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开海TXT下载开海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开海全文阅读

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九章 劳苦功高

    清华园前湖上,蒸汽船的烟囱分外安静、本该招展的鹤翼帆也叠在甲板上,整条大船停靠在平静湖中。

    这已经不是过去那条前湖上最早的蒸汽帆船了,也不是第二条,第二条蒸汽帆船同样由蒸汽机局主事周思敬设计,速度比先前快上一成且船形还更美观,因为直上直下的烟囱被他从甲板下斜伸过艉楼后部,基本藏在船体里。

    刚开始确实舒服,不过在皇帝意识到没在广州讲武堂战船科读过书,也不曾乘船出海后漫漫回过味道来,装上功率更好的蒸汽机船是快了些,烟囱藏进船体里向后冒烟也确实好看了些。

    但这有什么用呢?

    蒸汽船的目的是什么?不是要它快,而是要它既快、又能载货多,而且主要在海上航行,废气烟囱通道在甲板下曲里拐弯,把装货的地方占了不说,周围热得也不能住人,一条四百料大船只能载二十个人与让蒸机航行两日水煤,那这东西就算能飞起来,又有什么用?

    周思敬的设计非常精巧,他把烧瓷的窑在更改设计后装在锅炉外,把锅炉安置在正中间,耐火砖做的窑壁上了层瓷釉,好像是喝茶时发现茶杯反光,认为光带着热也能反回去,还在蒸汽机轴上带了个没完没了的鼓风机连通外部与锅炉,让锅炉效率大增。

    带来的后果就是燃料消耗速度加快、锅炉更加沉重结实,沉重的原因不单因为外带的保温窑,还因为改变烟道后使排烟难度增加,锅炉内的压力更大。

    这座蒸汽机原本也是被万历皇帝封了神的,直到有一天湖上起风,屁股后头的烟囱把打浪的湖水吸进船里,差点就带着皇帝沉湖了。

    现在那第二艘蒸汽船直接被旗军武士拉到岸边放着,皇帝给这艘船改名叫曲意逢迎号,留着警示自己。

    “那会朕就明白了,专业的事,要留给专业的人来做,就像张阁老的病,不能由他做主也不能由朕做主,得你来做主。”

    皇帝在船上捧着陈沐的长信读得津津有味,每遇上看不懂的地方便分心同坐在一旁的陈实功说上几句,再自己思考一会接着读,他拍拍船舷道:“就像这艘船,就取长补短,有更大力的蒸机,更保险的烟囱。”

    “速度又还不大占地,只是难看,难看,不要紧;陈大帅写字也难看,谁能说这不是宝物呢?”万历说着抬眼皱眉对陈实功问道:“陈医师啊,你一直在常胜,这几年陈帅的字好像好了许多呀,怎么练的?”

    皇帝说这话让一边的陈实功不知道该怎么接,抿了好几次嘴唇才垂首行礼道:“陛下,大帅的字迹在明西贸易后,突飞猛进。”

    “西夷喜瓷,尤喜有大帅字迹的瓷,同样品相,有大帅字迹,一个字贵三千通宝。”

    万历了解北洋每年的报表,挑挑眉毛道:“还是那个换银比例?”

    “还是,没变过。”

    皇帝老爷扣着放下陈沐的信,抬起俩手放在脸颊旁飞快地闭眼计算公式,口中念念有词:“番夷白银通宝汇率、购置器物再加三成税,三千通宝合银五两五钱六分,呵!”

    “大帅这字,也不怎么值钱呀。”

    在皇帝的意识中,宫里随随便便一副字画拿出去怎么着不得值个几百两,陈大帅这给瓷器题跋,拢共才俩字,十来两银子叫大明重臣动笔,掉价不掉价?

    “不不不,陛下您误会了。”陈实功听见这话,连忙摆手道:“大帅不写名。”

    “不写名?”

    皇帝挠挠鬓角,疑惑道:“那他写什么?”

    “通常大帅会写个官号,如果写名的一定最贵,也最长,唉算了,小臣这便报给陛下听吧,咳咳。”

    显然这令陈医师感到难堪,可陛下既然问了,他不得不回答。

    于是立直了身子,甲等医师将随身药箱摆在身旁,清清嗓子装腔作势一番,这便深吸口气中气十足地在船上向皇帝报道:“大明帝国北洋军府重臣东洋军府大臣,奉天翊运推诚宣力武臣靖海伯,持御赐尚方剑奉旨巡抚大东洋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左柱国陈沐亲笔。”

    陈实功说罢,对着面容呆滞头脑飞速运算的皇帝拱拱手,道:“陛下,大帅这些字,写的最好。”

    皇帝的手几次抬起、又几次落下,欲说还休的口也几次开合,最后咽下干涩口水,缓缓颔首感慨道:“大东洋军府的京运,竟是靖海伯年年如此为朕赚回的吗?真是劳苦功高。”

    劳苦功高?

    他才不劳苦功高!

    也就皇帝操蛋的脑回路会觉得东洋军府每年百万两规模的白银会是他写字赚来的。

    就那字,搁国内再便宜十倍也没人买好吧,就连西人买,都是因为没得选,每次开市没字的都抢先被买完,留下有字的实在没办法,商贾只能硬着头皮买……大明的货物就这样,不管价钱,买了回去卖掉是赚多赚少的事,放着东西不买是脑子坏了的事。

    不是一码事。

    却不知让皇帝想到什么,竟然小心翼翼地捧起书信,严肃道:“靖海伯腾出赚钱的时间给朕写信,看来朕读的不是信,实乃金子,要细心精读才是。”

    说着,皇帝便已经失去再继续跟陈实功对话的**,他拍拍船上堆积的书道:“既然如此,医师便先行离去吧,去劝劝老师,还是不要做手术了,就用陈帅说的食疗、忌口,还有医师的建议,坐浴、敷药消肿来治病吧。”

    “老师和朕一样,于大明而言,不得有半点闪失……医术。”

    皇帝拿起陈沐的长信,又回首看了看身边的书箱,补了一句,笑道:“你们的研究,朕会看的,不过现在,朕要先看陈帅的研究。”

    他扬臂指着岸边军兵守护车流不息的新内库仓储,颇为自得地抖了抖陈沐的信:“朕有很多钱没地方花,陈帅让医师送信过来,正是为朕找到了许多花钱的地方,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比花钱在自己身上更让人高兴的?”

    在陈实功的告退声中,随行武宦官向湖中解下船声,万历抬眼望向天边,深邃的目光中透着迷茫。

    他认为朕即天下,可他从未能好好看看这个天下。

    现实的不满,令他很希望能亲眼看一看陈沐在信中勾勒出的天下。

    那是个……野心勃勃的天下。

第四百六十章 雄心

    陈沐在书信开篇便提到了教育。

    但说法极为实际,教育既不是为了学者们挂在嘴边有些老派的教化万民,也不是非常新派的指望众生平等。

    是直截了当地告诉皇帝,需要,大明帝国需要更多掌握知识的人,天下有很多掌握知识的人,并且会越来越多,但不够,差远了。

    这些人做官员、做武将、做买卖还都不够,不能满足目前的需要。

    陈沐举出两个例子,首先是大明的钢铁产量,被蒸汽机车与铁轨推着向前走的钢铁产量,非常简单易懂地就告诉皇帝他认为不够用的原因,时代与生产力让天下对知识分子的供需关系变了。

    他提出第二个例子是皇帝心心念念的天下第一强兵,北洋旗军。

    北洋旗军的战斗力毋庸置疑,这是以这个时代最好的训练培养方式与极多花费、超长时间为代价的,尽管它最好,但它并不科学。

    最科学的练兵方式是在成本与收益的博弈中逐渐趋于平衡,这时代哪里有军队练兵花一年半的?大中华圈有练兵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天下都这样,只是陈沐出兵时并不知道,他以为世上都练兵。

    可实际上葡萄牙不练兵、英格兰不练兵、尼德兰不练兵,这世上大多数国家都是不练兵的,他们连常备军都没有,练哪门子兵?骑士能算兵?

    西班牙和法兰西练兵,菲利普二世的新兵会得到不足三个月的训练、法兰西瓦卢瓦王室的宪骑兵是一支完全由骑士组成的部队,他们的概念和马木留克、奥斯曼亲卫军差不多,可以等同于练兵。

    其他部队都是在战火中成长,一次次征召、上阵、解散,再征召、再上阵、再解散的过程中,形成稍有军事素质的部队,以及其中佼佼者成为雇佣军,专事杀戮。

    而北洋旗军的兵役为五年,训练时间就要花掉一年半,等于只有三年半的使用时间,眼看着一期都要退役了。

    他们的训练时间花费最大的是什么呢?是学习知识,包括军事条例、兵器参数、战术韬略、制图技术、水文地理等科目,几乎讲武堂要学的他们也差不多都要学,只不过浅显而已。

    涉及识字、数学、地理、物理、医学甚至还有一丁点化学,旗军们总不能听见火药爆炸就以为神明降世了。

    所以他们需要一年半的时间在训练中学习诸多知识。

    皇帝看着书信,在夜晚的清华园行宫中点灯勾画,他在算户部的账目,因为陈沐说他估计如今海外收入已经占到朝廷岁入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大明得到海外足够利益的原因是大明上了这艘战船,上来,就很难下去了。

    持续投入、持续产出,一旦投入停止,接下来海外利益分崩离析的打击会让大明内部扛不住。

    万历爷在这一点上继承来自爷爷的基因,当然比不上飞升的道君皇帝兼任户部尚书的做派,但他脑子的数据弄不好装得比户部侍郎还多。

    他清楚地记着,这一年朝廷岁入折银八千七百万两有奇,其中海贸关税与三军府京运折银两千四百万两有奇。

    变化极大。

    这个数据看起来大明的海外利益并未占到三分之一,但实际上已经占到了,甚至占到了一半。

    并非因为这些财产在国中内部循环,而在于陈沐离京前给张居正和户部尚书王国光的建议中央银行。

    大明以前的收入很高,一年岁入折银就有三千万两,但落到户部入帐只有二三百万两,支出也才四五百万两,因为没有中间统筹的机构。

    正常某县收入,截留部分自用,余数上缴至某府;某府收入,截留自用部分,余数上缴至省;某省收入,截留部分自用,余数送至户部;户部入帐归档,再安排朝廷开支:甲地赈灾拨款、乙地治水拨款、塞外打仗拨款、边关军费拨款等等。

    不是这样的。

    是某县收入五千两,先将县内如官员俸禄、接待花销、县中驿站、急递铺口食等花费,这是留用的,正常。

    然后某乡都治水摊派到县里是今年的考成,差衙役直接送至漕运河道衙门;州府为某事的摊派,差衙役直接送至州府;某千户所、某卫的军务摊派,差衙役直接送至卫所;宗室俸禄摊派,还是直接送王府;营兵的摊派,直接送屯兵大营;

    一下干掉一多半,剩下的不光送户部,兵部、承运库、内库、太仆寺、大理寺、工部……全都要送,就这个某县,全部都是他送。

    最后户部入帐某县解运赋税,二百两。

    承平时期这么干还好,无非损耗大,入帐少,但相对的中枢支出也少;可到了战乱时期,道路不通畅,朝廷还能收上来钱么?收不上来,谁都运不进来,掉一个链子,车子就蹬不动了。

    现在有了银行这个转运机构,谁也不用去找知县瞎摊派了,钱全部向省里的户部银行送,这银行对百姓不开门,只管着赋税入帐,每年省内花费与留存的银子统统由电报送往京师户部报备,户部汇总后再送往内阁,朝廷专门留出一个阁老批这个条子。

    最后由户部把批下的条子快马送回,银行才能拨款,其他银两分两趟全部送往京师。

    因此就造成了赋税大增的现象,但同样支出也变高了,其实除了海运,钱还是那些钱,没变化。

    但这绝对比以前少,以前地方相互一通气,想要的银两就摊派下去了,如今没有内阁的条子,谁都批不下来钱,而且地方上的王府直接不敢要钱了。

    自山西三藩的宗室被万历皇帝连根拔起送到印度,天下宗室都消停了,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除了开国太祖与成祖,就算亲自上战场的武宗战斗力都未必有万历爷高。

    陈沐的意思皇帝非常明白,朝廷需要更多花费更低的优秀士兵,而入伍前完成基本的学习,是成为优秀士兵最好的方式。

    在信里,陈沐就大明帝国的基础教育向皇帝提出建议:“第一批北洋旗军退役后,应有两至三千名旗军不再续服兵役,会回到国内需要安置,他们能熟练读写千字、熟悉军事体能训练流程,懂基本的数学,部分事物道理与机械原理,且对新发现的高产作物有足够了解。”

