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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三章 航线

    还好,吴守礼的请求陈沐是可以做到的。

    不过程序不能错,吴守礼先向朝廷上书献船献木,朝廷批下准了,并又给吴守礼家赐下三个闲官位,陈沐这才敢收下这样的报效。

    而且徽商进合兴盛是有好处的,很大的好处。

    虽然都是商贾,但徽商的习惯与闽广商贾有极大不同,闽广商贾勇于闯荡,虽盗贼风波而不惧,常穷人子弟仅枕、毡、衾外身无长物,只身出洋,数年受雇方稍谋独立之业,再过些年便都是海外巨商。

    徽商善于经营,平均文化程度高,喜好结交权贵,走上层共赢路线;闽广商贾则长于海贸货运,多穷苦出身且持久受朝廷政策压制,无丝毫道德包袱,出色的闽广商贾不但会经商,还会保护自己比方说这个时代,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就是有自己的船、铳、炮。

    因此闽广商贾是天然的运宝船队,还是自备武装商船的那种,徽商到了北亚墨利加,会在那边经营手工业、制造业、建筑业以及当铺等等行业,那又有为数众多的人口,很快就能发展出一个又一个城镇与自主经营的种植园、林场、山场。

    尤其这个吴守礼,陈沐是非常希望他能在北亚墨利加拥有自己的产业。

    “像他这样,当着整个朝廷露富,又不是宗族官商,朝廷一没钱就会想到他,早晚要栽跟头。”

    陈沐太知道这样的道理了,他一直到高拱正式入职南洋军府,才敢把南洋真实岁入账本为人所知,而且朝廷至今所知道的还所有保留,只不过在账面是没保留的,因为过去属于南洋军府那份如今已经是闽广海关的岁入,与南洋军府无关。

    “情况也不至于那么坏大帅,有四军府在,朝廷不会没钱。”赵士桢轻笑着在陈沐案头推上两份公文一封书信,道:“这是山东与南洋卫军器局发来的两份公文,山东又交解两艘千料、十艘五百料共十二艘战船,一期旗军左千户部已乘船去往金州卫进行远航训练。”

    “这是最后一个派往远航的千户部了,待他们陆续回程,想必辎重船亦足数凑齐,东洋舰队即可陆续开拔。”

    舰队远航训练去的是金州卫中左千户所,位于后世大连,说是远航训练,其实只是由天津、金州卫、朝鲜黄海道、山东莱登而已,总航程两千七百余里,堪堪不过远渡大东洋航程的十分之一。

    况且航行海域不同、气候不同、沿岸情势不同,这只能算是给他的部下在真正远航前的一点乘船训练罢了。

    毕竟他们要航行的海洋是沧溟宗,后世被称作太平洋的大海可一点都不太平。

    在陈沐的案头,两份分别为麻家港归还的陈矩与远航西班牙归还的杨廷相递交的海域公文快被陈沐翻烂,陈矩的公文中写明了其在北方航线遇到的困难,包括暗礁、暗流、浮冰以及黑水群岛的冰期,甚至提供了在黑水群岛结冰的时候,一壶水在露天的甲板上多长时间被冻成冰块。

    杨廷相的公文则更加全面,其中重点在于描述北亚墨利加西南沿岸夏秋两季所遭受的台风。

    这是一条非常糟糕的航线,陈沐接下来的工作则是为他离开北洋军府之后的诸般事宜定下结论,比方说每年的辎重船队在何时。

    陈沐边快速查阅公文赵士桢边在一旁向参与军议的部将介绍情况,除了两份公文外还有一封私信,是回到北京的徐爵发来的,陈沐将私信压至一边,浏览第二封来自南洋军器局的书信,上面说他们对新式火箭实验已经定型,可以装备部队了。

    万历五年造神威机关箭分海、陆两大类,共有海舰机关箭、海艇机关箭、陆步机关箭、陆车机关箭四个型号,仍然采用推药、爆药、弹丸作为杀伤力量,取消箭杆采用陈沐在两年前提出的螺旋板助推,对射程与稳定有极大提高,同样也能装载更多的火药,但精准极差的弊病依然没能革除。

    在信上,南洋军器局已以三千四百两白银的价格卖各型号机关箭共五百支,采购者为西洋军府麾下停靠在果阿的总兵官李锡,同时采购的还有南洋造燧发铳一千四百支、小旗总旗箭六百支、镇朔将军炮二百三十门及各类弹药,用来武装其麾下统帅浙东鸟铳手的参将戚继美舰队。

    订单银两超过三万两,听说是李锡的徽州同乡商贾报效军用。

    徽商在战争中推波助澜。

    陈沐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头将这封公文压到桌案一旁,从杜松手中接过竹鞭指着身后航海图对堂中北洋诸将道:“为确保辎重舰队经过黑水群岛时海水并未结冰,最好的时间为三月下旬,经过两至四个月的近海航行,抵达大洋对岸的麻家港,能躲避最多的海上风险,也能确保携带辎重完好无损。”

    “在夏季抵达麻家港后,沿着海岸向南继续航行,那个时候陈某会在沿岸事宜生存的地方设立港口、水寨、陆寨,由辎重船队沿途补给。因其地夏秋之季多发台风,因而秋季之后才能向墨西哥方向航行,经由墨西哥南的赤道北部航线返航,目的地为广州府。”

    “冬季在广州府卖掉随船运载的货物或于南洋军府卫岛卸下所需辎重,一路筹集新一期辎重北上大沽口,在这该换船休整的换船,状况良好的海船再度。”

    “这是我们的标准辎重航线,其中南北航线各留有四个月的时间处理意外,没有意外的话辎重队能得到足够的休息时间。”陈沐说着转过身来,对众人道:“但单单一条标准航线是不够的,一旦发生冲突,我部对辎重的消耗将急剧增加,一年的时间,谁都等不了,因此必须要有第二条更加冒险的航线。”

    “这条航线,要在十月下旬由天津,黑水群岛那个时间很大可能会结冰,因此航线要稍稍偏南,航行也更加困难,这条航线,陈某与一期北洋旗军一起闯,在明年会将航路发回军府,往后推为定例!”

第一百二十四章 春笋

    陈沐是等不到更好的火箭了,只能让殷正茂部下李锡的戚继美舰队先当一次小白鼠,试用之后看看结果。

    其实自大明向北亚墨利加的北方航线已经不是一片蛮荒了,至少还是有几个人的,比方说沿岸相隔千里之内必定会有一个小小的百户所,虽然这个百户所可能员额不足、旗军冻饿,也可能旗军本身根本没来过其效力的大明。

    比方说麻贵在黑水群岛设立了十岛千户所的编制,十个稍大些的岛屿上都立有百户所,军寨、旗军一应俱全,但除了以大明旗军充任的百户、总旗官外,所有旗军都是本地的黑水女真,会说汉话的没几个,但他们都知道只要朝廷的船来了,就从冰屋里给他们拿出海象肉煮着吃。

    作为回报,每条经过那的船都会留下一些香料,没有香料就送出点别的东西,比方说几匹棉布、五斤火药、三柄佩刀、俩头盔、一面皇明旗或小小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甚至帮人家起几个汉文名字也是回报。

    当然对当地来说最好的是书,别管是话本还是四书五经,乘船渡海的人为了消磨时间多会带上许多书,由于海关对书籍出海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他们能带出的书籍种类拥有严格划分,大多为传统的启蒙书籍、南洋印刷英雄故事、中原流传神话故事或道教佛教典籍,所有功能性书籍哪怕是教怎么种地都不让带出去。

    但这依然是极好的馈赠佳品。

    徐爵的信没什么重要的,完全就是在和陈沐扯闲天儿拉关系,讲述其此次南行所见所闻。

    在讲武堂与讲文院相继出现后,国中闲得蛋疼的乡绅也坐不住了。

    这个时代的乡绅和民国时的乡绅不一样,首先要有的就是文化,毕竟民国时期知识分子都搬进城市里,导致地方基层知识分子急剧减少,但这会不同。

    士绅通常是一起说的。

    人有文化,苦读十年成为万里挑一的秀才,才是正常的士,最不济的士大约就是童生,这是最底的了,士走了仕途,成了官,几十年下来没被同乡刨掉祖坟,官路做的勉勉强强,退休回老家,在乡中广富声望受人尊敬,便成了绅。

    一部分人成为绅之后没事干了,岁数也大,有田有闲有宗族,大多会做的一件事就是建社学,让宗族、同乡的小孩子都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将来能够改变命运,做人上人。

    另一部分人成了绅之后有事干,好为人师,满世界跑着讲学,传播自己的思想。

    但这两年形式变了,广大士绅发现搞教育,好像没有讲武堂、讲文院厉害,人家一年教出好几百人,那是多大的声望、多大的名气好吧,其实这里面讲武堂是赛驴公下意识加进去的,实际上广大士绅并没发现讲武堂有多优秀,尽管属于一个系统,但影响力显然不及徐阁老的松江讲文院。

    尽管人家一期讲文院学子今年科举进士总共就仨人,徐阁老原本以为二百多个学员少说不得占上一百个进士,结果就仨,那仨人本身还是在家苦读十年才进讲文院的学子,但那是因为偏科,其实讲文院的学员考的都还不错。

    现在讲文院又加入了六科必修的台阁体写作与策论课程,徐老爷子是铆足了力气要争一争科举进士率的。

    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两京十一三省大量专科学院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大多数乡绅办的学院也是与讲文院相同,多由地方士绅联手,以一府冠名办学。但还有些士绅的才华并不在科举,尤其一些信奉‘百姓日用即为道’,大量有学识的士绅投身于先学习、再教学的事业里。

    比方说爱逛窑子的士绅,与扬州巨贾合办了扬州府伶人院,老不休的士绅们亲自担任教习,教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各式乐器舞蹈,直接为瘦马妈妈们手下的姑娘提供了高级进修渠道。

    还有人搞了苏州府匠人院,请了大匠,有教授冶铁的、有教甄别制作珠宝的、制陶的烧砖的、甚至还有请来建筑名家教盖房子,为时人所笑。

    总之乱七八糟,都学着讲文院的样子设定科目、学期,有好的也有坏的,既有免费教学完全奉献或者说以此为乐的,也有收费特高一点儿都不着调的。

    当然更多的是一般般,不好也不坏,陈沐比较看好这些学院。

    不过他并不是非常在意这件事。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专科大学由汉灵帝创办于东汉光和元年,名为鸿都门学,开设辞赋、小说、尺牍、书法、绘画等艺术课程,收录平民子弟皆由州、郡、三公择优选送。

    没有东汉末年的思想解放就不会有雄健深沉、慷慨悲凉的建安风骨。

    他们这帮明代老土帽儿才哪儿到哪。

    士绅们有个正事干挺好的,别管他们做的好不好,陈沐知道,早晚大浪淘沙,留下几块真金。

    能将个人奋斗融入并推动历史进程,坐在北洋军府校场树荫下攥着书信的陈沐只觉得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徐爵书信中最后一段所提及的两件事,不在十三省,就在北京。

    这段日子以来朝廷每日上朝,皇帝虽未亲政,却天天上朝,李太后对此没有异议,这在朝臣中引发轩然大波。

    因为就张居正过去考虑到皇帝需要注重学业,因此定下规矩为每月逢三、六、九上朝,也就是每十日仅上朝三日、讲学七日,如今每日亲自上朝,且在朝议中试着发号施令,携发配亚墨利加这口宝刀,百试不爽。

    所幸皇帝没有做什么出格的决定,反正朝政也并非在朝议决定,乌泱泱都是人,七嘴八舌又能决定什么?

    真正的决策都在内阁与司礼监中午将事务递交御前。

    为此张居正在灵堂写了封信督促皇帝学习,李太后专门回信解释皇帝没有耽误学业,增加上朝次数没坏处。

    其实最近皇帝正跟李太后闹脾气呢。

    太后不介意皇帝每日上朝,但日讲也不能丢下,时间都从下午一直安排到太阳落山后的两个时辰,小皇帝对此是毫无怨言的,但他表显现出极大的抗拒,而所争之事与日讲、上朝皆无丝毫关系。

    皇帝争的是什么?

    万历争的是,在朝廷仪制中为皇帝增添两套衣服,一套明黄色日月北洋军府制式戎服,另一套是总兵官全套皇帝甲胄,这简直是效法武宗皇帝荒唐之举。

    不过小万历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虽然跟太后没讲通,但依然以自己的方式抗争着:没有新衣服,没有日讲!

