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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八章 艾兰

    朱晓恩拍拍面前的酒壶,抬手指着狮子楼的拱顶,补充道:“还有排水口的石兽,我想在把城堡里修建成这个样子。”

    “现在陛下已册封我为国王,若一切顺利,我会有自己的宫廷,宫廷应该有宫廷的样子。”

    陈沐想笑,可来自后世的记忆让他笑不出来。

    如果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明朝人,现在恐怕会捂着肚子仰天大笑。

    但陈沐做不到。

    酒壶,是日薪四分银的窑匠烧制;拱顶、这青瓦飞檐、这吐水石兽,石匠与木匠的工钱更低,掌握这样技艺的匠人若去到欧洲,稍有学识应当可以被尊称为艺术家。

    但是在这儿,他们的身份地位非常接近社会最底层,工作所得到的酬劳也极其微薄。

    陈沐希望这片土地更加富有,希望每个人的地位都能更高,也许很快,这个世界会朝着他希望看见的方向运转。

    “如果你指的艺术家是陈某的工兵千户部,没问题,等我们去到艾兰国,你想要的艺术家就到了,北洋军府一切所拥有的工艺,他们都能从烧砖烧瓦开始做出来。”

    陈沐撩起蟒袍下摆坐到桌旁,也不倒入杯中,端着自己的陶制酒壶仰头灌下一小口,这才两手放在桌面,道:“不过你为何不担心你的领地呢?”

    “据你所说,你这个伯爵与英格兰关系不好,伯爵这么长时间不在领地,兴许英格兰女王都把你的家族领地收回了。”

    “比起艺术家,我认为你更需要的是军队,一支强有力的军队,才是维持你统治的本钱。”

    朱晓恩没有说话,非常安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用木签扎了一块拍黄瓜放入口中,听着琵琶声缓缓咀嚼。

    他已经能熟练地使用筷子了,不过在大多数时候,木签比筷子对他来说更容易使用。

    “我是一个伯爵,不可能敌得过英格兰,更不可能在当地叛乱,出海前就想清楚了,不论如何,没有大人物的支持是无法确保领地不受英格兰控制的,爱尔兰离英格兰太近了。”

    “菲利普对爱尔兰的事非常热衷,似乎只要反对信奉新教的伊丽莎白,他都非常热衷,但无法给我任何实质帮助。”

    “哈布斯堡能给我唯一的帮助,就是在战争失败后让我在塞维利亚安享晚年那时候我才知道,塞维利亚南部的一小块地在今后一百年时光中已不受西班牙人支配。”

    “一个从未在欧罗巴出现过的国家,在战争胜利后索要一块五万里外的土地,租借,这意味着中华帝国有向东扩张影响的雄心壮志。”

    这已经不是朱晓恩第一次在陈沐面前展露出其超出常人的远见。

    不论他对英格兰手工业进步与新大陆的扩张带来资产阶级对今后政局的猜测还是义无反顾飘扬万里至此的决心这本就是陈沐高看他的原因。

    不是哪个庸碌之辈都能为了一个可能抛下一切孤身来到中国,尤其是一个拥有领地的贵族。

    “在来之前,我并不认为扩张的决心能付诸实际,其实我想得到的只是通商贸易筹措军资,但大帅的提议很令人动心艾兰王。”

    “我知道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名头,如果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爱尔兰任何一个贵族都能担当这样的任命,不能召集起足够的兵力与骑士,艾兰王国独立会主要依靠朝廷的力量。”

    “所以朝廷要设立府县接管行政、设立卫所掌握军事,甚至接管当地赋税我都没有异议,如果我的子民能过上中原子民这样的日子,付出再多我都愿意。”

    作为一个几乎没受到大航海时代影响的封建贵族,陈沐不能想象刚刚脱离中世纪没多久的贵族有多穷。

    在后世的推测统计中,尚未开始大航海时代的欧洲,整个欧洲只有二十吨金与一百吨银,甚至还不够印加王被勒索的那一屋子黄金两屋子白银。

    明朝对朱晓恩来说就是天堂。

    如果让他选择,战争失败后定居塞维利亚还是定居天津,他一定会选择天津。

    陈沐听明白了,朱晓恩是在哭穷,哭的不是直观意义上的穷,而是在说,在艾兰国即将开始的独立战争中,他能做的有限。

    “我们会设立卫所、也会设立府县,但这不是为了掌握你的赋税或抓住你的军事,几千个士兵、一年几千两白银,别说皇帝,陈某都不会放在眼里而且你要收多重的税才能收到三千两?”

    陈沐笑道:“这是为了让那片土地全面中华化。”

    “中华文化与欧陆文化相交融,或许一开始会显得不伦不类,但也许到你孙子继承王位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发展出更加繁荣的文化如果在两年的时间里,你要养活一千名北洋旗军,你能为他们提供什么样的伙食?”

    朱晓恩眨眨眼,没太听明白,道:“黑面包、羊奶?”

    “我认为短时间里在那边只能养活一千旗军。”

    陈沐两眼一翻道:“你在拿我的人当农民?你知道他们在北洋军府吃的是什么,在海外,他们吃的也差不多。”

    “我们在西南海外打仗时,每一名旗军的供应是每日米八两、肉六两、猪油一两、咸鱼一两、鸡蛋一个、泡菜二两、茶三钱,每三日供应活鱼、活猪,还有当地水果管够。”

    “一千旗军所需的米、泡菜、咸鱼及茶,他们在率船队过去时会随军运送,其他的需要当地筹集,这是保证他们战力的根本。”

    “平时操练所耗火药、铅丸,他们带一部分当地提供一部分,并且要修建一座造船厂,用来保养六条战舰与六条辎重船,木料、铁钉这些东西也需要艾兰王国提供。”

    朱晓恩觉得自己要养的不是一千名旗军,而是一千名骑士。

    眼见艾兰王面露难色,陈沐摊手道:“不过他们的饷银不需要艾兰王国提供,这一份北洋军府会出,远航过去时他们的辎重船上会携带少量丝绸、布匹以及茶叶,需要国王寻找商人卖掉补充军费。”

    “如果供养困难,我可以减少先期向艾兰国派遣的船队,比方说六条船五百旗军?”

    “不不不,养得起,只要他们在遇到战争时能发挥出在校场上操练的战力,多一些也不怕,就照他们在西南作战时的辎重供应,一点都不会少,还会给他们备上一些酒!”

    “饮酒很有必要,但不能频繁,十天一壶。好,既然这件事明白了,那国王需要做的还剩一件事。”

    陈沐轻轻拍着桌子道:“抵达领地,一年时间内说服临近贵族归入你的麾下,两年内不要与英格兰开战,三年内不激怒西班牙,这样一来,艾兰王国就可以独立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开蒙

    爱尔兰王国的地理位置对大明很有利,那个地方需要妥善经营,但在一开始陈沐没有将更多兵力放在那里的打算。

    当地要设立两个卫,远途航行的旗军应尽量避免靠岸即投入作战的环境,那里需要有足够的营房军寨让远途航行的旗军得到足够休息。

    何况当地落后的农业科技让那里无法养活被陈沐海量辎重养起来的旗军,一旦补给跟不上,后续的事会很难办。

    原来每天八两大米六两肉,突然换成小麦面包吃一两个月倒没关系,可一旦变成一年半载都是糟糕的食物供给,谁都不愿接受。

    他们达成陈沐的训练目标,经过一年半的训练,一期旗军虽然身高参差不齐,但其体魄各个都一百五十斤往上,就算本身是个瘦竹竿,照着陈沐安排的每日餐食吃下去,再配以大消耗体能的训练,都被吃壮实了。

    这些旗军的食物供给、训练强度都至少与将领家兵持平,这一点上东洋军府与殷正茂的西洋军府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殷大爷到现在还在南洋往来运兵呢,除了浙东鸟铳手、广西狼兵部几个精锐兵团,自两广抽调了大量的卫所军,他们四万军队的辎重价值才堪堪与陈沐一万旗军辎重持平。

    消耗米粮都差不多,但东洋军府对肉、蛋消耗太大了。

    各有各的好处吧,至少殷正茂不需要把主意打到当地仆从军身上,而且相对战力上还要比东洋军强一些。

    有更多人马可调动,像在果阿驻军一卫这种小动作人家根本就不必放在心上,但换了陈沐,他只能驻军一千户。

    没办法,一样的兵力给陈沐指挥……他发挥出的能力兴许还不如就用一卫人呢。

    领兵才能就到这儿了,陈沐能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有优秀的舰队长官与幕僚们。

    接种实验型牛痘的陈沐身上起了一点反应,但很快又生龙活虎起来,随后整个北洋军府开始了普遍的接种,起初分百户部开始接种,等到制作的痘苗多了,便开始以整个千户部为单位接种痘苗。

    也只有到这个时候,陈沐才有时间考虑一下家事,他的第二个孩子将在六七个月后出生,还有已经年满周岁的海龙今后几年的开蒙教育。

    孩子岁数太小,像跟着船队过来的莽虫,他的儿子已经可以在船舰上跑上跑下了,在这次去往亚墨利加的远航中,莽虫打算带上他的儿子,开始对帝国下一代海军将领进行耳濡目染的教育。

    邵廷达关于育儿的算盘打得叮当响,五年后不出意外的话,小莽虫回来已经积攒了足够的海陆经验,弄不好身上还能带着下级军官衔,送入海军讲武堂学习两年,把实践与理论相结合。

    毕业出来,亚墨利加的实权指挥使跑不了。

    抱有这样想法的南洋海军将领不在少数,基本上每条从南洋过来的战船上都有三五个少年,担任望手、传令兵或将领亲兵的职务。

    这些光着脚板在船上跑前跑后的小孩子,五年十年之后就是大明帝国的海军新贵。

    陈沐对小海龙无缘参与这场意义重大的盛况感到万分遗憾,不过小海龙几年以后开蒙的人也找好了,赵士桢的老丈人工部北洋分局主事徐贞明。

    开蒙地点就在北洋军学堂旁边,工部一个新项目立即上马,兴建北洋小学堂,学期五年,除了传统开蒙外还教授传统数术与融合知识后的几何以及一部分兵科、工科、医科需要学习的常识。

    原本最好的方式是让他们从小学习外语,不过这个建议陈沐没准相较而言他更乐于派人去欧罗巴教汉语。

    费半天劲,到时候这帮小孩子学一堆用不着的言语多辛苦?

    如此一来,北洋内部形成学习上的闭环,在小学堂开蒙、进学后升入医科院、研究院、讲武堂,对兵事有兴趣的毕业后再入南北讲武堂深造、医学有兴趣的直接留医科院或太医院、工科有兴趣的入研究院,有心走仕途的再去松江讲文院学习。

    左右学生家长都是军官,不论在哪学习、不论进学几次,都有足够的财力支撑。

    上行下效,将来民间学院也会再一次受到启迪而完善教育制度。

    朝廷认同、推为定制不是开始,而是教育改革的一个阶段结束。

    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朝廷需要更多的新式人才,固有的传统教育需要再向上迈出一个台阶来满足各行各业的需求。

    朝廷的需求也是一样,过去一年四百来个进士就多得没处使,现在一年四百多个进士根本不够用,单单西南与南洋就要刮走近百名,更别说西洋也开始向朝廷打报告了。

    海龙至少要四岁再开蒙,第二个孩子也是如此,他们不用做小学堂开设立的小白鼠。

    就南北讲武堂、讲文院、北洋军府的经验来说,新设立的小学堂就算准备再完善,前几期也是有弊端的,等到海龙入学的时候,应该会相对完善一些。

    除了家事,南北二洋军府、南北二军器局接下来几年的任务指标也由陈沐下达。

    诸如每年造多少条船舰、造多少支铳炮、造多少件甲胄、准备多少火药,全部经由北洋军府测算后分派各地,甚至精细到两京一十三省军兵武器换装。

    “依照去年产量,宣府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八千杆,南洋卫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两万八千杆,北洋军器局每年产燧发铳四千杆,这个数字是留有余量的,合计四万杆燧发铳。”

    “宣府与北洋军器局产量还能进一步提升,我认为明年五万、后年五万六千杆燧发铳是可以做到的。”

    南洋的燧发铳产量高并不是因为制造工艺,而是因为铳机、铳床、铳管等零件已经多数外包给佛山等地匠人,南洋主造制造工艺最难的一部分,余下验收零件组装。

    为保证质量,各炉户依铁冶村编号,零件在组装成铳前经四道检验工序,这一点不论在宣府还是北洋,都没有这么严格的。

    一杆南洋造铳拆开,铳管、铳机、铳床上都有验收人的名字,而且还分别制定了损坏年限。

    产量最高的反而是质量最好的。

    “从各地提一批换下来的火绳鸟铳,装船一道运往亚墨利加,我有预感,等咱大明的舰队到那边,这东西就是硬通货!”

