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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妖法

    如果后世子孙问起山中幸盛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是什么,过去他会说这辈子做过最厉害的事是帮助失去家名的主君再兴尼子。

    可若是今后被问起,他会说自己曾在战斗中用欢呼的吼声糊弄自己的部下,结果真的吼来了天军下凡。

    呃……也许应该说天军出海?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陈八智不但来的巧,而且还来得早,他率领他的军队在海上飘好几天了。

    在遥远的海面上,陈八智一直在战船上用望远镜盯着依海而建的桐山城、看着桐山城外属于山名军的阵地,虽然看不清兵力部署,但有时他能大致看出敌军兵力变化。

    在他所处的位置,因山脉阻隔,看不见尼子军的布阵,但能看见尼子军撤退的必经之路,他一直在等山中幸盛撤退另一艘船上的王如龙在战略部署中断言,此战只要山中幸盛不折兵力而后退,他们就赢了。

    至于山中幸盛不退军能不能赢,王如龙在一开始认为尼子军未必能赢,除非敌军在上午发动进攻。

    山中林地作战有个坏处,一旦战局不利军卒不会有太多死战之心,溃败会比平原更容易,因为山林容易让士卒隐藏,当人们知道逃跑藏起来也不会死,就不会生出死战之心。

    但这是相互的,我军易溃、敌军也亦溃,尽管尼子军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可他们却巧合地占据了高地与向阳一面,这符合兵法的驻营标准,敌人在上午发动进攻,只要战事拖到下午,强攻对敌人来说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道理很简单,因为晃眼。

    不过陈八智更希望山中幸盛自己退兵,那样敌军人多势众,必然会追击,他们追击桐山城就空虚,等桐山城被攻破的消息传到西边,追击尼子军的敌人自然就会溃败退还。

    现在尽管同自己相比,敌人不算强,但到底精力充沛士气旺盛,这样的敌人在陈八智心里是不愿意与之作战的,应该让他们去追小鹿、揍小鹿。

    等他们打舒服了,退回来,疲惫、弱小还胆怯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

    不过此时两边都打起来一个时辰,眼看着快到正午,山中鹿介还不打算退军,陈八智也没办法看着他被打死或元气大伤地残胜,便下令船队向桐山城海岸进军,二十余条福船将李如柏的步骑、王如龙的陆军放下。

    六丁战舰带五艘鲨船在海岸摆出横队,迎着城砦西南角,陈八智自船舷旁微微抬起右手捂住耳朵,船上旗官麾下战刀:“右舷炮,放!”

    咚咚,咚咚咚!

    双层甲板右舷火炮依次轰出,在船侧轰出一片硝烟,紧随其后五艘鲨船亦在旗官令下发出咆哮,数十门镇朔将军炮弹转眼掠过二里,重重轰击在桐山城石墙木垒之上,这个距离已经很难准确命中,想要当先轰破城门没什么可能,但好在城够大,终究没有炮弹落空。

    一阵火炮轰得陈八智兴致全无,摆摆手道:“别轰了,难得瞧见个石头城,船的位置不好,先看陆军的。”其实他就是懒得带炮下船,挥挥手道:“实在不行再下去,不过……让城里守军看着己方大军被击溃,应该会开城献降吧?”

    不远处岸边,王如龙部旗军快速依次下船,先下船的奔走布防、后下船的集结阵势,随用作号炮的三眼铳一声响依次迭阵交替前出,留下二百旗军于桐山城外防备城中留守敌军,余下七百余随王如龙一路扛铳赶炮,每人背负携行具下绑一捆三尺有余的细木棍向前行去。

    李如柏的一众杂兵也紧跟着下船。

    抱着头盔、杂乱铁甲皮甲下衣袄鼓鼓囊囊的女真人头顶着比日本武士还凶悍的发式,跨刀持矛抱着头盔昂首阔步走在最前,其后轻装负弓的朝鲜兵牵着披挂甲衣鞍囊倒挂三眼铳、屯囊塞硬弓羽箭的雄健战马。

    最后一帮顶盔掼甲的辽东大爷跨坐马上,武备扎实从头到脚,各个一手按腰刀,另一只手也不抓缰绳,不是轻轻抡着长杆链枷就是将金瓜扛在肩上,要么便是倒提长矛、眉尖刀等长兵,面上神情不可一世,铁骑之前指指点点地指着远处敌军盘踞矮山谈笑风生。跟着被朝鲜兵牵动的战马一晃一晃地向前行军。

    李如柏同样跨坐马上甲胄鲜明,正端着望远镜向远处望,他身后有女真力士举一面白底红字李氏军旗,看着原野尽头的林间小道奔出一骑武士,似乎是因先前炮鸣前来探查,见到这边成群结队的明军险些吓得从马背上的跌落,慌慌张张跑了回去。

    他身后传来女真人与辽东老爷毫不避讳的大笑,朝鲜兵刚想附和着笑上两声,就见李如柏转头用森然目光从左瞪到右半字未言,硬生生将所有人笑声憋了回去。

    得了大将示意,女真武士活动筋骨自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弓弦,辽东老爷轻轻抡着链枷,有感觉兵器不称手的就在马背上胡乱摸着,一会抽出战刀一会提着骨朵,还有人从屁股下边拽出一副带着锤头的长环鞭。

    他们不再需要有人牵马了,战马踢踏着至阵后踱向更靠后的地方,另一侧的王如龙亦统率旗军向这边靠拢,分兵陈布两翼,一架架载着二斤炮顺便暂时充当虎蹲炮运载工具的炮车被两匹小倭马拖拽着缓缓进入阵形,推着火箭车的旗军与各队小旗官单独立在阵前,军容……军容一点儿都不肃然。

    两翼各小旗身后旗军一排一排上前在阵前扎下木棍,混以土块、盾牌快速搭起一道不是那么坚固也许会被铅子射穿的土木矮墙,然后随王如龙一声令下,各人自身后拉开帐布依次铺上,这种布出产于明朝北京蓟镇军卫染坊,经大明著名设计师戚继光一手设计。

    还带石头花纹呢,逼真得很。

    不过片刻,左右两翼便分别筑出一座只能挡弓箭直射的‘石矮墙’,王如龙攥着拳头笑了,他们测试过,日本铁炮穿透力不强但杀伤极大,不像明铳在三十步有时打穿一人还能再射向后面,铁炮大多时候打进去就不出来了,当然人也就活不成了。

    但有了这道墙,击穿最外层木盾大牌后虽然以各种铁炮不同口径、不同弹丸、不同装药的制式来说,有时还能再击穿木墙伤到其后旗军,但他们的甲胄就很难被再次击穿。

    整支军队是背靠海岸接结出战阵,采用重视右翼轻视左翼阵势其实左翼也很重视,那边还在船炮射程范围之内,七八十门重炮比狭窄战场上布放多少兵力都好使。

    因此,当织田山名等诸侯联军自林间速出布阵时,他们的大将与足轻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对面不知用了什么妖法驰援到他们背后的明军又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居然垒出两座矮城!

第四十九章 满弓

    率先进攻的并非是自矮山前来防御的诸阵兵势,伴那边旌旗招展,城中自有战将领本部出城。

    各队足轻城门鱼贯而出,作为留守城池的精锐队,足轻各个背负花枝招展的背旗,阵笠似墙长枪如林,在一名留守万石领主的率领下朝王如龙左翼袭去。

    王如龙掀起头盔顿项,一手按刀一手伸向耳后挠着发痒的头皮,难受与舒坦的表情同时混在脸上,末了弹着指甲里挠痒痒留下的污渍,十分嫌弃地转头望向身旁跨马的李如柏。

    广府狱霸扬臂指着竖起的明字大旗,道:“这么大的明字他们看不见,就派出来几个小百户?”

    正要挥动令旗召唤炮击,李如柏踱马上前拦住王如龙,道:“将军别急,真正的敌人在那边,不让敌军摸出虚实。”

    说着,李如柏抬起二指在马前微微比划,四个由女真、朝鲜兵组成的百人队在阵形交替间向左翼移动,他们之后还有五十余辽东铁骑缓缓打马临阵作战,这些辽东大爷也息了玩乐之心,各个紧握兵器神情肃然,顶着高耸的三叉戟盔枪在兵阵后缓慢移动。

    左翼阵势之前,一簇簇羽箭扎于浅土,手持檀角弓的朝鲜射手静立于后,看着缓缓压上的山名足轻,等待百户的射击命令。

    对面冲过来只有不到三百兵,李如柏却用上四个百户、五十精锐家丁,让广城狱霸觉得不快,两手一叉抱臂胸前:“咱还打不过他?”

    “打不过。”

    “倭兵不堪一击,武士却很凶猛,因其所处地域,轻大军重勇武,一旦巷战、或同兵力野战,朝鲜兵、卫所军,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寻常卫所军,戚帅陈帅练的不算。”李如柏侃侃而谈突然想起陈沐这个特例,特意补上一句,这才接着道:“但也并非无敌,单打独斗,我阵前女真兵能揍他们仨,在这,比蒙古兵朝鲜兵都好使。”

    王如龙抱着手臂瞄了一眼阵前一水六尺大块头的女真兵,又看看列着枪阵分队进击跟蒙古马差不多高的山名军轻笑一声。

    战争终究不是泼皮打架,比拼的是战斗意志,大明与朝鲜的农兵习惯了防守,蒙古兵习惯了掠夺,这在战争中既是优势也是劣势。

    女真人是黑山白水之间的猎人,倭人则是富士山下的穷光蛋,他们出门打仗才是真玩命。

    至于日本这个时代的普通足轻,大致上与卫所军差不多,他们长在小军阵、明军长在大军阵,这不是他们本身的素质决定的,而是两国下级军官与上级军官的区别作为下级军官的武士能活到这个时候,不论战斗的层次是斗殴烧田还是杀人盈野,大多数人可以说身经百战。

    其他的差别不大,说到底,别管卫所军还是足轻,都只是士兵的意思罢了,但凡战斗中有利而符合将军命令的事,他们都会去做。

    双方两个军阵转眼已近数十步,足轻队中的弓手自侧翼准备拉弓,朝鲜兵则在更早的时候仗檀弓发起袭击,阵前的女真兵稍稍散开,操持着猎弓并未加入第一次投射普通女真兵用的弓不如朝鲜檀弓射程远,酋长出身的女真小贵族使用长梢大弓是为射的是重箭,他们要等待最优秀的开弓时机。

    实际上女真勇士望向奔来的山名足轻两眼直冒火,他们的将军李如柏在战前许下赏格,杀死的敌人如果穿戴铁甲,五只首级就能过给他们一套明军胸甲与兜鍪,并且再将铁臂缚与护胫作为战功赐给他们。

    朝鲜兵的羽箭飞射临阵而起,如蝗般飞跃战场落入敌军阵中,弓箭以压制为目的施行散射,紧跟着山名家足轻队手持和弓的弓手在大橹的掩护下向前推进十余步,这才开始还击,一大片比人还高的大弓被拉开,将羽箭投射而出。

    就在这个时候,明军阵立在最前的几名女真首领互相对视一眼,拳头锤着胸口向前迈步,他们身后各率十余个秃发大袄的紧紧跟随,朝鲜兵与山名足轻的羽箭在头上飞射,他们迈着大步提重弓向前疾走。

    四十步,有人被足轻大弓射出的中箭击倒,女真首领骂出几句,脚步没有停下。

    三十步,有部落首领被重弓短箭射中面门,他们的脚步没有停下,只是走得更快。

    临至二十步,仅剩五十余女真人拉开大梢弓,几乎与敌军面对面站定,直面那些挺长枪奔来的足轻,拉弓。

    令人牙酸的弓弦声在阵前张开,极少拥有甲胄的女真人以精确射击的手段将手中杀人利器开向敌军箭出,甲穿,人死。

    朝鲜兵的箭雨压制如期而至,在这个危险的距离,咬紧牙关的女真人开弓之后便摸向自己腰间、背后的兵刃,却听到他们的首领再次下令:“开弓!”

