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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悬赏

    “将军,去哪上任?”

    没人知道肇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香山所诸人对此皆有猜测,他们猜测对陈千户多加赏识的总督一定能给他们的将军挑选出合适的卫所实授官职。

    明摆着的事,对他们的将军而言,最合适的卫所就是广海卫。

    “去哪上任?去他娘的上任!”策马入卫所的昭勇将军勒马于所门下,坐骑人立而起,身后疾驰带起的土尘才姗姗来迟,陈沐扬鞭喝道:“召集百户以上卫官,所衙议事!”

    张翰认了,他那个样子就认输了。

    这么大的事,从头至尾他没想过找陈沐去办,或许在张军门眼中陈沐虽善战,但抓捕遁往海外周云翔这样的事,并不是他一个没出过伶仃洋的守御千户能做成的。

    可陈将军不这么想。

    在明朝的广东做官,做武官,一点都不难。

    当他是个小旗总旗时,白元洁只希望他能做好一个总旗,就对他大加青眼,那时候并非是陈沐的才能有多高,全靠同行儿衬托,比他们好,就已经强出许多。

    当他是香山千户时,张翰一样没希望他多做出什么,看护好香山,至多守备广州府,也就足够,从未对他外派守御范围之外的使命。

    等陈沐再坐到自己千户衙门时回想临别时张翰复杂的表情,他可能读懂了,他带给张翰的欣慰并不多,而带来更多的是老军门神色中的悲哀堂堂两广总督,居然落得要靠一个小小守御千户来代他争位?

    “这是什么?”

    诸部百户未至,衙门前厅桌上摆着从广州府送来的三品武官朝服、公服、常服及珠玉冠饰,这都是随官职上升朝廷应当应分的赏赐,但在官服旁摆着一套崭新战甲,可就不是朝廷赏赐了。

    谢鸣拱手道:“将军,这套山文甲陈参将送来的贺礼,小生已从礼库中择几件外洋奇物回赠。”

    陈沐了然,陈参将不是别人,是陈,这陈朝爵仗追击曾一本的功劳不但消去罪责,官位还向上动了动,如今也是陈参将,不过兴许是因为先前守备不利的缘故,并未得到昭勇将军的官衔,或许要等他下次立功才能弄到官衔了。

    “他不是领兵出洋了,怎么会派人来送礼?多半是早就备下了,谢先生,就劳烦你再置备几样礼物,打听着白静臣、张永寿、呼良朋等人的职官动向,还有咱们千户所这些人,从总旗到副千户,但凡升官的都派家兵去送一份礼,都从礼库里找。”

    陈沐守着濠镜这种便利条件,手上如今又有钱,时常会派人去濠镜或广城选购些稀奇器物、珍品玉器、刀剑甲械或文房四宝,收入礼库备着人情往来。

    不过这一次,他认识的人多数都因平定曾一本升官,他的礼库恐怕是要不够用了。

    “五梁金带佩玉,朝服冠不错,先收起来吧,等闲了再穿上试试。”

    他还心念着要去考武举,一眨眼三品昭勇将军,到时候再考不出个武进士,丢人不丢人?

    没让他等太久,香山诸百户副千户皆聚于千户衙门,见陈沐沉着脸谁都不敢嬉皮笑脸,站做两派乖乖听命,这帮人都是陈沐可以信任的人手,他将肇庆的事说个清楚,问道:“谁知道,周云翔逃到哪里去了?”

    坐在侧首的邓子龙拱手道:“周云翔只是言路攻讦总督的借口,没了周云翔也还有别的事,朝廷要派谁做总督,不是广东能左右的啊!”

    “邓千户所言不差。”石岐应和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何况茫茫大海,又怎能捉住周云翔。”

    付元抓耳挠腮说不出话,见陈沐看向自己,连忙正色抱拳:“将军别难为我,这种大事哪儿是小人能说明白的,将军说吧,杀谁!”

    娄奇迈等人也差不多一个意思,他们压根不是能自己琢磨清事的人,小主意一堆大主意没有,在这事上真帮不上忙。

    但陈沐很欣慰,抬手指指付元道:“没错,杀人。不必杀人,有周云翔在,以后早晚也换总督,但至少老爷子少受点罪,不能明明有功还要引咎,以后等军门升到别的地方,他们爱攻讦由他们攻讦,现在老爷子是我陈某人的长官,那就不行!”

    “找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做出广入海中的打算,借此时机呀,把香山所旗军巡行海上的例定下来。”

    “从今往后,每旬一个百户带兵驾船训游外海,包括濠镜、丸星、大闸三岛,也为多练水军。”

    这就让诸多百户不明白了,不过没人敢问,倒是副千户孙敖想了想,拱手问道:“将军,周云翔不可能在三岛上啊,曾一本就死在咱手里,他哪儿敢再到这来?”

    “做样子。”

    陈沐看了孙敖一眼,摇头笑出声,这才道:“也不光是做样子,如果有人把周云翔交到你们手里,至少要能在海上接过来才是,这事不能靠咱们自己。”

    “别管旗军还是营兵,都没真正出过洋,出海不迷航就不错了,能抓到周云翔才奇怪。”

    打发旗军百户离开,陈沐这才转身走进千户宅,有三个人早就等在宅邸,是早先就收到消息从濠镜赶来的李旦、华宇、庄公。

    “我要一个人,过去的广东参将周云翔,五月叛变,逃到海上,现在他逃到哪里我也不知道,但西不出马六甲、南不至吕宋、东不到日本,就在这片海上。”

    “他不会是一个人,有一些跟他叛变的营兵,也有同他一道的倭寇。”陈沐抬手道:“三个月,我要见到他,我要海上每个水手、每个海盗都知道陈某人开出悬赏,把周云翔带到濠镜外海,想要钱,五百两白银;想要船的,两艘四百料福船;不论他们想要什么,陈某人都给得起!”

    自这日起,消息像肋生双翅,在海上飞驰扩散。

    濠镜泉商、葡萄牙商人、西班牙海盗、闽广海盗,极快的时间里,南海上漂泊的每一个人都通过不同渠道得到一个消息,抓捕明国叛将周云翔,押送濠镜外海,能换来五百两银子的悬赏!

    权力与财富是好东西,一句话就可让丧家之犬无可遁形。

第二章 南洋

    九月十六日,巡抚熊桴病逝,都司派人马沿途护送。熊桴生命里最后两年在广东没有太大存在感,但闽广之地没有谁是不钦佩他的,这位进士出身的抗倭名将一生与海寇大小三十余战,屡立奇功,护灵回乡是件大事,都司挑来选去,派人来香山商议,请香山旗军沿途护送。

    不为别的,天下各地募兵比营兵强,营兵比卫军硬,这是不变的道理,可唯独到广东到广州府,陈指挥的旗军可谓广东最强,甲械都比营兵多,走在官道上也好看,这事整个广东是没人不知道的。

    升副千户领百户实授的娄奇迈率他麾下百户旗军为熊巡抚护灵还乡,往武昌去了。

    朝廷的赏赐不可谓不丰,不到一千四百员额的香山所,像指挥佥事、卫镇抚、正副千户一下封出近三十位,至于五品之下的经历司经历、都事,断事司断事、副断事、正副百户、总旗、吏目等则数上百,过去战场勇猛作战的老旗军只要活下来,至少都是小旗了。

    接着没几日,广东传出消息,香山县升香山府,辖制顺德、新会、新宁、新安及香山五县之地,择选治政有功、前番战事中调度辎重有佳的香山县令周行为首任知府。

    周行这个知府并非朝廷直接任命,而是由总督张翰奏报朝廷,着周行署理知府职务一年。

    明代各府因自然条件的差异、交通通塞、事务繁闲、人口多寡、路程远近、案件多少、民风顺劣,定有“冲、繁、疲、难”四种,四个字都含有的为最要缺,含三个字的为要缺,含两个字的为中缺,含一个字或四字全无的为简缺。

    简缺和中缺一般给初次当任知府或当任知府时间不长的官员,尤其初次任职的官员就像周行这种,要缺和最要缺则给当任知府很有经验的官员。

    香山县在四字中唯独占个海关要冲,还是偏军务的方向,对政务影响不大,所以这个官职给他正合适。

    而香山既升府,后面香山所升卫的事也就顺理成章,设立南洋卫,除已破败的广海,辖新宁、新会、顺德、香山四所,并领于新安县西南设立屯门所,合五所为卫,卫衙设于香山。

    张翰对陈沐是仁至义尽,随同设南洋卫消息一同来的,是要他为麾下五所卫官选才奏上手本,再由择选报缺。

    这相当于把部分补卫官实授的大权交到陈沐手中,不单单是亲待也是提携,一个指挥使,麾下诸多卫官皆为亲信,办起事来自然顺风顺水,一旦遇贼,也更容易再立功勋。

    千户以下的官职,是陈沐可以挑选奏本的,而千户以上,比方说南洋卫的指挥同知,陈沐就只能提几个人名,这事张翰说了也不全算。

    广州府左近,能让陈沐提名提名指挥同知的没几个人,清城千户白元洁、香山副千户邓子龙、孙敖,再了就是广州府城里看门的呼良朋、广城右卫的副千户张世爵,勉强再算个功勋不够的新会千户黄德祥,他们的才能都足矣担当指挥同知。

    至于五所千户的名字,则好说的很,香山千户邓子龙、屯门千户孙敖、新宁千户石岐、新会千户黄德祥、顺德千户邵廷达,基本上都没问题,其他人主要充任副千户,及下属五十个百户、一百总旗、五百小旗。

    这一百五十个人,全部由香山所此次立功者中择选,开枝散叶至五部千户所。

    邵廷达也没什么好发愁的了,他要人,转眼陈沐就能派人把他麾下基层卫官全部充实,而且还全是香山系熟面孔。

    书信往来传回,快马兼程,从肇庆至广州香山不过两日往返,便带回张翰对陈指挥使书信的批复,指挥同知之下,一百六十余个官职尽数批复,唯独指挥同知被张翰按下,说朝廷会派别人来担任同知。

    一个副手,对陈沐来说无所谓,南洋卫的印信在他手中,别人就无法影响大局。何况他也不介意朝廷派来别人,到这个四品官职的位置,遇见庸人的几率已经很小了,能有帮手来是好事。

    十月陈沐参加广东武举乡试,齐射发十中五,不过中等,但其写就一篇《近海卫所七事疏》的策论被考举主官点为第一,嗯,主官不是张翰。

    是张翰选的。

    陈指挥使以三品武官的身份,光荣地拿到这个时代的武官文凭,武举人。

    实际上今年的广东乡试,别说陈沐是考武举,他就算去考文举,一样会考取文举人的官身,无非不会取得第一罢了。

    因为今年广东从省外延聘考官,从往年进士中挑选,泉州府推官李焘刚好被调来做内帘主事。

    这事还是陈沐知道李焘来广东,请他饮酒时才知道,不过那时候乡试都结束了燕归陈以三品指挥使、昭勇将军的身份与武生争举人,成为广城一时笑谈。

    即便会试考取武进士,朝廷也就给个五品千户填补实缺,运气好遇上战事,也许会给个带几百至上千不等的副总兵,立下战功平息战事,兴许会落个指挥的官职。

    陈爷凭借野路子出身,一路屡立战功成为广东最年轻的昭勇将军,却回头跟武生搏取武举人,人们猜测他等明年会试时的遭遇可能会不太好。

    让他考取武进士,朝廷又能给什么官职?

    京中那些大爷可不会乐意见到这种情况。

    陈沐的威名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银子的力量也是一样,十月下旬,陈沐在燕归舫上为李焘摆出送别酒,酒至微醺,便见江岸有南洋卫旗军飞驰而来,于江岸高声报喝。

    醉意微醺的陈沐招手让画舫停船,等旗军上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将军,周云翔找到了,邓千户带人把他扣住,人在濠镜。”

    这事准了,快,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

    陈沐摇摇晃晃地起身对李焘拱手,“李兄,在下卫衙有要事,赔罪先走一步。苏三娘,李推官唯独喜听些曲儿,替陈某好生照顾着,明日陈某在香山澳等着,派兵船相送!”

第三章 应龙

    周云翔不是被人抓来的,他是自投濠镜,行船到濠镜外海自己找上巡行的旗军报上大名,被邓子龙按到濠镜。

    原因无他,太可怕了。

    他以前是参将啊,只在总兵之下,整个广东的参将都不算多,能混到这个官位上的战将,已经是凤毛麟角,不容易。

    周参将什么大阵仗没见过?