第一百四十章 射手

    铳造起来很容易,只要明白怎么造、保证原料质量,村里铁匠都能造,无非是费工时罢了。

    但北洋与宣府要想用南洋军器局的方法,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固定这一流程。

    但同样都有优势,宣府边疆重镇,有大量军匠可以作为外包零件的产地;北洋临着运河,能外包零件的选择地更广。

    在将来,北洋军器局在鸟铳这方面的制造潜力是高于南洋军器局的。

    整个大明的兵器制造潜力其实还没有开发到一半,天下各卫废弛的军器局不堪大用,如果这部分军匠能像南洋军器局那样焕发生机,大明军器的制造能力更能突飞猛进一大步。

    只是陈沐实在没有能力去全面调动这份力量,他目下的能力只能通过志同道合的都指挥使司长官来影响地方,比方说锐意进取的山东都司的指挥佥事魏如枢。

    那边抽调各卫精悍组成新军营,在登州卫进行操练,办得如火如荼,同时也在整顿军器局,不过魏如枢的威望有限,调度器物匠人也不像陈沐这么得心应手,登州卫军器局的军器产量连供给山东新军都不够。

    他那一共才抽调兵力组成一卫新军,号莱登新军大营,所需铳炮甲械一半都是从北洋换购的。

    不过他很聪明,不像广东诸卫长官直接用旧铳或铁矿来换购,铁矿打成合用铁锭送到北洋换购价更低,并派遣军匠至北洋军器局学习。

    如今那边已经能自己把旧火铳、铁锭自己打制燧发鸟铳了。

    陈沐曾派人从那边取过两支样品,有都指挥佥事看着验收,质量还不错。

    魏如枢要是能做好这两件事,将来山东都指挥使铁定是他的。

    临近东洋舰队,内廷与北洋的接触愈加频繁,开始一直是御马监陈矩来往奔波,还专门派人在入海口搭起一座拜将台,就在港口海关通往北洋军府的货运马车用木轨旁。

    临着到九月下旬,冯保都带着宦官到北洋来了。

    冯保来也有意思,开始乘船一路过来,到了北洋却不叫人通报,船在天津卫停了两日,派人从兵仗局取来佩剑,这才让人通报北洋军府。

    照他的说法,军营重威烈,他也要注重礼仪。

    “朝廷已经准备好了,五日后三千锦衣会陆续入驻北洋,沿途所有要道设卡,山东的水师也已封锁海域,不准商船民船往来。”

    冯保挎着佩剑还挺像那么回事,临着步入北洋话题跳跃道:“在军府还就能听见火炮轰鸣,陈帅的北洋炮府名不虚传。”

    北洋炮府?

    见陈沐面露不解,冯保笑道:“内廷外廷的朝官不曾亲至北洋,却都听说过北洋的威名,宫人嘴碎,便传出了北洋炮府的名头爵爷,咱去看看?”

    冯保这个‘咱’,不是我们的意思,这个词在明朝既是自称,也是山西地方的军事用语,意为本部兵马,因此缺少男子气概的宦官用于自称。

    更强烈的就是陈佛那种‘咱爷们’,男子气概乘二。

    陈沐见冯保想去看步兵操练,自然探手引路,道:“此为步兵操练之地,外圈用于负重行军,圈外置放器械练气力,内里为练习军士技术,诸如练拳术练手法与步法,枪术练枪矛与铳刺,打靶练习精准及号令,还有挖掘壕沟布放木墙等步兵功课。”

    冯保正兴冲冲地朝步兵校场走着,闻言诧异道:“挖沟还得练?”

    “督公有所不知,壕沟分两种,步兵战壕与防冲壕沟,战壕依深浅分三等:卧姿战壕、跪姿战壕及站姿战壕,分别对应不同战况,最常见的情况是挖散兵坑,就是这种。”

    陈沐指向步兵校场里趴在浅坑里还向正面做出迷惑掩体的旗军,对冯保道:“杀将、传令、斥候总会脱离大军位于战场前沿,需要隐蔽身形的掩体,正常作战也能保护旗军。”

    他说的笼统,但实际上战斗时大多数都用不着战壕,仅挖掘防冲壕沟就够了。

    正在他说的时候,那名持着杀将铳的旗军在二百步外向木靶开火,陈沐端起望远镜看了一眼,没有击中木靶,但这名旗军狙击手的战术动作非常好,匍匐后退一步在掩体保护下快速疏通铳膛,准备再次装填。

    冯保暗自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向自己发着小脾气。

    来之前就告诫自己了,北洋军府新的东西多,自己不懂的东西也多,别乱问别乱问!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露怯了吧!

    尽管他现在依然很想问问那个带着神目镜的长铳是什么构造,但他忍住了,硬端着脸抚掌云淡风轻地拍手,左顾右盼。

    “真好啊!真好啊!有陈帅如此良将,真是国朝之福。”

    眼看着杀将铳第二次放响,冯大伴抬眼轻轻瞟着,还从亲随宦官手中接过望远镜看了看,奇道:“真打中了!”

    别说冯保诧异,就连陈沐都难以置信二百步,三百米远,即使杀将铳膛钻出四条螺纹膛线,可它的子弹还是圆铅丸,膛线起到的作用并不是那么明显。

    圆弹,有没有膛线它都转。

    杀将铳狙击手普遍熟练远程射杀、实践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狙击理论之前,陈沐并不打算让军器局出产长条尖弹尾置木塞的米尼弹,膛线对铅丸能起到的左右只是增加一些稳定罢了。

    “那是个很有天赋的铳手,那杆铳的瞄准镜解决了射手目力不及的难题,但铳的精准毕竟有限,而且那铳上瞄准卡尺只有三等,最远只有一百五十步。”

    在望远镜于大明之外的世界尚未应用的时代,一百五十步外的人只要有伪装,不想让你看见你就真的看不见。

    何况超过百步距离的射击,其实与铳本身的好坏是没有太多关联的,单纯人眼能瞄个八十步就不错了。

    百步之外,射击命中甚至与运气无关,即使是最好的铳。

    陈沐亲自试过,他曾用燧发铳向一百五十步外的木靶放铳,有过连射十次不中的记录。

    身子晃了、手抖了,甚至只需要多使出写毛笔字时一横一竖没写平直的力量,对着瞄准卡尺放铳还是会放空。

    “实际作战中,杀将铳手三人一组,三杆铳一个射手、两个装填手,用最快最准的方法射击敌军将领,然后不论是否杀伤,射手都要退下,像他那样的射手,会在亚墨利加大放异彩。”

    冯保转过头:“何时,何时大阅?”

    陈沐嘴角勾起,他想起小皇帝盼着东洋舰队远航不必读书,道:“十月下旬,朝廷大阅三日,三日后陈某直接率船队出海!”

第一百四十一章 拜将

    一切准备妥当,只待着皇帝摆驾北洋,陈沐一直以为那座将台是皇帝用来观礼的,其实并不是。

    十月中旬,身处北洋陪老婆孩子的陈沐突然收到朝廷急诏,命他接到诏书便启程前往紫禁城。

    似乎这次召见并不像往常那样轻松,当陈沐抵达紫禁城,穿行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皇宫复道,迎面小宦官张鲸板着脸宣读皇帝命靖海伯至寝宫偏殿等候的诏书,随后一声不吭地在前引路。

    寝宫,寝宫哪儿他妈有偏殿?

    又不是东宫,除了正殿,拢共两个暖房两个耳房,偏殿是哪儿?

    陈沐有心想问,出了复道行至殿前,左右各立手持金瓜的武士,各个以充满威胁的严肃目光瞪着陈沐,让他也不敢做出轻佻之举。

    这是,太后要召见自己?

    然后他就看见小宦官张鲸在寝宫门口一拐弯,把他带到有两名大汉将军侍立的耳房门口,而且是外门口。

    张鲸手上拂尘一摆,脸上仍旧没有半分笑容,道:“请!”

    一进耳房,陈沐就感觉到小皇帝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他居然在耳房隔墙上修了道门!

    明目张胆地把耳房当作偏殿了!

    膝盖跪着不疼吗?

    皇帝并未让他等,而是在等他。

    当陈沐顺着耳房中小门进入万历皇帝的‘作战指挥室’,凌乱的桌案已被收拾整齐,墙壁悬挂宏大的天下舆图被当做背景。

    小万历身着十二章纹袍,虎着小脸儿抱手肃穆立于正中,不等陈沐发问,上前迈出一步,尽力瞪眼咬牙,严肃道:“今国有危难,需你做大将出征,意下如何?”

    国有为难?

    那话怎么说来着?套用那话本里话,陈沐脑子里作了一场规模空前的水陆法会,各式法器乐器在脑子里响个不停。

    只是此时,他尚未明白小皇帝究竟是在做什么。

    “陛下,北虏南下了?”

    小皇帝严肃的神情猛然一窒,险些笑场,用力咽下口中口水,重归严肃,重复追问道:“今国有危难,需你做大将出征,意下如何?”

    像只坏掉的小ai。

    陈沐大概明白了,小皇帝已进入剧情任务npc角色扮演状态,他就会说这句,自己必须回答正确答案,他垂头行礼道:“臣愿意担此重任。”

    果然,他刚说出这句,小皇帝再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袖子就朝耳房大门小腿儿捣得飞快,边走边道:“快走,朕已斋戒三日,我们速去太庙,晚了会被母后发现的!”

    什么?这个害国家处于危难的贼人,居然藏在太庙吗?

    出耳房时两列大汉将军迈步跟上,陈沐心想着自己左右也即将开始远征,数年不在中土,等再回来兴许小皇帝已脱离幼稚,且耐着心性随他玩一场过家家,跟着向太庙走去。

    就在几日前会见冯保,陈沐只跟冯保聊了两件事,一件是建议内廷十二监四局之一的兵仗局与工部军器局派人至北洋学习燧发铳、火炮的制作方法,进一步扩大帝国产能。

    这件事并非冯保个人下属机构,司礼监虽是内廷之首,也只有影响兵仗局的能力,工部军器局更是只剩影响了。

    但另一件事是冯保所能管到的,他跟冯保讲了讲抑郁症的原理,假托道听途说,建议小皇帝每旬能有一日或半日歇息玩耍,找点能让他放松的事情去做,不要太过严厉。

    至于冯大伴能不能听进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直至此时,陈沐还以为是哪个小宦官或锦衣惹怒皇帝,让皇帝找陈沐来把人揍一顿……小孩子经常会做这种事情吧?

    太庙离乾清宫不远,在紫禁城午门外、承天门内,一东一西为供奉列祖列宗的太庙与社稷坛。

    虽然陈沐没进过太庙,历年祭祀他都有不在场的公事,但此时进入太庙心里也没丝毫忌讳,他觉得小皇帝会惹祸,自己在可以劝住他。

    不过等他进入太庙,就不这么想了。

    太庙里太严肃了,就像一场小型祭祀一般,虽说这离乾清宫不远,照样把心急的小皇帝走得气喘吁吁满头汗,吩咐殿前武士把守左右,抬手袖子蹭干净额头汗水,转头对陈沐催促道:“快随朕进去!”