    一排长弓再次拉开,他们开一箭的时间,足够朝鲜兵开两箭,第二次开弓甚至有人还未将弓开满便撒手放了出去,因为敌军的阵线已经乱了,惊骇于重弓精准的足轻分出小队以长枪逼近至五六步。

    重箭再度撒放,比第一箭威力更大、更精确。

    就连铁质头盔也不能避免,长箭甚至穿透战甲双层,带着巨大威力贯穿敌军。

    仅一阵射翻二十余足轻。

    那些明明已经冲至面前的足轻枪手因左右皆被射翻,竟有十余人丢下长枪转头跑去,本就受到重创的阵线再无法维持,剩余尚有战意的足轻也被只能返身退却。

    女真首领在战场中发出豪迈的大笑,紧张与激动让他险些笑出眼泪:“前进,开弓!”

    下一刻,来自和弓的箭矢将他射翻。

    但此时这已无利于战场局势,女真人不管被射中的战友,仍旧有力量开弓的三十余勇士继续依照命令向前奔走、拉弓、站定、放箭。

    在近距离对射中就算是那些持八尺大弓的足轻弓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一个个小队继而被他们击溃。

    接战不过片刻,二百余山名足轻被女真人这种搏命打法打得在战场各处狼狈逃窜,当敌军逃出射程之外,朝鲜兵抽出佩刀上前将被射伤的敌人一一处死,救起中箭受伤的女真勇士,辽东铁骑这才加入战场,沉重的马蹄踏碎溃逃敌军仅剩的阵势,巨大兵器从背后砸碎一个又一个脑袋。

    没人能逃开四蹄追捕。

    大获全胜。

第五十章 如期

    桐山城外,诸大名联军已下达撤掉围困尼子家兵势的命令,矮山本阵预制木板搭建的本阵也开始拆卸。

    在半个时辰前,带着农兵收拾本阵的小姓得到的命令是将本阵迁到山下临近桐山城的新阵地,现在他们接到的新命令是将本阵放到推车上。

    不需要本阵了。

    山名氏足轻与这支偷袭明军以接近单挑的情况在城外打了一场,战事以山名军被完全歼灭而告终,至于敌军的损失,他们不知道,也不敢想。

    远远看着那些被朝鲜兵救起的中箭敌军,每个武将心中都泛起同样的疑问。

    我们到底杀了多少敌人,又能杀多少敌人?

    二十?三十?

    却付出接近三百的阵亡?

    “将军,我的部众,能得到铁甲了吧?我们要有铁甲,有铁甲就不必再死人了!”

    “哈哈哈,有铁甲,我不但给你三十副铁甲,你们很勇猛,打得很好,你们都可以进我的家兵队,从今往后,你姓李了。”李如柏看着刚刚削去肩膀皮肉取出箭头的女真首领,开怀得下马拍着他的手臂道:“叫李岱吧,李岱!”

    首领捂着肩膀拜倒在地,垂头大呼:“属下李岱,感激不尽!”

    如果有铁甲,就不必受这种箭伤了,能成为李氏家丁,在建州夹缝生存的小部落,能靠上一棵大树,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在建州,姓李,并非无上荣光,但能解决许多问题。

    “好了,战事还未结束,敌军稍后也该进攻了。”李如柏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垂头问道:“你的人还能继续作战么?”

    “属下自当以死报效!”

    “哈哈,你们可不能死,带你的人去和骑兵一起,在最后加入战斗。”李如柏新收得家丁,高兴地很,挥手道:“去吧!”

    等他再踱马至阵前,对端着望远镜的王如龙问道:“将军,敌军还不打算进攻么?”

    “好像是被吓着了,许多人围在小帐篷里进进出出,不知跟他们的县官议论什么,打他们一下吧。”王如龙说着转过头,道:“战也不战、退也不退,打他们一下,应该能打着能打着么?”

    王如龙不是在问李如柏,而是在问手下的炮兵百户,问道:“那边约莫有五六里?”

    “回将军,是五里半,在大镇朔将军射程之内。”两个炮兵百户对视一眼,同时掏出一个小工具来测量距离,为首之人道:“我们要从船上拉,不过很难击中敌军中军帐。”

    大镇朔将军说的是十斤炮,王如龙麾下一个炮兵百户是没有的,不过船上有。

    要靠四匹小倭马拉着,动作缓慢,他们下船原本想要打的是野战,担心追击中重炮不易移动,并未配备,眼下他们手里只有十门二斤炮,而二斤炮在操典上使用的距离是八百步,远不到这个距离。

    其实就算是十斤炮,通常战事中也不会在四里外开炮,火炮威力最大的时候还是平射使炮弹跳跃,能在密集军阵中犁出数十步裂痕,大仰角射击只会让炮弹直接砸实在地上,大多情况那都是浪费火力。

    不过能看到敌军中军帐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去,把炮拉出来。”

    同一时刻对面本阵,担任织田援军大将的是侍奉将军而出仕信长的细川藤孝,对他来说人世未免太过讥讽了。

    他出兵时,还未得到一色等诸族的臣服,信长原本是让他与明智日向守光秀一同领军攻打丹后的,却因尼子氏入侵,山名、一色等家族快速派人与织田议和,并请求援军这些家臣都不愿意与他们议和。

    攻打下丹后,最有可能得到这些封地的就是率军平定这里的武将,而作为援军出战,显然是没有利益的。

    但织田信长一意孤行地同意了议和的请求,并派遣细川藤孝与明智光秀一同领军来援。

    此时的本阵之中,诸多武将高声喧哗,情绪反常地大声叫骂,甚至分成两派互相争吵,指责对方没有胆气可其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

    “愤怒是不能战胜敌人的,难道诸多武家看到敌人强大就畏惧了吗?”

    细川藤孝坐在阵中,自腰间抽出合着的折扇拍在掌中,突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打他们了。”

    一众武将:“诶?”

    “嗯,不打他们,此时敌军背海,海边停靠大战船,我听说他们的大战船有可劲射一里的大筒,他们在那里布阵,难道不正是要借助火炮攻击我们么?”

    细川藤孝问道:“那我们不打他们,难道他们会舍得放下筑起的矮城,前来袭击我们么?至少今天不会,敌军的目的是想要抢夺田地,我们把他们困在这里,几天时间粮草吃尽,他们自然就会退走。”

    “在我后面,日向守大人在町准备了丰盛可口的米粮,仅落后一日,明天我们的兵势就能得到兵粮补给,难道还有什么好怕的么?”

    说着,细川藤孝站起身来,用折扇指着桌上画出的草图道:“因此,我们要派兵拦住鹿介队,不可让他再向东进,至于明军,只围困他们就好了,待日向守大人的援军抵达,两万兵势,就算是天神也不能依靠两千人来阻挡!”

    “噢!”武将们浮夸地张着口赞叹道:“不愧是三管领细川氏出身的大人啊!”

    细川藤孝有些不好意思露出矜持的笑。

    就在此时,海岸边炮声轰隆,将本阵武将吓得七扭八歪,有人起身却被马扎绊倒摔在地上,余者各个本能抽刀护持身前,有尚能保持镇定者迈步出本阵正与奔来汇报的番使撞个满怀。

    “怎么回事!”

    “报诸位大人,海岸边的明**在阵前摆出大筒,向我方凌乱射击,炮声巨大!”

    细川藤孝走到本阵门口急切问道:“伤亡如何?”

    “没有伤亡,铁弹射程由远有近,大多都落在阵前空地,只有一颗似乎射偏了,飞到本阵附近砸烂了细川大人洗澡的木桶。”

    “哈哈哈!洗澡的木桶!”

    武人们哄堂大笑,听到没有伤亡后就连澡盆的主人细川藤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要回身却突然定住身形,皱着眉头呢喃道:“为何射偏的炮弹会飞这么远?”

    “快散开!全都射偏了,只有那颗是中的!”突然之间细川藤孝领悟什么,张开手臂对本阵中大将们挥舞着喊叫道:“敌军的目的是本阝”

    炮弹曳着尖啸,如期而至。

第五十一章 文化

    十斤铁弹砸入敌阵,像平静湖水飞巨石荡起涟漪。

    王如龙端着望远镜皱起眉头,疑惑地喃喃自语:“好像打过去,怎么没反应?”

    话音刚落,远处敌军本阵涌出十余武士,紧跟着又有十余足轻涌回去,接着似乎有人发号施令却又不太像,更像是有什么消息传出,像蝗虫飞舞般快速传递到每个士卒的耳朵里,而后各部显得混乱。

    “呵,跟真的一样。”

    王如龙撇着嘴放下望远镜,随手插进胸甲腰间皮质镜袋,轻笑一声望向身侧的李如柏。

    李如柏一手攥着缰绳原地打转,座下骏马更是打着不安的响鼻不断用前蹄刨土,他挺了一下右手战剑问道:“将军,进攻吧,敌军士气已夺、军容已乱,炮击奏效了!”

    “假的!都是假的!”

    王如龙言辞笃定,面上满是智珠在握,骄傲得很,一撇头说道:“王某看得清楚,那颗炮弹确实击中倭寇县官所在的那个灵堂,但绝不可能造成如此后果赵百户,跟李将军讲讲,这是为何。”

    随狱霸招呼,赵姓炮兵百户跨步前来,拱手见礼后先指敌阵随后抱拳道:“敌军于高田布阵,其阵中比我阵高五丈,我炮以仰角射击,炮弹打出抛物线,就是这样落在敌阵,会夯实在地而非弹起再次杀敌,众所周知,主将会坐在阵势中央而非立在阵门前。”

    “故而此炮虽准,但只是落在敌中军帐门前,即使命中,也仅能砸死门口侍从,伤不到敌军主将,更不会让敌军各部似如今这般混乱。”

    王如龙缓缓颔首,夸奖道:“不愧是海军讲武堂毕业,去吧,两门重炮继续向敌军大营轰击,二斤炮与虎蹲前出诱敌别卸炮,他们会进攻你们的。”

    李如柏勒住缰绳,坐骑被惊得人立而起,马上青年将军急得抬手想要挠头,被头盔止住动作,明明听不懂那些什么‘仰角’、‘抛物线’之类的专业术语,偏偏还在心里觉得好像说的很有道理,可这么一想,原本没生气也有气没处撒了。

    世代将门,还不如你个小百户?

    “炮就是炮,管什么仰角物线,在下不懂那些道理,但敌军士气披靡是真,就是李某在帐中端坐营卒被五里外的兵器杀死也要吓得撤营,王兄若不进兵就罢了。”李如柏不再同王如龙讲道理,反正讲理也讲不过,干脆夹紧马腹向前奔出两步,挥剑向左右下令道:“向敌军右翼进兵,封死敌军撤退之路!”

    兵阵变换,位于中军的步弓手尾随王如龙向前派出的炮队前出,三百辽东骑散做数队押后以迭阵缓缓前行,转眼便使后阵仅剩王如龙左右两部旗军。

    这时候王如龙反应过来味道李如柏说得对。

    他们何必执着于敌军骚乱是否是敌军主将阵亡引起的,只要露出披靡之色,进攻就更有把握取胜。

    不过王如龙并不生气,他莞尔对左右旗官笑道:“陈帅总说自己是文化人,咱这是,吃了有文化的亏?进兵,突前迎面,不可只教女真兵勇取得战功。”

    他们精于计算,太清楚炮弹的弹道,以至于忘记推演炮弹落入敌军中军帐对一支军队意味着什么。

    阵后两门十斤炮再次开火,落入距敌军本阵不远范围,相较先前,在王如龙眼中此次炮击比先前威势更大,几乎在炮击的同时,敌军整个阵线向东动荡这与火炮其实没有太大关联,即使有也只是因为敌军被吓坏了。

    人们听说过,明军有一种大铁炮,声似雷鸣,大阪湾海战就依靠船上这种大铁炮将织田氏水军打得节节败退。

    但没人见过,织田、山名、一色、八木,数个大名在此地汇集上万兵力,可这上万人中找不出一个见过火炮轰击的,他们脑海中对火炮的想象还停留在一种比较大的火绳枪上,根本无法想象十斤炮弹在空中飞跃千余步落在头顶是什么景象。

    现在他们看到了,也害怕了。

    更让他们害怕的是,原本于西面矮山布阵的尼子军已经从侧翼切入他们阵线之中,借各部传出织田军总大将被击毙消息的动荡中向他们发起袭击。

    这种时候没人能阻挡。

    他们甚至不知道尼子家究竟是倾巢而出还是一支偏队,根本没有办法弄清楚。

    来的并非山中幸盛,他还在三里开外集结人马,不过先前率队迂回的是一员勇将,引十七名本家武士、四百余足轻穿林而过,路上还收拢了数十野武士组成的游势队,兵力尚到五百,却在此时抓住时机,自林中迎溃逃四散的敌军直突缺口。

