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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九章 光头

    陈沐看世界的观点激进,因为他很清楚外交不等于谈判,外交与战争有相互关系。

    在北洋时他就这样,他甚至要求北洋通译反复背诵一句话:外交以武力为后盾,谋求国家利益,用非暴力手段行使武力。

    后来这句话被南北讲武堂与讲文院拿去,每个外事科的学员在上第一堂课时都要背诵这句话。

    这是一种思潮,思潮的形成是一个个事物微小的改变汇聚成河,当河流涌动便成为思潮,就好像如今的大明,过去人们最羡慕当官的与经商做买卖的,但大多数人苦于生计,只是眼巴巴羡慕着。

    现在不一样了,人们发现那些改变命运的人,他们的生活轨迹都与海沾边。

    每个人都会选择性忽略掉那些葬身鱼腹的未归者,每个人都盯着那些出海一趟家资数万的富贵者,其中最有标志性的无疑是两京小吏在世界不同角落不约而同地说出的话。

    “奇怪了,这两年黄册登记怎么这么多人命都带三点水?”

    这种泛滥在大明的思潮激进昂扬,为垂垂老矣的老大帝国注入新的活力,正像是泉州的士绅百姓初次见到来自欧洲的来客一样,这个巨人拾起早已被遗忘到角落的天真,如婴孩张目,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伸出手。

    在整个世界,只有两个国家能够拥有如此气质,一个是大明,另一个则是西班牙。

    只不过比起孩童般看待世界的大明,西班牙更像个成年人了。

    马德里燥热的夏季已经结束,连日阴雨让本就逼仄阴暗的道路更加难行,吱呀一路的马车从城区出来后依旧不敢跑快,慢悠悠晃荡掉整个上午,才终于停在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王家修道院的侧门前。

    骏马烦躁地打着响鼻,远处像炮声般的巨大声响令它们有些不安,守卫的侧门的两名西班牙黑袍卫士上前拉开车门,穿着黑色天鹅绒的男人蓄着修建精致的胡须,抬头望了一眼远处正在施工的高耸塔楼,轻声感慨道:“这里太清冷无趣了。”

    卫士向男人行礼,他们对他的称谓是‘修士’。

    他名叫马里奥巴斯克斯,是西班牙宫廷有权势的大臣,职位为国王菲利普的私人秘书,并兼任私人神父。

    职责类似秦汉时期的少府尚书令,负责整理、处理王国文书。就在他下车后,两名仆人从车内搬下两箱公文,那是在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路上这五十公里中挑选出需要交给国王的各地书信。

    修道院确实太清冷些,这座十五年前开始动工,神罗皇帝查理五世在维护王权的同时告诉菲利普,要他做两件事,一件是继续对抗异教徒,另一件便是修座属于西班牙王室的雄伟陵墓,不过眼下这个建筑群要比查理的要求还要雄伟。

    他们找到这个不冷也不热,离新首都马德里也不太远的地方,为此菲利普曾亲自去名叫‘成堆的矿渣’的花岗岩山上去挑选石材与工匠,并自己担任监工挑选材料。

    工程师是托莱多的胡安,名叫胡安包蒂斯塔,米开朗琪罗的门徒,设计了这座灰色花岗岩组成的巨大建筑群,在规划中它不但是修道院,也是宫殿、陵墓、教堂、图书馆、慈善堂、神学院、学校八位一体。

    不过目前,它只是被外界贬做蜘蛛国王的菲利普的巢穴,收藏着诸多圣教徒的骨殖,国王混迹僧侣之间,以此来逃避没完没了的宫廷会议。

    穿过漫长回廊,巴斯克斯见到他侍奉的国王,在供奉十二门徒的遗物前,几个作为宫廷弄臣的侏儒陪伴着国王殿下。

    菲利普依然阴沉着脸,或许他本人没有阴郁的意思,但偏白的肤色在面无表情时就容易显得阴郁,何况他还罩着黑色连帽斗篷,整张脸像沉浸在让人看不清的雾里。

    但即使伪装再精明,巴斯克斯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的国王,并非是因为英俊,尽管菲利普确实非常英俊,但更关键的不断上移的发际线与光洁额头,这是不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陛下应该多晒晒太阳,宫廷医师认为这对身体有利。”

    菲利普摘下斗篷帽,挥手驱散身边的侏儒们,抬头看了一眼暗蓝色蕴着雨气的天空,没好气道:“太阳已经许多天没有露面了,宫廷医师还认为光头对脱发有利,你看我掉了的头发长出来了?”

    巴斯克斯看着闪闪发亮的光头挑挑眉毛,脸上依然带着西班牙贵族的矜持甚至没有丝毫波动,抬手道:“至少这样没人能看出殿下的头发到底掉没掉,殿下,即使马德里是阴天,地中海的太阳也总照耀着你。”

    菲利普近来总是维持着烦恼,痛风把他变成瘸子,不可避免地走起路来一颠一颠,脱发则更令人发愁,最糟糕的是培育超级小人儿的愿望落空了。

    他喜欢小人,觉得他们很好玩,从马德里到修道院,西班牙宫廷养了几百个侏儒,甚至想通过像给骏马配种一样做出超级小人儿。

    可一个侏儒加上一个侏儒,结果却生出来一个正常人,能长大的那种,这实在太没意思了。

    菲利普甚至有点怀疑他的小人和修道院的僧侣通奸。

    “你这次过来最好能告诉我一点好消息。”至少现在,成为生物学家美梦破碎的菲利普并不高兴:“要不然就别说了。”

    巴斯克斯想了想,道:“尼德兰总督帕尔马公爵传信,他已与南方和解,接下来只需要对付奥兰治沉默的威廉,这算好消息,不过同时帕尔马公爵希望殿下不要下令所有军队维持警戒,这会激起周边国家的戒备,会酿成新的战争。”

    说罢,巴斯克斯又补了一句:“公爵希望宫廷能拨给足够的军饷,尼德兰的士兵已经被拖欠七个月薪水了。”

    菲利普撇撇嘴,看着自己的秘书长长地叹了口气,意思表达地很清楚了:这也算好消息?

    “没钱花我都要死了,难道他们就不能,不能……”菲利普皱着眉头撅着嘴,两只手在身前转来转去,最后才说道:“在那片土地上自行筹措一点钱?”

    巴斯克斯只希望国王能清醒一点,这年头对西班牙来说难道还能有好消息?

    只是坏的程度有高有低罢了。

    看他不说话,菲利普深深吸气,整理心情后问道:“没了?就这种消息都算好消息,其他的就没有了?”

第一百六十章 阴谋

    确实没有好消息了。

    前一段时间巴斯克斯还在统计西班牙没有战争的时间,打算挑个耗时间告诉菲利普。

    就像每个时间都有太阳照耀到西班牙的土地上一样,西班牙每时每刻都处于战争之中,这种状况从菲利普十六岁继位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去年。

    从去年九月开始,主管宫廷文书的巴斯克斯发现没有关于战争的消息了,尽管送入宫廷的文书从东到西到处都混杂着贵族们对扩张的叫嚣,但那都是战争准备,并未真正进入到战争状态。

    与奥斯曼停战、尼德兰稍微平息,他们没有陷入任何战争之中!

    这对西班牙来说太惊奇了,这个国家在菲利普时代根本就没有从战争中抽身的机会。

    不过巴斯克斯没能高兴多久,这个时间甚至持续了不到四个月,他们就收到新西班牙与明朝开战的消息。

    和平能带来繁荣,和平也能让宫廷减少军费开支,但和平对西班牙只是奢望。

    在失去菲律宾之前,西班牙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世界大国,这样一个国家,核心土地居然不是连成一片的,它的米兰、那不勒斯等地要穿过法国领土,这本身就容易带来动荡不安。

    因为庞大的国家会让周边各国感到不安,几十年前法国在街头发小册子的作者就呼吁过先发制人:

    ‘法国的一边是孔泰、一边是那不勒斯和米兰,眼见尼德兰在前、西班牙在后,安全何在?’

    为此,法国人不惜与奥斯曼结盟形成渎圣同盟来对抗西班牙。

    当然了,天主教孝子法兰西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比方说欠了圣殿骑士团很多钱,不想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剿灭了,连剩下的财产也吞掉;把罗马教廷迁到阿维农,把教宗逮起来弄死这事都干过。

    不单单法国,教皇也对西班牙的世俗王权过大而胆战心惊,虽然菲利普非常虔诚,但那是对上帝虔诚,可不是对教廷虔诚。

    更何况,西班牙也有前科。

    查理五世的部队曾在明世宗嘉靖六年洗劫罗马,他儿子菲利普的得力干将阿尔瓦公爵在嘉靖三十六年的意大利战争期间实际占领教皇国,切断西西里的谷物运输,把教皇保罗四世饿坏了。

    其实,巴斯克斯知道菲利普最想听的是什么,但他只能低头带着安慰的语气对菲利普道:“很抱歉,教皇依然没有回应。”

    菲利普最想听见的好消息,是教皇对尼德兰之事做出回应,但是没有。

    这个答案几乎瞬间让菲利普炸毛,尽管他已无毛可炸,还是攥着拳头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前兜转,怒道:“我向你保证,从神圣联盟到现在,教皇的无动于衷让我恼火。”

    “我相信,假如尼德兰诸省属于别的什么人,教皇都会施展手段去阻止他们脱离教会;可现在就因为它们是我的属邦,我相信他准备任凭此事发生。”

    “落到西班牙大多不幸的发生,都是因为我那么努力地试图捍卫教会和清除异端,可这些不幸越是严重,教皇就越是无动于衷!”

    别管菲利普做什么,几次三番发动十字军,不管是打异端还是打异教徒,教皇全部很好地保持缄默,唯恐哈布斯堡取得任何成功。

    这让菲利普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他可能是整个世界最虔诚的世俗国王,却得不到教皇国任何支持,这对他的战略有巨大影响。

    其实西班牙本来是没什么战略的,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长久的对抗让他们形成一套防御性目标,菲利普的人生目标只有三件事,保持国土,攻击异端与异教徒,还有造个超级小人儿。

    最后一个愿望显然已经落空了,前两个在如今局势下也越显艰难。

    巴斯克斯能说什么呢?面对菲利普的愤怒他什么都不能说,难道去说教皇有问题?

    “还有几个说不上好坏的消息,葡萄牙的事务仍在进行中,已经有些贵族倒向我们,支持陛下继承王位,但有人将赛巴斯蒂昂的叔叔恩里克请回去继承王位,他没有子嗣,这两年就是过度。”

    巴斯克斯解释道:“三卫候选人,克拉托修道院院长安东尼奥受平民拥戴,陛下受贵族拥戴,还有布拉甘萨女公爵卡特琳娜,不过贵族和平民都不支持他。”

    他还没说完,菲利普殿下便将脸一横,道:“纠正你的错误说法,我继承葡萄牙的王位是无可争议的!”

    巴斯克斯面无表情,点头道:“行吧,如您所愿无可争议。”

    “还有就是明国的消息了。”

    菲利普点头,连着点,动作飞快。

    “王国即将失去新大陆墨西哥西部与北部所有土地,南部在利马以南同样割让数百里格的土地给明国人,来换取和平与贸易。”

    西班牙宫廷大约早就做好失去土地的准备了,两个人对此都面容平静,巴斯克斯补充道:“殿下的要求他们已经同意,今后的丝绸、瓷器贸易中有三成会以低于市价一成的价格由西班牙王室专买,数额巨大,贩至国内应当能弥补常年战争带来的国库空虚。”

    其实对菲利普来说,只要跟明国停战,就已经是赚钱了;割给明国大量闲置土地,税金对他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毕竟新大陆的税金通常根本就送不进他的国库里,都当作那边的维持费了。

    王室的收入主要是银矿与金矿,明国在这方面没有夺取多少,总的来说光头腓力还是比较开心的。

    不过巴斯克斯接下来的话就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了。

    “但在我们交给明国的土地上,听说他们在西海岸发现了大型金铜矿,不知具体位置、规模及产量,但从传闻上来看,很大。”

    菲利普就纳闷了:“我们在新大陆几十年都没有发现,明国人刚到半年就发现了?”

