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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四十四章 有毒

    皇帝的信里也并非只有这些让人感到分外沉重的事。

    比方说他在信里告诉陈沐,他又出警入跸去了北洋一趟,因为北洋军府到天津卫的铁路修好,通蒸汽车了。

    信中附带着皇帝亲自手绘的铁轨形制,构造非常简单,远没有牧野县施行的铁路那么复杂,下面没有枕木,直接使用下宽上窄的梯形木轨,木柜上盖一层结实光滑的凹型铁帽子。

    一来一回两道轨中间是骏马奔驰的土路,两侧另有夯土路则用于马车与行人通过,一路铺了九十九里,第一条奔驰在铁路上的火德星君被皇帝称作大青龙,这条大青龙在数据上看来确实对得起这个威武的名字。

    大青龙的车头由一台全重两万七千斤的甲型火德星君构成,牵引七节大货车,测试载重五万四千斤,包括车头在内,每一节大货车在进入轨道时都需要被十匹高头大马拉着经过一段由平地逐渐抬高的小木轨道。

    大青龙以日行三百二十里的速度载着皇帝及重要朝臣、护卫军兵二百七十一人从北洋驰往天津卫,大获成功。

    书中夹带的,还有一副宫廷画师临摹通车当天名画师陈粲所绘《地上青龙图》,皇帝在书里对陈沐说,那画上有他,而且不止一个,是三个。

    绢画四尺多长、标准二尺宽,对陈沐来说整副画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画里根本无从得见大明第一辆跑起来的蒸汽机车究竟有什么构造,因为整个车头的外壳就是一个大龙头,对得起它的名字。

    而在龙角之间放了个座位,座位前好像还有被做成龙须模样的玻璃罩挡风,夸张手法加大的万历皇帝就坐在那,全身上下披挂赤色边军棉甲,两手各扶一只龙角,威风凛凛。

    在他脚下,两侧龙鼻喷出浓浓白烟向后曳着,随后拉动的大货车也并非密封的车厢,而是大型板车两侧加着木护栏,看画上的笔记似乎护栏还被雕绘过,每隔几步便立着一名拄鸟铳挎腰刀的北洋旗军,他们头顶的盔枪、背后的靠旗与车两旁插着的龙旗一一向后曳起。

    陈沐在车上找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有身着绯袍端坐正中神情严肃正张手指着远方对左右说着什么的帝国首辅张居正;也有笼着胡须笑意和蔼的阁老张翰,还有戴着玉框眼镜仔细对张翰小声窃语什么的王国光……陈沐在这个位置没有找到皇帝所说的自己。

    第二辆车上,多是六部部堂与勋贵爵臣,陈沐找了又找,他看见叶梦熊、申时行和张四维,以及有些生有些熟的面孔,却依然没找到自己。

    就在陈沐怀疑自己出海这几年在大明混的连第二梯队都算不上的时候,他在叶梦熊旁边、那个本该插一面龙旗的位置瞧见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龙虎道君石像,还穿着绯袍戴乌纱呢。

    石像雕得栩栩如生,画师画的也跃然纸上,几乎让人找不出任何缺点。

    硬要找,也就无非是这神像跟他长得不太像……帅爷可比这怒目金刚似的神像英俊多了。

    那玩意整个就一尊夜叉。

    陈沐估计,皇帝说的画上有他应该就是这个了。

    可另外一个,是什么呢?

    他实在找不到了,最后在皇帝的信里找到答案,皇帝料到他找不到,让他再回去仔细看看大青龙的眼睛……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皇帝把两尊镇朔将军炮放在蒸汽机车头,炮身被外壳盖住看不出来,只露出两个炮口充当眼睛。

    这让陈沐相信,皇帝一定是陈学最优秀的子弟,看这习惯学的。

    寒冬腊月坐龙头,人在炮在,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啊。

    最后,皇帝说他很仗义,要求陈沐在牧河铁路通车时也要让人画个画,把他画上去,并将这幅画送回国内作为国宝,为后人营造一种‘朕很自由’的假象。

    这算是长信里唯二让陈沐开心的事了。

    另外一件事是皇帝这次没有提到他的猫。

    陈沐很清楚地记得万历不是喜欢猫那么简单,而是干啥都要带着猫,在过去每年往来本土与大东洋的信件中,万历会在每封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猫。