    炮声在织田联军耳中是索命追魂曲,在尼子家武士听来却无疑似仙乐般动听,登时越战越勇,仅四百余人便将联军西面山名家十余队足轻主力杀散击溃。

    阵线另一头是作为援军出战的一色氏一千八百军,眼看主将细川藤孝被炮弹击中打得血肉模糊,当即自本阵退还稳定阵脚,想要撤走又担心织田氏今后怪罪,撤退的命令下得晚了一点,就仅仅是那一会儿工夫,便让他的军队与绕袭侧翼的李如柏撞个满怀。

    朝鲜檀弓手隔着一百五十步便以箭雨压制撤退的一色军,勇敢凶猛的女真重弓手自正中前出,将敌军驱赶至左右两翼,随后让开通路,待其穿过女真弓手的阵线,押后的辽东铁骑才自敌军背后撵杀而上对付溃军,辽东骑无往不利。

    真正棘手的敌人是中军,织田氏足轻,他们拥有织田信长引以为傲的铁炮队,整整五百杆铁炮同弓手枪手混编八队,即使主将阵亡他们依然拥有扭转局势的能力,兵是一样的兵,但织田信长天下无敌的战绩给了他们非凡士气,硬挨两轮二斤炮轰击依然维持阵线稳固,以铁炮长弓同王如龙部下旗军对射,甚至还凭借兵力优势隐隐压制王如龙。

    直到双方的距离足够接近,王如龙部所有鸟铳展开齐射,两种截然不同的轮射技巧正面冲突,决定战斗胜败的便不再是火枪手。

    而是王如龙麾下借敌军铁炮长弓被齐射压制后安放虎蹲炮的炮手。

    火炮散子喷出,这场仗便没有悬念了。

第五十二章 人心

    在这场战争中,有一个人最难受,他是正带兵驰援伯州的明智日向守光秀。

    奉命以联合诸藩大名为目的发兵救援,诸国大名不是当场就被干掉就是领国已被吞并。

    担心筹措军粮迟缓贻误战机,派遣知己同志的好友作为先锋,好友被铁弹贯穿胸口,首级装进木盒中送回来。

    行军路上接到知己首级来不及悲伤便要率军出阵就地据守险要布置防线,头天还听说尼子家兵势刚进但马,后天就得到消息己方军势在丹后的粮道已被敌军截断。

    粮道并非什么要紧事,来时准备的是四万人马兵粮,走半截前面两万已经不用吃了,拢共出兵二百余里,各地都是臣服于织田的土地,即使不强征也能从邻近丹波等地调来粮草,但这对大局上的打击却异常沉重限于已被击溃的前军无力提供可靠情报,明智光秀对明军几乎两眼一抹黑。

    这边才想分兵搜索各地取得情报,转眼山中幸盛已带兵攻入但马,哪里是主力、哪里是偏师,谁都无法仔细分辨。

    以为明军在丹后,但马沿海的多次交手频繁出现火炮轰击,细川藤孝殷鉴不远,吓得光秀都不敢带兵亲至前线探查地形,就连两军对垒都要将本阵设在山坡背面,就这还要防备着敌军骑兵自阵后突袭。

    明军不是没这么干过,李如柏就喜欢这样,尽管这边所处环境让断粮这样在中原重要的策略稍显无力,但李如柏就是喜欢。

    不单单他喜欢,朝鲜兵、女真兵,都喜欢抄掠敌军辎重,一听要乘船高兴得都要跳起来。

    在中原,袭击粮道的战略意义是大于实际意义的,但在这边,断粮道的实际意义却要远远大于战略意义。

    李如柏纵兵劫掠,目的不在断粮,而在杀敌。

    正像是他不懂抛物线与弹道,但他明白什么是胜败一样,他不知道什么叫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不妨碍他向部将下达要让九州岛到虾夷地所有人听到明军就害怕。

    在明智光秀得到的各地受袭战报中,李如柏确实达到了他的目的。

    人们记住了能在一百二三十步压制足轻弓手的朝鲜弓箭手,更记住敢持弓奔至三十步甚至五步才接连撒放重箭的女真勇士,更记住一支真正配得上疾如风、徐如林的辽东铁骑,尤其知道这支骑兵极度擅长欺负人。

    有近畿出身的名门武士,就因同辽东铁骑打了个照面并活下来,直接向主家请辞放弃封地进京都写和歌去了那场让他活下来的仗够他下半生吹半辈子。

    侥幸逃离战场的老练足轻中流传着谁也不知道灵不灵的保命诀窍,永远别拿后背对着铁骑兵,甚至有人专门练起倒退跑,因为当人的眼睛盯着那支似乎永远游曳于战场外围的铁骑兵时,他们的战马始终迈着沉重的马蹄缓慢踱步,而一旦转过身去,转眼就会听到轰踏的马蹄。

    人们说别回头,那样能死得好看点。

    因为被追杀歼灭的部队尸首伤痕大部分都在额头,用坚硬的额骨迎上巨大链枷,半张脸被砸得稀巴烂。

    明智光秀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封锁陆路,终于从桐山城逃出的散兵游勇口中得知桐山合战中有数艘巨大明船停靠在海湾,如此一来明军是如何神出鬼没在各地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可属于他的噩梦还未结束。

    当他打算将敌军诱离沿海,收缩兵力在丹波布阵时,敌军却突然间好像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不再出现。

    反而西面的山中幸盛越战越勇,几次三番捅破防线,逼明智光秀必须前去迎战尼子军作战突然凶猛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稻田成熟了,吃上别人家种的稻做成的饭团给尼子军带来非凡的士气,他们甚至想一鼓作气拿下丹波才好。

    不过这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尼子家兵势本就不多,如今面对明智光秀巨达一万八千余大军能够短暂突破防守就已是天运,转眼就被揍了回去。

    即使尼子军最危险的时候,那支令人讨厌的明军都没有出现,让明智光秀不禁怀疑,他们是回去了吗?

    就在率领本部追击山中鹿介至但马国中的第五日,明智光秀终于弄清楚那支明军去了哪他们去了若狭国,三日里将沿岸四座城池烧毁,辽东骑兵横行北陆,甚至一度突入近江,用火炮在丹羽长秀新筑城池墙上开出六个大洞,沿途大掠而去。

    然后……织田信长就明寇入侵若狭,派人过来把明智光秀骂了一顿。

    本阵里的明智光秀脸上写满了无奈,对前来传话的家臣拜伏道:“属下知罪,请主公责罚。”

    他哪里知罪又要知什么罪啊!

    就以西攻不利的罪名来骂他一顿,他都认,毕竟仗确实没打赢,可北方若狭国的事情来骂他……明智光秀根本来不及腹诽,传话家臣老神在在地让他起来,然后拿出另一封信让他再拜倒,接着又就西攻不利的事再用一样的话把他骂了一顿。

    “日向守大人,得罪了。主命达成,在下这就告退了。”

    这个瞬间,明智光秀突然觉得明国天子所寄望的日本一统封国,武家尊奉王室、百姓永无战事那些蛊惑人心的话似乎也不算坏。

    当然,只是想想。

    就在丹羽长秀于近江积极备战,明智光秀亦于丹波守备西面侵犯的来敌时,数日前刚刚率军袭击若狭国掠焚诸城的陈八智已率领所向无敌的舰队回到丹后一带海域,将广城狱霸与李如柏放下战船,向他们发布一战了结后患彻底夺取丹波、丹后的命令。

    “就此夺下丹波丹后,难道不是为尼子家做嫁衣?如此一来尼子氏便成为能与岛津、大友匹敌的大家族,掌握领地比我们还多。”

    临行军前,在岸边王如龙对陈八智道:“不如将此地同样设府,分田给百姓,动员百姓自己守备自己的土地,对抗织田。”

    “放心吧王将军,尼子氏现在有多兴盛,过半年他们就有多发愁他们的安抚不了这边,别忘了他们才刚把两国百姓辛苦耕种的土地抢光,想统治这儿?”

    陈八智笑了,道:“等他们的脸红了,我们就顺利接受,不单单土地,还有人心。”

第五十三章 花枪

    “小陈帅用兵越发老练了,四年前陈帅便是如此用兵,如今小陈帅也能如此。”

    天津北洋军府新落成的衙门里,虽然夏季已过,军府幕僚依旧不忘摇着扇子,赵士桢攥着泥金折扇,徐渭轻摇蒲扇,指着日本送还的战报道:“后生可畏。”

    “咱大帅才令人可畏,四年前大帅就这么用兵。”赵士桢一仰头道:“四年后大帅还是这么用兵,杜黑子都说了他上他也行。”

    指点江山的蒲扇顿住,徐渭把赵士桢的话过脑子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突然恍然大悟。

    “大帅在每个地方军力仅扩一卫,其他兵力都由旁人率领。”老疯子抿了一口清茶,表情耐人寻味,道:“该不会是帅爷只能带这么多兵吧?”

    二人正在军府衙门扯着闲话,校场上顶盔掼甲的陈沐已揉着胳膊迈着大步走入衙门,看见俩人一见到自己表情奇怪,觉得奇怪,环顾周身没发现哪里不妥,问道:“你俩在聊什么?”

    徐渭人老成精,十分从容地摆着蒲扇问道:“老夫同常吉说起小陈帅用兵深得大帅兵法三味,着实后生可畏。”

    赵士桢的功力不足,尤其在听到徐渭一本正经的回答后已绷不住脸上的笑意,摇头感慨道:“学生实在不知大帅兵法奥妙正如这操练骑兵,像旗军步卒一般,不见有什么特别,为何帅爷就能断言其成军可胜虏骑呢?都是一样的战马。”

    “只有战马一样。”

    说起战马,陈沐咬咬牙,以前手上没马军,养那么几匹马也没觉得多贵,现在就不一样了,杜松从北疆各卫、军牧、口市上订下战马九千匹,他都没钱给人家手上就那么多银子,还指望着给新募军预支军饷安家,南洋运来大量银两转眼就被散个干净,这才分数批带回两千多匹。

    不过这样也好,可以给北洋军府充足的时间来划定野牧场,如此数量巨大的战马是不能放在一个牧场驯养的,也不是不能,有钱的话可以,反正陈沐的财力养不起。

    他坐到军府衙门上首,让人端上大碗凉茶,道:“牧场可算找好了,十八处野牧草场,九处马圈棚场,如此一来每年仅仨月养马,财力支出还不算大。至于常吉说的疑惑,我问你,什么是虏骑?”

    “不要把骑兵与步兵对立,骑兵之所以特别,只是因为四蹄比两腿跑得快,只是因为他们骑马。”陈沐没等赵士桢回答,侃侃而谈道:“陈某原话并非是操练出的骑兵可胜北虏,而是北洋军府卫可胜北虏,俺答具装甲骑不能挽弓驰射,还是不能下马步战?蒙古轻装弓骑不能持刀突击,还是不能下马步射?”

    “就算战马和旗军都会消耗,我也没打算练一支以同俺答甲骑互冲或同北虏弓骑对射为目的的骑兵。”

    “军争之事,并非棋逢对手,而要以正合以奇胜,你看看战报,李氏用骑兵可谓精髓,家丁俱为重骑,可没去冲击突击,只在敌阵崩溃各自为奔逃时自腹背袭击,十余步外挽弓驰射,三五步中链枷砸下,区区数百骑一战毙敌上千,己方仅三骑落马。”

    “你让他战斗开始策马突击试试,那步兵结出枪阵抛射箭雨,丈二长杆挺刺之下,再重的骑兵也要被捅下马去。”

    赵士桢大概明白一点陈沐的意思,问道:“那大帅要练什么样的骑兵?就当同虏骑作战。”

    陈沐偏头笑了,摊开手道:“自然是敌骑冲击时能射他,敌步溃逃时能追他,敌弓骑驰射时能自侧翼突上砍杀他说到底,骑兵只是一种功能兵种罢了,只有没马的人才会觉得骑兵足以决定战场。”

    “马队不是用来突击的?”

    赵士桢脑子浪漫起来,手舞足蹈道:“持丈八骑矛,结阵直突敌阵,撞出缺口,于阵中四面砍杀。”

    “当然可以,如果这种战法用得好,能直接帮助大军取得全面胜利这也是军府卫骑兵今后操练的主要侧重点,不过这需要大量训练,不是任何一支骑兵都能做到的。”

    “大量训练?”