    “是。”巴斯克斯点头,继续道:“明国在两国边境的丝绸、瓷器贸易数额巨大,但这两样货物定价很高,即使是王室,也要十个银币才能买一捆丝绸,最下等的瓷器则需要一百枚银币一套,不过听说非常精致。”

    “同时他们规定贸易方式为在边境先用白银买入他们的钱,一种纸,然后再拿纸去买丝绸及瓷器,据说将来的火枪、火炮也需要用这种方式购买。”

    菲利普并不在乎怎么买,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物价,说实话感觉差不多,运回欧洲他还有得赚,军费是肯定够了,如果能再购入火枪火炮,他认为自己没有损失。

    “不过,非洲和埃及的间谍带回的消息不太好,在非洲与埃及,人们都发现明国人的踪迹,据说他们虽然是明国人,但自称汉国,洗劫过往商船,今年运往新大陆的贩奴船多半都被他们抢走了。”

    “陈沐的阴谋?”

    菲利普皱着眉头,压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两手在斗篷下攥到一起,咬牙切齿道:“他在西方和我和谈、贸易,再派人从东方抢劫我们?”

第一百六十一章 王国

    菲利普先生想的可太多了。

    在广袤的印度洋与阿拉伯海之间,真的有一个汉国,他们跟大明有关,但与陈沐无关。

    汉王国有其独特的政体,几个国王联合执政,共同控制军队,军队中官职最高的将军被称作提督,配七千兵船,其麾下有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军职同时担任当地首领。

    一部分军官还在非洲东海岸诸国兼任部落酋长。

    其国主要收入不是百姓赋税,而在于掠夺他国舰队,战法似海上蒙古人,聚是燎原火散是满天星,擅长以少量船队作为诱饵,将敌舰队引入伏击圈,分兵合击速战速决。

    但在外交上,不单单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讨厌汉国,在新月旗下庇护各种信仰各种肤色与异教徒作战的奥斯曼帝国、继承波斯遗产的突厥人萨菲王朝、突厥化蒙古人建立的莫卧儿帝国都不喜欢他们。

    哪怕汉国并没有威胁他们庞大国家的能力,但就是不喜欢。

    嘿,这不是巧了吗?殷正茂也不喜欢这个汉国。

    大明帝国西洋大臣甚至在果阿招待各国使者的酒宴上公开表示:“老夫为国朝剿了一辈子海寇山贼,就说他们怎么没了声息,原来是逃到这儿了还敢裂土称王!”

    世界环境对林阿凤来说太刺激啦!

    才刚打退了葡萄牙人集结的舰队,汉国管理北方的儋王李茂就传来奥斯曼与阿拉伯诸部在阿拉伯海岸兴建港口船厂调集摩尔海盗要来征讨他们;四王齐出一把火烧了奥斯曼的海港,东边买货的大明商贾便带来西洋大臣殷正茂兴兵讨贼的信息。

    说实话,殷正茂是忍无可忍,原先林凤等人就是大明海域兴风作浪的海盗,他们在海外裂土分邦也就罢了,到底不进攻大明舰队、不劫掠大明商贾,还遥遥尊奉大明天子为正朔,起初他对这帮人印象还可以。

    虽然有骗走狮子国珠宝、洗劫果阿、阿拉干等地的劣迹,殷正茂自比大人,不跟他们计较。

    可问题出在这帮人一直在给西洋舰队找麻烦。

    外国人可认不出哪个是汉国、哪个是明国,苍天日月可鉴,西洋大臣殷正茂一直是想要以德服人的。

    就在去年,他麾下大将张元勋与戚继美率两支分舰队护卫商贾往返于波斯湾,在从科威特城返航经过巴林时,当他们前军船队想要靠岸巴林,占据此地等候多时的葡萄牙船队当即杀出,前军船队以两艘四百料战座船沉没、一艘四百料战炮船重伤的代价撑到主力舰队抵达。

    后来葡萄牙和奥斯曼失去了巴林这个盛产珍珠的海岛。

    葡萄牙的海外势力因国力微弱,本土无法供给足够支持,各地总督一旦势力压不过当地,便会选择了适当地融入当地,这一种策略,比方说澳门的葡人明国化、缅甸的葡人缅甸化,在巴林的葡萄牙人也试图向奥斯曼靠拢。

    不过这都只是策略,并非真的靠拢。

    但汉国截断非洲南部航线后情况就不一样了,包括果阿在内的所有总督、教区统统得不到来自本国的一丁点儿支援,这种融入就成了真的。

    比方说占据巴林的葡人,还是向奥斯曼帝国缴纳珍珠作为赋税,以此来换取适当的保护,在有些时候,他们也会随同奥斯曼舰队向阿拉伯诸部发起进攻。

    人在富有而强大时通常不会那么狭隘,这个时代的奥斯曼帝国就是如此,它可以同法国联盟,也可以向大明派遣使者,更能接受一批自葡萄牙异教徒的挂靠。

    其实这事很有意思,尽管基督教世界与中东几百年时间里打得脑浆子都出来,但双方在各种外交与商业上一直拥有广泛联系,就算战争都不能将之停止。

    而奥斯曼,在长久的战争中一直在引进欧洲人才,他们施行的宗教策略为不干预、维持现状,与拥有帝王风范的奥斯曼相比,天主教国家的手段极其粗暴无能。

    失去巴林,险些酿成西洋军府与奥斯曼帝国的敌对状态,结果这事其实是怎么回事呢?

    巴林的葡人远远看见明国战船逼近,他们以为是汉国的掠夺舰队,风声鹤唳之下他们决定先发制人,后来在海上被张元勋的炮舰火船烧毁击沉三十一艘大小船舰,葡军与其阿拉伯部队逃回陆上,又被戚继美装备南洋造铳炮的浙东鸟铳手一顿胖揍。

    最后事情处理的还不错,殷正茂不想跟奥斯曼这样的庞然大物开战,巴林港口的奥斯曼商人也对葡人的失败心有余悸。

    西洋军府得到巴林的土地作为舰队损失的补偿,奥斯曼帝国则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年也就是如今的万历六年采购来自西洋军府的三百桶‘四川猛火’,双方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所谓的四川猛火是四川承宣布政司与播州宣慰司开采石油蒸馏出的石脑油,石油这个名字不是陈沐起的,是宋代写《梦溪笔谈》的沈括起的,最早用天然气做饭的四川百姓是谁已不得而知,不过沈括号召了更多百姓用天然气做饭。

    奥斯曼也有类似猛火油柜的武器,同样采用气泵机制发火,是海上作战的不二兵器,不过他们发现来自大明的火油似乎烧起来更为猛烈,所以选择性地进口一些。

    但这不是第一次因为汉国的胡作非为而使西洋军府遭受攻击了。

    西洋军府一直在给林凤擦屁股,这事干多了谁都不乐意,没人能一直给别人擦屁股,不过殷正茂终归是没能开启他的远征。

    就在万历六年十月,万历皇帝从北京送来几个人,这几个锦衣卫与宦官带着书信与册封诏书,向西洋大臣宣读来自紫禁城的命令。

    “陛下居然要册封四个海盗!”

    殷正茂纵然再不乐意,也不可违背皇帝的意志,他要是在国内可能还会争辩一下,但身处海外封疆大吏,并不像国中大臣那样在言语上享有自由,这个道理殷正茂是很清楚的。

    无可奈何,西洋军府偃旗息鼓,还得捏着鼻子指派战船去往汉国的几座小岛上寻林阿凤的踪迹,这事多烦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卷土

    汉国的情况其实也不都是顺风顺水。

    今年三月,萨菲王朝对汉国的劫掠忍无可忍,集结上百艘桨帆战船突击位于黑打布岛上的汉国都城西大城,大军兵临城下时林阿凤正琢磨着给西大城更名长安,还寻思等其他三王回来后商议商议。

    向来只有汉国船队打别人,哪有别人打他们的道理,故而西大城防守并不严密,岛上亦无城郭等可供守备之所,海盗们除了初来乍到时满心防备,如今松懈得很。

    上万萨珊大军兵临城下,他们却连座城都没有,结果可想而知,林阿凤在看见敌军登岛之初便没打算在这防守,集结麾下精锐兵力阻击一阵,便让岛上所有人开船向南逃了。

    离岸的船上能看见身后岛屿冒起的乌黑浓烟。

    波斯人把他们的国都连带船厂、铳炮甲具厂、集市住宅与港口统统付之一炬。

    用明朝的话说,他们被犁庭扫穴了。

    这还不算完,萨菲舰队一路追击,向他们所经过、落脚的每个据点展开攻势,繁荣的摩加迪沙也没能逃过一劫。

    追亡逐北的波斯船队一直向南打了上千里,这才兴高采烈地返回国内像这种战斗通常是没人愿意去打的,什么战利品也没有,只是为了追击与杀人,这是赔本的买卖。

    能把他们逼得这么做,汉国四王在这片海域有多遭人恨可想而知。

    林凤一直向南逃到仙岛,也就是马达加斯加,他麾下有一将领在此兼职部落酋长。

    马达加斯加在明代被称作仙劳冷祖岛、圣劳楞佐岛和麻打曷失葛,多种译名来源于岛上混居的人种,西面多非洲人、东部多南洋人与印度人,一个地方用多种言语。

    在这座布满火山石的大岛上,林凤带着他的残兵败将休养生息,重新造了几条大船,与从南方闻讯赶来的琼王苏大汇合,向北探查情况。

    一查可了不得,明军西洋舰队在黑打布岛沿海游曳,吓得苏大愣是不敢上岛,索性便在仙岛安营扎寨了。

    谁都没想到,那西洋舰队的船还追过来了!

    结果发现是皇帝的使者,来册封他们几个,这边整军备战闹了个大笑话。

    从北京过来的使者是皇帝亲信宦官张鲸,就是早先收过邹元标贿赂五十两银子的那个,在岸边守着西洋舰队的战船咽下口水,告知军兵要见林阿凤,等林凤过来,宣读了诏书便要离开。

    “可别急着走。”林阿凤对张鲸的到来是非常愉快的,这个福建糙汉看不出有半点大王模样,穿一身与旁人无异的青色开襟短衫,露出半点健硕胸膛,足下蹬双草编鞋,抱拳对张鲸笑道:“陛下将使者派来,却见到林某如此窘相,这可不成!”

    窘相?林佬你一点儿都不窘好吧!

    张鲸一双小眼睛瞄着左右,在他左侧的沙滩上,前低后高两条战壕用木柱加固,似乎是发现没有敌情,两队未着铠甲的闽地海寇肩扛鸟铳从中走出,有人靠着战壕边沿低头点起烟斗,朦胧的烟雾里向这边投来戒备的目光。

    在他右边,能看见用大块凿碎的火山岩混着泥土砌出的工事,两门老旧的镇朔将军炮停在垒墙之后,泛着铁锈的炮口稍稍偏着并不对准炮位,如果这两门炮处在工事炮位正中,那个位置瞄准的方向就是封舟停泊的栈桥。

    张鲸看见一队打赤膊的健壮黑人刚佝偻着腰将大木箱背负到炮位后,似乎炮兵指着栈桥的方向说了些什么,让那些力夫很是懊恼,嘟囔着又将木箱背起。

    相似的场景也出现在林阿凤身后,借着林阿凤身后跟随倭人武士之间的缝隙,两队穿无袖短麻衫的黑人士兵举长矛弓箭缓缓跑过,挪开摆在道路中间的拒马鹿砦,露出其后两门明显是私铸的长筒炮,直上直下的炮管与镇朔将军在形制上有很大差别。

    说实话,林凤就是光着腚见自己,张鲸也不觉得他窘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皇帝爷爷为什么要把咱派到这个地方?

    这和传说中的海外根本不一样好吗!