    就算每天在密室里花一样的时间偷偷看书,也没有日讲!

    其实太后在意的不是皇帝要给自己添两件新衣服。

    而是在皇帝托冯保呈送太后的书信中,清楚写明了这两套衣服的用处:大明天子要穿这样的衣甲,全副武装,在东洋舰队与万历号于天津时大阅军队!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戎服

    紫禁城,东宫。

    宫人将宫纱帷幔放下,向立在殿前的陈沐微微颔首,脚步轻轻向后退去。

    遵照太后诏书,陈沐在入宫后将蟒衣换下,穿上北洋军府的军服甲胄,在四名持金瓜挎雕弓的大汉将军看护下在慈庆宫觐见太后。

    陈沐有一种预感,李太后这次找他来,是要骂他的,上次被罚了两年官俸,弄不好这次靖海伯的食禄也保不住了。

    耳边安静地听不见动静,殿前四名金甲大汉将军立得纹丝不动,只能听见远处传来细微蝉鸣,不时一阵凉风穿过殿前檐廊,给人在干热的夏季带来些许慰藉。

    这是万历在登基前的住所,有时是太后宫、有时是太子宫,如今作为每月经筵讲学之处。

    陈沐静立,直至他听见殿中传来纷踏脚步,虽未见凤辇,但宫人宦官已自殿后上前侍立,帷幔后隐约显出人影旋身落座,他听见立在御前的宦官高声唱名,招他入殿。

    “外臣靖海伯陈沐,拜见慈圣皇太后!”

    “免礼。”

    随后便是有点吓人的安静。

    帷幕后的太后半晌没有说话,就放陈沐端端正正地立在殿中,他也不好抬眼去无礼地直视帷幕,脑袋里一直斟酌着思虑要不要问问叫自己过来做什么。

    同时心里还恶趣味地想着,太后会如何自称呢?

    哀家?本宫?老身?

    他并不知道,帷幕后的李太后一直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身上的甲胄与大汉将军身上的金甲,似乎在衡量两种铠甲究竟哪个更合适仪制。

    四名大汉将军,甲制武备略有不同,尽管各个体态威武、腰间抱肚皆为红绸、头顶皆戴凤翅红缨盔,但衣甲上分为两种,一为北边总兵官时常穿戴的那种银鳞金边罩甲,二为山纹金叶甲,严格来说,这两种铠甲其实都近于礼服,注重装饰,同野战制式铠甲模样不同。

    陈沐曾向徐爵打听过,这帮隶属锦衣的大汉将军也辛苦着呢,每日下班要把铠甲交还,擦拭保养干净才能出宫,否则会因此受到责罚。

    过了很久,帷幕后的太后才开口,以一种陈沐从未想到过的自称,并且还问出一个非常令人诧异的问题,道:“予不曾想,北洋新军连铠甲都是新的……此甲,能挡铳炮?”

    予?

    这跟张居正写信自称仆一样令人诧异。

    “回慈圣皇太后,时至今日,只要距离够近,天下没有任何铠甲能完完全全挡住铳子,要想挡住铳子甲就要够厚,极厚的甲人是走不动道的,臣穿的这件胸甲能在三十步挡铳子,如内衬锁甲衣,可在二十步保中铳不死,十步之外,也有些许生存可能。”

    “这是南洋卫军器局匠人、广州讲武堂研究经过测算、实验后在士卒累赘与防护之间选取最合适的结果。”

    陈沐口中的‘生存可能’与甲胄质量无关,只于运气有关。这么近的距离,铳子肯定要破甲打进身子里,最常见的铳子材料是铅与倭铅,也就是铅和锡,当场不死后续带来的麻烦很让很多人死掉。

    李太后的语调有些好奇,尽管话还没说完就矜持地又恢复清冷嗓音,还是能为人所知:“测算、实验?”

    “太后圣明,不看华丽装饰,铠甲的防御与钢铁厚度有关,钢铁厚度关系到重量,同样甲胄形制,十六斤与三十二斤防御当完全不同,在保证士卒能穿戴甲胄作战、行军的前提下尽量将甲做厚,需大量测算并做出铠甲认真检验。”

    “予明白了,甲胄先不说,有话问你。”帷幕后的李太后似乎对想要问询的事极为好奇,道:“听说先帝当年于京师大阅便与靖海伯有关,如今皇帝又要再言大阅,且于天津大沽东洋军之时,靖海伯为何执着于皇帝阅兵这种劳民伤财的事。”

    “靖海伯一向为朝廷做事尽心尽力,予虽妇人也知此举必有缘由,这是为何?”

    说起李太后对陈沐这句‘尽心尽力’,确实和陈沐在南洋为朝廷解决钱粮问题没有关系。

    南洋事情做的再好,同宫中的太后没有丝毫关系,她身居后宫不干朝政只管家事,即便皇帝年幼也将事情尽数托付张居正,宫内宫外一道宫墙隔绝开两个世界,外边纵然狂风暴雨,又与宫内有什么关系呢?

    这在于早年隆庆帝登基没钱,陈沐从京里卖煤球,好生糟了一顿骂名,末了钱全交到皇帝的内库里,尽管这造成宫内物价再一次飞涨,隆庆皇帝也没因这些银两实质上过得多舒服,但李太后是记着的。

    “臣是老兵出身,幸蒙先帝赏识提拔于行伍,后来跻身将帅,先帝大阅时臣人微言轻,不过顺水推舟。臣下南洋本意就是想为先帝赚些钱来,补贴宫中用度,出海后才知道天下竟有如此之大,臣还要为先帝取些疆域,却不料在途中听闻先帝驾崩的丧讯。”

    “先帝大阅时臣在城下率兵五百操练,许多旗军知晓先帝在城上看着,便激动落泪神情不能自制,那时臣就知道,皇帝能给军队带来非凡的士气与战无不胜的勇气。后来那些人许多都做了千户、指挥甚至总兵官,为皇帝统帅成千上万的军队,他们比哪个军兵都对朝廷更忠心。”

    “他们知道自己在为皇帝而战,他们见过皇帝。”

    “陛下虽年少,但陛下是皇帝,臣以为皇帝制御天下,掌握一切权力,自然也包括军权,不过这次陛下要大阅,臣确实是在皇帝决定之后才知道的,但臣非常赞同,有此明君朝廷当不复有庚戌之祸的忧虑。”

    李太后静静听着,只在陈沐称自己是老兵出身时笑了一下。

    人家马芳才是真老兵,你至多说自己是个小军官出身。

    “今时不同往日,臣出洋为朝廷寻来新的财源、粮源,解决旧的问题也带来新的问题,大明在海外需要许多驻军,作为开拓者,他们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困难与诱惑,他们比谁都需要知道,他们所付出的代价是为了什么。”

    “臣以为,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为皇帝而战、在为大明而战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陈沐行礼拱手,李太后才带着笑意说道:“靖海伯很知人之忧虑。”

    从头至尾,李太后没有提起过皇帝要穿新衣服的事,但陈沐已经把这个问题解答了。

    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做一套皇帝戎服或甲胄的问题,世宗皇帝在位是就做了一套武弁服,万历皇帝再做一套也没什么不可。

    “陛下要在靖海伯启程之时大阅军兵,予以为靖海伯制作这身戎服甲衣再合适不过,稍后你去见皇帝吧,不过还有一件事。”

    帷幕后的身影起身,留下一句话。

    “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亲政,但国家大事都要过问阁老,就请靖海伯转达陛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扣盆

    “母后准许朕做新戎服了?”

    毫无疑问,陈沐又被请进寝宫的耳房暗室,这间看上去布置像作战参谋室的屋子灯火通明,实际上已经成了皇帝的读书室。

    桌上摆着四书五经以及宦官从藏书阁搬来的几箱大部头书籍,内里放着开本宏阔的书册,是永乐大典。

    在暗门后摆着那副南洋卫陈府搬来的衣架上,搭着小皇帝带十二章纹的黄色圆领袍,至于盘腿坐在书案之后噙着毛笔含出一双乌黑唇的正主儿,正穿着北洋军戎服高兴着呢,小小的乌纱翼善冠都丢到一旁,起身还不忘抱怨道:“哼,这件屋子太小了,连一副大地图挂不开!”

    陈沐低头去看,小皇帝面前桌案凌乱。

    倒扣着《大学》、《尚书》倒是放得整齐,《通鉴》则堆叠着摆在地板铺着的席上,桌案正中展开几份历年战报,被压在下面只露出抬头笔迹熟悉,是赵士桢代笔的吕宋战事经过,最上面放着李成梁辽东镇前年攻灭王杲的战事经过。

    桌案正对着的墙壁上,地图卷被拉开上面以宣府讲武堂所授绘图法绘制出辽东及建州等地舆图,在桌案战报旁边,则为一副炭笔草绘制图,上面有或深或浅的墨迹标明行军路线。

    陈沐没有回应小皇帝这句抱怨,只是小声提醒道:“陛下你吃墨了。”

    “嗯?”

    小皇帝正从宦官王安手上接过他喜欢的那只‘暹罗小厮’,伸出去的手伸到一半听见陈沐这句,还伸舌头舔了舔嘴唇,末了抬手一抹,看着手背一道墨痕傻笑两声,豪迈地一挥手道:“不碍事,一会儿你走了还要再吃。”

    “你来得正好,一会还有事要向你请教,不过不急。”揣着猫的万历又坐回桌案后,示意陈沐坐到他对面,吩咐王安给拿来茶点,急切地问道:“母后是怎么说的,先前可是一点都不想准呢!”

    “太后命臣给陛下督造戎服铠甲,主要还是被臣说皇帝要掌握军权说动了吧,也许太后本身对此事就没有太大意见,不过太后还让臣给陛下转达一句话。”

    陈沐心里是知道小皇帝有多想亲政,道:“太后说:皇帝可以上朝也可以亲政,但国家大事都要过问阁老。”

    “过问阁老?”

    小皇帝的表情以极为鲜活的状态绽放,最后几乎要对眼儿了,两手才猛地合在一起,鼓掌笑道:“朕肯定凡事要过问老师!”

    “啊……还有两年,两年!”

    沉吟这说了几遍,小皇帝伸了个懒腰又跟着抱怨起来,如同憋坏了一般,道:“陈卿你知不知道,朕这几日辛苦极了!”

    “天不亮就起来上朝,到正午才下朝,还没歇息多久,便必须要开始读书,每日先读《大学》十遍,再读《尚书》十遍,《大学》还好,以前读《尚书》读完便时至正午腹内空空,如今正午开读,读罢《尚书》天就黑了!”

    “用过晚膳还要再读《通鉴》,看前朝兴亡故事,根本没时间再去看战报、更没时间去御马监草栏场骑马放铳了!”

    “只能每日闲暇在这些小厮丫头身上寻找些许慰藉。”万历说这话时小手缓缓拢着猫儿的毛,温柔地像个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重新抬起头道:“朕听说有徽州商贾给东洋军府报效海船,远征的船舰是不是已经凑够了?”

    陈沐颔首点头道:“是,所差无几,粮饷辎重亦已足数,臣本拟定十一月中旬,不过眼下陛下要在大沽举行大阅,所以日期便要看陛下什么时候有时间了。”

    “有时间,有时间,东洋军府可是大事,朕至少三日不必读书,这是大事!”

    倒霉孩子说着眼睛都亮了,道:“到时候朕是不是还可以登船看看,在天津校场上骑马可以吧?朕听说你那有炮,朕是不是也能放上几炮?”

    这哪儿是皇帝啊!

    你乘船落水怎么办?你骑马摔下来怎么办?你放炮炮炸膛了怎么办?

    陈沐感觉有一个超大号屎盆子要往他头上扣,说什么也要躲开。

    “这个,只怕到时还要阁老拿主意。”

    小皇帝目光坚定地举起屎盆子再次掷来:“可老师近遇父丧,这种盛大观礼难道老师还能去参加吗?只怕拿不出主意呀!”

    “那就要请太后做主了。”

    “别,朕不骑马放炮了还不行?母后总挑拨朕与潞王的关系,我们兄弟相亲,她动不动就说要潞王来继位,哼,朕的弟弟绝不会想把朕撵走,都是她的想法。”小皇帝满面自信,末了小声问道:“那朕上船总行吧,这大阅海军,难道就让朕在大沽口看着?这不行呀!”

    “那船以朕的年号命名,难道就不让朕上去看一眼?大阅又是放铳又是放炮的,惊扰了母后圣驾朕心难安,到时母后留京,朕带着潞王,到时候你也上船,就在朕身边看着我俩,什么问题都不会出的!”