    “你拉出百名农夫,发给他们鸟铳,让他们同敌军抵近至三十步放铳齐射,能么?”陈沐轻笑,摇头道:“南洋卫香山旗军,拒马河一战,首次齐射百杆鸟铳仅开出不足七成。”

    “早了、晚了、铳拿不稳掉了,战斗中人是有气势的,两支军队的勇气之争,互相恐吓,恐慌会让军卒能力降至最低,你找一些农兵连对着上百人讲话都说不清楚,让他对着上百人放铳?”

    “陈某之所以如今才将操练骑兵提上日程,并非是因为即将启程东征,而是终于把操练步兵用熟,理论与实践都有足够多的经验,才敢着手操练骑兵,骑兵的战力高低不仅仅在骑兵,还在他们的战马。”

    徐渭到底要比赵士桢知兵,想起早些时候陈沐在骑兵校场上修的那些桩子、跑道,问道:“所以陈帅那些路栅路桩是操练战马的?”

    “当然,蒙古骑兵很厉害,他们的骑手是最好的骑手,大胆无畏号令严明忽聚忽散,但他们的马不是,因此很难发动冲击。”陈沐轻轻摇头,道:“我不是说蒙古马矮小无力,再矮小再无力的战马,也比人的力气大,我今天刚试了,只要纵马奔出五步,骑矛能把百斤大袋挑飞三尺。”

    陈沐坐在衙门里絮叨半天,赵士桢已经见他揉好几次胳膊了,问道:“那……大帅的手臂?”

    “啊?不是,刺过之后头脑一热想在马上耍个花活儿。”陈沐有些惭愧地以手掩面,“差点把自己抡下去,扯着了。”

    一丈九尺的马槊杆粗一寸,九斤的稠木大枪,陈沐有腰力尚能抡开却收不住力气,在校场闹了大笑话。

    “大帅,这是报应。”杜黑子瘪着脸侍立身后,小声道:“旗军操典第七章枪矛铳刺令三十七条,一概不准习练花枪。”

    陈沐仰头大笑,道:“这次他们应该就知道为什么不让习练花枪了,军阵枪术,只一打一戳,余者皆无用,这是真理。”

    “我们的军队纪律非凡,接下来要练这支骑兵,不单单要让兵有纪律,要到马怎么走路,都练出来!”

第五十四章 快来

    北洋军府校场,随旗官下令,一阵阵铳声接连在步兵校场响起,蹴而火炮轰响,一队队新募旗军在各队旗官率领下列队前行。

    “战斗中没有这条安全线,你们要牢记行军步数,在结阵作战中,步数最为重要,这些距离有多远你等要牢记于心,这关系到作战中能否活下来。”

    “将军要我用三个月将你们操练为优秀的鸟铳阵射手,现今时代,鸟铳手已是军队中流砥柱,在宣府讲武堂万历二年步兵操典中,关于步兵六成篇幅都用于鸟铳手,你们要像傀儡般为旗官所用。”

    “不要轻视任何一个战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由讲武堂那些戎马半生的致仕老将军总结决定,每个死板的动作都能在战场上救下你等性命。”

    “我知道你们许多人投军是为了那份五年的银饷,但这三月之中有六次考核一次总核,这将决定你们能否留在军中,也决定三月操练结束后你们能否提高自己的月饷。”

    步兵校场上的旗官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向新募旗军训话,并着手操练,当中有些是陈沐麾下表现优异屡立战功的家丁,如今在军中充任小旗、总旗,担任约束新兵的使命。

    这些底层军官也有些由讲武堂以乙等成绩毕业的学员充任,一方面约束新兵,另一方面也继续向甲等学员学习。

    百户则统一由南北讲武堂甲等毕业学员担任,短时间里,他们将作为北洋军府卫教官,全面教授麾下新兵,待三月新兵操练结束,他们会依照自己的主修兵科重新编制率领旗军,在这个过程中不但要操练新兵,也要将乙等同年培养为新的教官。

    “终于……规范化了。”

    陈沐立在军府衙门二楼,看着校场上一阵阵新募旗军在百户教官的带领下投入作战训练,心中涌起浓重的欣慰与骄傲,就听旁边杜松感慨道:“帅爷你这也太快了,头一天就直接给新兵摸铳,以前练兵可没这样的。”

    在军府制定的教官手册里,将练兵科目的大致流程都规定下来,并经过诸多教官在新兵到来前共同商议最终决定,其中留给教官自行发挥操练的空余时间不足四成。

    新兵由各队百户列队引着先去军服库领了新兵服,这是几个月前陈沐授意前来报恩的杨帆在天津办的被服厂,他还在附近办了一处织布厂,不过暂时布料还是由漕运上购置来的,他们仅仅加工而已。

    兵服不是新式军服,只是一套以便于行动摸爬滚打而制的上下外穿单衣,皆为耐脏的深蓝色。

    至于新兵的被褥则在他们还未被招募来时就已经放在营房里。

    换上兵服,紧跟着还在百户的训话中,仓库那边便驾着马车给各部发铳,长条木箱中装着崭新燧发鸟铳,每个小旗领一杆,在练习射击时使用,旗军则每人领一杆与鸟铳相同外形、重量的训练用木杆。

    训练木铳做工精致,铳口同样挖空、带木质药锅、扣动扳机还会让木质龙头杆轻轻敲下,与真铳的差别只在于没有燧石、木铳膛受不了火药燃爆压力而已。

    “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他们是冲银子来投军,可以现在转头就走,把人勾成旗军不容易,这个年月给出比京军还高的军饷,北洋可不缺人。”

    陈沐摇摇头,当一切规范化,意味着现阶段认知中能够省略的步骤都被省略,更多时间留给更加精炼的必要步骤,练兵不再玄乎其玄,成为接近公式的共识。

    “那大帅这是要让他们全部做陆军?都训练鸟铳去了,总不能谁鸟铳打得好谁当骑兵吧?”

    杜松是练过骑兵的,又受限家兵队长的身份,不能参加教官军议,就连所知的细枝末节都是从他做教官的兄长那打听到的,看着诸多百户教官这样练兵,心里疑惑极了。

    “陆军?他们要经过基本训练,现在的操典上好像是九大项,能听懂命令、能大致随队行军、并粗略认识火炮、火箭、地雷等各式兵器,关键还是让其养成服从命令的习惯,新兵训练的目的非常草率就是结束训练后发下鸟铳直接编队派上战场,也能用。”

    “但这还不是陆军,基础训练结束后,他们重新编制兵科,再经过三月针对训练,才真正算北洋陆军现在还是在实验,就像讲武堂一期比一期强一样,第一批军府卫旗军是找经验的过程,后面的旗军就更正规。”

    “时代变了,一个骑兵、步兵、炮兵、工兵、辎兵,首先都要是合格的鸟铳手,哪怕编制后他们可能会一直用长矛作战,也必须清楚鸟铳怎么使用。”

    陈沐说着笑了起来,道:“我还没试过一支步兵仅有铳手炮手,这种大胆的改变要在大东洋实战中确定方向,在此之前练兵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杜松皱起眉头,问道:“什么目的?”

    “即使全军仅有鸟铳步兵、炮兵、骑兵,他们取胜也不是因为全军鸟铳,而是因为高昂的士气、严格的纪律和良好的训练,战法受限将帅才学,兵器受限后勤补给,只有约束士卒本身的规制能决定战争的胜败。”

    远处校场升起一片片硝烟,各百户教官已带着新兵展开射击训练,在北洋练兵操典中规定了这三个月中每天都要用真铳完成装药、装弹、射击、清理等步骤三次,正常训练则用细土铅子代替火药。

    只是新兵用的铅子融成时未加起密闭作用的碎步真堵里面取不出来。

    “对了,山东都司的魏指挥是什么意思,请假来北洋看新兵训练?”陈沐转过头目光扫到桌案的书信,对杜松问道:“他怎么找到你送信的?”

    杜松点头道:“魏指挥名魏如枢,其父曾协防万全,此次于北直募兵,曾在他处借宿,听说陈帅募兵操练,想要过来拜师。”杜松恭敬拱手回道:“山东也有意效法大帅,自各卫抽调精悍军汉立组新军,故托属下送信。”

    “回信吧,要来,就快点来!”

第五十五章 测试

    《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庄王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

    陈沐不知世间是否真有玄之又玄的武德流传,但对他来说将武德物化却很容易,最简单的手段便是将其物化为四。

    是兵、骑、船、炮。

    白妹四蹄缓缓踏过北洋骑兵校场青草地,健壮的胸膛上黑色链板甲与其后皮垫碰撞发出清脆响声,下坠七团红缨飘荡,马面与马身也覆有甲,不过最厚实的防护还是前胸与脖颈,其他地方都是装饰多于甲片。

    坊间流传靖海伯能在战场所向披靡,应生得豹头环眼三头六臂,单是一副猛将的模样立于阵前就能将敌军吓得退避三舍。

    知道他在马背上舞个大枪都能把手臂挫伤的是少之又少。

    这就像白妹身上的甲胄一样,大多都用于装饰,因为陈沐很清楚如果战局坏到跑都跑不了,真要到他亲自出战,那大约给他弄辆五九也不能扭转局势了。

    “陈帅的头发……”来自山东都司的指挥佥事魏如枢抱着拜师兼朝圣的心思立在校场一侧,身边立着从南洋押送辎重而来的大师兄沈宗炼,看着广阔校场上缓缓踱马绕过障碍的陈沐,斟酌着向沈宗炼问道:“这,没听说陈帅受刑,怎么?”

    白妹不同于国中战马的体形自是惹眼,尤其披挂甲胄华贵装饰更令武人心爱,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马背上的陈沐,身着铭刻狮子纹将帅胸甲,铁臂缚每片甲片都有铭文,左臂道德经第九章,右臂孙子兵法始计篇两段,用的都是赵士桢行云流水的工书,但这些同陈沐的头发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的笠盔正盖在马臀上,随白马踱步顶上红缨一颠一颠,未系发巾仿佛专门显摆他头上细碎的短发般。

    沈宗炼过来不单单是押送辎重,高拱还让他送来几个跟西夷长得差不多的西洋人,好生看管着交给陈沐。

    听见魏如枢发问,他的表情也有些奇怪,不过他这个奇怪更多流露出的深感佩服的意思,他指指北洋衙门外正在修建好似佛塔般的建筑道:“师父的头发要放在那,还有步兵校场上那些新兵的头发也要在那,叫寄国塔。”

    “寄国塔?”

    “嗯,寄国塔。”沈宗炼将手指向正在施工的高塔,道:“发留塔中,以身寄国。”

    “师父说他们这支军队同往常募兵不同,为期五年,身负重任,不同南洋之近,出海万里生死难料一身难回,以发寄国既备不虞,亦示许国之心。”沈宗炼说着自顾自的重重颔首,道:“五年后他们衣锦还乡,再蓄长发。”

    “如今英明将帅、如此效义军卒,何来不胜?待到出兵,上至大帅诸将、下至旗官军卒,家眷都可入寄国塔为他们向天祈福,”沈宗炼摇头感慨,道:“这大约就是师父总说的军队应有荣誉感吧。”

    来取经的魏如枢听到荣誉二字,自有领悟,点头道:“陈帅著书所结要义经典,在下都一一看过,自有明悟,却非人人可用,但这剃发,确实可行。”

    都是指挥人的,魏如枢自然看出陈沐是个大忽悠,什么以身寄国之类的话,就像戚继光同军卒歃血为盟一样,都是增强麾下将士凝聚力的手段。

    手段都称不上多高明,但能把不高明的手段与增强士卒战力的目的结合到一处的人,在魏如枢眼中都很高明。

    “仅是让军卒剃发,便能使募兵一心为国,这……陈帅真是兵心大家。”

    二人闲谈间,陈沐在空荡荡的校场上时而奔马疾驰,时而纵马驰射,一次次从划定的路线起点取过各式兵器来往行走,向披着甲胄的靶子上一次次发起进攻。

    用于刺击的长矛、短矛、战剑;砍杀的短马刀、眉尖刀;砸击的骨朵、链枷;射击的骑铳、手铳、手弩、骑弓。

    统统用了不止三遍他自己测试规定是一快一慢一次测试合适马速,不过到射击兵器时比较尴尬,即使在二十步距离,他也并不是每次都能命中,落空就要重来一次。

    骑铳放了五次,手弩打了七次,唯独手铳可能是用得多的缘故能够顺顺利利地过去。

    但到骑弓那三次测试,他足足跑马八个来回。

    正值秋季,养尊处优的白妹身上膘刚掉,正是能跑的时候,马背上陈沐被颠出一身热汗,反倒战马身上连汗都没出,等他翻身下马撒开缰绳,人家看看他打出个响鼻,自己去校场上接着溜达了。

    “这些兵器都不错,但马力有限,你们这些旗官都记住我刚刚是如何测试的吧?依次测试。”陈沐轻轻晃晃头,不想影响旗官测试,并未说出他心中的心仪兵器,只是道:“骑兵的兵器总重限在十八斤。”

    自杜松手上接过汗巾,饮下几口温水,吩咐旗官披挂骑策从口市购入的蒙古健马测试兵器,走出几步他这才对杜松道:“我觉得带马刀、金瓜各一、大枪一杆,手铳两支比较好。”

    “属下觉得都差不多。”杜松接过汗巾递给从人,他是觉得只要陈沐让他上战场,拿啥兵器都能给老家砍出一条街的门面房,笑道:“反正肯定不带骑弓。”

    陈沐正在笔记上记着什么,闻言转头瞪起眼赖,道:“你是觉得我弓术不佳?”