    “这些退役老兵见到过海外的天下,更重要的是都为帝国流过汗、流过血,对陛下无比忠诚有极高的爱国精神,在陈某眼中是最好的小学教师。”

    “给他们配最少一名童生就能支起一间开设于乡都的小学,大明应该有两千至三千所这样的小学,每年有三至五万名超过五岁、农家树下疯跑的光屁股小孩入学接受为期五年的教育,当小学教育结束,他们就可以帮家里务农了或继续进学了,并不耽误农事。”

    “小学以每年两千间以上的速度扩张,最终使每年入学小儿达到三十万至五十万。”

    “受过这样的初步教育,他们对天下有初步认识、有良好的理解能力与身体素质,能进入民间各专业大学学习或继续习文,习文者能比旁人更易融会贯通。”

    “从军者,能在一月内迅速听懂军令、快速学习各种兵器使用方法,能接受指挥、清楚后勤筹算、看懂地图、知晓传信。”

    “务工者,进入任何一个工厂的生产线,都能在一月内熟悉工作流程、熟练操作保养机器,生产出合用器械。”

    “陛下不必为达官贵人、地主豪绅的孩子们寻找出路,他们出路太多了;让天下最普通的百姓、甚至连普通都称不上的百姓子孙得到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世代为帝国基石,当有登上厅堂的机会。”

第四百六十一章 路遥远

    东洋大臣在皇帝眼中一直是可以令他信服的好人。

    身份低微的南洋卫指挥使取得权柄的原因并非他是大明最优秀的将官,而在于他是天下间最了解海外的人,但他并未专擅这一特点,不贪恋南洋军府大权,并继续为大明创造更多了解海外的人。

    而现在,疯狂的南洋大臣为皇帝解开一个野心勃勃、前所未有的人才储备计划在未来十年,系统培养三百万名受基本教育的少年,并在十年后以每年五十万的数量递增。

    这些人他们能熟练背诵几句古诗词,了解帝国的文化与朝代更替能看懂地契、房契与小说话本。

    上街卖肉买菜算得比店家还快,知道水银有毒、火药爆炸不是炼丹师的方术,哪怕当个佃农地主管家也不能再在契约上坑他们。

    认为世上有物理定律绝大多数并非因缘巧合,在他们的意识里爪哇国并不遥远,而真正遥远的大洋另一边有全国服色尚黑的西班牙与男子喜穿勒蛋裤的弗兰西。

    朱翊钧将这一野心勃勃的计划中儿童们称为‘万历一代’,显而易见,他们将更好地融入新时代,与此同时也会向帝国,或者说直接向他这个皇帝提出新的挑战。

    当他们知道这一切,又该如何让他们对帝国、对皇帝,保有极高的爱国忠君思想?这是他要解决的事。

    曹操倘若生在兴盛、繁荣、处于上升期且领土不断扩大的帝国,他也就如愿以偿去做大汉征西将军曹侯了。

    陈沐单提的是教育,但在皇帝看来,关于教育的方面陈沐不但为教育提供解决思路,还解决了军事,这是相辅相成的。

    他一点儿都不怀疑陈沐说的正确与否,因为这是他的亲身经验,他学东西就是比别人快,火德星君运到紫禁城,他看了半天就知道里头大概原理;鸟铳放在手上,看别人打放一次就知道怎么用。

    因为《陈氏道德经》是他的基础教育。

    因此待万历一代长成,朝廷亟待解决的问题就是给这批人创造上升空间,人只要有盼头,谁都不会想掀桌子。

    陈沐还提到两个概念,精英教育与普及教育。

    其实古代中国一直是这两种教育理念并行,因为印刷术的存在击败了贵族与世族,唐代以来,三代以上的望族依然存在,但他们已经不那么特别,平民百姓也有读书的机会。

    无非可能家学渊源令他们有更多机会,人不存在绝对平等,老子努力一辈子,生了小孩,老兵留下套兵甲、老文士留下一屋子书、卖菜的留下个小摊位、开当铺的也会把铺子与当票留下,但科举在明朝让大多数人平等了。

    做买卖的、陈友谅旧部后人与罪臣后人、服丧的、犯法的、和尚道士之外的大多数人。

    因为科举并非指的是受教育机会,而是做官的机会。

    但都可以学习。

    你要做医生,去医学;要学天文和术数,去阴阳学;医学和阴阳学就在帝国除海外领土外的每个县治官学的左边和右边。

    在这片广阔土地上,每个地方都有社学,社学,五十家一社,每社一学。

    弘治十七年明令天下,民间幼童十五岁以下者,应送社学读书。

    为什么到十五,因为到这岁数就成人了,而很多人在达到这个岁数之前就不读书回家帮助爹娘照顾田地去了,科举准许你考是一回事,你的家庭有没有脱产读书的实力供你寒窗苦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万历皇帝隐隐觉得,万历一代从五年制的小学出来后,应该再继续获得进学的机会,但很快他就从陈沐的信里后面找到这一段。

    “当第一批学子毕业,朝廷宜统算全国工业、商贾、医学、农牧、矿冶、造船、讲武堂、讲文院等诸般专科大学、学院,尽数收归学政大宗师管理,设立考核,并鼓励小学生报考,待其学成,自可从其业。”

    “两京都司宜设直属兵科大学,每年招募由陛下心腹统筹,聘请退役军官教授文化与学兵技能,凭其专业技能给予等级,如丙等兵管吃管住、乙等兵给四成饷、甲等兵给七成饷,如此待其毕业,由兵部分配各地从军,逐步替换世兵军户。”

    “最终目的为全国统一兵员选拔、统一兵员训练标准、统一军事理论,从职权上分离练兵官、统兵官、宣讲官、后勤官四层机构,哪个部分出错皆可找到负责人。”

    “如此一来,天下新兵入中央操练,练成学兵至四方驻防,精兵劲卒出边疆作战,稳固军队基层忠诚,收紧军队高层权力,主将只管打仗,练兵、后勤自有最好的专人负责。”

    “三大军器局统一管理、统一规格,至如今所用军器已皆可定型,实验可以继续,不过在有极大提升前不必再多造实验型号,以扩大军备为目的提高生产,小学毕业即可进入兵工厂、罐头厂、被服厂做学徒,当他们成为正式工人,则继续带学徒,当学徒成为工人,第一批已成为更好的工人,或晋升管理层,开设分厂。”

    “民用工厂亦是如此,绸缎、瓷器、工艺品、建筑用厂,除需身体素质与对身体构成危害的炼铁炼钢等工业外,皆可使用此法。”

    “农业上削弱掌握土地过多的大地主,鼓励寻常农户通过使用机械成为小地主,大规模生产农牧产品。”

    “士农工商四民为主,当他们富贵,会带动百业服务者生计繁荣。”

    “科技上鼓励创新,设立专利权,对技术上的进步给予三至十年的保护,世界范围内其他人在不经过允许的情况下不得使用,如其技术进步有利于国家,则由皇室出资依其价值一次性买下设计,设计即属帝国所有。”

    战争机器。

    万历皇帝认为陈沐要塑造的是一架战争机器。

    利用大规模普及教育的成果,短时间完成北洋旗军标准的训练,当然统一准备的伙食可能会比北洋军府稍差一点,但有生产力进步带来的罐装军粮、铁路运输以及大规模制造的先进火器,这种天下屈指可数的军事力量将被真正普及。

    只是在纸上写下几段话,到一个庞大帝国真正实行,中间要走的路又有多远呢?

    皇帝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并不在乎。

    他生来就是要一统天下的。

第四百六十二章 闹饷

    皇帝把自己想干的几件事列了单子随身揣着,他要在接下来几年干的事可太多了。

    但有件事比张居正的病情、并无头绪的小学教育更重要。

    杭州城驻防官兵闹饷,地方官府传信要调边军南下镇压。

    这是不久前的事,收到消息的皇帝都惊了:“闹饷你给他饷就得了,该给的,为什么要镇压,而且就算镇压,调边军?塞北正打仗不说,边军过去都过年了。”

    这很奇怪呀,让皇帝都无处吐槽了。

    不过紧跟着第二天的电报,就让皇帝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杭州城,身处东南的城池,官军闹饷,闹饷就该给人家,当兵吃饷应当应分的事,后来仔细问了问才问明白,闹饷的东南剿倭时期的老兵精兵。

    其实在皇帝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闹饷是胡宗宪时代备倭老卒,他们年长的已近五旬,年轻的也有三旬,因为后来倭寇逐渐平息就不再招兵,一直用着这些人,拢共九营四万五千人,过去是备倭,后来是七营防汛、二营守城,军饷为月银九钱。

    因过去倭乱,东南营兵、募兵的数量超过正常时期,军兵太多花费太大,偏偏他们从军半生,都不愿解甲归田。

    所以巡抚都御史吴善言就向朝廷建议,把地方军饷减去三分之一。

    而朝廷如今行了万历通宝,不是亚洲那种纸币,是渐感文治武功有远迈父祖之能的万历皇帝结合朝廷需要新铸铜钱的需要,发行的新铜币通宝。

    在使用铜钱多的北京,一枚万历通宝能换得旧钱两枚。

    但在浙江则恰恰相反,换钱是有价无市,而这价钱,是一枚旧钱换两枚万历通宝。

    就这个价,你想换还换不着,因为他们不愿意用铜钱,这里头有心理原因,商品经济发展繁荣的东南,人们用银子多,哪怕是其实没多少钱的普通人,也要用碎银才有面子。

    本来军饷就减了,军饷还发的是万历通宝,这些老兵去街市上买东西很困难,所以就要闹饷,闹饷的原因不是没发饷,而是发了军饷无处支兑。

    他们生计所迫,只好群起向巡按御史张文熙上诉,以铜钱不易携带的原因,让发银子,而且要把减少的军饷发回来,要不然没法过日子了。

    张文熙也没办法,就再找上御史中丞吴善言,可吴大人官威大,他威胁军兵:“减饷之事已定,不愿当兵的就回家务农去。”

    把军兵轰走,并且,吴善言吴大人还给朝廷发电,要求调边军顺漕河入浙,镇压兵变。

    皇帝全当没听见,并把电报纸撕了。

    反正他撕不撕对事情影响都不大,真正管这事的是廷议,跟他这个整天在清华园里开蒸汽船打巴子拳的皇帝好无干系。

    廷议还议着呢,第二封电报就发来了,这一次不是巡抚发的,是巡按御史张文熙,弹劾巡抚吴善言抚治无方,处事不当,自找殴辱。

    殴辱这个词,张文熙用的很灵性,深得皇帝之心,万历爷看这封电报时脸上一直带着迷一样的笑意,虽然言官骂他的时候,他很愤怒,但他看七品的监察御史对挨打的巡抚冷嘲热讽,心里极为舒适。

    张文熙就是说你这个巡抚做的不好,被老兵揍了是活该,都是自找的。

    张文熙的电报是中午发的,仔仔细细把吴善言上奏减少军饷、威胁闹饷官兵的时由说了一遍。

    紧跟着又说了在吴善言威胁完闹饷官兵的第二天,二营守城官兵是如何在兵头马文英、杨廷用的率领下大清早聚众起事,定出条例、发布安民告示、串通守门官兵,披甲执兵、刀剑在鞘、弓弩不上弦,马文英与杨廷用两将自缚与前,带着列队上街。

    先围督抚衙门、转而拥入巡抚衙门,军兵逮住来不及逃出去的吴善言便是一顿胖揍,最后是张文熙等官吏冲进军阵,张手疾呼,最后劝说其他御史官,答应给今年五个月口粮,又寻粮商贷了三个月的粮。

    张文熙又自己拿出两千钱给官兵,让他们拿这钱先买些酒粮,这才让兵乱稍熄。

    然后就有了这份弹劾。

    这是万历皇帝知道事,后来事情也好解决,根本不用想什么镇压的事,皇帝亲自下诏把吴善言革职回乡,跟这事有关诸人都该革职的革职、该调职的调职、该罚俸的罚俸,并派遣原兵部侍郎、宣府巡抚张佳胤巡抚浙江,平息兵乱。

    张佳胤没带兵也没带护卫,别说调兵、进力士他也都不听,自己一个人驾驭着马车就往浙江去了。

    没别的原因,这个时候大明在北方正打仗,各地兵事仍在变革之中,稍微动兵不但会把闹饷演变为真正的兵变,还会刺激其他地方的官军。

    皇帝对这次的事也挺感兴趣,他认为这支军队是好兵,专门赦免了两个参将与闹饷官兵,还给他俩传了封电报,把军队中年龄不足四旬的都集结起来,调来京北。

    万历老爷的脑回路跟别人不一样就不一样在这了,别人觉得,兵变是要镇压的;万历觉得,这帮人索要饷银都闹起来了,还对百姓秋毫无犯……这不是好兵这是什么?