    张鲸的笑容有些僵硬,推辞道:“大王这是哪里的话,尊驾在海外乘风破浪,岸上不过是歇息片刻的居所罢了。”

    林阿凤自然看出张鲸的胆怯,不过此时他正在兴头上,才不理会这些,展开诏书来回端详,对张鲸道:“实在是那些波斯人把我的国都毁掉了,不然那看起来可比这像样的多,使者代陛下到这来,林某当尽地主之谊,好教使者回去代为传递汉王国对陛下的尊敬。”

    林阿凤是个海盗不假,但他脑子没病、也没人格疾病,他可以劫掠县城攻陷城邑,但不意味着他不尊敬皇帝。

    草莽之人,没见着皇帝的时在嘴上抱怨几句很正常,可一旦真产生联系,说实话,万历的这封诏书比亲手打下诸多海岛还要令林凤振奋。

    这是一种认可。

    而在小太监张鲸看来,刀口舔血的林凤名声在外,如今面对面交流更是带给他来自心底的恐怖感。

    这恐怖感甚至无关于战壕里那些士兵、无关于火山岩后的大炮,甚至无关于林凤身后庄公麾下那些剃着怪异发式的异邦武士。

    异邦?现在是本国武士了。

    这种恐怖感仅来源于林凤的名字,仅仅源于他知道面前这人就是林凤。

    尤其在于岛上军卒皆有打了败仗的气氛,本就很可怕的人们如今又正不痛快,这压得人透不过气,叫他不敢说话。

    结果,猜猜他看见了什么?

    林凤转过身,一手抓着诏书一边,将黄绢举过头顶,向周围转着圈让人阅视,高声喝道:“我,林阿凤,为天子亲封海外汉国闽王!”

    人们很少见到林凤这么高兴,言语不通的士卒在战壕里交头接耳,互相告知这一消息,接着就听林凤高声道:“波斯人毁了我的城,但诸位还在,我们四王一个未少,城可再筑、船可造再,待杨提督归来,尔等便随林某去毁他十座城!”

    林阿凤转过头,面上带着振奋,言语间露出一口白牙:“波斯人叫我在使者面前丢脸,但这无妨,好教天子使者看着,林某如何卷土重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贩子

    林凤麾下庄公之外最受倚重的提督为杨策,在北洋操练旗军的相同时间里,杨策在距大明万里之遥的海岛上以几乎相同操典训练一批海盗。

    此时此刻,提督杨策正率领他一手操练的船队在非洲大陆的另一边执行汉国交给他的重要使命贩盐与贩布。

    贩盐和贩布这事听起来挺低端,但实际上当数额巨大,这是件非常高端的事,比方说在西非,盐与棉布可以换取黄金,来自大明的丝绸更可以与黄金等价。

    杨策带着几乎是汉国四王麾下战斗力最强的舰队,拥有一千二百名由闽人、吕宋人组成精锐士兵,他们平均受到长达一年半的训练,虽然这种训练在杨策看来非常简陋,还是足矣让他们傲立于汉国诸多军队之中。

    受限于火药、火枪储备,四百名铳手最多的打放也不到二百发铅弹,炮兵更是平均放出二十炮,但能将更多训练安排到体能、矛阵、投矛、工事与肉搏战当中,因地制宜让他们拥有非凡战力。

    尽管训练上能省则省,但平心而论各**队从正规军里拉出一千二百人,未必能在战场上胜过他们这些海寇。

    非洲盛产黄金,不论南部混乱纷争的酋长还是西部桑海、马里、贝宁三个大国,盐都是非常重要的硬通货,因为他们不会煮盐,这种生活必需品一直是对外贸易的重点。

    在桑海,他们主要贩卖黄金、奴隶、象牙、香料、柯拉果和棉织品,购入盐、武器、马匹、铜、玻璃器皿、糖和北非的鞋子与羊毛制品。

    做买卖是不需要舰队的,林阿凤看重这片富土,更在意这条航线,其地带复杂难以大军进入,攻打是很失智的表现,贸易比征服更容易带来富贵。

    但摆在他们面前的贸易有一个问题竞争者很多。

    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格兰人、奥斯曼人,他们都在这做买卖,盐这个东西对许多国家而言又太没有技术含量,其他工艺品汉国又难以与旁人竞争,地位就很尴尬。

    汉国的兵器、马匹自己还不够用,根本不可能卖给别人,海盗们又不爱种地,制糖也不可能了,只能靠煮点海盐来维持生活,偏偏又这么多竞争对手。

    但他们是海盗,用林凤的话说:把他们弄死,不就没有竞争了?

    所以杨策的目标非常明确,在南部几个混乱的酋长那把船上的货全部清空,然后绕大陆西面沿海岸北上,战舰封锁北方航线,干掉所有向南航行的船,然后用福船捞起货物在西非卖掉。

    这事干起来特上瘾,繁荣的商业航线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利润不说,连武器、战马、铜、铁这些重要物资都有人送上门,唯一坏处就是杨策发现自己回不去了。

    切断航线的时间越长,货物在三个主要贸易国家的价格就越高,北方不断有船航来,他根本就走不开。

    其实他只有十七条四百料小飞鲨与五条四百料福船,这样的实力对海军而言不算什么,可对那些只有一两条船的欧洲商人来说?

    呵,这就是噩梦。

    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别提多讨厌了。

    当然,也没几个人能有讨厌杨策的机会,除了那些漏网之鱼。

    比方说现在,杨策的部下还在北方封锁航线,他则亲自率三艘装备火炮最多的飞鲨船来追击一名臭名昭著的英格兰贩子,贩奴船的航速很快,他的追逐遍及非洲西海岸,直至那个奴隶贩子抵达目的地刚果都没有追上开战的机会。

    到这个时候这场追逐就已经失败了,海盗们知道他们到这边是买什么的,那些奴隶对海盗没用。

    但杨策咽不下这口气,他就要干掉这三艘船。

    不为财富,图个舒心。

    但等到要动手的时候,海盗们又胆怯了。

    “提督,好多人,好多人被从林子里赶到岸边!”

    桅杆上端着破旧望远镜的望手声音在发颤,当杨策望过去,那真的是好多人。

    黑压压一片,他们的肤色本来就黑,人又成百上千,那些手臂与脚踝拴着绳子身上只留一块布遮身的奴隶人挨人地站在一起,就连杨策也分不清岸边究竟站了几千人。

    “不会低于五千,他们要干什么?”杨策远远地望着海岸线皱起眉头,扶着船舷脱口而出:“那三艘船连四百人都装不下,他们赶这么多人出来做什么?”

    海盗们知道这些从欧洲来的贩子买卖奴隶,他们不靠抢夺,因为他们并非军队,少量火器在未成规模时也不能对弓箭长矛带来太大威胁,非洲部落可不是美洲,也是用铁制兵器的,抢夺的代价太大,何况高原、河流与热带雨林让他们很难打进去。

    所以南非就成了他们的乐园,老练的奴隶贩子会用便宜的工艺品博取酋长好感,接着售卖武器来支援某个或某几个酋长作战,等他们胜利,便将所有俘虏用极低的价格买下来。

    这些奴隶也有去处,西班牙的波托西银矿一直在死人,开矿的人力严重不足,每年有两三万名奴隶被卖到那里,并终将死在那里。

    但这些人被运到另一片大陆,究竟会付出什么代价呢?

    杨策用望远镜看见,那个他追逐的奴隶贩子指挥手下在人群中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不到五百人,在酋长的士兵协助下用长矛驱赶上船。

    杨策脸上露出笑容,他说过,这三艘船连四百人都装不下,他们现在却要装进去五百人,装的人越多,船便走得越慢。

    他甚至已经对左右交代战法了:“等船离开岸边八里我们就冲上去,他们会向岸边逃跑,但一轮炮击就能把三艘船击沉,船上的奴隶也能游回去,不会死太多……他们在做什么?”

    杨策的话还没说完,隔着遥远距离他甚至能听见海岸边的喧闹,当他将眼睛凑到望远镜后眉毛便不由自主地挑起,脖颈后的寒毛甚至都根根竖起,在他眼前发生的可能是有史以来人心最阴暗的时刻之一。

    奴隶贩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五百件商品装上船,对部下挥了挥手,有人吹响口哨,几个端着火枪的随从斜斜地向天上开枪,其他人拔出腰间佩剑或端着长矛与长戟驱赶那些奴隶,接着酋长的士兵用长矛封锁海岸左右,更多人端着矛加入其中。

    海岸边的奴隶确实比五千要多,俘虏的总数为七千五百人。

    现在,剩下的七千人对他们来说毫无价值,他们打算把这些人逼进海里淹死!

第一百六十四章 传承

    杨策没忍到贩奴船,倒不是他心疼人命,主要是早晚他都要击沉这三艘贩奴船干掉上面的人,早一会儿也不碍事。

    战斗没什么复杂的,在这片海域讨生活的海上海盗谁不知道汉国船队的厉害,林阿凤麾下招牌式的蓝色飞鲨船出现在沿海那些商人就准备逃跑了,一轮炮弹轰出去,砸死奴隶贩子不说,连酋长也逃了,看守的军队四散而逃。

    留下七千手脚拴着绳子的俘虏站在沙滩,不知所措。

    看着他们黑压压一片人,杨策心里也犯难,在同样弥漫着尴尬的不知所措里,他听见手下小声问:“提督,这些黑夷,怎么办?”

    “怎么办?”

    杨策摇摇头:“不知道,把他们解开,让他们爱去哪去哪吧。”

    说实话,这七千人对杨策也没半点用处。

    如果这是七千闽人,毕竟是老乡,他高兴还来不及;如果这是七千大明其他地方的人,哪个地方都好,他都毫不犹豫带走。

    其他地方他就得琢磨琢磨了。

    要是七千倭人,他就给庄公带回去;要是七千马来人、吕宋人,他就给施和带回去;要是七千葡萄牙人,他就交给葡萄牙换钱;要是七千缅甸人、越南人,他就自己留下。

    可七千非洲人?

    杨策一个也不想留。

    没别的原因,这儿的人太操蛋。

    就是操蛋,这个词特精确。

    汉国需要的是能当士兵的人,他需要的是能当精锐士兵的人,他得操练、能率领、能打胜仗。

    他们靠岸这里的起初,不单单四王包括他麾下都有非洲本地人,长得挺壮实、能跑能跳看着就挺能打。

    可后来就有问题了。

    杨策的练兵手段与南北二洋一脉相承,维持士兵战斗力有两个显著特征一个隐性特征,两个容易看出来的是严明赏罚严肃军纪以及高官厚饷。

    隐性特征则是整个汉文化圈都有的人格,用一些方法来激发士卒依靠血脉与文化传承下来的荣誉感、利用人们的耻辱感来增强凝聚力、战斗力。

    蒙古、中原、女真、朝鲜、日本、越南、缅甸甚至南洋诸国,都有这样的共性。

    可非洲不一样,所以杨策认为非洲土民‘操蛋’。

    这个问题一度让杨策非常头疼,最后干脆认输,把手下的非洲兵全遣散了。

    因为他发现这片土地上大多部落与部分国家根本没有耻辱的概念,自然也没有荣耀存在,他们的文化是欢喜的。

    没有耻辱概念,所以偷懒自然不可耻,该起床跑步迟到是不羞耻的;操练中间休息时跑到营地外面偷百姓果子吃也是不羞耻的,还可以很快地给长官带一个。

    受罚被打军棍也是不羞耻的,并且不会像其他士兵受罚后畏惧军法,他只会畏惧你并且恨你。

    跟他说他是因为触犯军法受罚他也听不懂,他只觉得你讨厌他所以打他。

    而没有荣誉感则很难遵守纪律,有两个士兵在他手下受训整整一年,虽然受罚的事没少干,但到底凭借优秀的身体素质与比别人正常一点儿的心态通过骑兵测试,开始学习骑马。

    可这两个家伙放着林阿凤好不容易弄来的葡萄牙马不骑,非要自己上草原上着一只斑马来骑,结果被踹断了胳膊。

    另一个被吓住了,他不找斑马了,你以为这次他就老实了?

    不,他撒谎请假去了趟慢八撒,硬是牵回来一头角马说是自己的坐骑。

    那他妈是牛好吗?长着角呢!

    后来他没上一个袍泽那么好的运气,有天忘了喂自己的坐骑,还笑呵呵地跟坐骑打招呼,被气愤的坐骑用尖角顶死了。

    汉国没有马匹,所有战马都是从葡萄牙人、阿拉伯人手上抢来的,经过航海能活下来的也不多,总共一百多匹,林阿凤给了杨策四十八匹,让他练三十六名骑兵,将来用作战场传令、军情探查或冲击攻坚。

    结果一年下来三十六名精挑细选的骑兵里五个非洲土民四个死于非命,还全是奇奇怪怪的原因,有翻进国王院子里上树摘果子摔着后来伤口发炎死的、有被角马顶死的、有大晚上溜进别的海盗营帐扮鬼脸被吓蒙圈的友军放铳打死的……

    最后就剩下一个幸运儿保全性命,还被斑马把胳膊踹断了。

    杨策委屈啊!