    “属下不敢。”杜黑子一本正经抱拳,说得是义正言辞,道:“新兵来源虽各有来路,骑术能比过陈帅的不多,射术能超过陈帅的也不多,让他们练骑射,仨月连步射都学不会。”

    “步射怎么了,我就是从骑射学起的,练……不说骑射了,骑马放铳容易得多。”

    测试兵器对陈沐来说其实是个特别尴尬的事,他不是杜松这种舞得动大枪、开得中骑弓的传统武将,人家从小练到大的本事比不得,他的强项在火器,但即使再惊艳也不会让别人觉得特别,反倒是其他兵器稍稍失误,别人就会觉得喔!这个陈帅不会!

    杜黑子的小眼神已经足够说明情况了,陈沐觉得自己的亲兵队长在用眼神告诉自己,他在马上用大枪互冲能捅翻十个陈沐,用骑弓对射能射倒二十个陈沐。

    但即使是杜松也不会想和陈沐单挑的,他听说濠镜有个老主教过去被陈沐气坏了,要跟他决斗,结果剑都被手铳打飞了。

    在决斗的艺术上,这就是个仗着火器的流氓!

    “走,叫上宗炼与魏指挥,去看看真定来的枪术教头。”

第五十六章 枪术

    真定来的武师名叫刘德长,已过壮年,少年入少林寺学习棍法,后觉自身武艺不精游历天下,曾在边疆效力,后褪去僧衣任游击将军。

    此次至北洋,是受俞大猷推荐至军中教习军阵短枪术。

    若说当世武艺高超者,年轻时铡刀砍死四五十贼寇的刘显自然要算一个,在北虏连年南下抢掠的环境中纵马反踹俺答大营的马芳算一个,野路子从军战功打出三十岁广东守备的陈这种也不少但真要说军阵格斗,还要能传道授艺的,武艺还要首推俞龙。

    因此,海军讲武堂有天下最好的军阵枪教材。

    但北洋没有最好的枪术教头,天时和尚去了西南传教,所以俞大猷推荐过来的刘德长很让陈沐期待,而且来的时候俞大猷在信中专门说过,刘德长练的是短枪术,同陈沐的铳刺术正合,用他做枪术教头最为合适。

    陈沐到步兵校场时刘德长已于场中同几名旗官比试几阵,几个自幼学习马家枪、沙家杆子的旗官垂头丧气地立在一边,几杆大枪七扭八歪地倒放在地,显然是已经落败。

    新募旗军都在操练,这场比武称不上热闹,周围只有并未带兵的军中文吏,大伙脸色都不太好。

    平日里军将别管是不是讲武堂出身,各个自恃勇武,如今接连败阵,谁心里能舒服了。

    “把大枪捡起来放好。”

    “大帅!”

    “大帅来了。”

    几人见陈沐走来,连忙各个行礼矮身将大枪拾起,退至一旁。

    陈沐脸上也不快,不过他不是因为部下被刘德长击败,刘德长也将是他的部下,自然越厉害越好,他只是心疼被军官随意丢在地上的大枪。

    弄来这些大枪不容易,天下最好的制式枪矛与天下最好的鸟铳一样,都只在一个地方。

    最好的鸟铳在南洋军器局,最好的枪矛长槊则在宣府军器局,究其原因,中国自大一统以来军器很少私铸,市面流通自然更少,提升军器制造水平的驱动力便只剩一个。

    因为南北各有天下间最具权势的将帅,枪矛与鸟铳是他们的需求所在,制造自是精工。

    南洋军器局鸟铳是陈沐的需求,宣府军器局枪矛则是戚继光的需求,陈沐想从宣府弄来这批枪矛,无疑是虎口夺食给钱要不算夺事,但陈沐不想给钱。

    枪、槊,都是好东西,步兵用枪两种规格,短九尺、长丈五,枪杆最宽的尾部要直径两寸,杆体皆为稠木做成,这是北方制枪矛最好的木材,不像其他木材在北方容易干燥开裂,唯独加工比较困难。

    做枪的木料都比较硬,短枪都是硬枪,长枪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长枪的枪腰软不易发力,太软中平枪出手捅到敌人脚底板也挺尴尬,但太硬长了又易折断,因此不过分软也不过分硬,足够坚韧才是正理。

    戚继光把最难的工作做好,宣府出产的枪槊都已成制式,并专用于他们这种军阵枪术的使用,只有两点,一刺一打,骑兵用宽一寸,步兵用枪尾宽两寸,戚继光设计这种枪杆是为了在敌人穿铠甲太厚时让军卒直接拿枪砸的。

    枪与槊没有大区别,槊也没有很神秘,一丈八尺以上即为槊。

    不过长杆想做到这么长还合用可不容易,在陈沐调来的军器长槊中,有一部分提供给精锐骑兵的槊为盘铁工艺,即木杆外以铁线缠绕,那种槊更重,重达十五斤。

    那种兵器,陈沐连摸都不想摸,他在马上可是连九斤大枪都舞不起来,平刺直突还得就近驰马,已是勉强。

    能使用这种兵器的骑兵各个臂力腰力可谓猛将,在分鬃驰突之时,人借马力可摧折敌矛。

    场中比斗二人用的都是这种,只是将槊锋取下以厚布包裹,相距近二十步,二人各端住长槊最宽的尾端,缓缓向中间靠拢。

    这个时代的武艺没有经过后世武侠小说、电影的幻想,脱胎并应用于战场搏杀格斗,虽然已出现一部分方便市井流通的花枪技法,但刘德长既然敢站在北洋校场同将官对搏,就算他会花枪技法也不会使出来。

    待二人各自小心谨慎地接近数步,两支长槊交汇,便进入‘革枪’的阶段,陈沐虽不会用枪,但熟读讲武堂教材,对枪法中的理论还算了解,革枪其实就是击飞敌人的枪,抢夺中线。

    中线,自己与对手相对,身体正中的这条线。

    任何枪法都有两个要点,戳与革,其他都是补充,戳与革就是格斗的过程,目的只有一个。

    临阵情况也只有两种,对手不知抢夺中线,直接捅过去,他死了。

    对手知道抢夺中线但革不住你,此时对手的枪在上、在下、在左、在右,在哪都好,只要不在中线而自己的枪在中线上,捅过去啊!他又死了。

    《三国演义》中张飞挑灯夜战马超一百二十回合,其实就是一百二十回合都没把中线抢夺到手,以示二将势均力敌。

    这同样适用于其他冷兵器,短兵缠斗也是如此。

    军府将官也不是庸手,二人双枪隔七八步距离互击数次,一次次越来越接近,待相距三步,槊尖即将能够到对方身体时,战斗胶着。

    二人都是好手,技艺精纯,每次革开对手长槊时自己的兵器发力范围都很近,长槊几乎一直围着中线画圆,身体则一直端着槊尾向前小步突进,兵刃锋头离中线越近,越容易直接刺向对方。

    数次兵器相交,就在陈沐快耐不住时,又一次争夺中线失败长槊被打至一旁的军官为躲避刺来的槊头向后退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刘德长继而前突,一步又一步,直将旗官打得越来越乱,仅剩防守之力,随后在一次长槊被压至左侧地面时,胸前重重地挨上一扎,被盘槊杆扎得狠狠后退数步,直朝陈沐这边倒来。

    “唉!”

    围观的一众军将几乎齐声叹气,倒没人记恨刘德长,只是那么多将官竟没一个能胜过这外来人,确实让人失望啊。

    几名文吏架住倒退的旗官,捂着胸口数息才喘过气来,他倒是很大气地撒了长槊朝刘德长躬身抱拳,只不过张张口光嘴型动没能发出声音,那一下挨得不轻。

    “武艺精湛,在枪术上没少下苦工。”

    一众文吏让开通路,陈沐拍着旗官的肩膀鼓励几句,笑道:“做军官耽误了你习武,否则应再有一枪术大家不过练枪,也是为了杀敌卫国。”

    “好好歇息,还有先前比试过的几人,下午回去休息,晚上食堂吃完饭到衙门来,同刘师傅定下今后步兵长枪术与铳刺术的习练章程。”

    众人轰然应下,各自搀扶着散去,陈沐这才上前对刘德长抱拳道:“刘师傅,在下陈沐,今后军府旗军就有劳阁下费心了。”

    到底是在北疆从军过,刘德长身上也带着浓重的军伍气息,当即抱拳道:“属下拜见将军,将军言重,蒙陈帅、俞帅赏识,在下必尽力倾囊相授!”

    “哈哈,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啊!下午我带你在北洋逛逛,过会儿去见个稀奇的。”陈沐说着转头对杜松道:“黑子,让人把南洋送来的几个英国人带到衙门,他们费这么大周折要来见我,咱看看他们有什么事!”

第五十七章 肖恩

    陈沐弄错了,来的不是英国人。

    西班牙海盗出身的法里卡特穿着明人衣衫立在北洋衙门,透过窗户瞄着北洋新募骑兵的操练,眼见陈沐带众人入内,连忙端端正正站好,在陈沐迈步进入衙门那一刻用既不像西班牙人也不像明人的方式敬出个奇怪的军礼。

    西班牙海盗在陈沐与西班牙的纷争中站对了位置,得到在吕宋南方一块广袤土地作为私人农场,并于县中任职和本土那些部落酋长享有相同的地位。

    在他眼中,明国又拥有了一支崭新而强大的军团。

    陈沐点头回礼,将目光放向厅中,几个异国武士模样的西洋人坐立不安地看着他:“英国人?”

    “将军,他们不是英格兰人,我虽然从未隶属过西班牙国王,但也不会让英格兰人登上我的船。”法里卡特身上素色绸袍已经穿惯,袖袍里两手放在腹间,低头道:“他们是爱尔兰人,尽管英格兰的伊丽莎白认为自己是爱尔兰女王,但他们承认西班牙的菲利普才是爱尔兰国王。”

    爱尔兰人?

    爱尔兰……十六世纪还有爱尔兰这个地方吗?

    不是陈沐懂得少,实在是这个时代爱尔兰这个地区根本没有任何存在感。

    这个国,不,这个地区的人为什么会漂洋渡海跑到大明来,而且还经由吕宋转到天津来找自己?

    要说失望,在听到来的不是英国人时确实有一点。

    不过这也更让陈沐提起兴趣,看向厅中局促不安的爱尔兰人,对法里卡特问道:“他们,能正常交流?”