    小皇帝和潞王关系还真是好,这种事也不忘弟弟,不过那小潞王才九岁,能懂什么啊?明显是拿陈沐当奶爸了。

    “若陛下自己登船臣是同意的,若陛下还要带上潞王,这就真不是臣能决定的了,恐怕还是要过问太后。”

    小万历有些烦躁地一挥手,道:“罢了罢了,这也不让那也不行,那就到时候再说,反正靖海伯回去准备都不变的,朕再问问别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是军事,你要给朕解惑。”

    万历颇有几分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子,在桌案上找来找去,手拍着一封战报对陈沐问道:“南洋、东洋、西洋、北洋,你部下有多少女真兵?”

    把陈沐问懵了。

    “女真兵?这个臣没算过,各部诸如李如柏、李如樟、麻贵麾下都有女真兵,大约三千?”

    “三千。”

    万历缓缓颔首,接着问道:“那为何辽东李总兵赶不尽杀不绝、一乱再乱的女真兵,到了靖海伯这就成了号令严明的军兵呢?”

    “陛下,这是不一样的,臣招募的那些女真兵,都是黑山白水之间的穷苦猎户,纵然招募整个部落,那整个部落也不过一家一姓数十人而已,似那大部首领,臣麾下一个都没有;辽东李总兵那,则是诸多手中有兵有将的大部首领,桀骜不驯,忽降忽叛,这一直是大明的难题所在。”

    “臣以为主要问题一在朝廷不能把建州当作自己人,人不患多寡而患不均,厚此薄彼,自然会使各部复叛。但朝廷也无法在不进行一场大规模征服战争的情况下便将其完全当作腹心,否则谁都说不准是不是引狼入室,历朝历代这样的故事已经有许多了。”

    “不过眼下海外的亚墨利加正是可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之一,或许今后朝廷能大规模将女真、蒙古迁往亚墨利加,作为朝廷的藩篱,在那他们与朝廷天然的矛盾消失,更容易融为一体。”

    万历缓缓颔首,似乎明白了什么关窍。

第一百二十七章 脑补

    小万历正处于一个非常非常中二的年纪,这个年纪不太容易明辨是非,常常听风就是雨。

    在北洋重臣慎重地说出‘或许’能将女真、蒙古等边塞不安因素大规模迁往亚墨利加后,他尚未成长成熟的大脑快速通过已至条件过滤信息,包括分析北洋重臣陈沐的立场、北洋及东洋军府的核心利益这些原本在他理解之中就似是而非的东西,并脑补上自己认定的北洋东洋立场、北洋重臣核心利益。

    这套理论原本非常正确且简单有效,陈沐唯独漏了一点在小皇帝的意识中,蒙古、女真,都不是足以威胁大明的敌人。

    仅仅是患,而非心腹大患。

    在陈沐离开后的紫禁城皇帝寝宫的耳房暗室中,小皇帝并未急着重新开始研读《尚书》,他取过几幅空白大纸,起先写下‘北虏’二字,接着又攥着沾了朱墨的笔打了个叉。

    蒙古没什么好分析的,就俺答跳,不过现在乖巧了。

    接着又攥着毛笔在纸张上下写出李成梁、陈沐两个名字,在旁边画出三个大圈儿,圈里分别填上建州、海西、野人三个名号,刚准备开始连线,皱眉以非常小气的眼神看了一眼一旁侍立小宦官王安与张鲸。

    王安知道皇帝在做事不喜人打搅,捧着拂尘立在一边;张鲸的心思就要活很多,一直小心看着皇帝一举一动,此时见皇帝望来,连忙拿着拂尘凑上去问道:“爷爷有什么吩咐?”

    宦官拿着拂尘是仙气飘飘,其实作用和鸡毛掸子一样,出去了皇帝没准想上哪儿坐,坐哪儿就扫扫哪儿的浮土。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神情甚为机警,看了一眼狭小的书架门,道:“出去给朕望风,一个在殿外一个在殿内,谁都不准进来。”

    “是!”

    俩人出去,小皇帝这才稍稍放心,看着图上五个名字做起连线,先连上的是海西部与陈沐,海西部也被称作黑水,在皇帝收集到的信息中,在苦兀岛三卫许多海西部小部落首领带军兵应募,如今北亚墨利加麻贵部、日本东线李如松部手下多为海西女真。

    就连他们通往北亚墨利加的群岛都以黑水命名,毫无疑问,这是立下汗马功劳的,和陈沐连在一起。

    接着是发展落后的野人女真,小皇帝攥着墨笔不自觉地塞进嘴里思考,他有点犯难,因为他发现好像野人女真才是现在意义上的黑水,比方说生活在黑水群岛被招募为十岛千户所旗军的土人。

    过去都说女真三部分两种朝贡,一年朝贡一次的是建州与海西,三年朝贡一次的肯定是野人女真,那是万历爷爷嘉靖朝的事儿了,可十岛千户所的旗军那是一辈子都不朝贡一次的,难道他们不是野人女真吗?

    突然反应过来的小皇帝手忙脚乱地把墨笔从嘴上摘下,抬手摸摸嘴唇又是一掌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然后将野人女真也与陈沐连在一起。

    最后的建州,想都不想地便与李成梁连在一起。

    其实在小皇帝的印象里,建州女真也是很尊敬朝廷的,他们通过朝廷的关市得到良好发展,虽然各部混乱时常相攻,但至少在他们的传统中,两个部落如若罢兵言和,则必去抚顺城关下于明军见证缔结盟约才算数。

    小皇帝向后抻着脖子,两手端起大纸,吹着纸上墨迹,极力让自己的小脑瓜能一次看到整张大纸,暗自皱眉在心中得到一个结论:根本就没有威胁嘛!

    纸上两个朝廷大将的名字,李成梁代表的不是李成梁,陈沐代表的也不是陈沐,在皇帝眼中,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朝廷对四夷的两个传统策略,一为剿、一为抚。

    尽管不论名字本身代表的那个人还是代表的那种策略,剿都不是单纯的剿、抚也不是单纯的抚,但对皇帝来说这种分类方式更容易也更直观。

    皇帝抬手想推推乌纱翼善冠,手到额头才发现帽子早被他放到一边,干脆挠了挠发巾,他在试着理解陈沐口中蒙古、女真与朝廷的‘天然矛盾’,但这种思考没能得到答案哪里有天然矛盾?

    看起来,好像女真人和朝廷矛盾多的是,比方说总欺负他们拿脑袋领军功的李成梁、从他们当中招募军兵虚弱部落的陈沐、以及总捣乱忽降忽叛的各部首领,但这明明都是**,哪个都不天然。

    “幸亏女真不种地。”

    小皇帝通过学习得到的朴素价值观中,他是掌握天下至高权力的皇帝,想惹谁就惹谁,唯独不能惹种地的。

    惹了读书的,读书的会给自己添堵;惹了当兵的,就会输掉战争;惹了做买卖的……惹了做买卖的没事,弄不好还能发财;可惹了种地的,他们会想把皇帝家的地也拿来种一种。

    万历苦思冥想很久,最终还是没找到陈沐口中的‘天然矛盾’在哪。

    身受传统与革新两种本就互相摩擦碰撞甚至完全相悖的教育,让小皇帝的思想一直备受拉扯,思维也在拉扯之中跳来跳去,就像墙上拉下的舆图卷,一切之间的关系都在飞速变化之中。

    诸如天下。

    天下若以大明为天下,朝廷与北虏是迟早要有一战的,这也是当朝掌权者这代人毕生心愿,三代君臣一直在积蓄力量,哪怕议和后依然在积蓄更大的力量,只为有朝一日于北疆分出真正的胜负。

    同样以传统论,上至孔子下到今时士绅,他们当中有几个会认为中国以外会繁衍出可与中华并列之文明?没有,他们甚至不认为普天之下四夷能赶得上中华一半文明。

    激进如身高九尺拔剑斩人的孔夫子认为诸侯之‘礼’,是守其国、行其政令、不失其民。国家的存在就两件事,保护子民抵御外夷、率领子民尊奉王室。

    而跳出传统的大明之天下,而以世界的天下论之。

    朝廷与北虏似乎没有必要一战。

    这也正是如今万历皇帝认为自己‘面临的问题’,朝廷对外洋的了解越多,越来越证实一件事情普天之下的四夷,似乎真的繁衍出‘能赶上中华一半’的文明了,而且有的地方比大明还强呢。

    他要面临的并非一场北疆决胜之战,而是一场华夏与外夷的卫道之战。

    在这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驱使之下,小皇帝固执地认为陈沐是他的卫道士,并在脑海中给陈沐加上许多诸如‘打一场天下大战’的内心戏。

    “为这个目标,整合多少力量才可以呢?”

    小万历咬紧牙关神情严峻地自问自答:“多大力量都不为过!”

第一百二十八章 禁军

    “我很担心陛下的精神。”

    自天津开向北洋的漕船高高的船艉楼上搭着凉棚,凉棚下陈沐坐着没靠背的杌凳,摇两下素折扇驱散燥热,端起桌案上的凉茶对身侧小声道:“陛下被约束得太严格了,居然将大沽阅兵这样的事当作请假不必读书的借口。”

    陈沐身侧坐着的是御马监太监陈矩,早在陈沐开口说话之时,黑牙爷们儿便停了掌中蒲扇,向甲板上侍立的锦衣、宦官退入船舱。

    宫里是一方小天地,宫里人最讲究规矩,只是陈矩一言不发的挥手,甲板便转眼仅剩四名神机营鸟铳手远远地分立四方持铳侍立。

    司礼监与御马监是内廷权势最重的两个部门,司礼监自不必说,御马监则掌握禁军劲旅,名为养马,实际在紫禁城认为文官武臣办事不利时司礼监与御马监这一文一武即可受皇命越庖代俎,而陈矩此时此刻不但掌握禁军,从亚墨利加回来还兼了京营的坐营大臣,位高权重。

    换句话说,如果司礼监这内廷首要文职衙门是朝廷稳定统治的延伸,御马监这个军事衙门的职权则有很大的随意性,随意性取决于皇帝,一旦朝廷统治不再稳定,御马监的权力随之大涨,越不稳定,御马监的权力便越大。

    但当御马监权力攀至顶峰,意味着外朝已无法扼制皇帝的个人意志,也意味着朝廷即将崩溃。

    “那不是咱考虑的事,靖海伯思虑得太远了。”

    陈矩坐着同样的杌凳,向口中投去一颗冰糖,道:“陛下聪慧,不会有事的,咱爷们听说再有两个半月北洋军便要,又要为皇帝爷爷制作衣甲,又要准备大阅,来得及?”

    这次陈矩随行,就是带尚衣监与宫里兵仗局的太监,受太后之命去往北洋军器局为皇帝制作甲胄。

    “足够了,陈某入京前,已有船队向四千里百户所,先运一批辎重过去。”

    给皇帝制作甲衣不算难,军事上的准备也已筹备良久,陈沐摆手道:“多亏你亚墨利加返航带回的航道情况,从北洋至四千里百户所的航道都很安全,从那到麻家港的一月航程才是真正的艰难路程。”

    陈矩矜持地笑笑,没有应承陈沐的夸奖,道:“寒冷之时黑水群岛的十岛千户所航路难行,即使没有冰封沿途也会遇到飘来的浮冰,航行还要多加小心。”

    “放心,陈某知道。”陈沐点头,对陈矩笑道:“我的幕僚已经做出三份航线图,放心吧,与其担心陈某的航行,不如担心自己吃这么多糖会得病啊!”

    他们之所以先派遣一批辎重船队去往四千里百户所,为的就是遇到最坏的结果,若天气太过寒冷,他们的船队经过四千里百户所后很有可能下一个靠岸点就是麻家港,甚至可能是麻家港东北方向的北亚墨利加任何一处不为人所知的沿岸。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舰队安然抵达麻家港,但也有可能船队在航行途中失散,这与航海术是否精湛无关,而是总会遇到的困难,到时候他们的船队极有可能会分散登陆北亚墨利加沿岸,因此在航行时每个小船队都必须携带粮船做足应对一切的准备。

    “陈某的家眷会随南洋舰队一同送到北洋,时朝廷的监军选定了么?”

    听到陈沐这么说,陈矩笑得露出两颗黑牙,抬掌拍拍自己胸口,道:“咱不但担任监军,这一次还要领京营、禁卫、神机、净军入亚墨利加,一部分人要乘陛下御船出海,禁军不会跟你一起冒险,他们要跟明年三月下旬的辎重船队一同。”

    禁军?