    不是这个小厮、就是那个丫头,而今年送来的那副蒸汽机车画上陈沐没发现猫的影子,也没看见长达百页的书信中提到他的猫。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提到两次,一次是问他坐着万历舰的暹罗小厮把新大陆转一圈了么,第二次是说他的亚洲小厮不好养熟,倒是新下的崽子还能玩一玩。

    他认为这是一种皇帝内心孤寂的外在表现……你说这好端端一个皇帝,怎么就硬把自己活成社会边缘人了呢?

    随着将皇帝这封书信渐渐读完,陈沐也只能告诉送信的锦衣卫,恐怕他得在常胜小住几日才能回去复命。

    皇帝信上三个问题都不太容易回答。

    军队改编只能从征兵募兵的兵役制度上着手,教育上的制度革新同样是复杂而牵扯甚广的事,陈沐都不能随意做下决定,哪怕只是给出建议的决定,都要小心翼翼。

    但至少他是能思虑出一个短期甚至长期可用办法的。

    唯独第三个,万历用的很好比喻,船,从哪多弄几条船,这在陈沐看来是最难的事。

    就连他都只有一个设想,因为万历的问题恰恰是他一直在做的事,只是长久以来,这个他一直践行却并不清楚的构想,被万历问出来了。

    历朝历代,本土一直处于自力更生的状态。

    自力更生,字面上的意思。

    不是欧洲帝国进行欧洲、非洲、美洲、亚洲这样的分工模式,而是自力更生,进行河南河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广东广西这样的分工,如此内部分工本天然会带来贫富差距、土地兼并等一系列内部矛盾。

    而农业国转向工业国,则会使资源消耗与内部产出急剧增加,旧有的矛盾没能解决、新的社会矛盾更加剧烈,更关键的是这种矛盾不是陈沐创造出来,而是整个帝国被时代推着走到了这一步。

    所有问题都是死节,帝国维持统治需要更多的电报线路、需要更长的铁路,这能带来显而易见的巨额收益,统治这个国家的皇帝、官僚,每个人都想这样做、也都要这样做。

    但钢铁不够。

    钢铁不够就需要更多的工人,更多的工人更多的产出需要更好的运力,更好的运力需要……铁路。

    陈沐看着眼前铺开的《地上青龙图》不禁看得痴了。

    他仿佛看见名叫大明的蒸汽机车正开足火力一路狂奔,可在前面横着的不是铁轨,而是一堵坚墙。

    在陈沐一切所知的先例中,国家到了这个时候,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左转、要么右转。

    左转是自下而上的革命,如日中天的大明没有这样的土壤;要么右转,就是继续吹鼓天朝上国,用民族主义为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保驾护航,四面出击疯狂扩张。

    在陈沐的印象中,沙俄就是如此,只不过沙俄对内依然是封建农奴的那一套,就是个放大了的土司,导致在一战中国内破产的商人联合起来,先把自己弄炸了。

    而陈沐认为以他的见识,倘若与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政治家们携手,他们应该能够跨过这个坎。

    但是首先,他得先去军医院见见陈实功。

    皇帝说,张阁老被痔疮折腾的从天津回去就下不去床,从徐阶府上找了个医生要给他治疗,但北洋的医师说不妥,最后皇帝决定派人到大东洋来问一问。

    因为年轻轻的话皇帝认为天下最好的外科医师被陈大帅拉到了大东洋,把药方拿过来让陈实功看看,如果没有问题,就让张阁老按这个治。

    陈沐捧着药方皱起眉头久久不语,这一刻他手里拿的不是药方,是张居正的命。

    因为这一味名叫枯痔散的药,配方为白矾、蟾酥、轻粉、砒霜。

    毒性烈度不分先后,随便一个用量大了都能把人药死。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三菌

    东洋军医院,陈沐特意让驻营军兵不要传报,安静地走入代表亚洲医学最高殿堂。

    军医院是常胜一大奇景,因为医生见了患者比旗军见了银子还亲,正常情况下收费甚低,每逢疑难杂症更是干脆不收诊金,这并非最奇的地,最奇怪的是有时候患者看病,病好了军医院还发通宝。