    大明朝梦寐以求的不就这些人么?

    他们或许与官僚站在对立面,但天下最大的地主皇帝非但不认为兵变与自己站在对立面,还认为兵变的兵,是他的自己人。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万历要办的庸才贪吏,底层百姓与士兵天然与他站在一起。

    但是万历老爷并不知道,在闹兵变时,除了官员与闹饷官军,喧嚣的杭州城中另有数量众多的百姓对此感到欢欣鼓舞。

    在官军列队穿街过巷时,他们啸聚呐喊为官军助威,而在官军痛揍巡抚吴善言时,这些不到饿死绝不发出自己声音的百姓们高声叫骂,大声指责官吏的错误。

    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吸收了兵变的经验,收到了兵变的感召,默不作声地准备着。

    直至这一天,紫禁城的电报房宦官颤抖着为清华园的万历皇帝送来一份来自杭州城的电报。

    电报用的是已经过期的密文,密文向皇帝报告,杭州城电报房为贼人占领,贼首乃浙江上虞流民丁仕卿、韩瑾聚众两千余,啸聚纳喊折楼栅门,焚劫乡官宅舍肆行剽掠,请发兵即刻镇压。

    皇帝将这电报读得咬牙切齿,攥着电报信对宦官王安道:“一月之内,兵变民变,杭州城的官吏,以为朕是瞎子吗?”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夜巡

    万历十年,杭州城。

    天色刚复清明,聚众的短衫行人举火驱走雾气,端着食盒的随从打开电报房的横木,木门吱呀声里,食盒打散一地,瓷盘摔碎之音撞入耳朵,有人高喊:“人不见了,快去报告丁先生,郭三跑了!”

    郭三,是杭州府电报房过去的杂役,因此掌握一套已经过期的电报密文。

    而他们口中的丁先生,则是郭三用过期密文发往北京告密电报中的贼首丁仕卿,他并非郭三电报中的杭州城流民,有生员的出身,在杭州城东李坊的社学当了二十多年教师。

    但这杭州城里聚拢在丁仕卿身边群情激愤的百姓,绝大多数却是官员意识中的流民。

    若细细划分,首先这些人在城外没有田地、城内没有产业;其次他们长久生活在城内,以各种短工与游商为主,他们的身份可以归纳为无产阶级市民。

    在东南,百姓识字率高、人口密集且城市化手工业与服务业繁荣,催生出大量脱产游手好闲的无产阶级市民,有些城市,以此为生的人会达到数万甚至十万之众。

    就在这时,空荡荡的电报房中响起几声滴答之音,悬挂在门口的铜铃响起来,紧跟着,屋里电报机接连作响,在纸上涂画出很短但连贯的符号。

    焦头烂额的丁仕卿在繁忙中一瘸一拐地被众人簇拥着来到电报房,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的韩瑾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赤膊的上身生满结实的肌肉,还有那些追随二人左右的年轻后生,他们都在东李坊社学受丁仕卿开蒙教育。

    只是不同的人,读书的时间不同,古中国的教书先生大多一有文化人的风骨,二来又未受宦途风气影响,备受乡邻尊敬的同时,也大多不为钱财悉心育人。

    平民百姓获得文化的最大阻碍并非贫穷,而在家庭眼光的长远与否和家庭是否缺少劳动力。

    就像这韩瑾,他名字都是在社学丁仕卿名下求学时起的,以前他一直叫韩大,后来丁仕卿说古书里形容人的品格,怀瑾握瑜,有美玉之相,便将这个名字交给韩大,令他自勉。

    但韩瑾仅在丁仕卿名下寄学半年,就因老父患病外出做工,马夫、兽医,搬货运货、代人养犬,什么能赚到钱财便做什么。

    丁仕卿对电报房的郭三跑掉并不在意,眼下让他焦头烂额的事多了去,根本顾不上郭三这小人物,只是郭三跑了没人读的懂电报,让他很是头疼,只得让人拿着电报房找到的密文本逐字比对。

    “先生,我们管不住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子,不如与官军合流,他们的兵器甲胄,纵然朝廷发兵镇压,也能抵挡……不至沦为鱼肉。”

    韩瑾说这话时须发皆张,攥着拳头神情激动:“谁还不是一条命,大不了反了,与那些狗官斗到底!”

    “不可!”

    穿着素衣长袍的丁仕卿立于青壮之间,须发半百老迈地有些突兀,但皱起眉来呵斥弟子仍有老师的威严:“些许皮肉之苦不算什么,我等只为罢免夜巡,何须造反?”

    丁仕卿不说也就罢了,他话音一落,韩瑾五大三粗的汉子竟是要掉下泪来,抱拳道:“罢免,能罢免得了?学生尚童子时老师便为乡邻奔走,从嘉靖三十八年直至万历五年,整整十八年,老师为民奔走勇于建言,才教夜巡废除,那碑还在城里立着,如今却不算话了。”

    “您为百姓去京中上告,为显宦欺骗不说,回到杭城还被下狱,老师五旬高龄,那些狱卒多狠的心,竟将老师腿骨打断?”

    提至此事,丁仕卿又如何能不恨,但他笑道:“老迈之身,尚可苟活几年?有腿无腿,干系不大,何况这不是还能走……电报说了什么?”

    正在师徒间,电报房里的机灵后生已经捧着纸卷快步奔出,拜倒在丁仕卿面前奉上纸卷,跪拜不是尊敬,而是被吓得,这后生托起的手、下面的腿都在颤抖。

    “电,电报说,说,还是先生看吧,学生不敢说。”

    “有何不……”

    丁仕卿起初只是诧异,拿过歪歪扭扭笔迹不太好认的纸卷捧在手中,只是看去一眼,人便像被施了定身术般定住不动,面上表情亦分外精彩。

    那纸上写了两段话,第一段是:电报杭城,见报者不论何处,各自约束军民,速寻上虞丁仕卿,要他回信,我在电报房等着,各地回信不得阻拦,回信前得不有一人被抓、被杀,违者株连九族。

    而第二段只有八个字:我是翊钧,何故作乱。

    这个抬头也太熟悉了啊。

    哪年拜年见不到这个名字?

    不过八个字,分量却重达千均,足够将人吓傻。

    前边还恨意难平的说大不了造反的韩瑾都消停了,一声不吭地用目光在电报信与丁仕卿脸上巡回。

    丁仕卿只愣了片刻,紧跟着那张苍老的脸面便再度焕发出强烈生机,喜道:“快比对密文本,给陛下回报,夜巡之事,有转机了,若是陛下,一定能免除夜巡。”

    两日后的紫禁城,电报房宦官疾驰入宫,连内阁都没有发,他们知道皇帝爷爷等这封电报已经等了两日,连清华园都不去,专门下旨令电报房来信速报。

    送到万历手中的,是一封极有年代气息,陈述久远的长信,上面清楚描绘了自嘉靖二十四年起,直至万历十年间,杭州的一个摊派税款,名为间架税。

    此事起与太祖皇帝朱元璋时期,设立总甲火夫制,负责巡视地方夜间治安,有功名在身的士人与外商免除此役,夜巡差役由寻常百姓负责,难以休息。

    久而久之,杭城市民提出以房屋面积,分上中下三等纳税,以银代役,用这部分钱雇人夜巡。

    这样一来,寻常百姓得到休息,无业游民得到工作,还能赚些钱养家糊口,让所有人都能满意。

    直至嘉靖年间,倭寇横行,杭州城为保平安增设保甲,而保甲除轮流守备外还要负责夜巡,且由权宜之计成为常例,百姓明明交了间架税,却还是要负责夜巡。

    其时在杭城教书的丁仕卿屡次上书地方官府,希望能让此事得到改善,他为此前后跑了十八年,鸣击冤鼓也好、当街拦驾也罢,一直到万历五年,杭州城终于废除了百姓夜巡,并在城中立碑为证。

    皇帝看完这页,不禁纳闷,既然废除了,为何还要再起民变?

    于是,陛下动了动手指,翻到下一页。

第四百六十四章 庶民有声

    因为在万历八年,杭州又再度组织起百姓夜巡。

    这一次丁仕卿同样心中不平,先去报官,官府不管此事;丁仕卿只身进京状告,可他一介与仕途无缘的生员又怎么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在京师被人骗了回去,事情还是没能解决。

    过去丁仕卿在杭州城陈情,哪怕事情没有解决,也没人会拿他怎么样,但这一次他进京告状似乎触动了地方官的底线,他们将丁仕卿抓入刑狱、严刑拷打。

    这激怒了杭州市民,在兵变索饷时就已经有百姓沿街叫好,高呼啸聚,而后民变起事,已成无人可制之景。

    “东洋、南洋、西洋三部军府讲究个得人钱财、替人消灾,对吧?”

    皇帝缓慢地将书信放在案头,他在想一件事,不是兵变民变、不是造反作乱,他眯眼睛看着乾清宫里的火德星君出神,喃喃道:“王安啊,你说这钱,它去哪儿了呢?”

    “爷爷问的是什么钱?”

    朝廷的兵费,杭州那是营兵不是卫军,他们的军费也是财政负责,这个巡抚吴善言把军费裁了,朝廷的钱也没少花。

    杭州城的间架税,别管这钱是多是寡,杭州城收这钱是为百姓雇人巡夜的,百姓交钱了,却还要去巡夜,这不光是要巡夜的事,说明杭州城没出钱雇人巡夜,那这钱又去哪儿了?

    “他们若是将这钱上交于朕,朕也不怪他,只办他个昏庸缺德不要脸。”万历说着,那小圆脸儿就狠历起来,小白牙扣着下嘴唇道:“可朕没收到钱,败坏朕的名声,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朝廷不让朕出紫禁城,就因为这些事?”

    “若非百姓抢了电报房,朕永远都不知道天底下有这样的事!”

    说到这,万历已显得怒不可遏。

    他感觉自己蒙受了巨大的欺骗。

    “去电报房,告诉丁仕卿,朕要招他进京,不光他,还有二十名百姓。,让他们把我爷爷刊印太祖爷爷的《大诰》拿出来,再把太祖爷爷的画像请出来,然后拿着朕发的电报与《大诰》、举着太祖爷爷的画像,去把他们认为贪污的、不恤民力的官吏全捆绑了,沿途押送京城,任何人不得阻拦。”

    “让刑部官吏做好准备,朕就在北京南门儿等着他们。”

    皇帝咬牙切齿地说完,才攥着拳头道:“朕恨不得飞去杭州,这些个王罢就这样办事?但是这事来得好!”

    要是不来,万历还一直以为他的帝国太平安逸呢。

    “陛下,这些事交给下面的臣子们去做就好了,您不必为此震怒。”

    王安劝说的话音刚落,万历已经急得拍案:“不必为此震怒?朕怎能不怒,交给下边的臣子们,臣子们要戡乱,要镇压,当然臣子们也会解决问题,但那都得等到戡完了乱、镇完了压再解决问题,那是他们的工作。”

    “朕不一样,朕可以直接解决问题,因为朕是皇帝,独一无二的皇帝。”万历不知说到这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神情竟有几分无奈,摆手道:“去发电报去吧,然后发西厂缇骑,一个百户就行,去杭州等电报。”

    王安领命行礼:“是!”

    空无一人的乾清宫里,皇帝迈步走到火德星君身旁,摸着神明脑袋神色不善,喃喃自语:“朕这励精图治,连你都不骑了、猫都不抱了,成日里琢磨着跟宗室、朝臣斗智斗勇,他们就这么回报朕?”