    说真的,作为整个汉国正规军出身职位最高者、公认的练兵者,杨策认为以现有条件,非洲部落的士兵他带不动。

    可能是他的问题,陈沐和戚继光能,但杨策认为这七千人即使让他俩来,要想编练成精兵要经历几次哗变、清退一半再从剩下的一半里用军法杀一多半,最后能留下八百精兵就值得沐浴焚香感激太祖皇帝恩德了。

    别管陈氏操典还是戚氏操典,又或者统称为南北讲武堂操典,都是下重本、收暴利的练兵手段,对这儿的人根本行不通。

    这最适合的练兵就是随便寻个海寇头目,随便从树上摘点果子让人吃,每人发下三尺棉布安家与一杆破烂兵器,然后带着去战场上草菅人命就行了。

    面对沙滩上一眼望不到边的奴隶俘虏,看着他们强壮的体魄与惊恐的大眼睛,杨策转头对亲信说了几句话。

    横行无忌的汉国海盗兵不管他们,四散而去兀自背铳扛刀地在岸边搜索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逃跑的部落酋长来不及带走的兵器在杨策面前被堆成小山。

    土制长矛、长弓,葡式链甲、胸甲,铁质长剑与崭新的葡式火枪,还有海盗从船上卸下来的几个木桶。

    有精通土人言语的海盗进入人群,并不为他们解开束缚,只是挨个问着什么,不一会儿,十余个俘虏中的首领被带到杨策面前。

    他指了指堆积如山的兵器,抬脚接连踢翻身前几个木桶,道:“拿着兵器去报仇,杀你们想杀的人,把所有奴隶贩子带回来。”

    被踢翻的木桶倾倒出满眼白色,覆盖细密的沙,那有质地上乘的棉布、也有用途未明的玻璃珠,更有来自北方的盐。

    “带给我,你们会得到来自汉国的赏赐。”

第一百六十五章 压力

    哪怕是来自大明的海盗,都没想过杨策会极其自然地对俘虏下达命令,更想不到这些俘虏欣然接受。

    数千人争抢兵器、甚至为争夺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拳脚相向,抢到的皆大欢喜,在远离沙滩的林间小径回头再看一眼沿海的大船,咆哮着光脚奔入密林深处。

    没抢到兵器也不气馁,只要还能起身掰着树枝踹断了提在手上,抹净鼻血散丫跑出去。

    每个看到这种场景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是一支所向披靡的雄兵。

    除了杨策的海盗。

    这意味着除了所有人。

    在杨策看不到的船上,海盗们撑着船舷张望着岸边动静,船尾桅杆下盘腿而坐的水手在面前洒出一把铜钱,扬起手臂抬起手指高叫道:“买定离手,三百步!”

    “别按步算了,看不准。”

    戴着发巾赤膊露出壮硕身形的水手长提刀走来,几次抬手想把刀丢出去,心有余悸地望向岸边,最终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只带着包浆的黄铜怀表按在甲板上:“再有三十息!”

    紧随其后,当作赌桌的甲板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押上各式物件儿,四两碎银、一小粒金、半袋烟丝、三颗珍珠、数尺棉布还有那几颗颜色各异的宝石,统统被压在甲板。

    也就十几息时间,远处密林里便传出喊杀之声,押了几匹棉布的水手哈哈大笑,并不急着拿走物件,只一手掌盖在上面,环顾众人笑道:“等回了西大城,咱不去私窠子,请诸位去教坊司,全船有份!”

    说着,这水手回头看了一眼密林,鄙夷道:“乌合之众!”

    他们在赌,尽管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被杨策放了的奴隶拿着兵器要去干嘛,但谁都知道他们一定会先拿自己人开刀,趁着混乱有仇报仇有怨抱怨,这种情况在这片土地上屡见不鲜。

    海盗们在船上设赌局倒不是有意躲着杨策,岸上的海盗不设赌只是因为他们有执勤任务,汉国不禁赌,即使是杨策,也不禁。

    这不是因为杨策向海盗们抗争失败,恰恰相反,杨策根本没有对抗过这事,甚至有意推波助澜,汉国的赌律就是林阿凤手下这个大明军官出身的高材生制定的。

    同样的还有汉国独特的夺律、酒律、斗律、嫖律、俘律等等大明不曾出现过的律法,杨策参与制定了一大半。

    比方说赌律,不准打牌、不准游戏,因为那消磨时间,只准就事设赌,每船一日仅限一次,每人赌注上限百两,由船长记录监督。

    胜者赚的资财一成上缴作为修船税,三成自留,余下六成吃饭饮酒也好购入兵甲也罢,总之这六成要花在参与赌局的所有人身上,也可扩大至全船成员。

    杨策是受过正规军事教育的,不单单受过大明原生的军事教育,也受过广州讲武堂的新式军事教育。

    不论新的旧的,别管出发点是整肃军纪还是增强凝聚,对于军兵参与这些事都是禁绝的,但杨策发现汉国禁不了。

    海盗们自由惯了,提着脑袋在海外做事,成日提心吊胆刀口舔血,抢了钱财也花不出去,他们的恐惧和**与日俱增,却得不到发泄的渠道,如果把酒、把赌,把这些不好的事都禁掉,他们就没有一丁点儿凝聚力了。

    杨策也想按着北洋南洋的路数来,但来不了,南洋旗军就算驻军缅甸,每日仍能供应食材新鲜的炒菜、肉蛋奶果蔬样样都有、冰糖烟草醇酒银饷一个不缺。

    可他做不到,林凤也做不到,他操练士兵一年多,大鱼大肉的日子不少,只能吃干米的时候也不断,在海上挨饿更是时有发生,物资似乎永远没有办法满足士兵所需。

    哪怕他们有很多钱,很多值钱的物件。

    也正是杨策与林阿凤说起这些事时,林阿凤才真的考虑过陈沐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大明那么多海上英豪,没一个死在海上的。

    海盗的规矩,不会因为林阿凤想封邦建国规矩说改就改,也不因为杨策是讲武堂学员就变成另一支南洋军。

    人之所以有规矩,是为了适应一个时期复杂环境,除非环境变了,不然规矩就不会变,因为规矩是一种生存方式。

    除非汉国有一天能扎根国土、依靠赋税养活军队、依靠粮食喂饱军队、依靠国力让军兵毫无恐惧、安全让他们维持正常愿望,否则海盗永远是海盗,纵然称王,也是海盗王。

    而海盗,就得发泄、就得内讧、就得赌博、就得杀人、就得劫掠。

    否则他们的压力就会变成刀子,插进自己人的胸膛。

    夜里海岸的篝火烧得旺盛,有人向杨策问起,为何要将兵器分给土民让他们出去厮杀,还开出赏格。

    那些遍及各处的奴隶贩子其实对汉国没有用处,即使在他们本国,奴隶贩子通常也没有像样的出身,丢出去也换不到什么赎金,他们带着货物时尚能劫掠些财货,一旦奴贩的交易达成,他们就会变成一群穷光蛋,铳毙都嫌浪费火药。

    杨策只是摇头,显得高深莫测。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下达那样的命令,谁都知道那些人拿了兵器、冲进林里,未必会再出来。

    可能是死在争斗的过程中,可能是不参与争斗干脆逃跑,即使会有几个零星达成使命,带着奴贩回到这里,对他们也没有用处。

    沉默良久,杨策才终于开口,篝火映着面上通红,他回答道:“因为有趣啊。”

    海盗的团体就像是个漩涡,任何人被扯入其中便不得脱身,没完没了的争斗与一望无际的大海带给人不仅仅是刺激与孤独。

    他也需要发泄。

    可他一不赌博、二不酗酒、三不爱财,拿什么发泄?

    这一刻的杨策看起来尤为恐怖,只因一句‘有趣’,不知有多少人会死于非命,这对他来说却无关痛痒。

    他伸出刀子挑了挑篝火,让火焰烧得更旺盛些,对左右道:“我们在这等几天,看有谁想回来碰碰运气,如果有人回来,我们就带走他,然后回西大城,好好清静几日。”

第一百六十六章 俸禄

    广东都指挥使司南洋卫,当之无愧的天下制造中心。

    卫港军器局长官关尊耳磨痧着掌中一杆精致长铳,工匠出身的主事在官厅中未布常见的瓷器,左右两侧屏风前各放漆木高柜,柜内放着一只只铳架,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各个规格的鸟铳。

    从旧制火铳、火绳铳到燧发铳,整个军器局官厅就像一座火器博物馆。

    但关尊耳手上这杆铳并非南洋卫军器局所制,铳管长三尺三寸,尾铸万历皇帝铭文、首铸天下太平四字,配有连接铳刺的卡榫;黑漆杨木铳床,栎木制成通条,整杆铳做工精良样式精美。

    这杆铳出自紫禁城,是万历皇帝派人给三大军器重镇送来的样铳,名叫天下太平铳。

    送来这杆铳的是一名锦衣百户,除了送铳,他的另一职责是直受皇帝委派的南洋军器局军器监。

    皇帝委派的不单单他一个人,在广东他有数名手下,分船监、炮监、铳监、甲监,直受皇帝控制,要将军器局牢牢掌握在紫禁城手中。

    军器局监问:“关主事的俸禄是多少?”

    “军器局主事无品级,关某的俸禄与业绩有关,军器局每月督造出多少兵器,关某便可得多少分银。”

    铳监挑挑眉毛,再问:“那军器局上月造出多少杆铳?”

    关尊耳面无表情如数家珍:“火绳鸟铳七百四十杆、燧发鸟铳一千一百四十杆。”

    其实火绳鸟铳与燧发鸟铳在制作过程中没太大区别,尽管燧发铳机会复杂一些,但复杂只意味着成品率低,但不太耗工时,不耗工时便意味着造价不高,最耗工时的还是钻铳管。

    要说起来,这大约就是一个外贸版、一个自用版了。

    南洋卫军器局的巨大产量把军器监吓到了,年纪不大的锦衣百户拧起眉头道:“军器局每个月都有这样的产量?”

    这毫无品级的关尊耳俸禄也太多了,这么算来一月他便能落得近二十两。

    一个人顶二十个北洋旗军。

    其实关尊耳的俸禄比这个多得多,造一件甲有他一分、铸一门炮有他一钱,南洋卫军器局主事这个位子,毫无疑问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肥差。

    “上个月少一些,四川一批火炮催得急,铳甲兵器上造的都少了许多,这个月应该有两千杆入库吧。”

    来自锦衣卫的军器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着关尊耳还算年轻的脸顿了顿,这才问道:“宣府没有这么高产量、北洋也没有,为何南洋卫军器局一月能造出武装一卫的火器?”

    没有任何地方能有这么大的产能,宣府有几千个匠人、北洋的匠人更少些,但它们都没有这样的产量。

    南洋卫军器局的工匠数量要更少些,凭什么能造出这么多铳?

    一月武装一卫?

    关尊耳自矜地笑了,他喜欢这样的称谓,他拱拱手说道:“实不相瞒,南洋卫造鸟铳产量颇巨,源于紧守着岭南造铁中心的广州,南洋卫在造铳上只是检验与组装罢了。”

    数以万计的佛山炉户在为军器局造铁锻钢、卷铳钻膛,新会的木匠在提供船厂用木之余加工出一具具铳床,即使以南洋卫的巨大产量,依然没有让他们的生产力饱和。

    因为积极性不一样了。

    过去这些炉户一年到头等着朝廷摊派些许活计,闲时打些铁件儿补贴家用,销路也不过涵盖岭南,诸多山主铁矿有限,他们的多余的生产力也无处释放。

    即使做出更多铁器,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不一样了,安南铁、缅铁、吕宋铁源源不断地从海外运来,最多时一年运铁船能在珠江口停靠七次之多,大量用于制作军械的铁器使命摊派下来,给予佣金比过去高不少不说,优秀的炉户甚至还能得到官身。

    广州府讲武堂在两年前便开放三十个研究名额给予这些工艺优秀的铁匠、木匠、火药匠,今年又增加至五十,各依贡献、才华给予其九至五品官职。

    像这种官职,被人私下里称作匠造博士,有时也会依照其掌握技艺分为铁匠博士、火药博士等等。

    博士不是舶来词,早在秦汉之时指的是通晓史事、典籍的官职,到明代已逐渐成为学术上专通一经或精通一艺,教授徒生的官职,比方说朱允就曾封方孝孺为文学博士。

    再加上炉户锻铁、钻膛已离不开蒸汽机,更高的生产力让制作铳管的工序得到极大简化。

    紫禁城派出的军器监对这件事有极高的兴趣,他问道:“不知关主事以为,这种分工造铳法在宣府、北洋能否施行?”