    陈沐初闻此消息甚是惊愕,道:“陈某怎么没听说?”

    “这不就听说了?这是司礼监督公与阁老议出的,咱也刚知道。”陈矩叹了口气道:“督公知道去亚墨利加是吃苦受累的事,但做出成绩也让内廷面上有光,不过陈帅放心,咱过去不是抢功的,所需航船、兵杖、辎重也无需北洋劳神。”

    “遇上阵仗,自有京营、禁卫去打,辎重民夫亦有净军充任,再说由咱率领,不会给你添乱的。”

    陈沐摆摆手,他知道陈矩的意思,陈矩以为他是担心禁军去给自己掣肘,他问道:“那除了北亚墨利加与环游船队,新明岛、西洋?”

    “都有,后面陆续都要出航,这也是给藩王踩踩点,文臣报于朝中的海外情况有了、武臣报于朝廷的海外诸藩也有,如今这是最后一步,待咱们看过海外的样子,宗室就该转封海外了。”

    陈沐明白了,陈矩这次跟自己北洋可不单单是给皇帝做套衣甲那么简单,他干脆笑道:“还有什么是陈某要知道的,你干脆都说了吧。”

    陈矩笑着朝陈沐拱拱手,道:“剩下这事就是咱决定的了,这次过来主要是商议这件事……北洋军府的校场营房,能否再多建一卫?”

    “多建一卫?现在两卫军兵轮番操练已经是最有效率的了,再多了,五年七八万军队,朝廷哪里用得上?”

    建营房一点儿都不难,难在再招募五千募兵,这粮饷就多了,何况陈沐并不认为多出这两万多军队能用得上。

    “不是要北洋再募一卫,是多出一卫营房,能多让一卫投入操练,朝廷都知道北洋军操练得好,能打仗,九边诸部大帅没有谁是不认的。”

    陈矩摆手后正色道:“咱是想叫京师三营每年各出一千户,余下二千户由锦衣、将军轮番至北洋训练新式战法,防其松懈,以待今后大战。”

    陈沐不由得对陈矩高看一眼,能提出这样的想法,很明智啊!

    “这不难,唯独一个要求,陈某出海这几年,北洋军府操练旗军所有训练科目、训练制度,任何人不能更改,纵然有问题,也要等陈某回来再改,尤其赏罚。”

    “要想操练有效,不是平白浪费时日财秣,这一点必须答应我,否则轮换操练便只是徒劳。”

    这也是陈矩的初衷,他让京营与禁军到这来操练还不就是看着陈沐来的,故而抚掌笑道:“那便一言为定,咱回去就这么上奏疏!”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五千

    明军像疯了一样。

    北亚墨利加跟着麻贵的所有明军都在做一件事拔足飞奔。

    麻贵麻锦,作为大明朝最可怜的总兵官与副总兵,两个人合一块,率领着二十二名辽东兵、十九名宣府兵、三名顺天兵、十七名蒙古兵、六个朝鲜兵、二十七名女真兵以及五十六名亚念人,一行一百五十余人,六个月奔走、航行,自麻家港向西南突进五千余里。

    登陆北亚墨利加第三个年头,他们从未如此畅快过!

    他们启程时天还寒冷,在麻家港设立左右两个百户所,留下一百多名旗军耕种伐木,带着骑兵跑了几百里冤枉路才麻家港被一圈高耸的雪山包围着,唯一看着像路的只有东面一条庞大的雪山裂谷,一直到那个时候麻贵才知道原来麻家港是一个小盆地。

    他们并未探寻雪山裂谷向东究竟能去往什么地方,麻贵的手下已经不多,如果再指派他们去一些奇怪而看起来是送死的地方,这些人恐怕会秘密把他杀掉。

    所以他的选择是乘坐陈矩留给他们的几艘船其中一艘,伙同几条麻家港自造单桅小船,驶离麻家港海湾后继续向西南航行。

    这为他重新赢得在部下中的声誉,越向南走气候越温暖,这是各族军兵统一共有的常识……也不全是,那些新加入的亚念人旗军就没这常识,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麻家港西边,既没去过北方也没去过南方。

    不论如何,麻贵很清楚他所有部下都希望能在更温暖的地方度过一个冬天。

    结果毫无疑问,求仁得仁。

    遥远的雪山向东南不断延伸,雪山脚下是绵延不断的林地。

    渐渐眼前撞出绿色,林间奔走的小生灵变多,旗军笨重厚实而做工粗劣的毛皮大袄被脱下放入船舱,穿上属于大明边军的赤色镶钉布面铁甲,他们沿海岸一直走,不断探查、绘制沿岸一片又一片肥沃的土地与森林。

    他们接触并记录沿岸一个又一个土人部落,这些部落人口都很少,大的不过数十、最小的甚至只有七个人,有些在沿海定居,以捕鱼、海豹为生;有些则捡拾野果狩猎野兽,四处迁徙。当然也少不了拉帮结派互相攻伐的,麻贵的运气很好,像那样的只碰见了一个,被他称作伊人。

    那是一个人口上千已有大村落雏形的部落,在一条长近千里而狭窄的海峡中,麻贵船队在岸边发现了一些独木舟,随后他的几名骑兵上岸后沿着河流探查进入他们的领地,骑兵在那些土民高声叫喊中只能听清一个‘伊’字,接着几根削尖的木矛被飞掷而出,穿皮质衣物的土人武士便持弓自林间奔出,据说还有人持铁斧头。

    毫无疑问,英勇的大明骑兵落荒而逃。

    虽然没人受伤,但几名探路骑兵受到极大的惊吓,随后整个探险船队都再度警惕起来他们已经两年多没有遇见敌人了。

    从苦兀岛到这里,从来没人向他们举起兵器,沿途所遇到的所有部落除了这个伊族,大多不但不想进攻他们还给予他们帮助,这些旗军甚至都快忘记除了寒冷、饥饿、野兽、疾病外,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家伙也是敌人这件事。

    “大帅,只要宣府鸟铳手和我的部下一起,就能击败他们!”

    说话的是麻贵麾下的蒙古小旗官呼兰,他们所有人都穿着大明边军制式赤色布面铁甲,前腰挂马刀后腰别弓囊的蒙古小旗脸颊带着似乎再也消不下去的冻疮,唇边蓄着一圈胡须,皮肤干燥得似乎快要裂开,头顶头发长出短短两寸,唯有额头上面稍长像个桃心儿落到眉间,鬓角与耳后长发编出两个结环发髻下垂至肩。

    在登陆北亚墨利加时,呼兰的发型是标准的蒙古‘不狼儿’,在去年夏天他打算像汉人一样蓄发,所以如今头发显得有些杂乱而奇怪。

    蓄发的原因与汉化不汉化没有关系,他早就会说汉话了,何况在这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除了那头贪嘴的大白熊也没动物让他去游牧。

    主要因为呼兰觉得汉人那一头长发可能会暖和一些。

    船舷边上的麻贵抬着望远镜朝岸边望去,转头朝呼兰看了一眼诧异道:“对他们一无所知,击败又有什么用?”

    “这的土人言语不比我们少,互相之间也很难沟通,我知道你能击败他们,但我们的使命不是这个。”

    麻贵看着呼兰笑了,呼兰是十七个蒙古骑兵的头,麻贵麾下战马很少,陈矩来之前他的人只能骑鹿,如今有了一些战马便将蒙古、辽东的骑兵先武装起来。

    这个呼兰有一手很俊的骑射本事,不单单弓术好,而且在马上放火铳也很准,过去一直在腰上塞根砍短木柄的火铳棒子,如今有了马,便可以放在马囊里。

    蒙古人会用火铳的很多,毕竟他们在西征时就已有成规模的火器、攻城部队,明朝继承了一部分兵加以缓慢发展,直至近数十年与西、葡等国产生交流才有更大的进步,但如今草原上各部已无成建制的火器部队,只是有些战士会带一两杆火器应急,毕竟比起旧式火铳,弯弓骑射的效率更高,在马上装火药太难了。

    麻贵有些懊恼地拍拍手上的望远镜,他最早的那支望远镜在穿过冰河时冻裂了,如今这支望远镜的琉璃片颜色不正,有点发绿,看着太费眼。

    “他们的村落很大,如果周围有更多的村子,也许就是一个国家,他们看上去不是战士,只是些拿着兵器的壮丁、猎户,这可是我们遇见第一个会种地、会制陶、既打猎也捕鱼的部落,而且他们会冶铁,留着吧。”

    麻贵看见远方原野中上百个穿着毛皮拼接衣物的土人战士对海岸停靠的大船心存畏惧,他们与明人看上去区别不大,同蒙古、女真人更加相似,尽管拿着兵器,在麻贵眼中却毫无疑问的孱弱。

    正如呼兰所说的那样,十七个蒙古人组成的马队,如果有宣府十九名鸟铳手参与,不论有一百个还是二百个战士,都能轻易击败。

    “给他们留下一点东西,我们记下这个地方,继续向南再航行两千里,然后返航,等着陈帅的大部队抵达。”麻贵抬手扫过广袤的海岸,转身对船上的部下高声喊道:“明年,尔等都将在这里获得土地、林场,猎场,人人都有!”

第一百三十章 占地

    麻贵没能向南再走两千里,他们在一千七百里外的海上目睹了一场陆地上的战斗。

    伊族的领地比明军想象中要大,在漫长的海峡尽头,他们发现七个伊人村落,这的人很少养狗,这为明军的潜入创造了便利条件,两个潜入村落的女真猎户带回消息,这的人住所是一种长条形的单间房,有大有小,大的甚至几十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

    没有穿戴甲胄的习惯,但人们有很多诸如羽毛、彩绘石块的装饰品,兵器年份横跨中华三千年,从木制、骨制、石制到铜铁制成的金属兵器都有,这说明他们也许不会炼铁,或者说尚且完成开采矿石、冶炼金属的步骤。

    麻贵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疑惑:如果他们发现的这些‘伊族人’都属于同一个部落,那么这个部落将会是他登陆北亚墨利加三年以来最大的部落,接近三千人,而考虑到由海岸向内陆延伸的广袤地域,‘伊族人’甚至可能更多。

    因为他从未在那片地域发现如此密集生活的当地人。

    不过紧跟着,麻贵就找到了亚墨利加土人在此形成聚落的原因,很可能他们才刚迁徙过来。

    在距离海岸线数里的海上,承载九十余名旗军的福船大帆降下多半,以缓慢的速度航行着,福船后面跟着几条不足百料的单桅小船,这些船上都没有装备火炮,为将有限的空间装载尽量多的辎重,麻贵在麻家港下令将所有火炮都卸于港口。

    没人觉得这片土地上会发生鸟铳与虎蹲炮解决不了的战斗。

    麻贵已经确定这是一片老天恩赐的土地,沿海的动物数不胜数,海中能捕捉到大量鱼类,只是草率的观察并不能确定是否有足够的矿藏,但就他们发现的土地都非常肥沃,无人看护的地上都能长出繁茂的果蔬。

    在这一切令人欣喜的信息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高大而笔直的参天树木,他们曾见过成片高达二十余丈的松树与同样高大的杉树,只要有足够的老练工匠与人手,要不了几年这就能发展为超越香山的造船厂。

    不过这也并非只有美好。

    “他们在行军。”

    麻锦端着望远镜说道:“能看见的有三哨人马,呃,没有马,分道而进向南奔袭,并未携带辎重,行军路程应当不远。”

    麻锦口中的三哨其实就是三队,他们带着弓箭、投矛以及一些手斧之类的兵器在穿林而过,快速奔走跳跃。

    麻贵转头诧异地看了一眼兄长,道:“远了他们会带辎重?我没见过他们有车,马车牛车驴车,什么都没有。”

    “我们跟上他们,看看他们要去哪。”

    麻锦没理会弟弟的疑惑,这的土人没有修路的意识,就这道路情况,就算有车也拉不动。

    北亚墨利加土民的行军路线远比麻贵等人想象中要远,他们一路沿海岸向南依靠两条腿奔走,沿途一支支举着火把的部落猎手加入其中,从白天走到黑夜、在次日继续启程。

    直至行进二百余里,此时此刻,土民的部队已经组成十余支服饰装扮泾渭分明但联合一体的小队,总兵力过千人。

    甚至在最南边加入的两支百人队中,他们的首领都骑着足以令麻贵产生贪念的高头大马,胸口也穿戴着铁质甲胄。

    在望远镜中,麻贵似乎看见他们的目标那是一座立在岸边的木质营寨,营寨连接港口栈桥旁停靠着两艘老旧的单桅小船,看上去像一座小型补给站。

    麻贵对此非常熟悉,在苦兀岛到麻家港漫长的海岸线上他立下了十余座类似这样的百户所,这座营寨看上去规模也差不多,里面至多能供百余人吃住。

    唯一区别便是那些百户所外没有数以百计仅穿短裤接近赤身忙碌的土人奴隶。

    这座偏远而简陋的木寨上立着一面高高的旗,旗上打着红叉,昭示着这是属于西班牙人的补给点。

    “就到这了,麻家港东南六千八百里,看来再往南的土地已被西夷占了。”

    麻贵有些不甘地望着海岸上的营寨,尽管他不知道所谓的墨西哥离这有多远,但在心里笃定还有很远的距离,在宣大,他们与蒙古人寸土必争,如今却要将大片土地拱手让给西夷?