    但凡在这瞧过病的百姓都说东洋军医院的医师医术高,但相对的他们也对治疗环境诟病颇多……身体上得到良好医治,心理上受到极大摧残。

    别管治什么病,都有一帮子披着血红大褂戴棉布口罩、薄手套的军医在旁观摩,各式各样精工锻打小巧别致的刀、钩、针、镜铺开一排,那模样活像上刑场。

    没办法,毕竟前身为东洋军医营,每个医师都是专业的金创科大夫,尤善跌打损伤与外科手术,跟本土正常注重内外兼理的医师侧重点不太一样。

    而中医又是需要极高经验的学科,既要阅读医书的经验,也要临床的经验,在东洋军医院,三名丙等医师各带十名部下观摩治疗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一旦没了临床经验,传统医学会迅速衰落。

    基本上每个来到军医院需要做外科手术的病人都会得到一次上刑场的切身体验,一样被绑着、一样和刀子打交道、一样有许多人观看、一样在行刑完毕后被切下来的东西会被观众津津有味地传阅。

    弄不好还会被人用盐腌制起来当作教材。

    **?那是寻常良医讲究的事,他们是身带军职的医师,亚洲是军头的天下,跟军头医师讲人权是痴人说梦。

    现在正是军医院里最优秀的那批医师最忙的时候,因为他们得到了新玩具显微镜。

    由于陈沐的参与,这样的神器并未能得到令人脸红的名字,但它一经问世便成为东洋军医们的心头好。

    自从陈实功得到第一台显微镜,从那之后军医们几乎以每月增加一台的速度快速普及于乙等医师之中,这帮人拿着新工具看天看地看水看叶,不管走到哪儿都让学徒随身带着。

    间接提高了正常营业对许禄安磨镜工艺的要求,有钱又有权的医师们每隔几日便派人去他的玻璃厂讨要最新最好的镜片,并尝试自行搭配组装,争先恐后地观察天地间过去不曾被他们命名的东西。

    这一点上陈实功就乖多了,他得了陈沐的命令,专门弄了一间屋子跟发霉的橘子相面……这是陈实功第二次把他身边的护卫亲兵吓到了。

    头一次是战争中大行解刨的时候,那会有事没事陈实功用眼神上下打量别人时都会把人吓跑,更别说他有事没事还一个人跑到河边图清静。

    而这一次,亲兵见到陈沐像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个劲儿凑到他身边打小报告:“大帅您可来了,快看看吧,陈医师魔症了,整天在养菌室里一个人自言自语、嬉笑怒骂,像撞了邪。”

    养菌室是陈沐起的名字,专门为这个项目给陈实功拨了些银子,让他随意在军医院选择屋舍进行培养研究,哪怕是陈沐,他也不知道除了把橘子放坏、青霉剥下来后该干什么。

    对陈实功也是如此,基本上是开局一个烂橘子,剩下全靠蒙。

    等陈沐细细打听,亲兵们更是大倒苦水,开始陈实功还算正常,从许禄安那订购了大量玻璃器皿,养菌室先选了个背阴的宅子,后来加设一户向阳的宅子,然后就有些神神叨叨。

    总是念叨什么养大了,什么又死了,别人也不知道他在干嘛,挺吓人的。

    陈沐再见到陈实功,北洋甲等医师瘦得厉害,哪怕戴着棉口罩还是能看出脸颊已有轻微凹陷,衣服都显得宽大了,但眼神却越发清明,看见陈沐第一反应是透着喜意将他推出养菌室。

    陈实功出养菌室便猛地洗手,还将手泡在盛着粗的盆中,说起话来有些气短,道:“大帅进去要戴两层口罩、衣裳从内到外全换,里面的菌坊住户太多,它们会让人咳嗽、衣服霉变,严重时手脚多发霉屑,防不胜防。”

    菌坊?