    “监军所言亦为在下所虑,去年便通信北洋军器局,希望他们能用这种方法提高产量,家兄亦有此意,只是在此之前要先将遵化铁厂的产量增多,继而让整个京北的军匠集中一地,方能施行。”

    关尊耳说着将掌中天下太平铳放在桌上,仔细看着铳口卡榫,只是片刻便清楚其构造,熟练地将铳刺卡上,抬头对军器监道:“监军可向陛下回复,这样的铳口,南洋卫军器局能造,起初三月当可产出两千杆,后面每月一千杆用于朝廷官军的燧发铳不难。”

    军器监皱起眉头道:“产量不可再升?火绳鸟铳诸军皆已不用,又何必再每月产那么多,一月造出两千杆燧发铳难道不好?”

    放着巨大生产力去造这些已经过时的老古董,这无疑是对生产力的巨大浪费。

    “阁下有所不知,朝廷在海外的军队除南洋旗军外,还有吕宋旗军、安南旗军、缅甸旗军、苏禄旗军、爪哇旗军以及果阿、日本诸地旗军,他们并非本土兵将,尊北洋号令,海外诸军皆使火绳鸟铳与虎蹲炮。”

    “因此,这火绳铳也不得不造,这也是朝廷在海外最大的财源,军器局所需铜铁,也是靠这些火绳鸟铳赚回来的。”

    军器监向着北方遥遥拱手,正色道:“还望主事说明,此事在下亦需明禀陛下。”

    “这是自然,一杆火绳铳,用工料合银七钱,贩至海外,价格不一,有铁的用铁、有银的用银,通常是三至十倍造价,这些燧发铳及火炮用料、我等军器局管事的俸禄、工匠的工钱,便是由这些火绳铳换来的。”

    说着,关尊耳突然转头肃容对军器监问道:“关某还未问,不知陛下让监军至此,军器局应为阁下提供多少俸禄?”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军室

    紫禁城,身着十二章纹袍的年轻身影走出铺设黄琉璃瓦顶的文华殿,张开手臂伸出长长的懒腰。

    自在的动作才做出一半,恰逢经筵大典中为皇帝授课的一众老师出殿,万历连忙收敛姿态,端端正正给一众大臣行出礼来,众人先后行礼这才离去。

    小皇帝张张手,动作顿在当空,发现自己没有了伸懒腰的意愿,索性摆了摆袖子,背着手向前走去。

    “下午还要讲经,事不宜迟,把西班牙小厮给朕牵来,吩咐尚膳监把饭给朕送到军事室,各地军器监已将消息传回,今天中午在那吃。”

    说着,小万历停下脚步转身看着王安,伸手便朝宦官腰间摸去,取出金镶玉怀表打开盖子瞄了一眼,表盘上用海外蓝色宝石写出十二地支,合上后随手一抛,转过身去。

    仿佛这造自香山千户所的表就能自己飞回厚腰带里一般……事实上,它还真自己飞回去了。

    “还有一个时辰,要抓紧时间了。”

    身后揣好怀表的王安端着拂尘给了左右一个眼神,立即有二人分开一个去牵马一个去交待饭食,他则跟在万历身后亦步亦趋,小声提醒道:“爷爷用饭总用尚膳监,光禄寺卿该有意见了。”

    “朕的百姓将米粮赋税奉公,各地军兵辛勤转运方至京师,叫他们做出那般腌玩意儿,光禄寺还有意见?”

    “他没有意见。”小皇帝头都不带回的,背着手十二章纹袍下两条小短腿儿捣得飞快,说话也似不必经过思考一般:“朕知道饭菜已经做好,让人跟他说,朕体恤光禄寺职责辛苦,这只能由朕吃的饭菜就赏给他们了,让光禄勋全都给朕吃了,一点儿不许剩!”

    光禄寺主官官员名为光禄寺卿,不过兴许是因宋元革鼎之际让一些传承断代,人们在各方面都会生出忆古情结,就像打不过蒙古人就会有书生翻找古代阵法,拿什么诸葛亮的八阵图迎敌之类的笑话时有发生。

    在言辞称谓上,就更为明显了,一些重要官职用过去九卿称谓,如兵部尚书的敬称是大司马,光禄寺卿自然也是光禄勋。

    皇帝的吃饭一直是由光禄寺准备的,尽管皇帝爱吃甜食,偶尔闯入甜食房带着弟弟连吃带拿,但正餐都是由光禄寺准备的。

    传统即是如此,哪怕藩王出身的嘉靖与隆庆两个皇帝也不例外。

    直到北洋在陈沐离开后真正融入大明朝廷当中,其下各部门直接面向朝廷,北洋医科院向皇帝贡上一份食谱。

    这份食谱的来源于北洋出身各年龄段的旗军军粮供应,在李时珍的研究中,南北二洋旗军的身体条件比天下各个部队都要好上许多,最后发现这来源于独特的食谱搭配与适当训练。

    急于讨好朝廷的程大位便将这份食谱贡给宫中,然后皇帝便吃上了北洋的军粮,这对从小到大吃的都是国营食堂光禄寺饭菜的万历皇帝来说,不亚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这世上民间的饭菜,竟然是这么好吃的吗?

    小皇帝此后一段时间进入饕餮模式,一想到父皇与爷爷居然整天吃的都是光禄寺的东西,就令他无比痛心,誓要将世间美食一网打尽。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北洋食堂的厨子在宫外直到尚膳监宦官,然后再由尚膳监的宦官在宫中制作。

    不多时,宦官牵来万历皇帝口中的西班牙小厮,不用说,是一匹有安达卢西亚血统的灰毛黑斑点马,不过这个名字已经不是那么地准确,鬃毛有明显蒙古血统的斜刘海,但具备同样强悍的体魄。

    跟西班牙小厮一同被牵来还有几匹军马,全是来自琼州马场优良育种,皇帝与宦官攀上马背,一路向乾清宫驰去。

    皇帝的气质很大程度上会改变紫禁城的气质,嘉靖皇帝将紫禁城变成大道观,深受军事影响的万历皇帝则将紫禁城东边变成一座大军营,驻扎一千二百武宦官有事没事就把御马监外头空地用战壕垒得里三层外三层。

    刨好了就填,填好了再刨。

    抵达乾清宫,如今的万历明目张胆地在耳房外高悬军事室的牌匾,砸掉中间那层掩人耳目的夹墙,吃饭读书都在耳房,乾清宫的正殿倒除了睡觉外便仅承担个厕所的用处了。

    太后与大臣对此都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文臣与武臣中出了一个叛徒这个叛徒一手缔造帝国巨大变革,还将原本属于文臣武臣合称相权的部分权力拱手交给君权。

    一切都是从皇帝拥有自己的财产开始的,这确切追溯起来要从隆庆年作为开端,但隆庆皇帝不会花钱,都攒给朝着尚武大道跑步前进的万历皇帝,这位可是会花钱的主儿。

    自个儿想干点啥,根本不用通过户部,直接取内就把事干了。

    四洋军府那么大一个香饽饽,六部趁陈沐走了争来抢去正夺着呢,就让皇帝直接派锦衣宦官把权搂到自己手里了。

    乾清宫的耳房外,两名手持金瓜的大汉将军立在门前,他们身边另有一名插手而立的轻装武宦官,宦官腰间挂着手铳,但并没有铳子就火药。

    火药悬在身旁大汉将军的腰间。

    尚膳监的宦官已经带人捧着食盒等在外面了。

    进入军事室,内里陈设照旧还是从陈沐南洋卫港家里搬来那堆东西,当然这几年万历在抢夺之道上也并非毫无建树戚继光的甲、马芳的刀也先后加入万历的豪华收藏当中。

    屋子角落还放了两门虎蹲炮,倒是正中间的桌案被撤掉,如今放在那的是万历舰的模型样船,甲板是桌面、艉楼当书架。

    小皇帝在船舰前坐得端正,随手自艉楼取过几只信封,从中抽出文件拨了拨桅杆上的船帆,将信封中公文一一并排夹在帆骨上,敛起袖子将甲板清空,摆上两张白纸的同时自下层舷窗中抽出一支笔来在右手边架好。

    做好准备工作,边抬眼看着船帆上各地军器监的公文,边对王安道:“上菜吧,把首帆往这边拨拨,离得远看不清了……朕的汉国都城叫人给端了?张鲸可别死外边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诳人

    “不够咸!”

    小皇帝一手拿着筷子在甲板前吃着,左手大袖向上快敛到肩膀,手上捏着风干的牛肉干注视着船帆上的公文道:“是你们给朕拿的不是军粮,还是说你们的军粮做的不好?”

    牛肉干放回食盘,小皇帝一脸的忧国忧民:“北洋一期辎重船回来的时候就说了,旗军对酱饼并不喜欢,如果要把牛肉干当作主食,要再咸些,医科院不是已经有研究了么,汗里面是有盐的,人身上盐跑了就得补。”

    “上次朕着全甲跑了四里就受不了,身上汗冒如斗,像洗澡一般心跳得感觉都要驾崩了,饮两杯盐糖水才缓过来,朕的旗军纵横天下,鸟铳手都要背负至少三十六斤,那一天得出多少汗?”

    王安垂首道:“回爷爷,这牛肉干是去年朝廷下令、今年口市上的新货,戚帅在蓟镇整军备战,塞外都督同知与百姓们心惊胆战,是不会依照军粮来做的,他们会担忧天军有了常备的军粮,要出塞打过去呢。”

    说着,王安眯起眼睛笑得难得带上些紫禁城里少见的快意,道:“这可是近几十年头一遭!”

    小皇帝倍儿骄傲地一扬头,揣手道:“那是自然!”

    朝廷九边的扯着口子带着血,伤痕横七竖八,最要紧的是财政。

    嘉靖年穷不穷?隆庆年穷不穷?那万历年呢?

    小皇帝这会儿能拍着胸脯说:爷爷有的是钱!

    骄傲归骄傲,抬手端碗呼噜了两口小米粥,把碗推到一边看了看又觉得可惜,捏筷子把碗底金州卫上贡的海参放嘴里嚼着,一推碗拿起笔边写边含糊不清地念叨道:“肉干太硬,着塞外顺义王及诸部都督同知,来年口市不准贡肉干,国朝缺牛,贡牛,朝廷将草料折布、绸、珍珠一并……不对。”

    小皇帝将布、绸、珍珠划掉,噙着毛笔想了半天,接着边写边叨叨:“精织诸色棉布、上好苏杭表里绸缎、海外至宝珍珠一并抵价。”

    这操作看得王安有些不明白,这些个名字在脑袋一直转,下意识问道:“陛下,这布与精织诸色棉布,有何分别?”

    小皇帝听到说话,不自觉地挑起眼睛抿抿舌头,入口一片毛茸茸,皱起眉头气呼呼地看着手中毛笔,用鼻子狠狠喷出气来,抱怨道:“朕这小时候落下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分别?分别可大了去啦!”

    毛笔撂下,小万历扬扬下巴问道:“布是怎么来的?”

    “织机织的。”

    “嗯,现在你面前有两块布,一个的介绍是织机织的,另一个的介绍是苏氏七代织匠精造十二时辰织的精织诸色棉布,你觉得哪个贵一点?”