    其实刚才万历脸上露出无奈,是因为他已经有感觉了。

    感觉到自己就算威望至极,凭借君主魅力就算达到顶峰,也依然无法完全统治天下。

    天下啊,太大了。

    小时候在舆图上玩填色游戏时从来没想过那些地方究竟有多大,可如今想来,两京一十三省、一百四十个府、一百九十三个州、一千一百三十八个县,他拿什么来统治?官僚系统。

    乾清宫的桌案前,年轻的皇帝挥笔写下牧民、狼、犬、羊,这几个字。

    万历已经逐渐意识到,他一直想要的夺权的出发点没错,但路子不对。

    牧民要想省事,就要照料好黄犬,由黄犬来带领羊群,驱赶外面的野狼,但他当下所面临的情况,是外面的野狼并没有他的鹰犬厉害,而内部的羔羊被狼吃的远没有被自己家黄犬吃得多。

    他尽可以从黄犬中挑出一部分好的、驱逐一部分总偷吃羔羊的,但黄犬总在增加,一代代牧民都会像他这样,从里面挑出一部分好的、驱逐一部分偷羊的。

    一旦到了哪一代牧民懒得去挑选,或是哪一代牧民所养的黄犬太聪明,它偷偷吃羊总不让牧民知道,事情就会坏掉。

    这样的事实意味着,他想大权独揽,总想大权独揽,可大权独揽的前提,就是这个官僚体系还在。

    它就是所谓的纲常法度。

    就是制度。

    而制度,不是一个圣人规划出来的,也不是像东洋大帅陈沐回给自己的信里的建议,对远景的展望,送来各个国家的制度让他参考。

    那些制度与猜想万历看过,但他并不放在心上。

    制度的确立,建立在大家都满意,说白了是都能吃饱,且心里不受气坐着就把饭吃饱了。

    能吃饱饭、心里不受气,传统意义上流民更多的北洋工业区百姓照样好好过日子;吃不饱饭,就算单是个巡夜、单是个裁饷,杭州城还是要闹起来。

    朝廷尽可以发兵镇压,精锐的军队他有的是,皇城的锦衣卫、亲练的四卫营、长城根的北洋六期,他们能打遍天下,剿灭个叛乱镇压个起事,易如反掌。

    可你这次剿了,下一次换个地同样的原因还是会闹,且闹得更厉害。

    这一次丁仕卿跑了十八年没把事办成才闹,这是多好的脾气?换了他万历爷,谁拿了他的钱不给他办事,第二天他就要掀桌子了,人家丁仕卿足足跑了十八年。

    这其实也是万历无意于参考天下制度的原因。

    他的大明帝国站在过去与未来的分叉口,这是一个独立于天下的伟大帝国,这个伟大帝国所要走的路,应该是帝国子民与帝国现状博弈出来的路,而不是其他国家的子民与其他国家所博弈出来的道路。

    而万历打算做的,则是要确立一个小制度,为子民创造一个能让他们与官僚系统公平博弈的机会。

    让庶民有声。

第四百六十五章 端午

    万历十年,五月初五,从今往后的人类应该记得这一天。

    被革职还乡故巡抚吴善言吴大人哭了,不是因为今年的粽子太难吃,而是午觉刚被吵醒还没来得及发脾气,就看到太祖皇帝生着龙须的鞋拔子脸越过院墙朝他露出笑容。

    自隋唐至宋代,开国皇帝皆为军事贵族出身,做过和尚要过饭的大明太祖皇帝即位之初急需增强正统性,满朝文武都认为需要为皇帝在画像上做文章,因此除了正相,还生出许多异相,比方说鞋拔子脸和把刘邦屁股上七十二颗帝王痣挪到脸上的异体画像。

    这一情况一直到朱棣时代才终于正常,其实也不正常,只是终于进化到完全体,没了令人产生密集恐惧的痣,鞋拔子脸也稍微好了些,颌下胡须长成龙须的样子,威武高大。

    不过真正值得世人铭记的事还是发生在端午节的北方,要越过长城再向北看。

    经历半个月长途跋涉,戚继光兵分两路,在风华玄武岩的沙林中驱驰降将炒花率部引诱土蛮部主力至达里湖南岸。

    去年戚继光就指派边军扮作蒙骑侦查过这一代地形地貌,特地命北洋军器局被服厂为他赶制了一批沙色帐布,在这个地方行军对车营而言是极困难的,倒不是走不通,而是不好走,最怕的就是行军途中为敌军发现。

    因为行军路上有时是沙地、有时是碎石子地、有时则是草地,结阵速度快慢不一,最慢时会比土地慢上一炷香,那就是给敌人创造杀死自己的机会。

    戚继光从不给敌人机会。

    诱敌很成功,裹着沙色披风的骑手回报,土蛮部正在南岸驻营,边地蒙古包,好像还有人在湖里捕鱼。

    沙地中车城蒙着幕布,别说敌人看不见,就连本部骑手想回家都难以发现,全靠路上一个个指示物才能将消息准确传回。

    心累的骑手进入营地,被巡兵引着走到中军帐,拱手对戚继光道:“大帅,指挥使炒花、花大二位将军询问何时进攻,他们已遵照大帅命令,准备好了。”

    戚继光似乎对乌梁海降军的准备毫不在意,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筹算着辎重,头也不抬地问道:“他们让你报信时,可有探究大营所在,或派人跟踪?”

    “倒是泰宁卫骑手问了,呵,大帅有令,叫他们听命行事。”

    年轻的斥候以跪姿严肃抱拳,不敢在大帅有丝毫小动作,别说是大帅当面,哪怕是小旗官,戚家军的下属也不敢露出丝毫懈怠神色,说到这,他们就很羡慕东洋军了。

    甚至这次超过半年的远征里,让许多戚家军老兵都生出打完这仗领了朝廷的赏赐便退役的想法。

    他们退役倒不是想回家种田,南军跟着戚继光保卫东南北逐鞑靼,军事技能过硬赏赐领到手软,让他们安心种地也不可能,绝大多数老兵都希望退役后去北洋应募,争取到大东洋上再干几年。

    相较而言,虽说戚家军饷高赏厚,但军府兵哪儿有不是饷高赏厚呢?何况戚家军的气氛太严肃、军法太严苛,就像这传令骑兵,他要是向主将答话时一不小心笑了或作出不得体的小动作,自己出营寻军法官捆打就是,没别的说法。

    东洋军府气氛就好多了,据几个有幸操办军械去北洋军府跟受伤退下来的东洋军闲谈,大东洋的陈帅活得尤其乐呵,在北亚各县驻营时间也长,极其注重军士的业余生活,甭管走到哪吃得都好不说,闲暇可不像戚家军这样只让围着唱歌学条例。

    人家东洋军府的旗军晚饭回营是可以读话本小说的,轮休还准军士进城,只要不寻花问柳、不荼毒百姓,谁管你喝个茶、听个曲,几位总兵官都是说书能手,再加上海外土民把咱大明天军当官老爷一样敬重着……那是个什么神仙滋味,敢想么?

    更何况兵力构成这块,东洋军府比之西洋、南洋又得天独厚,南洋全是闽广兵、西洋全是两广兵,你一浙江兵丢到那闽广营、两广营里,受了气都没人管你,可那东洋军不一样,那有四省游民,有陕西山西的兵、有山东北直的兵、有福建广东的兵,也自然有南直浙江的兵。

    反正都是大杂烩,谁都甭想欺负谁,进了北洋军府练兵场还能学一口标准的顺天官话,北洋校场那些新兵操练科目都是戚家军老兵玩熟练的,过去就是最好的兵,领全饷一年能在老家买一座三进院子。

    那才是天下武人最该去的地方呀。

    其实这些事,戚继光也知道,但他不发愁,离开东南剿倭战场,他对带兵练兵已得心应手,并不依赖南军,北兵也能操练教化,天下有这么多人,不怕没人当兵。

    何况……如今的募兵制,对他来说很危险,他更希望帝国所有兵都能得到普遍、标准的严格训练,也能让他少受猜忌。

    只要让他打完这场不知道究竟会打到哪里才会被皇帝叫停的仗,让他功成身退,那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没办法,戚继光基本上已经能猜到自己的结局了,像他这样的人,最鲜明的特点不是运筹帷幄千里之外、不是力拔千斤一骑当千,作为武将,最明显的特点是练兵这在将来史书上是很难受位置。

    一说人马芳,老爷子六十了策马扬刀率麾下南归精锐鞑子们踹俺答营。

    一说人李成梁,辽东坐地虎精锐家丁骑兵杀得部落酋长们叫爷爷。

    一说他戚继光,这个人明显没什么用,在南方用鸳鸯阵打打小流寇,驻扎在京师北面门户这么些年,鸳鸯阵就不灵了,居然就打了那几次小仗?

    谁让懂练兵的打仗,只要后勤跟得上,直接往前推就行呢?

    戚继光很感激雄心万丈的万历皇帝在这个时候向北方宣战,让他有纵横大漠的机会。

    他对传令骑兵的谨小慎微非常满意,撩开营帐望着车阵中部下脑袋上随风曳起的小旗缓缓颔首,道:“下去歇息一个时辰,只要风向不变,疾驰去炒花大营,明其今夜向土蛮放牧驻营地突击,他们赶到时,应当已看见火光了。”

    漠北的落日极美,天边火烧云映红车阵中军士正忙着安插骨架的大怪物,一桶桶煤炭与成箱长捻开花弹被搬进篮内。

    在大帅看不见的地方,调皮的军士用炭笔在飞鱼皮上涂画着一句句祝词,比方说别掉进达里湖。

    总之今夜,当星火灿烂。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天罚

    孛儿只斤图门对大明一直感到恼火。

    他制定了扎萨也就是法典,让草原上零散各部形成内政与外交的统一而被称作札萨克图汗,意为法典制定者大汗。

    而作为持有传国玉玺的前朝大汗,就连小汗俺答,都得受他节制,尊他为主,就像大明金国归义王俺答要奉万历皇帝为主一样。

    如此尊贵的身份,却一直被南面后朝皇帝称作‘土蛮’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而且这些极懒的大明人连着把他的部落都叫做土蛮部……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酋长啊,就像,就像,算了,没有像的,野人女真都比这好听。

    恐怕放在任何人身上,没有不恼火的。

    但图们汗没有办法,一来汗庭离南方长城有点远,二来他也试过发兵,但始终没办法用武力为自己的名号讨回公道。

    回首瞧瞧自己的爱将们被明朝叫的名字,心里也就舒服了。

    左翼察哈尔万户的阿穆岱洪台吉,素来以雄健善用兵而著称,因其正名音挪门达,被大明称作脑毛大。

    去年受明军挑拨与速把亥交战落败的董长昂有个叔叔,想当年戚继光调往蓟镇前也是一员猛将,屡次率部南下,大明在他手上接连阵亡七个总兵官,这么猛一人,被明军起名叫长秃。

    后来戚继光北上蓟镇,别管是叔叔辈的董长秃还是长昂,都消停了,为啥消停?一家子过来跟戚继光打了个照面,长昂被打落马下被亲兵救走逃了,叔叔长秃,就这个怒斩七个总兵官的长秃,被生擒差点被戚继光宰了。

    全靠着早年归附的董狐狸带族中家眷三百余人扣关,哭着求戚继光把他兄弟放回去,经报备朝廷,长秃在营地里纳马钻刀立誓,这才被放走。

    从那以后长城根儿再也听不到七连斩的神话了。

    所以自打戚继光镇守边将,图们大汗都没再想过讨回公道的事,就这次,实在忍不了了,大明居然煽动他好不容易靠法典统一的各部互相攻打,关键长昂那个傻子还真听。

    结果朵颜三卫没了不说,炒花还被给明军当前驱打过来了。

    这谁能忍?

    大汗一怒之下从今年塞外雪化开始,整个汗庭向北迁徙,一路走到达里湖畔,守着炒花与明军向西的必经之地,同时让俺答汗留在汗庭的长孙扯力克传信安抚俺答,让他别趁着自己跟明军打仗从背后捅刀子,要不然别看土默特万户兵强马壮还懂炼铁技术,草原上所有部落都会看不起你的。

    但是这几天,本该厉兵秣马跟炒花部、明军在这达里湖畔大作一场的图们大汗内心非常焦躁不安。

    不是因为这的水草不好吃喂不饱马,而是因为扯力克的骑手回来了,告诉他……俺答汗病危,躺在榻上连话都说不出来,看上去活不了几天。

    若单如此,图们大汗也不会觉得怎么样,甚至还会为此感到开心,俺答汗一直是汗庭最强势的挑战者,尽管他名义上顺从汗庭,实际上一直想要从其他方向获得大汗的认同,就连草原上兴起的黄教都是他想要夺权引来的,他死了图们汗虽不至于开心,一直因防备而悬着的心,终归是可以落下的。

    坏就坏在,依照俺答汗那个妻子,三娘子的机敏狡黠,一旦俺答汗显露将死之态,又怎么会让长孙扯力克见到俺答汗的样子,还能准确看出俺答汗连话都不会说了的狼狈模样?

    真相只有一个,那便是三娘子不怕。

    她一介妇人,部众虽有一万甲骑,部下却分得清大势,怎么会都听她的?