    麻锦的表情也差不多,但他们都知道大明需要西班牙人,银矿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上,已经议和便不能再多生事端。

    至少在大批援军到来之前,他们不能与西班牙人开战。

    当然,别的都是假的,就麻贵手上这绵延七千里海岸线仅二百多人的兵力……土著都能撵得他落荒而逃。

    就在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小到一丁点的营寨时,麻贵突然开口。

    “满帆,继续向南,绕过这座营寨。”

    船上旗军听到军令自然执行,麻锦诧异问道:“至多一个时辰土民大部便兵临城下,何不看看他们是如何作战的,此际为何要向南开啊?”

    这是个好机会,既能让他们了解西班牙人是如何作战的,也能让他们了解本地土民如何作战……他们这些人在启程前于苦兀岛受到长时间培训,几乎了解三年前南洋军府对海外所了解的一切,但从未真正见过,一切都是纸面学问。

    麻贵微微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长出口气才说道:“别急,一会还会回来。”

    西班牙人的营寨不大,却占据广袤的土地,看上去他们把种植的方法传授给土人奴隶,大多数连衣服都没有的土人在周围开垦出的几块田地上劳作着,或来往搬运货物,整座营寨的人数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但麻贵还是能透过发绿的镜片瞧见营寨上有几个戴高顶檐盔持铳或长矛警戒的士兵。

    望远镜给了麻贵在极远距离外观察他们的机会,并妥善绕过营寨,向南航行三十余里没有发现更多的西班牙营寨,这才航船向北,最终于营寨南面估摸着十里距离将呼兰等一众蒙古兵与他们的战马登陆在沙滩。

    麻贵只有一条命令:“封锁营寨隐蔽起来,他们派出传递消息的人如果多于五个或向东面传信,就放他们走,少于五个、向南传信,就射杀他们不要留下活口。”

    麻锦瞪大眼睛,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想把土地送给西夷,这片土地不是他们的、就是我们的,对吧?让土人做他们想做的事,这对我们有好处。”麻贵努努嘴,拍着船舷道:“走,我们回去把港口那两条船拿下!”

第一百三十一章 比划

    北美原住民赤脚踏在祖宗世代生存的土地上,首领头戴羽毛冠身上涂黑泥伪装,持相较大明稍长的弓,持弓的手同时斜握几支重粗羽箭,低伏着身子缓缓逼近西班牙人的要塞。

    与南美同胞所用棕榈单体弓不同,这边的弓多为杉木铺筋板弓,在北美南方部落与西班牙征服者的战斗中,是北美原住民的相对优势兵器。

    在美洲西海岸,土民像这样的军事行动几乎两个月就会发生一次,有时在北方有时在南方,由各部落选出英明的战争首领,组织一次又一次扫荡,就在去年,西班牙人在墨西哥湾的所有据点都在战争中被土民摧毁。

    反过来便是一次次屠杀、仇杀。

    驻守在这座隶属于新西班牙上加利福尼亚省营寨中的军队是贝尔纳尔军团的半个连队,在去年他们整个连队三百名士兵由南美洲调往北方,应对当地土人给西班牙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实际上所谓的‘上加利福尼亚省’以及‘下加利福尼亚省’都只存在于纸面,西班牙人还未开始在这里殖民、传教。

    在四十里外的南方,还有另外半个连队驻守,是这片土地仅有的驻防军队。

    西班牙人早在三十年前就来过这里,不过后来南方出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印第安人名叫劳塔罗,他的名字依照当地马普切人语言的意思为‘迅捷的长腿鹰’,少年时作为西班牙人的奴隶士兵学会了骑马作战,后来逃脱奴役。

    回到部落后受阿劳科一带土民推举成为战争领袖,率领军队一度战胜西班牙远征军并在战斗中击毙圣地亚哥城的创建者、后来称之为‘智利征服者’的远征军首领瓦尔迪维亚。

    直到现在,马普切人依然在与西班牙人作战,并让西班牙人看不见一丁点长久和平的可能。

    尤其在新西班牙总督区发兵关岛全军覆没后,与马普切人议和都已经被西班牙提上日程了。

    实在耗不下去了。

    守在城上盯着奴隶做工的士兵抹了一把滴到下巴的汗水,抬头看了看正午刺眼的太阳,靠着重型火绳枪露出轻松的笑容。

    这里天气凉爽,穿戴甲胄才会出汗,但已经比南美洲的情况好太多,在那边他们的主要装备是棉甲与半身甲,半身甲在那种气候下不用多久就会生锈,而穿棉甲衣不但为衬外面的铠甲,还为防备毒蛇、蚊虫叮咬,比起大部分挥舞黑曜石兵器的土著来说,中暑是更难缠的敌人。

    卫兵向上顶了顶高檐盔,向营寨内的不穿铠甲只穿衬衣与宽腿半裤的相互推搡取乐的军官。

    他们都是欧洲战场的退伍老兵,为追逐财富自发来到新大陆,进行他们最擅长的工作战争。

    伟大的文艺复兴,不仅解放了高贵、也解放了低劣。

    欧洲社会的暴徒、盲流、恶棍、骗子,纵横在大航海时代,被人冠以伟大征服者的名号,只要能带回黄金,谁管黄金上曾沾过多少血?

    他们征战、他们让自己流血也让别人流血,得到一时半会的权力与财富,紧跟着让国内派来修士,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没有。

    木寨门下的惊呼打断老兵的思绪,他听见把守寨门的战士高声叫道:“敌袭!”

    十几个身上涂着泥土与彩色染料的土民武士突然从寨门外三十米外的草丛跃起,提手斧向营中杀来,比他们更快的是一支羽箭,喂毒的石箭头隔三十米距离划出轻微的抛物线准确命中守门士兵的脑袋,不过羽箭与高顶盔相撞只发出一声脆响。

    发出警报的瞬间,营寨中互相打闹的士兵手忙脚乱地拿出手边能拿到的一切兵器跑向寨门,两支燧发手枪冒出硝烟发出巨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推动木门想要将入侵者关在营寨外。

    突然爆发的变故惊呆了营寨外为西班牙征服者们劳作的奴隶,人们丢下手上的活计四散而逃,麻贵的望远镜里清楚的看到一名穿着褐色兜裆布的奴隶惊恐地逃向木门,试图赶在木门关闭前逃入营寨里,在抵达寨门即将关闭的瞬间抵达门前,接着身子定住,缓缓向前趴倒随后受外力仰面躺倒。

    就在他快要入门的那一刻,一柄钢剑穿透胸口自后背透出,仅着衬衫的西班牙军官踢开尸体时顺便将长剑抽出,高喊着指挥部下将木门关死。

    不过就在这一剑的耽误中,一名土人已经冲到门口,还差几步铜制短剑脱手掷入门中,几乎同时门缝爆出硝烟,自己随即中枪倒地。

    麻贵不知道那柄短剑有没有命中门内的西班牙人,木门还是关上了。

    他看见营寨内有人摇动小钟,随后便是一场屠杀。

    数十名西班牙士兵在极短的时间站上营寨,有些人甚至衣服都只半披在身上,居高临下持火枪、长矛以及长剑据守,土人各队则疯狂地冲击木寨门,接着更多人像潮水般汹涌地包围半座营寨,立在寨下以斧头砍、投掷火把甚至有人用铁斧砍着交替向上爬。

    但这终究是少数。

    更多人则用弓箭、投矛在十步之外向木寨上投射,但每当木寨上一阵硝烟散开,木寨下便有不少人倒下,向上奋力爬去的土人也被长矛刺翻,他们最有效的攻势反而是那些丢到木寨下的火把,土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就近将所能捡到的一切易燃物丢到木寨下,想要用火攻来摧毁西班牙人最大的仰仗。

    疯狂的进攻持续了将近半刻,土人在木寨外丢下数十具尸首,扶着受伤的战友缓缓向后退去,以隐隐的半包围跟木寨内的西班牙人对峙。

    麻贵不知道他们的攻势给西班牙人造成多少死伤,但看上去城中守军并没有显著减少。

    五个?

    还是十个?

    麻贵摇了摇头,这样不行呀,进攻手段太过匮乏了,这样下去他们要打多久才能把这座木寨攻破?如果木城寨里有足够的火药,人死完了都够呛!

    就在麻贵琢磨要不要让人提着虎蹲炮去助一臂之力的时候,眼看土人撤出百米的西班牙守军快速打开木门,五名骑安达卢西亚马的骑兵快速奔出,朝南一路狂奔,其中两骑奔出时还不忘回首用手铳朝土人密集的地方放出两枪。

    正是他们让麻贵下定决心,拍着船舷道:“靠岸,先抢那两艘小船驶离岸边,去个机灵的旗军过去跟他们比划,我们是来自大明的朋友,帮他们破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海洋

    西班牙骑兵要去的是他们位于南方四十里外的兵站,准确的说,他们这驻扎一个连队的两座营寨都叫兵站。

    这是按照印加人的叫法来命名的,因为建筑这两座木寨的是印加人,尽管设计师是西班牙的老兵,但从伐木到建筑都是来自南美印加人的功劳,兵站距离用的也是印加人的习惯,四十里。

    他们不但在这里每隔四十里建筑一座兵站,还打算让印加人像他们在南美那样每个兵站之间铺设六至八米宽道路,并每隔二里布置一座驿站,驻扎来自印加的传令兵印加的传令兵是世界是最好的传令兵,在南美印加帝国良好的道路条件下依靠接力跑的方式,他们能在二十四小时将信息传递到四百公里外。

    在古罗马,人们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的速度为一天三百公里。

    二十四小时,千米接力,四百公里,印加人的传令兵一个个跑得飞快。

    其实当西班牙人将这片土地纳入国王统治范围后,对被殖民者相对不算太坏,在国王的规定中是不算坏的,但落实到具体实践就要看执行者是好是坏了。

    大概是……薛定谔的不算太坏?

    总之,相当数量的印加人在被征服后为西班牙人所用,为他们种植、挖矿、劳作至死。

    这个地方已经很接近后来的旧金山,西班牙人在一五四二年经过这,再往南一千五百里则是后来的洛杉矶,这个时代被称作‘天国’、‘属于神的城市’。

    其实神的城市没有人,就连旧金山还都只是西班牙人修的一个临时小船港。

    神的城市路还没修好,所以神到不了这儿,五名西班牙骑兵并不祈求神的眷顾,他们只想尽快抵达四十里外的兵站,集结那半个连队乘船过来。

    他们都是从南美洲调派过来的老兵,每个人都拥有与美洲原住民作战的丰富经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紧张、不惊慌。

    与过去那些作战经历一样,他们总会面临这种呼啸之间被漫山遍野十倍甚至百倍敌军包围的情况,尽管他们胜多败少可每次都怕、都慌。

    强大的敌人并不可怕,如果是被无赖一样的英格兰人、或趾高气扬的法兰西人用大军包围,根本没什么好顾忌的,反正不论结果是什么都没人能活下来。

    英勇的半岛贵族会战至最后一刻,充满荣誉地拜见天父。

    可与美洲原住民打仗不是这么回事,上万人围攻一百多人,害怕不害怕?