    “感,感觉好像后边的贵一点?”王安脸上写满艰难,也不知道是小皇帝表述不清还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觉得这两块布好像没什么区别:“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后边贵一点。”

    “这就对了。”

    “布还是布、绸缎还是绸缎、珍珠也还是珍珠,况且君无戏言,口市上的布都是织户所出,大明的织户往上数七代是最少的,弄不好八代九代都是织户,但听起来会很好,一匹顶过去两匹别人是不是更喜欢?因为听起来很好。”

    万历说着把眼前船帆朝着王安转过去,手指着夹在帆骨上的一页公文让他看着,道:“南直隶的船监送回的信,苏禄国的珍珠在扬州就是这么卖的,一个月只卖三十颗,品相还不怎么好。”

    “但专门有人介绍,说这珠是去海数千里外苏禄国珠池腊月里采珠人入海采得,是苏禄王宫珍藏数十年的宝物,每月只有三十颗流传市面,剩下一半珠子都进贡给朕了人们争相购买,每日价高者得,最便宜一颗都要五十两起,其实就是**钱银的东西。”

    王安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对万历问道:“陛下,南洋近一年都没有给宫中进贡珍珠了吧?这,这……”

    小宦官知道陈沐爱财,可这种拿着皇帝诳人的法子,这是大罪。

    小皇帝却满不在乎,摆手道:“说的是实话,珠子一半确实进贡给朕了,不过是苏禄刚平的时候,品相好的一次给朕进贡了好几千颗,数也数不过来,市面上卖的是另一半,这上面又没说珍珠是当月现采,也没说进贡给朕是月月进贡。”

    而且最关键的是,腊月下珠池听起来好辛苦,可苏禄没有冬天啊!

    “让朕统计一下,这月产燧发鸟铳百杆以下五省军器局有一百,一百三十二处;月产百杆以上的军器局有七、八、九,十一处;产量最高的是宣、北,是南洋卫军器局一千一百四十杆?”

    小万历也觉得南洋卫军器局的产量不正常,别的地方比如宣府,去年一年才产不到两千杆,北洋因为铁锭不够用去年才七百多杆,南洋卫军器局一个月就顶人家一年了?

    又专门找出公文仔细看了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闹半天南洋卫军器局管的只有监督与组装,其他各个物件哪怕是一片小小的望山准星,都是别的地方造的。

    南、北、福建、广东、宣大一月能造燧发铳六千余杆,这是各地都在造火绳鸟铳的情况,但南洋卫军器局就能出上千杆,把排第二的宣府甩开一大截,这种制造能力令小皇帝很是欣慰。

    “你学着点,以后每月都这样统计,将五省军器局产量全部算下来,同样的还有去掉宣大加上浙江的船厂造船,他们的炮、甲各类,都做好统计,要让朕一看便知道情况。”

    小皇帝对王安说着,心满意足地将船帆转到一边,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做,找几个老实可靠、廉洁奉公的人,代朕出宫一趟,至各地采买冬衣五,算了买不起……先两万八千套吧。”

    “然后拿朕的口谕与冬衣去宣大,在万全都司五个卫,把冬衣代朕分发下去,冬天要来了,朕发内犒劳军士,让他们安心戍边。”

    “朝廷发的冬衣,他们敢上下贪墨,发不到朕的旗军手上;你派人记得,要手把手发到旗军手上,外人贪墨,军法从事;你们贪墨,四军府军法怎么说来着?对,念在初犯,留个全尸。”

第一百六十九章 腾骧

    在万历六年的秋天,北洋第五期步兵应募投入位于天津的新兵训练,皇帝同样打算派出二十四名锦衣卫官、四十八名带刀官、一百四十八名武宦官,在三十万京军中编练属于自己的皇室精锐。

    小皇帝已不满足于仅仅操练武宦官了。

    年少的统治者目标非常明确四卫营。

    四卫营本属天子亲军,但土木堡精锐丧尽,余下的亲军也同普通各卫毫无区别,归属兵部管理、受御马监管辖,天子已无权插手。

    不过当下却是极好的契机。

    契机是由万历亲手创造出来的,为此他在朝议时多次借即将大婚与潞王的事向各部无理取闹,如果他什么都没有,也许结果也只是无理取闹而已,但他有钱。

    很有钱。

    比方说对付户部,他在今年灯会时斥资四十万两将东华门外的灯市上所有珍宝一网打尽,然后对户部说:朕要大婚,户部要给朕买宝贝。

    别说户部不会给他买,就算户部真想买都买不到。

    皇帝假装自己很生气,好说歹说,户部算是凑出一点儿器物珠宝,皇帝假装自己很不满。

    然后举起黑锅砸向礼部:潞王要大婚、要就藩,你们看着办。

    京城市集整整俩月连匹像样的绸缎都买不着,你指望礼部怎么做?

    他就这样用半年时间把六部折腾个遍,最后才向兵部露出自己的小獠牙,事情反倒是最容易解决的:“这么些年过去,京营练的实在不怎么样,今后除了蓟镇,三十万京军由朕来练。”

    傻子才会同意,三十万军队给还没成年的皇帝练去,那不得疯了?

    然后他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那就左右腾骧卫吧,两个卫的人都空了,到现在还没补齐,这总行吧?”

    兵部能说什么?根内阁、司礼监一合计,没准手上拿着兵皇帝就消停了,何况调拨军械也有户部的事,事务繁杂之下故有系统不会因皇帝有权就能为所欲为,满朝文武都认为天子少年心性过几个月就烦了。

    这下可好,左右腾骧的人事、财权、粮饷一下全由小皇帝指挥了。

    事实证明天子有权还是会受到牵制,但如果还有钱的话就不一样了。

    然后,然后兵部就收到一笔来自内库的款项,这笔款子不经户部,巨达十三万四千两白银,重逾万斤的白银用二十六匹高头大马拉着走金水桥运抵兵部大门口。

    拉车的是御马监养的高头战马,驾车的是宫廷内卫金甲大汉将军,车上放的箱子里全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大锭,百两一块,锭底还有宫内新打的印记,就算是兵部吏员都没见过这阵仗。

    领头的是年轻的锦衣佥事骆思恭,笑脸迎人,办事却不留情面,就一个事:“在下奉皇命而来,两卫满编军械,陛下已出好单子,款子就在外头,还望兵部尽快将兵器甲械运往东大营。”

    谨遵皇命的锦衣佥事还不忘给诧异皇帝未经户部哪儿来这么多钱的诸多吏员面前依照皇帝的意思补上一刀:“还有粮草也要准备了,白银宫里正在铸,明日骆某再来将粮单奉上。”

    等消息传回户部,所有人才仿佛如梦初醒皇帝不但有钱,而且比他们想象中有钱的多。

    在深居紫禁城的万历皇帝眼中,军国要政像一场游戏。

    其实小皇帝也认输了,他除了调皮捣蛋基本上不过问正事,这就是他在权衡自身才能与认知后对朝廷的让步。

    明朝的官僚系统太过成熟,各部门相互注重制衡,让皇帝不论想做什么都无法直接贯彻受阻的不单单是皇帝,这也并非是所谓文管集团对皇权的对抗,实际上在这套规矩下,所有人都会受到牵制。

    武臣如此、文臣如此,皇帝,自然也是如此。

    纵然小皇帝有再强烈的雄心壮志,也只能从些细微末节去试探。

    但从小看数据长大的万历至今最大的优点不是别的,他对数据特别敏感,不会因前进太难而不做,他会慢慢往前走。

    骆思恭从兵部回还,才刚走到太和门,远远就瞧见一团紫色翘首以望,不用说,宫内像这么大个儿的身影除了皇帝本人,没人能走出如此大摇大摆的感觉。

    离近了,小万历今天穿的是一身常服,长袍主紫色,肩扛日月前胸后背及上臂各有盘龙,这件衣服也被称作四团龙袍。

    “兵部怎么说?”

    骆思恭的身型不算魁梧,但比万历高些,小皇帝忍不住心头急切脱口而出,连忙左右看看对其招手道:“走走走,去朕的军事室。”

    说罢便大摇大摆地朝北走去。

    骆思恭在其后跟随,看着皇帝的行走仪态,抿着嘴一声不吭。

    紫禁城就这点儿好,和宫外不一样,在这儿就算扬着脸看云走路都不会撞到什么,宽敞!

    瞧瞧这在紫禁城里长大的小孩儿,就是跟隆庆爷不一样!

    什么?嘉靖爷?道君皇帝出门还要走路?那不得飞?

    好不容易看着皇帝走进军事室,骆思恭还来不及欣赏着审美诡异的乾清宫耳房,便见小皇帝转头紧张兮兮道:“把门关好,你们两个出去守着,隔墙有耳!”

    说真的,骆思恭看皇帝这种极强的保密意识,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出言提醒了:隔壁可是寝宫,这要是都隔墙有耳,皇帝你夜里不害怕么?

    一张公文拍在造型奇异的船桌上,小皇帝指着公文对骆思恭道:“来,你给朕算算,这些军械,够不够一千户用,一年全用坏合适不合适?”

    骆思恭只是扫了一眼公文,便觉得头大如斗,这……这哪儿跟哪啊!

    一千四百四十杆燧发鸟铳、一百一十杆杀将铳、三十三万八千八百颗铅子。

    十八门二斤镇朔炮、一千八百颗炮弹、一万零六百斤火药。

    二百八十八副八联装神威机关箭、八百四十颗掌心雷。

    还有那多出正常卫军营兵所需双倍的兵甲、战马、马车。

    “陛下,这就是算上备用,都已经够两个千户装备了,而且火器极多,最少能用三年,至多补补弹药就够了。”骆思恭拱手肃容道:“再多,肯定是有人贪墨!”

    这个回答令小皇帝不太开心,他瘪着嘴顿了顿,最后不甘地挥手道:“算啦,你都能看出来,兵部那帮人肯定也能看出来。”

    “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就是你的上官刘守有也不能说,知道吗。”小万历虎着脸道:“朕要的就是四个卫的军械!”

第一百七十章 痒痒

    皇帝这是要私藏甲械?

    骆思恭总觉得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词有什么不对。

    看着满面迷茫的锦衣佥事,小皇帝露出自以为高深莫测的笑容。

    骆思恭想了又想,对皇帝问道:“陛下,臣斗胆一问,陛下练腾骧左右卫,是要他们做什么?”

    他打算劝劝皇帝,作为世代深受皇恩的世袭锦衣卫官,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制止皇帝这种荒唐的举动,眼下天下各省持续数年的卫军革弊接近尾声,越来越多出身讲武堂的将官调入各地,各地军队都在大量补充新式火器。

    尤其是铳炮这两样,有些卫所资财、人脉不足,甚至鸟铳手都不要铠甲也要将鸟铳备足,这东西是大缺口,皇帝狮子大张口一次就要管兵部调来一万余杆鸟铳,这批兵器腾骧二卫肯定用不完。

    与其让兵器落在库房里吃灰,还不如让其他短缺军械的卫所尽快将兵器补上。

    关键在任何人眼中,腾骧左右卫都是不会离开北京外出作战的部队,就是装备再精良又有什么用呢?

    小皇帝颇为赞许地抬抬手,示意骆思恭问到点上了,他开口道:“做什么,自然是要远征塞外。”

    关于腾骧左右卫的事他都想好了。

    兵部与内阁同意让他统帅这两个卫,但兵力太少,有悖于小万历的宏伟蓝图。

    在他眼中,北部边境的局势应该像现在这样,有大量常备军、有一部分精锐、还要有一支在战争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主力军队。

    过去这三样由卫所军、营募兵、将领家丁,但在皇帝眼中,应该是卫所军营募兵、将领家丁与他的亲军。

    要想达成这一目的,一万人是不够的,至少要有两万。

    他只有两个卫,如何会有两万军队?

    预备队,像北洋练兵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一卫练成、一卫在练成中。

    将这种情况照搬到刚刚进入募兵环节的腾骧左右卫,便是同时训练,两个正卫、两个预备卫。

    反正他养得起,再说也没人说过卫所不能有预备队。

    只是没人能这么干罢了。

    可万历能啊!

    正好腾骧左右卫的旗军都被陈矩带着走了,剩下仨瓜俩枣勾军勾了一年都没勾上多少,这次万历不勾军了直接从京营调。

    “对了,京营这次核查缺额四万多,朕若再抽走两万,便缺近七万,何况这事内臣去查朕不是很放心。”

    万历对骆思恭说道:“你回去了,悄悄派缇骑去探,将各营哨、各卫所兵额全部探明、老弱病残情况报回给朕,切勿走漏风声,你可知道?”

    这算是锦衣卫的老本行了,骆思恭当即抱拳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将此事办好!”