    没别的原因,就在俺答长子乞庆哈收到消息率精骑万众驰走归化城之前,驻扎在宣府的天子亲练腾骧左卫与北洋旗军合编的万历军已在明军总兵官董一元的率领下开进归化城。

    三娘子根本不在城中,她受陕宣大三边总督方逢时、兵部侍郎吴兑之邀,带归义王印信与关市文书入大明境内,向北京去了。

    扯力克的父亲,辛爱黄台吉乞庆哈看着遥遥在望的板升城,那城头已架起火炮、城外已遍布壕沟,来自宣府的步兵正一路护送粮草辎重向板升城运送,前头的粮队已经进了板升城,后边的粮队才刚出杀胡口,谁都不知道城内究竟屯了多少粮食。

    没有印信、没有关市文书,他强攻板升城即便侥幸穿过战壕与火炮封锁,进去也当不上归义王、拿不到通关市的文书,有心想截断、抢夺明军辎重,结果派出去的小股马队硬生是被步兵用鸟铳与火箭打得死伤惨重。

    每隔五辆粮车就有一辆车上架着二十四联装的神威机关箭,人多了骑兵一近千步就放过来,人少了离近也得被鸟铳点名,差点把辛爱气得吐血。

    无法无天无畏无惧的俺答汗长子黄台吉硬是被逼成了图们汗眼中有心与大明串通一气的乞庆哈。

    图们汗收到这一消息才没几天,他本来就怀疑乞庆哈想做大明金城的归义王,紧跟着西边就传来消息,乞庆哈率六千甲骑朝汗庭去了。

    夜深了,图们汗仍然不能入眠,心理上他不愿相信乞庆哈东走是带着敌意,想要进攻他这蒙古大汗,但现实令他不得不考虑这一可能。

    就在这时,放在豹皮地毯上盛着马奶酒的银酒杯突然顷洒,大汗皱着眉头掀起豹皮毯子伸手盖在地上,察觉到轻微震动,这种震动令他极为熟悉这是数量众多的马队奔走才会生出的异象。

    紧跟着,帐外传出部落勇士惊恐万状的呼喊声。

    他听见有人策马穿过营地,在外面高声喊着:“大汗!炒花部已近二十里!”

    当图们汗冲出毡帐,却发现极为混乱的营地竟不知为何短暂地安静,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甚至有正在为雕弓上弦的勇士动作顿住,被拉满的弦打在手上都恍若无知。

    抬起头,他看到几排巨大的阴影正飘过密布毡帐、营帐与篝火的营地上空,那些阴影下方都吊着几个点这火的篮子,没有人知道那些篮子做什么用,此时此刻,这样的情景异常骇人。

    异象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有东西接二连三地砸落地下,有些是瓦罐,砸碎在营地内外各处,有一只瓦罐甚至砸在图们汗身后的毡帐边碎裂,里面盛着的东西像水像酒,带有一种他从未闻过的浓烈气味。

    当这些瓦罐砸在篝火旁,会直接炸成一团火焰。

    未完成集结的部众们被这种从天而降的东西吓坏了,人们竞相就近钻进毡帐中躲避从天下掉下来的铁球与瓦罐,图们汗也不知道这种乱象究竟持续了多久。

    直到身边以胆大忠诚著称的拔都儿冒险拾起一枚比拳头还大的铁球捧到他面前。

    “大汗,这个玩意儿在冒烟!”

第四百六十七章 忠诚之士

    夜幕下蒙古大营火光冲天,远处打马望的炒花与花大面面相觑,两根马鞭落地,不约而同朝远方狠狠地吞下口水。

    他原以为今夜会有一场恶战,就是那种明军与大汗卫队打生打死,他们从中渔翁得利,图们汗的部众、戚继光的甲兵,打到最后都会是他们的。

    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

    十几个巨大阴影自戚继光大营腾空而起,被风吹着摇摇晃晃飘向大营,接着不知发生什么,仿佛天雷般的声音便从大汗的驻营地接连传来,毡帐、营帐被大火吞噬,牛羊骏马受到惊吓四奔而出,天地间到处都是哭爹喊娘的声音。

    “那,那是,什么仙术?”

    炒花等五部降兵首领都将惊诧的目光看向随军传令兵,骑手从未受到如此重视。

    别说这些北方投降的游牧领主了,就连他这个被戚继光派过来的传令兵也没见过此般情景,事实上这是大明的飞鱼第一次正式投入战斗,在此之前,只有北洋军在历次实验中见过此等威仪。

    “诸位指挥使大人别看我,戚帅有令,请诸位进兵征讨。”

    进入工作状态,小小的传令兵忽然就变得趾高气扬起来:“戚帅说了,诸位大人都是善于用兵者,如何做事就不教了,只是牛羊骏马、兵甲战利,都要收拢齐了,待战事平息各部依照功劳各有赏赐;还有就是诸位不要去西边,天军已于西面列出车阵,黑灯瞎火的,别被误伤。”

    事已至此,炒花等人心知已无骑墙摇摆的机会,只得把心一横,一道道命令传遍各千长,来自大明乌梁海的武装牧民策马持弓,列队朝可汗大营四散奔杀而去。

    飞鱼的初次亮相,深得戚继光之心。

    戚继光之所以是戚继光,在另一个历史上,中国的军事思想哲学,在他之后三百年,几无变化。

    他说为将之道,先在治心;什么是心?心是军队的灵魂,是军队的思想,他的训话与歃血为盟,就是对军队进行思想教育,他的凯歌让部队知道两个问题,首先是为何而战,其次是为谁而战。

    他的军事思想不但在明朝为人沿用,乃至三百年后的湘军、黄埔军校,依然沿用他对军队的指导思想与管理办法,甚至曾国藩干脆用《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作为湘军的指导教材。

    至于鸳鸯阵,则比这两本书用的还要宽广,一直被使用在小规模抓贼防暴工作中。

    书可以学,但一个人最关键的特征却很难被学去,戚继光最明显也最强烈的个人特征,是不问强弱、因地制宜,将一支军队拆分成多种类模块化部队。

    他打仗讲究克制,在高低不平、步履维艰的东南田垄上,用轻兵携带虎蹲炮结鸳鸯阵;一样的军队拉到北方,作战的环境与敌人变化了,浙军也成为一支携带火炮、战车,讲究火力的重武器装甲营。

    海战早就被俞大猷讲的很清楚了,那是大船吃小船、大炮胜小炮;而陆战也被戚继光玩出了不得的花样,在这种情况下,飞鱼这种使战争从二维转变为三位的兵器对戚继光意味着什么,几乎已无需多言。

    箭够不着、刀砍不着的玩意简直就是战争利器。

    十七艘巨大的飞鱼自营地腾升,载着一万一千九百斤的开花弹、火油罐飞越敌营,木篮中军士每一次拽动机关都使成箱的火油罐、开花弹等兵器坠落而下,令敌营如末日之景。

    如此的火药使用量,放眼世界谁能用万斤硝土放一个大烟花?唯中国与孟加拉土王还有摩洛哥苏丹可以,印度次大陆最好的硝矿在孟加拉,北非撒哈拉沙漠同样也有硝矿,这也是孟加拉土王爷们能让莫卧儿骑兵不得寸进、葡萄牙国王折戟马哈赞河、基督教于北非频频吃瘪的原因所在。

    不过现在孟加拉的情况不存在了,那的硝石矿已大部分为天时方丈掌握,他说贡献佛祖欢庆佳节需要放烟花……确实,土王们只会捡硝石矿却不会制取,一样的药量,硝石在他们手上确实也只够放个烟花。

    中国历来是富产硝土的地方,不像欧洲或别的国家只能专门在厕所、教堂椅子上动脑子,四大主要产销地,山东的土硝、山西的盐硝、蜀中的川硝、西北的矿硝,提炼制取方法各不相同,除此之外还有江淮以北中秋之后能扫硝,更别说这个国家还有世界上最多的厕所。

    这也是硝石被称作中国雪的原因。

    而这多种制取技术也一直被列为机密,保存地非常完好,日本的火药使用则可能是汪直带过去的,因为就连朝鲜都不知道火药是怎么来的,据说早年朝鲜人问天使火药是怎么来的,这个操蛋的天朝使者告诉人家,火药是从海里炼的,结果人家就晕头转向地在海边使了一百年的劲儿。

    眼巴巴看着宗主国打仗消耗火药动辄以十万斤计,九边储备火药更是百万斤之巨,自个儿就只能在困难时期凭借朝贡换回少之又少的火药,难受。

    甚至都用不着陈沐往家寄火药,对哪个百户来说,火药可能是紧缺物资,但这点火药消耗对戚继光的地位,就像玩一样。

    用微不足道的代价换回巨大战果,极为值得。

    图们汗辛辛苦苦集结诸部大军几乎灰飞烟灭,战役甚至比戚继光想象中还要容易,土蛮诸部大军被兵力远少于他们的炒花率军冲散击溃,数不清的千长百长带兵消失在大漠之中。

    数以千计的部众蒙头乱窜,奔向西边戚家军早已布好的车阵,铳炮齐出将之打得哭爹喊娘。

    一直到战斗结束,炒花与花大低着头带戚继光麾下将领陈大成进驻还在冒烟的土蛮大营,见到死得极其冤枉的图们汗才对这场战斗如此轻松的真实原因有所了解。

    图们汗并未倒下,胸口嵌着开花弹炸开的碎片靠在毡帐门口维持站立的姿态,他的手还抬起食指看上去要责骂谁,而在毡帐中,大汗对面有个喉头被碎片划开的千长俩手都飞了。

    “大帅,应该是这位勇士为保护大汗抱着开花弹想冲出帐外,没等跑出去就炸了。”

    戚继光听着爱将陈述,背着手颔首道:“嗯,是忠诚之士……不要割去首级了,厚葬。”

    不过等陈大成走了,戚继光一直在思索一个被人们忽视的问题。

    是否高空坠物的冲击力已足够穿透毡帐,看来《练兵实纪》的营阵图解还要再添点东西,营寨需增设厚顶。

    看看可悲的图们大汗吧,毡帐火塘开天窗,整个指挥系统都被端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驻帐

    乞庆哈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俺答汗严格意义来讲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草原上生儿子早,所以严格说来,辛爱黄台吉乞庆哈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这对父子是什么时代的人呢?

    这么说吧,俺答汗出生那年,长城南边的年号叫正德二年。

    乞庆哈出生那年,是正德十五年。

    他们跟如今,隔着超级能活的道君皇帝嘉靖、隆庆,眼下都万历十年了。

    俺答汗撒手归天,留下这个汉译蒙再译汉的皇太子也已经六十,这个岁数经历了丧父之痛,结果硬是连归化城的城门口都没敢进,派出去点骑兵想要劫掠粮道,被火箭炸伤人十六、马三十,鸟铳打死一个百长六个牧民,马毛都没抢到一根。

    差点把六旬老汉儿在马背上气死。

    南边的黄口小儿皇帝还派人送出口信,归义王印信、关市凭证皆在汉地,让都督同知乞庆哈赶紧去北京城接受册封继承王位。

    乞庆哈觉得这事不对。

    封贡的时候他也在,俺答汗可没去北京接受册封,就在归化城勉勉强强磕了个头,接了旨意就算完了,对内称大明金国顺义王,对外仍称土默特万户部。

    现在让他去北京接受册封,那不真就成大明的顺义王了?何况大明如今正在与汗庭交战,两不相帮已经是土默川在当前局势下能做的全部。

    乞庆哈本心是想趁此机会帮汗庭干点啥的,但局势不允许,大明在北边准备得当,各个隘口皆设重兵,这个节骨眼上三娘子开了板升城的关防,大炮都架在城头上。

    这事它就不对。

    哪儿哪儿都不对。

    别说越境抄掠,寻常牧民连人出关押粮的队伍都打不过,远远地放出几支火箭就被打散了,哪儿还敢越境。

    若集结部众发大军倒能断了粮队或越境抢夺,可归化城在那杵着,他的部落就离那不远,集结起来的部众还没打进宣府,自己的部落铁定就被明将捣巢。

    乞庆哈心里是既难受又憋屈,继承王位需要的东西都在大明皇帝那,可他真不想去北京城接受册封……大明皇帝可还养着他那个四六不懂的小弟弟布塔施礼呢,皇帝那么待见他,还不就是想让他将来继承王位,让土默特直接倒向大明。

    土默特要是倒向大明,汗庭会怎么看?乞庆哈可不觉得当图们汗兴兵攻打大明金国时,大明会出兵帮他。

    南朝的人,恨不得让他们自己窝里斗全死光呢。

    这才有了他率甲骑一路向东,直奔汗庭。

    可还没走到汗庭,路上就已经传来前线大战的消息。

    汗庭集结三万大军在达里湖被明军横扫,图们汗与右翼鄂尔多斯万户的切尽黄台吉被炸死在毡帐中、永谢布万户阿苏特部的哑速火落赤把都儿率军突围时冲入明军车阵被鸟铳射杀。

    还有他的长子,土默特万户的扯力克率军突围后因牛马四散、粮草不济与喀尔喀万户的速把亥发生冲突,混战中与部众走失不知去向。

    这会儿对乞庆哈来说,儿子不知道丢到哪里去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甚至就连大汗被炸死都不算什么大事。

    汗死了还有汗的儿子来继承。

    可图们汗法典所指定的五部执政理事死的死丢的丢,只剩速把亥一个才是了不得的大事。

    结果他还没带兵赶到汗庭,就撞上护着图们汗长子卜言伯统帅汗庭留守兵马与速把亥的溃败牧民合流,护着汗庭部众妇孺大规模向西迁徙。

    尽管打了败仗,速把亥仍旧有汗庭执政的威仪,看上去见到乞庆哈有难得的兴奋:“辛爱黄台吉,你是听说大汗受难,要来保护新汗?”