    几个爱尔兰人长相与打扮都很有特色,棕色发红的披肩长发与浓重胡须,体格健壮不过大多数人或许是营养不良看上去还没他高,以至于显得矮胖粗鲁。

    两个明显是骑士、贵族的青年穿着打扮同西班牙人近似,身着明亮的半身板甲,甚至陈沐在西班牙大帆船上见过的十字徽章让他怀疑这些板甲就是从西班牙那里得到的,腿部同样穿素色长袜,看起来有些头重脚轻,肩上披着民族特色的绿色方格披风。

    另外几名战士的装备则要简陋得多,手上拿着蓝色软帽,白色紧身上衣与短裙或细窄的长裤,有的裤子是为显露出腿型,有些则干脆短裙下没穿裤子,露出浓密腿毛,脚上为短鞋或短靴;有些人衣服外披着绿色、淡蓝或褐色披风,有些人则没有。

    桌上放着他们同维京人类似的护鼻盔,几个战士在衣服外还穿着锁链甲。

    所有人都没有兵器。

    在衙门外侍立的北洋旗军面前放着他们的兵器,有及胸高的双手大剑、小圆盾大圆盾、长匕首短匕首、一杆长弓与两支长火枪,最夸张的是还有一副很长的砍斧。

    “他们能说西班牙语。”

    陈沐扫过爱尔兰人中明显被簇拥的那个中年人,他的衣着最为华贵,其身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深红色丝绒外套,软帽上缝镶着有象征意义的三条貂皮,冠冕上有一镀金银圈,上沿饰有八个小银球,如果不是素色紧身裤袜显得奇怪,这身搭配本来挺好看的有一点蒙古千户部落酋长的风范。

    “尊敬的陈将军,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见你,请收下我们的礼物。”

    尽管在心中并不认同西方人这个时代的审美,但这种一言不发先送礼的做派还是挺懂事的,陈沐缓缓颔首,摊手对身后的刘德长、杜松等人道:“自己找地方坐,客人也坐吧。”

    后半句他是用西班牙语说的,随后自己坐上主座,至于爱尔兰人送上的礼物盒子他并没有看,只是让人上茶后问道:“你们从那边过来确实不容易,是乘坐西班牙的商船?过来见我,又有什么事呢?”

    法里卡特也欣然入座,似乎言语已经无法清楚表达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两只手比划着说道:“肖恩奥尼尔阁下在他的家乡是一位非常有权势的贵族,是欧罗巴贵族的第三级,名叫泰隆的地方被授予他作为封地,富有并拥有庞大军力。”

    “第三级爵位?”陈沐一开始还没转过来弯,问道:“一共几级?”

    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道:“五级?”

    法里卡特点头,接着就听坐在上首的陈沐突然笑起来,道:“那就这么翻译,公侯伯子男,也就是说,这是一位伯爵?巧了,我也是伯爵。”

    这么一说,心里还有一种当上封建大地主的爽快呢!

    心中暗爽的可不仅仅陈沐一个,法里卡特才是真喜上眉梢,道:“在泰隆,他掌握两万多亩土地,直辖百姓五千多家,麾下有土地没土地的小贵族与骑士数十,能征召上千兵力作战比在下强一些。”

    最后一句,法里卡特是用福建官话说的。

    也只是强一些,吕宋毕竟人口不多,但单论下辖土地,拥有的与管制的,法里卡特并不比这位‘奥尼尔’少,甚至还多一些,只是他的土地大多是烂地或尚未开垦罢了。

    要说起来,海盗做到他这个样子,绝对是非常成功了。

    法里卡特的话不多,陈沐却在其中提炼到足够信息,比方说这位泰隆的肖恩手下土地不少,但贵族与骑士不多,征召兵力也不多,说明他的土地并不能为他带来富贵,甚至可以说比较穷困了。

    而伯爵在陈沐的认识中应当是欧洲国家的中流砥柱,这也就意味着爱尔兰贵族大多弱势。

    想到这,陈沐大概能猜出一点来意,他摊手问道:“那么阁下到此,是为了通商贸易?”

    但这种事似乎并不需要让领主亲至,也根本用不着专程来找自己,要买货濠镜的黄程就能把事办妥。

    “长久以来,爱尔兰为英格兰、苏格兰、西班牙、法兰西提供数量庞大的优质雇佣军,但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并不承认我在泰隆的地位,并且她与国王殿下的关系越来越坏。”泰隆伯爵肖恩自座位上起身,直挺挺地说道:“我听说明国可汗已与国王殿下结为强大同盟,也许将军能帮助爱尔兰?”

    明国可汗?

    陈沐眨眨眼,这是个听信传言便飘扬渡河的剽悍伯爵,可是明国与西班牙结盟,只是个糊弄人的说法,不单单自己知道,对菲利普来说也只是缓兵之计。

    所以伯爵,你来这儿,会让菲利普对你的忠诚感到怀疑的吧?

    身高来自都柏林圣三一大学2014年8月挖出人骨,为都铎王朝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都柏林本地人,男性,年龄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身高一米六七点六。

第五十八章 唯我

    夜晚的北洋衙门偏厅,从食堂送来的饭菜被摆上宴会,没有歌姬没有伶人,只有几个光头大胡子将官作陪,陈沐同泰隆的肖恩推杯换盏。

    还真别说,虽然只是军营食堂的寻常饭菜,却好像异常地符合肖恩胃口,唯独北方烧酒他们好像有点喝不惯。

    “皇帝?”

    “对,我们效忠的君主是皇帝,天下可以有许多大汗,但只有一个皇帝,控制天地万物。”陈沐夹了一块鱼生在蘸料中微浸,放入口中缓缓咀嚼,随后抿了一口酒后这才放下筷子摊开两手道:“事情的问题在于,我的皇帝也并未承认泰隆的合法地位。”

    “稍安勿躁,整个欧罗巴,只有葡萄牙与西班牙是我们的皇帝承认,西班牙在与我争夺海岛失利后议和,我的皇帝承认他们是一个国家,其他任何国家、任何王室、任何贵族。”

    陈沐脸上带着一贯的虚伪假笑,道:“都没有得到皇帝的承认。”

    “现在问题在于,我并非不能向泰隆、向爱尔兰伸出援手,但这个时候我伸出的一定是黑手,想想吧。”陈沐将黑手在面前桌上画出大圈,道:“一片没有主人的土地,我的军队过去,会发生什么?看见的一切,都将作为对忠诚勇敢的战士们的赏赐,随后设立我们治理地方的机构,那时候阁下能得到什么?”

    “即使陈某想帮阁下说上几句公道话,你要知道,在朝廷,像陈某这样的朝廷命官有上千个,哪怕单单坐镇一方手握大权的也有很多。”陈沐尽量把自己国家的行政体系用简单到能让封建时代领主听懂的方式说出:“阁下还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援助么?”

    泰隆伯爵肖恩的表情有些僵硬,他的西班牙语不是非常规范,但挺西班牙语能听懂,而陈沐的西班牙语是另一种不规范,双方交流原本就建立在一种互相猜测的程度上,而陈沐的复杂并多为自创的词汇……就算法里卡特在一边翻译都想不出词来。

    但听不懂没关系,毕竟米饭与肉酱菜很好吃,还有没吃过的蘸料。

    不会用筷子也没关系,汤勺吃起来也不困难。

    虽然这确实不像贵族尤其是两名伯爵之间的宴会,但不用喝海鲜汤吃夹香肠的面包让人非常愉悦。

    至于陈将军在说什么?

    反正听不大懂,就等法里卡特翻译了。

    不过当一旁饮茶的法里卡特将陈沐原话中生僻词汇找到差不多意思的词语并且重新调整语序说出来时,肖恩爵士的表情就不再那么愉悦了,错愕的神情定格在沾了一胡子米粒的脸上,“我,我没想到是这样。”

    陈沐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颇为同情地看向肖恩,摊手道:“请继续享受吧,我也认为明军不出兵比较好,既不必得罪西班牙人、也不会得罪英格兰人不过话说回来,西班牙王国的的国王是西班牙人,英格兰王国的女王是英格兰人,爱尔兰王国的国王为什么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英格兰人,爱尔兰人在做什么?”

    这就像魔鬼的蛊惑。

    “在爱尔兰南部,那里大多山地部落、海盗后裔与凯尔特人是自由的。”肖恩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盛满烧酒的精致瓷杯,并未饮下,只是抬头看着陈沐道:“我们自古生活在爱尔兰的土地上,但旷日持久的战争改变了这些,教会承认爱尔兰王国,近在咫尺的英格兰却不承认。”

    “而现在,英格兰与教宗的纷争……”肖恩断断续续说着,突然面上僵住,他发现自己好像漏了一点,抬眼在额头皱出几道纹路,对陈沐问道:“陈将军是觉得,我们可以成立自己的国家?”

    “为什么不能?正如我说的,英格兰、西班牙,他们的国王都是本国人,为何爱尔兰不能是本国人?”

    说着,陈沐突然猛地一拍手,极力让自己做出惊喜且竭力矜持的模样,沉吟片刻看向肖恩,又接着垂头不语,这样过了很久,才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对肖恩问道:“法里卡特说你在爱尔兰很有权势,能把所有领主团结到一起么?”

    “团结到一起?”肖恩按捺着对陈沐欲言又止的好奇,摇头道:“除了北方英格兰册封的几个领主,所有爱尔兰人都是一家人,不过如果是为了同英格兰作战,他们大多不会加入战斗,如果是西班牙与英格兰的纷争,他们可能还会支援英格兰。”

    肖恩撇撇嘴道:“他们也不喜欢教会,菲利普殿下又极为虔诚。”

    “不,不是介入西班牙与英格兰的纷争,是为你,也为他们,为了爱尔兰,他们能团结到一起么?”

    “抱歉将军。”肖恩更加疑惑,他心里对陈沐想说的一切有了些许猜测,斟酌着摇头道:“我没听懂您在说什么。”

    “大明即将涉足欧罗巴,阁下是知道的,大明天子在马德里附近港口拥有一块尚未接收的租借地,过些日子我会亲自率舰队去接收那片土地,在欧罗巴扩大国家的贸易、外交等事宜。”

    陈沐说着顿了顿,看向肖恩,道:“众所周知,大明为天子之国,天下为天子的天下。”

    “我想如果欧罗巴有天子册封的国王存在,一定能用他的威望来助我成事。”

    陈沐放下筷子,轻轻擦拭嘴唇,攥着餐巾笃定道:“阁下需要一支援军,爱尔兰需要爱尔兰人的国王,大明天子证需要在欧罗巴册封一位藩王与我而言,更倾向于给予一位因听到大明帝国名号不远万里向我求援的来客支持,那么……”

    “你想**尔兰国王么?”

    即使肖恩奥尼尔已有所猜测,此时依然惊讶并显出迟疑,“将军是要,要我背弃教宗?这死后是会下地狱的。”

    “我并不是说皇帝一定会册封你,我们自己的国公还册封不过来。”

    陈沐咧嘴笑了,端起漱口茶抿了一口,道:“不过要是天子想册封你,当爱尔兰修起第一座城隍庙,你的魂魄自会有处安放,何况下不下地狱是死后的事,我更喜欢人们在活着的时候享受富贵,你的伯爵领地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白银,三千两?五千两?”

    英伦三岛此时财力本就不强,更别说还是爱尔兰的封地,陈沐觉得自己比出这么多已经很夸张了,他张开五指:“如果我们的皇帝愿意册封你,我会在两年内派出五十条同西班牙大盖伦一样大的战船,三千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协助你平定国内,除运送货物通商以外,朝廷还会派遣精明强干的官吏协助你治理国家。”

    “这一切天底下谁都给不了你,唯我大明!”