    以前拼死立功就不说了,就说这曾一本攻沿海,周云翔杀了同为参将的耿宗元,陆战连破三座卫所、攻陷水寨,最终抢船出海与曾一本汇合,做出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可他娘陈沐这个名字就像个噩梦。

    整整五个月里,这个噩梦不停侵袭着周云翔,驱之不散。

    他要找曾一本,只有找到曾一本才能有固定的补给,能得到倭寇固定的栖息地补充给养,才能筹谋后事。

    曾一本被香山千户陈沐毙了。

    他得逃,驾船逃到海外荒岛上简略补给一番,朝鸡笼行进,路上遇到的商船贼船,所有人都拿着他的画像在找他,虽然画的不太像,可他的手下都是营兵,还穿着朝廷甲械,一人一个准,连他娘佛朗机人长毛番鬼见了都打他,打了几仗找俘虏一问怎么回事。

    香山千户陈沐让佛朗机人找他。

    就一个小小守御千户,仗着管辖濠镜驱使佛朗机人,周云翔认了。

    好不容易快逃到鸡笼,周云翔学精了,让麾下营兵把战甲装箱子里,上岸扎进老林子里埋了,想着鸡笼是大海盗林道乾的地盘,何况林道乾现在人在广东,这里鱼龙混杂应该没事,哪儿知道有海盗认出他,在岸上又打一仗。

    香山千户陈沐让海盗通缉他。

    跑是跑了,甲械都丢在鸡笼,打了几仗手下死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无精打采,周云翔带着他们接着往澎湖跑,想着兴许是林道乾和官府关系近,受了陈沐之托,澎湖是大海盗林凤的地盘,林凤是不可能受官府驱驰的,逃到澎湖兴许就没事了。

    其实周云翔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得罪陈沐了,难不成耿宗元是陈沐亲戚?没听说啊!

    澎湖算是进了贼窝了,周云翔连澎湖的岸都没上,他们的船只兵数已经随海盗的一路见闻传开,直接被巡行的十几艘海盗小船衔尾追击,这还不算完,还惊动了林凤,远远地二十多艘装载佛朗机的大福船炮舰对他一顿狂轰,在海上追了他四百多里,两天两夜!

    自投罗网的周云翔上岸什么都不说,带他到濠镜的那艘破船在离开后被巡行海上的旗军战船击沉,知道这个消息的周云翔连眼都不带眨的,就一句话。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我到底对你们指挥使做了什么,让他这么恨我?”

    邓子龙知道实情,不过他不想跟周云翔说,嘿嘿笑笑就把周云翔关到牢里,等陈沐来了也不跟他多说,甚至看着衣衫褴褛口干舌燥的周云翔还有些怜悯,根本没有跟他对话的**。

    他一点儿都不恨周云翔,抓他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他需要。

    在周云翔撕心裂肺的大喊中,准备离开的陈沐才回过头,轻飘飘地说道:“我跟你?没仇没怨,就是逮住你给老爷子加个分儿。”

    张翰在两广总督这个位子上待不了多久,就算有周云翔,估计也就再待个一年半载就该调走了,但有周云翔,张翰就不必引咎告老,迅速扑灭曾一本、肃清沿海大多倭寇,张翰在广东这边是有功勋的,至少能安然待到广西韦银豹之事结束。

    到时候等待老人家的不是黯然还乡,就该是升迁了。

    至于什么时候升,升到哪儿,下一任总督是谁,陈沐都不在乎。

    星夜疾驰肇庆才刚过去俩月,这一次陈指挥再入肇庆,形制就不同了,前有押送囚车的旗军开道、左右五骑仪仗,沿途矛铳齐出,高举回避,一路直走府城,大大方方地把兵马仪仗停在总督府门口。

    把叛将周云翔押解肇庆,张翰对此自然是欣喜的,在府衙中追问陈沐:“这周云翔是如何抓到的,旗军可有伤亡?”

    “军门无需多虑,没有伤亡。”陈沐拱手笑道:“周云翔是自己跑到濠镜的,跟海上巨寇交战,被打得但水尽粮绝,走投无路干脆逃到濠镜领死。”

    “末将就是动了动嘴。”

    陈沐轻松地笑道:“让外洋的海商去抓他,许诺谁抓到他,赏些银子,诸多船长逐利,故趋之若鹜。”

    “有陈二郎在,老夫可高枕无忧啊!”

    张翰仰头大笑,一扫先前阴霾心绪,对陈沐好一番夸奖,把这桩功勋上报兵部。

    正如陈沐所想,有没有周云翔其实对张翰而言问题不大,无非是个心气儿的事,并不能左右将来他会调走。所差也仅仅是今年末承认无能,上书告老,与明后年被朝廷选调旁处罢了。

    不论如何,不必上书受气,对张翰来说是一件大好事,更关键的是能让他全心全意支援广西殷正茂对阵韦银豹的攻势,那边正向朝廷请旨调集兵员准备大做一场呢张老爷子管不到别的,打仗的事还需殷正茂与俞大猷去做,他只管调拨辎重。

    陈沐的军器局里有好炮,张翰是知道的,在陈沐返回南洋卫后,又传书南洋卫,命军器局把火炮造价上报,十二月前造炮二十门送往肇庆,由肇庆传送广西。

    有铁模在,陈指挥使的军器局造炮很快,省了很多时间,以现有人手造二斤炮半个月就能造好二十门,当即爽快应下,把人工、二倍损耗都折算为铁料铜料造价上报。

    这些事都交给如今的南洋卫军器局主事关元固处理,陈指挥使最近忙着教徒弟呢。

    他收了个徒,是石岐的同乡少年,名叫沈宗炼,幼时多经倭寇之乱,既有正直的品格又有远大的抱负,陈沐很喜欢,遂收为弟子,传授练兵、铳术、炮术。

    为人师长,有趣的很。

    陈沐正在郊外教授沈宗炼佛朗机炮的打放手法,就见隆俊雄带着俩人飞快跑来,报道:“将军,有个小崽子领十几个苗兵到卫衙外说要拜访你,对家兵出言不逊,被邓千户带兵围了,却亮出播州宣慰司的牌子,您快回去吧,叫什么杨应龙。”

    “播州宣慰司?八竿子打不着的土司跑这儿撒野?”播州在贵州呢,中间隔半个贵州半个广西,让他火冒三丈,突然定住抬手问道:“你说闹事儿的叫什么名字?”

    “杨应龙,没打过邓千户气得哇哇大叫,说了好几遍名字。”

    杨应龙。

    陈沐的表情变了,重重颔首翻身上马,暗骂一句,重重道:“那可不是个小崽子!”

第四章 杉木

    陈沐算是见到主角了,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播州之役,打的就是这位杨应龙。

    七百年播州杨氏,也因那场发生在二十九年的战争毁于一旦,葬送在杨氏第二十九位继承人杨应龙手中。

    杨应龙大概是陈沐最熟悉的明朝土司了,他看过海龙屯的纪录片,里头连杨氏祖先的墓葬都有。

    原原本本的把杨应龙这辈子演绎一边,三年后进国子监学习继承宣慰使、二十多年后因为小三儿杀正妻全家、被人诬告谋反、降了宣慰使的官职、想带兵北上抗倭赎罪结果和谈了、想输金输木赎罪结果儿子被弄死了。

    掀起明朝播州之役,海龙屯破、七百年杨氏除、播州改土归流。

    残暴猜疑的性格之后,陈沐认为那是一场必然会发生的战争,只要杨氏还是土司,就必然有播州之役,或早或晚。

    依照他的了解,这个被邓子龙揍了一顿的小子肯定是杨应龙。

    只是陈沐想不通的是,这位小土司不踏踏实在贵州做小太子享荣华富贵,跑他这儿来做什么?

    他们俩可是八竿子打不着,这比张居正到南洋卫找他还玄幻。

    带着沈宗炼一路驰马回卫衙,门口就见十几个服甲携带与常人有异的苗人武士被围在正中。

    这些光脚披甲斜扎发髻裹着头巾的武士身段雄壮,有人顿着高至肩头的包银铜兽面大牌,若不持大牌则肩扛巨大药弩,每人另一只手握着长杆,即是长矛也是标枪,腰间皆插环刀。

    甲械精良,容貌精悍。

    上面都是陈沐幻想出来的,现在这些武士都忙着劝架,陈沐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携带这些兵器,标枪大盾散落一地,几个苗人武士正拦住一名十七八岁穿着华贵的俊俏少年的冲势。

    少年一身白袍披甲,此时白袍像在地里打了滚般满是褶皱,面容也很狰狞,被人拦住高举的右手护臂已不知落在何处,大袖落在手肘,手上高举精制钢刀,即使被七八个苗兵拦着仍兀自叫骂不止。

    “来啊!都给我闪开,被拦着我!拳脚胜的了我,来比刀啊!来啊!”

    小哥儿挺凶悍,玉带都特么扯掉了,还想砍人呢。

    看样子杨应龙已经打过一场,没占到便宜,不过没被干倒已经很不错了。

    武艺是不错,但挑选对手的眼力很有问题,南洋卫一共俩武举人,邓子龙的武艺在整个南洋卫都是最厉害的那个,陈沐觉得杨应龙完全是吃饱撑的,还敢操刀大骂,真让邓子龙宰了都没处说理去。

    看了邓子龙一眼,更让陈沐了然。

    也不知道是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给卫衙门口搬来副大椅,披甲抱盔的邓子龙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脸上连汗都没有,怜悯地看着被苗兵拦住的杨应龙。

    “别拦着嘛,让他过来诶,去衙门里倒杯茶。”邓千户慢条斯理地说着,吩咐旗军去干些零活,转过头抬起一只拳头,“邓某让他一只手。”

    不用说了,那椅子肯定也是邓子龙让人搬来的,南洋卫的二把手今儿个是碰上好玩物了。

    杨应龙可不好玩。

    陈沐迈开步伐上前,夹道看热闹的旗军余丁见到指挥使连忙拜倒行礼,一众苗兵如临大敌。

    不是因为人,虽然罩纹虎绯袍着山文将甲腰悬钢刀、手抱雕六甲神兜鍪的陈沐走来令人很有压力,但真正让苗兵如临大敌的是因为陈老师的教具两尊南洋造五斤铁芯铜壳炮,炮口和人胳膊一样的粗的大家伙挂着炮车被几个家兵吃力推着前进,挂在炮口下的小水桶吱呀吱呀乱响。

    连杨应龙都不闹了。

    眼看陈沐越走越近,当那些护在面前的苗兵不存在般直逼近前,苗兵也不敢硬拦,竟让他走到杨应龙面前半步,几乎高举苗刀的手落下就能劈在陈沐脑袋上。

    陈沐比杨应龙高些,小吐司微仰着脸,眼神在陈沐与其后两尊黑洞洞的炮口间摇摆,高举的苗刀缓缓收下,“我,你,我跟邓千户玩呢……你推炮出来做什么啊!”

    陈沐也是因为杨应龙这句话才意识到他身后跟着两门五斤火炮,下意识想回头招呼火炮推进炮库,但被他硬生生止住,干脆不去理杨应龙。

    睥睨的目光扫过持兵护卫主家的苗兵,开口道:“真是健儿,卸了兵器,入衙我请你们饮酒!”

    气势不能丢!

    眼前这红口白牙的英武少年几年后将继承杨氏七百年播州,接着西南土皇帝的位子被他坐着带入深沟万劫不复,破坏力极强。

    不能以等闲论之。

    “你,来打架还是来饮酒?”

    陈沐有点盛气凌人,还有点气势逼人,硬把杨应龙噎住,说出刚刚那句结结巴巴的话,其在气势上就矮了一头,不过杨应龙也不怵陈沐,很干脆地把苗刀入鞘,“能饮酒谁打架啊,还不是你回来的晚!”

    “走,指挥使请饮酒,我们喝酒去!把我酒器抬进去!”

    苗兵一应俱起,长矛大盾巨弩在卫衙外墙摆了一排,各个带着随身腰刀鱼贯入卫衙,陈沐立在门口摆摆手,“火炮入库,叫人多搬些酒来,这帮人看起来都挺能喝。”

    说着就见苗兵从他们的马车上抬下几个小匣子进了卫衙。

    陈沐对邓子龙笑笑,问他有事没事,邓子龙哈哈大笑,拍拍衣甲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儿,能伤了我?”

    “走,饮酒饮酒,看看他们过来干嘛。”

    没多大会,旗军搬来酒坛,陈沐坐在上首一看,好家伙杨应龙面前小食案上摆着雕龙凤的金杯银盘,是朝廷赏赐器物还是僭越的自造陈沐也不知道,可是让他开了眼界。

    “陈将军的宅子,这桌案还勉强过眼,别的,寒酸了!”