    太庙正殿内供奉太祖皇帝及皇后的神龛与神牌与神椅,其余各祖宗牌位同堂异室,小皇帝在早已等候于此的亲信宦官王安手中接过香烛,向太祖牌位上香,口中还念念有词。

    “祖宗勿怪,后辈子孙有难言之隐,亲政前受母后管束,只能以此模样祭拜祖宗……”

    小嘴儿碎得呀,又是诉苦又是请求恕罪的,车轱辘话跟着走。

    说了半天,这才回头看了一眼王安,王安又将香烛递给陈沐,小皇帝道:“上香,祭拜祖宗!”

    陈沐脑子一直是蒙的,硬是愣了愣,直到王安以眼神催促,他这才向太祖皇帝的神牌学着小皇帝的样子上香,顺便嘴里小声念叨着对朱元璋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等他再回过头,小皇帝已经像个风水术士般从袖子里拿出小罗盘满地找方位了,最后在殿中东面立定,罗盘揣回袖里,面朝西方,用眼角看着陈沐。

    王安在陈沐面前小声提醒道:“靖海伯,您该站到南方,面朝北方。”

    等陈沐真的站在南方面朝北方也就是面朝太祖皇帝神龛、神牌、神椅,见小皇帝在东面自宦官奉上宝盒中拿出一只小斧头,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万历要做什么。

    万历在拜将,但仪制错了。

    明代拜将不是这个样子的,土木堡之后就没有正经的拜将了,而即使在土木堡之前,拜将的仪式也有所不同,要皇帝着戎服盛装坐于奉天殿,将军由西入殿叩头四拜,承制官宣旨。

    叫代行授钺礼。

    不用拜见朱元璋,更不用给祖宗上香,根本没这么严肃正经。

    小皇帝两手拿着斧钺的刃部,将斧柄遥遥指向陈沐,道:“从此上至九天,将军制之!”

    这意味着权柄。

    小皇帝继而严肃地将斧钺正拿,握着钺柄将锋刃指向陈沐,道:“从此下至九渊,将军制之!”

    这个动作则是警示,告诫将领自重。

    随后,小皇帝似背课文将看着陈沐叮嘱道:“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之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之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则士众必尽死力。”

    “朕深知东征责重,却不能为你造古时帝王拜将的封坛,朕如此敬重你,也望你出海后能如此敬重朕。”

    “朕为你造了官印,但此时尚未主政,唉……列祖列宗在上,皇帝造的印信居然是私刻!”

    自己吐了句自己的槽,小皇帝一摆袖子,道:“除北洋重臣、南洋大臣外,朕要为你加授亚洲经略、右京兵部尚书,意为经营军政负责攻略亚墨利加。”

    “待朕亲政之日,官衔即刻授予……这,不算当着列祖列宗违制吧?”

    “列祖列宗不会怪罪的,朕的大将军乃社稷之器,非千里之才。”

    “朕,朕有点紧张,靖海伯。”小皇帝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祖宗牌位前的香烟飘向,缓缓吞咽口水,对陈沐道:“你,你给朕磕一个行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右京

    回北洋的陈沐脑子里还是有点懵,小皇帝神神叨叨地搞出个古董拜将礼是挺让陈沐感动的,但右京兵部尚书这个职务,让他心思非常复杂。

    朝廷历来只有南北两京,但陈沐却清楚地知道他这个‘右京’在哪。

    在中美洲。

    不,从他这个亚洲经略的官职来看,以后的亚洲恐怕就要特指亚墨利加了。

    “哥,右京在哪?”

    邵廷达一开口,邓子龙、石岐、林满爵这些老部下都弹着脖子听,当然,还有白身投奔的付元,都是海军将领。

    另一边的黑晓、黑云龙、杜松、杜桐等人则是北洋出身的陆军将领。

    他们就不像海军那么随意,一个个瞪着充满求知欲的大眼,正襟危坐,装得像正经人儿一样,其实在邵廷达等人没来之前,他们也是那个样子。

    陈沐没对别人说皇帝说给他刻的什么印信之类的话,那毕竟还未成真,这次远航远比过去远得多,时间也久得多,一切都存在变数。

    皇帝给的礼遇,对陈沐来说听听,记在心里就算了。

    不论今后是何际遇,皇帝尽力遵照古礼拜他为将,至少在乾清宫耳房中的那一刻,年少的小万历真心诚意地授予他一切权力。

    “不知道是哪儿吧?我知道。”

    陈沐在北洋军府指挥室的长桌上摊开舆图,经过杨廷相自西班牙返航时带回的资料与其亲笔记录的沿岸情报,这份万历五年天下舆图更加完备,至少在大洲形状上已非常接近另一个时代的世界地图。

    陈沐探手指在亚墨利加中段,道:“亚墨利加,今后就叫亚洲了,右京就在亚洲中部,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就在这个地方。”

    陈沐抬手在亚墨利加中部画了一个大圈,道:“在这周围,哪里适合建立大城、哪里适合沟通大陆东西海岸,哪里就是大明帝国右直隶。”

    “至于将来从夷人口中听到阿西亚,那是奥斯曼的地盘。”

    陈沐一直以为亚细亚特指亚洲,其实并不是,这来源于古代腓尼基人,像左右、东西一样,以爱琴海为界,西边叫日落地、东边叫日出地,日出地就是亚细亚。

    陈沐的部将比他知道的还少,邓子龙一撇头道:“什么阿西亚?”

    见陈沐摆手,他又追问道:“是大帅向陛下请奏设立右直隶的?”

    到底是北洋海陆军中陈沐之外唯一官拜总兵官可被称作大帅的,哪里如今白身,坐在一众武将之间邓子龙也有更多话语权。

    “不是我,是皇帝要设立。”陈沐摇摇头,解释道:“在陛下十三岁时,在乾清宫将南洋军府献上的天下舆图各国涂色,依色辨其疆域地利,同时自己还临摹绘制了一幅。”

    “那幅图我看过,只有大明一个国家,天下分七京八十二省,那时的舆图对亚洲了解还不多,地图绘制也不精确,仅有墨西哥向南那一大块。”

    “右京就在那个地方,坐拥右直隶,掌控大洲。”

    众人一听都露出笑容,不过海军陆军将领暂时还互不熟悉,只有杜松两边都熟,说话更自在,道:“皇帝那时还年少,七京八十二省,真是雄心壮志!”

    雄心壮志是好听的,其实言外之意就是痴人说梦。

    他们花了多少年力气,借着祖宗福泽重新掌握南洋,西洋仅设立三府、东洋舰队受限地理环境准备足足两年还未完全。

    在座众人对天下大势都有所了解,且不说征战一地有多难,仅从陈沐余东洋军府这两年谨慎的准备来看,就知道他们的后勤辎重、情报条件这些事有多难做。

    七京八十二省……开什么玩笑?

    咧着大嘴笑的邵廷达说得好:“穷极我辈一生,只怕才能全了皇帝五成念想。”

    那边儿黑云龙接上话道:“十六叔,话不能这么说。”

    “如今朝廷手握两京一十三省,南洋另设三省,待藩王外封少说再多两省,西洋已有一省,皇帝已经给二叔的东洋定下右京,亚洲再划出八个省,这就三京二十七省了!”

    “要我说,达成皇帝愿望的五成,嗯,十年,十年可期!”

    黑云龙一张嘴,黑晓在那直皱眉,后来干脆将脑袋转到左边不去看他……他娘的,又多一个叔!

    黑晓是满脸的欲哭无泪,待着黑云龙说罢,转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模样,抬起二指冲着黑云龙道:“老子要晚认识你点该多好?先认识陈帅老子就当你家老叔了!”

    “往后等我有儿子,就给起名叫黑云龙!”

    黑云龙听了黑晓的话非但不怒,反倒拍腿大笑,“可拉倒吧你个虏蛮子,叫虏骑逮去十余年,到现在婆娘都讨不到,还想着生儿子呢,看给你出息的!”

    这个时代蒙古人在大多数时间在长城以南称作鞑靼人或鞑虏,再往前推几百年也一直泛指北方游牧民族,是一种贬称。

    望文生义,也许寄托着美好向往,虏是俘虏的意思,就好像把人家叫这个,战场上就更容易抓获一般。

    坐在上首的陈沐不说话,俩手按着膝盖就看他俩闹,眼下不算军议,只是他从京师回来部将聚到一处迎接,嬉闹不算无礼。

    何况陆师水师互相还不够熟识,除了黑云龙跟邵廷达等人喝过酒外,别人都不好意思说话,让这俩活宝闹一闹正好。

    所有人里关系最好的就是黑晓和黑云龙,他才不担心他俩开玩笑会伤感情。

    他要在这些人相处的过程中,考虑怎样分配战船。

    黑晓听到自己被黑云龙骂做‘虏蛮子’都蒙了……他是汉人,黑云龙祖上才是建州人,而且还讥讽自己讨不到老婆,不由得开口还击道:“呔!你这建州鞑子竟说老子是虏蛮子!人俺答都归义了,再说了被掳掠为奴如何,黑某将来就要做出宣府马太师的功绩!”

    “行行行,你是黑太师!那建州又怎么啦,我祖上世官广宁卫指挥使,就你还想给我侄子起名叫黑云龙?跟你说,等到了亚洲,我弄座山叫小黑山纪念你,是吧二叔!小黑山!”

    最后一句,黑云龙是转头朝着陈沐说的,一声二叔硬是让他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叫他。

    黑云龙是真的满嘴跑火车,整个北洋都没人拿他口中沾亲带故的当真,那是一张伦理道德嘴,但凡一个人当真,半个北洋的辈分就弄不清了。

    “弄个小黑山、弄座二黑山,再找个小二黑山,都是你们黑家的。”

    陈沐一脸无可奈何地分开指向二人,道:“上船的时候,你俩分开,别在一个船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文武

    这就是大权独揽的坏处,四军府填补朝廷海外空白的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取得六部的部分权力,但新兴的四军府只有南洋是健全的军府。

    但这又是一种必然,并非陈沐有意为之,而是指望兵部掌管海外是无稽之谈,一道消息或命令往来传送四个月,这在历朝历代朝廷拥有强力执行力的时代都不可能。

    自秦王朝修建国家完善的驿站,从边疆传递到国都的急信以接力的形式,鼎盛之时消息传递通常不会超过七天,可海上接力是没有用的,船在海上航线往来时日固定,必须要有一套能及时决策的机构。

    这也涉及到国家执行力的问题,尤其在中原大地上,历朝历代,通常新兴之时征战皆似夹有裹大势的真命天子,军队所攻无不破。

    可到了王朝末期,还是一样的人,正规军却往往打不过造反的起义军或入侵的敌人。

    单说元明,成吉思汗的军队所向披靡,靠的从来不是勇敢,或者说不单单是勇敢,而是其将松散各部集结一处、以严明纪律约束,那时候的蒙古人就算下马和人打仗都不会输。

    匈奴挛氏单于冒顿一统漠北成为比汉朝还强大的国家就要拥有能让部下鸣镝弑父的严明纪律,更别说一千年之后的蒙古人了。

    海洋对大明意味着不单单财富与风险,也意味着在海洋之上,自五代宋初以来那套文武决策执行分家的系统在海上不好使了。

    这才是给陈沐困扰的源头他需要完备的参谋系统。

    这个参谋系统不是超越时代的横向照搬,而是中华帝国所固有的参谋制度,在陈沐的理解中,是为后人所诟病的文武分家。

    幕僚、参谋,早在万历年的两千六百年前就已经被写《六韬》的姜子牙说得很清楚了:

    股肱羽翼七十二人。

    腹心一人,主赞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人心去就之机;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奋威四人,主择才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

    伏旗鼓三人,主伏旗鼓,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阐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