    倒不是小万历信不过宦官,这天底下他最信任的就是宦官与锦衣,但这种事不是相信就能决定的。

    一个人可以不收受贿赂、两个人可以不受人劝阻,但派出去的人多了,又不是稽查京营缺额的使命,他们难保会在回报兵额上说谎话。

    如今换了缇骑去做这件事,将来得到的回报很有可能是另一个数目。

    小万历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依照其他卫所的缺额情况,他觉得京营有可能只有二十万兵力。

    而这二十几万人里,有没有十万是适合当兵的青壮之人,万历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这都不符合他心中对军队的概念。

    从小到大,他看的是南洋编出来的战策兵书,那里面随随便便一支军队,除陈沐本部,混编的宗藩军都有正规军与精锐在战场职责上明确区分。

    非常明显的就是少部分精锐辅以大规模正规军,以编为战场上的主力军队。

    在那些军队里,分强弱、分精俗,但正规军只是看起来弱,选的是南洋体魄健壮符合规定的年轻青壮,同样都受过最短半年的长时间训练学习,区别强弱的只是他们的装备是否精良,是否使用当世第一流的火器罢了。

    那也是万历理想中的卫所军,充满活力,装备胸甲、笠盔及鸟铳的年轻旗军。

    受财力所限,他们装备、体魄、火炮可以比最好的军队差一些,但士气与训练程度必不可少。

    因为万历看过南洋军太多战例了,令人失去优势的往往不是一次或几次作战受到致命打击,而是士气低下一触即溃的逃兵。

    一旦战场出现第一批逃兵,后面便可能一座座城池都被拱手相送。

    国家是不能由那样的军队来保护的。

    万历长久以来考虑的事,便是裁军,由京营开始,先裁撤五万人,剩下的仍然没治就再裁撤五万,直至风气变好、直至慢慢勾军、直至东洋舰队一期旗军退役返回。

    当然他想的不是完完全全地裁撤所有卫所军,那些世代旗军虽然打仗的本事不行还特能跑,可一旦完全裁撤必然会难以维持生计,能让他们继续生存的条件就是必须有田地。

    所以新明州与亚州是好去处,只要给田,那些半兵半农的旗军就能带着家眷好好生活,朝廷冗兵的问题也能得到解决。

    要想做成这一切,万历就必须从招募精兵、训练强卒开始,至少让他们在对抗可能发生的袭击时能保护边境线,然后再说缓缓裁撤军兵的事。

    否则这便是痴人说梦。

    骆思恭走后,小万历撑着胳膊爬上船桌,趁四下无人躺在甲板上,仰头望着吊着的宫灯,微眯着眼徜徉在幻想的海洋中。

    他在幻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去一趟天津北洋,能再乘坐庞大战舰在海上随意航行,同时他的脑海中也不住思索着,万历号依照航速现在应当航行到哪里了呢?

    就在万历皇帝幻想的同时,内阁收到来自南洋的信报,信上说跟随万历舰出海做使者的双林舰已受命返航,船上带着来自美洲的动植物。

    小万历能感觉到,朝廷在亚洲的开拓可谓可喜,国内的问题可以从国外找解决办法,他对这种感觉比谁都清晰!

    不过等他含糊不清的看到一路快马快船送到紫禁城的货单,一切都让他大喜过望,不单单是来自亚州数不胜数的珍奇货物,尤其在信件最下面,是陈沐就参天良材难以输送的库中,以及亚州修朝天宫的建议,小皇帝有什么感觉?

    看得他心里痒痒极了!

    “这是不是说……朕有机会去亚州啦?”

第一百七十一章 蛮牛

    万历六年的秋天的北京只下了一场雨,但天气还是眼看着就冷了下去,承天门下车马川流不息,戎装的皇帝在大臣簇拥下坐在前门城楼上,笠盔下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不住地瞄向左右。

    名为首辅实为摄政的张居正坐姿端正,呼吸间突出两道淡淡的哈气,官袍平整无一丝褶皱,他收回望向城下拴着铁链缓缓行走巨大野牛的目光,余光顺着皇帝的眼向下看去,最后看到自己的官靴。

    当他稍显诧异地转过头,发现皇帝的靴子时,他转头向从人小声说道:“给陛下拿个脚垫。”

    大明环游世界的舰队还在亚州停靠,双林舰被当做货船派了回来,不过皇帝身后侍立的冯保心中无半分不喜,他的船为陛下运回世间难寻的良材美木,并作为官府回归的旗舰载入史册,这令掌印大宦官无比荣耀。

    今日的起居注第二句,便是双林舰返航使者抵京。

    皇帝在听说这消息时正在御马监同宫内少年带刀官驰马骑射,连戎服都未换便下便命司礼监传下旨意,召内阁六部臣僚登上前门观礼,说要带大臣看看东洋送回来的奇物。

    为保证威仪,皇帝坐在大一号的椅子上,他的椅子比旁人都要高些,尽管穿着比常服要宽大些的戎服,还是显得比别人小了一号,尤其罩袍下摆露出的云头黑皮靴,因为够不到地面,两只脚丫在椅子边不停晃着。

    皇帝的打扮像个锦衣都督。

    铁笠盔蒙着一层深蓝色天鹅绒,拱起的圆顶下有一圈银质包边,额上的帽檐也用白银镶着一颗来自海外的红宝石,左右用吕宋金饰出双龙,保证天鹅绒平整的同时增添美观。

    在陈沐离开后,大明的军服开始在北洋范围外受到缓慢的影响,繁荣的海洋贸易带来人们追逐财富、追逐新美学的变化,但这种温和的变化决定了不是全盘接受来自南洋或北洋的审美,而在本土审美的基础上更进一步。

    人们试着欣赏立体、贴身带来便捷行动的优势,同样不愿摒弃宽松带来的舒适感与自由。

    这一盛行于万历时代的着重特点影响最大的地方就是军服。

    比方说万历的军服,胸甲内的立领军装是紧身的,但这并不妨碍小皇帝在胸甲外再穿一件无袖薄绒团龙罩甲,把除了厚皮臂缚覆盖的手臂外所有甲衣都隐藏在宽大的罩甲内。

    脚凳被宦官取来垫在脚下,小皇帝终于不用再晃荡小腿儿了,向老师投去满意的赞许目光,扬臂指向城楼下,道:“好大的蛮牛!它没有角?”

    侍立在皇帝另一旁稍稍落后冯保的是追随陈矩一同去往东洋的神机营参将骆尚志,年轻参将借此机遇得以同皇帝高官同登前门城楼,如此殊荣令他感到紧张,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答话。

    直至冯保轻咳一声,如座云端的骆尚志才连忙上前拜倒,拱手垂头道:“回陛下,这是东洋军府送回六头蛮牛中最大的一头,在船上不敢喂饱,稍瘦了些,体长一丈零七寸、肩高六尺五寸,重一千九百四十二斤。”

    “这还是瘦了?”

    小皇帝扬着笑脸露出极大兴趣,道:“亚洲都用这么壮的牛耕地么?”

    “耕,回陛下,蛮牛不通人性、性情凶猛,不能耕地不善驱使,但肉质精瘦软嫩,亚洲多有土民以其为食,可产出上好的骨皮,皮质最为厚实耐用。”

    说着,骆尚志自身侧取出一只漆盒奉上,待侍从宦官取过向万历皇帝展开之际,骆尚志才出言解释道:“这是东洋军府在麻家港所设军服厂献给陛下的牛皮鞋底,厚底防寒装有足钉,冰雪之上如履平地。”

    小皇帝看着漆盒内的两大片在厚实皮底上加着小钉的大底笑出声来,这东洋军府有意思啊,漂洋过海给皇帝送来一双皮鞋底!

    宦官拿着鞋底,皇帝看了又看,最后点头道:“好,朕收下了,这蛮牛运回六头,朕听说里面还有一双小牛犊?”

    骆尚志点头道:“回陛下,舰队自常胜县时运牛三十头,但航行路远意外多发,抵达岸边便仅剩这六头了,确有两条是小牛犊,陈帅说要用蛮牛与耕牛配种,兴许会配出更强壮的耕牛。”

    “三十头,就剩六头啦?”

    小万历暗自咂舌,想问朝天宫情况的心思被咽回肚子里。

    他在心里想呀:这三十只万历装船,送到那边只剩六只,可他只有一个人,那送到那边究竟是活万历还是驾崩的死万历呢?

    被自己吓得心有余悸的万历皇帝不住摇头,俩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把在一起,口中不住喃喃:“太危险啦,太危险啦!”

    突然想到什么,小脸儿一虎,道:“你们是不是故意吓唬朕,那么多人去多少到多少,走多少回多少,怎么三十头牛就剩六头……是不是谁路上饿了,把靖海伯送给朕的牛犊都吃啦?”

    骆尚志垂着头听这话心里一咯噔,确实剩下二十四头野牛都被吃了……不过不是皇帝想的这样。

    “陛下,牲畜与人不同,稍后还有巨龟,三十只巨龟装船运抵天津还剩三十只,那些小的火鸡、大鹅倒因天气变动有些损失,但也不大;人只要在船上吃好喝好,没什么大碍,带些书看一两个月很快就过去。唯独这野牛,野性难驯。”

    “此番牲畜都被放在底仓,因蛮牛太大,有两条大福是专门运它们的,船上有头牛挣脱枷锁,航行中以头撞击船板,将底仓撞出个大窟窿,船沉之际救人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救牛呢?”

    骆尚志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表情,眼见小皇帝面容慢慢从愠怒中转向平静继而带着好奇,这才放下心来,道:“此去亚州,大明有诸多经验丰富的船长,只要依照时间航行,在船上该吃饭吃饭、该喝茶喝茶,不偷喝酒,人就不会有什么意外。”

    骆尚志哪里知道,小皇帝那可不是愠怒,那是想着三十只万历接连驾崩崩崩到只剩六只的心有余悸。

    眼下一听不会驾崩,兴趣立马就回来了,抚着胸口嘴里说着会让人误会君主体恤军民的话:“那就好那就好,人不会死就好。”

    小手一挥,皇帝拍板道:“小牛犊送去御马监,叫,叫亚州小厮!”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名目

    皇帝对前往亚州看一看的**越来越旺盛了,尤其在对那片土地认知出现差别后,他不止一次在宫中用非常认真的语气对潞王讲:“他们肯定在诓朕,说什么亚州危险、不毛之地,嘁!”

    “瞧那一个个儿在宫宴上吃蛮牛肉吃得满嘴流油,饮巨龟汤饮到走不动道朕找骆参将打听过了,那蛮牛肉就是麻家港军兵三天能吃一顿的东西、巨龟汤骆参将连着喝了一个月!”

    每到这时,年少的潞王就感受到来自兄长浓浓的羡慕。

    北洋一期辎重船队返航时并未带回什么货物,不过到二期辎重返航时运回货物极多,这甚至让小皇帝产生猜想。

    紫禁城御马监外,拽着小牛犊尾巴的万历皇帝突然歪头对潞王问出一句:“你看,北洋一期,朕发辎重船队二百还是三百来着?他们就运回那么点儿东西。”

    “等到北洋二期,朕发了船舰一千五百艘,靖海伯把一千三百条船都快装满了,老师这几天胡子都透着欢喜,听说这半月光关税折色就有一百七十多万两,市税还未算出来……北洋三期快走了吧?”

    作为哥哥的御用人形猫床,盘腿坐在养马场草地上的潞王俩手在怀里揣着猫,小脸儿带着满面的不情愿,问道:“皇兄要做什么?”

    张居正能不高兴么?天下朝着有趣的方向滚滚前行,原本满目疮痍的国家给每个朝臣心中都带着千斤重担,可现在呢?担子该在还在,可总是让人感觉没那么沉了。

    过去害怕土地兼并,其实怕的不是兼并,而是怕百姓没了田地便没了活路。

    现在土地兼并的问题依然严重,可流民呢?没有流民!