第五十九章 梦熊

    北洋军矛手、铳手的军阵枪术确立体系比陈沐想象中慢得多。

    一众精通长枪、短枪的武者汇聚在北洋军府衙门,他们的武艺体系都已成定局,各有异同,如今要他们重新竖立一套简洁、速成、有效的军阵枪术不难,难在死板的系统化。

    陈沐要求每个动作,从驻营下枪矛、行军携枪矛、布阵持枪矛、结阵架枪矛、交战使枪矛,甚至在追击、撤退、以及督战上每一个使用枪矛的动作全部细化,并设计出专有动作。

    因兵器长度不同,又涉及到铳刺、枪、矛、槊,马上步下多种不同用法。

    能参与枪术制定的不能说当世最强的枪术家,到底都是个中强手,他们对枪术都有自己的不同理解,也有长久以来形成的不同习惯,人多可集思广益,但人多想法也多,一旦意见相左就会有纷争当纷争无法用言语解决,仅剩实践。

    自北洋衙门建好,朝廷六部向北洋派遣吏员也陆续抵达,各部尚书有兼北洋职者,但并不入天津,多以主事调入军府,最重要的自然是户部与兵部,户部过来是管辖银粮、同兵部互相处理军需。

    这些官吏多自南京调遣,兵部派来的主事很年轻,名叫汪应蛟,是万历元年进士,官职期满,本要调往户部,正逢北洋新设,便被朝廷调到这边协助陈沐。

    户部的主事就经验雄厚了,是陈沐过去有过交际的熟人,守孝期满的叶梦熊,因俺答议和时上书反对议和,认为敌情叵测,一度被贬为县丞,算是一撸到底,当年陈沐还派人向被贬的叶梦熊送过礼物接受俺答互市的要求不是坏事,但不接受,在情理上也说得通。

    叶梦熊可不是汪应蛟那种年轻人,他如今四十有五,经历起伏受过风霜,这些年不论是在地方治政、督仓转饷,从无差错,唯一一次被罚俸还是地方主官想在丈量土地上把山川河泽算入其中以讨好张居正,他不同意因而受过。

    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帝国官员被调入北洋军府,引得陈沐大为欢喜,亲自至天津运河将他接入军府衙门。

    俩人虽然在俺答封贡一事上有过交际,不过从未见过面,陈沐有资格上朝正是叶梦熊被贬做地方县丞,后来他就下了南洋,不过到底都是广东老乡,因此路上言谈都是客客气气,没什么特别,直至小船顺着卫河停在校场前。

    校场外修出简易障墙林立旌旗,木栅中围着几座水泥砖木混建炮台,南洋运送的水泥很多但北洋军府要用到的地方也很多,为了赶工期水泥大多都用在营房与衙门上,原定为水泥石墙的高大城墙如今只能暂以这种潦草的方式修建。

    要想完成陈沐对北洋军府的设计,没有三年五载是不行的。

    三大校场外林立营房宛如城镇,大营之中军鼓震天,十余个百户率新卒肩扛木铳沿跑道快速奔走,余者有对搏手格、锻炼器械、训练装药、持矛戳刺者,也自然少不了各队在二百步宽的校场上以列队以鸟铳射击。

    铳放硝烟起。

    叶梦熊整个人的神情、气质,都变得不同。

    “怎么了?”

    陈沐回头见叶梦熊脚步定住,面有异色,也跟着定在校场上,看他目光出神地望向远处操练的旗军。

    “我,靖海伯见笑,我虽文科出身,却一直想效力疆场,未能得偿所愿。”叶梦熊说着返身指向身后童仆携的行礼木箱,道:“在北疆曾见过虏骑驰突的景象,也曾做过些火炮,不过都不比镇朔将军,聊以自娱罢了。”

    “今日调入北洋,是为得偿所愿!”

    “叶公对火炮也有研究?”陈沐大感惊奇,道:“等入府中,可否让陈某看看,军府的赵常吉做过火箭车,陈某也督造火炮,这年月国朝最是优秀的人才多醉心仕途,有余力研制军器的可不多,再没有地方比北洋更适合你了咱自己就有军器局!”

    提到他自己设计的火炮,年过四旬的叶梦熊倒还有些矜持,支支吾吾道:“威力、射程、重量,各式参数都不如陈帅的镇朔将军……”

    “参数,叶公是去过宣府军器局还是去过南洋军器局?”

    刚问出口,陈沐就反应过来,叶梦熊前几年一直在老家惠州府,去的应该是南洋军器局,拍手笑道:“那不一样,镇朔将军炮并非陈某一人所制,近有海军讲武堂诸多致仕大将,那边还专门有个官职名为‘研究’,他们做的就是改良军器的事,才有了如今炮膛阔一寸,炮长三尺三的倍径,群策群力,才能造出好东西。”

    叶梦熊点头善意地笑笑,只当是陈沐在安慰他,转头望向步兵校场,探出手臂道:“我听说新募北洋军刚操练不足月,如此一来练满三年,可当精锐啊!”

    “衙门官署在前,诸多官吏宅院在官署左右,其后为诸器仓库。校场左右,下层马房的是骑兵营房,当下还没有骑兵,另一边为步兵营房,最多可驻扎两卫人马,为的是新兵老卒轮换训练,将来东洋要带一卫出海。”

    陈沐微微摇头,向叶梦熊介绍周围陈设,这才说道:“北洋练的不是精锐,除一期新兵可能时间稍长,待他们走了会再募再签一期预备;另空下来一卫营房是为从各地调来旗军轮训,只操练新兵三月、老兵三月,其中除铳手为操练六月外,其他各兵皆是三月鸟铳训练、三月步兵、骑兵、工兵、辎兵、炮兵训练,他们是预备兵。”

    “预备兵?”

    “对,卫所军制很好,让朝廷有足够兵源,但革除弊病进境缓慢,各地牵涉诸多,我也无法历任各地都司,何况……就算朝廷让我历任都司,也没有办法革除弊病。”陈沐摇头笑道:“总不可能我走到哪里就把挡路的人都杀了吧。”

    “在这没有掣肘,时间也不长,诸如半年调一省都司抽调五十百户兵力至此集训,至少回地方发给军器就是合格军士,再由地方上讲武堂毕业的学员旗官率领各自操练,好的两三年能出精兵,差的临战到底也能作战,这就够了。”

    “不过这也只是陈某一点构想,暂时还管不着那些事,其中问题还很多,比方说这募兵签了契约,又有五年之限,才能把长发尽落代魂魄寄于国塔,总不能让各地旗军过来也把头剃了吧?他们要想剃怎么办呢?”

    “这种荣誉,没有翻江倒海踏尽寰宇,为大明天子开疆辟土的忠义,可不行。”

第六十章 法理

    “给海外夷人封国?”

    北洋军府的前景无疑是好的,这在做实事的朝臣们眼中已成公认的好去处。

    就像过去南倭北虏大患时的九边与东南,只要有才能有野心,倭寇能让名不见经传的登州指挥佥事成为蓟镇总理,能让小小的台州知府成为兵部尚书,更别说那些历任九边名震一时的文臣是有雄心壮志之人向往的风云地。

    四洋也是如此,海外意味着财富无人不晓,就算本来无法知晓的如今看见陈沐,动动脑子也知道他散财童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没人觉得陈沐是生性大方。

    涉及钱财,最愚钝的明人都会拥有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才能,大方的本质是富有。

    不过一涉及到具体工作,叶梦熊就抓瞎了,北洋军府住了个万里之外来的外国人,东洋大帅还准备给请奏皇帝封他为王?

    叶梦熊眨眨眼,语重心长地对陈沐道:“陈帅,即使手本奏上,阁臣应允、皇帝欢喜,国朝诏书能管到那边?我看过天下舆图,那并非我宗藩之地。”

    “管不到。”陈沐搁下军府的书信,笑道:“但要管,叶公知道为何南洋诸国对我朝皇帝信服,就连国君交替都要遣使来请皇帝册封么?”

    北洋军府衙门不算安静,虽然并不吵闹,但当步兵校场旗军放铳时总能听见一点声响,人们曾因炮术校场距离过近而提醒陈沐,不过被他以提醒军官勿忘战事而回绝,以至于如今在军府衙门办公时常觉得战场就在附近。

    又是一阵铳响,叶梦熊皱着眉头,他还真没细想过诸国为何会恭敬大明天子,仔细思索半天,说出耐人寻味的四字,道:“祖宗遗德。”

    人们希望自己更有道德,但世界运行的本质大多时候是残酷的元朝发兵打过大多数国家,三宝公下西洋的庞大舰队向半个天下宣告中国鼎革,建立了全新的华夷秩序。

    “下官并非说不应册封,陈帅应当知道我的,同僚多言男兆文质好战。”叶梦熊自嘲着说着他因阻止议和而受贬的经历,道:“对待不臣之人,自应发兵讨伐,可朝廷的心腹大患应当在北方!”

    “就算再被贬一次,十次!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议和设口市的初衷是以议和休养生息再待战事,如今朝臣皆以为北虏之患已经消弭,边事废弛。”

    “如今人们只将目光投向海外,人人追逐富贵却忘了北疆,东洋封国必会引起战端,抽调国力投向海外,重金抚虏的招安政策非长久之计,难道似陈帅这样的清醒之人不是这么认为的吗?”

    陈沐没有说话,他只是想起了海瑞,想起海瑞说他父亲死在倭患之中,南倭北虏不过区区四字,却重过千斤。

    他们是受过南倭北虏之害的一代人,于国家而言,就像是被割了一道伤口,伤口会愈合,可这疤还在那,只有到这代人都入土了才会慢慢淡去。

    也只有他们,才会在怀揣这种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的力量。

    “我们与北方打了很久,九边军将岁费米粮八百万石,我当然希望一绝后患,在军事上解决北方祸患,过去中原之国是有过先例的,汉朝曾将匈奴人驱赶向西边,唐朝边军时常出塞,但我们没有这样的能力并非是我军将不强,不敢与之搏命,实在是没有余力组织一场大规模陆上远征,而再次开展,可不是单单一场远征就能解决。”

    “朝廷一年岁入,九边军费与宗室禄米花去大半,我拟向大东洋远航万里,备军士两年兵粮才止三十万石;要打一场一绝北方后患的大阵仗,九边兵齐出,各地动员要民夫百万,行军板升的路耗就要百万石米粮。”

    “要朝廷拿出粮食不难,但这要打空三年国力,现在看来打也未必能赢。”陈沐微微抿嘴,抬手点在桌案上道:“不如先把问题解决掉,南洋已有成效,内阁前番来信,欲在天下通行变法后即着手向海外新明等地转封藩王,如此一来荡清沉疴,我国力必将强盛,谁都不敢作乱。”

    “其实对北疆,我有别的想法,我们未必非要做敌人,在日本有个故事,三个家族领地相近,既要向外开拓,又担忧腹背受敌,因此相互联盟;在我国更早的时候,更有尊王攘夷之说,尊崇周王室,诸侯不兼并,侵夺外夷地。”

    陈沐探出手来,道:“古人云王者无外,我们与北方强邻一直有很深的交际,他过不下去便要我打,我过不下去也要打他,只不过我们一直过得很好,所以战争很少停息,但如果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呢?”

    “我招募过他们的人为我作战,俺答与各部酋长也乐于如此,他现在是我们的顺义王,各部首领都是都督同知,但我们没有管辖他们的能力,为何不想办法真的治理他们,真的让他们成为我们的都督同知?俺答也是尊崇大明天子的,即使有人不尊崇,北洋军的镇朔将军也能教他礼义。”

    “我希望让蒙古骑兵与女真勇士在天津乘船出海远赴亚墨利加成为常态,更希望他们在那边得到天子的封地,不愿得到封地的人也能带着财富回到大明的漠北都指挥使司,让普天之下流传大明勇士四海为家的传说。”

    “生逢此时,我等都受过时代的刺激,也许叶公与南洋的海公受到南倭北虏的屈辱会影响一生,我也一样,但不是南倭北虏。”

    陈沐的眼神有一个瞬间变得狠历,不过接着又温和如初。

    他轻轻笑着,语气平淡:“在紫禁城,先帝舍不得吃馅饼。”

    “也许他不是舍不得,只是像寻常百姓般抱怨宫里的东西太贵,但我看见了,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先帝想要的天下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不论今后是什么模样,后人都会说这一切奠定在先帝掌国之时,叶公说皇帝的诏令在大洋那边没用?对的,现在还没有用,因为我们在那片从未涉足的土地上没有法理。”

    陈沐不再说话,放在桌案上的拳头微微攥紧。

    世上本无法理,直到有了第一个拳头大的人。

    “那是因为陈某还没去。”

第六十一章 海盗

    爪哇岛,尽管岛上二三百万人口中汉人尚占不到百分之一,但这座岛的名字却从万历二年起便叫做唐民岛。

    自南洋大臣在此设立总督,这里成为明朝海外飞地,享紧邻马六甲海峡之地利,尽管岛上各部落首领在林阿凤走后依然纷争不断,甚至在明朝火器流入后更加剧战斗的形势,但这依然不能阻碍此地逐渐繁荣并形成独有的近海商业文化。

