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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八章 利马

    南亚墨利加,秘鲁,利马。

    四十五年前,西班牙海盗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率船队入侵,在交给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的口信中,他这样说着:“请转告贵国君主,欢迎他大驾光临。至于何时来和怎样来,都可以按照他的意思办。不管他以什么方式来,我都会把他当朋友和兄弟接待。我求他快来,因为我渴望和他见面。他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或侮辱。”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会面中佛朗西斯科皮萨罗用突然袭击的方式俘虏了印加国王,并勒索一屋子黄金与两屋子白银的赎金。

    事情真正的问题出现在印加人真的交出一屋子黄金与两屋子白银。

    勒索到大量财宝后,弗朗西斯科皮萨罗背信弃义地用绞刑将其处死,在印加国王死前的几个月里,西班牙人从巴拿马召集援军,真正的战争在国王阿塔瓦尔帕死后打响,但当时印加人已无力回天,庞大的帝国宣告灭亡。

    如今,西班牙人在利马设立总督区,管辖着周围一切土地,尽管依然保留萨帕印加的称号,但此后历代萨帕都只是西班牙人的傀儡。

    在利马港口,三艘与西式大船不同的大船正缓缓,在由黑红为主体的船壳上,左右两侧分别有一颗像鱼眼般的印记,三艘明船与停靠在港口的西班牙战舰相比并不算大,甚至就算武装商船都比它们大些,船上立着双桅硬帆,缓慢地升起到相对不高的位置,向西北方向缓缓。

    三艘福船左右,是唐胡安为明朝使者准备,由两艘大盖伦、四艘小盖伦组成的护航舰队,这艘舰队在海上有不可匹敌的震慑力。

    耶稣会传教士何塞德阿科斯塔身形盖在神色的教士大袍中,深深地看了一眼渐行渐远异域风格的舰队,扣上兜帽带着侍从自港口聚集的人群中缓缓离开。

    “滚回去干活吧,你们这些肮脏的米塔!狂欢结束了!”

    一队不论男女的印第安人身上衣袍被扒光,脚踝被拴上绳索,由一个西班牙士兵带着四个披链甲衫的印加混血儿带领下离开港口,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因为聚集在港口的印加人并不多,这里更多的是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甚至还有到这里讨生活的意大利人和法兰西人。

    在这座象征着欧洲富贵之源的城市里,唯独没有英格兰人。

    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与国王菲利浦的矛盾已经激化,英格兰人只会躲在海上策划一次又一次对他们船队的袭击,正如秘鲁总督区胎死腹中的袭击明船队的计划一样。

    “这年月真是难熬,对吧?”

    神父阿科斯塔用厌恶的目光看向那几个押送印加奴隶的士兵,向身旁的修士低声说着。

    在半个时辰之前,少数印加人被披上奢侈布料的衣物,被加入到明国使节的送行队伍中,因为在利马的宴会上,耀武扬威的明国人无礼地说出看腻了西夷面孔,为此他们不但准备出两个不用施行米塔制的酋长陪酒,还从奴隶中选出一批人洗净了穿上衣服,只求把这些无礼的明国人弄走。

    米塔制度是西班牙人为接受统治的印第安人量身定做的徭役制度,每个村落除酋长子女与病残者外,所有成年男子必须执行,每年按七抽一的比例执行四个月的强制徭役,从事殖民者指派的劳役。

    他们绝大多数被派往矿山,种植业园、铺路建房、搬运货物也是有必要的。

    这个时代,从这块大地经历的苦难中,流出的血液是白银、肢解的骨肉是黄金,巨量财富加入世界流通的贸易之中,全世界所有国家都受到这份财富的冲击,何况西班牙人。

    明智的修士们已经意识到,他们的意识形态正受到挑战,在对征服印第安人持伦理道德立场的萨拉曼卡学派出现并走向高峰的时间里,耶稣会已取代多明我会成为天主教第一教派,政治危机与宗教危机同时爆发。

    西班牙人的良知在拷问着自己:战争公正吗?印第安人应当得到补偿吗?

    尤其在今年初,他们在墨西哥沿岸设立的所有据点被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一扫而空,教士们也不禁扪心自问:福音化的手段失败了吗?

    还有西班牙国内及秘鲁总督区为对抗与明国不公正的条约甚嚣尘上而的战争派,他们在各个阶层试图鼓动对明国发起一次完全的征服战争,以抵消他们的挫败感与危机。

    关岛之战给西班牙人带来的后果太过惨烈,狭小作战范围内大量军队集结并发生密集而高烈度的战斗,言语不通与巨大矛盾使那次战事成为歼灭战,尽管那场战斗中仅有不到六千名西班牙人参战,却给秘鲁总督区几乎每个殖民者家庭都失去了一个甚至更多亲人。

    超过两千个失去父亲的孤儿,无所事事地游荡在各个城市的各个角落,让每一寸土地都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或许生活在马德里的贵族不用看到这样的情况,使他们能够与明国签订议和条约,但在执行战争的秘鲁总督区,好斗的西班牙征服者则没那么容易忘记战争带给他们的耻辱。

    人们陷入了巨大挫败带来的偏激之中,在同一个国家的人群当中,居然会泾渭分明地划出两派。

    一边是上至国王下至人民举国筹备一场新的战争,在由国中漂洋过海传回的书信中,主的森林被砍伐殆尽,用来制作国王远征的东方的庞大舰队。

    可另一方面,以伦理、道德、自然法与人权为中心的萨拉曼卡学派迎来新的春天,自关岛之战后,越来越多的修士认同他们的学说,即所有人类都拥有共同的本质,他们也都拥有共同的权利,例如自由的权利。

    甚至主张‘人民’本身是神授主权的媒介,只是在各种不同情况下,权力才流到了君王手中,当君王是不正义的,‘人民’可以违抗甚至推翻他。

    西方没有陈胜吴广,自然也没有扎根在东亚血脉中对抗暴政的民主之魂。

    但此时此刻,另一种不同的民主如野草般在这片大地上疯长,终有一天会成为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

    神父阿科斯塔就是这个学派的一员,他低声对同伴道:“走吧,修士们的全体大会要开始了。”

第七十九章 会议

    万历四年冬,秘鲁总督区第一次修士全体理事会在里马克河岸的利马城中武器广场中央的圣多明各教堂举行。

    为召集这次会议,神父阿科斯塔早在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以秘鲁为中心,召集美洲各地传教士至利马城中。

    并不是每个传教士都买阿科斯塔的帐,不过当戴着修士长袍的阿科斯塔立在武器广场教堂门口的回廊下迎接来自各地的修士时,他久经风霜的脸上依然露出欣慰。

    “事情比我想象中容易的多,人们至此虽然未必是对印第安人感兴趣,但他们还是来了。”

    不仅仅各地传教的修士,还有此时身处利马的贵族、船长甚至信仰天主教的雇佣军修士,自港口摩肩接踵的人们穿梭于低矮的房尾、狭窄的街道,汇聚于双塔大教堂门口,在精美的祭坛前祭拜美洲第一圣徒圣罗莎的遗骨。

    是明国使者的到来让这座城市吸引了更多来自各地的人,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对阿科斯塔神父想要议论的,也就是关于印第安人是否可以拥有人权、财产权、生存权的问题漠不关心,他们更多是冲着阿科斯塔这个人来的。

    美洲的西班牙开拓者们人人皆知,于秘鲁传教三年的阿科斯塔有非凡的求知欲,尽管总想着给印第安人以公平、平等的人的地位让他显得极为幼稚,但他对明国的事务却比旁人了解的更多,人们到这来参加他的理事会,更多是为了这个议论关于明国的事。

    其实没有‘印第安人’这个词,因为‘印第安人’与‘印度人’是一个词,所以到二十一世纪美国用的词是‘美洲原住民’来指‘印第安人’,所谓的‘印第安人’不过是中文对‘indian’的音译罢了。

    因为哥伦布的错误观念,自他拿着西班牙国王至中国大汗书向西航行,将拉丁美洲群岛命名为西印度群岛,并把当地人称作‘印度人’,然后流传开来。

    当穿戴各色服饰的信徒自七纵十三横的石板路进入教堂一一入座,阿科斯塔神父跟着走上祭坛,虔诚地念出几句经文作为开场白,扫视台下各个面孔的信徒,掀开兜帽道:“感谢诸位一同至此礼拜,相信诸位都已知道,在墨西哥西部沿海设立的据点,在前些时候已被北方的印第安人扫荡一空。”

    “他们掠夺教堂、焚烧港口,杀死据点中所有士兵。”

    “在东部登陆的法兰西人也被名叫易洛魁人的棕种土人击败。”

    法国人只比西班牙人登陆美洲晚一点,他们第一个探险家维拉萨诺在五十年前在加勒比海同土著人战斗失败被吃掉。

    他们的运气比西班牙人差了不止一点,五十年后依然没能在北美洲东部沿岸建立任何永久据点,往往建立不了几年就被原住民扫荡而空。

    这并非是因为法兰西人的殖民队太弱小,西班牙人在北美洲的遭遇也是一样,在数十年中西班牙人于墨西哥建立的据点也经常会被扫荡一空,北美土著的战斗力远高于南美洲的兄弟。

    “每个人都很清楚,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我们发现,人类有很多不同的种族,他们的人口数量、发展情况、工艺技术、语言、习俗、组织构成和信仰都有着巨大的差异。”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野蛮人早就超越了野蛮状态。”

    教堂中列座的西班牙人发出心高气傲的嘘声,即使在庄重的教堂中,这些种植园主、雇佣军首领也没有那么虔诚,根深蒂固的人种优越政策下成长起来的人们高声发笑:“那他们也是野蛮人!”

    “是的,他们是野蛮人,野蛮人会胜利一时,但不会一直胜利。”

    即使是阿科斯塔在这一点上也不能免俗,他符合着笑了两声,随后道:“面对如此多样以及在文化的水平和性质方面完全不同的人们,我们既不能将其分门别类,也不能以同一种思路去理解以及和他们进行主体间的沟通和交涉;因此,为了接近他们,和他们打交道、给他们讲道理以及使他们皈依天主教,应该详细阐述和选择对基督徒进行精神指导的不同方法。”

    传教是一种神奇的手段,能在和平中化敌为我,更能协助他们的统治,经济、军事、文化从来不能拆开看,这个时代的欧洲人深谙此道。

    “在长时间的仔细研究之后,我发觉,无论有多少不同类型的教区和种族,这些野蛮人都可以像以下这样被划分为三个等级,在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但事实上所有的印第安人都适用这种划分办法。”

    “第一个等级是由那些尚未远离人类的真实理性和实践的人们组成的。他们首先有着由政府统治的稳定王国,有国家颁布的法律,坚固的城池,有声望的行政长官,繁荣和组织完善的贸易,以及比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的,文字的频繁使用。因为除非这些人是有文化有知识的,或者首先是具有政治组织的,否则在他们那里就不可能找到文字遗产或是书籍。”

    “明国人似乎应该首先归入这一等级,因为我见过他们的文字,那和叙利亚人的文字很相似;由于大量的书籍、杰出的学校、法律及官员们的威信,和富丽堂皇的国家历史建筑物,他们被誊为创造出了高度的文化。其次是日本人……”

    “这些人,虽然他们事实上是野蛮未开化的,而且在很多方面都和其实理性及自然法有着差异,因而必须像早期的希腊罗马人受到耶稣的十二使徒召唤那样接受福音的拯救。由于他们具有显著的能力和人类智慧,我们必须通过他们在上帝帮助下的自我思考来把他们争取过来,使他们皈依天主教。”

    “如果我们坚持用武力和强权去使他们归顺于基督的话,只会使他们彻底远离基督教的行为准则。”

    “在人们对与明国开战的看法是极其荒谬的,我不认为对中国之战是合法或公正的。”而稍后又说:“在那里政府和人才都如此之多,而且还有工业和财富,无数人民的力量以及坚固的城防等等,一场战争必定会对导致最严重的破坏以及对于基督徒的可怕的诽谤和诋毁。”

    当台下议论纷纷时,他高声说道:“现在就事件本身来看,我无法接受这场战争的合法性,也不能对由于这场战争而造成的无数损失引起的任何事情负责!明国、日本的战争问题是不一样的,与美洲战争有高度区别!”