    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

    权士三人,主行奇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

    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

    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

    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

    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姜子牙的七十二人豪华幕僚团加上贵族军官所率领的国人兵团,已足够在商周时期拥有压倒一切的军事实力。

    到后来的国家,这些专业人才则成为固定的官员,分掌诸事,

    至于文官领兵的历史脉络就更有意思了,最早是唐朝的枢密使,起初由宦官充任,作为皇权掌军的触手,五代早期由士人充任,后期为武人掌握。

    武人干政缔造了五代一批强人皇帝,同时掌管军政,全面了解全军上下每个角落、既有统兵权又有调兵权,再加上钱粮不受掣肘,对军事、政务拥有足够的影响力。

    这是五代那些强人的特征,也是陈沐下海之后的特征。

    比方说在北洋,陈沐仅有统兵权,从天津卫到大沽口,他可以让北洋军做参与战争之外的任何事。

    可一旦过界,就是谋反,辽东、蓟镇、京营、山东,这些兵马能在他率军踏出天津卫的第一刻率军讨伐。

    皇帝直统军队的传统直至高粱河畔,赵光义战场中箭导致战争败绩,此后皇帝逐渐减少亲临战场的情况,对军事影响力逐渐下降,最高指挥官的位置又不可或缺。

    经历宋朝御前发下阵图等不理想的尝试后,代替皇帝掌握士兵军官升迁贬谪、薪饷赏罚、后勤供给、战略调动、军事指挥等职能但又对实际军队不掌握影响力的机构应运而生,宋代枢密院、明代兵部。

    这个机构的职能,相当于十九、二十世纪西方陆军部、参谋本部合为一体。但几百年的时间里,军事科学与技术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能赶上也是事实。

    重文轻武是必然,因为作为战争决策机构的枢密院与兵部离皇权更近,如果武人离皇帝更近,那便会重武轻文。

    重文轻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国家稳定之后,皇帝本身经常会忘记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军事属性。

    就像陈沐刻意影响小皇帝,让他不要忘记的天下最大的文官之权掌握在皇帝之手,但同样天下最大的兵头也一直是皇帝。

    作为东洋大臣,一旦率舰队出海,长时间里他将实际掌握皇帝才有的权力,而北洋临近北京的客观条件又不允许他在此设立南洋各局的完备机构。

    这意味着东洋军府是残疾状态,必要的权力出现空白,统统需要他一个人与身旁寥寥可数的幕僚临时填补。

    按姜子牙的理,他这些人现在是全当‘通材’使,发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硬着头皮也要解决。

    这很令人难受,以至于让本该清闲享受出海前最后一段时间的陈沐每天都忙碌到深夜,一边要做着出海前的最后准备工作,另一边还要考虑东洋舰队出海后的职能部署。

    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临近大阅没几日的夜里,陈沐搁下笔撑开窗户看着远处月光下北洋军府哨楼上依然站得笔挺的旗军阴影。

    “我准备好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军备

    临近皇帝亲临北洋大阅的日子,同时也临近东洋舰队日期。

    越来越多的皇室宿卫入驻北洋,军府的一切也进入最后的准备阶段。

    最后,这个词总会带给人无尽的仪式感。

    比方说当陈沐迈步走进军议室时,长椭圆桌两侧隶属北洋的军官、文官甚至就连那五个被‘升’到亚洲做县令的进士都站得笔挺神情肃穆。

    待他走到主座旁,两列军官文官同时行抱拳礼,待陈沐还礼再齐齐放下,以相同的两个动作拉椅、坐下,整齐得像事先排练过。

    他们确实排练了,为防患未然,万一前两日校阅步兵,皇帝一来劲要进他们的军议室向军官训话呢?

    “这大约是前我等在北洋军府的最后一次军议了,你们几位不算。”

    陈沐说着向叶梦熊、黄程几人笑了,叶梦熊不但有地方大治的经验,在户部北洋分局的事务上也多有建树,而且像他的志向一样,其人确实有不俗的军事天赋。

    最重要的是其人操守甚佳,在北洋这样的肥职能洁身自好实属难能可贵。

    待陈沐走后,他会以户部北洋分局主事的职务暂代北洋重臣,于兵部分局主事的辅佐下主北洋练兵事宜。

    练兵的规矩已经制定,新老军官教习轮换、招募新兵采买军马、购置军械诸事也有章法可循,在这里主事的人只要不添乱,后续的问题不大。

    最关键的是在两年内,陈沐不想让旁人染指北洋。

    至于两年之后他没想过,两年后,北洋在亚洲相对站稳脚跟、做出成绩,到时北洋便乱不了。

    六部在北洋的分局主事,陈沐只带工部的徐贞明,其他人都会留在北洋。

    “后日便是大阅,陆师与水师的阅操章程各部都已有过演练,只要拿出本事来,就能赢得满堂喝彩,为东征先添一彩头。”

    “两日陆师大阅,第三日陛下登舰、诸舰队阅兵后,依次向金州卫,这事陈某就不多说了。”

    “各舰队、船队准备如何?”

    陈沐问起兵事,赵士桢起身,在经过叶梦熊身旁时取过他的公文呈交主帅面前。

    叶梦熊道:“此次东征分五支舰队依次,除中军外,前后左右四部水师舰队各旗舰均为六甲舰,均率五支船队,五艘五百料大鲨、五艘二百料小鲨、六艘粮船、六艘马船、八艘辎重船。”

    “各水师舰队运载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海陆旗军,携匠人、工料、器具、棉衣被褥、供六月所需粮草辎重。”

    他们的航程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四个月,多带的两个月粮草是为防止各部出现迷航或粮船漂没等意外,增加远航生存可能。

    “各小船队有大鲨、小鲨、粮船、马船、辎重船各一,五支小船队所属旗舰直率粮船、马船各一及三艘辎重船。”

    “且各船舱皆备水粮,即使单船与小船队失联、小船队与大舰队失联、大舰队与中军失联,都尽量确保其能安全抵达亚洲。”

    叶梦熊说罢顿了顿,待陈沐颔首后补充道:“下官昨日第三次登上各船清点辎重,各船照单一一比对。”

    陈沐看着眼前公文上各舰队编制情况,前后左右四军舰队皆为相同编制,除北洋一期五千户部与携带匠人外,还有一批自南洋赶来的船上军官,各自依官职入五部千户。

    眼下的东洋舰队上五部千户从指挥使到小旗、宣讲、旗鼓这些下级军官皆为双数,

    原本军官就都有正副职位之分,眼下双倍军官意味着只要有足够的预备役,一个千户部的军官能够快速整编补充为二至四个千户部。

    在公文的载货中,陈沐看着矛头、火绳铳及火药弹丸储备,满意地点头,这两样最重要的军备就是将来抵达亚洲用本地人扩编军队的本钱。

    而在舰队东征的总兵力筹算上,最终的数目接近九千,

    中军有一千六百人,分乘三艘两千料巨舰与三艘六甲舰,乘员为陈沐千余家兵与二百多名讲武堂新毕业学员。

    赤海舰退居护航船舰,旗舰地位被南洋船厂新送来的两千料战舰替代,舰名干脆就叫做海上长城。

    他们走到哪,哪儿就是帝国边疆。

    得到陈沐应和,叶梦熊继续道:“待舰队,北洋校场一切照旧,专设招兵、买马、司粮、督仓军吏四人,每年两期兵员与辎重固定向亚洲输送。”

    “大帅东行至四千里百户所及登陆亚洲时可分别命返航辎重船携带书信传递北洋,自四千里返航的书信中所需一应辎重,将于来年夏季与二期旗军一同抵达亚洲。”

    “于亚洲西海岸传回的书信上所载需求,则在明年末、后年初同三期旗军一同到港,只是眼下军府尚不知晓东洋于何处安营扎寨,还需大帅抵达后传回消息。”

    叶梦熊说罢,陈沐示意他坐下,看向直至今日才从北洋船厂赶回来准备参加大阅的杨廷相,道:“你的新船,设计得如何?”

    听到陈沐这么问,杨廷相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拱手道:“回大帅,卑职做出三份设计,船模皆已造好,不过在性能上相较军府战船,并无显著提升。”

    “唯一所得,不过是花费大量时日测试了船舰各料在强度、韧性、耐蚀等参数上的差别,以及船形各处构造薄厚对船舰影响而已。资料在北洋船厂与研究院各留了一份,眼看出征在即,希望今后船厂大匠能造出更好的战船。”

    “这不是白费功夫,这很有用,至少让今后造船用料更加明晰,依照用途构造上也能稍做更改。”

    陈沐向杨廷相鼓励一句,这才接着说道:“既然有了这些资料,你也带上一份,再从北洋船厂抽调帆匠、船匠等老师傅几名,再带二十名学徒,一道加入你的前军舰队。”

    “我们去到亚洲也是要修建船厂的,就靠你与这些人搭起架子了。”

    前军舰队的舰队长官依然是陈沐的老搭档邓子龙,杨廷相有从西班牙返航的经验,这么多人也只有他与身边几个亲随武弁去过那边,有在前军舰队指引航向的职责。

    “海上的路很长,至四千里百户所前你先归属中军,陛下大阅海军时登海上长城舰,在路上,你要设计一种更为轻、快且容易制造的近海小艇。”

    陈沐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如此,诸事皆毕,我等静待陛下大阅,启程去往大明帝国的亚洲!”

第一章 不阅

    什么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幸福?

    张居正不在、李太后不在,小皇帝就能完完全全地感受到这种幸福。

    虽然还有冯大伴看着,依然让他感受到些许约束,可这出了紫禁城……舒服呀!

    “朕的国家居然这么大?从北京到天津,哇!这可要比舆图上远多了!”

    自通州登船,沿运河一路南下,至天津转卫河,过了北洋军府的十里堡,没多久便靠岸军府。

    北洋的十里堡是个小驿站,位军府西十里远,养着几匹马、备着些许粮,专管北洋军府向天津卫之间的公文输送、马匹调换。

    虽然有河道、行船也的确很快,但还是不比人马接力一路狂奔来得利索。

    北洋军府大门前,皇帝与朝臣刚刚靠岸,石铺路面旁两列鸟铳队铳结出轮射线列,校场内各部兵马似波澜拜倒,山呼万岁。

    可把銮驾上坐着的小皇帝高兴得喜不自胜,揣着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銮铃轻响,在銮驾旁护持的锦衣大汉将军将身着戎服甲胄的小万历从銮驾上接下,小皇帝强忍着想跑下去蹦起三尺高的念头,笑得拢不住的嘴硬是憋了三次才将笑容隐去,故作严肃地向最前的陈沐与各部将校点头致意。

    御马监陈矩的属吏给皇帝牵来一匹头黑体白带斑纹披挂锁子甲具戴铜镀金覆面的小万历马。

    万历马这个名字自不必说,就是万历起的,是由俺答奉上的蒙古马与南洋送入京师的安达卢西亚马育出的新种,如今御马监已经有七十多匹。

    长成的万历在体质坚韧上与蒙古良马不相上下,体魄却要更雄壮些,短途冲刺更快。

    在马料喂养上,也强于更娇气的安达卢西亚马。

    品种上相近于南洋军府琼州马场的新马,不过那边的战马许多也有印度马血统,体态稍纤细些,更适应热带驱驰。

    头戴龙翅六瓣神像兜,身挂胸甲赤戎服的小万历翻身上马,前有绯袍锦衣跨刀后有宦官打伞盖,前后左右稍远些尽跨骏马扬眉尖长刀的大汉将军。

    唯一不同就是小皇帝不论身上还是马背上都没有带御用雕弓。

    他腰上插着做工精美的小手铳,两手在前攥着缰绳的同时还按着一杆三尺鸟铳。

    陈沐骑马在前,沿石路向前引路,各部兵马依然保持拜礼的模样,后面的皇室宦官吹鼓应和着校场上响彻的鼓声,直至皇帝骑马策行至北洋衙门前广场上搭起的观礼台。

    鼓声节奏愈加紧密,至皇帝登上观礼台正中时却出现了变故。

    在先前安排中,皇帝至观礼台座位坐下时,鼓声会渐渐弱下,众军再行礼,然后各部依次从左至右开始阅兵。

    可谁能想到皇帝不坐啊!