    杨应龙左看右看,指指点点地说了一遍陈沐衙内的陈设,也就上一任贪了几万两银子的香山千户留下桌案得了个勉强过眼的评价,剩下的对这还没继位的小土司来说不值一哂,随意对陈沐道:“我这次出来是奉父亲的命,去福建找狼山刘总兵,他有个儿子,我有个妹妹,想成一桩姻缘。”

    “不过他那个儿子没福气,岁数太小。正好听说陈将军在广东击死海寇立下大功,就来看看。”杨应龙端着金杯饮下一口,眉间一皱放下,吧唧唇舌道:“这酒没味道,我听说将军再求购良材造船?播州今年给朝廷供二十根杉木殿柱良材,拿一根到南洋卫,忘了有多长,好像二十丈吧,至多明年就到。”

    杨应龙既不想吃酒也不想吃菜,边说边虚头扒脑地四下张望,好像想多了解陈沐一点一样,“看陈将军一表人才,家里也不见个女眷,可曾婚配?”

    “要是没有,我还有个姐姐,年华双十……”

第五章 生长

    毁三观。

    陈沐本来就想不明白杨应龙到自己这儿是干嘛的,等他说是去福建找狼山总兵刘显联姻,陈沐这才了然,小瘟神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是单纯顺路,喝两杯住几天的事儿,让他心里一轻。

    紧跟着杨应龙说给南洋卫送根二十丈杉木,让陈沐有点懵逼。

    二十丈是多长?六十六米,这是做巨舰龙骨的好材料,而且还是一体龙骨。

    现在香山船厂造出的炮舰龙骨可没有一体的,都是船首、船身、船尾三节龙骨榫卯拼接。要是拿二十丈大紫衫良材做船骨,那船的造价可就上去了。

    一副王爷用上好的紫衫棺材要四五十两,更别说二十丈良材该有多贵重。

    等到杨应龙说他还有个二十岁待嫁闺中的姐姐,陈沐就更懵逼了。

    我拿你当客人请你喝酒,你特么居然想当我小舅子!

    虽然说看杨应龙的模样,他姐姐肯定很漂亮……这不重要!

    关窍在于播州杨氏的女婿,是那么好当的吗?尤其是有个小舅子叫杨应龙的情况下。

    “嗨,将军不用不好意思,一根木头罢了,江南亭台楼阁用的多是我播州杨氏的良材,茶叶大米这些也做,每年从赤水进江,往来武昌、南京的船有几百艘,咱图什么?”杨应龙颇为豪气地一拍手,“木头放着也要烂嘛,茶叶大米自己都会长出来的,起集人夫每年砍花杉板一万余副,一半买嘱来往官员,一半发往苏州等处变卖。”

    人啊,就怕个比。

    你说陈爷这么浴血奋战好几年,逢战必登先陷陈,卫城都掀翻一座,挣得如今南洋卫偌大家底,还来不及沾沾自喜蹦出这小瘟神见面就送出二十丈良材,酒器非金银不用,开口就是几百条船在长江上往来送运。

    这还不算完,人家做买卖的是卖一半送一半。

    陈沐端起青花酒杯饮尽,深深地呼吸,他对这个时代了解的还是太少了他一直以为杨应龙家里专事造反呢。

    “我姐肯定配得上将军,虽然这指挥使宅看着有些破落,是可能委屈点,不过将军不用担心,你们要成亲我杨氏嫁妆绝不会少,守着广州都会,从播州到广州也水路便利,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全貌一新,我辈男儿不长于身外之物,建功立业为先!”

    兴许是说到兴头上,杨应龙又端起嫌弃的酒杯,向对面坐着的邓子龙遥遥祝酒,道:“邓千户武艺高超,旗军也练得俊,将来逢着大事,是可以做都督的英雄!”

    邓子龙哈哈大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道:“揍你一顿也不恨我?”

    “恨,再过两年你肯定打不过我!”

    陈沐觉得杨应龙很有眼力,邓子龙在另一个没有自己的历史时空可不是就做了左军都督上柱国。

    实际上杨应龙和邓子龙一同饮酒,还带出点惺惺相惜的气氛让陈沐很有时空错乱的感觉,二三十年后现在的中年英武将官已成为老将,壮志未酬死于露梁,他的长官陈自朝鲜班师回朝,接着投入平定杨应龙的战事中,围攻杨应龙悉心建造的海龙屯。

    有时间他应该介绍陈给杨应龙认识认识。

    “应龙,联姻的事容我考虑,这是大事,不容仓促决定。”

    “无妨,我也是顺口一提,反正都出来了,不过陈将军倘若有意,半年之内决定吧。”杨应龙嘿嘿笑着,摆手道:“杨氏儿女众多,也不会等着谁,没准明年就许给播州几个大姓了。”

    “酒不好喝,不喝了,让他们喝。”杨应龙一推酒杯,自有亲随苗兵把金杯银盘收起,道:“刚才我看见陈将军的火炮,和别处火炮似有不同,还有将军击败倭寇的战船,能不能带我看看?”

    现在杨应龙在陈沐眼里除了小瘟神还有一层大财主的身份,他的这个请求让陈沐嗅到银子的气味,挥手道:“南洋卫军器皆为南洋军器局所造,做工精良,我们到外面去看。”

    “拉二斤五斤炮,带鸟铳出来!”

    陈沐注意到,杨应龙的这些苗兵亲随没有一杆鸟铳,他们的远程兵器是长标与双人合开的药弩,弩箭喂毒力能破甲。

    卫衙外校场,工匠牵马挂载两门口径不同的火炮,扛几杆军器局精造长鸟铳出来。鸟铳依然是火绳打火构造,也依然是五尺长度,也同样是三钱弹丸。

    套用时髦的话来讲,这就是南洋卫鸟铳的外贸版本,不论结构还是性能,都没有丝毫新设计,唯独料足精锻,不会炸膛。而单单这一点,就连广州府军器局的新式转轮鸟铳都比不上。

    “陈将军,你的工匠穿成这样,能好好干活么?”杨应龙撇着嘴,似乎十分看不惯军器局衣服整齐干净的工匠,也没有丝毫避嫌,当着匠人面对陈沐道:“其实可以让他们穿草鞋,播州的工匠就这样,做一样的事,四川贵州的工匠都比不上播州匠人勤劳。”

    陈沐皱起眉头,想不通,“穿草鞋对工匠用心做事还有特别的效果么?”

    杨应龙认真地点头,道:“在播州,哪个工人一天不穿坏三双草鞋,就是干活不够勤劳,不勤劳的匠人养他做什么,就杀掉丢到沟里去。”

    “不想死,就会认真干活。”杨应龙轻轻笑着,扬着脸对陈沐道:“将军可以试试,你的工匠做东西会又好又快。”

    陈沐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草菅人命,他见了太多甚至不愿去争辩,问道:“你把人都杀掉,谁来为你干活?”

    “播州有民一百九十万,人和树、米、茶是一样的,都会自己长出来,杀不完,再说也没人整天凑着脑袋挨刀,知道害怕,就会认真干活,把草鞋穿破。”

    杨应龙依然在陈述事实,没有丝毫夸张,道:“治民如治军,将军需要旗军打仗,打仗时他们跑了,你就会把他们杀掉,因为将军需要他们作战,只要杀些逃军,立威后剩下的人就不会忤逆逃跑,难道不正是这样的道理么?”

    小瘟神简单粗暴的管理理论把陈沐噎住,他确实杀过逃兵,不止一次。

    “我的匠人可能要快乐一点,你把播州的匠人送到南洋卫,他们不会想回去;我把南洋卫匠人送到播州,他们一定会逃回来。”陈沐回头看见军器局的匠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无比感激,他对杨应龙抱了抱拳,“陈某轻而易举又得到匠人的忠诚,多谢。”

    一声令下,五斤炮响。

第六章 工期

    杨应龙想买百杆鸟铳回去玩玩,陈沐借口南洋卫近来忙不过来没卖。

    只送了他一把做工精良上有雕画漆文的手铳,南洋造馈赠佳品。

    对杨应龙,陈沐倒谈不上多厌恶,就像杨应龙自己说的,他的出发点其实就和皇帝一样,整个播州都是他们父子的,其奉行宗族一贯高压政策在这个时代简单高效,称不上是错。

    但其残忍暴虐,对这一切司空见惯并引以为豪,也不会让陈沐喜欢。

    他更喜欢香山军器局的气氛,匠人们干活轻松快乐,靠着更好的技术得到恐怖高压也达不到的效率……这是很好的,但他也同样明白这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

    匠人地位依然低下,在别的地方依然命如草芥。

    杨应龙在南洋卫住了几日,踏上回还播州宣慰司的路,也留给陈沐继续向前的动力。

    如果这条路只是掌握权力,权力又陈沐去掌握,一定比杨应龙去掌握对别人而言更好。

    播州宣慰司掌握一百九十万人身家性命,南洋卫则将拥有两万余人的前途,嗯,只是即将拥有。

    实际上南洋卫只是叫着好听,旗军余丁全员五千二百有奇,实际上依然只是一个千户所的人数,因为他们还没有募兵。

    “说说看,勾军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召集五部千户所正副千户于卫衙前厅,过去看过去很宽敞的香山千户前厅显得拥挤,只有正千户能坐着,就算副千户都只能侍立一旁,一来是前厅再没地儿放椅子,而来则是陈沐这儿也没椅子了。

    就六把,还都是以前被绞死的老千户留下的家底儿。

    陈指挥使的地盘儿细节处处是土鳖乍富的寒酸,也不怪七百年播州土皇帝出身的小瘟神杨应龙嫌他穷。

    香山千户邓子龙现在领着陈沐的香山的家底,五个所只有他的旗军足额,事不关己坐在那也不发话。黄德祥是五部千户里仅有的外系,虽然他手上旗军不多,但也不打算做出头鸟,老老实实坐着装鹌鹑。

    “都不说话?都不是我说,将军,属下的屯门急呀,是必须要勾军了!”

    原香山副千户孙敖,现在的屯门千户抱拳道:“新设屯门千户所,总共一百多人,跑腿的都是小旗,正经旗军一个没有,没人连千户所都修不出来,卑职过来就是向将军请拨粮草的。”

    孙敖是有备而来,说着找身后副千户取来书信报道:“屯门请调一百八十两银备用,另拨够五千人所食一月之粮,供卑职招募旗军。”

    “你招兵不拿银子?”

    陈沐啧啧称奇,不是因为孙敖要的多,而是孙敖要的少,银不到两千、粮不过两千多石,这远不到陈沐对他们招兵所需的心理预期。

    “别胡闹。”就算给自己省钱,给这次议事定基调也不至于如此,陈沐对孙敖有些不满,道:“该要多少就多少,陈某不吝钱粮,你们必须把千户所兵员足额、操练好才行,兵都没有,以后到用武之地拿什么建功立业!”

    别提孙敖多委屈了,心知是陈沐误会,连忙分辨道:“将军明鉴,卑职是对屯门所勾军已有腹稿,才敢要这么少。屯门属新安县,多次历经倭寇之扰,最严重的就是先前曾三老之乱,吏民皆对海寇有血海深仇,何况村庄聚落被烧,无家可归之人数不胜数,何况将军亲率香山旗军击溃贼寇舰队,但凡屯门所募兵,吏民必携粮云集。”

    “既有将军虎威,又有军门看重,屯门所五万亩军田划分清晰,不乏上田中田,现在赶种已来不及,但新安县亦能支援一点粮食,采果捕鱼、种菜养鸭,渡过今年,到来年即可耕作军田,缓缓勾军六月之后勾满员额,种好军田再图练军,则明年冬月,旗军初成。”

    有一套,孙敖这套因地制宜缓招旗军的法子,陈沐看来可行性很高。

    五千人吃一个月的粮,让一千人吃,则能吃五个月,何况还有其他副食,缓缓减少对卫衙的依赖,几个月就能自给自足。

    “很好,是陈某误会了。”陈沐想了想,点头道:“屯门所可以行缓募旗军的法子,陈某准了,有需要就派人来卫衙报告,明年冬月,旗军初成,记住你说的。”

    孙敖抱拳应下,随后陈沐才点起邵廷达,问道:“邵千户的顺德,如何?”

    “钱粮旗官卫衙都给顺德拨足,顺德没问题,已有旗军四百余,还有人放出去江上招军,等他们回来就能把旗军招满,军田不多不少能用的有三万多亩,军余也一直在种,像香山一样,织造局也建起来,唯独就是以后肯定要沙汰几十个老旗军,拿他们逐出去立法立威,正好。”

    顺德拿了最多的钱粮,陈沐确实没什么担心的,招募民对他们这些出身清远的白元洁属下也不出奇,点点头也算过去,陈沐这才问起黄德祥,道:“黄千户,新会所把旗军募满,遗留问题应该很多,说说吧。”

    摊上个以国事为家事的指挥使,让黄德祥倍感压力整个南洋卫朝气蓬勃,从指挥使到千户奋发精进,尤其陈沐这种一切指向建功立业的心让他这正统卫官有些接受不来。

    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五就已经做到三品指挥使昭勇将军,还想怎么着?这官位换个成熟老迈的指挥使,打战都能加总兵官了,哪怕这么年轻,也能弄个副总兵,还想升到哪儿去?