    乞庆哈却没有速把亥那么高兴。

    迁徙的人马带着牛羊一眼望不到边,但他们要去向何方却并不难以猜测,这边再向西就是天下最好的草原,土默特万户部。

    而土默川又有草原上唯一一座城池,归化城。

    果不其然,还没等乞庆哈答话,卜言伯带着久别重逢、雪中送炭的喜悦开口:“辛爱黄台吉,你来的正好,父汗为明军所杀,诸部集结大军为明军所败,汗庭已不在安全,我与速把亥商议,移王庭驻帐于土默特万户部,进驻板升城,你觉得怎样?”

    觉得怎样?

    那肯定不觉得怎么样啊。

    说起来人这东西就是奇怪,先前乞庆哈还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进北京城接受大明皇帝册封顺义王,可这会儿图们汗死了,他的儿子与五部执政速把亥想驻帐归化城?

    他突然后悔,为何要辛辛苦苦带兵流窜这么远。

    老老实实去北京接受皇帝册封,安心当个大明金国顺义王它不好吗?

    如今不言伯跟着速把亥想要驻汗帐于归化城,先不说大伙儿过去,驻军城内把大炮摆上城头的明军让不让他们进……别误会,乞庆哈觉得明军不让速把亥和不言伯进城是好事。

    让他们进了才不好呢。

    乞庆哈清楚地很,在大明天子眼中他这个动不动就劫掠汉地的辛爱黄台吉可不是俺答汗的好儿子,布塔施礼被皇帝留在北京就说明天子有想册封他继位的意思。

    如今不言伯想离开迁汗庭于板升城,万一到时候皇帝干脆封不言伯为大明顺义王怎么办?

    对大明天子来说,不言伯这个正统蒙古可汗的后代,要比他重要多了吧?

    想到这儿,乞庆哈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难看,他并不急于回答自己的来意,而是向速把亥急忙问道:“明军在哪,我率领六千甲骑数千部众驰援,一定能将他们击退!”

    他才没有想跟着这俩去跟明军干仗的想法。

    速把亥并没看出来他的异相,摇头道:“别再和他们打了,明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开战前有些东西从天上飞过,丢了许多会炸开的东西与瓦罐,罐子里装的都是油,四下起火,否则炒花的那些叛徒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

    炒花也跟了大明?

    乞庆哈挠了挠脸,哭丧着脸半真半假道:“板升城,板升城也被明军占领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连锁反应

    万历皇帝最近可太忙了。

    一边读着陈沐送来难以理解的长信从中汲取可用之处,还有一边接受着杭城军民两变带给他在思想上的震动与思考,最后还赶上了塞外戚继光发动横扫之势的攻伐,一战令北元大汗身死帐中。

    最后这件事,天降神雷炸死土蛮大汗对廷臣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可对万历皇帝而言极为提气。

    本来嘛,北元汗庭早就不是值得大明注意的敌人,在几乎失去一切汉文化后,塞外蒙古人又退化为成吉思汗设立法典组建联盟前的那个样子,同样勇猛剽悍、同样侵略成性、同样短视无双、同样装备简陋。

    可他们没变,时代变了。

    正如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队,在南下攻灭西夏、金国后其军事力量、理论、装备俱达到冷兵器时代的巅峰,他们既有耐力超群适合远征的蒙古铁蹄马、也有产自西夏适合冲击的中亚健马,有蒙古轻健迅捷的筋角骑弓、也有宋金两国称作铁浮屠的重装铠甲,甚至还有回回炮这样的攻城利器。

    即便如此,在成吉思汗的日程上都没有征服更遥远土地的想法,几乎无欲无求了呀。

    结果成吉思汗派到西边跟花剌子模做买卖的商队五百人被杀得一个不剩,当成吉思汗说只要交出凶手并赔偿就依然相安无事后,花剌子模拒绝赔偿。

    这对全国壮丁不过十几万的蒙古来说,被杀了五百壮丁意味着什么仇恨?

    才引发接下来的灭国之战与西征。

    而现在的塞北蒙古就是先前的样子,他们仍然有耐力超群适合远征的蒙古马儿,依然有轻健迅捷的筋角弓,但他们忘记了祖先们在欧洲骑士还穿着锁链甲时就已经武装在身上的铁扎甲,甚至没忘记也做不出来因为没有铁、不会炼。

    至于回回炮,谁还记得那是什么东西?

    这也是曾经威武无敌的蒙古军队在明初时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原因,不论实力脆弱还是文化脆弱,一旦遇到更强大的实力或文化冲击,都很容易失去战斗力。

    蒙古帝国分布于亚洲的汗国皆是如此,谁本土化的越快,崩溃地也越快。

    至于说如今北方版图变成这个样子,并非蒙古不够弱,而是长城以南的大帝国在立国百年后烂得更加彻底。

    他们所面临的情况是一样的,图们汗设立法典希望扭转混乱的局面;隆庆帝开海禁兴革弊也是想扭转**待毙的政治环境。

    改革只有进行时,从来没有完成时。

    只是长城以南的进程更快,因为生产力在已经进步的条件下收到足够大的刺激。

    蒙古还是蒙古,大明却焕然一新。

    当弓刀健马仍旧以塞北游牧民千百年来的老面孔站在长城落日下向南望,迎接他们的不是南国枪矛如林劲弩穿心雄壮的重装甲士,而是冰冷无情的镇朔将军。

    所以蒙古汗庭早就不是大明的敌人了,能被戚继光一次胜利吓得十年不敢南下叩关,被称作土蛮已是抬举。

    明朝的士大夫与武将根本不关注这个所谓的汗庭,他们更在意的是草原上夹在明蒙中间占据四百毫米等降水线上宜耕宜牧的怪胎,土默特万户部大明金国顺义王俺答汗,才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那是倘若生逢乱世排除血统最有可能重建成吉思汗伟业之人。

    但现在这人死了,最小的儿子在紫禁城快乐成长,妻子在北京城等待天子的后续安排。

    可别提万历皇帝这会儿的心情,值此日理万机之际,大明帝国连早朝都上了,皇帝徒步带着文武百官去往天地坛郊祭,哼着歌一路狂奔帽子都跑掉了也要拜倒在宗庙告诉父祖这一好消息。

    嘉靖爷爷,想当年把你憋在北京城八天吓得不敢还手的俺答汗被孙儿熬死了。

    隆庆爸爸,想当年让你忍辱负重连饼子都不敢多吃一个的俺答汗,儿子已经代你教化了。

    磕完了头,回宫一刻不停地开始筹备给大明金国顺义王举行配得上这一称号的葬礼。

    天大的喜事儿。

    不过正如俺答汗在嘉靖年间围攻北京城索贡引起大明九边整军修武的连锁反应一样,此次戚继光在塞北立下远超从前的功绩也令九边各部镇将蠢蠢欲动。

    “丁仕卿走到哪了?”

    乾清宫军事室,万历批阅手本批得累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将刚披红的内阁票议放于艉楼,亲信宦官王安立即又从甲板上拿出一册递到面前,引得皇帝露出责怪眼神,随后抬头看着悬在墙上的天下舆图。

    今年过年,趁着万历在清华园操练军兵的空档,王安带着宦官宫女们把军事上重新摆设了一番,万历舰重上了遍油,还将过去的万历二年天下舆图换成万历九年天下舆图,悬挂在正对着皇帝座位的墙上。

    仿佛这就能满足皇帝乘坐战舰遨游七海的愿望。

    “半个时辰前的电报,今天夜里他们能在真定府歇脚……爷爷,不批了?”

    王安正要将手本收拢回甲板,就被万历抬手按住:“批,晚批不如早批,反正都是朕的事,这两天都批完后头见丁仕卿……西厂怎么样,人可招募齐全了。”

    闻言,王安笑笑又将手本摆回万历面前,这才摇头道:“还没。诸千户百户已有人选,办事的档头番子也在宗室庶人、锦衣、东厂、禁军、京营中选好了。”

    “既是选好了,怎么不招募?”

    “奴婢得等爷爷这摞票议批完再募,不然番子总数是定不下来的。”

    王安这话,让皇帝不好意思地挠起了头。

    他是想一出是一出,开始让王安募几千人,结果眼看着出了丁仕卿这事,就扩大到要让每个县驻十个番子,少说就要再扩编一万人。

    而当下这些边将一个个叫着要请战,从建州卫到哈密卫,几乎所有人都在叫嚣着要为朝廷出征,如此壮景就连当年俺答汗兵围紫禁城都没出现过。

    造成最直接的结果是……是王安的西厂又要扩编了。

第四百七十章 人才济济

    九边战将狂热到什么程度?

    以辽东总兵官李成梁为例,率子侄及本部人马自辽阳向东北方向挺进千里,这家伙过去用十年时间在辽东修成宽甸六堡,为大明实质占领八百里江山,这次一路东征一路修堡,要再为朝廷修六座堡垒,最近传回京师的战报是他正在修缮塔山卫故地。

    将宁远总兵官祖仁也没闲着,带着儿子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在李成梁的部队后头一路扫过先降复叛的敌军,约束安稳归降的部众,令当地想要作乱的各部人心大震。

    图伦城主尼堪外兰这些年在辽东金银开路结识了不少边将武人,截获建州右卫有个叫阿泰的首领想要造反,趁此机会为镇武堡急于立功的游击将军引路。

    这游击名叫佟养正,辽东将门的出身,父亲佟登官拜总兵官,他则修文习武,是万历八年的武进士。

    这镇武堡游击是他第一个官职,此次尤为性急,行军中脱离大部队,仅带二十六个兄弟家丁一路冲进建州右卫,一箭未发城里人跑的跑降的降,他刚跑到城下首领阿台就被部下杀死献出首级。

    一直到朝廷给他升官赏银的电报发过去,佟养正还如坠梦中,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自己二十七个人怎么就俘虏招降一千四百多人。

    就这些个战报发来送去,发生什么事邸报顺着电线九边一天全知道了,这谁还能按捺的住?

    辽东镇的兵将是眼看着戚继光带兵在塞外扬威,他们坐不住了,各个拿出豁了命的本事去作战,祖承训手底下有个叫史儒的守备,率三百骑做先锋冲击敌军步阵,三眼铳放过轮着就杀进阵去。

    兵马踏阵而过,坐骑尥蹶子把他这个军官留在敌阵里头,左冲右突谁也不知道这一个人是怎么在敌阵里活下来的,反正到最后缺少像样甲胄兵器的敌军都溃散了,这位爷瘫在地上还攥着刀左右挥舞犹自喊杀。

    就打了一仗,肋骨断了两根,脊椎还移位了,被抬着送回府城让医生推拿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但这些事在别人眼里是看不见的,他们只能看到大顺风,根本用不着问敌人是谁,不可能输的。

    别人不说,蓟镇总兵官杨四畏、蓟州中路副总兵张爵第一个联名奏上手本请出塞作战,皇帝对他俩请战不奇怪原本蓟镇他俩就该主场作战出去打,但朝廷担心戚继光出塞后边防守不住,而且也怕杨四畏被随便蹦出来的长秃谁的打败了毁士气,没让他们去。

    倒不是小看杨四畏,主要这个接替戚继光出征后的蓟镇总兵呀,打仗真的不行、约束卫军练兵倒还可以,除此之外最大的特质就是老实。

    老实到就算打不过也不跑。

    这个特质在这个时代,基本上已经属于明将第二梯队了,第一梯队就是大明的救火队长们,别管打哪儿都是他们的那几个人;顺风能稳打逆风也敢战这毫无疑问是良将,毕竟是上一代人;上一代武将里就第三梯队只要老老实实跑路都算烧高香,更多的是既不敢迎战也不敢逃窜,最后贿赂资敌让俺答去抢别人镇守的地儿。

    那真是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所以即便杨四畏能力有些不足,而且朝廷都知道这种不足,但别管是张居正还是皇帝乃至兵部与兵备道,从来没人说过杨四畏的不是。

    甚至一听说蒙古的谁谁谁要进兵了,或者前头两年长秃带兵叩关那会儿,张居正跟冯保一合计,感觉镇守昌平的杨四畏干不过长秃,那怎么办?