    小皇帝非但没坐,还不知与冯保说了什么,飞快地从观礼台上跑了下来,像一阵金红色的小旋风,翻身爬上马背,扛着鸟铳打马便朝最左边二十三个陆师步兵阵冲过去。

    别说拦了,在场的宦官、锦衣、甚至北洋将官却都没反应过来,就在大汉将军们险些乱成一窝蜂的时候,冯保在观礼台上高声唱道:“陛下亲观各部,陈帅与十六骑随驾。”

    万历马的体能不错,穿过一个半校场似乎才刚刚热开身子,等陈沐带着扬眉尖长刀的金甲大汉将军们赶到时,小皇帝正对着陆师百户方阵相面呢。

    小嘴儿还叨叨个不停。

    “嗯,这个精神好,你叫什么名字,举这么高的长矛很累吧?朕的亚洲就靠你啦!靠你们呀,你们与陈帅都是朕的依靠!不要辜负朕的重托!”

    “你是这个军阵的百户官?旗军操练得很好,都是朕的好子民,朕心甚慰呀!将来你一定会做朕的将军的。”

    “到了亚洲切勿因土人蛮夷就欺辱他们,朕乃天下共主,尔等乃朕之肱骨,要为朕在亚洲广施善举,那也都是朕的子民左阵平身!”

    “嚯!这门炮可真威武,看口径是五斤镇朔将军,有六百斤重,现在已经用马拉炮了?它们真是好马,重炮是朕之利器,一定要悉心养护,不好好对待它,它就会炸掉反伤了你,多立功勋,封侯拜将该有的赏赐朕绝不吝惜!”

    “万历四年造燧发鸟铳,尺表缺口与三年造有所不同,你们去了亚洲,最迟后年朕就差人把五年造新铳给你们送过去,朕在宫里用过,铳刺可以卡在铳口,已不影响放铳啦!”

    小皇帝边打马前行,时不时在阵旁停下,心血来潮就一抬手,“右阵平身!”

    边上一个百户部军阵高呼着皇帝万岁‘哗’一声都站起来。

    “这是辎重百户军阵吧?没有哪个兵科像你们有这么多骡子驴子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锻炉和炭还有木石工具?真是厉害。”

    “骡马臀上裹着是什么?盛粪的袋子!哈哈,这是因为朕要阅兵才专门有的准备吗?朕记在心里了,北洋工厂应该多造一些拿出卖掉,这样京师外城街上就不会那么脏了。”

    他就这么打马穿阵而过,虽然年龄才不过十几,但硬端着君父的气概,每个军阵都像叮嘱儿子般随便拉个人鼓励几句,把整个军阵的小兵都激动得不能自己。

    陈沐同大汉将军们在皇帝前后及身旁打马跟着,他没有开口说什么小皇帝选择这样阅兵,甚至比坐在观礼台上的效果还要好。

    而且他北洋的旗军表现也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当皇帝经过每个军阵时,这些小伙子都很激动,但同样没有忘记严格训练给他们带来的纪律。

    这样很好,只是苦了在观礼台上陪同皇帝过来的内阁次辅吕调阳与其余一干朝官。

    从东到西,北洋军一百一十六个军阵,安排中长达两日的时间被小皇帝用仅仅两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被皇帝全部面对面地检阅一遍。

    一开始吕调阳是派人来叫皇帝的,不过被皇帝用不能厚此薄彼的借口堵了回去。

    待到全部检阅完时日就已接近太阳落山,小皇帝却一点儿都看不出疲惫,扬着小脸儿对陈沐笑道:“朕从没骑这么长时间的马,真自在,嘿嘿!”

    他还嘿嘿!

    末了还特满意地拍拍手,道:“大功告成,不用两日,明日就可以上船了吧?”

    闹了半天,皇帝在这儿等着陈沐呢!

第二章 佳音

    观礼台压根没用上,倒是冯保在大沽口搭建的拜将台用上了,次日一早北洋一期各部依照皇帝的意思陆续自军府向港口集结,依次登船。

    锦衣卫、禁军以及专程从南京调来的净军也是一样,在这里登上万历、太岳、南塘、双林四大主力战舰以及十二艘大小不一的护航船舰。

    天刚蒙蒙亮,海上飘着大雾,在这座拜将台上,起了个大早迷迷瞪瞪的小万历顶着一双兴奋地睡不着的黑眼圈、边走边揉昨天骑马太久落下的酸腿,在上面宣读并交付两封敕令。

    一封是命陈沐在亚洲设立右直隶,一封则是像他先前在紫禁城作战指挥室中说的那样,拿出一封任命陈沐为亚洲经略、右京兵部尚书的敕令。

    同时授予的,还有象征调兵权力的印符与皇帝权威的尚方剑,在敕令上写明了,这两样东西在回还中国时都要立即交还他依然没有在中国调兵的权力。

    但在海外,统兵权、调兵权、行政权集于一身。

    这其实就是个身份,权力与东洋大臣相重合,除了好听没多大意义。

    除了这些还有一箱宝贝,七十二枚万历金牌与七十二颗印信,是要授予亚洲土人首领的,地名官名人名还未铭刻,要由陈沐分发给交好大明的首领。

    “朕就是想上船,《北洋陆军操典》朕宫里有,都快翻烂了,看得比《大学》都多,你们这套,宫里宦官也会,不信你问监军。”

    陈沐与监军陈矩并马引皇帝及冯保向栈桥走着,陈沐初听此言极为惊讶,转头望向陈矩。

    陈矩抿嘴带着一点笑意缓缓点头,说道:“宣府讲武堂一期招生,御马监四卫营有军官二十三人入学,二期四十人,这都是司礼监督公定的。”

    “待招募三期生时由咱掌管御马监,威望不及督公,各军都尝到甜头,尤其京军分走不少,名额不好要,此后每年二十三人成为定例。”

    陈矩说起这话时一点不带不好意思的,正色道:“不过咱有咱的手段,四卫营除了北宣府,还从南广州要了二十三个名额,咱往北洋跑得勤,北洋如何练兵也不是秘密。”

    “北洋怎么练,四卫营就怎么练,所以这练兵呀,皇帝爷爷见得多……爷爷,那就是万历号。”

    在陈矩出言提醒之前,小皇帝已经站定在栈道边上,呆呆张着小口望向海上。

    旗军登船从昨夜就已经开始了,超过半数的旗军都是在舰上过了一夜,早上太阳还未升起,余下旗军便也打着火把在岸边集结,依次上船,将船舰开到海上。

    眼下岸边深水依然停靠着中军舰队,即便仅有一支舰队停靠,在小皇帝看来依然是黑压压一片,带着高耸桅杆与宽阔甲板的炮舰在岸边停做一片,宛如海上连城。

    升高的日头刺破晨雾,从北方水寨开出的四艘巨大战舰自阴影中破开,露出庞大身影。

    四艘战舰呈品字形破开海浪,前驱的是代表武将的南塘舰,船首以巨石雕刻出一颗将军首,类似娄奇迈座舰的船首像。

    紧随其后的是以九条龙作为船首像的万历舰,稍稍落后一左一右左右护持的则是象征外廷与内廷的太岳、双林二舰,张扬的鹤翼帆缓缓收起,伴着沉重船锚坠入海中,四条战船停泊于近海。

    站在原地的万历用力攥着两只小拳头,脸都被憋红了,发光的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万历号。

    即使他已经在金水河里拿着四条船模玩了无数遍,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这四条庞大、威武而坚固的战船时,仍旧激动不已。

    “好,好,好!”

    一连小声说了三个好,小万历深吸口气,迈着步子走向栈桥,走到半截又突然侧着身子扬臂指着停泊的巨舶,回首看着陈沐问道:“它能击败天下所有战舰?”

    “嗯……”陈沐点头沉吟,随后坚定道:“臣不知道,但万历舰的确强于臣所见过的一切战舰,但在欧罗巴,百年之间他们造舰造得很凶。”

    “五年吧,五年之内,万历舰应当是天下最强大的战舰。”

    “才五年?”

    小万历有些不满地挥挥手,随后不知想到什么,又望着大海冷笑一声,颠颠儿得跑向承载他们航向万历舰的坐船,还不忘回头催促陈沐等人,道:“快点呀!”

    那冷笑还能是什么呢?再过几年他就亲政了,亲政了再造更大的战舰!

    等陈沐、陈矩、冯保及一众护持卤薄的大汉将军登上坐船,不过片刻便航至万历舰,船上板桥放下,小皇帝一言不发地登上以自己名号命名的战船,并没有急着跑前跑后,手扶船舷向陈沐说出一句非常专业的话。

    “靖海伯,报万历舰的参数。”

    “造船用料两千六百八十,长十九丈整、宽五丈三尺、吃水两丈一尺,下水排开的水重二百一十四万斤有奇。”

    “双层火炮甲板,满载水兵船夫四百户部,有二十斤镇朔将军三十二位、十斤镇朔将军二十四位。上层甲板首尾各有一座二十四联装神威机关箭发射架,可旋转半周。”

    “余下船舰,三艘主力舰用料皆在两千之上,护航船舰在五百至千料之间,除非与欧罗巴强国发生海上大战,否则天下没有船队能牵制大明的环游天下舰队。”

    小皇帝目送着运他过来的坐船返航,转头问道:“那要是发生大战了呢,就像靖海伯说的,欧罗巴强国。”

    “各舰船长皆为南洋海军将领,倘船舰数量相等,只要没有陆战,战斗是一定能赢的,但后续难以得到补给、难以修补战船的麻烦还要两说。”

    “若敌船大舰数十小船上百,敌我悬殊便不能取胜,但仰仗船坚炮利,退走总不是问题,大不了退还亚洲只要他们的国王不是傻子,他们就是来打臣,也不会打这支舰队的。”

    打了陈沐,将来还能议和,要是打万历舰,三洋舰队什么开拓都不需要了,直接集结准备灭国远征就可以了。

    啪!

    小万历俩手一拍:“这就够了,,随朕去亚洲!”

    陈沐、陈矩、冯保及朝臣将军等甲板上数十人:“???”

    小皇帝尴尬地一笑,道:“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今日将军即将,朕万望诸君早日平安归来,使亚洲土民免受奴役、屠戮之苦,也使皇明可得富裕、繁华之乡。”

    “朕没观陆师大阅,为的便是能省下一日,舟师亦不必再阅,将军向诸舰队下令吧,朕送你去金州卫,明日之后,朕还要每日早朝,朕也只能送你们到金州卫了。”

    “朕在紫禁城,静候诸君佳音!”

第三章 黑话

    大明帝国的万历的皇帝终究还是没能临幸金州卫。

    原因是内阁次辅吕调阳的数学太好了。

    老爷子经历张居正夺情,大家都认为他会升任帝国首辅,张居正还没说话就都跑到府上去庆祝,这次算蒙受了无妄之灾,最近已经接着给皇帝连上三封退休回家的请求。

    在海上还揣着第四封,就等着把皇帝送还京师就上奏。

    在宫廷里的黑话儿里三是个很厉害的数字,三辞三让,大家都当你闹着玩儿,第四次就必须要当真了。

    老爷子急着办大事心急如焚,一直给小皇帝掐着时间点儿,战船自天津港的第六个时辰便开始劝小皇帝返航。

    劝得小万历昏昏欲睡本来就已经到睡觉点儿了,老爷子不让睡,给他讲道理,讲到第八个时辰,把海路航程给小皇帝摊开了算了一遍。

    回去到大沽口八个时辰,在路上銮驾卤薄走得快点,直接去运河乘船,第四天太阳升起之前就能抵达通州,出警入跸回紫禁城还不影响早朝。

    小万历也没办法,他是想再磨蹭几个时辰,糊弄着老头儿去金州卫的,只是想到李太后慈容,最后决定还是听话返航。

    毕竟陈帅说了,总跪着对发育不好,容易不长个儿,石板地也有寒气,到老是要患腿疾的。

    陈沐从万历号上下船,换乘大鲨船向海上长城号转移时,小皇帝扶着万历号船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得跟个狼似,宦官宫人拽都拽不住。

    看得搭乘海上长城舰的杨廷相不禁对陈沐道:“陛下对大帅依依不舍之情,令人羡慕啊。”

    陈沐转头看了杨廷相一眼,又看向万历号他的目光穿过布满铳炮兵器的万历号甲板,那些行色匆匆的宦官抱着皇帝要背的书健步如飞地走进船舱。

    “依依不舍?”