    招这么多费粮食的旗军有什么用?又不是陈指挥使的私兵,种田有三四百旗军,他们的余丁还耕不好地吗?黄德祥想了想,拱手道:“将军,勾军可以,但勾满,没必要吧?”

    陈沐点点头,黄德祥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的他能理解,微微摆手示意黄德祥先等等,对向最后一个千户石岐,“石千户多有计谋,新宁所应当是没问题的吧?”

    石岐在他身边属于足智多谋的那种手下,何况还是落第书生,因此倍受倚重,陈沐最不担心的就是他,哪儿知道陈沐一问,石岐的脸便苦极了。

    “将军,勾军、钱粮、耕种乃至织丝都不是问题,卫衙能拨一些就能过去。”

    石岐摊开两手在桌面磕磕,道:“掀开的广海卫城,咱修不修,修的话,石料、用工、钱粮、工期,全是问题啊!”

第七章 麻烦【为舰队提督文若加更】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陈沐过广海,广海卫城留个大豁口。

    石岐不提他都忘了。

    陈指挥使懊恼地拍着脑门儿,无可奈何地看向石岐,“早知道不炸城了,炸坏了还得修,你回去算个章程,看修城都需要什么,回头我派人报给军门,看广东能给支援多少,修成以后就作为新宁所的屯兵驻地,以后叫广海城。”

    “不光是广海卫,咱们南洋卫也要建卫城啊!”

    陈沐摇着脑袋,发愁的很,修广海城是小事,兴建新城可就是大事了,但他这新设南洋卫又连座卫城都没有,迟早是要修城的,可怎么修呢?

    “咱南洋造铳造炮是没得说,全天下都不会有谁造的比咱们精良了,可筑城?”陈沐苦恼地拍拍脸面,“要不让周县,不,周知府帮忙参谋一下,他督造过澄海,应该是有些……”

    陈沐话还没说完,就见身旁侍立的八爷面无表情低头轻声道:“澄海被烧了,县城攻破了。”

    “邓千户,你会筑城么?”陈沐瞥了魏八郎一眼,这死小孩个头长高了心气儿也高,连人家知府大人都看不上了,“这事陈某真是没能耐,除非有几个懂行的,我才能搀和点东西进去。”

    说筑城,谁不知道棱堡的好处,可问题出在陈沐手头上连一个懂筑城的人才都没有,修个屁堡,他从未主持过修造城池,至多搭过军寨,可陆战临时军寨,和他眼前想造的海防重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陈沐亲手掀翻了一座历史古迹,现在他想造另一座历史古迹,在一两百年里依然有用的海防重镇。

    广州就是海来敌人进攻的大门口,在这个地理位置建起一座坚城自然很有意义。

    有点子没用,空手搓不出一座城池。

    陈沐忧心忡忡,邓子龙却好似没看见般问道:“将军为何忧虑啊?”

    明知故问!

    哪知邓子龙接着笑道:“宋朝川蜀山城防线,青居、大获、钓鱼、云顶等十余城,将军不知是哪里人建的?”

    “你都说是川蜀防线,当然是川人建的,钓鱼城,打死蒙哥大汗那座城池吧。”陈沐不知道邓子龙这会说这有什么用意,“你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难道是邓氏先祖所修?”

    可邓子龙怎么看都不像个筑城高手,反倒像拆城专家。

    “哪儿是邓某先祖,不过确实是山人有妙计,将军前几天刚见过,杨应龙。”邓子龙抿着嘴笑了,道:“播州人一向长于筑城修寨,将军何不找他讨要些石匠,借几个专事筑城的土工,在香山筑一座山城呢?”

    播州石匠?

    “钓鱼城是播州人建的?”

    “播州二冉,他们就是播州人,虽然不曾为杨氏效力,但用的工匠都是播州匠人,朝代变了,我祖宗驱逐北虏还复中国,代代相传的手艺不会变,将军要筑城找播州人,不会有错!”

    找杨应龙那小瘟神?

    “我写封信,给播州宣慰司,请他们调些工匠。播州调就调,不调再想办法,大不了撒银子,不至于请不到人来筑城。”

    邓子龙听陈沐这正事正办的话面露异色,他知道杨氏有意跟陈沐联姻的事,但旁人并不知道,如今几部千户都在,邓子龙也没多说,抱拳应下便继续正坐。

    “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所的问题了。”陈沐在笔记本上记下给播州宣慰司写信的事,抬头道:“新会千户所,黄千户。”

    黄德祥的思维不难理解,陈沐就是正经卫军出身,明白这些千户里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是他们不知道更多旗军能在战时立功,也不是不知道旗军多力量强,主要其实就俩问题。

    旗军三四百,军余齐上阵累些苦些就能照看千户所农田,再多在承平时就是浪费粮食。再一个则是逃军,一个人干三个人的农活,毫无荣辱感反而满是屈辱,被人随意役使会带来巨大的屈辱感,使旗军逃离卫所。

    而一旦逃离,没人愿意拿自己的银两募兵填进卫所,所库只是旗官们上下其手就被掏个干净,承平的卫所旗官日子也不好过,兵越少、粮越少、战力越低下、越立不成功勋、越贫苦、越要逃军。

    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个普通千户实际上已经无法扭转卫所颓败模样,除非是白元洁那种根基深厚几代大权在握的卫官,可这样的卫官又一般没有远大志向。

    这就是卫所的死胡同。

    说白了都是一句话,匮乏的人力无法形成有效的变现渠道。

    不是谁都有濠镜,也不是谁都有白元洁的志向。

    “黄千户不知道香山的收入来源吧,香山的收入与战力来源都是余丁。”陈沐轻叩桌案,道:“旗军能食**魄强健,是因军余畜牧;旗军统一服色兵装,是妇人在香山纺织;旗军兵甲精良,是匠户在军器局日夜劳作;而香山的收入,则是战功赏赐、军屯种植,而香山卫库充足则是易卖绸缎的功劳。”

    “一个蓬勃发展的千户所,能形成劳作、变卖、反哺,环环相扣。”陈沐没说产业链这个新词,只是在桌案上画出圈来,对黄德祥问道:“广州城下陈某见过黄千户悍不畏死的气概,现在不过是募些旗军,难道比与倭寇作战还可怕吗?”

    “卑职并无反对将军的意思。”

    黄德祥这话说的诚心实意,每个人认知层次不一样,有时善意的话也要担心被人误解,道:“卑职也不怕,只是新会募旗军不似诸多千户般容易,需要银两,卑职想至湖广募土兵充军,请将军准许。”

    银子,现在陈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准,准你募五百土兵,再同新会县令勾乡人二百户充满新会所,拨你银六百两,可够?”

    黄德祥没话说,当即抱拳道:“卑职即日派人启程,四月之内,必募得五百旗军回还!”

    “散!诸位今日在卫衙住下歇息,饮些酒水,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陈沐心满意足地下令,命众人下去休息,自己又看了看笔记本上可有疏漏,抬起头却见邓子龙还坐在不远处,问道:“武桥兄是有事?”

    邓子龙点点头,接着起身对陈沐疑惑道:“将军不打算与杨氏联姻,莫非念着鼓腹楼?”

    陈沐楞了一下,邓子龙都有四旬了,是正经的过来人,看他表情挺慎重,陈沐摇头,想了想道:“陈某不是必须要与杨氏联姻,无杨氏助力,一样过得很好……我不想惹麻烦。”

第八章 养子

    陈沐怕麻烦?

    邓子龙回去想了很久,还是没能理解陈沐的意思。

    南海屹立快二百年的广海卫城让你推个棺材炸塌了,现在让你娶个自带高额嫁妆的婆娘你说你怕麻烦?

    邓子龙说什么也不信。

    这事说破天去,都没人能明白。

    其实陈沐自己都没想清楚这事是好是坏,虽然杨应龙会造反,但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如今海龙屯还未建,就连播州宣慰使的官职他都没能承袭,因未发生的事忧愁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可事就在那,也由不得他不想。

    但也不是全是麻烦,至少与联姻相比,不论修广海城还是兴建南洋城,都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不了把广海城拆了,城砖运到南阳,只建这一座城。”

    那些扰人忧心的事,且顺其自然,又何必多想呢?

    陈沐还是喜欢舒舒服服地,闲来无事带着徒弟、八郎、儿子,还有他的鹅,漫步在南洋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吹着海风调整炮位,伴着震耳欲聋的炮音轰碎海面飘着的靶子。

    当夕阳洒在沙滩,在波光粼粼的海上映出金红,美妇翩翩起舞、乐工吹响长笛,美人美酒美景相伴,能让人忘记一切纷扰。

    军器局又有新东西要琢磨。

    从佛山镇请来的甲匠教授给军器局如何制作扎甲、锁甲,关匠请批四十二两银子购置全套拉铁线的器物,经过匠人们自己改装,等陈沐再去视察军器局时感觉整个南洋卫军器局的技能点都被他带着点偏了。

    半个香山靠近入海口一侧,除了石垒炮台就是军器局或大或小或远或近而各式各样的水车,为军器局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杨应龙说得对,他的匠人真懒啊!

    借助水力,军器局进入半自动化时代。

    捶打锻铁,用水;钻膛拉线,用水;甚至就连吊起火炮的铁锁他们都要用水力,但凡能不用人力,他们就不用人力。

    高大的围墙锁住南洋卫迥然于这个时代的水力怪物,甚至可能已经不是这个时代了,就连陈沐灵魂深处逐渐被遮盖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记忆里,似乎都没有哪个时期哪个地区对水力产生如此庞大的依赖。

    他们在锻钢,用相当于熟铁的价钱依靠船运购入苏钢,在军器局仿制自濠镜得到的板甲,虽然只有几件,但这对匠人们而言并不困难,像制作火炮一样,造出炮不难,难在多重、多厚才最为合适。

    选取到防护与累赘的中间点,需要大量实验与数据支撑。

    在第一次对关匠所制成品下令时,陈沐觉得自己是个别扭的人板甲原本就是西方的东西,而他则要求打制出的板甲需要有东方的象征。

    有些当婊立牌坊的心态。

    后来他发现自己多虑了,他的匠人在这一点上比他还要别扭的多,关元固一早就把这种新制钢甲定位为将甲,至少是南洋卫百户以上才能穿在里面作为内衬的铠甲当胸,因而不辞辛苦地设计雕画,他献给陈沐的成品,则根本看不出是一套有西方血统的武具。

    胸甲正中雕虎头纹,肩头两下山虎,据关元固所说能防备鸟铳三十步外放出的流弹。整个甲具钉在一副皮质袍内衬上,外面真正的铠甲则是漆青山文甲,每颗山字甲片三角都有泡钉,这是为防备箭矢做出的改良。

    山文甲对劈砍刺击的防护很高,唯独缺陷在于箭弩钉射时会因山文片倾角落在甲片相对薄弱的连接处,这种时候只能靠过去作为内衬的锁子甲来防护箭簇,普遍能钉入锁甲不到三分,不至伤及要害,但一样很疼。

    山文角按上泡钉则大不相同,一来劈开冲击力会被传导至大块胸甲上,二来箭簇直射也很难击穿泡钉。

    两两相合,美观且实用,就是还有些沉。

    胸甲十五斤,再加上山文甲及全套护具,重超四十明斤。

    重量与过去内衬锁甲差不多,如果是海战,依然只能穿内衬战斗。

    这套甲具被陈沐推为指挥使定制,千户则是罩甲内衬胸甲,百户为布面胸甲,小旗总旗为胸甲鸳鸯战袄,普通旗军为单面胸甲战袄。

    明人对服装仪制的要求比陈沐高多了。

    规制定下来,剩下就是慢慢造了,要想甲具列装全军,估计要明年末了。

    陈沐在忙一件事,招募家兵。

    因为还未成婚的陈将军又多了两只儿子,其中之一连姓都改了的小八爷。

    起因是陈沐想让八郎去考科举,虽然魏八郎在广州城下指挥炮队立功,陈沐却没有向张翰保举他更高的官职,亲自登门请来赋闲在家的老举人做他的老师,教授他经义,这个兔崽子死活不学,还说什么大丈夫应建功立业,十年后做南洋卫指挥使,学作诗有何用!