    陈沐依言带上口罩,进行更衣,笑道:“听起来你把霉菌当作人了。”

    “总要有个称呼才是,在下养的菌坊,大体可以色粉,白菌、黑菌与青菌三种,都不易照料,生得快死得也快。”

    “背阴的两间养菌室内生的是白菌与黑菌,都喜热喜湿,雨季长得厉害;且一样的菌还会变色,在下研究后,白菌可做豆腐、豆豉,且一样的白菌,内里还有多种不同,只是如今我看不见。”

    陈实功说起这些时表情带着浓烈的跃跃欲试,道:“三菌所用粮草皆为玉米汁,生得极好,诸如白菌,一样的白菌,放在米饭上为红色、在土豆上为黄色,能出酒精;与豆腐同放,则出豆腐乳,还有一种过去没人留意的水油,用显微镜在看出来,既非水、也非油。”

    陈实功说着竟兴高采烈起来,手舞足蹈道:“不知道它是什么,尝起来还有点……有点甜。”

    “白菌喜热好湿,生得极快,一日可生寸许;黑菌亦喜湿热但不可通风,通风则死,死又复生,这些小东西着实有趣得紧。”

    “最易养活的是青菌,到处皆有,不惧温热,喜食酸物,因大帅说其极为重要,在下养了许多。”

    说话间,全副武装的陈沐已经被陈实功带进养菌室,推门进去摆满了一个个高至齐眉的多层木架,木架上摆满了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玻璃盒,盒上盖棉布,外面标注着‘玉米院’、‘大米院’、‘土豆院’等不同的称谓,每个小盒都生长着大量菌落。

    这是陈实功的培养皿。

    “菌本性凶,遇物即噬,大帅说青菌当中一些东西能救人,但在下暂时还不知如何将这种能救人之物取出,只知青菌不融油可融水,其他方面,还待在下一一试来。”

    说着,陈实功语重心长道:“大帅,你要多敦促许禄安呀,他做显微镜可太慢了。”

    “我会跟他说的,不过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你看,只有你我二人可知。”

    养菌室是个极好的地方,这里没有其他人进的来,也没别人想进来,陈沐张开一直握在手中的药方,道:“你看看这个方子,轻粉、蟾酥、砒霜、白矾,全是大毒,这能救人?”

第四百四十六章 枯法

    陈沐没料到,他心目中几乎无所不能,医术最为精湛的外科医生陈实功对这副药方极为认同。

    只是看了一眼,便已叫出它的名字:“大帅拿的是枯痔散,虽是大毒,但能治病,这方子怎么了?”

    还能治病呢,陈沐很怀疑张居正命中劫难就来自这个方子。

    “痔疮不过寻常疾病,有必要使用这样毒性猛烈的药方?”在陈沐的印象中,痔疮的治疗手段并不单一,他问道:“不是应该手术,割掉了事?”

    陈实功没再多说,只是说让陈沐跟他出去,这个地方不合适说话,说多了会得病。

    等陈沐耐着性子跟陈实功出去经过换衣、洗浴、泡手泡脚等一系列陈实功琢磨出的杀菌措施后,二人进入陈实功的宅院,屏退旁人,这才坐到一处,听陈实功对这一病症展开介绍。

    “痔疮并非普通疾病,不因外疾入侵,而在人习惯使然,发病者过食炙爆、或因久坐久站、或七情过伤、或担轻负重、或竭力远行、或酒色过度,俱能发痔。”

    说着,陈实功还拉过纸来,提笔画了起来:“有生肛门之内、有生肛外之傍,形状各异,有大有小,大有莲花、蜂窠、翻花、鸡冠、菱角、珊瑚;小有樱珠、鼠尾、牛奶、鸡心、核桃、蚬肉之形;积毒深则大、形越异则越恶。”

    “其病非轻重,治俱需内外分防,因此说此病并非外疾,亦与邪毒无关。”

    “初起不肿不红,行走不觉者为轻;肿痛遇劳而发,头出黄水者为轻;待生异状,流脓出血不止者为重;久漏窍通臀腿,脓水淋漓,疼痛不已,粪从孔出者,便不好治了。”

    陈沐深吸口气,对陈实功充满敬仰之情,他对这些病症如数家珍,甚至还能评判出个美丑……活该人家当名医。

    头一次真正深切地了解痔疮这恶心事儿,对陈沐真的没有多少新奇,他打断陈实功继续讲述的**,道:“治愈这病,一定要用枯痔散?”