    但凡他们有个营寨或石寨,打了半天没死几个人,这其实更让人害怕。

    要死整个连队甚至整个兵团一起死,都没什么好怕的,可这黑曜石大砍刀打不破铠甲,石头骨头做的箭头射不破头盔,死亡成了一种几率事件,很让人害怕。

    在南美那些声势浩大的围攻战中,战斗的结果通常只有两种,要么被围攻的连队或军团全军覆没或大溃败,要么压根没死几个人,结果多数情况下取决于营寨有没有被烧掉。

    这在一些原住民学会骑马、放枪后,战斗的形式发生了一点改变。

    屯囊挂着火铳与弓箭的战马侧躺在地上,它主人呼兰的头盔放在一旁,顶着既不是汉人长发也不像蒙人不狼儿的呼兰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

    尽管他的动作很标准、神情很认真,但最先听到动静的不是他,而是远在隐蔽身形的小山坡的另一边埋伏的骑兵。

    他们用蒙古人在数百年时间里沟通天地的传统嗓音来传递消息,用咽喉发出森林、瀑布的声音。

    这个信号意味着他的部下听见了马蹄声。

    他们擅长发出羊、马、骆驼、瀑布、森林、草原甚至虚无缥缈、绵长呼唤般的泛音。

    呼兰觉得今后蒙古人也许还能模拟大海的波涛声,因为他站在这,大明天子会赏赐这里的土地给他,蒙古人即将得到海洋。

    也许他今后还可以成为一名海军提督?

    来不及继续妄想,伏低身子的呼兰抬手拍向耳侧打去因贴近地面沾上发环的浮土,他已经能听见奔驰的马蹄声,即使隔着一座小土坡不用眼睛看他也能分辨清楚。

    五匹!

    麻贵的命令是西班牙骑兵经过这,现在经过了。

    麻贵的命令是西班牙骑兵不多于五骑,现在正好五骑。

    噌!

    火石打燃火绳,插进火铳击发杆中,明边军盔扣在头上,半跪着的呼兰抬手向身侧骑手做出手势。

    ‘干!’

    在他的左侧,间隔百步距离中藏着九名骑兵。

    马蹄声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呼啸,十余名蒙古骑手与他们的战马猛然自山坡下立起,蒙古战马在这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发出嘶鸣!

    奔驰中的西班牙骑兵猛地听到马嘶还以为是己方骑兵巧合感到,下一刻便听见四面八方传来说不清道不明类似‘呜’的低沉啸音中夹杂着哨音,似乎将他们拉入草原般的异域声音。

    紧随这声响之后,一个个身着赤色布面铁甲的蒙古骑兵持弓奔出,数支羽箭兜面射来,转眼一名骑兵被命中面门,仰天跌下马来。

    其余四名骑兵也被突然间的异变惊吓,这时才反应过来各个或夹长矛或抽长剑做出迎战模样,其中模样看上去像小队长的骑兵还从腰间摸出一支模样怪异的短火枪,抬手便先后放出两枪。

    第一枪在相距十余步距离拥有极高精度,一名蒙古骑兵放箭之后抽出马刀正待冲锋,身下坐骑被一枪毙命,人也栽下马去。

    被包围的惊慌之下,西班牙骑兵队长只顾放枪,第二枪完全在硝烟之中,仅能根据声响放枪,并未击中倒地的骑手。

    这也是早期手枪骑兵昙花一现的部分原因,硝烟会减弱冲锋效果,尤其骑兵对冲。

    只是这个时候的人还没有总结,正如夹着火铳的呼兰不明白这个道理一样。

    砰!

    伴着硝烟弥漫,呼兰高举火铳抡圆了冲过去才发现自己抡空,那名骑兵早被一铳打下马去,倒是一名西班牙骑兵的长矛几乎擦着自己身子错马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确切地说是两杆长枪,其中一名骑兵在冲锋过程中战马被射中眼睛,惊嘶中将其颠下马去。

    刚拖着被踩断的腿半爬起来,骑着小马的蒙古骑兵便从他身旁奔驰过去,挥舞六瓣铁叶骨朵轻轻敲在头盔上。

    至于从呼兰身旁错马过去的那个仅剩的西班牙枪骑兵也没什么好运气,丢下火铳的呼兰凭意识随手向后抛出去套马索,紧跟着手上一沉便听到重物坠地之音。

    那一刻顶着不狼儿的蒙古队长表情极为惊诧他自己都没想到会套中!

第一百三十三章 士气

    本地土人并不是很相信远处飘在岸边的明船,即使他们刚刚派人把两艘停靠在栈桥的西班牙单桅小帆船开走。

    要不是他们同样有黑头发、黄皮肤以及一双黑眼睛,麻贵派去的说客甚至可能第一时间就被杀了。

    在伊族人部落向南的所有原住民都有着与北方原住民截然不同的敏感性情,他们更多疑、更凶悍。

    麻贵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他有一些源于自己的猜测,为什么北方人会向停靠在岸边的他们送来食物、邀请他们进入村落。

    而南方的原住民看见他们便会投出长矛呢?

    因为这是战场。

    总兵官的使者看上去被土人扣下了,一直立在土人指挥官的身边,看上去束手无策,不时朝船上望过来,希望能得到帮助。

    麻贵的旗军在船上全副武装,但他们没有下船,只是停在岸边远远看着围寨的情况。

    从初次攻寨失败后已过去一个时辰,看样子原住民准备组织第二次进攻,他们做了更多的火把、准备更多木棍树枝作为燃料。

    各队最前还组织出一批持蒙皮木盾与铁斧头的攻城兵。

    看得麻贵直摇头,可惜了!

    他在北方见过这种原住民绘上看不懂花纹的木盾,他的人还用一柄短钢刀换过三面。

    一寸厚的木盾外边蒙一层或两层水牛或野牛皮,就是麻贵的部下在麻家港遇到的那种体型庞大的野牛。

    那是麻贵所见过质量最好的牛皮,制好的牛皮盾内层还有冬季野牛生出厚而密的优质牛毛,刀砍在上面只能留下划痕,箭刺在上面穿透牛皮后也会被牛毛抵消一部分冲击。

    但这有什么用?

    这东西只能在五十步外才有机会挡住铳子,而且在麻贵等人于苦兀岛所了解到的知识中,西班牙人带支架的重铳装药九钱,他们的燧发铳才装药三钱。

    从原住民围困营寨的距离在二百步外,麻贵认为城寨里那些西班牙人使用鸟铳虽然没有支架但架在木墙上,应该就是那种威力巨大的重铳。

    即使是质量良好的蒙皮木盾,也不可能在攻城那么接近的距离中挡住铳子。

    似乎原住民也知道麻贵此时心中的担忧,他们并不是为了攻城,大队士兵带着火把从各个方向冲到城下,付出一些伤亡后将数不清的火把投掷到木寨下,接着以弓箭向木寨上短暂还击,便退了回来。

    这些原住民是麻贵遇到最有士气的士兵,他对麻锦道:“咱在九边,要想让旗军营兵顶着这样的伤亡作战,至少要派半数督战,后退者斩、开出赏格。”

    说着,麻贵抬手指向木寨外一次又一次冲击以火把与引火物作为兵器轮番向木寨发起冲击的原住民。

    “没有督战、没有赏格、没有威胁,人人甘愿如此。”

    麻锦没有插话,抬手道:“炮,西夷动炮了!”

    泛着绿光像翡翠般的薄镜片中,守卫营寨的西班牙士兵将两架小炮抬上城头缺口,两片硝烟炸起,炮弹重重砸入远处围困的原住民阵中。

    间隔片刻,城头又是两炮轰出。

    麻贵与麻锦对视一眼,同道:“佛朗机炮。”

    明军所用佛朗机炮就是从葡萄牙那来的,短短几十年间从广州府到北疆九边处处皆有,很长一段时间占据国防重器的地位,凭的就是射速快、炮重轻,杀伤足的优势。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的是,西欧诸国的佛朗机炮与明朝的佛朗机炮不一样。

    在西欧,这种炮的名称是veuglaire,属于后膛拼接枪,制造方法与拼木桶一样,由锻铁条拼接以铁箍加固,在陆上是中小口径炮,在船上则是回旋炮。

    回旋炮,就是不占据甲板炮位,钉在船舷上可上下左右旋转的防卫炮。

    在明朝佛朗机则是一种炮式,以铸造成型,各类大小火炮甚至到辽东骑兵用的后膛火铳,都可统称为佛朗机。

    宣府造的镇朔将军如今也有佛朗机式。

    麻贵对西人这个时候拿出佛朗机炮有些疑惑,皱眉道:“难道他们守备松懈,火炮还放在库里?”

    不论如何,佛朗机炮的出现对原住民造成很大惊吓,对士气的打击也尤其沉重,尽管炮弹并没有真的砸死多少人,却使得冲杀中一直无所畏惧的原住民军阵出现溃败的征兆。

    很快,作为说客的旗军便一路狂奔过来,于岸边沙滩狠狠地朝船上招手。

    麻贵的面孔依然冷峻,透着战争来临的严肃,抬起右手道:“全军下船,虎蹲在前铳兵在后,岸边列阵!”

    西班牙人早在栈桥两艘小船被夺取时就注意到停靠在海边的几艘大小明船了,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看着这支明军将属于他们的船夺走。

    每个人都在心里祈祷,希望这支明船只是一些小偷,来将船舰偷走就算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愿计较两条单桅小船的价值。

    但他们的祷告落空了,大船放下小船,小船载着兵马靠岸,高高的皇明旗杆扎进沙地,穿戴制式甲胄的明军快速排成四队。

    二十二名辽东军提马列队,随后收到命令在麻锦的率领下散做两翼,一面同原住民隐隐组成合围营寨的势,另一面也小心防备着原住民。

    二十一名宣府、顺天旗军肩扛鸟铳立在最前,每人身后都带着两名同样穿戴制式布面铁甲的亚念兵。

    不过并不是每个亚念人都有兵器,他们有些人被配发了腰刀、弓箭,几个机灵的肩上也持着鸟铳,还有些人肩上吃力地扛着虎蹲炮或抱着火药箱、炮弹箱以及长牌大盾。

    队伍侧面,是女真猎兵与朝鲜射手三十三人的混编小队,他们已经散开了,这场战斗中他们没什么表现空间,倒是抓俘虏的时候大约能派上一点用场。

    军阵向前推进二百步,勉强停在地上有实土的地带,八门虎蹲炮由铁爪钉与炮身铁箍撑起合适角度,由两枚大铁钉钉死,随后尾端又用一枚倒u型双尖绊钉入地面箍住炮尾。

    言语不通的亚念兵抬着长牌大盾掩护在铳手身前,一杆杆鸟铳组成轮射阵形,军阵正中,麻贵身边锣手轻敲。

    戚!

    响亮而清脆的声音中,火光燃起。

第一百三十四章 驱使

    大号定装散子筒被亚念新兵笨拙地塞进虎蹲炮口,随两名顺天旗军将药线塞入炮尾,另一名顺天旗军依次举引火杆点燃,于西班牙木寨外发出震天怒吼。

    数百颗散子刹那被轰至空中,在最高点划出抛物线似天降冰雹般落入营寨内外,惊出一片惨叫。

    虎蹲炮对建筑无用,即使是最简陋的木质营寨,粗原木搭出的营寨仍然不是虎蹲炮这种用于杀伤人员的火器所能摧毁的,即使散子打在寨墙上也只能深深嵌入墙上。

    而对于营寨上戴高顶盔、穿锁甲或板甲的士兵,虎蹲炮对他们造成混乱的能力显然大于致命能力,运气不好的被砸个鼻青脸肿或当场砸穿额头,大多数人则只是受到非常严重的惊吓与轻伤。

    虎蹲炮真正的威力是压制,也是给无甲敌人带来灭顶之灾。

    比方说营中赤膊运送守城兵器、输送炮弹、搬运圆木的士兵,飞石自极高的高度快速坠下,杀伤力不亚于百步外打出的铳子。

    八门虎蹲齐射第一阵,三名倒霉的西班牙士兵当场毙命,守卫西北方向三十余名士兵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其中十一名无法再继续参与战斗。

    营中的连队指挥官是一名曾与奥斯曼作战的退役上尉,几年前带着一柄剑漂洋渡海,在南美得到金子购置了全套的黑色米兰板甲,虎蹲炮的散子打在身上只能听到一阵叮当乱响,不能伤其分毫。

    唯独,他不习惯每天带着那个覆盖面甲的头盔,不过凭着对战斗的敏感,眼看那支不明所以的军队在营寨外给奇怪的轻炮打下桩子,他还是从士兵头上摘下一副高顶盔扣在头上。

    原本谁都没觉得炮弹会打向自己,在正常人的想象中,火炮会先轰击木寨门,而根据那支军队携带的轻炮口径来看,木寨门撑不住一炮,更不必说八门火炮。

    尽管上尉并不相信这种口径极大炮膛壁极薄的火炮能把炮弹打出来而不炸膛,但作为一名秉持职业素养的西班牙军官,他还是向士兵下令准备寨门被攻破后的白刃战。

    他戴上头盔也只是为了率部队为木寨中仅剩的两名骑兵杀出一条血路有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海军已经登陆新西班牙,这个消息总督必须知道。

    这救了他的命。

    谁能想到有人会朝着城寨打霰弹啊!这榴弹炮打得弹道也太曲了吧!