    “李旦是你儿子,他都喊你爹你都不给他请老先生,我也喊你爹,你别给我请老先生了!”

    把陈沐急得火上眉头都没法子,老举人都请来了不能放人家鸽子,偏偏翻遍了南洋卫都没有符合完成开蒙既会算数又有点身份的童子,最后陈爷没法子,提着烧火棍把八爷抽得满宅子乱窜,完事儿给陈写了封信。

    陈儿子陈九经,岁数比八爷稍小点,开过蒙熟悉弓马,参将之子也有身份,送到南洋卫来读书。

    后来俩人一合计干脆招宾客呼良朋,摆酒设宴,陈陈沐结兄弟,魏八更名陈智,唤陈八智,认义父陈、养父陈沐,陈九经亦认陈沐为义父,两家干脆结亲。

    本来就猫崽子读书的小事,硬是被操办成大事了。

    八爷还是八爷,不爱考经史取功名就不考了,但书还是要读。

    陈沐的手笔大,放八爷出去募两广才武鸷勇之士充作陈氏家丁,他没有李成梁那么大的心,何况这也不是九边,上奏募、土、苗二百余家丁于南洋卫,左臂纹蛇以避水、右手虎口纹忠勇二字,配给新造战船及炮铳兵甲,亲自操练由八爷率领。

    史载,隆庆三年冬,广东降雪,西樵山草木皆冰。

    该来的终归要来。

    广州城外鼓腹楼,关张了。

第九章 江海

    曾一本死后的几个月,香山所衙改换门面,称南洋卫,府县官吏、粤南文武及各地商贾,地位低的亲自登门、身份高的派人拜访,与巴结并无关,因为真正与南洋卫有利益关系的并不多,不过是寻常礼尚往来,甚至都不图交好。

    人情世故是件有趣的事,也许很多人并不认识陈沐,或许只是广城之战时有过一面之缘,根本不到会派人庆贺的交情。但事情诡异,但凡一个圈子里有一个人提出走访南洋卫,剩下的人就也会同去。

    庆贺并非是交好,而是为了别记仇。

    表达善意的人多了,善意未必都能被人记下,没表露善意的人却多半会被记住,并被误解为敌意。

    人们只是为了避免敌意。

    事务繁忙,有时就会忽略身边亲近的人,陈沐没想到鼓腹楼真的会关张。

    因为诸多宴席,他只请鼓腹楼的厨子来操办,甚至颜清遥还专程来帮忙数次,也为他欢喜,颜伯从月港传来的书信被颜清遥一笑而过,任性的小姑娘正如陈沐所料,根本没想要关张鼓腹楼。

    甚至两个月前还写信告诉颜清鼓腹楼的生意愈加红火,还打算把在濠镜再开一家更大的酒楼。

    怎么说关张就关张了呢?

    鼓腹楼关张酬谢广城父老的请帖送至南洋卫,陈沐措手不及。

    “备马!”

    陈沐没想到鼓腹楼关张,旬月之前的颜清遥也没想到她会把鼓腹楼关张。

    也许这世上再没人比颜清遥更知晓一句话能给人多大力量。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个桌椅收拾妥当的黄昏,鼓腹楼二层向南靠着凭栏,小掌柜总是喜欢短暂地换上短衣宽碎花马面裙,眺望看不见的江海千帆,入目总是重影檐牙和叠嶂的山,痴痴笑。

    她想啊,在那边有人说过,要娶她做千户夫人的。

    那算是承诺么?

    她觉得不算,只值十四两银子,颜伯就从妈妈手里把她买回来,哪里会有高官显贵愿意娶她呢?

    是娶呀,是夫人啊!

    千户夫人。

    可是不算承诺么?

    那个人在广城大警时把腰牌交给自己,说遇警就用这块木牌叫开城门住到军营去,就说是香山千户的家眷。

    小掌柜往燕归舫跑得更勤了,她像只松果藏进嘴巴鼓着腮帮的松鼠,怀揣以为别人看不出的小秘密,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打听五品官夫人是什么仪态,即使那些姐姐们也不过道听途说,却是她唯一珍视所能知道这些事情的全部机会。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小掌柜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苏三娘下了令,不准燕归舫的姑娘们拿恩人的事乱讲乱说。连带着,也尽心呵护小掌柜的梦。

    一个人因为认识时间与机遇,别人通过不同角度所认识的模样是不同的。

    颜清遥眼中性格随和而开朗温柔的陈沐,在燕归舫姑娘眼中则是另一番模样,行止不近女色虽贪些享受却一心建功立业,尊上谦下那是年少有为可比肩俞龙戚虎,杀人如土的将军,整船广城名妓甚至因画舫署名在他的诨号内而谨慎自己的德行。

    每当颜清遥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把话题引到千户夫人上时,就会有看不上她的妓女发出刻薄的笑声,苏三娘能管住她们说话,却管不住她们发笑。

    那些人从上到下用冷冷而鄙夷的目光看向颜清遥,直至看得小掌柜浑身不舒服,才轻飘飘地说些“高官之主门当户对、娶妻娶贤、温良贤惠至少是要有的。”“他们的夫人还要有在朝中做要员的父亲,这才能帮他们日后升迁,官运亨通呀!”之类的话。

    每每听来,总让人垂头丧气。

    当千户夫人很难呀,满口的市井脏话就会被一棒子打死,更别说还要有与之相匹的家世。

    可是有什么能打倒怀揣美梦的小掌柜呢?

    她还是会穿着漂漂亮亮的马面裙,点化淡妆偷偷溜上画舫,打探那些对旁人无足轻重于她却意义非凡的‘机密’。像心上人一样随身藏着小本,记录那些规矩与自己每天脱口而出的脏话,每到夜里就着烛火对账后掏出小本露出心灰意冷的失望或心满意足的笑意。

    可后来那是不是承诺已不重要了,因为承诺永远无法兑现,她也永远不会是千户夫人。

    因为香山没有了陈千户,有的是南洋卫指挥使司掌印指挥使,昭勇将军陈沐。

    绯袍冠金胸背猛虎的三品武官。

    作废篆刻香山千户的腰牌没有人给她换新的,好在也没有人来找她索要,就算香山所变成南洋卫,吃的也还是鼓腹楼的熟肉。

    在南洋卫衙一次次请她带人操持回馈贺礼的宴会中,小掌柜也一如往常青衣小帽打扮成将军府的门客小厮笑吟吟地掬手迎客,看他人来志得意满,也看他人去疲惫不堪。

    看他笑,看他舞,看他趴在溪边吐。

    他是别人眼中威风显贵的昭勇将军,也是她心里破衣烂袄的清远总旗。

    从广州府到南洋卫,翻过几座山越过几条河,足迹闭上眼都还清晰。

    有时也会自我安慰,反正他不近女色,反正她还年轻,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能达到千户夫人的德行吧,达不到做指挥使的妾也不错如果正妻贵妇不是那么刻薄严厉的话。

    人在编织的景色中缓缓成长,直到有天。

    燕归舫的姐姐在不经意间讲出前些时候被请去南洋卫陪侍远方到来的贵客,原来三言两语就能摧毁坚强幻梦。

    “从播州来的那位是真正的贵人,非金银器物不用、非华服美饰不配,饮茶用的都是肇庆盘龙泉,一壶茶跑死三匹马,陈将军都照顾不起,全凭客人高兴。奴家听贵人说呀,觉得陈将军很好,想把姐姐许将军做妻,到时嫁妆要在南洋卫送他座城呢!”

    “嘘!清遥也在船上呢,小声点!别让她知道。”

    隔着木墙屏风,小声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竖起两只耳朵的小掌柜听得一清二楚。

    颜清遥噘嘴笑笑,还是被她鄙视回来了。

    她以为她会转头跑下船,她没有,如常照旧地跟姐姐们学了一首曲儿,这才笑嫣嫣地靠岸摆手。

    她轻笑,心里警钟大鸣人声熙攘,如倭寇登岸江心岛;

    她摆手,似如那日,整座广州城吏民高呼陈沐名字,传唱将军功绩;

    心中战乱趋于平息,只是颜清遥,并非大获全胜的那个。

    平静地给厨子小厮发出雇银,发出酒楼关张酬谢父老设宴的请柬,废腰牌被放入手绣鸳鸯锦囊藏进行礼木匣最底,秉烛书写给颜伯的书信:不日启程,前往月港。

    墨是黑的,纸是湿的。

第十章 不吝

    自打认了养义父,八爷就是南洋卫的真八爷了。

    整个南洋卫没人像这崽子家底这么硬的,指挥使和参将都是人家爹。

    “父亲自己骑马跑了?你们干嘛的!”魏,不是,陈小八爷拽着马就往营外跑,下令道:“会骑马的跟我走!”

    风雪割面,广东的冬还没这么冷过,二十余骑家兵策马背铳循雪迹马蹄北去。

    陈沐也没比八爷快多少,风雪路难行,路上在农家讨一碗热汤些许吃食,策马疾驰还是在顺德驿歇息一夜,带着八爷与家兵到广城时已至次日傍晚,街市挂华灯,一片红里唯鼓腹楼大门紧闭。

    “这位客官,小楼歇业,天寒风雪进来喝碗热……”开门的小厮声到一半,看见门口披甲带刀的军爷有点面熟,眉发披雪冒着蒸蒸热气还有点认不出,就听脸都被马风冻青的将官没好气道:“我是陈沐,二十三匹战马喂好,掌柜呢?”

    “陈,陈将军,快请进,小人有眼……”

    “眼珠子还在呢,你掌柜呢?”

    陈沐本来不着急的,就是小姑娘突然把酒楼关张也不跟他说,要过来问个究竟,哪儿知道路上地滑临近广城被摔下来一次,此时哪儿能有半点好气,听见小厮说颜清遥在楼上招呼都不打直接往楼上走。

    “来来来赶紧暖暖,冻得像个傻,来热几壶水喝!”

    八爷脑瓜都快冻傻了,一进屋拿了小厮水壶就往嘴里灌,窜到火炉旁边嚷嚷着让家兵过来取暖,还不忘按住小厮让他在最暖和的地儿,跟一票冻得犯傻的家丁凑到火炉边,像是飞蛾。

    陈沐在楼梯才蹑手蹑脚地走上半截,想偷偷看看鼓腹楼关张颜清遥在楼上做什么,就听傻儿子在下头大呼小叫跟进了贼似的,暗骂一句拿出昂首挺胸的架势上楼,正见颜清遥听见楼下糟乱合上桌案的小本,起身目光正合自己对上。

    “呀,下着雪你怎么来啦!”

    陈沐觉得颜清遥现在有点蠢,皱着眉头往前走两步,疑问道:“我还问你呢,好端端怎么就要把鼓腹楼关了,也不跟我商量?”

    颜清遥被陈沐理所应当的样子逗笑了,“这是奴家的鼓腹楼,可不是将军的卫衙,关张就关张,哼……要去月港啦。”

    “去什么月港,广城呆着不顺心?你不是要在濠镜再开酒楼,商铺我都让旦儿找好,你一走了之怎么行写的什么,我看看。”

    陈沐听着颜清遥说自己管不着可还是把去想说了就笑,又走几步到桌边看小本儿脸上笑意更明显,拿起来挤兑道:“这肯定是跟我学的吧,还弄个备忘录,账本啊?”

    可打开就着烛光瞥一眼就把眼神黏住,颜清遥想来抢,又不敢真抢,陈沐只一个闪身就躲过去,捧起烛台仔细看,越看眉头皱得越很,还不时以诡异的目光瞟向颜清遥。

    “行走坐卧皆有章法,忌风火、忌大步、忌足出裙。”通篇行走坐卧仪态,看得陈沐眼花缭乱,时不时末尾还有杂乱的小字,引来陈沐错愕:“夫,夫人好烦?”

    小姑娘您这是魔怔了吧,都什么玩意儿啊!

    陈沐一脸嬉笑,直到看见‘千户夫人’四个字,他的表情凝重许多,再向后看到贤良淑德等字眼时,他合上笔记轻轻放回茶桌。

    眼很酸,喉咙很痒。

    有话梗着,说不出。

    缓缓坐在桌前,尚未穿惯的胸甲让陈沐坐姿有些别扭,语气有些低沉:“想做千户夫人,为什么要去月港?”

    何德何能?

    他陈某人连让手无缚鸡之力者为他去杀戮都做不到,何德何能让市井生长骂惯了人素行无忌的姑娘去背什么贤良淑德!

    小掌柜像做错了事,一反常态低头抿嘴立在哪里什么都不说,陈沐抹了把脸眨眨眼,手上多余的动作分外多,“坐,这是你的酒楼,干嘛站着,坐。”

    颜清遥听话的很,坐在另一张桌边依然不说话,陈沐看着急道:“我说你坐这边,坐那么远怎……”

    “七年男女不同席!”