    陈沐本来他想说小皇帝哭的是愉快的时光总是他妈的这么短暂。

    但话到嘴边,暗自思忖描述皇帝应该用更文雅的说法,他向着渐渐转航的万历舰队虚拱起手来,道:“陛下感慨的是韶华易逝。”

    “韶华易逝。”

    显然杨廷相也看见宦官们抱着书走进船舱,对皇帝嗷嗷哭嚎有了新的理解,他笑道:“属下明白了,陈帅在岸上所言要在下设计一种小型的新船,都需要什么?”

    “不急,让人煮些茶,进船舱说。”陈沐说着对甲板上跟随在侧的几人道:“前半程不会遇上什么风险,也不缺饮水,危险的航程在经过四千里百户所之后,好好享受吧。”

    从天津大沽口到四千里百户所,沿途航程虽近万里,但胜在准备充足,先行辎重船已在前面十三个前哨站等待,何况还有辽东金州卫,朝鲜黄海道、全罗道,苦兀虾夷地四处增派补给的地方。

    东洋舰队在武力上也足够称霸海域,又是成熟航线,沿岸航行不会遇到任何风险。

    陈沐很喜欢海上长城舰的帅室,南洋造这艘战舰不但费了心,还用了广州商贾给南洋卫报效的银两,大明的造船成本一直很低,即使像万历舰那样的巨舶工费也不过一千七百两。

    他这艘海上长城舰的工费要更低些,船料用的都是好料,价值最贵的是广东海关实物税征来的柚木,也有部分诸如杉木是自临近省份征调。

    如果这艘船卸掉武器卖掉,假如真的有人敢买,船价当在五万两上下。

    没别的原因,船身及船舱的装饰让其价值猛涨。

    单说两样,这艘船的官方名称为海上长城,东洋舰队内的别称为九头驸马,船首用铜与石艺以宋明时代发展至巅峰的雕刻艺术做出头戴宝冠身披山文甲的九头精怪。

    船身以薄铁调绘其翅膀与鸟首,平衡整体船身结构。

    船舱帅室位于舱内正中,两侧都有舱室保护,两小一大三处窗门落于船尾,大窗正对着船尾露台,为传统推拉门,门内有三步长的空间正冲屏风。

    两处小窗位于拉门两侧,长宽不过二尺,为透光水晶制成。

    近年来以宝石为业的商贾别管贩官贩私,大多都做成了神目镜,甚至连带着杂色的水晶都拿去做镜片,像这么大块的透明水晶已经不好找了。

    “这趟航行的终点是麻家港,三年以来不知麻帅在亚洲筹划如何,不过那边就算发展得再好,也撑不下我部近万人忽然涌入。”

    杨廷相看着陈沐在室内长桌铺开自己东航带回的沿岸舆图,颔首道:“陈佛回程途经麻家港,那边的旗军很受苦,去年才刚能养活自己。”

    “像这样远航寻找土地,在下于西葡两国时多听人提起,失败的多,活下来的少,像麻帅这样的情况是从来没有过的。”

    陈沐知道他说的从来没有过是什么意思这个时代的欧洲探险家他大概也知道一些,那些人初次远航大多没有国家支持、更没有富商投资,绝大多数都像付元一样有一股赌性。

    结果不言而喻。

    自马可波罗的书在欧洲流传开,航行探险的有多少人,真正成名的不过才几个,死去的人不知有多少。

    但他们一旦远航成功,第二次航行时大多准备充足,或有王室投资或有富商投资,准备充分老马识途,就能得到收获。

    麻贵不一样,一开始,他毫无疑问是走错了路,失败了,以至于部下千余死得死残得残,只剩下二百多人。

    但他却在没有任何人支持朝廷甚至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情况下带着有限的辎重活了下来,率剩余部下在适宜生存的地方建立麻家港,

    “西海岸是我们的进取之地,墨西哥以南的沿海已被人占领,我们也要去看看,与他们达成贸易协议,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的问题不大。”

    “关键在于亚洲土民,本来是很难取得他们好感的,不过现在有西葡两国在前,我们就可以来做好人了。”

    “你要设计一种轻、快、易造的船,就在麻家港设立第一个造船厂,一方面我们用于运货,一方面也用这种小船向土民贸易,作为支援他们的小型战舰,它的造价要低,既能装货也能装人,还要能装几门小炮。”

    “权当是一种……武装商船。”

第四章 商队

    在韶华易逝这个词的理解上,麻家港的麻贵与他所效忠的皇帝万历感同身受。

    亚墨利加北方短暂的夏季带着秋季私奔,恼人的冬刚走没多久,又回来了。

    回麻家港发现程大位一行访客的踪迹把麻总兵吓得半死,连忙叫人给这些商贾用痘苗他们回来可是正儿八经地带了一个天花病人。

    好不容易麻家港终于迎来几个认路的商贾,回头再得天花死掉,能把人气死。

    说来也奇怪,那个得了天花的土人奴隶被麻贵他们救治倒没见好,当然也没有传染任何人,毕竟麻贵他们身上都已经得过天花了。

    可令人诧异的也是一个人都没传染一直跟着病人照顾的小奴隶按理说早就该染上天花,可偏偏没有。

    这是个走运的小孩,会说一部分西班牙语,只会说一部分,具体水平和麻贵差不多,在苦兀岛的学习让他也只会说一部分。

    巧合的是,小孩会的那部分和麻贵会的那部分不一样,极少重合。

    小孩的名字按照麻贵集结十几个部下像解决一场大战前的准备工作般宏大开展军议,最终得到的翻译是:吃蚂蚁的畜生。

    其中‘吃’和‘畜生’这个词是麻贵为首的军官们翻译的,其实小孩的名字叫做小食蚁兽。

    如果陈沐出现在这里,一定能给小孩粗鲁的名字正名,但麻贵显然等不到陈沐过来,也不能接受自己营地里人的军汉叫这个没犯任何错误的小孩叫小畜生,所以他给小孩起了个非常中华化的名字。

    小崽儿。

    意思差不多,都是小家伙儿,不过这个听着顺耳。

    小崽儿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看模样十四五岁,他说自己是五年前被另一个部落的奴隶贩子抓了,之后被卖给西班牙人,从南亚墨利加的丛林里被带出来,一路给那个连队干活来到北亚墨利加,直到被明军抓上船。

    敌对部落的奴隶贩子、西班牙人的奴隶商人以及明军,在小崽儿眼里没有区别。

    如果说一定要有区别,那就是明军更像神明,不怕瘟疫。

    小崽儿的生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小崽儿说的远比这些多,但麻家港的明军勉强只能听懂这一点。

    现在麻贵甚至觉得远征军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派来精通西语的兵……小崽从南亚墨利加到北亚墨利加,五年里走过见过沿途很多事情,而且知无不言,情报上对他来说最难的反倒是人家全说了自己听不懂。

    小崽儿会说啥?他会说‘快去干活!’‘马上就去!’‘你这个懒鬼!’‘不要动那匹马!’‘蠢货睡到地上去!’

    麻贵会说啥?他会说‘天军已至,无关人等速速离开这片海域,否则就地击沉!’‘速开城门,我等秋毫无犯,否则城破之后鸡犬不留!’‘我大明天军手下败将还敢逞勇?’‘你们的将军已经死了,放下铳跪下不要动,降者不杀!’

    为了应急,他还能熟练讲出‘把水、粮与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当然,最熟练的还是这句:‘你在这等着,本将的通译马上就来。’

    可惜他精通四国语言的通译被冻死在登陆亚墨利加的那个冬天。

    言语上的两个极端碰到一起,能正常交流才奇怪呢。

    屋外寒风凛冽,麻贵坐在覆着貂皮的木椅上缓缓吹着陶罐里盛着的热水,他的马皮水囊早就被冻坏了,尽管他们这不缺皮料,但所有匠人都是铁匠、木匠、石匠,没有皮具匠人,他们做出来的水囊都漏水。

    “日子已经好过多啦,至少今年冬天不会再冻死人。”麻贵饮了一口热水,对刚脱下靴子放到外室火炉边烤的程大位道:“你这一年在麻家港,营生此次能赚银两几何,回去后又有多少本钱?”

    程大位比麻贵还像个在麻家港待久的老兵,从进他们这个新盖半截房子埋土里的地瓮子时就十分自然,眼下又更自然地将鞋子放在外屋烤火,似乎直至听到麻贵有点命令的语气才重新拘谨起来。

    “回将爷,在下此行有舟五条,约摸能赚得万两白银,待还了船本,能有七千两本金。”

    麻贵挑挑眉毛,想了想道:“一船能赚两千两,值得你不畏生死跑这趟了,麻某还未见过如你有这胆识的商贾,明年回去,你还来么?”

    程大位看了一眼麻贵,又重新低下头,小声而慢条斯理道:“在下想来,只是没了陈佛的照拂,不知朝廷海关还能不能让在下来,如果能来,在下欲回去再购船五条。”

    “五条?不够。”

    麻贵缓缓摇头,手掌轻轻拍着座椅扶手,道:“十五条,倘若你有十五条船,且为麻某运人五百,麻家港给你开具公文,准你四月、十一月回天津大沽。”

    十五条?

    程大位怔住半晌没说话,他的头脑在飞速运转……说实话,程大位很想靠这次贩运把欠下的帐清掉,哪怕下次只有五艘船,再走一趟他就能组织起二十条船的大商队。

    无债一身轻啊!

    麻贵既不说话也不着急,反倒慢条斯理地拿出一点烟草捣碎覆盖在手上冻疮处。

    他不着急,程大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给程大位发下公文,不答应也无妨,大不了等明年陈沐来了再想办法,而且就他对陈沐的了解,知道东洋舰队过来,一定会有大批闻风而动的商贾追随。

    在麻贵的想象中,陈沐应该会在明年六月到来,那个时候风平浪静天气温和毕竟从中原向亚墨利加的路麻贵只走过一次,而那条路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无尽的寒冷。

    其实从黑水群岛南面,情况并没有那么糟。

    “五百人,将爷要送什么人过来?”

    “国中哪里有旱涝之灾,百姓日子难过找不到生计,会种地的、会打猎的,石匠、铁匠、皮子匠、珠宝匠,训犬者、驯马者,还有狗,送些狗来。”

    “种地的打猎的,每人荒地五十亩、猎林五十亩,匠人在国中一个工都在六、七分银,在这儿,一个工一钱银。”

    “唯独一点。”

    麻贵说着抬起一根手指,道:“过来要入军籍。”

    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旗军,该升官了。

第五章 黄犬

    陈沐一直因没带两只鹅上船而感到后悔。

    漫长的航行让人的生活变得分外无聊,所幸他带了条黄犬,闲暇时能在海上长城的甲板上遛狗。

    东洋舰队的远航带了八百多条狗,军官几乎人手一条,这些狗子下海的兴奋劲不亚于它们的主人。

    在舰队刚的那半个月,每支船队的旗舰上白天都有数不清的狗在跑,晚上都有数不清的狗在叫。

    陈沐的旗军是最精悍的旗军,他们的黄犬,也都是最强壮的黄犬。

    “朝廷把这称作四千里百户所,为什么叫四千里,离京师四千里么?”