    “这自然不是,治愈的方法多了,春秋之时就有人患内痔,医者杀狗取膀胱,塞竹管入腹吹起,拉出膀胱则痔亦翻出,刀除痔疮,涂抹药膏,倒吊患者,翻出的自会收回,如收不回,则以冷水浇其胸腹,打个哆嗦就回去了。”

    “但凡到了这种程度,一定是病患极重,不取痔则疼痛难忍。”陈实功轻笑一声,摊手问道:“可大帅你想,这治十个人能活几个?依在下的经验,十个人有九个手术后都能活着,直至其某日如厕,血流崩出不止,稍有不慎,一命呜呼。”

    “患此病者多为劳心久坐的尊贵之人,又岂能随医师心意,叫其这般狼狈?”陈实功说着,叹了口气道:“过去在南直隶,有一男子贵人患此七年,症状极重,我欲为他开刀,家人险些将我棍棒打出,又能奈何。”

    陈沐缓缓点头,想想也是,他也觉得张举未必能接受医生在他身上且是私密部位开刀,这不单单是私密的事,在他那个位置上,改革挡了太多人的路,想要他命的人太多太多。

    而另一方面,别说张居正,就算他自己也不能接受别人往他直肠里塞进去个狗尿泡子。

    直接开刀取痔容易,刀口如何愈合才是大问题。

    “那要想治愈,便只能用这个?中毒怎么办?”

    面对陈沐的疑问,陈实功也很慎重,解答道:“若说症状减轻,可用洗痔枳壳汤,不论轻重,疼痛时洗则自消,但其反复;诸痔欲断其根,必须枯药。”

    “不过大帅可以放心,枯药并未单使,先以唤痔散使痔出,待其出后再用护痔膏护住周边好肉,不使毒性蔓延,才以枯痔散每日涂抹,至七、八日,其痔枯黑坚硬待其自落,再换洗起痔汤。”

    “这里面只有枯痔散含毒,要药虽烈,然其用量不大,仅使病根干枯、坏死,最后脱落、孔窍不收,覆生肌散、玉红膏,治愈者十可有九,唯独不灵者,乃其五脏本已受损,不可承受药力。”

    五脏受损?

    陈沐的脸色很难看:“若患者肝肾有异,可能施行此方?且年事已高,即使耐住药毒,后续出血用药,又能如年轻人气血旺盛?”

    民间对张居正的私生活有些传闻,臣是多半报以怀疑,但他不信张居正到了这个岁数五脏六腑没有毛病,也不信张居正的身体造血功能还像年轻人一样。

    这里头随便哪个一个出了问题,帝国首辅就没了。

    这个结果是陈沐所不能接受的,也许对皇帝来说没有张居正能更容易掌权,但现在的大明,没人能接张居正的班儿。

    皇帝的威望不足,需要的是和平交接;而诸多廷臣,才能谁都不少,只是没张居正那么强力,让他们推行一条鞭法没问题,可推行考成法?

    不可能。

    一条鞭法、钱法、银法,陈沐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考成法……没有考成法,或者说没有能让考成法继续推行的人,大明的扩张速度赶不上崩溃速度。

    陈实功也皱住眉头,他摇头道:“大帅,治病需对症下药,在下要见到患者方可断定能否施用此药。”

    “如若不行,在下还有一自创新方,名为三品一条枪,毒性稍弱;若再不行,则只能开刀或灼结等法除掉;症状轻者,则不宜施用烈法,以食养、多眠、戒酒色多休息,兼以内服汤药调理。”