    语速飞快。

    陈沐被噎住,瞪着眼却无可奈何,“你学那玩意儿干嘛,礼是用来约束别人的,自己知道就行,行了!别在那装大人儿了,辛苦不辛苦,好好说话,为什么突然要去月港?”

    小姑娘平时挺可爱的,今天怎么他娘的这么别扭!

    “算了,不问你了,问你得气死我,坐着吧你。”陈沐很无礼地指指小掌柜,“你就坐着,你不是给我讲礼记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知道吧?回去我就给颜伯写信,我提亲,让土垒兵都提着锄头跟过来,唢呐一吹给你蒙上红布头,连鼓腹楼一块搬南洋卫去!”

    “傻不傻,做指挥使夫人学什么千户夫人啊?”

    颜清遥像只小兔子,嗖地转过身来坐,瞪着亮晶晶的大眼还含着泪呢,“你真娶我?”

    “别啊!”

    轮到陈沐瞪眼了,这什么套路?

    哪儿知道颜清遥伴着手指头算开了,“你娶我门不当户不对,你都三品大员了,姐姐们说娶我这样的妻,官场上别人会笑话你的。你把我纳回去,只要你去官府画押,不能把我卖掉就行,不要好多钱的。”

    “三品大员,三品大员娶妻是谁说了算?”陈沐表情牛极了,微微向后靠着轻拍胸甲虎头,“三品大员说了算!”

    “那也不行啊!”颜清遥极其认真地摇头,皱着小鼻子给陈沐算道:“你纳了我,再娶播州杨大小姐,诶,杨大小姐好看么?”

    这个小女人的脑回路一向擅长卖了自己给别人数钱,陈沐摇摇头,“没见过,不过她弟弟杨应龙挺好看。”

    “那就行了,奴家可听说了,播州杨氏是真正的贵人,可富贵了。”小掌柜张开手,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他们的嫁妆可是要在南洋卫送你座城呢!财色双收啊,你放心吧,杨大小姐是贵女,我敬着她,让着她。”

    “好久没叫军爷了,来叫声军爷听。”

    陈沐抿着嘴,听颜清遥带着迟疑脆生生叫声军爷,闭着眼重重地从喉咙中发出悠长回应,轻叩桌面手臂长伸,道:“上酒。”

    酒来,陈沐仰头灌下,呛得眼圈发红。

    “我有城。在我的月港老家,别人喊我叫陈半城,整条街都是我的。别人说你身份低,可不偷不骗自己养活自己不丢人,我身份也低。”

    “嘉靖四十五年我在清远卫,刀绣了甲叶子掉了,我家房子四面漏风,桌子还缺个腿。我弟媳刚生产最后一点粮拿给弟弟去活命,饿急了山里晃了一下午,不会打猎连兔子都弄不到,翻别人家菜地拾一捧烂野菜才有今天的昭勇将军,我什么都没有。”

    “黑岭遇上匪,怕的要死被贼人踹个大跟头,我不想死,所以杀了他们五个人,他们杀不了我。”

    “别人说我胆大包天不怕死,那是我从来只拼命不送死,一条烂命一杆歪铳,这命再烂我也要活,我想活,我只想活,谁不让我活我就杀谁。”

    “总督不让我进门,坐衙门外看一下午书,我快被晒晕了,问我为什么在外面,我说总督门下好乘凉。我不是别人想的英雄好汉,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想活着。”

    “我不贪富贵,富贵让我安全,我就富贵;贫穷让我更安全,我就贫穷,我有手有脚,什么不是拼出来的?你说杨大小姐好,能给我一座城,没错,很好!我不但觉得好还认为杨应龙姐姐应该会很漂亮,而且有播州杨氏帮忙,以后二十年我能走更远。”

    “可我才二十四,不能走更远了,走更远会死的。”

    陈沐说这话时很认真,仿佛走更远就真的会死掉一样,“你为我好,我知道。如果现在需要联姻,我马上跑去播州把他姐姐娶回来,入赘都行。可我现在能活,活的还挺舒服,那我想娶谁就娶谁。”

    “别人笑,让别人笑去,一人笑我,我也跟着笑;一百人笑我,我就忍着;一万人笑我,我忍不住就哭……”

    陈沐微微歪头,颜清遥能看见他微张唇中白牙咬合一处,眼神也变得危险,把她因为听见陈沐说自己会哭本想发出的笑意憋了回去,就见他微微前伏身子,小声道:“我哭,就掀桌子,等他们哭了我再笑。”

    “呼!”

    说罢,陈沐坐直身子,神色恢复如常,狠狠地吐出浊气,笑道:“从来没对人说过,舒服多了,我知道你听不懂,没关系,怎么样,跟我姓过门吧?”

    “可……还是纳我吧。”颜清遥小嘴抿住又撇,决定艰难:“我不想让人笑你,一个也不想。”

    啪!

    “好办,那就选选。”来的路上陈沐早想通了,拍手道:“我回去给颜伯写信,不,还是你来写,省的颜伯觉得我以势压人,你和他说我要提亲,问他给你再认个养父同不同意,如果同意,你就选,广东所有官吏,七品往上二品往下,县官也好总督也罢,选他十七八个。”

    “我带着你,登门拜访。这几年没有好好跪过人,不是不能,只是不想,但如果跪岳老子岳爷爷,无妨。”

    陈沐像说笑话般说出这件极为严肃的事,“过去了你负责讲故事,把振武营兵变好好讲讲,咱也是官宦之后;我负责下跪磕头,广东的官儿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不理我的看不起的,多的是,但能接住我膝盖和脑袋的不多。”

    “嫁我,妇随夫职,你就是朝廷诰命三品夫人,再有我三品指挥使,求别人收个养女女婿很难?”

    陈沐像块滚刀肉,一撇嘴,眼睛定定看着颜清遥,“要还不行,那你今天就得跟我回家了往后生死离合,你都是我的人,军爷纳了!”

第十一章 弹劾

    美好一天,从被鹅叫醒开始。

    天冷了鹅都不愿意在外面,从广州府赶回南洋卫时两只大鹅干脆被陈沐领到屋子里,睡的比陈沐晚,醒的比陈沐早,也挺不容易的。

    陈指挥使还是没把小颜掌柜领回南洋卫,左右思虑,不论是明媒正娶还是到官府办手续纳妾,都是个名份,没名份这事做的就不对,而名份的关键在于,要让远在月港的颜清点头。

    他们要先写信问颜清的意思。

    陈沐迷迷糊糊地高叫一声,燕归舫的姑娘端来面盆,侍候他穿上衣服披挂胸甲,这才问道:“大清早鹅叫个不停,谁来了?”

    “回将军,是广州府的呼守备,好像有急事,在卫衙外等着。”

    呼良朋?

    “他怎么不进来,天寒地冻,在外面受着,也就他了。”陈沐扣好胸甲上甲扣,戴好发巾向外走去,“他那么壮,冻冻不碍事。”

    呼良朋是真不怕冷,裹着大袍子立在卫衙外像堵黑墙,急得团团转,一见陈沐出来就凑了上去,道:“陈将军啊,好端端你养那么多鹅做什么,一进卫衙就都给我轰出来,站在门外就不叫,还被伺候的挺灵性。”

    陈沐笑笑,领呼良朋进卫衙前厅,这才问道:“你老兄从广州府过来,肯定是有事,这么远找人带话就行了,什么事还要亲自过来?”

    呼良朋搓着手捧起卫衙从人奉上的温茶暖手,咒骂了句这鬼天气,才严肃地对陈沐问道:“驿站新传来的邸报,看过没有?”

    “我昨天刚从广城回来,哪儿顾得上看邸报,怎么了?”

    “猜你也没看,看了就不是这样。”呼良朋看陈沐一副没事人的模样,边打哈欠边无所谓的模样就来气,小声而急切地道:“你被弹劾了!”

    “广东道监察御史齐康弹劾你四大罪状,都送到朝廷了!”

    嗡!

    陈沐一下就清醒了,快速接过呼良朋拿来的邸报翻看,果不其然,御史弹劾广东武官这种事在邸报上占不上什么篇幅,这个叫齐康的弹劾他结党营私、买卖军械、勾军懈怠、练兵不利四项罪状,十月的事。

    “这弹劾的是什么玩意?”

    陈沐仔仔细细看着列数四项罪状,原本凉透的心慢慢回暖,邸报丢到桌案上,“一派胡言,这破玩意换个名就能弹劾广东任何一个武官。”

    其实呼良朋一说御史弹劾他四大罪状,真把陈沐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弹劾侵吞海关、私联海盗、暗自通番之类的东西,哪里想到居然是勾军懈怠练兵不利这些罪状。

    尤其买卖军械,卫官之间军械互通有无本来就是定制,其他的也是无稽之谈。

    这让陈沐轻松不少,对呼良朋抱拳道:“多谢,陈某得去肇庆一趟,呼兄要是没事,在南洋卫小住几日,等我回来咱们好好聚聚。”

    “不聚了,我就是怕你不看邸报不知道这事,既然你知道了,我这就回广城。”

    呼良朋端着热茶一口饮尽,起身又笑着对陈沐问道:“将军去广城,是去鼓腹楼了?”

    陈沐笑笑,“是啊,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该请你们来饮酒了。”

    呼良朋大笑着告辞,陈沐立在卫衙门口让人备马,看着呼良朋远去的背影暗自发笑,这是个好朋友啊。

    他对感情是个迟钝的人,如果不是杨应龙与他说起姐姐的事,陈沐可能很久都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他喜欢小掌柜么?喜欢,可有多喜欢呢?

    他也不知道。

    陈沐只知道杨应龙提起联姻时,他心里想的是小掌柜。

    这就够了。

    肇庆,总督府。

    “来了。”张翰没让陈沐等多久,在偏厅坐了一会就被招进书房,老军门笑吟吟地问道:“看见邸报,知道自己被弹劾,坐不住了?”

    张翰比他想象中要淡定,这种态度给陈沐吃了一颗定心丸,行礼后点头道:“是,卑职被弹劾有些六神无主,思来想去只能来叨扰军门……”

    “要称末将,称呼不能乱。”张翰在着小铜杆敲敲桌上的西洋钟,不用说这也是陈沐派人送来的,钟这种东西不能单独送,是先前和一堆别的物事一起送来的,看得出来张翰很喜欢这个,拿着南洋军器局的放大镜对在眼睛上看着发条哒哒走,这才自己笑笑,坐下后对陈沐道:“没什么大不了的,齐康他有两年多没弹劾人了,再不给朝廷送个手本,显得尸位素餐,要弹劾。”

    “隆庆元年时他走高拱的路子,弹劾徐阁老,被海刚峰臭骂一顿,这次找上你,算有些眼力。”张翰身居高位,得到消息的渠道比陈沐不知高出多少,说起这些事来也是如数家珍,“老夫已为你奏本解释,四项罪状除了结党营私,另外三个你就认下来,给朝廷上本解释就是,这些事没人在乎,这是你的机会,让朝中大人看见你的机会。”

    陈沐听明白了,他把事认了谁都不得罪,卫所之间买卖军械是朝廷律法允许的、勾军懈怠是因为难、没有旗军自然就练兵不利,把这三桩事情认了不但不是坏事,反而能体现出自己的能力,也能让朝堂诸公得到态度良好的印象。

    “多谢军门指点迷津!”

    张翰笑着摆手,道:“来都来了,傍晚留府中用饭,老夫的事可比你严重的多。”

    见陈沐面露不解,张翰抬手指着案上堆叠书信道:“前番广城用你不用俞志辅,再加广西听从高阁老的事临阵以殷正茂换俞大猷,次辅张白圭发来书信为俞志辅鸣不平,夹在中间很难任事啊!”

    张翰走到门槛,向书房外看了一眼,关上门对陈沐问道:“你是知兵的,广西之事,老夫该听谁的?”

    这种事,问我吗?

    陈沐瞪大眼睛,接着就见张翰从书信中抽出一张拍在他面前案上,其上字迹清晰。

    《答两广总督》

    “顷广中士人,力诋俞帅,科中亦以为言,该部议欲易之。仆闻此人,老将知兵,第数年以来,志颇骄怠。意其功名已极,欲善刀而藏之。”

    “论者之言,适中其意,前闻公以十月进剿,临敌易将兵家所忌,代者或未必胜之,且抚按俱未尝有所论劾,乃独用乡官之言而罢之,亦非事体。”

    “故止于戒饬,然仆不知其人,毕竟何如,公与同事必知之,真若果不可用,亦宜明示,以便易置也。”

    陈沐缓缓咽下口水……朝廷打算,罢掉俞帅?