    朱晓恩与陈沐一同立在甲板上,远远看着他们刚刚补充补给离开的四千里百户所,他的脚下也立着一只狗,身上生着红色长长的卷毛,是他从爱尔兰带来的猎犬。

    个头与陈沐的黄犬一样,都是肩高二尺,不过长相类似草原狼的黄犬有很大不同,不太像狼了。

    陈沐扬臂指着四千里百户所以西道:“那边有个大海湾,从苦兀岛向东北航行到海湾的距离是四千里,沿岸航行是八千里。”

    “我们勇敢的将军探路时走了一条远路,自苦兀岛一路向东航行过来只有不到两千里,他给百户所叫这个名字,是为了记住自己走了一条远路,警醒今后探路时要谨慎些。”

    “明智之举。”

    朱晓恩缓缓点头,在北洋这一年多让他言行举止上越来越像个明朝人,这不是因为环境的影响,而是因为他一直在主动学习。

    学习所见所闻,学习他所能看见的一切。

    比如庞大国度如何运行,比如军事统帅陈沐的思想分析他脑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这个国家的一切在朱晓恩眼中是割裂成两个部分的,一部分与陈沐没有半点关系,另一部分或多或少地受到陈沐的影响。

    比方说工艺、比方说军事。

    两部分对朱晓恩来说都非常强大,只是一部分完全陌生不是那么容易理解,而另一部分不是那么陌生,甚至似曾相识。

    陈沐带给他的就是这样奇怪的感觉,他的军事思想、他的军服、他的甲胄铳炮,作为第一个勉强能称得上‘学贯中西’的人,朱晓恩有相当独到的见解。

    “明智之举?”

    陈沐脸上有憋着的笑意,道:“后来帝国英勇的将军继续向东航行,在望峡州安营扎寨了几个月再次,这一次他又绕远了。”

    “他一直认为是自己迷路了,但我知道那不是迷路,因为那本身就没有路。”

    “我们去不到望峡州了,不然真该带你去看看,现在的望峡州在四千里百户所东北一千里,麻帅最初设立的望峡州,在东北五千里。”

    “这个季节,那的海已凝成冰,只有远古的先民才会从冰上走到大海另一边。”

    “从这向东,舰队航西行六千六百里,沿途也许会经过海岛上的百户所也许不会,那都是险要之处,补给不够的小船队要想通过这里必须依靠他们。”

    “我从未见过像大帅这样醉心军事的人。”朱晓恩听着陈沐又将话题引到军事上,无可奈何道:“不管是聊什么,最终大帅都会说到军事上,军事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大多数明人都极其重视宗族、儿孙,你的孩子快两岁了,可大帅提起军事比儿子亲热得多。”

    “我们活……”

    陈沐的话还没说完,朱晓恩直接把话接过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活在一个被战争改变的世界,并会用战争改变接下来的世界。”

    “这句话以后会比柏拉图的‘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最大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流传的更广,我听人说立身行道,战争就是大帅的道?”

    “我敢保证不久的将来,全世界都会知道在大明帝国,有一个为战争而生的将军。”

    陈沐偏过头笑了,朱晓恩的汉话非常流利,但有些发音闭着眼也能听出来是个夷人,唯独他学的这句被战争改变的世界,不论语调还是停顿,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但他还是摇摇头,自矜地笑道:“你知道这句话,但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天下只有我知道。”

    朱晓恩眨眨眼,放眼望去船旁天高飞海鸟,轻抚走赤红蟒袍上被海浪溅起的水点,拱手道:“愿闻其详。”

    陈沐垂首指指脚边卧着的黄犬,道:“它和你的狗,孰优孰劣?”

    “不知道。”朱晓恩摇摇头,眼神有些迷茫不知陈沐为何会这样问,这才接着道:“黄犬跑得很快,体格也不小,生得凶猛,性情憨厚温顺,是很好的狗。”

    陈沐缓缓颔首,道:“它就像我们,万年以来,从黄河流域散布天下,先民的足迹走到哪,它便跟到哪。”

    “它有最高贵的血统,先民奔走追猎看家护院的是它,一千八百年前始皇帝一统天下,牵着的也是它。”

    “我是它、它是我,天朝之人与天朝之犬,都生着一张生而为赢的脸。”

    “你知道林来岛之战,我让他们的舰队沉进海里,他们不但把我们当人,就连亚墨利加长得和唐人很像的土民也可以被当做人了。”

    “如果林来岛我们输了呢,我们的男子在战斗中不堪一击,女子也会毫无地位,人都比别人的人低贱了,更何况狗呢?”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输掉战争,就会没有礼节也没有荣辱,一切都会倒退。”

    “每个人生在世间都一定有他要做的事情,陈某并非为战争而生,我一直想找到避免战争的方法。”

    朱晓恩认真地注视着陈沐,他不相信陈沐真的会去寻找避免战争的方法,显然陈沐的一切都来源于战争。

    一个人在拥有新房子前是绝不会挖倒旧房子的墙根。

    “没找到。”

    陈沐说得自然极了,一耸肩,脚一抬起睡着的大黄便摇摆尾巴跟着走,留朱晓恩一人呆立船头,听陈沐一步三晃哼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唱词。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第六章 贸易

    麻家港的天气越来越冷,小崽儿爹的天花终于有了痊愈的征兆,麻贵估计病好后小崽儿他爹会落下一脸麻子。

    小崽儿还是没染上天花,别管一直伺候他爹还是刚刚靠岸时便给他用的痘苗,都没有一丁点儿染病的迹象。

    要不是痘苗在商贾程大位身上奏效,麻贵等人还以为他们带来的痘苗被冻坏了呢。

    这是个神奇的小崽儿,在麻贵连续问了三次他到底有没有患过天花都得到否认后,麻总兵终于能确定一件事这是个神奇的小崽子。

    他天生不怕天花。

    有一点西语底子,让小崽儿学起汉语要比别人快,至少有一丁点词汇是能够听懂的。

    很多的时间里,平时人常说的几句日常用语就能连说带比划地用汉语表达清楚。

    西边的亚念部落在这个冬天赶着麋鹿带着海象牙与毛皮沿寒风呼啸的海岸过来,想要开始今年冬天的贸易。

    “今年春天我们贸易过,并约定来年春天再次贸易,现在过来,是因为部落储备的粮食不够么?”

    在麻贵的授意下,负责与亚念人贸易的旗军钻出自己温暖的屋子,在避冬的营寨空地上对造访的亚念人商队一边闲聊一边清点着他们带来的货物。

    程大位听说这个消息,从半截房子埋在土中的地瓮子里钻出来,裹着毛皮大氅揣着俩手倚在一旁,新奇地看着异域来客,早就被冻皴的脸被寒风一吹更不能看,眼眯得都快没了。

    听左百户周君安说,麻家港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还要再过俩月,到时候出门半刻就能把眼睫毛冻出雪花。

    作为嗅觉灵敏的商贾,他看着这些亚念人带来的货物,程大位听说亚念有很多个部落,散布在麻家港西北的广袤土地上,甚至就连麻家港本身也是他们的土地,不过送给麻贵让他们在这休养生息。

    不过货物看起来没什么贵重的,不是海象牙、海象骨,就是满鹿背的生皮子,再有就是手艺粗糙的织染物,远比不国内制造,但胜在奇特。

    程大位眼睛瞅着,手只是隔着大毛袖子盖在腰间算盘上,并不拨珠,心里便将这批七头鹿驮着的货物在北直隶的物价算了出来。

    他把这些东西的物价都算出来,那个亚念运输队的头头还没想好怎么把方言换成汉语,正一个字一个字推敲旗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麻贵迁徙途中所经过的几个部落里都留有一两个旗军,不单单为了通传情报,也为学习本地言语、教授汉语。

    那些人在亚念都待了有一年了,亚念人的汉语水平远超其他地方。

    “不用帮忙,可以贸易就是很好的帮忙了。”亚念商人透着祥和的笑意,面对寒风完全不像程大位那么难受,道:“香料是哼哈二将与巨灵要的,冬天煮肉不能没有这些东西,积累山倒是有香料,但只够牛魔王自己用,而且红孩儿想吃熏肉。”

    “四匹鹿背上的东西,换香料和熏肉。”

    哼哈二将、巨灵、牛魔王都是亚念部落首领的名字,麻贵原本想的是都用《西游记》来命名命名,不过这次远航到状元桥,镇关西郑屠的名字发音让他有了新想法。

    他决定以后麻家港以西是《西游记》,以东是《水浒传》,实在不够用到时候再想别的书。

    唯独一个例外,就是这个商贾的部落,他们的首领因为两个颧骨极大,因此被叫做塞腰鼓。

    虽然名字不够威风,但塞腰鼓的部落规模很大,部众也相对更富裕,他们靠渔猎与采集为生,麻贵过境的时候还教给他们耕种小麦的方法,如今只会更加富有。

    这些奇怪的名字让旁边的程大位听得云山雾罩,但他听明白了这的物价,不由得暗自咂舌……四匹鹿背上的东西值百两有余,就换点香料和熏肉?

    招待商贾的旗军倒是视作平常,点了点头搓着手拿出携带的笔记靠在木头上记录下来,接着抬头问道:“另外三只呢?”

    “那是我们的,想要换一斤你们吃的白盐和两杆铳,冬天过去后要祭祀神明,除了这些我们还听说你们会做农具,所以想请你们做些农具。”

    等他说完,旗军起身点着头让人把七只驯鹿拉走卸货,对商贾招手道:“走,进屋暖和暖和,我去跟大帅说。”

    说完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没让商贾等太久,很快带回麻贵的回复,在烧着火炉暖和的屋子里,他拿着笔记对商贾道:“麻帅都同意了,你们的货换十斤各类香料,二百斤熏肉。”

    “盐和铳没有问题,农具仓库里有现成的,但东西你们这七只鹿也不好带走,大帅说派旗军坐船把你们送回去。”

    “还有些事,要请你回去代麻帅转告各部首领,我们有推车,也可以挂在鹿身上,平地能拉许多东西;还有船,远航的海船我们人手不够造不出,但近海航行的小船能造。”

    “麻帅想请各部落首领在明年春天到麻家港做客,制造这些东西都需要木头,希望各部能闲暇时砍伐良材,我们的人为你们归化伐木林场,不会影响狩猎与耕作,木材运到海岸,我们的大船会把木材运回来。”

    “每运一大船木材,我们给做一条小船,如果需要车的话,只要给比制造稍多一点的木材就行,不过这边没有能走车的路,因此麻帅想让你们先把平路修出来。”

    “同样我们来规划,把各部落连在一起,相互之间贸易能更方便。”

    就在亚念商贾在麻家港同旗军商议时,二百里外的海湾口,一艘装载火炮的小西班牙战船追着一艘百料小船驶入海湾。

    在海湾外更远的海上,成群结队的大福船满载辎重,随海浪起伏同样驶向海湾。

    飘飘荡荡的大福船上,付元拉开望远镜,他看见陆地与大海组成的海湾,这意味着很快他就能抵达此次航行的终点,麻家港。

    不过紧跟着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在远处画般的风景里,海面上一前一后飘着两个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向他的目标麻家港驶去。

    福船上响起水夫的欢呼。

    “亚洲!亚洲!”