    “在下不知是哪位将军患病,不如带在下过去,一番探视可知病症轻重缓急,对症下药方有结果。”

    陈沐缓缓点头,思忖片刻,道:“看来你得回去一趟了,不过眼下,两个月的时间,征集常胜所有患有痔疮的人,尤其是重症,至少要有五十个,把你所有知道的治疗方法,统统汇总,找出各种治疗方式药到病除的方案,做出最坏的准备。”

    “这个病人不用你治,等你回国,北京会有一场手术需要你看着,用你的经验,盯着这场手术,不能让它出半点纰漏……借此机会,你也可以把显微镜带回去,还有关于三菌的著述,带回北洋医科院,让所有人研究。”

    “因为这个手术的患者,是内阁首辅张阁老。”

第四百四十七章 登陆

    客居常胜的培根觉得一切糟透了。

    整个不列颠,他是最清楚东洋军府对英格兰心怀怨怼,尽管他拿不出任何证据,也不知这份怨恨从何而来,但他非常确定东洋军府的赵士桢执意与英格兰为敌。

    培根接触到的大明百姓都好极了,根本没人在意英格兰在哪或英格兰是什么,他们只顾着自己的生计,沉浸在多赚少赚几百通宝的事情上。

    可东洋军府始终有庞大的敌意……西班牙做俘虏出身的骑士,如今在常胜跟驻军军官们打成一片,如果说这建立在明西两国结盟的立场上,那荷兰来的小商人只要给得起税款,只要不去海港与村落,也能在城中自由行动。

    只有他,在这座数年间拔地而起的常胜县里,好像专门对他盖下一张大网,不论他做什么,只要摸到那个边,立即就会被打回原形。

    甚至连想回英格兰都回不去,去年他都走到大西港了,船就在眼前,可他就是不能坐。

    军府的赵大人说了,大明商船不能准外夷乘坐;可大西港港口停泊的船舰除了大明的兵船、大明的商船、大明的渔船之外就再没别的船了。

    西班牙人的船?

    西班牙人看见英格兰人恨不得全部沉到海里喂鱼,更何况西班牙的船也开不到英格兰的港口。

    培根觉得自己所遭受一切白眼与障碍都是大明东洋军府那个叫赵士桢的人使的绊子。

    他远远地见过赵士桢,在常胜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军兵高举回避,上百步骑飞扬跋扈地出城,赵士桢就在簇拥的人群中,骑着西班牙人的马低头向身旁顶盔掼甲的将军说着什么,看到街上被百姓几乎挤到店铺里的自己,还露出些不怀好意的笑。

    听说那是东洋大臣例行巡视宗室大学的出行。

    现在培根非常怀疑,包括艾兰王国复**出海的事,很可能都是这个赵士桢一手操办,倒是让同样客居常胜的西班牙骑士吓到破胆的东洋大臣陈沐,培根觉得那是个好人,至少不像赵士桢那样坏。

    最近他一直在收集报纸,其实也不是报纸,就是东洋军府、常胜县衙与常胜卫发至地方的公文布告,从这些布告上就能简单地分析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去年冬天常胜卫改编,将编制划至右京总兵官石岐麾下,培根没见过这位总兵官,但从发下仅有的两条布告都是安民告示,告知百姓近日常胜旗军要进行武装奔袭训练或打放火炮,让大家不要害怕,布告里还经常旁征博引些他看不懂的典故,让培根觉得石将军是很有文化的人。

    赵士桢呢,常胜县就数他发告示多,整天不干好事,今天传信各村副尉让他们来领库存火箭、明天就派人告诉墨西哥总督,逮住一个夷人海盗就弄死一个,成日里杀气腾腾。

    常胜县衙的知县就好多了,四个月只发了一张告示,问百姓有没有什么生发良方,说知县有个朋友掉头发很严重,急需良法挽回尊严;还顺带提了一嘴让治下百姓结婚的要挑好日子,借出官袍已经定到四个月后了。

    至于东洋大臣?东洋大臣一定是个好人,半年都没发过告示了,如今发出一份告示,是告诉百姓有得某某病的赶快去东洋军医院,现在免费治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上面说那个病,名字叫什么疮,前边那个字笔画太多,培根看不懂。