    然后就调了能打的董一元去了趟昌镇挂副总兵,杨四畏调任保定总兵官,仗打完再给他调回去。

    并且还因为忠心耿耿,随朝廷调职从无怨言,回去还给升了一级武勋。

    比较惨的就是董一元了,本来自己这外放都该当总兵官了,结果就挂了个副总兵,瞎了眼的长秃还跑到戚继光和李成梁的防区撒野,结果被俩人合伙生擒,他硬是没捞着屁点儿功勋。

    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山海关战事结束万历皇帝准了董一元俩月假,正好那儿离宣府也近,让他回家歇了俩月。

    假期还没过完,朝廷开始向宣大防线增兵,皇帝把万历军的精兵悍将一股脑全划他手底下督管。

    说起来都是泪,不过董一元现在舒服了,带着万历军入驻归化城。

    但不舒服的人还有很多。

    宣府镇副总兵李承恩,接管万历军出塞后的防务,一看蓟州接管防务的杨四畏要出战,他这也不落后于人,急吼吼地叫着要出战。

    大同镇的郭琥也是了不得的老将,虽然光芒一直为马芳所遮蔽,却也是凭借收拾抄掠的鞑靼骑兵、反叛的山西土司起家,曾于老营堡单师疾进,保住被围困之孤城,夺敌粮草牛马无算还斩获首级功千余,凭战功升任左都督、授光禄大夫,皇帝敕封子孙五代世袭都指挥使的猛人。

    这位老太爷也要搀和这场盛会,万历皇帝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陕西镇总兵官魏时则独辟蹊径,深知年轻皇帝好大喜功这个毛病,让标下位于吐蕃境内的贵德所游击、世袭指挥同知长略联系其游击防区的乌斯藏土司们给皇帝写长信,让要骑着牦牛的乌斯藏的骑士出山挺进河套,他自己啥都没干,就给朝廷送来一份收回河套的战略计划,目标明确再从西北大漠给帝国弄几块大漠里的硝矿池子献给陛下。

    与之相比宁夏镇总兵官、征西将军印的牛秉忠就老实多了,不发公文,给皇帝写私信还怪不好意思:河套,老臣也想去。

    这话很有分量,牛秉忠镇守宁夏已有十年,他是九部边镇唯一一个上任后一场仗都没打过的总兵官,因为别人听说镇守宁夏的人是他,就不往宁夏这儿来了,他上次打仗还是当延绥镇驻孤山副总兵的时候呢,打了几次小仗,首级功五六百,放在帝国层出不穷的首级功战报中并不起眼。

    真要说特别,可能也就是这五六百首级功里有一百多都是他一个人亲手斩获。

    整天就看这些战报,万历爷脑袋能不大么,气的他光想掀桌子,可实在是船太沉,掀不动。

    “他们都要发兵、都想发兵,倒是军心可用、确实开拓疆土,可这都是钱,朕哪儿有那么多钱够他们这么些人造啊!”

    气的万历像发怒的猫一样直呼噜。

    “还有这个,这个张臣是谁啊?自己也不说官职,还说自个是罪臣,想将功赎罪,他干嘛的?”

    万历说着朝王安丢出一份兵部送来的信,王安初初接信也蒙了一会儿,好一会才恍然大悟:“啊,张将军,奴婢想起来了。”

    “他当宣府膳房堡守备的时候唱过空城计,嘉靖年俺答入寇别人送钱,最后就打到他镇守的城堡围得水泄不通,他兵少不能出战,就让士兵在堡内酌水为酒,欢呼歌饮,万余蒙骑就在城外不知深浅不敢进攻,夜里决死突出,去后方继续作战,战后因功升游击将军。”

    “因功?也对。”

    万历想想,别人逃的逃、贿赂的贿赂,这个张臣能脱出后继续作战,一对比无功也有功了。

    “后来到万历五年,他做到宁夏总兵官,也是同年顺义王想拥兵取道贺兰山,张将军不让,顺义王说话不好听,张将军一怒掘开汉、唐二渠,将道路毁坏率军屯驻赤水摆开阵势……往后三年甘肃贡市,没一个人敢大声喧哗。”

    万历听着竭力遏制着想要鼓掌的冲动,道:“那他犯了什么罪呢?”

    “给事中因易怒怪他礼节繁琐,就把他弹劾罢免了。”

    这次万历真鼓掌了,反向鼓掌:“这都看不出来,是礼节繁琐的事?这明明就是故意找茬,取印玺来,朕又发现个人才!”

第四百七十一章 错觉

    万历皇帝很发愁,他已经忘了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贫穷它围绕着朕。

    而且他有一种感觉,以后贫穷会长久陪伴着他。

    “朱翊和施礼啊,你俩知道为何这世上总有昏君么?朕知道。”

    去清华园的路上,皇帝在马背上对俩小弟这样自言自语:“因为当明君太贵!”

    道君皇帝炼个丹才花几个钱儿?武宗皇帝放荡不羁爱自由才花几个钱儿?宪宗皇帝驯养野兽才花几个钱儿?宣宗皇帝逗个蛐蛐儿才花几个钱?仁宗皇帝喜欢吃点东西才花几个钱?

    朕修学校给天下子民普及教育花多少钱?朕修铁路方便边疆运输花多少钱?

    把祖宗们几辈子沉迷个人爱好花的钱都花了也不够。

    “要是朕手头紧,真想把这些个向朝廷请战的将军手本都准了,全出去给朕放放风……施礼啊。”

    万历骑着高头大马一走一晃,顶盔掼甲在御林军的护卫下穿街过巷,引京中百姓远远观望,当然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天天都有,绝大多数时候还没能偷偷瞧上一眼皇帝的模样,就被御林军赶到一边。

    再想看,就只剩下从头到尾的各种旗帜。

    他倒是舒服,可苦了成天跟在屁股后头的俩小弟,这俩小家伙一个十二一个十三,天子不坐轿他俩自然也得骑马,俩小萝卜坐在高大的混血马背上够不着马镫,走一路心惊胆战一路。

    “陛下,臣在!”

    小心翼翼的布塔施礼听到皇帝叫他,赶忙回话,就听万历在前边道:“你可别多想,朕的意思是让各部大将出塞把可能将来不服从你的人都干掉,可不是让他们去进攻土默川。”

    布塔施礼真没多想。

    他出生在金国,本来对蒙古的事认知就不够完全,如今又跑到大明生活这么长时间,耳濡目染的都戴发巾了,眼里头成天看的都是军事室那份天下舆图,尤其又跟在这么一个张口闭口要让七海八荒同风俗的皇帝身边……猜猜提到蒙古他想的是啥?

    “你说你大哥也是,国朝都为顺义王准备好王侯之礼的国葬了,早就传信给他,他不来不说,一不进归化城、二不来北京城,自己带着兵往东走,东面有什么好东西啊?”

    “大哥?”

    布塔施礼对家里老大可没什么好印象,他跟乞庆哈岁数差了将近五十岁,在这个时代基本就两三代人的代沟,何况作为黄台吉乞庆哈早就有自己的部落,也没空带着他玩,脑子里关于长兄的印象基本上也就是每次过年家里会回来个人而已。

    要说起来,还不如跟万历亲近呢。

    “东边有图们汗的汗庭,在东边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大哥去找图们汗了?土蛮已经没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土蛮弱得不行,本来就不是你们土默川的对手,真打起来顺义王一个打他仨。”

    布塔施礼听着皇帝这话有点害怕,懦懦道:“不行的陛下,大汗是最大的汗,任何人都不能去进攻大汗,都要尊敬大汗。”

    “那是以前,你父亲就没把土蛮当回事,臣服大明的条件之一,就是让大明只和土默川贸易,别理会察哈尔的大汗。”说起这事,万历喜滋滋道:“现在你不用有这样的担心了,察哈尔,在朕手上没啦。”

    “朕会先修两条铁路,从天津到乌梁海,从宣府到土默川。”说着,万历撒开缰绳在马背上张开手臂:“将来这两条铁路修好,再在塞外把乌梁海和归化城连起来,或者在归化城更北的地方。”

    “那应该是你被册封顺义王的时候,棉衣棉裤、油和糖,所有军队和粮草辎重都会运到那,大青龙沿途全部都是堡垒,每到开春,部队四出向北方开拓、向西边攻打瓦剌……哎哟!”

    光顾着说话,俩手还左右摇摆,一不小心皇帝差点被颠下去,这才稳着身子笑笑,攥紧了缰绳回头对布塔施礼笑道:“有朕在你身后,到时候给你调鸟铳和炮队,他们没人能打得过你。”

    万历说得让自己兴奋了,一激动挥手道:“你大哥再不来,朕就直接册封你做顺义王,让他喝西北风去吧,不过你岁数太小,暂时让你母亲在归化城理政,过几年再回去主事。”

    别看他兴奋,布塔施礼可一点儿都不兴奋,叹了口气,有心辩解却又不敢,还多亏了小潞王,在马背上问了他两句话,这才张口大声告密:“皇兄,施礼哥哥说他不想和人打仗,想让百姓在板升安居乐业!”

    安居乐业?

    万历差点跌下马去,你老子就不像个正经蒙古人整天想着做买卖,到你这又进一步,还打算安居乐业了?

    “板升的百姓,和大明的百姓一样,耕田养马自给自足,都很快乐,我想让土默川的牧民都那样,不去打仗、抢夺别人。”

    这是万历从来没想过的方向,他觉得……他的帝国还没到去执着快乐的时候,他的子民人均才九亩地,各县去年统计百姓财富,最后一平均每户年收入不足百两银子。

    还真别说,他这个统计很灵,让原本不准确的数据看上去也显得准确了。

    因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统计财产大家都会瞒报一些;可相对而言,也有更多百姓为不交税或县官为了少收税在人口上也大多瞒报;如此一来,就平衡了。

    万历皇帝以己度人,连银子都没有,谈他娘的什么快乐?

    大约是从小到大所经历的战事给皇帝带来一种错觉他认为所有战争都是赚钱的买卖。

    如此一来,为子民打下辽阔的土地,帝国从上到下吃干抹净,把平均土地提升至五十亩,那才能叫快乐。

    不过他觉得布塔施礼说的也对,眼看着快走到清华园,他看见在门口久候的一大帮人,干脆点头对布塔施礼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啊,既然这样,到时候就让你少出点人马,咱们都放精兵出去……嗯,让朕看看。”

    清华园门口,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拜见陛下’声中,万历皇帝眯着眼睛从众人面前一一扫过:“哪个是丁仕卿啊?”

第四百七十二章 子母甲

    丁仕卿比万历皇帝想象中要苍老,也比他想象中要文静太多了。

    万历一度以为生着国字脸穿短袍浑身肌肉块的韩瑾是丁仕卿,似乎在皇帝脑袋里长成这样的人才符合他心中对丁仕卿这个名字的印象。

    事实证明有世间大勇胆识超群之辈,未必就要生得勇猛。

    说实话丁仕卿挺害怕的,他们一行人都很害怕,不单单因为这是觐见皇帝。

    他们早就知道皇帝召见他们的地方会是清华园,但正因为清华园这个名字,百姓们认为这会是一处皇家园林。

    事实上现在这确实是皇家,只是不太像园林。

    进了园子得先坐船从前湖过去,在湖上要坐一种没有帆会冒烟的船,蒸汽机已在各地传播,尤其像苏杭一带,那边手工业者多、他们又都是织户,对船里藏着的蒸汽机发出嗡嗡声很是熟悉。

    等船靠岸才是真让人傻眼的地方。

    杨柳堤岸挡住了视线,远远看着是好一份美景,下船离近才发现满地皆是挖得七纵八横的战壕,天子亲练军士平时操练的火炮就随意摆放在战壕边上,远处传来鸟铳打放不绝的铳声,时不时还夹杂着万历六年造手雷与神威机关箭炸响的动静。

    一列列肩扛上铳刺鸟铳的轻装巡逻卫士沿堤岸走过,见了皇帝也不下跪,整齐地向左转来,接着隔人后退一步变做的前后两队,前队蹲姿举铳待发、后队以立姿端着鸟铳‘咔’一声连贯地劈在身前准备冲锋,打头的队长抬手阻住皇帝队列,随后左臂曲举做落下状,:“口令!”