第七章 盟军

    来自朝廷的辎重船队到了,麻贵等一干麻家港将领早早便立在港口,从水湖峰藏炮山里拉出来的火炮于岸边林立,紧急从左右百户所集结的二百余名旗军排开严阵以待。

    身后营寨里传出此起彼伏的犬吠,它们也察觉到主人们心中的紧张。

    麻贵端着望远镜向远处眺望,镜片里透出二十余艘明朝庞大海船的身影,引人注目的是为首那艘南洋炮舰五百料大鲨船旁边还有一艘悬挂红叉大帆的西班牙战船。

    他仔仔细细地再三观看,似乎两艘船并没有发生海上炮战。

    身边的旗军耳语几声,麻贵微微挪动望远镜,这才发现在船队为首两艘大战船之前,还有一艘不足百料的小船,这艘船麻家港旗军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们自己造的单桅小船。

    这种被称作小麻船的小艇他们一共造了五艘,眼下三艘停在麻家港栈桥边,一艘去了桅杆翻盖在岸边,已经被积雪覆盖成小雪坡。

    剩下的这艘,应该在状元桥的郑屠部落。

    船队逐渐逼近港口,船帆都慢慢降下来,护卫辎重船队的战船稍高的艉楼上持五方神明彩旗的旗手招展挥舞,象征东方蓝手蓝脸大胡子的温元帅旗甚是显眼。

    麻贵没好气地放下望远镜对部下旗军下令道:“打旗让他们停船,送个辎重还折腾艘夷船,咱还当是遇敌袭了!”

    双方互相打旗,确定是同袍友军,船队在小小的麻家港海岸停下一片,各船放下小舟搬运货物的搬运货物,没货物的也划小船向岸边驶来。

    麻贵一直看着那艘西班牙战船,他发现西夷的船上本来没舷窗有炮口,眼下炮口都被木板钉死,长相有异的西夷水兵将小船放下,反倒是五个明军从船上下来,划着船先行过来。

    还有那艘小麻船,桨帆共用停在栈桥旁,一个他部下的旗军带着两个身形魁梧的状元桥土人急急忙忙走过来。

    从西班牙船上下来的小舟五个明军模样不同,一个穿明亮胸甲披熊皮大氅的将领带四个马弁,马弁下船时每人都往小舟上丢了十几杆长铳,眼下这艘小船像武器库一般,到处是铳。

    小舟一直被划到结出坚冰的岸边沙地,为首将官迈着大步上前,虽然行走龙行虎步自有一股掌控局面的威势,但眉眼间神色还是透着些许滚刀肉的无赖模样。

    “在下付元,东洋舰队陈帅标下游击。”

    麻贵听着这名字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陈沐的印象还停留在陈南洋的时代,那个时候,付元也算鼎鼎有名,从旗军到指挥使,向北方传送的捷报连月不断,是邸报上跟在陈沐后很常见的名字。

    “原来是付将军,麻某久仰大名,可你这官职……我记得出海前你就在吕宋当上指挥了,怎么如今才是个游击?难不成东洋舰队不一样了?”

    这二十年大明正是兵制混乱的时候,卫军、营兵、募兵、私兵到处都是,国内领兵将领别管在地方卫军系统是什么官职,调至总兵官麾下作战总会兼领个营兵衔。

    一府平乱,一个指挥使领个小总兵,一省平乱,一个指挥使有时会领个参将衔,两套军官制度并行,其实说白了就是卫军官是统兵官,营兵官是指挥官。

    唯独南洋,因在海外作战,不用中央那套,指挥使即是统兵官也是战时指挥官,分别只在于陈沐是否给发下军府调兵令符。

    所以海外一卫指挥使的权力地位要大得多,像付元这种吕宋指挥使,调回内地至少是指挥佥事甚至是指挥同知。

    游击将军?这是下级将领到独当一面中级将领的门槛儿,对付元来说档次有点低了吧?

    他麻贵还是个总兵官呢!

    付元嘿嘿一笑,欣赏于麻贵的眼光,也不解释只是摆摆手,指着身后小舟上随从搬下来的铳,道:“来时正赶上西夷船追击这艘小船,我看形制像是咱的船,就把这艘西班牙船截下,火器都被我收了,船上还有些剑矛,劳烦麻帅点派人手取来。”

    “上面还有四十四个西班牙兵丁,五十三个水夫,一块押下来。本来还以为要有一场炮战,没想到他们说跟咱是盟友,不打仗。”

    付元说着走上前离麻贵近了点,小声问道:“他们说是找土人复仇无意与大明为敌,说土人把他们的军寨、士兵都杀了,他们攻破部落后见有人乘船向北逃,就一路追击想要捣巢,结果就追到这来了。”

    “我听着倒也是个道理,就没把他们怎么样。”

    付元几句话说得麻贵瞪大眼睛,诧异道:“状元桥被攻破了?那镇关西呢?”

    “什,什么状元桥镇关西的?”付元被这地名人名弄蒙了,自官职副千户后,他就是广城茶馆、酒肆的常客,对话本熟得不能再熟,猛然一听时空错位感太强了,愣了愣这才摘了头盔揉着一脑袋短发道:“他们打的土人,是咱的人?”

    付元的头发不是在北洋剃的,他是在白古闹疟疾那会把头发剪短了,后来觉得短发挺舒服,所幸就不留长发了本就是个游手好闲好赌惯偷的大头兵,压根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他不讲礼仪,他讲的是江湖。

    咱的人?

    付元这句话在麻贵耳朵里就非常江湖。

    苦兀岛总兵官考虑了一下,抿着嘴微微点头,叹一口气才道:“派去教汉语的旗军都回来了,还没成咱的人就被西夷剿灭了。”

    “也没剿灭,被击败后大部分往北跑了,西夷要的是土地,意在驱赶他们,底下的军人想复仇,但他们上面的军团长认为让这个部落的人散布恐慌对他们是有利的。”

    “其他的事付某懂的也不多,麻帅可问询你的旗军。”

    付元说着回首指向西班牙船,上面带着浓重江湖气息的旗军正押着西班牙士兵下船,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南洋军那种令行禁止的气质。

    虽然他们穿着制式军服,各个膀大腰圆,但举止轻浮看着不像军人。

    付元向下船的家丁挥手,回过头向麻贵作揖,道:“不论何事,在下望麻帅勿早下定论,陈帅标下东洋舰队已自天津大沽,大军即抵麻家港。”

第八章 游击

    付元手下这支二十三人的家丁队有江湖气很正常,没有军人气质也很正常,因为他们本身就不是军人。

    他辞别蝶娘自广州府一路北山,拉不下脸面跟邵廷达等人同行,单骑策马,途经扬州时一时手痒,投赌赢的银钱有些多了被人盯上,后来拿出铳才将事态平息。

    这伙早年走漕运讨生活、后来游手好闲的壮士便投了付元,在北洋领了军服,成了付游击的亲兵。

    让这帮人打仗是肯定不行,但办事腿脚麻利市井历练出粗浅的察言观色,身处泥沼中的人最知道如何分辨什么是能拽自己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

    他们对身无长物的付游击来说,是一伙成事有余之辈。

    麻家港的空房子很多,为了躲避漫长的冬天,麻贵率部像猫倒窝般在港口附近设立两个百户所、麻家港也有两个聚落营寨,付元一行近五百人能在搬运货物之后分散居住在相隔不远的聚落中。

    中式帆船比西式帆船的优势在于需要的水手极少,一艘双桅杆大船只需要几个人就能操作,不过他们这次远航每艘船都承载了双倍水手,以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

    平安抵达麻家港的付元觉得整个北洋军府都有点小题大做,明显是被麻贵先前遇到的风险吓到,只要识途、避开风险最大的冬季,不向北走太远,区区两个月的航行称不上太艰难。

    风险确实有一些,但与陈沐悉心准备的程度并不相衬。

    要是当初给麻贵如此充分的准备,也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他不复仇了,就想问咱们什么时候放他们离开。”

    砖木屋子里壁炉烤得暖洋洋,付元伸展手臂自有从人将熊毛大氅脱下挂在墙上,北洋军靴踏在木地板上声音沉闷,坐在麻贵旁边的木椅上搓着两手,在铜制熏炉旁取暖。

    他转过头对麻贵道:“这一船西夷士卒都是些没见地的粗俗人物,除了打仗,懂的东西少得可怜。”

    麻贵的外语水平很差,他只会陈沐编写的那些明军日常用语,他们那批苦兀岛旗军都只会这个。

    而且里面只有开战、胜利、劝降这三个方面以及一句走背字儿时客串海盗的语句极为单调。

    但付元的外语水平很高,虽然写不出来,但该说的他基本上都会。

    在船上时敌人有很大的选择余地,付元没问太多东西,但这些西班牙士兵下了船,又被收走兵器,他就什么都能问了。

    结果非常令人失望,付元的手稍暖和了些,取过烧酒盛上两碗,喝了一口才对麻贵道:“留着也问不出什么,如何处置?”

    “对了,西夷已经知道明军登陆亚墨利加,他们发现了皇明旗,因此没有再向北进攻,派出这条船也有想找我们的想法。”

    麻贵听着付元的话缓缓颔首,道:“那他们找到了,找到之后又想如何?”

    付元摇摇头道:“这些西夷水师士卒也不知道,其使命就是找到明军,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明军到底来没来,有个西夷士兵跟我说,在新西班牙,他们管这叫新西班牙。”

    “在这一直有种说法,说土人是与中国失散的唐人,在墨西哥给他们干活的土人也会这么说,不过他们都认为这是他们口中的印度人借唐人之名重返自由身。”

    “西夷一点儿都不信,这片土地上确有唐人,但他们能分辨谁是唐人谁不是唐人。”

    这不必说,谁都能分辨,观衣着、举止、言语,其实就算说有一样的血统都未必会被承认。

    付元说着就笑了,道:“不过别管他们怎么辨认,陈帅已经给这事做出决定了,他们如何辨认并不重要。”

    麻贵先是点头,随后道:“陈帅怎么说?”

    “陈帅说他们当然不是明人更不是唐人但可以是。”

    可以是,非常霸道,也非常引人遐想。

    但麻贵是认同的,他所见过的人,蒙古人、女真人、朝鲜人、西域人,只要愿意为皇帝效力,都可以是明人。

    加上个亚墨利加人也无妨。

    麻贵说着笑道:“陈帅也有意思,他很热衷于让别人给朝廷打仗,朝廷又不是无兵可用,说百万大军没准不够也差不多,这帮老兵二十个挑一个,整训半年,难道还集结不出一支五万人的远征军?”

    “这事在下还真知道,陈二爷没往那处想,麻帅有所不知,这些年别管是各省都司还是京营、禁军,南北讲武堂都是抽调下级军官的首选。”

    “为远征东洋所建的北洋军府也成了朝廷最大的练兵地,每年可操练两卫一万一千二百军兵,今年山东、京营、禁军也派遣一千军士去那操练。”

    “麻帅可别觉得人少,这每年一万人,二爷估计等五年期满退役,要都能活下来各地缺旗官的都会把他们招走,小旗、百户甚至千户都能胜任。”

    “五年之后,如今毕业的讲武堂学员都会担当指挥使一级将官,到时候从上至下都是新军,他们再带五年兵,朝廷的军事会变成什么样?”

    “到时麻帅所说的百万大军,又会是什么模样?”

    麻贵没听懂,其实付元这么说,谁都能看出形势一片大好……可这和麻贵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没等麻贵发问,付元就总结道:“都是精锐!历来军队都一个样,最底下的士卒干最卖命的活儿,拿只能填饱肚子的钱,唉其实这人之常情,啥时候都一样。”

    “陈帅没法给下边人太多钱,所以就让下边人长本事,再找一拨人干最卖命的活儿。”

    麻贵这会儿明白了,其实就是让旗军变成旗官、旗官变成大将,拉另一拨人来当旗军。

    这已经超过他所能考虑的事了,他仔细思索了一会,对此事不置可否,最后摇头撇开话题,道:“我打算先放个人回去,跟西夷商议以状元桥为界,再把镇关西的族人用这一船人换回来。”

    状元桥,付元已经弄清楚状元桥在哪了,而且作为先头辎重船队的首领,他还带了一份杨廷相从西班牙回来绘的亚洲地图。

    他摇头劝阻道:“麻帅还是先别跟他们商议界限了,这事让陈帅来吧,我觉得以状元桥为界,陈帅肯定觉得吃亏,吃大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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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