    岛屿最西段紧邻这个时代被称作‘金州’的苏门答腊的土城名叫凤凰城,土城炮楼上是林凤一贯飞扬跋扈的笔迹。

    即使门前那些手持长矛背负鸟铳的守城军兵穿上卫所军的蓝布铆钉罩甲,头上戴着勇字盔,也依然不能掩去他们身上属于海寇的气质。

    这座岛屿自林阿凤奉陈沐之命从东打到西,一度成为整个天下规模最大的海盗岛,即使在林道乾接掌唐民岛总督之位也是一样林道乾也是海盗。

    而且还是海盗总督。

    殷正茂胸前扣着南洋出产的将帅胸甲,铁臂缚下的手臂按于腰间剑柄,他并未命令水军登陆,也没有下船进入这座看上去衰落且毫无气度的土城。

    西洋舰队的旗舰广西在凤凰港外浅海停泊,这艘南洋卫船厂新造两千料战舰比六丁六甲还长出半个船头,三层火炮甲板陈布大量重炮。

    这艘西洋大臣旗舰原定为南洋卫所能造最优秀的两千五百料重炮战舰,是要调往南洋大臣旗舰代替赤海补充海上力量的,被殷正茂向高拱要来,充入西洋舰队,本该在四个月前下水,不过被船主殷正茂下令整改船形制,硬生生砍掉五百料,才有如今模样。

    因为殷正茂不知从哪听说,南洋卫造船厂接了制造万历舰与南塘舰的使命,其中南塘舰为两千料、万历舰为两千五百料,所以……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头不可多得的海上巨兽。

    此时此刻,殷正茂正看着唐民岛总督林道乾腰胯长剑称小舟自海港缓缓划向大船,大帅张元勋将望远镜递给殷正茂,道:“殷公,他面如食屎,林阿凤估计没回来。”

    张元勋也不是小人物,十五岁中秀才,十六岁其父海门卫军官张恺散家资聚兵以御倭寇力战而亡,十七岁袭海门卫百户,自此抗倭以报父仇,转战浙江福建二省沿海,镇守福建时官军同曾一本屡战屡败,他主动请缨六次交锋皆胜,烧毁烧沉敌舰三百,后随殷正茂用兵广西。

    如今本是功成身退之时,逢殷正茂任西洋大臣,调两广诸将从征西洋。

    至于林道乾……他很难不‘面如食屎’,同这些朝廷大员打交道,也就陈沐一系人马勉强不让他害怕担忧。

    但除了陈沐一系人马,别管是执掌两广曾劝降过自己的殷正茂,还是过去在福建带兵跟自己既是交手之敌也有同僚之谊的张元勋一系,对林道乾来说能不见最好,但凡有事最好也写信,偏偏如今碍于官职让他不得不见,脸上哪里能开心的起来?

    这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要了自己性命!

    凤凰城上几座炮楼的火炮都对准广西舰了。

    “谅他也不敢回来!”

    老两广总督原本就冷若寒霜的脸猛地瞪大眼睛,深吸几口气这才稍有平复,见林道乾已至船下,沉声道:“将唐民总督接上来。”

    说罢便抬腿走到船首,提起林阿凤,心绪犹自翻涌难平。

    “下官林道乾,拜见西洋殷公!”林道乾上船后可就没了那副臭脸,像过去从未发生过不愉快般行拜礼后拱手道:“军校远道而来,何不入城稍事歇息,署中已备下酒宴,虽然穷苦之地寡淡,却也好过海上漂泊,也能稍稍宽慰在下未能远迎大帅的过错。”

    “虚伪客套的话就免了吧,林总督,跟老夫喝酒难道不难受?”殷正茂耸肩冷笑一声,摆手道:“林阿凤,自三月之后不曾入过凤凰港?”

    听到这儿,林道乾的心头突然就舒坦了太棒了!这帮瘟神不是来找自己的!

    “没有,林首领上次回来还是一月,在港口修补战船,购置了大量粮草军械,启程向西走了。”林道乾说了一句,这才敢抬头看殷正茂的表情,道:“林首领是哪里触怒殷公了?他走的时候还说是因为西洋军府出马六甲,担心惹上麻烦,要收兵自狮子国离开……他没走?”

    “没走倒好了!”

    殷正茂提起林凤无半分好气,但他又不愿与林道乾细说。

    这半年陈沐在北方秣兵历马,他在马六甲也没闲着,因为两广有他现成的旧部,兵力调集比北方容易,西洋事务难点一在于对马六甲以西的事情全无了解,因此一直在布置战略。

    说起来第二个难点反而更困难,东西二洋其实都是在用南洋的余力组建班底,陈沐倚靠京运与北洋衙门新设之利,有财力;西洋殷正茂则取南洋造械之力,船炮、军卒都已齐备,唯独没钱。

    出洋之前觉得二十万两挺多,但西洋军府一经设立哪儿哪儿都是钱,马六甲的赋税又是南洋高拱的地盘,他吃不到已经下锅的肉,只能另辟财源。

    因此殷正茂的战略为以马六甲、狮子国、缅甸形成三角贸易,自狮子国购入其盛产的宝石,至缅甸大批购入粮食,两条商路通马六甲送入国中变成银两,以供给西洋军府更大的开拓本来是挺好的事,西洋军府财力问题解决,国中也能得到更多粮食。

    可这事被林阿凤坏了。

    林阿凤从狮子国离开之前,不知以何样手段取走国中接近七成宝石,而且没给钱他说后面朝廷的西洋大臣会来给钱,狮子国王还真信了!

    还有缅甸旁边的阿拉干国,那边本来海军雇佣了一支葡萄牙人,在海上拥有让过去莽应龙都忌惮的力量,结果在林阿凤临离开这片海域之前,他们的船队被挂着林字船帆的海船劫掠一空,海盗冲到陆地上掠夺当地百姓两千有余,焚毁沿海三座港口。

    葡萄牙人还以为明朝和他们开战,果阿将明国商贾关押,整军待战。

    局面被他搞得一团糟,林阿凤却就此消失了。

    殷正茂什么事都不必做了,只给林阿凤擦屁股就够了!

    “找你来不光为此事,老夫手下没有同葡夷打交道的人才,请你去趟果阿,让他们放了商贾。”提起这事,殷正茂也是万分无奈,道:“他们不信林阿凤是海盗。”

    “跟他们解释清楚,那只是海盗,不是官军若非老夫身兼朝廷开拓西洋之责,真想让舰队过去让他们知道明军与海盗的区别。”

第六十二章 异乡

    “土地!看见土地了!”

    暴雨过后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风平浪静,近月未见到土地的海盗望手在桅杆上高声叫喊,一众模样狼狈的水手趴在船头向远方极力望着,没有望远镜却只能望见海天一色。

    林阿凤推开几个挡在前面的水手,一边搓着脖颈后的小泥球一边掏出望远镜向前方望去,在看到陆地后又立即奔回船舱,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寻出几幅地图铺在甲板,挥手将着上一应笔记、路线记录倒在图上,寻觅着船队的确切位置。

    翻在甲板上的地图不单有万历二年天下舆图,还有标注着外国文字的地图,林凤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但图大致都差不多,对照着总能看出些蛛丝马迹,再加上他的航线记录他知道自己在那。

    “木骨,都束?”

    在他摇晃的旗舰之后,是海上逶迤而庞大的船队,七十余条三桅大船,其中多为福船,十七艘八百料大舰为涂蓝漆的林氏飞鲨,余者为白槽、乌槽福船。

    除了这些本土舰船,还有属于葡萄牙人的卡拉维尔、克拉克,还有萨菲王朝的桨帆船上面载满了他的战利品,尤其能装载巨量货物的克拉克帆船,更是远远地吊在海上绵延数里的舰队末尾。

    船长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是紧随旗舰旁的飞鲨船长庄公跳板过来,他看见林阿凤毫无形象地跪在海图上,连忙在身体闪向一旁跪坐下来,面容严肃地低头道:“主公,望手看见陆地,不过似乎并非木骨都束,像是大岛。”

    木骨都束即是摩加迪沙,那一直是非洲沿岸最大的贸易港,自郑和船队抵达此地,时常有海商载瓷器贩至此处,林阿凤到这来也不例外。

    他要补充水粮、修补战船,也要把庞大的战利品卖掉,还想在附近抢一片土地作为短暂的栖息地。

    “岛?”

    专注的林阿凤未被船舱外水手的喧嚣呐喊影响,却因庄公轻声提醒而转过头来,他缓缓点头,接着在海图与笔记上寻觅,随意地说道:“无妨,即便不是木骨都束离得也不远,命飞鲨满帆散开,探查沿海。”

    “听说非洲沿海是葡夷的地盘,不要掉以轻心。”

    林阿凤的航行比先前包括郑和在内的所有船队都要困哪,因为他们并不是沿着海岸线一路航行过来,而是在莫卧儿与萨菲边境沿海一路向西南航行,航路上他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阿拉干人、葡萄牙人、莫卧儿人、波斯人,商船、军舰,哪个国家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起初出马六甲的明国商船很乐意与一支如此庞大的明船队同行,甚至有商贾打算改变原有的航线,跟着林阿凤向更远的地方做买卖,却没想到林阿凤除了明船不抢,不要说海上所有船都是他的猎物,一旦海船有所抵抗给他带来些许伤亡,连就近的沿海港口都要遭殃。

    在小西洋,林阿凤的舰队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商船能阻挡他的抢夺,一直到船队越走越深,遭到两个庞大帝国海军追击,加之沿海诸多港口已经警戒让他不再那么容易得手,这才一路向西南航去。

    他毕竟只是无依无靠的海盗,即使船队庞大战力雄厚,没有港口就像无根浮萍,突袭战别人胜不过他,可一旦进入常规海战,他总是要落败的,倒不如直接跑远些。

    跟他转了半个小西洋的商贾们硬是一次生意都没做成,但凡沿途有利可图的港口,能烧的被烧了、能抢的被抢了,不能抢的也不会任由明船靠港,反倒最后同林阿凤做了买卖。

    林凤用战利缴获的那些没什么大用处的战船抵了商队许多货物。

    看见陆地与踏上陆地,对林凤来说意味着两个时辰,让海盗们失望的是,他们发现的的确是一座岛屿。

    傍晚时分,在得知岛屿沿海东北部没有任何港口,仅存几个类似渔村的聚落,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海湾停靠船舰,大部队自海湾将船上粮食与货物从散发着难闻潮湿气味的船上搬下,另派两艘飞鲨船带桨帆船自登陆地分开探去。

    “航行三日,没有相遇便返航。”

    “这座岛不用多大,只要有方圆百里,够我等吃住即可。”

    搬运货物一直持续到夜里,林凤的人不做这些事,出苦力的都是各地港口被攻陷后抢掠、海战俘虏来的异乡人,这些人如今接近三千之巨,成为他们远航中最大的不安因素,海盗里几个首领都希望林阿凤能找个地方把他们丢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浪费口粮,首领要想想,万一木骨都束也不能让我们停靠呢,还要攻陷还要抢。”

    琼州海盗头目李茂这一个多月来没少受罪,在同莫卧儿帝国海军的遭遇战中他的船舰在炮战中被击伤,恼怒的李茂驾船撞折一条桨帆战船后陷入同敌军白刃战,同人格斗海盗头子未落下风,却在船舰受到撞击时被移位的火炮撞伤胳膊,左臂现在还绑着夹板吊在脖子上。

    说着,李茂转头对施和、苏大等海盗首领笑道:“跟林首领出海一次,老子从未觉得如此畅快,不过此时也觉得金银累人啊!”

    一众海盗首领哄堂大笑,林凤也仰头笑着,抬手挑着篝火道:“是啊,战利无处可卖,如今已成累赘,木骨都束亦不知能否与我通商易货,如不易……那是个大港口,能易货最好,如不能,将之烧掠,要比我们现在的战利所获还多!”

    “嚯!”施和惊出一声,拍腿道:“那还易什么货,直接抢了不是更好?”

    同李茂为琼州人的苏大嘲笑地捡起石子朝施和玩笑地丢出去,道:“再抢,你船上还有地方放货么,我们这是没了!”

    施和向海岸边上火把光亮映照下依然吃力搬运货物的人道:“把那些人丢下,还能放很多货。”

    “人,不丢。”

    林凤挑动篝火的手顿了一下,眼神扫过一众海盗首领,在沙滩上画了个圈,道:“我们离木骨都束不远了,得罪了殷正茂马六甲一时半会回不去,各路兵丁只有六千余,炮弹铳弹战船漏洞甲具损耗,都要修补。”

    “木骨都束若能通商,这些人在这给我们种地修船,让他们做工匠船匠,如果不能通商。”

    林阿凤深吸口气又快速吐出,将木柴丢进火中,伴着火星升起,他说道:“打下来,招兵买马造船造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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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