第八十章 剿匪

    万历五年转眼即至,北洋军府的梅花开了。

    远在大洋彼岸,耶稣会对明国战争的议论,作为西班牙人认识野蛮人中首屈一指的最野蛮者,陈沐并不知道对方关于统治他们手段上的议论,但他的目光聚焦之处,也与耶稣会有关。

    “北洋军府不错。”

    校场上,与陈沐并马缓行的是南洋军府的都督陈,半年多没见,陈的胡子更长,缓缓踱马看着骑兵校场上一排排缓缓踱步齐平行进的骑兵,扬鞭道:“那些木头一样的马军在做什么,你练的骑兵?”

    马队列成四个五排方阵,每阵由一个总旗的骑兵组成,总旗与副官出列分在前后,每列一小旗,宣讲、旗副、旗官分别于一列骑兵的队首、队末、队中,各自持旗并戴不同旗号的盔枪,队中还有带着骑兵小鼓的鼓手,跟着鼓点在草地上持兵器缓缓列队策行。

    但阵势并不是绝对的四方阵,更像一个平行四边方阵,每列骑兵队首副旗官都向后错位。

    他们的速度很慢,但队形严整……没有不严整的可能,在这样的队形下,每个普通骑兵前后左右必有一个军官跟着鼓点重复军令。

    在他们行进方向的三百步里,每隔五十步便有教官带着武弁坐与案后,待骑兵经过时看着水漏记录着什么。

    三百步外,是一排排端着木杆的人形靶,模拟出步兵阵的模样。

    另一边的步兵校场上,步队与炮队正在进行协同训练,阵阵鸟铳放出的铳音中不时夹杂着野战炮轰出巨大的呼啸之音,枪阵的重重呐喊声里,另外数队骑兵围着步兵校场的跑道缓缓奔走。

    随着陈的疑问出口,校场上列队而走的骑兵队中传出几声号令,行进中的骑兵队一排排提速、散开,骑兵依然保持稳定的阵形,前队斜指的长槊并未落下,后排在并马缺口中的部分持鸟铳的骑兵平端,在百步距离中随命令向前射击。

    骑铳的数量并不多,在协同训练的两个百户马队中仅装备六十支骑铳,两次交替放响的也只有二十支而已。

    当马队行出硝烟,鸟铳已被插进马臀囊,除前排持长槊的骑兵,后面已都换持马刀,在经过最后的提速后队形在数十步中渐渐散开,分为数个以长槊与旗枪引领的集群冲锋队,直至隔三五步挑飞、或就近撞开人形靶。

    短暂混乱后,骑兵再次集结,变换横队向侧面兜击,三次变阵后继续向回策行。

    “纪律训练,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让战马不害怕铳炮的声音,但马儿还是惧怕拿着棍子的人形靶,实际作战时不论行进速度还是战局变换都要比训练中快很多,还需要很长时间的操练。”

    “不过这样的训练是切实可行的。”陈沐与陈已经驻马在校场旁观看,他转头对陈抬起四根手指道:“借此次边将回京述职,我寻访了历任九边的各处将领与宣府讲武堂骑兵科讲官,在战场上骑兵对步兵大多数时候有优势,而骑兵对骑兵,则交战通常有四种可能。”

    “其一,根本没有互相冲锋,两支骑兵沙场相逢一方在冲锋中便已溃散,这是最常发生的情况,毕竟人不怕死马还怕呢,可一旦溃败便意味着会遭受敌军屠戮,早年九边在野战中对仗北虏便总会遇见这种情况,这是士气与纪律不足。”

    陈率领过骑兵作战,不过在他所率领的骑兵作战中,通常不是马上作战,而是在平叛战事中骑马快速抵达预设战场,下马列阵对敌军形成合围。

    因此听陈沐说起这些有非凡的兴趣,颔首问道:“另外三种呢?”

    “其二是双方都会停下,这在虏骑作战也时常发生,我军下马步射或驻马骑射,敌军往来驰射,战局到这样,我军除镇朔马将军部外通常都不能与北虏相持,不过片刻便要溃败。”

    “其三,两军散开错马厮杀,这在国朝骑兵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即使是北虏,也只在其小部纷争中会出现,兵力越少组织越强,厮杀中还能保持队形的通常只有虏骑小酋长与北疆一些将领的家丁才能做到,只有两军势均力敌时才会出现,通常有这样的机会都会变成第一种。”

    “至于最后一种,没有阵形直接厮杀到一处,我们的骑兵是很少会出现这种可能的,但虏骑与虏骑之间的混战却很容易出现,归结原因我军骑兵的士气通常比之北虏更低,交战往往也会变成第一种可能。”

    说起这些,陈沐无可奈何地撇撇嘴,道:“同等条件,对战中士气与纪律决定胜败,双方不算精锐,虏骑士气高昂纪律低下,我骑士气有所不如,纪律更为低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士气受待遇影响最大,纪律则受训练而来,长久以来人们专注步车,忽视骑兵训练,战场上马队沦为传信、探查的辅助兵,以至于开国马政如今都成了北方名吃。”

    正逢骑兵操练完毕,骑手们解散后依然维持三五人的队形,牵着马或快或慢地走向营房,三个月的鸟铳手训练让他们将服从与军令深深记在脑中,校场上只留下少数在训练中不合格的被惩罚者与少数给自己增加训练的奋进之人。

    陈沐则跨坐马上对陈一一介绍道:“河间马肉火烧、真定马肉汤、北京马肠,别说地方马政,就连我从口市高价购来的战马都被人三个月卖了四十六匹,活的死的,或者本来活着被故意养死的。”

    “还有这事?”陈瞪大眼睛,道:“那不得铳毙?”

    陈沐脸上带着愠怒,深吸口气道:“不说这个了,兄长这次北上,南洋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让兄弟开心开心。”

    “开心,就怕你开心不起来。”陈没有细究马政的事,北方的事他确实没陈沐熟悉,只是自马囊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陈沐,道:“葡夷的果阿总督与濠镜修士卡内罗的书信,他们控诉海盗,你那个好手下林凤,几个月前把人家果阿港烧了,抢走壮丁、妇女、孩童数百。”

    “紧跟着又往北抢了几个港口,破城掠民,莫卧儿也向马六甲发去使节,想和南洋军府组成联合舰队肃清海盗共同管理航线。”

    陈仔细看着陈沐的表情,想知道自己这个义兄弟在此次混乱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道:“西洋大臣殷养实派人到军府卫好几次,催促组建舰队剿匪给印度诸国一个交代,否则大明商贾不能在诸国靠港,贸易无从进行。”

    “南洋上下顾虑林凤是你一手提拔,一直拖着,现在就等你一句话,剿不剿?”

第八十一章 死间

    衙门案头放着骑、炮、步、工、辎五兵种教官上交的最近训练考核的结果,三日前,北洋军府刚刚结束第一次以千户为单位的五兵联合操练,成绩谈不上好,三个千户被扣掉不等的薪俸。

    一期北洋军在为期六个月的操练结束后五千六百员额中仅有二百三十余人能达到领到所有奖赏的成绩,近半数旗军在多项考核不达标的情况下连基本薪俸都领不到。

    六月成军的目标并未达成,各军教官重新给出新的训练计划,并重新制定训练时长,设计为期三月更加有针对性的加强训练,以使所有旗军都达到考核标准。

    “此事高公是如何打算?”

    陈背着手环顾北洋军府议事厅中的陈设,听见陈沐这么问,转头笑着取出一封书信,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高公给你的信在这,他不让我说,只说让看看你们二人有没有想到一处去。”

    陈沐楞了一下,接过书信缓缓看着,才刚看两行,眼睛便笑眯起来,道:“高公也有意思!”

    这其实并不是高拱写给陈沐的信,而是一封高拱准备交给葡萄牙果阿、莫卧儿、阿拉干等印度沿岸诸国的书信,在信上高拱并未指明国名,但用词非常严肃,通篇书信带着浓重的同情意味。

    书信言简意赅,到底是做过帝师与帝国首辅的重臣,行文间自有大国气象,不过信中意思其实也就三个要点。

    第一,大明有严格的出海关防,不论大明商船还是大明藩属国商船,西出马六甲都要经多道海关检查,商船主人都是正经合法的商贾,任何港口禁止持有大明印信的商船停靠都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第二,鉴于那支袭击各地的海盗确有明人参与其中,大明西洋舰队即日起带这封书信沿岸航行,其后会有大量商船运送瓷、瓦、粘合等材料及工匠,沿岸港口可按需购买及雇佣工匠修缮港口,会由西洋军府设定合理的价格,并在各地修筑明商会馆,加强大明与诸国的关系。

    第三,明军西洋舰队除航行肃清海盗外,愿以宗藩国平价向西洋诸国出售一批佛朗机炮、火绳鸟铳,以资诸国剿匪;并为防备海盗再度袭扰诸国港口,愿在沿途依诸国港口大小,各派遣十一至三百三十七人规模的驻军,协助港口防务、保护唐人商贾。

    “兄长你给兄弟说句实话。”陈沐将书信一翻盖在手下,抬头对陈道:“林阿凤是不是受了高公指派袭击港口?”

    “他不是你派去的?”

    陈都被陈沐问懵了,坐在椅子上琢磨了好一会才挠挠脸说道:“这,这跟我想的不太一样,我与高公、殷养实、张世臣、白静臣都以为林阿凤是受你指派袭击诸国,你听见葡夷控诉毫无意外,怎么这会又怎么说?”

    合着所有人都觉得干这种坏事的就是自己了?

    陈沐张口开合数次,最后颇有几分愤愤不平地将手臂抱在胸前,末了没好气地摊开一只手对陈道:“林凤是海盗,只是我俩有约在先,他不袭击明船就能到濠镜补给,后来一直都是合作,但从未授下一官半职,海盗袭击几座港口,劫掠过往商船,兄长想让我多惊讶?”

    “最多我就是临北上前,给他一张天下舆图,就是怕述职后我调任别处,好端端一个海上豪杰被南洋继任者弄死,让他知道这世上好地方多的是,我中国豪杰不必非在窝里死斗。”说着,陈沐松开双臂的护腕放在桌上,抖开绯红官袍大袖道:“这尊王攘夷,我一贯主张,你们都知道的。”

    “可要说指派林凤去袭击哪,再交代南洋西洋去收拾残局在我看来没有必要,因此也没想那个方向去想,想必殷公仅以堂堂之阵就能把西边收拾服帖。”

    陈沐说着将盖在书信上的手微微抬起,指着信道:“倒是高公这滴水不漏的手段,我都当林凤是他派去的了,舰队出航、出口建材、宗藩国平价军火、各港派遣驻军,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软硬兼施,又从头至尾没提林凤。”

    “高公是觉得林凤这事做得好?”

    “好倒不至于,这到底是违法乱纪的坏事,但南洋诸位大臣议事,都以为海外有林凤并不是坏事。海盗自古已有之,剿是剿不尽的,纵然如今发大军剿灭,将来没了林凤还要有刘凤、杨凤。”

    陈大马金刀地坐在议事厅次位,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搭在桌案边上,道:“反倒还不如现今海上有林凤,能约束天下最大的一股海盗,不袭击明船,需要之时,还能用他们来兼并扰乱商路的别国海寇,你是如何驾驭海寇的,南洋上下有目共睹,因此高公打算将你对海寇的政策继续施行下去,直到”

    陈沐一直认真听着,接话道:“直到林凤尾大不掉?”