第十二章 重视

    和广中对俞大猷的弹劾比起来,自己这点破事,确实小到可忽略不计了。

    张居正的书信很厉害,虽话里话外说他不知俞大猷其人,可实际上却清楚地不得了,虽说如果不可用请明示,实际就是有问题你要明说,如果没能说出口的问题,这个人就不能不用。

    张次辅的态度表现的很明确了,他要用俞大猷,别说两广有人弹劾俞大猷,就算俞大猷自己想歇着都不行。

    陈沐有一肚子话想说,但他拿捏不清,这些话是否轮得到他去说。

    张翰在乎的又究竟是俞大猷能不能打仗,还是在乎高拱与张居正的看法呢?

    倘如前者,张翰根本无需忧虑;若如后者,在陈沐看来也是不需要忧虑的。

    “南洋卫的同知,过些日子就要去上任了。”

    张翰有些忧郁,陈沐陪着饮了几杯酒,老爷子上年岁也不能多喝,这些问题陈沐又觉得不是自己所能解惑的,方至微醺,就听张翰道:“是闽人邓钟,邓铨三弟。”

    邓氏闽地将门,邓铨与俞大猷是忘年交,后来娶了俞大猷的女儿,邓钟则是邓铨三弟,以后就是陈沐的新同事了。

    这对陈沐来说不算坏,到底没派来个什么都不懂的人。

    “他在南洋卫待不久,殷正茂已向朝廷请调十四万兵马征讨韦银豹,高阁老多忧两广之事,朝廷准许下来,邓钟多半就要调走。你的老长官白静臣,现在做了清远卫同知,等邓钟调走,把他调来南洋卫如何?”

    又有一场大仗?

    陈沐对张翰拱手道:“广西讨韦银豹,军门,末将可同去?”

    这几个月他手上添了很多火炮,整天在野地里打放也不是个事,总得试试才行。

    “还想立功?你不能立功了。”张翰笑着摇头,道:“你于广城父老有大功,于老夫也有大功,在南洋卫舒服几年,没看俞帅这样么,再往上走,你也会和他一样。现在谁都管不着你,既没有海盗也没有贼寇,在南洋卫歇着吧。”

    “你再出兵就要加总兵官,能做好么?”

    总兵啊,陈沐还真不知道。

    喝了两口小酒,陈爷就着小火炉板着手指头算着,参将王如龙、参将陈、守备呼良朋、几部千户再带上广城的张世爵,呼啸间人马上万,也能撑起个总兵官了吧?

    算了算他心里还是挺美的,一拍腿才清醒过来,顺势抱拳行礼道:“多谢军门厚爱!”

    明年他还要去北京考武举呢。

    “弹劾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谁还能没被弹劾过。俞帅天天被弹劾,单单起复下狱都几次了,那不是过得也挺好,能吃能睡,在广西督军又胖了。”

    张翰呵呵笑了,道:“做官都是要政绩的,文官有政绩、武官有武勋,言官不就是弹劾人?不过有的言官很坏,言路,不需要看人功绩,只要做错一件事,揪着就可以不放。”

    “还是要端正自己言行,说对的就要改,说错的也只当是自勉,你太年轻,风头正劲更要小心。”

    张翰饮几杯黄酒,倒一点儿都不像老迷糊,眼神清亮说起这些事更是头头是道,唯独话多些,不过对陈沐而言老爷子话多是好事。

    “末将知道。”

    “你啊,我听说几个月前戚帅找你要炮,被你驳了?”张翰老神在在,“戚帅要炮你就给他嘛,又不是不给你钱,朝中首辅们斗得厉害,可没有哪个说戚帅不好的,这种事很难得,要能和戚帅交好,是你的福气。”

    “军门从何处听说末将驳戚帅,哪儿敢!”

    陈沐哭笑不得,张老爷子这个驳字用的甚为精妙,听起来他尾巴牛到天上去了,“是王参将,在广城瞧见卑职轰海寇的炮,就写信给戚帅,戚帅传信来问卑职炮是否合用军门是知道的,七门炮打一仗炸四门,这炮到北疆不得恨死我?”

    “现在南洋卫的炮还行,正想给戚将军写信说明情况。”

    张翰颔首,“要尽快,别得罪人,最好明年考武举把炮给戚帅送去,你去考武举,老夫也有事要你去做。”

    “带些东西,替老夫拜访徐阁老、高阁老、张次辅;再为你自己去拜访谭部堂、吴侍郎、戚帅,去聆听训话。”张翰抿了口酒,道:“武举会试于你而言并不重要,去北京多接触些人才重要,这也是老夫想把白静臣调来的缘故。”

    “你去北京,只有他能接手南洋卫的事宜,按你的想法去做事。不要因为徐阁老已经致仕就轻视他,满朝皆有他门生故吏,就连张次辅都是他的学生,如果能得徐阁老青眼,此后你将无往不利。”

    陈沐已经不是过去的愣头青了,他能听懂张翰在言语中的意思,这不单单是在给他铺路,陈沐喜道:“军门已经知道将要调任何处了吗?”

    张翰要他拿老爷子的牌子去北京招摇撞骗,肯定是在两广待不得多久,而且不是先前那般处事不周而被免职或自行去官,很可能是上头的大人已经把去处给他安排了。

    “聪明了。”张翰看着陈沐笑了,眼神多有唏嘘,道:“与你献上番夷军器有关,也许任职工部。不过如今事还未定,高阁老与张次辅都是认可张某在两广功绩的,如果广西之事能够得胜,下一任军门,老夫估计可能是广西巡抚殷养实。”

    到张翰这一步,如若再向上升,那就是工部尚书,以后要冠以张部堂的称号。

    而殷养实自然就是广西巡抚殷正茂,是张居正同榜,文武双全的人物。

    “你可以提前走一走他的门路,但不要动歪心思。”张翰说着摆手道:“很多武人非常粗鄙,总好送些金银,以为就能得人好意,实则落人口实。”

    “末将明白。”陈沐这事还是很清楚的,拱手道:“听闻广西贼乱,卑职虽镇南洋,亦牵挂广西兵事,现得新法火炮一十五门,请总督准许卑职押炮入广西,呈见殷抚台。”

    张翰撇头,脸上笑意甚重,雪白的胡须缓缓抖动。

    “受用!”

    “军门,首辅次辅之事,卑职不知朝廷时局不敢擅下断言,但张次辅更为年轻。”陈沐尽量斟酌着词汇,如今内阁不是简单三两句就能说清的事,张翰是谁都尊敬谁都在意,陈沐道:“卑职以为,多给张次辅一些重视?”

第十三章 后路

    回南洋卫的路上,陈沐并不像在张翰府上时那么轻松。

    浓重的危机感环绕着他。

    像他这样的武官,就是言官的业绩,闲着没事弹劾一下,自己就要奏本请罪。

    这事儿是很容易做没错,可凭什么啊?

    一次弹劾没事两次弹劾没事,弹劾的多了,能没事么?

    虽说至多不过免官,但这种事发生足够恶心人。

    必须要多几手准备了。

    “义父。”

    大儿子来了,李旦立在屋外,隔着木墙报门,被陈沐招进室内。屋子里陈沐正对小八提点着前往广西的事宜,“图给你了,照着这个走,押送十五门火炮去广西找殷巡抚,把这封信亲手交给巡抚。”

    “十二门二斤炮,三门五斤炮,另有一个总旗炮卒,你带家丁二十骑随行,到了那边,所有话该写的我都写在信上,一总旗炮卒留在殷巡抚帐下听用,你回来就行。”

    至于炮队,火炮直接留广西,旗军在战后殷正茂如果不需要就返回南洋卫,需要就留身边充作家兵,这些事陈沐在信里都写清了。

    和广西巡抚搭关系,其他人陈沐不乐意,这事还是儿子去做靠谱。

    而且儿子去比自己去好,哪怕火炮不收,事情也还有回寰余地,要是他自己去,事就定死了。

    小八都记下转身告退,李旦这才上前问道:“义父找孩儿有什么事?”

    “坐。”陈沐把玩着望远镜不断开合,顿了好一会才对李旦问道:“你手上现在有几条船,多少人手?”

    李旦不知陈沐这话是什么意思,拱手道:“有两条福船、两条快船、四条单桅番船与一些小船。孩儿与华宇一起人手有六七百,不过都是做事的,能打仗的人不多。”

    似乎明白陈沐想要让他做什么,李旦将眉毛一横,道:“如果义父需要不见光的亡命徒,孩儿手上也有几个。”

    陈沐摆手,“不是杀人,我想你组一支船队,通吕宋、占城、鸡笼、满刺加一来是通商,二来也留些信得过的人手,有问题么?”

    “占城,没问题,鸡笼虽都是倭寇,也还行。”李旦思虑片刻后说道:“不过要去满刺加与吕宋,就不容易了,满刺加都是葡夷、吕宋让番鬼海盗占了,满刺加需要同葡人交涉,孩儿这就可以去找佩雷拉等人;吕宋则需要找法里卡特,有他们带路,短期贸易并留下些人手,应当问题不大。”

    “嗯,先去跑一趟,如果可以站住脚跟,我再拨你几条船,让咱们的人在那买房置地,建起庄园。”陈沐脸上看不出高兴,随意道:“另外,你出海要找几样东西,去占城购米,大福船一艘一千五百石,可以召集引商,让他们从占城向濠镜输米,今年年景不好,广西又在打仗。”

    “除此之外再找几样咱这没有的种子,黄的红的,有没见过的就买些回来,别忘了在濠镜留下信得过的人手来帮你做事。”陈沐说着突然想起来,问道:“濠镜有你能信得过的人么?”

    “有几个。”

    李旦皱眉想了一会,对陈沐道:“就黄程吧,他是漳州人,跟海商去过日本,去年海难被人救下,在濠镜做事,我给了他条船,今年去过一次日本,赚了些钱。”

    “聪明伶俐,有些能耐,虽然岁数不大。”李旦对陈沐笑笑,拱手道:“义父若对他亲待,更有忠心。”

    “很好,过几日让他来见我,别急着回去了。”

    说完正事,陈沐对李旦道:“晚上在卫衙吃,明天去看看你娘,劝劝她,就和付千户成了婚事吧,以后等付元再立功了也有个诰命,付元都副千户了,再不清不楚地,也不妥啊。”

    李旦笑笑,对蝶娘有没有诰命也不看重,道:“行,明天我去问问娘的意思。”

    陈沐想往海上走了。

    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当然最好还是能在南洋卫执掌大权最好,怕就怕有一日大事有变,他要尽早想一条退路。

    李旦回濠镜的第三日,齐正晏也被陈沐放出去,让他广募人手,发下三艘福船三艘快船,赠与银两叫他采买商货往日本去,意在通一通日本的路子,陈沐的目标很明确石见银山。

    陈沐对日本的了解并不多,也刚好这个时间那边刚好是战国时期,这才听过几个名字知道几件大事。上次从林凤口中,他知道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长已经联军,要打大仗,让他动了借此时机攥取一些什么的心思。

    可是能攥取什么,陈沐却又不知道。

    在他昭勇将军宅的暗室中,悬挂一面庞大地图,那潦草的绘着明朝舆图,大片空白省份并不精细,就连北京与长城所在都只是全凭印象,唯有两广、台湾是精细的,与这幅图对应的,是笔记中一个个人名,有些是记忆、有些是来自张翰等人的提点,意味着他能得到更高的地位与权力。

    而在地图西面、南面、东面,则分别是葡萄牙人所侵占的满刺加马六甲海峡、西班牙人攻占为殖民地的吕宋以及战国时代的日本。

    马六甲与吕宋意味着庞大的财富,日本则意味着巨大的机会。

    这一切,描绘出他将来登场的舞台。

    摆在他面前两条路,在明朝现有体制中爬得更高,掌握南面海事大权,得到皇帝准许,依靠自己的才能与庞大国土的支持来达成千百年间从未有过的海权称霸。

    这条路很难,需要庞大的人际与非凡的际遇,但与之难度相对的是庞大助力。

    要么就依靠自己的财富与才能,跳出这个臃肿而迟暮的国度,自己去开创一番事业,这条路限制会少很多,但相应也会缺少助力,而且很有可能腹背受敌,一不小心就陪自己击毙的曾一本做伴儿。

    暗室中陈沐长长地出了口气,现在还没到考虑那些事的时候,只需要做一条后路就够了,当务之急是按张老爷子的话,赶紧给戚继光回信,晚了得罪人就不好了。

    就着烛光,陈沐缓缓写着新式二斤炮的各项参数与行军速度,如果戚继光需要,可由兵部发出书信,来年他进京会试可亲自押送。

第十四章 羔羊

    隆庆三年腊月二十七,濠镜传来消息,陈沐原本没当成事的通商马六甲被驳了。

    一直以来合作还算融洽的佛朗机人没有同意,拒绝让李旦的船队至马六甲通商。

    “义父,濠镜的主教卡内罗、首领佩雷拉、耶稣会平托、兵头达维加愿一同至香山来向你解释。”

    陈沐眉宇神色稍好,但仍旧摆手道:“不必了,在濠镜见面吧,我会在市政衙门设宴款待他们,你去准备。”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陈沐的意料,不过问题不大,既然葡萄牙人在濠镜的各个首领都愿意来向自己解释,陈沐认为这件事也许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他愿意去濠镜听听他们的解释。

    实际上陈沐现在的心情糟透了,他刚给朝廷发去认罪的书信,认下结党营私之外练兵不力之类三个罪状,都是狗屁话。这在他看来太滑稽了,在隆庆元年以来他立下的战功甚至可比肩俞大猷,整个讨伐曾一本战事中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他的千户所军器最利、战力最强,为朝廷立下最优秀的功勋,就因为一个吃饱撑着没事做的言官一封弹劾,就要他认下莫须有的罪名,这事放谁身上不恶心?