    在欧陆战争中人们偶尔也会使用散弹发射,但没有人会把发射散弹的榴弹炮位挨得这么近,并打击目标如此集中。

    这会让散弹在空中相撞,落到敌人身上已经没什么威力了。

    三颗散子落在上尉的高顶盔上,两颗在落下时已与其他散子于空中相撞,唯独一颗,对上尉来说就像被小锤子砸在头顶,让他险些晕厥过去。

    当他有些昏沉地摘下头盔,高顶盔边沿已被砸出凹陷,侧额正有粘稠感顺发梢流下,下意识抬手摸上去,但老练的上尉并未浪费时间去看。

    他下一个动作便是熟练无比地脱下板甲手套,扯碎衬衣袖在头上潦草地包扎起来,同时不忘向寨中大喊:“伤兵就地依靠寨墙包扎伤口,所有人寻找掩体不要惊慌,他们没有破城手段!”

    就在这时,上尉听见有伤兵在挣扎中大喊:“是中华帝国,明军!是明军!”

    明军。

    这两个字比八门虎蹲炮同时开火对士气的影响大得多。

    新西班牙的士兵没多少真正见过明军的,但同样也没有人不知道世界的另一个方向有明军。

    见过明军的人都死掉了。

    菲律宾群岛、关岛战役让新西班牙总督区四个原住民军团、两个混血军团、一个西班牙军团全军覆没,两支护航舰队、一支运宝船队不知所踪。

    就连持续向原住民射击的火枪手的攻击都因面对明军的消息而停顿。

    上尉看见最不虔诚的部下都在亲吻十字架。

    额头流下鲜血迷蒙右眼,不知何时他高举着十字架旗杆的随军修士已登上城头,面无表情地走到上尉面前。

    “西班牙人绝不投降!”

    上尉:“???”

    “西班牙人绝不投降!”

    修士意志坚定,即使在新、旧西班牙,没有人比他们还坚定,因为他们是秘密的守护者。

    所有新西班牙人都知道,他们对北美洲的探索是毫无秩序的,因为北方要面临比南方更多的风险,而冒险家勇敢的探索也源于几个传说。

    佛罗里达有长生不老的泉水,南卡罗来纳有一座钻石山,德克萨斯有格兰奎维拉王国,亚利桑那有七座充满财富的城市。

    这被成为3g,即为了金子、神明、光荣。

    传说的背后,是王国需要大量冒险家自发地保护墨西哥湾海域霸权,并与法兰西人争夺北美东线国家的财政已经崩溃,基督教联盟也面临奥斯曼人咄咄逼人的入侵,菲利普已无余力向北美探索,但他们需要美洲。

    任何国家的任何人只要踏足这片土地,就愿意将这些传说延续下去,因为这对他们有利。

    每个人。

    上尉知道不能投降,并不是不像,而是即使他们投降,那些原住民也不会给他们留下活口。

    如果他们当中有小孩,一些原住民会养大他们的小孩,在给俘虏做祭祀仪式后将俘虏补充进自己的部落一视同仁,但他们没有小孩。

    出寨冲击也行不通,上尉并不认为他们能在面临原住民冲击的同时还能防备明军的进攻。

    “振作起来,只要一个”

    麻贵的部下没有校射,他们没有职业炮兵,所有操持虎蹲的旗军中只有一个来自顺天的旗军在苦兀岛勉强受到一点关于弹道的培训。

    像他这样的旗军原本麻贵麾下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在消息断绝那一年中被朝廷调入日本战场,侥幸追随麻贵的则大多冻死、饿死在北方冰原,即使没死的落下残疾也留在水湖峰。

    只剩一个顺天旗军能称得上稍稍了解火炮。

    即便如此,当虎蹲炮第二次装填完毕向寨墙轰击时,依然将墙上士兵打得不敢抬起头来,虽然也没伤到几个人。

    但麻贵面朝原住民的方向,抬起的右臂缓缓推向木寨方向。

    当西班牙士兵受到虎蹲炮散子压制无法向营寨外还击,原住民们如潮水向木寨涌去,麻贵偏头对没有部署命令的女真朝鲜编队士兵道:“一会砍几棵树,掏出小空芯儿。”

    “这儿的土人挺好用,试试能不能驱使他们接着往南打。”

第一百三十五章 郑屠

    落后、蒙昧,并不意味着傻。

    北面寨墙的两架小佛朗机与火枪手被虎蹲炮压制使火力大减,木寨中西班牙人还要分出人力防备来自西面海岸上的明军,无力再压制数量庞大的原住民。

    即使没有收到麻贵的信号,他们依然会抓住这个机会向木寨进攻。

    斧头与投矛在寨墙上搭出数道可供攀爬的梯子,当原住民爬进木寨,不足一刻的时间,原住民打开寨门不断搬运着一切所能利用的东西,随后将木寨付之一炬。

    他们欢呼舞蹈,用土堆在木寨旁搭建起一座矮小的土堆结构,看上去像个祭坛。

    麻贵并未试图进入木寨,他的部下在这场战斗中并没有出什么力量,仅仅是接着佛朗机炮在木寨北墙的机会向木寨里打了几炮而已。

    并且虎蹲炮发射散子造成的杀伤有限他也很清楚。

    他不在乎西班牙人那些战利品,只要这座属于西班牙人的营寨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他的目的就达成了。

    比起战利品,麻贵更在乎这些原住民对明军的看法。

    没过多久,一些原住民朝他们缓慢地围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头戴很大的鹰羽冠,脸上有黑红色黥面,胸前衣物由长条牛骨排出两排,在间隔数十步的距离外将弓箭交给身边部下,迈着骄傲的大步子朝麻贵等人走来。

    在他身后,有人拿着披毯,毯子上包着几颗鹅卵石大小的金块。

    在首领的示意下,原住民士兵捧着绘出栩栩如生的鱼、鸟的披毯呈给麻贵。

    首领口中说了几句,见麻贵没有听懂,颇有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抬手抚过胸口,缓慢而认真地重复几个同样的音节。

    麻贵转头对麻锦道:“他说的是名字么,是什么,争、争兔?”

    麻锦也跟着将这个音节重复了几遍,最后笃定道:“郑屠!镇关西!”

    这将麻贵逗得够呛,郑屠,可不就是水浒传里的镇关西嘛。

    虽然这个名字在碰上鲁达的时候不大吉利,但麻贵没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也不愿给人改名。

    “好,郑屠,我是麻贵。”他估计跟镇关西说自己官拜朝廷一品,他也听不懂,干脆就把这个介绍过程省略了,指着身后皇明旗道:“明,我们是明,对,明军。”

    俩人鸡同鸭讲半天,麻贵也不知道镇关西是不是弄清楚了他究竟叫什么,反正互相学着对方说话挺有意思。

    那几块金子麻贵不但照单全收,连那块宽大的麻织披毯也让人收下了,不过他把这当做一次交易,他们途经那么多部落,对抬手比划以物易物的交换已驾轻就熟。

    一支手铳、一小袋火药、还有几十颗铅丸,在麻贵的授意下交给镇关西,除此之外,他还让几名鸟铳向郑屠示范怎么使用火器。

    至于两套明军制式布面铁甲与一杆明字旗,就是麻贵的私人馈赠了。

    尽管麻总兵麾下军备确实很多,他的部下在大量非战斗减员后留下巨量的兵器、铠甲,但那些东西都没有随船携带,所以也给不出什么好东西,但他们有足够的聪明才智。

    一颗大树被女真人砍倒,接着被劈成几段,每段又劈开于中心掏出手臂粗细的炮膛与药孔,船绳捆扎之后就成了几门简易木炮。

    倒上一斤火药,捡了颗大小相近的石头,插上药线朝着二十几步外的树干轰过去。

    要么是松木质软、要么是装药不多的缘故,木炮像一杆大铳,不但没有四分五裂,还将不远处的树干砸出很深的窟窿。

    当麻贵的部下抬起几尊木炮与一桶火药以及专门掏出盛药接近一斤的木勺放在郑屠面前时,在明军诸将心中已拥有诨号镇关西的原住民酋长的面色变得非常奇怪。

    谁都会有这种感觉的吧?就像打开了明国大礼包,给出几块金子明明是作为雇佣他们用大威力兵器轰击西班牙人的酬劳,结果又是给铳、又是给甲的,末了还给了几门炮。

    这一切对郑屠来说都太新奇了。

    ‘这个自称是明的部落怎么像大傻子?’

    这是郑屠第一次率领部落远征,打败了一个在他的领地盖房子的入侵者,结果现在来了另一个入侵者,但这帮家伙看起来不太像入侵,他们要做什么?

    看着麻贵不断朝着南方指着,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郑屠则先指指北方远处的雪山,又指指南方目力尽头的高山,再指指自己,一次次重复道:“郑屠。”

    麻贵大概明白了,对左右道:“从这座山到那座山是他们的领地,看上去这场战斗是他们为收复失地而打的,并没有继续向南的意思。”

    没有足够的马,也没有驮运的牛、驴,他们的行动范围就这么大,看来指望他们继续向南夺取西班牙人占据的土地是得陇望蜀了。

    麻贵抱拳拱拱手,留了两个机灵的跟在郑屠身边,他指着自己留下的部下,又指了指西北方的大海,道:“麻贵。”

    郑屠有样学样,也同样派了两个年轻人跟着麻贵,又指指自己脚下的土地,道:“郑屠!”

    就在麻贵打算告辞离开时,接受俘虏的原住民却突然爆发骚动。

    麻贵一直对郑屠的部落解救这些沦为奴隶的同胞感到好奇,有些人显然是郑屠部落的,他们在战斗结束的一开始就重新加入到部落当中。

    但更多人看上去虽然长得一样,但不是郑屠部落的,他们很多人想跑却跑不掉,被抓后重新被绑起来牵引着,看上去只是换了个地方做俘虏。

    骚动起源于一名披着绘鹿披毯的奴隶,那是一个看上去年过四旬的男子,不过跟随他的孩子只有十几岁,可能只是因劳作看上去比较苍老实际只有三十多,当他的披毯被郑屠的部下扯走时,人们在他身上发现大片脓疱疹。

    额头、面部、手臂、腹部、背后,棕黄色的皮肤下到处是脓疱疹,有些脓疱疹已经因粗暴扯走披毯的动作而溃破,看上去狰狞恐怖,人也满是虚弱地向身边抓去,但那些原住民像躲避瘟疫般,迅速大叫着逃开。

    这就是瘟疫。

    麻贵不能再熟悉了,这是天花的症状,而且已经是非常严重的天花,到这个程度还没有死,这个人如果运气够好,很有可能在将来会挺过来。

    在郑屠眼中,麻贵看到了恐惧。

    他意识到这是个向原住民展现强大的机会,抬脚向那边走去,就在这时他被郑屠有力的手臂挡住,即便言语不通,他也能看出郑屠眼中的悲悯与决绝。

    麻贵笑了,他摇摇头,用坚定的语气道:“你不知道,我们为战胜痘毒做过什么,它伤不了我们。”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花

    麻贵为天花做过什么?