    “对。”

    “这你可以放心,如有一日林凤与国朝为敌,高公在他身边已安插眼线,去年自南洋讲武堂出身的中层将官抽调三人、毕业生员四人,他们互不知情,以各种身份安插海寇之中,林凤今日反叛,明日便要人头落地,海寇自然也会分崩离析。”

    陈沐皱起眉头,高拱这无间道玩的有点狠了吧,他道:“讲武堂生员都是天之骄子,让他们进海盗里讨生活,心中必有积怨,论学识才力,他们可要比林凤大得多,假以时日轻而易举就能成为林凤麾下肱骨之臣,即使能刺死林凤,还会有第二个林凤,而且他们要比林凤还厉害。”

    “习惯了兴风作浪,还如何召回?”

    陈缓缓摇头,道:“他们是死间,高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他们召回,给他们的命令,也并非随时通报林凤情况,只说有一日海上生变,他们可取而代之,只要不背大明,大明永远是他们的后盾高公从濠镜、月港找了几个大海商,打算让他们跟着舰队去寻访林凤所在,把他抢掠的货物低价买回来再卖一次,唉!”

    说着,陈重重叹了口气,意味难明的目光望向义兄弟,道:“再正直的人坐到南洋大臣这个位子上,都会变成这样啊!”

    身处南洋的陈能感受到,诸多大臣用力想要使大明的海外政策转回郑和时代的堂堂之阵,少使这些花花肠子,但无可奈何的是整个南洋军府的基调已经被他某个本家兄弟定下,改不了。

    陈沐并未理会他这句调侃,闭目沉思片刻,问道:“那七个人,名字叫什么,他们可有父母儿女?”

    陈楞了一下,那么大人了,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谁都不知道,整个南洋知道这事的也只有高公、我、白静臣三人而已,至于那七人姓甚名谁,只有高公自己知道,不过你要想查,也不是查不出来高务观收了十六个养子。”

    “老高家血脉兴盛啊!”

    陈沐抬手愣了半晌,哑然失笑,道:“算了,别查了。”

第八十二章 科学

    在万历五年春,工部做了件倍儿牛的事,发榜告知天下,评选此前两年在科学技术领域有杰出贡献者,为位列前十者发放巨额奖赏,并列出捐赠主要贡献人,由礼部发放石碑,此后推为定制,每两年将其间工学贡献评出十个奖项,以推进技术发展。

    奖项刚刚评出来,一份内部榜单就由内阁派人送到北洋军府陈沐手上。

    “这榜单谁做的疯了吧?”

    陈沐看着获奖榜单,自己这个幕后的奖赏捐赠人位列榜首,获奖理由是编撰《陈氏道德经》、《旗军操练手册》、《铳炮打放一览》等科技、军事技术贡献。

    戚继光以《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军事技术贡献居次位;第三是总理河道都御使潘季驯,以‘束水冲砂’之法获奖。

    工部跑这趟差事的刚好是身兼工部与北洋两处官职的徐贞明,陈沐指着榜单问道:“能不能把我去了?这榜单从上至下,净是朝廷大员、藩王宗室,普通百姓一个没有,唯一一个不在职的方学渐,功绩是翻译了欧罗巴古罗马《建筑十书》与欧罗巴嘉靖四十年印本《矿冶全书》十二卷,这个奖在选择上是否不够公正?”

    “其实已经很公正了陈帅,若非有更多考虑,连方学渐都不会入选,论通译功绩,阁下的幕僚徐先生译了《海员宝鉴》,常吉译出《精巧的机械装置》,东南那些大儒世家更译出上百本西学书籍,榜首还是张阁老的《考成法》呢,阁老也是为了避嫌,将自己剔除。”

    徐贞明快愁死了,榜首有一万两白银的赏格,偏偏别说榜首,就连其后五千两、三千两甚至一千两的获奖者都想推辞不受:“河道总理潘公也不愿领受奖赏,郑王世子朱载也不愿接受,希望将赏银充入国库……再这么谦让下去,这奖赏榜单就不能做了!”

    “张阁老的意思是,借此次评奖之事,调动那些豪商巨贾想要赚得名利的心思,让他们出钱捐名,以使工部推进天下技艺进步的步骤能自负出入,以减轻南洋的财政压力,也能让各部明白职权,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务,可现在这样别说鼓励商贾邀名,就连这些获奖的人都不乐意。”

    “徐公你也别急,咱坐下慢慢说,这郑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个什么东西,也能上榜?”

    陈沐听了徐贞明的话,也感到头疼,潘季驯用他的新技术治理河道很有成效,上个榜很轻松;张居正的考成法作用无疑,归类到管理学上也绝对没有问题;戚继光的军事改革更不必说了,方学渐的翻译也下了一番苦功夫,更为要紧的是要向天下推行这种好学的精神。

    但似乎眼下听起来,问题与他起初想象的难点在于技术改革太少恰恰相反,是能做出科技贡献的人太多了。

    “郑王世子的新法密率是在传统律学基础上往而不返,算数不精的三分损益,郑王世子改良此道,具体在下也只是略懂,但教仿司看过其密律后如获至……”

    “等等,这律学不是法律,怎么轮得到教仿司说话?”陈沐脸上懵懵,藩王宗室在他心里是大明朝最没用的人类集合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他皱起眉头一字一顿,道:“有黑幕。”

    “啊呀!”

    不学无术的陈爷给徐贞明愁得啊,他捶胸顿足道:“靖海伯,这律学,是音律之学,不让教仿司评判难道还要让刑部主事去评价吗?”

    “郑王世子是音律大家,自幼便随其舅父景贤书院山长何粹夫学习音律、天文、算数,因不平其父被下狱,于王宫外筑草庐居十九年,席藁独处潜心著述,直至郑王回国才入宫,其人越祖规,破故习,算学造诣出神入化,他甚至自己算出北京城所处的经纬度,为藩王之中最负才德者!”

    “郑王世子如今正编撰《乐律全书》,待其书编成,大约要夺得当年榜首,如今位列第四能有什么黑幕。”

    陈沐对音律不感兴趣,不过听了徐贞明的话,他抱起手臂将信将疑道:“他能算出北京的经纬度?熟知算学、历法,那他能不能给朝廷编出新历法?”

    朱载若真这么有才华,放在郑王府那是暴殄天物,该为国家民族做更多的贡献啊!

    “在下刚从阁老府上过来,靖海伯也知道,阁老就是这么想的,他还让在下告诉靖海伯,藩王外封的事已经有方法了,不可一味统统外封,皇帝不日就会下诏,准宗室做大多数科技研究,做学问,然后先将一批胸无点墨为祸一方的宗室外封飞地作为惩处,为避免有冤枉者,若其做出成就或能评上奖项,亦可重封回国。”

    好嘛!

    神中年这是打算把朱姓宗室都培养成大科学家了。

    陈沐听着就笑起来,不过紧跟着他就觉得这个想法妙极了!

    科学家最需要的是什么?永无止境的求知精神、不影响生活的收入来源、获取知识的渠道。

    后两种,只要是登记在册享受禄米的宗室都有这个条件。

    至于第一种,不好好搞学术研究就会被丢到海外,毫无疑问,最淘气的藩王也会热爱学问研究。

    “这比近些年要求宗室也能考取科举的议论高多了,平民百姓就这一个翻身的机会,完全不差这些宗室来考取科举,但让他们做学问就不一样了,地位已至极,当当科学家也不错,而且这是有先例的,成祖皇帝的弟弟不就做学问了。”

    朱棣的母弟周王朱,因为啥也不能干、不敢干,最后被憋成了药学家,编《救荒本草》和《普剂方》等名著。

    陈沐高兴得光带着傻乐拍桌子,让宗室去做研究,这事太有意思了,回头哪个把化学搞出名堂,直接把兄弟祖宗的名字往上一拍,就是现成的元素周期表。

    而且最关键的是,张居正终于给宗室外封拿出解决办法,而且是最牛的解决办法推进科学进步赏银子有什么意思?最杰出的科学贡献者是可以封王的!

    “靖海伯先别说这个了,那是阁老的事,在下好歹也是靖海伯的同僚下属,这工作做不成可怎么办?你得说话啊!”

    徐贞明指着榜单,示意陈沐给拿个主意。

    “我也没别的办法,不过值得获奖的人数太多,我以为是奖项不够清晰的原因,完全可以多设几个奖,给这些科学技术分门别类,科学科学,分科而学,最高奖项就以当今陛下的年号为例,诸如这考成法,归纳到‘万历管理学奖’,郑王世子的什么十二平均律,叫‘万历音律学奖’,还有军事学、水利学、地理学、天文学、医学、冶金学,还有这位。”

    陈沐说着将手指向位列第七的福建盐官屠本,道:“这位一看就是喜好吃食的大家,瞧瞧,著书名叫《海味索引》,这要归万历生物学,如此一来,官员们专精自己的管理学、经济学、军事学去,其他奖项可以让天下兆黎去做,这不就轻松了?”

    “钱就更不必发愁了,阁老拉赞助的想法是极好的,但覆盖面可以更广一点,徐阁老松江讲文院那么大的名号,赞助几千两不难吧?北边口市的商号、南边的合兴盛,走南闯北的巨贾赞助上万两又有何不可呢?甚至将来还可以创办国立研究院不过这些事不归陈某管,你还是去请教张阁老吧,嘿!”

    陈沐摆摆手,起身把获奖榜单拍回徐贞明怀里,从后头推着赵士桢岳父向厅外走,立在门槛招着手,等看着背影走出衙门,这才随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上去,越想越乐,笑出声来。

    “万历年间大科学家朱某某,哈哈!”

第八十三章 双簧

    人不能没追求,一旦失去追求就会快速堕落。

    当内阁先放出风,封王之事变得明朗,四洋下属的濠镜海关七品官黄程向朝廷上书一封,申明对海外飞地管理不善的难题。

    同一时刻,拥有最多九府藩王,正在执行清丈田亩工作的河南省旧事重提,上书境内王庄田地总数已占到全省土地的二成,言辞诚恳地希望阁臣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张居正明目张胆地把两封手本按下。

    紧随其后,成都府再奏手本,说天府之国沃野平原被王庄占了七成,余下两成军田、一成民田,整个成都府全是佃农。

    其实这都是老生常谈,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每隔几年就要往上报一报,但过去实在没办法解决,只能想办法把作奸犯科的藩王土地削一削、宗室禄米减一减。

    但这治标不治本,藩王给多给少他们的禄米基数在那,肯定饿不死;但下边那些中尉一削,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也要连年叫苦,这部分很多都是明白人,他们千辛万苦上表就一个要求让咱也能参与个科举、做些买卖,最不济最不济,让咱能给人当个佃户也行。

    大臣这边儿是一百个愿意,别说佃户,你就是去挑粪都没人拦着,但每次事情报到皇帝这层,要拍板拿主意时,哪个皇帝都不乐意。

    祖宗定下的礼法,这么些年都施行下来了,就到自己这个后世子孙,说不养就不养了?

    原本嘉靖皇帝是最有可能把宗室制度改掉的,但偏偏这位就是宗室登基,顾虑很多;隆庆皇帝又没在位几年,内忧外患根本没有能处理藩王问题的环境,朝廷也只能一直拖着。

    但这次不一样。

    黄程的奏本一上,跟四洋来往的兵科、户科、礼科、工科吏员也跟着将手本拍上去,另一边河南、四川、湖广、陕西、山西这些王庄过多的省份也纷纷叫苦,压都压不住。

    一时间风平浪静的朝廷硬是出现舆情汹汹的模样。

    而且很怪,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国内各省大员借着清丈田亩施行考成法的机会叫苦连天:哎呀,我们这个地方没有地啊,最多的好土地都给藩王占去啦!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亡国有日啊!

    海外四洋小吏则像没看到朝廷舆情一般,皆为前景堪忧:哎呀,我大明朝这个海外的飞地太多,而且将越来越多呀!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海外就管不好啦,朝中大员要想个办法啊!

    有的官吏没生出一颗七窍玲珑心,越看四洋官吏越烦,这帮王八蛋!国中都这个样子了,你们说这风凉话是打谁脸,让谁听呢?