    弹劾不可怕,要是弹劾侵吞海关、私通番夷、阴使倭寇,陈沐绝对不生气,现在可能已经畏罪远走海外了。

    言官忠于任事,陈沐无话可说。

    关键这弹劾明显就是瞎写的,那个言官甚至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可能都说不清楚,大约就是从旁处听来这个无甚根基的千户升任指挥使,刚好闲着弹劾一下。

    他带兵杀了几千人才有今日,言官动笔几十个字,他就得低头认罪。

    陈沐越来越佩服俞大猷了,这种接屎盆子的闷亏俞老爷子居然能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心受着,佩服。

    濠镜的天气比广州府没好到哪里去,只是不曾下雪,也许琼州府那边会暖和些,但天冷有一点好处,皮内衬胸甲外罩山文甲不会很热,以往打仗时穿内外双甲永远能把人热出一身汗。

    未出广州府香山府这片辖区,陈将军的排场从来不按仪制来,尤其当目的地是濠镜时,前八骑后八骑已经是有所改观了,以前没百户相随陈沐是从来不会踏上濠镜的。

    也就是从上次濠镜会林凤让陈将军学到一个道理,有时候人少气势更足。

    岛北下船,守备关闸的旗军鸣铳行礼,十七骑至议事广场,道旁两侧李旦手下海盗一样向天放铳,诸多夷商首领早就带着随从等在广场,陈沐翻身下马,向几个熟识者点头,库大使朱襄等在门口,引陈将军率先步入市政衙门。

    入座二层中厅正中,陈沐坐下第一件事是掏出笔记本记录组建军乐队,等众人落座,陈沐合上笔记目光扫过服饰各异的几人,笑道:“诸位会说明语了么?”

    着甲罩教士服的主教卡内罗、平托及首领佩雷拉大笑,新来的兵头达维加则面露疑惑,显然只有他不会,而三人点头对陈沐的回答也印证了这点猜测,佩雷拉为其解释道:“达维加爵士是优秀的战士,只是时日,尚短,还没学会。”

    在陈沐不知道的情况下,濠镜这些葡人曾聚首研究过他们当前这位明国岭南军事主官的喜好,总结出其与明人迥异的特点。

    其他明人能爽快地赞颂别国的任何德行,勇敢的自承不如,特别表现在一个才能超越他人的民族身上时,这种谦逊态度值得称羡。

    而在这位明国将军身上极其缺少这种明人共有的品格,他对本国拥有的一切有着盲目地自大与夸张的防卫心态,像一个小气的日本人或大胆的西班牙人,唯独不像一个明人。

    同其他诸如库大使朱襄所代表的正常明人温良多礼的态度比起来,这位将军的野蛮是明人之耻!

    但迫于其带来武力压力,佛朗机人在屋檐下,只能尽力去迎合他非常脆弱的自卑心,学明语。

    “无妨,我们有很长时间去学习,我也在学习你们的语言。”陈沐是用葡萄牙人的语言说出这句话,接着用明语笑道:“我想我学的还不错,那么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何我明人的船不能到满刺加行商?”

    陈沐微微靠在椅子上,两只手平放桌旁,目光无视桌旁侍立的诸多仆人,扫过在座四个佛朗机人,实际上四人中只有三个人在认真听话,那个叫做达维加的新来兵头一直瞪着自己看样子想和自己打一架,叫平托的则侧耳倾听并在羊皮纸上写着什么,主教看向自己微笑致意,真正主事的还是佩雷拉。

    “抱歉我的将军,这件事我想我可以给您解释。”老武士佩雷拉点头,对陈沐道:“马六甲,你们所称满刺加,并非由我们说了算,事实上我们只是葡人在濠镜的首领,国王授予总督管辖那里的权力,我们并不能像将军凭借心意改变濠镜规矩这样改变马六甲的规矩,那里有那里的规矩,希望将军能理解。”

    陈沐面上看不出神色,不以为然道:“你们在马六甲是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马六甲、濠镜、长崎这条商路非常富有,只授予我们国家有名望的、服现役的、功勋卓著的贵族,您在濠镜看到的每一艘船,都得到国王的特许才能穿过马六甲抵达濠镜。”佩雷拉说到这些时非常骄傲,因为他也是其中一员,继续对陈沐解释道:“即使在现在有私商加入,他们一样向国王缴纳高额投资并通过五千五百枚克鲁扎多的高价来竞拍取得特许。”

    “这并非我们能决定的。”

    佩雷拉诚恳地说罢,又话锋一转说道:“但这不是绝对,鉴于您在明朝同样是功勋卓著很有威望的将军,并于我们达成良好私交,如果我们一同使用私人权力,也许能够为将军取得这条航线的许可,只需要您付出微小的代价。”

    说着,佩雷拉转向主教卡内罗,卡内罗行礼后张开双臂,道:“迷途的羔羊,当你投入主的怀抱,耶稣会愿指引你的船队安然停靠马六甲……”

第十五章 愚蠢

    迷途的羔羊?

    陈沐磨痧着胡须,不理会兵头达维加双眼近乎喷出火来的怒视,沉默良久。主教卡内罗张着双臂僵硬地站在长桌一侧,佩雷拉的眼神带着脑袋在左右摇摆三次。

    噌。

    他听见身后侍立的隆俊雄拇指弹开刀覃,对着兵头达维加不屑的冷哼,抬起右手止住家将,陈沐皱着眉头对佩雷拉与卡内罗问道:“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足够亲近,其实我对你们的教会是有一点了解的。”

    看吧看吧,这个自大到极点的明人之耻又出现了!

    “如果我让你们改变自己的信仰投入我祖先的怀抱中,你们恐怕回想拔剑杀了我吧?”陈沐轻佻地指指达维加,摇摇手指道:“放宽心,我把佛朗机人当作朋友,不会对待你们的,沉思并非无礼,只是在考虑如果你们的教会没有这个主,我会不会加入。”

    “在你们的信仰中,过去发生过一场洗刷罪恶的大洪水,你们的祖先求神拜佛,万能的主赐给你们一艘大船,叫诺亚,装着猪牛羊鸟与淡水,七天后你们活了下来,繁衍生息。每当迷途的时候,信仰将指引你们找到内心的安宁。”

    陈沐说得认真极了,甚至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敬,“很好,这是很好的信仰。”

    “想不想听听我的信仰,它曾真实地发生在你们脚下所踩踏这片土地更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大河,它长万里而宽千丈,这个故事也从淹没天下的洪水中开始,当它决口,人们口口相传说那是天地间翻滚的恶龙。”

    “兆黎受难,生灵涂炭,我的祖先没拜谁。他们划九州,疏河道,扼龙首使洪水为我所用!”

    “在我们的故事里,不需要拜神拜佛,天漏了自己补、山挡路子孙凿,大海凶猛就日夜填平,人们为拯救他人而付出性命,如果有机会”

    陈沐对主教卡内罗道:“如果有机会,你们真的应该去更北的地方看看,在大好河山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座城池,都有数不清的祠堂与牌坊,当你成就常人所不可及之事,哪怕你为此而死,子孙也会连年供奉香火不绝,你的姓名与功绩将在千百年后依然为后人铭记。”

    “没有人会忘记你,正如你不曾忘记祖先一般。”

    在一片寂静中,达维加听不懂这个异教徒神色激动地说些什么,轻声吐出一个词语,却被陈沐听懂,是愚蠢的意思。

    “那不是愚蠢,只是愚昧。”

    在佩雷拉惊骇的眼神中,他眼中这名脾性极其暴躁的明朝将军一反常态,居然认同地点头,还笑了,“一会儿你会知道什么是愚蠢。”

    陈沐被打断,但并未动怒,干脆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摊手道:“信仰的事,我说清了。入马六甲贸易的事,你们也说清了,就是说,如果陈某不加入你们的宗教,我们的船将无法在马六甲靠港,自然也没有办法取得贸易,是这个意思吧?”

    “非常抱歉,将军。”卡内罗主教的脸色依然不好,但还保持着主教的风度,“这也是一个交易,我们需要将主的光辉洒在一片未经照耀的土地,如果你拒绝受洗,我们无法答应为你取得……”

    陈沐摆手,依然在笑,道:“我明白了,就是你们所说的贸易,实际上只是单方面的贸易,你们通过小手段得到濠镜贸易的权力,而拒绝我们前往马六甲贸易,我还以为这是建立在公平基础之上的交易,有些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真遗憾,我并不想表现地咄咄逼人。”

    陈沐摇头,转而目光坚定。

    “那么我的回答是,如果明人不能在马六甲贸易,我将上奏皇帝,让你们在濠镜受到同样的待遇,三个月,我会没收你们在濠镜所有的店铺与船只,并宽宏大量地恩赐两条能够装下所有人的福船,视你们离开的态度决定放进船里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大明只在乎能不能得到关税抽盘,而不在乎缴税的究竟是佛朗机人还是倭人,而我会在明天派人前往吕宋,邀请那里的佛朗机人,他们和你们好像并非一个国家,这样最好,我会请他们到岛上来继续贸易,并在今后继续寻觅进入马六甲的贸易的方法。”

    “我知道,你们的总督也许会想用战争的方式来解决这些,这正合我意,只要你们发动战争,大明的国门将永远不会向你们敞开,而在沿海,整个大明漫长的海岸线上只有濠镜能让你们停靠。”

    “何况,你们在马六甲、在印度有多少军队?派那些畏惧大明的土人么,那你们需要多少士兵才能战胜我八百部下,一千六百?还是两千四百?甚至更多。”

    “我有至少三千名旗军与六十条战船整装待发,并准备好邀请更多将军共赴黄泉或战胜你们,即使不能夺取马六甲,相信我,从今往后马六甲到长崎,不论官军还是海盗,将不会让任何一条悬挂你们旗子的商船通行,马六甲也无法再为你们输送丝毫货物与克鲁扎多。”

    “朋友们,今天只有一艘船能够离港,如果那位教士记录完今天发生的一切,你可以去港口登船了,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们在马六甲的总督是准许几条来自大明的小船抵达马六甲贸易;还是以失去马六甲以东的一切为代价发动死伤颇多而未必能获胜的战争。”

    “如果要贸易不要战争,需要保证明人在马六甲得到最好的照顾,你们如何照顾我的人,我如何照顾你们的人。”

    陈沐站起身,两手卡在腰间玉带,满意地活动脖颈的筋骨,这才撇眼望向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听懂的达维加。

    “知道么,我也认为我的族人很愚昧啊!在屯门,那的百姓因为倭寇侵扰流离失所,我率船队杀死倭寇,有人在那为我建起生祠,很小,只有半人高,里面用木头刻了小陈将军和他的仆人,笨拙的匠人刻得一点儿都不像,但上面写着,昭勇将军陈公祠。”

    “他们每日奉上果食香火,虽然很少,虽然我根本吃不到,但我愚昧的族人相信我是屯门的保护神,当他们面临危险,我会率领舰队杀死所有敌人,要么为保他们性命、要么为他们复仇,为此他们甘愿奉上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

    “你就不一样了,你没有保护神还这么愚蠢,你的神不灵。”

    陈沐用佛朗机语说出最后这句话,右手大拇指板开已上好弦的手铳上燧石龙杆,说话的同时指向惊骇莫名甚至有些无助望向佩雷拉的达维加,“为他祷告吧神父,主与你同在!”

    砰!

    一片刀剑出鞘鸟铳齐举中,陈沐甩甩手铳硝烟,满是厌恶地望了一眼未能瞑目的尸首。

    “别人说话时插嘴才是愚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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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