    皇帝面容严肃地将拿着名单的手往后一背,两脚便自然与肩同宽……别误会,对口令跟他没啥关系,队列最末被马背快颠迷糊的潞王饬着小短腿儿一路跑上前来,脆生生道:“**同风,口令!”

    虽然王爷滑稽,但队长是专业的,他非但没笑而且分外严肃道:“九州共贯。”

    说罢,前队起立后队归队,昂首挺胸立正了下巴一个扬得塞一个高,齐声道:“拜见陛下!”

    “好,好,就是这个精气神。”

    这会儿才轮到皇帝出马,丁仕卿等人突然发现他们年轻的皇帝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眼儿都眯没了,对巡逻卫士们摆摆手:“听朕口令,向右转,向前走,继续巡逻!”

    巡逻卫队再次昂首向万历行礼,随后列队离去,万历这才转头对跟在身后的丁仕卿等人道:“看看这器械,万历八年制天下太平铳,那合握木托漂亮吧?朕亲自试过,用这个与人拼斗就和拿短枪没什么两样。瞧瞧那团龙胸甲,它叫龙纹子母胸甲,万历九年制。”

    “可别小看它,这套胸甲内外三层,内钢制甲衣,外铜焊团龙,中间芯甲材质朕不告诉你们,宣府讲武堂最新机密设计,仅比过去重三斤半,你拿鸟铳贴至五步都打不死他。”

    皇帝纯属自娱自乐,后头的老百姓几乎没有对这玩意儿感兴趣的,就连卖关子都显得毫无意义。

    其实这套子母胸甲里头的芯也没什么神奇的,在铜团龙与钢胸甲中间添着一层由浣火布、瓷板制成的混合甲片。

    浣火布通俗名石棉,过去只有西域才有,后来蜀中发现矿产,因其耐高温,通常在一些需要耐火的地方使用;因蒸汽局、电报局、军器局皆需材料学进一步发展,这个任务最终被指派由三大军器局完成。

    不过其被发明以及装在胸甲里的开始是个巧合,景德镇送来各种厚度、各种烧制工艺的陶瓷样品砖,测量员用鸟铳打依次击碎,唯独没穿过一块外层裹着浣火布的陶瓷砖,铅丸击碎陶瓷砖,却没打穿外层布料,令人大为惊奇。

    最惊奇的是一大堆老研究硬是没认出来这东西是啥,送信景德镇才弄清楚,又搜寻了一部分加以实验,验证其单独很容易被鸟铳从各个距离穿透,但与陶瓷装在一起确实能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仅需两分厚的陶瓷与同样厚的石棉布堆叠就能挡住鸟铳二十六步外射击。

    而在二十六步之内,单穿这个仍然会被冲击力震伤但不致命当初万历皇帝看实验报告看到这,二话不说就给宣府军器局赏了一百两银子。

    不用说,这肯定是有人测试受伤了。

    而在穿上胸甲再披挂这个,则即使抵近至三步,也只能在胸甲上留下一个大凹痕,根本挨不到身体。

    同样其对弓箭也有很好的防御能力,但比不上防御火器,经试验讲武堂的研究员们认为箭足够尖锐,可以切断石棉丝,而圆形铅丸则无法全部切断,并且拿出力量传递的理论来告诉皇帝他们即将对子母甲开展尝试。

    当铅丸打至相对较软的铜制团龙装饰上会先变形并卸去部分力道,穿透后继续打在石棉布上,一部分石棉线被击断,但另一部分会裹着铅弹压碎陶瓷板,力量透过裂纹范围变大,就像一样的力量挥锤与刺矛,矛刺进土里锤却不能砸进土里一样,最终被钢制胸甲抵消全部力量。

    但这种铠甲仍尚未流通各部队,只有万历屯在清华园的两千御林军装备,三大军器局都还在试验设计更加成熟的材料与形制。

    比方说广州府讲武堂在去年向景德镇摊派烧制外层含石棉布的一体陶瓷板,在试验后今年已下大量订单。

    今年京运船带回北洋军器局试图将团龙子母甲的外壳做成兜状的报告,认为这样在被打坏后弹孔用铜液融好,重新塞一片防弹用的子板即可再次防御,能降低修理成本。

    同时,北洋军器局也正着手重新设计头盔与顿项,在前额、喉部增加这种新材料的应用。

    “跟你们说,他们都是朕亲自训练,别看还没打过仗,能着呢,不比那陈沐、戚继光练的兵差。”

    诸百姓面面相觑,他们能说啥?

    丁仕卿欲言又止,他特想问问皇帝,身为皇帝为啥要和自己的将军比练兵。

    兴许是脑袋直,韩瑾一直在强烈抑制中咯咯咯偷笑,在丁仕卿瞪了他好几眼后才以极小的声音道:“老师,皇帝跟咱一样,要造反呢!”

    “朕以为你们会给绑来几个贪官,怎么最后帮来的除了这个笨蛋巡抚,朕看着名单上全是无官无职的乡绅呀?朕很不满意。”

    等入了清华园的前院的正厅,皇帝这才正色对几人摆手道:“不过这也没关系,刑部的人还没来,朕也不着急,找你们来除了这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你们说,朕想能听见天下百姓的声音,就像你们这次,如果朕知道的早,你们也不必抢占电报房。”

    “朕知你们事出有因,但这样总是不好,起来起来,我不是要责怪你们。”

    皇帝才刚一说话,丁仕卿就拜倒行了个大礼,他一拜,后边百姓全跟着拜,反倒让万历不敢说话了,连忙招呼大家坐下,这才叹了口气,道:“朕是想设一条法令,让每个地方的百姓遇上难事,都能直接告诉朕。”

第四百七十三章 开明

    丁仕卿等人给皇帝押来了个大官,巡抚吴善言。

    但除他之外,只有杭城乡绅沈、大织户商黄尚言等人,对了,还有个钱塘知县姜召,但知县此等微末小官,在皇帝眼中显然算不得什么,几与市民无二。

    杭州城此次民变自然是因为间架税与火甲法,但真正引起民变就是因为这个乡绅沈。

    他们都被带到万历皇帝的清华园,被缚的官僚、乡绅被皇帝安排坐在右边,丁仕卿与百姓们则被皇帝安排坐在右边,皇帝坐在中间,每个人身后都是他训练有素的御林卫士。

    由皇帝专程指派的刑部尚书徐学谟老爷子本以为这场庭审要由他来,还专门从部堂案上往兜里揣了个惊堂木,结果皇帝就指派他跟刑部属吏在门口坐着,还给他搬出来个大椅子。

    而在更远的树荫下,闹饷的营兵参将马文英、杨廷用带着他们的老兵安静等着。

    “朕对这场变乱有诸事不明,你们依次说,谁也不要乱,有事说事即可,首先。”皇帝向椅子后靠了靠,目光扫过众人问道:“吴善言,你身为巡抚,被索饷官军揍了一顿,朕以为张文熙说得很对,说你是自己讨打,现在被百姓押解进京,你可知为何被押来啊?”

    吴善言见过皇帝,但他没见过顶盔掼甲的皇帝。

    “陛下,老臣知罪,今天下用钱之际,各省皆在为朝廷裁减开支,臣是昏庸无用使错了方法,可这杭州城火甲法与间架税跟臣没有关系,臣也不知他们为何扛着太祖爷圣像便将罪臣押来了,他们在路上还殴打罪臣,即便要打,也不该他们打吧。”

    坐在右侧的韩瑾想要出言说些什么,被丁仕卿按住,这个执教二十载的落魄文人正用自己的眼光审视着标新立异的皇帝作为。

    万历没有理会韩瑾,他冲着吴善言缓缓颔首,感慨道:“你还是知道自己斤两,你就是庸臣,裁减开支,是裁减军费能裁减出来的么?”

    报告他看过,吴善言做巡抚干过最漂亮的事其实也正是裁减军费,因为军费开支确实是浙江亟待解决的大问题,甚至毫不客气的说这次兵变、民变的深层原因都是这军费。

    正如这小小的杭州府,屯九营兵额四万五,而且这是胡宗宪时代就留下的兵额,不像卫军那样缺额,全是满员,一年军费开支近四十八万六千两。

    将近五十万两的巨额军饷,杭州城从哪儿来?从民间来,所以收税繁杂、官府侵吞间架税却不雇人仍行火甲法。

    万历开始都没注意到这事,直到他发现吴善言裁减军饷三成甚至还期盼着老兵回乡种地,查了查吴善言给杭州府剩下多少钱,才发现他省了十六万两千两白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正是这个巨大的数目,才是吴善言敢硬着头皮裁减军费的原因。

    如今海防稍靖,募兵减饷是正常举措,在万历看来吴善言的过错实在言辞过激、举措失当;这也是朝廷在事情发生后让他回家歇着不做其他处罚的原因。

    但在这里,万历认为吴善言又有了新的过错:“你身为巡抚,在地方是封疆大吏,在朝廷是地方耳目,却认为下属地方杭州府发生的事情与你无关,那朕让你回家歇着实在是太正确了。”

    “在倭乱的艰难时期,要百姓与朝廷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百姓节衣缩食参军应募,为朝廷交间架税、立保甲制,谁都没说过什么;但艰难时期过去了,朝廷甘了,还让百姓苦着,那朕的朝廷岂不比倭寇还坏。”

    “你知不知道这此的事对东南影响有多大?”万历说着抬手扫过丁仕卿等人,道:“杭城百姓拆了宵禁的更楼、毁了不让同行的拦栅,烧了缙绅的宅邸,使周边各县震动。”

    “临安百姓大书激变与城门,海宁百姓群聚安国寺商议起事,富阳百姓干脆带着干粮去驰援丁仕卿,这些事情你作为巡抚可知道?百姓的群情激愤难道是一日之间形成的?还是明明知道却不在意呢?”

    “这次的事朕不想怪你,你岁数也大了,受此番磨难也足够惩罚,抽空去北洋医科院看看,人火气大是肝有毛病,回家好生休养,别再发那么大脾气。”

    似乎万历已经对吴善言的事盖棺定论,他转过头看向丁仕卿等百姓,就好像他认为百姓们也在等他一个说法,道:“钱塘知县做事不好、杭城知府处置不公,朕大可以降罪于浙江巡抚,但朕是天下最大的大人,不可拿小人撒气,他们的错即是朕的过错。”

    说着,万历抿了抿嘴:“朕会下罪己诏,是朕着眼于外,不能体恤地方军民之情,今后要为百姓军民多谋福祉……不必多言不必多拜。”

    万历显然是在意这个罪己诏的,只是他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道:“朕少年不更事,逼迫宫中宦官切下一缕头发,老师都代朕拟过罪己诏,如今叫百姓军兵蒙受冻饿之苦,这远比那严重的多。”

    “朕要让天下更加开明,但这不能靠你们这些社学教习带着坊间织户放火烧屋来解决,也不可能指望垂垂老矣的大臣突然像朕肚里蛔虫般体贴。”

    “兴许是掌兵了,朕遇到此类事宜最早想到就是杀人,不是杀你们,是把官吏害民贼杀个干净,杀几十几百几千都没关系,太祖爷爷说了,天下这么多人,不怕杀得没人做官。”

    暴脾气老头儿吴善言不知怎么哭了起来,鼻青面肿的老脸每个褶子都在抽搐,百姓们被吓得面色苍白不知该说什么好,丁仕卿无声地叹了口气,面上却露出些许轻松的释然。

    “杀了人,问题还在那,四万五千营兵依然要杭州城解决,不裁减军饷百姓依然要应付诸般税务疲惫不已;裁减了军饷军兵便无从生计;裁撤的营兵又能让这四万五千名青壮时便应募投军的老兵去做什么维生?”

    万历说到这,顿了顿,抬手告诉御林卫士让参将马文英与杨廷用进来,他说道:“若是事情发生的早些,朕能给每个士兵置办一张织机,但现在太晚了,朕的内库已无半两银子。”

    “所以朕想问问你们,罗木营九营官兵四万五千武士,倘朕准你们携家眷渡海赴东洋开拓,东洋不行南洋,西洋也行,你们认为,有多少人愿意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757/ 第一时间欣赏开海最新章节! 作者:夺鹿侯所写的《开海》为转载作品,开海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开海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开海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开海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