    但能捋清事的人稍加分析就能看出弦外之音,这是两边唱双簧呢。

    不过这个时候还没人把人微言轻的徐贞明奏上那封关于科技奖项中郑王世子朱载的学术才能大夸特夸的手本当回事,根本没人理他。

    这一来一往折腾十来日,等各省要报的手本差不多都报到京师,内阁这边才刚显得好像‘压不住’的模样,开始缓而有序地召见各地知府、各部大员,还装模作样地把叶梦熊给召入京中问事。

    陈沐在这件事里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潜心练兵,悄悄在天津北洋和宣大的方逢时狼狈为奸,收集着太仆寺对马政处理不善的黑状偷他马、卖他马的,北洋这边能处理的都处理了,但主要黑手还是直接从太仆寺伸出来,他也不可能提着铳跑到五寺把太仆寺少卿给毙了。

    他俩算是一拍即合了,方逢时也恨太仆寺,他从宣大购马,送到太仆寺手里交接京营使用,他们又不会养,那塞外蒙古马骨架结实耐造,又吃惯了野草,料豆之类精饲料刚开始根本吃不习惯,一吃就病,病了就让人做成熏马肉肠。

    完事京营还上书说宣大不好,傻乎乎花大价钱买回来都是病马,气的方逢时牙根痒痒。

    当今天下只有两个地方会养蒙古马,一为宣大、二为南直隶,而口市的蒙古马流入只有三个地,除了宣大南直,就是北直隶,并不是北直隶不会养,而是北直隶马肉消耗大。

    临到五月,朝议开了好几次,仍未议出个结果,陈沐虽然借北洋的身份没去听朝议,但他眼线甚多,事情倒多半明白,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用不着他去浑水。

    这事陈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外封藩王不是军事,跟他本职工作几乎不沾,事情发展的好,不必他惹一身腥气也能办成;事情若发展的不好,他就是硬往上凑沾一身腥气事儿也办不好。

    正赶上四艘巨舶靠港,陈沐这才给宫里发去手本,抱着船图一路骑马进京。

    “这事儿跟你有关系吧,我就知道,别看你在天津装得跟好人儿一样,把事都推到内阁去。”

    到北京第一个见的还是徐胖子,随张、冯权势越发稳固,徐爵也是圣眷渐隆,今年过年在城东连着摆酒十五日,吃得又胖了一圈,走起路来蟒袍横行街市抱肚而行,小声对陈沐道:“京里这帮大老爷连他娘濠镜在哪都不知道,还把海外说得跟头头是道,没你推波助澜就不可能!”

    陈沐轻轻笑,既不否定也不承认,翘起大拇指指向后边杜松抱着的船图道:“朝中的事我说不准,我来给皇帝看船图,至多半年,咱的万历号要环游周天,督公近来如何?”

    “算你有心,给你提个醒。”

    临着进紫禁城,趁宫门外左右无人,徐爵小声道:“就因封王海外的事,内外如今闹了矛盾,干爹收人钱财要替人消灾,别的怎么封都无所谓,亲王郡王不能封到海外去。”

    这是扯淡呢,陈沐眯着眼睛想,费禄米最多的就是亲王郡王,要是就为转封那帮将军中尉有什么难的,别说张居正,陈沐就是打个条子送上去,想召集一帮将军中尉出海都是轻轻松松,真正的老大难就在亲王郡王的封地要收归国有。

    停住脚步,陈沐脸上带着笑意小声问道:“还望兄长告知,这是要替哪家消灾,咱不动他还不行么?”

    徐胖子也停下脚,闭上眼睛微微摇头,小声说出五个字。

    “慈圣皇太后!”

第八十四章 看船

    冯保是得了李太后的授意,不准亲王藩王外封。

    这就太难办了。

    更神奇的是,陈沐一进宫,便被太监带到万历皇帝寝宫殿前广场,小皇帝正端着鸟铳射草人,清脆的鸟铳声中,小皇帝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道:“靖海伯,你为何要将朕的叔伯兄弟送到海外苦寒之地啊?”

    “海外苦寒,陛下,海外不苦寒,赤道上暖得很,四时为夏,那才是藩王的好去处。”

    陈沐刚随口应了一声,小万历将龙纹鸟铳向兵器架上一丢,拢在大袖里的手一摆,屏退了周遭陪同的宦官锦衣,这才拧着眉毛对陈沐道:“果然是你!朕就知道海外就是你的核心利益!”

    小皇帝挺会活学活用的。

    看得出来,藩王转封是惹毛他了。

    “臣的核心利益不在海外,哪有把核心利益拱手让人的。”陈沐拱拱手,这才问道:“陛下是因为转封藩王这件事不高兴?”

    “哼,你还敢问,你们要把朕的叔伯兄弟统统封到海外去,还找个借口做学问不精,那朕要是个藩王,朕也不会做学问啊!”小皇帝一副想要撒气又不知从何撒起的模样,俩手端端发冠随后揣在日月袍大袖里拢住肚子,语气自己软下来道:“藩王就是再做些什么,也不至于发配到海外弄死,你看你部下那个麻贵,一千多人死得还剩二百多个。”

    “我大明两万宗室,按内阁整理出做学问的,能评上奖者不过区区数十人,这两万宗室分到海外,一年之后死得还剩四千,你叫朕如何面对祖宗,往后拜谒祖陵朕还去不去了?”

    这逻辑……无懈可击啊!

    陈沐在两年前向张居正建议藩王外封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死的就死了,活着的收拾地方,反正搁国内也是浪费,上万宗室只要能出几个人才就算够了,但现在不是这个情况啊!

    张居正明显考虑的比陈沐全面的多,也没那么草率,准备了两年多让首辅一直揣着这事,现在拿出来就是因为时机已经成熟。

    陈沐拱手笑了,道:“陛下没跟张阁老议过此事?”

    小皇帝一瞥脸道:“没有,事还没报到朕这,都是朝臣在议。”

    说着,他看了陈沐一眼道:“但消息早都传开,宗室被吓坏了。”

    陈沐整理语言,道:“宗室外封并非是陛下想的那样,两万宗室,是要以循序渐进的方式慢慢封出去,绝无可能事情议定当即便封,短时间里更不可能封往航线不成熟的亚墨利加,首选为已经成熟的南洋,过去臣一年往来广东、南洋诸国数次,那片海域就连礁石都被三宝公探得一清二楚。”

    “陛下要知道,宗室在国中,过得并不好,他们有的穷苦不堪不比百姓,有点则侵占民田,官吏百姓看在眼中却不敢言明。”

    “就算如此也不能将他们分封海外啊!”小皇帝伸手道:“是出了几个不肖子孙,但不也有贤王?”

    “那陛下以为,宗室是出贤王的几率大呢,还是不肖的几率大呢?”说了句有些僭越的话,陈沐连忙跟上一句:“若宗室都似陛下这般贤明,做臣子的又怎么舍得把人封到海外,留在国中潜心著述才是正理啊!”

    看小万历陷入沉思,陈沐顿了顿才趁热打铁解释道:“听起来转封海外是惩罚,因一被转封,庄田、禄米便没了。若这是惩罚,必不会波及所有人,这是为激励宗室好学,不违背律法祖制,引导宗室做学问。”

    “藩王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作为皇室子孙,人人都应担起国家进步的重任,他们可以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钻研科学,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合适的了,阁老的考虑已经非常周全。”

    “若此计事成,在国中留下善于做学问的宗室,更少的宗室可保证每个人更受优待,何况还有科学技术进步带来的奖赏,他们的生活将会更加富裕,也更受人尊敬,否则像如今这般,享有荣华富贵却不得伸展胸中志向,难道宗室的生活就不会苦闷吗?”

    “即使不适合做学问,分封海外掌握些许军政也能拱卫家国,不掌军政,也能得到海外王庄赚取富贵,海外不单单仅有苦寒之处,也有富贵之地,去年朝廷岁入白银四成、米粮二成皆自海外流入,那怎么能说是海外是苦寒之地呢?”

    小皇帝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会老得很快,道:“可那白银、米粮皆是商贾带回,宗室又不会经商,如何赚取财富?”

    “陛下不会真以为,大明在海外是做买卖去了吧?”陈沐笑了,小皇帝还挺天真,道:“商贾做买卖用的成本的是白银,大明在海外用的成本是四洋舰队,是大明的军事力量,强大,可以让我们的商贾垄断海域贸易,别国的海船可以不必出港,我们的商货由这个港口走到另一个港口,就能赚取十倍百倍的利润。”

    “在吕宋国港口,最好的货物,由大明购买;在马六甲,最昂贵的货物,由大明卖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人们仅关注于藩王外封,却没注意这世上最高的东西,技术进步被留给宗室填补这个空白。”

    小皇帝歪着嘴巴挤着眼睛,极力探究着从陈沐这听到的新词汇:“生产力?”

    “在印度,他们广袤的土地种植棉花,以至价格低廉,然后纺织成布,他们一个人纺织一匹布要三个月;在广东,我们每年要买进巨量棉花,我们的织工技艺更好、我们的织机生产更快,我们都有十万人做这个行业,购买棉花若花销十万两,我们一年出产一百六十万匹布,他们只有四十万匹,我们的布质量更好、产量更多,再倾销回去,能赚一百万两,并击垮他们的市场。”

    “久而久之,他们的织工不能度日,只能回头种棉花,他们越来越贫穷,我们越来越富有,现在印度已经没有人织布了,因为自己织出来比买的还贵。”

    “只要技术进步,海外宗室产什么都能赚钱,因为我们的技术最好,没人能超过我们。”

    “臣一开始的思路确实有错,因此尽管藩王外封最早是臣提出,但在朝堂的议论上并未多说一句,因为张阁老考虑比陈某更加周全,他是对的,宗室也是大明构成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能为天下做出令人瞩目的成就。”

    陈沐见说得差不多,把自己在万历眼中的误会消除,便拿出船图道:“陛下,环游周天的四艘巨舶已建成,眼下开至大沽口,这是船图……”

    “老师早就说了这四艘船,朕不看船图,这就去请母后。”

    皇帝小手一推船图,去招呼太监。

    “朕要看船!”

第八十五章 办事

    “你说你这不是自讨苦吃?手令上写的啥?”

    靖海伯回北洋军府第四天,上午陈矩的船队从北亚墨利加返航靠港,下午徐爵紧跟着就从北京跑到天津,跟着太监来给他传送皇帝手令。

    陈沐无可奈何地将手谕揣进袖里,抬手摇头道:“怎么没下旨?”

    “你走以后,宫里鸡飞狗跳,皇帝嚷嚷着要看船,被太后一顿大骂,跪了半宿,太后急得都说要罢了皇帝叫潞王继位了,再三叮嘱干爹最近不让皇帝下旨。”

    徐爵走到哪都有一副螃蟹横行的架势,即使在北洋军府衙门,坐在椅子上也没个正型,腆着个大圆肚儿伸出懒腰打着哈欠道:“印玺在干爹那,陛下没法儿下旨,只能写个手谕叫我送来。”

    “干爹说了,别管上边写的啥,你别照办就是,手谕没用,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真的也办不了!”

    陈沐用力吹了口气,桌案上两只手互相打架,过了片刻才说道:“皇帝让我把四艘大船顺着运河弄到通州去,船长跟卫河最窄处差不多宽,开进去根本动不了。”

    “别管了,我有办法,兄长过来不光是给我送手谕吧?”

    “你有办法就行,现在哥哥也顾不上这点小事,反正你哄着皇帝开心就行。”徐爵烦躁地接连摇头,表情慎重道:“就这事哪儿能轮到我跑一趟,去江陵。”

    “张阁老父亲病倒了,老爷子今年七十有四,干爹差我去探望……这可不是个好时候。”陈沐从来没见过徐爵这么发愁过,一张圆脸五官都挤到一处,两眼发直道:“要是天年有限,朝廷且要乱!”

    七十多岁出个大病,谁能把人留住?

    徐爵飘忽的目光突然瞟到陈沐身上,道:“实在不行,你给朝廷上个手本,出洋把哥哥我带上,给你调派一千锦衣,咱上大东洋潇洒去!”