    就连陈沐上一封署名的布告也被培根找到了,那是为医治常胜天花敦促原住民百姓走出丛林治病的告示。

    可能在培根心中,陈沐和那个让赵士桢在马上点头哈腰的将军形象不符,更像陈实功的形象。

    流落在常胜的街头,形单影只的培根倍感忧伤。

    他甚至有点怀念应明,那个把他带到道君庙里吃饭的明军骑兵。

    但他也知道,应明恐怕一点都不想他。

    事实上应明就算想,今时今日也顾不上。

    因为应明此时此刻,离培根的老家英格兰在直线距离上仅有九百里。

    艾兰王朱晓恩的复**正千户、武德将军陈玉汉与东洋军府先锋军副千户、率四百东洋马队的武略将军韩金环,已登陆爱尔兰的土地。

    但情况并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顺利,迎接他们的不是像琉球、朝鲜那样的统一国家,也不是安南那样南北分裂的大战场。

    直至他们真正登陆爱尔兰,才终于弄明白,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名叫爱尔兰,大多数领主名义上承认英格兰王室的领主地位,但不存在中央集权,大体分做五个大区,有名有姓者一百八十三个各自称王的领主。

    他们自爱尔兰绕了一圈,才从北方登陆,进入朱晓恩在泰隆的领地。

    所有人,不仅限于陈玉汉、韩金环两位在林来打过海战的将军,还有他们麾下的宣讲官与包括应明在内的各总旗小旗,所有人头脑里都一个想法:这也叫领地?

    木屋,到处都是顶上盖着杂草的木屋,朱晓恩的领地很大,很什么都没有,麾下六十个村子的领主在得到伯爵回归的消息后纷纷率领手下最精锐的亲兵赶来……看着他们的样子,应明对自己升为总旗一点儿都不开心。

    他们光着腿,所有人都穿着草鞋,地方头人们怀里大多揣着类似金瓜一样的锤子,身上裹一副厚毯;侍从们的装备要好一些,但没有火器也没有弩,就连带弓箭的人都非常少,而且在朱晓恩的解释下,就算带弓箭的在打仗时也不用弓箭,他们的箭头都是石头。

    侍从们倒是都挺壮实,或扛或拄近人高的双手大剑与长斧头,但铠甲都是锁子甲是怎么回事?还有个奇装异服的家伙就穿着米色麻布袍子,仅在左臂戴一副板甲的护臂,还一副牛气哄哄的模样。

    而且这帮人一听朱晓恩要称王,做整个爱尔兰的王,所有人都炸锅了。

    嘈杂声里,应明听见坐在他身前的副千户韩金环看着朱晓恩的方向叹了口气,对旁边的陈玉汉道:“就他们这卖相,大明随便一个旗军都比他们像贵族。”

第四百四十八章 当十

    由于朱晓恩的领地无法为复**与先锋骑兵就地补给,从法兰西战场上转移到爱尔兰经历数月海上沉浮的明军大多留在海边。

    因此艾兰王对他的附庸们缺少有效的震慑力量。

    一说要称王,要跟英格兰打仗,朱晓恩王爷的附庸们大半饭都没吃就跑了,只剩下二十二个贵族或者说地方头人愿意咬牙跟着干。

    爱尔兰的军事能力一言难尽,基本上就是大航海时代白人土著的感觉。

    公元四百年日耳曼蛮族,加上公元八百年西班牙地区的卡斯蒂利亚轻骑兵,用着维京时代的武器装备,各个村庄与部落往来劫掠,周而复始的进行械斗。

    二十二个贵族在朱晓恩的命令下召集了一切所能召集到的人手,去往岸边搬运船上满载的粮草,一副这个时代最奇幻的画面撞入应明眼中。

    身披板甲的贵族骑士戴着从西班牙高价购入的高顶盔,持一杆跟鸟铳一样长的铁头木枪,屁股底下坐着矮软鞍、光着的小腿和脚丫在马肚子下边快垂到地上去,趾高气扬。

    他们通常会带两三名身穿锁子甲,头戴维京覆面盔的骑马侍从,同样的短矛与长满腿毛的小腿和光着的脚丫,同样在马肚子下边耷拉着。

    侍从身后,有的贵族会有穿西班牙或英格兰胸甲的一名步行草鞋剑手,有的则没有,但一定有的是大队穿破衣烂衫手持梭镖、长斧的农民和腰携短斧的苏格兰部落百姓,当然少不了还有最少一人的风笛手。