    或者说,应该是陈沐为战胜天花做过什么。

    天花是陈沐的叫法,这个时代人们普遍将这种传染病叫做痘毒,一个人一生只会患一次天花。

    而在苦兀岛受训的这些人,他们所经历的第一个考验就是种痘,人痘。

    人痘不是牛痘,限于技术水平,即便当时苦兀岛聚集了各地良医,种痘水平依然参差不齐,每批次的痘粉也质量不同,种十个人能有八个无患就已经很厉害了。

    剩下种痘失败的人,则会因种痘而真的患上天花,这些运气差的人当中,三成都会因此死掉。

    剩下没死的,也会因患病而留下一脸麻子。

    自宁国府有种痘之法后,数年光景中这种预防措施席卷天下,但通常人们只给小孩种痘,大人是不种的。

    在大明,种痘给人带来的威胁不单单是普遍两至三成的失败率与失败后患病三成的致死率,还有一旦患上天花,家庭失去壮劳力带来的灭顶之灾。

    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可能都会因此而毁掉。

    在苦兀岛,陈沐给他们画了大饼,对于财富与土地的渴望让他们不畏生死地种痘,最早的减员开始在那个时间。

    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不怕天花,一点儿都不怕。

    他们不但不怕天花,还有足够预防天花以及治疗天花的手段。

    当呼兰带着部下蒙古骑兵悠悠然地从南边牵着俘虏、骑着作为战利品的安达卢西亚大马回来时,正看见海边数百原住民以一种看见神明的状态望着海上停泊的大船。

    当然,还有原本应该是营寨的地方正烧着熊熊火焰,冒出冲天黑烟。

    “看样子仗是打完了。”

    呼兰抬手揉了揉座下战马的雪亮鬃毛,他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两匹马的鞍上像受损的骑兵铠甲、完好的兵器之类的战利品挂得满满。

    战利品并不多,西班牙骑兵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铠甲,但他们每个人都有马,除了一匹马被射瞎了眼半废掉之外,其他四匹马都还好好的。

    而他们所付出的代价也同样巨大,一匹蒙古战马被打死、马背上的骑手跌落时也受了伤。

    重新登上船的呼兰第一时间找上麻贵,对总兵官问道:“下面的亚念人是怎么了?”

    这个时代,整个世界所有人对美洲原住民的认识都是非常片面的,比方说呼兰就执拗地认为蒙古、女真、朝鲜、日本这些地方的人都有巨大而广袤的土地,所以北亚墨利加从麻家港到这的所有土人应该都是亚念人。

    麻贵正在和麻锦商量着给这个地方起个名字,他问起兄长水浒传里镇关西郑屠的家在哪个地,得到了‘状元桥’的答案。

    儿戏一般,北美洲西海岸接近旧金山的地方,在明国的海图上第一次有了明国式的名字,叫状元桥。

    而且在这幅海图上,一大片名叫状元桥的土地上还写着标注:当地首领,镇关西郑屠。

    “回来了,部下可有伤亡?”

    呼兰点头道:“俘虏了一个西夷骑,我们有一匹马被打死,骑手摔伤,要养两三月,不碍事这是为何?”

    呼兰说着指向沙滩上那些好像在送行般的原住民,其中还有人穿着明军制式甲胄,有人举着月明的大旗,立在头戴羽冠的原住民中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发了天花,被麻某送到小船船舱去了。”麻贵像说一件小到微不足道的事般道:“还有他的小孩,一并带到船上,等回麻家港身上涂些蜜、再每日不断饮水、蜜水煮麻,能不能救活看他造化。”

    呼兰眨眨眼,愣了片刻才道:“那为何要带回麻家港,让他们救不行?”

    “我们是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救,没人会冒患天花的风险去贴近了救人。”

    说白了,是有和无的问题。

    “人留在这不光死定了,而且还可能传染别人,郑屠的部落如今有了两门极小的佛朗机,有几口能使几次的木炮,还缴获二十余杆火绳铳,麻某留下两名军兵教他们使铳放炮,战力是有长进的。”

    “染了天花的人留在这弄不好到时候整个部落都没了,谁给我们挡着西夷。”

    “麻帅是要让他们守住这,为何咱不接着向南,他们不愿南下?”

    “好像他们的部落就这么大,再远的地方就是别人的,他们不管,也不会去。”

    呼兰得了几匹好马,这比直接给他金子都高兴,搓着手道:“咱不用他们,辽蒙四十骑,就像他们这种木寨,有一个算一个,咱都能拼一拼,咱接着往南走吧!”

    麻贵非常坚定地摇头。

    “往南走陆上自不畏敌军,纵使不敌,也能走脱,可倘若海上遇见西夷大舰,我船无炮,岂不成了海上的靶子,放着让人打么?”

    “我就这点兵,不必也不可冒险,胜败不在一时,先回北方,回麻家港。”

    麻贵说着垂眼看向脚下铺在甲板上的舆图,抬手定在一个地方,道:“如此一来,海岸沿途,于我等抱有敌意的便只有伊族人那一块了。”

    “如果这两个患了天花的土人能被治好,状元桥这的郑屠部会很尊敬我们的,而后便可给他们种痘,我们的人教会他们言语,到时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就更多了。”

    “他们是个大部落,能聚起上千兵力,想来是多个部落聚到一处,交好他们……”

    麻贵说到一半,猛地自心中感到蒙受巨大的委屈。

    这些年他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不要说他是朝廷总兵官、从一品荣禄大夫,哪怕过去在马芳部下做将领。

    管你什么俺答汗,带着骑兵一路踹你大营,让你知道马大爷还是你马大爷。

    他们兄弟什么时候考虑过要交好谁、讨好谁?

    现在这些事情已经做得无比顺畅了,甚至说出来都不会脸红。

    这个来自宣府的骑兵将领缓缓摇头,似乎想把头脑中的思绪甩出去,在冰天雪地的北亚墨利加生活两年,他们已经习惯了失望、习惯了被人遗忘。

    “不知道今年陈帅会不会来、援军会不会来,如果他来,我们了解的局面能够为朝廷大军指路,如果他不来,我们趁着北方海域还未结冰,回一趟水湖峰。”

    “山里的镇朔将军炮全部拉出来,阵亡负伤将士的衣甲、兵器、鸟铳,也全部取回拿去麻家港。”

第一百三十七章 骄傲

    顺天府,天津北洋,大沽口海关。

    关防的青瓦飞檐修出二层,陈沐依靠狮子楼翠雕青柱,眺望着关防两侧两座修得高高的庙塔。

    说是来这请肖恩喝酒,不过似乎陈沐没有太多陪肖恩饮酒的**,他一直自己提着酒壶立在栏杆旁的青柱边自顾自地小口饮着浊米酒。

    伶人弹奏的琵琶声中,他在看远处接连遮蔽海洋的舰队。

    那是他的舰队也是大明的舰队,这支舰队的名字叫大东洋。

    辎重船队已陆续,散布于金州卫到四千里百户所之间,漫长航线被他的幕僚们分为数段,交替补给以更有效率的方式运送辎重。

    剩下的少量福船才是真正在舰队时随同航行的辎重船。

    辎船马船皆停靠岸边,在大沽口关闸两侧停出绵延船线,辎重船以赤漆涂船头、石灰抹船腹,船首两侧还点上两颗鱼眼般的黑点,尽管很大一部分是征集民船得来,但大小相近的船舰非常整齐。

    海上的战船则是另一种形制了,船首水线以上有平头有尖头,水线下皆为流线型,其中双层甲板炮舰皆为尖头,千料以上三层甲板炮舰大部分都因其骚包的船队长官而使用平头,壁画、石像装饰什么的都有。

    事务的发展是相互的,似乎各个造船厂为了照顾这些极力显示个人审美的喜好,千料战舰普遍船身与船屁股都要更大,让船体在经过装饰后依然达到平衡。

    尤其这次从南洋调船让陈沐感到惊喜,由邵廷达在南洋掀起船身钉甲片的风潮让一部分南洋船舰都已经成了半铁甲舰,并且船上都像早期濠镜自发做出葡式船体中式船帆的老闸船那样将中西式船帆混用。

    船身前后左右挂着海上指引前后船队的灯笼,船漆皆涂以白黑双色,看上去各个威武,此时正以船队为单位为时皇帝大阅而操练准备着。

    好在肖恩不敢让他陪,当然也不需要让他陪,作为唯一一个得到皇帝授权住在顺天府北洋的外国人,不,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外国人了。

    皇帝在前些日子刚刚用诏书给他册封,名为艾兰国国王,并且在姓氏中加上了朱字,番名肖恩奥尼尔,汉名朱晓恩,如今是享郡王待遇于北洋暂住。

    别说郡王待遇,就算亲王待遇,陈大爷该是大爷还是大爷。

    “太神奇了!”

    朱晓恩一手端着一副精致的瓷质倒流壶、一手提米酒壶向倒流壶底部倒去,口中连连称奇。

    这是北洋制陶厂在吸收了山东博州瓷匠后开窑的产品,仿的是宋代耀州窑倒流壶,壶没有盖不能打开,倒入的开口在壶底,经由壶中瓷管直通壶顶,壶嘴还有一层隔管延伸至壶底三分。

    通过两层隔管,壶中水不满不会从壶嘴漏出来,待由壶底灌满后将壶放正,也不会有水洒出。

    原理很科学,做工更精致,壶嘴趴着狮子、壶身起牡丹花、壶顶提手则有凤凰展翅,世间三王寓意威武、富贵和吉祥。

    北洋陶瓷厂将这一批瓷壶分为三色,分白瓷、青瓷、红瓷。

    配套的还有五只公道杯,杯中酒不可倒满,倒满则全部漏光滴酒不剩。

    这种酒杯最早产自明太祖时的景德镇。

    两种器物,陈沐都没给工匠下令做什么改进,只要做出来就可以了。

    但有些事也是不需要他下令的,比方说,当他说他要给自己种痘时,不光过去聚集于苦兀岛如今暂居北洋医科院的民间医师,就连宫廷太医院的医师都感到手足无措。

    人们争相寻找更安全的方法,这种态度让陈沐很不满他要是说真正目的是给北洋各期旗军种痘,是不是就没人管了?

    现在北洋医科院正从染了天花的牛身上想办法呢,点子自然是陈沐出的,不过没人能确定牛痘能不能直接给人用,而且用了之后是不是真的就能免疫人的天花。

    陈沐也不懂原理,他也不能确定是不是百分百,所以只能试,而且时间还比较紧他不能错过日期,更不能错过朝廷阅兵。

    不过就目前来看,牛痘确实安全性更高,至少人从感染天花的牛身上被传染后不过感到轻微不适,并无性命之忧。

    至少这意味着如果真的能预防天花,将来即使接种失败也不会死人,这个代价比接种人痘要小得多。

    只要北洋三期旗军接种完毕,超过一万次接种足够让医师取得足够的经验,再由朝廷全力推行,兴许数十年后天花病毒能够提前于中国绝迹。

    朱晓恩的感慨打断了陈沐的思绪,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小孩,见到什么都有一种太牛了、太酷了的感慨,前些日子下雨见到蓑衣斗笠,等到雨停半个月还整天穿。

    甚至让陈沐后来都觉得蓑衣斗笠那张扬的造型太拉风了。

    朱晓恩觉得中国最牛的地方不在铳炮或者北洋这样整个一处于蓬勃状态的军队,而在于平日所见的一切。

    通过一个异域之人的口,让陈沐感受到这片土地处处透着神性。

    “船上的灯笼,一层油纸中间插根蜡烛,居然不会烧坏,而且油纸是怎么做的?”

    “还有街边的排水口,雕成野兽头的形状,下雨的时候水会从野兽嘴里喷出来……我们那边就会做成小孩的**。”

    朱晓恩王爷摇了摇嘴唇,一个满脸大红胡子五大三粗的男人做这种动作听让人难受的,他说道:“虽然也很有趣,但……”

    “朝廷哪里都好,唯独你们,有些人实在是太骄傲了,在宦官送来陛下册封我的诏书时,我穿上很好看的丝绸蟒袍,听见有人说沐猴而冠,是这个俗语吧,沐猴而冠。”

    陈沐迈步走向桌案,提起那具倒流壶给朱晓恩的公道杯里倒上不多不少的酒,宽慰道:“这个国家的人都很骄傲,身处其间,你也会变得骄傲。在数百年的时间里,下到百姓上至官吏,我们所有人对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

    “有人说骄傲来源于无知,但我认为骄傲来源于幸福,虽然他们并不觉得幸福,但我觉得这样很幸福。他们都这么无知了,都没人能欺负他们,这种拔剑四顾心茫然,恰恰是幸福的体现。”

    “一百年前三宝公修兵器造巨舰,宝船队纵横四海,谁和能他们一战?”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这代人辛苦驱逐南倭北虏,为的就是下一代能无忧无虑。只要你尊奉朝廷,你的子民在十年之内也会有这种骄傲。”

    朱晓恩不置可否地摊开手,将陈沐倒给他的酒液隐去,拍手道:“说道尊奉朝廷,舰队后,朝廷能不能给艾兰国派些艺术家?”

    陈沐已经迈开的脚步顿住、缓缓回收,转过头脖子有些僵硬,重复一遍:“朝廷给艾兰国,派遣,艺术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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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