    陈沐表情又懵又怔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徐爵这些话之间的关系,是因为守孝。

    张居正父亲若过世,他就得回乡守孝,三年以后可没人把首辅的位子给神中年留着,看徐爵这架势,冯保也慌了如今的得势者谁都没少得罪人,一旦朝廷重新洗牌,张居正真回乡守孝等三年过后能不能做官还是另一码事,别说首辅了。

    而冯保、徐爵,就是紧随其后倒霉的。

    陈沐没答话,低垂眼眸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眼下六部部堂与内阁次辅们,跟自己关系都不算坏,紧跟着才回过头来感慨自己入戏太深。

    人张居正可是老老实实做了十年首辅的,这事他记得还挺清。

    陈沐这才抬眼对徐爵笑道:“兄长别慌,你想出洋那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可这节骨眼上你出洋,张阁老要没什么大碍,你还打算回来么?”

    徐爵愣了愣,摆手道:“我就那么一说,哪能真在这时候走,不过你就一点不慌?”

    “虽说你没得罪谁,但你做实事朝中谁都知道,考成法是实行了,但清丈天下田亩才做四省、户部银行才刚开始,还有那宗室外封悬而未决,阁老现在要离开,将来这些事你觉得还能办下去?”

    陈沐理所应当地点头道:“所以阁老不能走。”

    这种事不关己的淡定令徐爵剩下的话憋在口中,手掌在身前转了两圈才接上话道:“那,那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

    “老爷子的命数、阁老守不守孝、朝臣什么反应,这仨事,徐兄觉得陈某能办哪个?我去办!”

    见徐爵不说话,陈沐微微抬手指指桌案上运河送来的南直隶水果道:“吃桔。”

    徐胖子眨眨眼,拿只蜜桔在手上缓缓剥皮,半晌上嘴唇合下嘴唇嘬出一声,道:“过些时日,恐怕还真有事止你一人能办。”

    “说吧借铳借炮还是借船?”

    说话间陈沐也剥了个蜜桔,他心无旁骛剥得要比徐胖子快得多,两瓣蜜桔放入口中,见徐爵被他直截了当的回复说的怔住,抬眼道:“总不至于要钱吧,太后刚罚了我仨月俸禄,我东洋军府还没开张,这会儿我也穷。”

    徐爵手里橘子才剥一半,缓缓放回桌案,搓搓手道:“铳炮船舰,都不止你能办,咱武库司宣府造、南洋造的物什都有,车马漕运都督府也好办,你的海船又跑不进运河……现在先不和你说,算哥哥求你,你要记得,可是答应了。”

    嘿,这胖子还不说事!

    “可别,你不说事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办?”

    徐爵一摆手,眼儿眯得都快没了,道:“万一有事,你也不愿阁老被人顶了吧,你这北洋根基未稳,若变了天,裁撤也在旦……”

    陈沐手掌抬起,“说这没用,我当然不想阁老被顶,但你得让我心里有底吧,能办不能办要让我知道啊。”

    “行,有你这话就够了,能办,绝对能办!就是要卡好时间,不能先告诉你,等我传信。”

    徐胖子看样子是把想办的事办完了,抬屁股就告辞,迈步走出几步又回来把桌案上剥好的蜜桔塞入口中,这才转头对陈沐道:“对,陛下在宫里嚷嚷好几天了要看船,这事你要怎么弄呢?”

    说到这个陈沐就头疼,他翻着白眼揉了揉脸,抬手按着太阳穴道:“先找手艺好的工匠做几艘几尺长的船,一模一样,做些东西送到宫里先让皇帝看看,把皇帝拖住。”

    “东洋舰队战船出洋数万里,会耗时数年为朝廷取得银矿及大明在欧罗巴的影响,那是大事,到时候北洋军出征前一定要有誓师,全军向皇帝效忠,陛下、太后、阁老、督公自然都会到场,也就没人能责怪皇帝贪玩了。”

    最关键的是,也就没人说自己不是了。

    “这个好,陛下总念叨,说皇帝要亲自牢牢掌握军权,说你说的,你出海前弄个誓师大会,就是不让他看见船,他也能记挂你好几年不过你小心啊,你要是把当今皇帝教成武宗那样,后人要骂你五百年的。”

    陈沐笑笑,他倒是想。

    五百年,别说五百年不改朝换代,就算如今的大明,想再撑二百年,教出个武宗远远不够。

    教出朱元璋那样的是不指望了,至少也得教出个成祖皇帝才行。

第七十六章 斩棘

    “有了走过一趟麻家港的熟手,后面就可以分派领航船了。”

    陈矩从北亚墨利加麻家港回还头天只是在港口跟陈沐打了个照面,直接换乘河船去往京师内阁禀报述职。

    等他再回北洋军府,陈沐这才有空跟他好好聊聊北亚墨利加的情况。

    半年有余的海上航行,尤其还是高寒地带的航行让过去儒雅的宦官陈矩面上多了风霜之色,椭圆而富态的鹅蛋脸也变得多有棱角,看上去疲惫非常。

    尽管回到北洋已歇息两日,仍旧消不下厚重的黑眼圈。

    “远航危险得很呐,咱爷们这次算是见识了,没有熟悉海路的领航船真不行,回程在黑水群岛冰河,有大约千里逆风逆水还有海雾,可费了一番力气。”

    “不过这条路近,担忧出现意外,另派三条船南下走赤道北顺风顺水,这会估计还在海上,应当是到南洋军府海域了。”

    半年多海上生涯让陈矩开口自有一股老海员的自信,对陈沐道:“一年可派船两队,三四月一趟、七八月一趟,航程长短不同,等陈帅率东洋舰队去往亚墨利加,咱们的补给船可以像过去西夷大船一样。”

    说着,陈矩对侍从招手,长幅海图绘卷铺于桌案,西起大明东至亚墨利加沿岸,手掌覆盖在海洋区域的三个大字上,对陈沐道:“陈帅请看,这是咱沿途绘制的海图。”

    陈沐仔细看着绘画精美并重新式制图方法的海图,图上绘在北方绘有一条航线,还标注了航去回航的里程、风向、海流向,以及沿途遇到的海岛。

    不过那仨字并非太平洋,而是沧溟宗。

    这幅海图让陈沐非常欣慰,正如他最初见到关元固制作出精美的胸甲一样他能带来一定程度上技术的进步,但同样经他的手,也会失去传统中存在的美学美感。

    他直接参与制作的任何东西绝对好用,包括绝大多数分科而学的讲武堂速成学员,军事地图就是军事地图、航行海图就是航行海图,但要说让价值再高一点?没可能。

    但陈矩不一样,在他的船队里,有足够多接受分科专业教育的讲武堂海军将领,能弥补他制图的短板,而陈矩本身则受过良好的教育,书画功底、政治军事都懂一些。

    陈沐抬手让陈矩稍等,在桌案上挑挑拣拣,却发现只有各式各样粗细不同的炭笔,只好喊人奉上笔墨,挥毫在卷末写上《陈麟冈沧海图》,后记时间,万历丁丑仲春。

    麟冈是陈矩的号,陈沐还没自大到往别人辛辛苦苦做的海图上写自己名字。

    搁下笔,他这才收敛衣袖对陈矩笑道:“如何,陈某的字,如今已不辱一览了吧?这是我中国第一幅沧海图,几百年后,是要做国宝的。”

    陈沐的字确实不像过去传闻中那么难看了,但也称不上多俊美雄壮,无非是泛泛之辈,大约随便一个秀才就要比他强些的,但至少不像少儿涂鸦了。

    毕竟他的主要精力不在读书练字,哪个秀才在这件事上下的苦功夫都要比他多得多。

    “国宝?那咱再给陈帅画一幅?”

    陈矩面上除了眼神毫无波动,言语上的谦虚也没有,只是望向陈沐的眼神隐隐有些忧心东洋大帅是否还健康。

    他并不觉得自己随手画,也不算随手,下了一番功夫,但自己画出来的东西让陈沐一题字就成国宝了,你陈沐的手指头开光了?

    陈沐倒是很认真,将笔放回去重重点头,眼睛都亮起来了:“对,回头有空再给我画一幅,用细绢。”

    笑罢了他才拍拍手,指着海图道:“咱先说正事,说完正事不行你去大沽口歇息几天,北洋这俩月给旗军专项训练,有时夜里也会喧闹,你刚从海上回来恐怕睡不好。”

    黑牙宦官长出口气,有股不服输的劲头下意识就要拒绝,头都摇到一半了,这才叹出口气,点头道:“嗯,去大沽。”

    说罢,他摊手以手背在图上拂过,正色道:“远航倒是风平浪静时候居多,不过航程太远,不宜以超过十条的大舰队出航,我看过西夷的船,他们在船首船尾同咱一样都有灯,不过他们的灯更亮,要比灯笼强不少。”

    “更亮在夜里才能及远,我们下次远航,也要在船上安设几处琉璃盏,不然船队大舰过十,首尾相连二里远,容易迷航。”

    “琉璃盏?”

    陈沐明白了,西人船上的灯是玻璃灯,陈沐点头道:“这个好办,四个月前,北洋衙门东北已经建起一座炼油厂,用西北百姓照明的法子,把火油炼上一遍,如今已能分出专用照明的煤油,先用琉璃做几盏。”

    “成本高就先高着吧,玻璃咱们要自己做了,林阿凤这家伙把西洋航线弄得一团糟,也不知道招募去濠镜开玻璃厂的葡夷还能不能活着过来,回头让琉璃厂琢磨琢磨,把玻璃弄出来才方便。”

    能弄出来最好,弄不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大不了等东洋舰队过去把这方法带回来就是了。

    “麻贵那边的情况呢?”

    “麻帅还好,损兵折将至其安居麻家港已至极,仅余二百余人,渔猎耕作,此次留下数百援军与物资,够其支撑一段,他们打算向西与当地土人贸易、并适当招募一部分人,待麻家港能养活起数百人后,再向东行,下一次的辎重,给他们多运些马与狗。”

    马,马就是陈沐心里的疙瘩,他点头道:“这次我不当什么好人了,就找朝廷调马,太仆寺不给我调我就跟他闹,混蛋玩意,老子买马他们还找人给我卖了。”

    “哦对了,这是麻帅要交给陈帅的书信,他说在这上面写了他对此次东征的得失,希望陈帅能好好读读,听进去他的建议。”

    薄薄的小册子,名为《斩棘录》,陈沐如承接万钧般接在手中,面上一时寒毛炸起就为这薄薄一册,他们失去七百多个好手。

    当他翻开《斩棘录》,此次远征的问题便已尽数呈现在他眼中。

    他们以为自己跨越大洋是打仗,实际上却是为了生存。

第八十七章 煤油

    陈沐面前有三盏油灯,浸油棉线曳着微弱的火光,这火光在陈沐迷蒙的眼神里,是白银的颜色。

    两只造型笨重的怀表交替上好发条,搁在桌案油灯前记录着时间,即使到现在怀表依然是稀罕物事。

    擒纵器的构造在古代天文学机械中可以找到,何况还有西方流入的现成构造,制作并不困难,难在大批量制作,受材料所限,一直不能大量制作。

    直至安南、缅甸战事结束,大量缅铁才输入南洋,在支应燧发铳的军需之外,仍有一部分流入民间用于各式匠造。

    至此,南洋才有了钟表行,出产半张桌子大小的座钟,偶尔也会做几具价值高昂的怀表售卖给达官贵人,但其好似铁饼的笨重形制并不招人待见。

    别说别人,就连陈沐也从不把怀表放在身上,即使作战随身取用,也是塞进亲兵的背包里两斤多的重量,能绝了任何贵人把它揣心怀里的心思。

    更别说这年头的表还有毛病,走着走着就不走了,临到用前得先上好劲儿。

    “很长时间没开窗了,通通风,火油烧不净,里面脏东西会把人熏病的。”