    西北碰上旱灾,当年种出的粮卖净了不够换银子交税,没办法就只能卖田,可旱季田价贱,卖了才刚够交税,没了地明年怎么办?就得去当佃户佣工、破家荡产、鬻儿卖女。

    可近几年人们光棍多了,各地工厂哪里不招工?遇上旱灾交不上税,就去工厂当个帮闲,打些零工个把月不光把税挣出来,连后头吃用都有了。

    一道宗室法令发下去,准许最底层的贫贱宗室进南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五省工厂工作,宗室庶人只要愿意吃苦,日子立刻也舒坦了。

    宗室的禄米、边军的俸禄,以往朝廷身上压着的千斤重担,突然缅甸、吕宋、爪哇的京运就能解决一大半。

    西洋军府的棉花每季上百船地往回运,马六甲是收不着税了,但五省海关哪个都比马六甲进项多。

    更何况海外贸易能收三次税。

    你在属地买货,要给属地缴一成折色税,可海关是大明的;你要把货运到国内,要给海关交一成半的折色税,海关还是大明的;出了海关就得卖货,海货不管你想怎么卖,都只能在五省市舶司集散,一个转手再缴一成半的税。

    即便如此海商还是趋之若鹜。

    因为利润太高,这些税务最终还是会转嫁到交易中每一个经手人手上,到底还是有得赚。

    自西洋军府定在果阿,棉花在那边就像白给一样,甚至多数海商会选择在那边买地开厂,以低廉的劳动力成本直接在本地纺成棉线再卖回来,卖也不用卖去别的地方,早就签好契约,每年按时给各路指挥使卫所送去就是。

    过去就是以物易物,拿棉线换棉布,一部分卖到爪哇换粮食,一部分拿回印度接着卖。

    粮食能抵税。

    这种超大宗的贸易朝廷挣的是小头,尽管出货进货数额极大,可在朝廷关税中占不到三成,毕竟单价低。

    朝廷的利润在珍珠、象牙、宝石这些大宗的贵重物品交易里,带来明帝国爆发性增长的税收。

    膨胀的国库收入,比什么都能解决问题。

    初初掌国,摆在张居正面前让他最高兴的事是朝廷今年国库居然还有一百万两结余。

    如今摄政,让张居正发愁的事是究竟该如何将国库里去年挣的今年攒的一千万两花掉。

    “不毛之地,不毛之地能有那么多玉器?”

    小皇帝不跟牛犊子比力气了,撒手让穿彩花比甲的亚州丫头在草地上自在奔走,喘着气盘腿坐到潞王身边,十分自然地把猫接到自己怀里,扬着下巴道:“今年发两千条船如何?”

    潞王不想离开家乡,对那边土地有深深的抵触情绪,尽管怀里的猫已经没了,俩手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右手在空气中缓缓抚摸着,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把拳头握住道:“再送十万人?”

    “不送了,骆参将说亚州不缺人,八万人过去把诸地县官吓坏了,百姓在海上还缺少粮食,就发船过去就行。”

    小万历说着脸上露出阴谋诡计得逞的坏笑,道:“让他们先安置安置,等朕的腾骧二卫练好,就把武骧二卫送去,大概要等北洋五期了。”

    “等到七期,再送四个卫;九期八个卫!早晚把不能打的全送走!”

    张手说完自己的雄心壮志,小万历顿了顿等着该来的夸奖,却见自己弟弟一声不吭,等他转过头才听潞王撇着嘴像收了多委屈般问道:“皇兄为何要将不能打的都送到臣弟的藩国啊?”

    “这叫强干弱枝,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摇头晃脑的小万历毫不避讳,道:“没事儿,你那有朕心腹大将靖海伯看着呢,要是遇到战事,自有北洋旗军作战,送卫所兵过去不是当兵的,是当百姓。”

    “你不刚学过田忌赛马么?”

    还别说,这好为人师的感觉对小皇帝来说真不赖!

    万历从潞王充满求知的眼神中收获了极大的满足感,咂咂嘴说道:“土木堡之战以降,卫军不能战,国朝有营募兵、有新设旗军北洋,卫军是所有战兵中最不能打的。”

    “最不能打,总比百姓能打。朕以为,拿卫军同异国百姓相正如以中马比下马,唉……朕有如此智慧,真乃帝国之幸啊!”

    小皇帝为自己鼓掌,吓醒了怀里的猫,连忙伸手抚慰,还不忘朝潞王扬着下巴勾勾手指:“附耳过来,朕给你个使命,过几日你去找母后,说你想去北洋看阅兵,母后若不让你就说再有几年你就要出海就藩。”

    潞王眨眨眼:“皇兄,臣弟不想。”

    “不不不,阅兵多好玩啊还能坐船!你想,很想,特别想!”

    小万历连说带点头:“不准就哭那么想。”

    潞王的脸上满是忧愁,像极了万历怀里发愁的橘猫,小小年纪承受着本不该有的生活压力,生无可恋地长长叹出口气,有气无力道:“臣弟真是好想看阅兵啊……”

    万历握着小拳头鼓励道:“正是如此!你好想看阅兵,不让看就闹!”

    “可,可母后若还是不准呢?出宫很危险呀,就算让臣弟去看,也不会让皇兄跟着吧?”

    小万历如遭雷击,喃喃自语:“对呀,要不让朕跟着……没事,朕晚两天再跟母后说,等准了你朕再说,实在不行就过了年让兵马进京、广召四方使节,虽然不能坐船,看看也挺有意思。”

    “前两天朕喝了一口酒,晕乎乎也挺有意思,等过几天朕再个名目召集宫宴,到时候让王安偷偷藏瓶酒,回头也让你喝点儿。”

    “就这么说定了啊,记得!”小万历最后还不忘叮嘱道:“千万别说是朕让你这么说的啊,要不朕又得挨揍。”

第一百七十三章 飞鱼

    天津,北洋。

    军府门前官道烟尘滚滚,五名齐着绯袍的骑士前出二骑,不闪不避地朝关防奔出,为首一人单手勒着缰绳拿出一面牙牌,可马速极快谁都看不清那牙牌上究竟写得是什么。

    只能听见居高临下的斥声:“厂卫办事,开关防!”

    眼看骑士趋势不减地朝拒马撞去,北洋军府两名职守旗军对视一眼,非但没有撤下拒马,反而不约而同地抽出铳刺卡上铳床,旋即一人持铳斜指向天放响,另一人以立姿持铳瞄准奔马。

    砰!

    铳声响起,马上绯袍骑士匆忙勒缰,骏马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地上勒出两道土痕,烟尘里堪堪停在拒马跟前。

    已放出膛内铅子的旗军在拒马后持铳斜举,雪亮铳刺耀着日光,另一名旗军的鸟铳已架设拒马之上,铳口指向半步外披着铁面甲的马头,动作无半分迟疑。

    “混账!”

    绯袍骑士匆忙勒马又惊又怒,扬鞭作势欲打,对着黑洞洞的铳口马鞭却迟迟落不下去。

    旗军面上杀气收敛,开口道:“小人识得阁下身上的斗牛服,可北洋军法不识,您还是下马吧,多好一匹西国马,打死可惜了。”

    似乎是骑士没想到北洋军府门卒这么横,说放铳就放铳,此时听着营中接连起伏的号角音与兵马列队跑步而来的声音显得有些骑虎难下,像寻找底气一般,他气呼呼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

    出乎意料,另外四骑都没有跟他站在一起,就连开始跟他一道冲击关防的那匹马都撤了回去,簇拥在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身边。

    那胖子不是别人,是如今权倾朝野中通内外的锦衣卫督徐爵。

    徐爵像个局外人,如同看戏一般望向军府门口,不时跟身旁几人指指点点,还发出笑声,看上去好像跟他根本不是一拨的。

    “张五老拿的厂卫腰牌要露馅,看吧,等会叶梦熊那老广出来,一准要办他,一会儿肯定得怂。”

    徐爵说罢,周围几个身穿飞鱼斗牛服的内官都哈哈大笑起来,却没想到前面那骑手竟不跟门卒顶牛,自己骑马回来了,气呼呼道:“小小门卒都敢拦我,徐指挥,这事你能忍?”

    他叫张勋,小名张五老,皇帝亲信宦官张鲸的弟弟,同时也是外戚李府的孙女婿。

    “你别问我。”徐爵事不关己乐呵呵,滚鞍下马俩手顺着蟒袍衣缝插着裤兜,左右看看笑道:“这事要搁我身上,反正我能忍。”

    “你能忍?”

    徐爵很认真的点头,紧跟着裤兜里的手便抽出来,扬着指向军府大门:“人家出来了,你不行现在跑吧,晚了被抓住,给你毙了武清伯他老人家都说不出什么,你别忘了北洋大臣是谁。”

    张勋愣了片刻,抿了抿嘴唇问道:“不就是叶梦熊么?”

    “叶梦熊?他跟靖海伯一样是北洋重臣,可不是大臣。”提到财神爷,徐爵胖脸上笑得把眼睛都挤没了,抬手往上指指,道:“你再往上想想。”

    说话间,一个百户的北洋军已经赶到军府衙门前布防,拒马上下两排鸟铳黑洞洞的铳口对着这几个身着绯袍的贵人,徐爵还能谈笑风生,张勋却不知想到什么,匆忙撂下一句家里还有事便骑马跑了。

    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北洋大臣由内阁首辅兼领,但仅节制北洋重臣,对四洋军府明面上无调兵权力,四军府调度权在律法上属于皇帝,但目前皇帝实际上也没有调兵权力。

    东西南三洋都是三不管,北洋则是谁也管不着,或者说只有所有人意见相同才能共同管理,否则这个天底下最大的练兵场就地趴窝,只能施行既定的半年一出海,谁都无权让他们出天津一步,他们自己都不行。

    “这孙子,牛皮吹得震天响,整天以与陛下沾亲带故自居,一想到江陵就怕了。”徐爵低头嘲笑,将缰绳拿给别人,自己摸着腰牌迎军府出来的百户走去,递出牙牌道:“宵小之辈已被惊走,撤了防务吧。”

    “锦衣卫南镇抚司卫督徐爵,奉皇命求见北洋重臣叶公,诸位,行个方便。”

    百户往上,就没人不认识徐爵,说实话这百户刚才向门卒打听了情况心里也直打鼓,那人要是闹起来这事没法善了,他们这军法如山人肯定要抓,到时候上边人争来斗去最后闹到皇帝耳朵里,别人穿着飞鱼服至多是罚些俸禄,他们这下边的小兵可落不着好。

    如今人自己走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一桩好事,验了徐爵的牙牌走一道程序,便将几人迎进军府。

    当然了,防务是不可能撤下去的,这么一闹,一百户人马肯定要在辕门前值守到今天夜里才算完。

    徐爵一行被接引到军府东侧靠近港口的关防城墙,这是一处炮位,叶梦熊带几员北洋彪将远远望着海上,放下望远镜转头对徐爵道:“徐卫督每次过来,都要闹些动静才舒心么?”

    “哟,叶公在这儿都听见了?”徐爵笑呵呵地拱手道:“没办法,徐某身边总有些宵小之辈,听不懂好赖话,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得,就愿意往我身边凑。”

    叶梦熊缓缓点头,不再看徐爵,端起望远镜朝海面上望着,自言自语道:“天热了东西容易坏,坏东西就容易招苍蝇,凉了就好了。”

    徐爵不接叶梦熊这含枪带刺的话茬,自顾自说道:“三个事,明年初三期走之前要在大前门下大阅;阁老让我来催户部分司的关税折色运单,另一个是私那什么东西!”

    徐胖子的神情像见了鬼一样,他看见炮台城垛下远处沙滩上一条怪物缓缓飞起,旁边还有旗军操弄,拿着大袋子像在喂食那怪物一般,怪物龙头鱼身体量极长勒生双翼,这东西徐爵不能再眼熟了,那就是飞鱼服上的飞鱼。

    一模一样。

    飞鱼腹下还有一木瘤,瘤里竟站了个人,随飞鱼食用那些大袋子缓缓干瘪,而飞鱼则身形膨胀,瘤里的旗军大呼小叫跟着飞鱼一同缓慢升天。

    这一幕惊得徐爵张开的嘴都合不上,脖颈后面的碎发都直了起来,吓得他几乎要拔腿便跑,可腿上不管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只得上牙打下牙地向叶梦熊问道:“那,那什么东西,飞鱼?”

    远处海面上飘着一艘老旧福船,飞鱼升空后顺风飘到福船上空,木瘤子里的人不断向下丢着什么,砸到海上便溅起水花,而砸落在甲板上则炸开燃起大火。

    然后徐爵看见飞鱼从腹部瘪了起来,缓缓向下落着,待落到离海面没多远的高度时突然不知怎么燃起大火,木瘤上的旗军一个猛子扎进海里。

    “救人!”

    叶梦熊一声令下,牙关紧咬着转过头来,对徐爵道:“对,就是飞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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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