    杜松没陈沐这种盯着火苗瞅小半个时辰的坚定意志,听到命令赶紧去开窗透气,倒是杨帆等几个北洋军府治下的商贾看着油灯很是来劲,还不停地说哪个火旺,哪个烟净。

    开窗是给屋里的商贾透气,陈沐直接走到偏厅门外回廊立了会,这才重新入厅,他心里是清楚火油燃烧不净会产生一氧化碳的事,不过此时油灯的火油用量很少,还不至于中毒。

    他跟徐爵前些日子说的是实话,如今财神爷也要断粮了,修衙门校场、募兵发饷至今,南洋给他运的银两早就尽数花光,新一年南洋的海运还未送到,即便送到那也要归入北洋军府,随后押解户部,那些钱他是无权支配的。

    如果他不专程给高拱写公文调银,南洋能给他提供的帮助便只有上万军兵的一部分口粮,就是大米管够。

    四月初,日本运来两艘福船的白银、铅、锡及少量黄金,只在他北洋仓库里过了个手,便被筹备银行事务的户部尚书王国光要去,偌大的北洋上下老卒新兵万余张嘴,账面上只有三万两白银有奇,眼看着离揭不开锅不远了。

    远征在即,粮饷还没着落,节流不可能,陈沐便只剩开源一途,桌案上烧着的油灯,就是他准备推向市场的产品煤油、煤油灯。

    他最沾光的就是北洋地多,军府初立,他向内阁递交了注重军事、经济的五年计划,拿下渤海沿岸大片荒地、海岸,除直属军府的马场牧场、军器局、船厂外,还召集当地商贾开设木料厂、榨油厂、炼油厂、制陶厂、烧砖厂。

    眼下这片区域,除了长芦官办盐场与遵化快关张的铁厂,新兴未开业的大厂都有四成官股,这将会今后北洋军府最大的进项。

    正逢着陈沐在偏厅外回廊透气,赵士桢从外面风尘仆仆地进入衙门,在衙门口将跟随的一队军兵解散,打听了陈沐在那边快步走来,远远地拱了拱手。

    陈沐问道:“船给陛下送去了?”

    “回大帅,送到天津装船,四艘小船模,漕运与锦衣接手,徐公带一小旗兵护送。”赵士桢送了四艘小船走几十里水陆走得身心俱疲,拱手对陈沐问道:“为何北洋船厂开张造出四艘小船八尺长的小船啊!”

    陈沐可不敢把老疯子派去给皇帝送船,带兵护送小船的是赵士桢岳老子徐贞明。

    “你可别小看八尺小船,那是万历、太岳、南塘、双林,天底下船厂多的是,能造这四艘船的只有北洋南洋。”陈沐当然知道北洋船厂造的是船模,笑道:“就当让北洋船匠熟悉船形了,大小不同但构造工艺都一样,他们再造新船也更熟练。”

    回廊上陈沐正说着,就听窗户后杜松喊道:“帅爷,终于灭了,火油那盏灭了。”

    “喔?”

    陈沐朝赵士桢抬手,不再理他快步走入厅中,几名商贾给他让开通路,示意他去看油灯,拿起瓷质灯壶向壶底看去,留下厚厚一层燃烧不尽的污渍。

    静海的刘姓商贾对陈沐笑道:“大帅,这火油禁不住烧,由非灯油,烧来自是不好大伙都知道。”

    说着,他看向另外一盏灯,那盏灯里烧的才是这个时代正常使用的灯油,是素油,也就是芝麻等植物榨取的油,他们家的买卖里就有这个,此时烧的油自然也是他们商号的,最为关心。

    “我知道点灯用火油浪费,只是想看看他有多浪费。”说着,陈沐看了看桌上怀表,取过纸笔将时间记下,这才指着另一个烧火油蒸馏后的煤油灯道:“这个烧的还不错,刘掌柜的灯油,市面上价值几何?”

    “一斤五分到六分银,视远近不同,价值稍有上下之分。”

    “一斤五分,百斤五两。”陈沐缓缓点头,转头对杨帆问道:“炼油厂一日可出煤油多少?”

    杨帆是早年在清远差点被逼成反贼的矿山主,后来贩过私盐,也出海做过买卖,赚了些钱本想着到北洋来报恩,本陈沐留下在军府中挂了官职,专门管理北洋治下从遵化铁厂到大沽口沿岸的商事,同时手上还有一支七艘福船组成的海船队,穿梭在渤海之间往来置办商货。

    “火油足够的话,一日能焙烤出千斤之上,目下火油主要两条路,一条自四川走运河、一条自苏门答腊走海路,都只有运本,焙烤的工艺厂匠都已摸清,只要运量上来,产量就也能上来。”

    情况杨帆已熟记于心,此时信手拈来,道:“若是量足,一日三千斤吧。”

    别管苏门答腊还是四川的油田,火油这东西除了充作军事物资外没有其他用处,价格相当低廉,在当地购置还不到百斤一两,只要有个装运钱就能购入。

    陈沐在心里算了算,这本身就是个低成本、低收益的买卖。

    走海运算上船只漂没几率的损耗与脚钱,再除掉油厂分去七分,大致最后流入军府的不到百斤二两,若这么算下来,一年军府也能有万余两进项。

    “还算不错,刘掌柜,素油可食,成本高,这煤油不可食,成本也低,百斤四两,有没有兴趣在天津北京卖这个?我这还有专门烧它的煤油灯、煤油火机与专门盛放的大小各式型号瓦油瓶,都是好买卖。”

第八十八章 愿意

    陈沐很清楚这些油单单天津、北京地区是消耗不完的,至少短时间的推行里消耗不完,但顺着运河,产量再大也能吃进去。

    何况在他心里,还有更好的倾销地李氏朝鲜。

    走不出多远的航程,那边别管荤油还是素油,都要比大明价高,而且油也更稀有,煤油卖到那边才是真正的好买卖。

    他手下的军兵也早就受够常因处理不当引起油腻的早期燧石火机了,有了煤油,火机才算更进一步。

    不过他并非大明最早使用煤油的人,最早用煤油的人在西北,甚至这套焙烤火油的方法都是从那边找农夫学来的。

    这个时代的蒸馏有时被称作焙烤,那边聪慧的百姓发现把火油焙烤之后流出的清油更易燃烧,灯芯不用过去醋制的灯芯,而直接使用火浣布,也就是石棉,烧起来极为耐用,不过这种充满智慧的方法并未大规模流通。

    现在随着北洋地区推行经济工厂,可以大规模生产、大规模流通市面,凭借价格优势,应当有不错的前景。

    不过煤油暂时就是个细水长流的进项,毕竟赚的是辛苦钱,北洋将来的收入大头还是军器与制造业,那才是有任何生产力提升都能带来暴利的东西。

    “做过军火买卖以后,旁的生意再想入眼,本就很难啦,然后又见识了海上的无本买卖这炮打得好!”

    北洋军府校场上,一身绯缎曳撒的陈沐同身边赵士桢笑着闲谈,忽而步兵校场一阵炮响,让他为练习步炮协同接战的军士高声鼓掌,随后才转头对赵士桢道:“北洋的油、陶、瓷、砖、瓦,统统算下来一年最好才只有十万两进帐?”

    无本买卖?

    赵士桢像容易受惊的兔子,朝陈沐凑近些扭扭捏捏地小声道:“大帅,属下以为以帅爷之尊贵,不宜再多行海上抄掠之事,有违帅爷名声啊。”

    “你想哪去了?”

    陈沐的目光从操练的士卒身上收回,翻着白眼看向赵士桢,没好气道:“我说的无本买卖,是海外设关防取税务,什么海上抄掠,陈某杀人放火无数,什么时候抄掠过别人?”

    赵士桢听这话还真愣了片刻,他仔细想了想,说抄掠好像确实不太严谨,接着甩甩头拿一副小眼神瞧着陈沐……海上但凡能被欺负的,你没欺负过谁啊!

    “学生查过往年账目,其实海外利润大头起始一年为军器,随后便一直是绸缎与棉布,且逐年增多,利润最高的一桩买卖是陈帅亲自操刀,以三船棉布几颗珠子换来马六甲。”赵士桢似乎想要以事实驳倒陈沐不注重实业的想法,道:“关税,在利润中仅占不到一成。”

    “你真觉得棉布能卖那么高的价钱?拿账本做买卖可不行。”

    陈沐轻笑一声,仍旧看着远处校场上操练的北洋军,口中道:“绸缎与棉布,在海外诸国皆有,绸缎尚能供达官贵人撑场面,可诸国比之大明皆穷困,富者亦不多,卖不出量;棉布可出巨量,但诸国皆有定价,有时除了脚钱还能挣上丝毫利润,有时则没有利润单以白银卖价甚至赔本。”

    “在贸易中,棉布起到的是等价物的作用,我们的船过去,用棉布换取当地特产,换苏禄珍珠、狮子国宝石、婆罗洲香料、爪哇占城大米、缅甸铁矿、印度棉花,偶尔还能换来舍利,这些东西运回大明才是真的赚钱,白银在贸易中并未流出。”

    “生产棉布最大的好处在于,即使往后三年,大明失去一千万甚至一千五百万匹棉布,对我们的国力都没有丝毫损失,却用海外奢侈货物将国中富商勋贵的藏银换出,通过南洋军府赈灾、济民、办学、研发之政,还富于民。”

    “除此之外我们得到了别国的大木良材、金属材料。”

    “像我们这样的国家,不算新明,土地已经是奥斯曼的三倍,百姓更比其多得多得多,再多的贸易在富有程度上,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但贸易能让我们更强大,在当今天下,钢铁、木材、粮食、人口,代表力量,这是掌握海权的意义。”

    “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就可以到濠镜到广州到沿海任何一个港口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而是我们的船到他们的港口,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人抢亚墨利加我们也要去,但这还不够。”

    炮声轰隆里,实心铁弹在校场上砸出土坑将带着草皮的泥土翻起半人高,接着几个起落砸翻一片人形靶,炮弹抛物线下的步兵千户挥小旗向前,一排鸟铳放响,紧跟着不惧炮声的骑兵马队自两翼突出驰骋。

    骏马嘶鸣声中,校场边沿的陈沐喃喃自语:“这还不够。”

    “单单我们进步还不够,只有我们完全掌控大海,掌控海上贸易,进而掌握他们的海关,废掉他们的造船厂,告诉他们,没有人需要战船与商船,把他们逼回陆地。”

    直到这个时候,赵士桢才意识到陈沐说的海关税务并不是他想象中马六甲、濠镜、大沽的税务,显然吃着碗里也不影响陈帅眼巴巴瞧着锅里,他说的海关税务是别的国家的税务,而且在此时此刻这个语境,似乎剑指驰骋海上的西葡两国。

    “大帅要再同西夷开战?”

    陈沐快速转过头,诧异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诚心实意与西班牙结盟的,只要他们不背盟,愿意接受来自我们的改变,我愿意在任何战争上给予他们全力支持。”

    赵士桢的眼神飘忽,发现要想跟上陈沐的思维,他只有丢掉自己的脑子不顺着陈沐的话去想,就只被动接受就好了,于是他问道:“要是他们不愿意呢,不愿意回到陆地上。”

    “哈,不愿意?”

    陈沐抿着舌尖笑了,抬手指向校场上演练多兵种联合作战的北洋军,问道:“看见他们没有?”

    “我一直相信任何国家、任何族类,都有许多值得尊敬的坚毅之人,一定会有许多人敢大声拒绝我的提议,所以我才在这儿练兵,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人对我说,我不愿意。”

    陈沐轻松地用手指点在胸甲上。

    “陈某能更有底气、更有勇气地纠正他,说:不,你愿意。”

第八十九章 饮酒

    清明初过,天气逐日热起。

    北洋军府衙门口,训话新兵刚回还顶盔掼甲的陈沐在衙门前院拴马桩翻身下马,拭过额头细汗,便看见院墙旁树荫里几个红毛大汉围坐石凳,捧着糕点吃得正香。

    从爱尔兰漂洋过海而来的肖恩伯爵看上去是不打算自己回去了,非但不着急回去,还颇有自觉地请求陈沐给他派个扈从教授明朝官员礼仪,这几个月他的生活在陈沐看来尤其单调,但他自己似乎乐在其中。

    他们一直住在北洋衙门东边隔一条街的小院,说起来有些失礼,陈沐也派人服侍,毕竟这北洋军府都是大头兵,谁能服侍谁呀,难不成还能把客人当成下将,派去个副官?

    因此从头至尾,除了给原本作为北洋官吏住所的小院添了几套被褥,陈沐没给过任何用度上的支持,几个月下来就连北洋一期募兵都熟悉了这几个红毛。

    早上晨钟一响,募兵开始跑操拉练,肖恩几个在小院里洗漱后便以他们的传统搏斗、射箭,等鼓响三通,就跟着去食堂吃饭起初是不太习惯的,但陈沐都在食堂吃,他们也没办法,而且架不住食堂做饭好吃,还不要钱。

    等募兵用过饭菜开始日常训练,他们则去北洋学堂的通译科上课,汉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一起学了,至于能学多少,陈沐不管、学堂的教员也不管,反正只要他们能听懂汉语就够了。

    正午照例去食堂吃饭,吃饱了午休一会,下午则是在小院里学习礼仪,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肖恩没提过要走的事,陈沐也没提过。

    眼看陈沐下马,肖恩带着几个扈从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一个,这才起身拱手,笑道:“您呐,吃了么?”

    一口本地话把陈沐说蒙了,顿了顿才有点僵硬地拱手回礼,笑道:“这言语学得好,不过再了不必给我行大礼,拱拱手就算问好了,不用跟前些天那些客人学。”

    北洋军府只要不犯错,平日里没人跪拜,这年月除了吃官司、上大朝、行郊祭,平日里见了皇帝行跪拜大礼的都不多,这西洋红毛跟着倒学起跪拜了。

    “不是这样么,可我听说前几天来的可是是北方的大将,掌管五千多的军团,他见到阁下也要跪拜。阁下请放心,我不会认为这有损荣誉。”

    肖恩根本不觉得行大礼有什么不对,道:“在我的家乡,进英格兰王宫要亲国王的手,在罗马要爬下亲教宗的脚趾,各国有各国的规矩,大多数时候这些礼节在别的地方会受到嘲笑,但在当地是再正常不过了。”

    即使是一贯对外国人带有深重偏间与对抗思维的陈沐,也开始欣赏这个爱尔兰伯爵了,其实不是从现在才欣赏的。

    自从这个红毛大胡子被巡行渤海的船队押到岸上,知道他从两三万里外的爱尔兰来,只为了一个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或许能抵达或许不能抵达的可能便漂洋过海,陈沐就很钦佩这个人。

    肖恩说的北方军团长其实是蓟镇的一个指挥使,替戚帅过来走动,带了些长城以北的特产,行军礼的时候被肖恩看见,哪知道他这外邦人学起来倒是顺溜的多。

    戚氏军法严明,尊卑有序也是军法的一种,长官礼为两揖一跪,不向外人行礼,哪怕是像陈沐这别军主官,寻常时期也没这待遇,只不过如今非常之时,人们做事都更加谨慎。

    朝廷暗潮涌动,风向未定,这种时候都宁可讨好人,也不会有谁不开眼地去得罪人。

    “你见到的都是约束军队的方法,我北洋军讲究官兵一体,军礼不同,这只有抱拳礼。”顿了顿,亲兵将马拴好,陈沐才对肖恩笑道:“不过学学没坏处,等舰队,你也会见到朝中大官,不得罪人总不坏在这等我,是有什么事?”

    “嗯,有事。”

    肖恩谨小慎微的态度让陈沐出言宽慰道:“你是想问舰队什么时候么,可以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不是,阁下,我想喝酒。”

    肖恩话说完,身后几个红胡子也都抬起头来,一个个糙到没边儿的大汉眼睛都在发亮。

    陈沐皱起眉来,没明白肖恩的意思,他抬手指向被称作‘爱夷小院’的方向道:“你们院里不是有酒么,陈某只规定你们白天不准饮酒,没说不让你们饮酒,别出院子闹事就行,怎么了?”

    “在阁下见我的那天,府里宴会,有一道菜绿的清凉可口,白的味道怪异,有黑色汤汁,当时不觉得好吃,但现在天热了很想吃。”

    肖恩表情严肃,对陈沐问道:“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还是希望阁下能允许食堂在今天傍晚专门为我做一道。”

    听红毛大胡子这描述,陈沐想了半天没想到那天到底让肖恩吃了什么。

    对比这个时代一切达官贵人,尤其在陈沐当上总兵官以后,吃穿用度都奔着简单走,即使宴会也是如此,通常会给人留下非常失礼的印象。

    跟同僚都是如此,更别说招待肖恩的时候了,他更不重视。

    陈沐皱着眉头用力思索,也就想起好像那天每人面前一共两小盘菜一碗汤,烧鹅是食堂的老广厨子做来下饭的,还有一道汤,剩下的那个菜……想起来的陈沐一拍脑门对肖恩竖起大拇指,爽快应下道:“行家啊!饮酒就要配这个,没问题!我派人跟食堂说一声,晚上专门给你做一份。”

    要不是那天就这一个菜,单凭肖恩的描述,陈沐是绝对想不到的。

    “啧啧,黑色汤汁,就冲你这品味,陈某就觉得比英格兰王室强到天上去了,介不介意晚上算我一个。”陈沐拍手对肖恩道:“我想听听英格兰的事,等我手上事忙完,晚上给我讲讲?”

    陈沐才是这的主人,肖恩自然答应地爽快,紧跟着就听陈沐对跟随的亲兵吩咐道:“去跟食堂说一下,晚上给我拍个蒜泥黄瓜,再让宣府来的厨子弄个老醋花生,花生别忘了油过一遍!”

第九十章 教官

    临近傍晚,军府衙门前两盏煤油灯被点亮,陈沐的工作还未做完。

    随着作为东洋军府卫旗军的一期募兵加强训练进入尾声,第二期募兵也招募完毕,同样招募了五千余人组成一卫兵力。

    新募兵的入籍工作在人手足够的北洋军府很快便汇总完毕,并重新抄录编著成册存档,但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事务并未议定。

    几个练兵千户教官围长桌而座,杜松的哥哥杜桐在座,他早前以守备入宣府讲武堂,辛辛苦苦就学两年,毕业后反倒在北洋任了个小百户,如今因练兵有功升任副千户,在接下来的二期募兵操练中担任练兵主官。

    另外两个练兵千户都姓黑,一个是宣府人黑晓,早年曾被北虏掳走,后来在宣府以大将家丁的身份从军屡立战功,入了宣府讲武堂。

    另一个叫黑云龙,不是另一个时空崇祯帝时期良乡兵败被俘的那个黑云龙,那个黑云龙是上边黑晓的儿子,这会儿还未出世。

    这个黑云龙是辽东辽阳副总兵黑春的儿子,祖上是建州人,曾任山西北楼口参将,因贪污三百两被免职,正逢当时宣府讲武堂初立,走了李成梁的门路被送进讲武堂,如今也是副千户。

    “步兵,不论是担当矛手还是鸟铳手,依陈帅操练之法,六月足够成军,但炮兵与骑兵,不行。”

    杜桐说起兵种训练头头是道,向对面端坐的陈沐拱拱手,道:“尽管有带艺从军者,北人总有善骑术的,也有懂算数的,但他们的骑术和北洋要练的骑术不同,他们会算数也与陈帅要炮兵学的几何不同,这些在过去都是没有先例的。”

    “即使在讲武堂,骑兵科都不曾教授这些驯马骑术,炮兵科学员纵然有武举出身,学起炮兵的算数也不必旁人容易到哪里去,三月时日,他们能骑得好马,却达不到考核乙等;放得出炮,也同样难射中标靶。”

    说罢,杜桐再度隔着长桌抱拳,道:“陈帅能否宽限时日,以待募兵考核过关?”

    陈沐没有说话,他边听边在笔记上记录,多年来他已经养成这样的习惯,不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先记下来,在记录的过程中往往就能想出解决的办法,即便没有办法,也不易忘记。

    如今这个习惯已经被带到天下各地,通过讲武堂感染了许多将官,下级军官往往很喜欢这种气氛,哪怕单凭这点,这些过去官职比百户高得多的将领如今委屈在军府都好受许多。

    当然最关键的是北洋将校不论权力、地位都比别的地方百户好很多也是关键因素。

    等记录完,陈沐才抬头对杜桐颔首,转而对其他练兵千户问道:“还有什么,继续说。”

    黑晓没有说话,他过去在北疆因勇武被称作骁将,不过性情内敛,平日少说多做,并非张扬性格。

    黑云龙跟他刚好相反,大大咧咧好拉关系,刚到北洋时去陈沐宅子里送礼,礼被退了回去,但硬生生通过一套他老子黑春在世时与李成梁、杨四畏是兄弟辈儿,所以跟他是叔侄辈儿,如今陈沐和李成梁、杨四畏是兄弟辈儿,所以虽然他比陈沐大三岁,但陈沐是老叔的辈分理论把陈沐绕蒙圈。

    本来陈沐觉得这也就已经是拉关系拉到顶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黑云龙跟自己拉辈分已经是留手了,实在他是南将出身,最亲近的兄弟都在闽广沿海,不好拉关系,要不然人家真正厉害的是攀亲。

    宣府讲武堂一期学员拢共四百多人,人家有一个总旗的干亲,最远的拐九个弯都能拉上亲戚。

    这攀亲功夫,不亚于袁术是所有人的爸爸。

    通常陈沐不太待见这样拉关系的人,但黑云龙入学前的战绩、毕业时的成绩像他攀亲的本事一样优秀,就是这‘增强队伍凝聚力’的被动技能让陈沐不知道是好是坏。

    “表哥说得对!陈帅,小侄有两个办法。”

    黑云龙先应了杜桐一句,转头对陈沐道:“一,将骑兵、炮兵的操练时间延长为一年,这才能在训练科目不变的情况下保证四成甲等、五成乙等,同时工兵训练科目可并入步兵日常训练,越简单越好。”

    “卑职从未出洋作战,但曾出塞捣巢,但凡远征,不能就地补充辎重,军队兵种越复杂,辎重运输越困难,不出海尚且如此,若行军至亚墨利加甚至欧罗巴,各兵种都有可能一次补给不及便全部变成步兵,步兵也有可能同辎兵、工兵分隔,被迫担当辎兵与工兵。”

    伏案笔记的陈沐抬头看了黑云龙一眼,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道:“第二个呢?”

    “二,经过六月操练,骑兵炮兵虽不能达标,但兵科基本的术已学有所成,剩下的,在战场上学。”

    别的练兵千户刚要说话,黑云龙瞪大眼睛道:“咱也不是草菅人命,入学前都是带过兵的,北洋军练六个月,比混一辈子卫所的旗军强得多,再有讲武堂毕业的将官率领,比学个三才阵就操刀厮杀的旗军强多了!”

    说实话,黑云龙句句都说进陈沐心坎里去,他是把陈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了。

    北洋衙门有北洋、东洋二军府卫,这给了陈沐很大的操作空间,这批募兵既不是戚氏募兵那种营兵,也不是旗军战时征召归营兵节制的预备兵,而是天然的预备兵,在练兵时就让他们习惯听从不同将官的训练,这是陈沐的一点小目的北洋二期以后的募兵,都将是亚墨利加的预备兵。

    只要各部将校还活着,没被成建制消灭,这些预备兵带一杆铳就能立刻补充战力。

    “九个月,今后每期练兵时间为九个月,各练兵官要保证募兵两成甲等、六成乙等,每多一成乙等,新兵练成当月练兵官月饷增一成、多一成甲等,当月练兵官月饷增两成。”

    陈沐搁下笔,扫视几名练兵官道:“不合格多一成,当月饷银减两成。”

    “总练兵期为一年,最后三个月学海战。”

第九十一章 奉上

    肖恩被陈沐带人端上来的花生吓了一跳,拿着小酒杯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

    其实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和被人喝酒,比方说军府衙门的书吏、不入流的库管,哪怕寻常兵头,都比跟陈沐坐在一个桌上舒服的多。

    他喜欢明国人饮酒这种仪式感,任何事都要有各种说法、各种仪式,这让肖恩觉得自己像在老家进入宫廷,哪怕学到一种新酒令,也能让他倍感欣喜。

    但唯独他所见位最高、权最重的陈沐,肖恩在他身上很难找到这种感觉。

    像和英格兰高地人的喝酒方式一样,端着杯子,喝像野蛮人,这很愚蠢,但他又不敢说什么。

    “怎么不吃?”

    陈沐夹个花生豆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后端起酒杯祝酒,见几个爱尔兰人都照着拍黄瓜大快朵颐,老醋花生却一口不碰,道:“这个很好吃,同拍黄瓜一样,下酒菜。”

    肖恩已经习惯饮北方烧酒了,才两小杯下去就喝得满面通红,指着花生道:“我见过这个,英格兰人从新大陆带回来过,有人第一次吃没事,第二次吃就死掉了。”

    “死,死掉了?”

    陈沐抿抿嘴,有些发愣,他还没听说老外一吃花生豆就会死掉,不过看肖恩等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干脆道:“你们都不能吃?行,别吃了,我吃,让人再给你们拍两根黄瓜。”

    “既然你爱吃黄瓜,我给你讲讲这瓜的历史,这个本名胡瓜,你们知道胡的意思么。”

    陈沐用筷子指指盘中被吃干喝尽的拍黄瓜,对几人道:“我们有很多朝代,每个朝代都以中国自居,在过去我们认为中国,居四方之中,是最尊贵的地方,相对中国有四个方向。”

    “称呼四方之人,东夷、西戎、北胡、南蛮,都威胁着我们的安危,西戎在两千五百年前就没了,他们的后人现在和我们站在一起,剩下几个也一样。其实这个胡瓜本应叫戎瓜,但因汉朝没有戎只有胡,从西域来,所以就叫胡瓜。”

    “到大概一千年前,有个起于北方的强人做了君主,名叫石勒,因为他本身是胡人,所以下令人们不能说胡字,有次设宴指着胡瓜问一个大臣这是什么,这种时候,答错了是会被杀的。”

    “君主,不是生出来的?”

    肖恩愣了愣问出句并不相关的话,随后摇摇头道:“阁下接着说,大臣是如何回答的?”

    他现在已经弄清楚,大明的官僚掌握着比他们贵族还要大的权力,而且任何人都能做官,开始他也为大明的国政而感到担忧过,但随后才明白让他诧异不已的真相这儿的农民和工匠居然也有机会学到政治。

    “那个大臣名叫樊坦,知道不能说名字,便干脆说颜色,他说:紫案佳肴,银杯绿茶,金樽甘露,玉盘黄瓜。”

    陈沐轻轻笑着道:“所以后来,这个名字流传开来,虽然那位奴隶出身的皇帝死后没多久他的国家分崩离析,但黄瓜的名字却流传至今。”

    “奴隶皇帝。”

    肖恩大着舌头问出一句,两眼有些发直:“他在国中推行的是奴隶制度么?”

    “不,他不是推行奴隶制度,他自己就是奴隶,后来做了将领,称赵王,做皇帝。”陈沐突然想起来了兴致,问道:“这种情况在你们那很少发生吧?”

    肖恩想了想,他不愿被陈沐看低,据理力争道:“石勒皇帝像古罗马的斯巴达克斯一样,但这种情况在我们那里也不是没有,只是情况不同罢了,大明的皇帝是人,我们那里拥有皇帝权势的教宗,你们用人来管理人,我们用宗教来管理人,我最近在大学学了你们的历史。”

    他口中的大学是北洋学堂,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其实差不多,你们改朝换代时大多会杀死前朝君主,我们会把异端烧死。”肖恩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只有像他这种对天主教不是那么虔诚的人,在这片根本不存在虔诚的土地上才敢说出这样的话,道:“都是为了统治。”

    “在我的国家,因为一桩婚事,亨利国王推动宗教改革,不过那也只是为了不让罗马教廷控制英格兰,神依然是最大的权威,只是中间没了教廷的控制。”

    “我看过一本书,名叫《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空想新岛的既有益又有趣的金书》,名字很长,作者很好地描绘了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后来作者因为反对宗教改革,被亨利国王斩首。”肖恩摇头道:“如果我的土地能像大明这样,不受宗教影响,那就好了。”

    陈沐挤眉弄眼,“什么书?”

    名字本来就很长,肖恩又喝酒喝得大舌头,有些字他说的是西班牙语,有些字说的是汉语,还有些字说的是家乡话,这对陈沐来说太考验听力了。

    在肖恩重复三遍之后,陈沐终于从中间听到一个自己能听懂的词乌托邦。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这份代价你要考虑好,你希望远离教廷,但这必须亲近皇帝,作为大明的藩国,年年朝贡献上方物,并在皇帝需要时付出一切。”陈沐咽下一杯酒,道:“作为回报,我的军队会帮你作战,我们同欧罗巴诸国作战的经验不多,只有区区几次。”

    “但那几次我们都大获全胜,除此之外,朝廷会派出精通治政的人在当地任职官员,治理一方,贵族与大王的权力会受到很大限制。”

    “这正是我想要的,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相信阁下也看出来,我并不是那么长于军事,虽然我确实很勇敢。”肖恩挺直了背脊说出这话,配上他大胡子的模样很有信服力,道:“但我分析过,贵族统治一切的时间快过去了。”

    “我们急需一个新的制度,商业、航海,这让拥有土地的贵族之间诧异越来越大,仅会种地的贵族将贫困到还不如农工,而有些商人却富贵到比肩王室,他们现在没有权力,但谁不会想要索取更多呢?”

    “我看到大明似乎并没有这种矛盾出现,我为此而来,愿意向皇帝奉上一切!”

第九十二章 舒服

    陈沐知道肖恩远渡重洋是内心的危机感驱动着他,但没想到居然是关于政体的危机感。

    但不得不说,肖恩想的方向是对的,再过很长时间,欧罗巴会有资产阶级革命。

    在政体上,陈沐认为他还是很有发言权的,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可能会看到爱尔兰、英格兰地区遭受苦难的一面。

    因为他的国家几乎试过人类所有政体。

    西周国人暴动,周公和召公共同治政,施行过短暂的共和。

    春秋战国的贵族治政,秦朝开始之后的大统一君主**;清末新政试用君主立宪,结果立宪却更乱;袁世凯当国,先是议会内阁制,随后总统制。

    后来的军人议会内阁,蒋中正的五权分立与总统制。

    方法都是好方法,制度都是好制度,时机不对土壤不同,自然结不出好果。

    正如爱尔兰伯爵肖恩想要效法明国,将爱尔兰并入大明,西方的政体生搬硬套到东方情况不好,东方的整体挪到西方,陈沐也不觉得就是什么万全之策。

    但他并不在乎,别人的国家嘛,折腾折腾又有什么坏处呢?

    了不起,折腾不动了再想办法嘛。

    “徐先生,我听肖恩说,英格兰的毛纺品价格在这百年之间涨了三倍,宗教改革让英格兰在收回宗教土地后,全国耕地多出六分之一,贵族和农民商议着把土地去养羊,女王伊丽莎白接连颁布学徒法、工匠法来增强工业。”

    陈沐仰躺在摇椅上,手上捧着天津瓷厂造出的小瓷瓶,里面装的是枸杞绿茶,像个老年人摇摇晃晃悠然自得。

    他对厅中埋首书案的徐渭道:“我听说他们法令规定学徒必须做满七年才能出去做工,您怎么看?”

    徐渭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眼镜,镜框是专门让铁厂用黄铜精细打磨的骨架,抬眼沉吟片刻道:“这很好啊,更多的培养时间能让工匠精益求精,自法令颁布七年,英格兰就会有一批优秀匠人,怎么,大帅也要在北洋施行这道法令?”

    陈沐放下瓷瓶,在摇椅上想起来被晃得起不来,挣扎两下才起身道:“不,我觉得这很不好。”

    “量变能引起质变的,更多优秀的匠人,这些人懂得技术,哪怕万里挑一在后来的社会工作中学习知识,就能产生自发的改良;况且优秀技术能让他们造出更好的船,更好的火器。”

    “大明这么广袤的国土与如此众多的百姓,打赢一场海战取得南洋优势,对天下改变便如此之大,更何况一介小国,他们只要再打赢一场大战就能脱胎换骨啦。”

    “脱胎换骨,这很可怕啊!”

    “嘶……”

    徐渭倒吸一口凉气,看上去好像被陈沐的话触动了一般,缓缓摘下眼镜放在案头,素色长袍的两只宽袖拢在一起,端着手望向陈沐,沉吟道:“不,大帅,老夫觉得英格兰没有问题,但大帅的看法有问题。”

    “嗯?我的看法。”

    陈沐环顾周身,皱眉道:“我的看法有什么问题?”

    徐渭叹了口气,最近疯老头也用了陈沐的一系列护肤品,干巴巴的面皮红润非常,看上去像个五十六岁的年轻人。

    他清清嗓子道:“您贵为天朝大帅,身兼北洋重臣东洋大臣之职,麾下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议论到海外蕞尔小邦的一点微末革新。”

    徐渭掂起衣袖探手道:“能否不要用村头穷汉望见别人家讨了小媳妇般眼气的语气,实在是……哎呀。”

    陈沐被徐渭说得哑口无言,那可是英国,后来统治世界的日不落帝国,基础可就是在此时打下的,他心里急切,如此开口自然会有这种语气,端起瓷瓶饮了口茶,起身去寻蜜,这才道:“你徐先生别管我语气,我就是村头穷汉,就是见不得别人娶小媳妇,怎么办,你是绍兴师爷,拿个办法呗。”

    徐渭听着嘿嘿直乐,让陈沐心里直嘀咕不知老疯子又打算做什么,接着就见徐渭神色如常道:“大帅若是村头穷汉,恐怕这事没有办法,但你显然不是,抢亲的人都找好了,您还在装什么穷汉呢?”

    “西夷与英格兰有新仇旧怨,当下与我关系不坏,爱夷的红毛伯爵自有立国之志,飘扬万里尊崇天朝之心也很实诚,大帅既然给了承诺,英夷到时也不会坐以待毙。”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三岛英夷国土狭小,凡爱夷反叛则仅剩两岛,海岸甚长,地处优越商贸繁荣,只要大帅愿意付出代价,什么改革都能半途而废。”徐渭说着便笑了起来,“还望阁下端正态度,靖海伯是海外有名有姓的恶霸,不要妄想着做村头穷汉了,大明没那个命!”

    “不不,事情并非如徐先生想的这么容易,爱夷还好,至少现在肖恩愿意做大明藩国,但等他掌国之时就未必愿意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陈某有心做恶霸,但不愿付出代价。”陈沐俩手一摊道:“让我为那片土地死太多兵力,我不愿意。”

    “有心拉西班牙垫背,他们就近出兵吧,可没记错的话菲利普头上也顶着英格兰国王的称号,打垮英夷容易,回头就要接着同西夷作战,这就很难了,相对我们,西夷就近,能组织大量兵力运送到英格兰。”

    陈沐摇摇头道:“何况就算西夷不出兵,到时候当地也会反抗肖恩,没完没了的反叛,单单拉拢他们还不够。”

    “打是一方面,虽说打起来谁都不怕,但大量精锐兵力耗在那边,并非长久之计,还要从其他地方想办法,至少要砸了其国中工匠、商人的饭碗。”陈沐抬手在瓷瓶身上轻敲几下,道:“北方得给我准备大量毛纺品,是大量,大到把他们的毛纺商人对行业信心完全失去,大到能拉平物价。”

    “除了这些东西,还要有专人掌管这摊事务,让常吉代我写封信,把濠镜的黄程调过来,等从西班牙返航的领航船回航,随军一同出发。”

    “让他们舒服舒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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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