    高桥鞍、马镫问世已有一千三百余年,并快速风靡世界,但在爱尔兰,没有。

    可应明和他的同袍们看着模样狼狈的友军笑不出来,因为这些人很快就变成他的部下了。

    统领四百骑兵的副千户韩金环在粮食运到艾兰王部落后愁眉苦脸地从领主长屋里走出,挥手命麾下四个百户、八个总旗就地集结,抱怨道:“艾兰王眼界高了,看不上这些部队,为免复**与艾兰军混编战力降低,各地赶来的四千余部,分在你们麾下,各部就地扩编。”

    韩金环抬出三根手指,道:“三倍。”

    说罢,韩金环对各个愁眉苦脸的部下们道:“行了,别都哭丧着脸,在集结兵力攻打督兵城前,我们要先助艾兰王征服诸部,我们是这样,敌人也是这样。”

    韩金环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垂眼看着各个穿着北洋骑兵制式甲胄、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军官们,嗤笑一声,道:“我问过了,整个艾兰,他们打仗就是一个披挂锁甲的精锐步兵带两个平时背铠甲兵器的侍从和三个梭镖手横冲直撞,没有军阵、没有军法。”

    “难得能体会一次古之猛将上阵的模样,都打起精神,各百户跟我去绘图,中午吃了饭,下午复**向南进军,我们分兵把周围八个不愿出兵的领主捉来。”

    韩金环的目标很明确了,麾下总旗们也听得懂,八个总旗对应八块贵族领地,听着意思打完仗还要跟在复**大部队向南继续攻伐。

    应明都没亲自去看分到手下的兵,打发总旗部宣讲官去收拢兵马,自己直接找上麾下五名小旗官做战前动员去了。

    他的爱尔兰语在船上临时抱佛脚学了几个月也不太熟,何况也不觉得艾兰本地兵那个样子能指望得上,他们五十六名人马俱甲的骑兵才是艾兰战场的决定性力量。

    结果等总旗宣讲带着兵过来,倒还有些意外惊喜。

    总旗宣讲名叫甘海,兖州府人,岁数比应明年长,并非北洋军校场练出来的兵,过去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山东大旱那年带着家人依朝廷迁四省游民令进了大东洋,在移民村里当过副尉,因土民言语学得快,被招进复**。

    后来被韩金环借调到先锋骑兵里当宣讲,进的就是应明的小旗,大胡子刮掉的时候心里还着实委屈了一阵,不过在法兰西战场上跟着部队立了首级功,便也跟着升做总旗宣讲算走了运。

    骑术、铳术、枪术、跤术都比正常骑兵差一大截,唯独身高力大,性情敦厚,能把旗军团结到一块,这对应明来说比个好战士重要多了。

    北洋军出来的最不缺的就是好战士,但像这样能受旗下军兵拥戴的宣讲官很难得。

    至于说技不如人也能升官……这事看怎么说吧,至少在四洋军兵里没几个人会抱有这种想法,君不见驻军大西港的将军林琥儿,睡一觉升一级。

    人家甘海好歹还真有首级功在身呢。

    “还行,一百二十个人,有二十个披锁子甲的精锐,他们管这些人叫外来战士,是苏格兰来的雇佣兵,每个人有一个五人小队,俩带剑侍从、仨梭镖手。”

    “都是步兵,王爷把骑兵都留在复**里了。”甘海带着上百人回到驻地,表情不算太苦恼,对应明道:“反正都拨在标下,给他们发靠旗吧,总要标识敌我才行,这边人也不兴战阵,打起来太乱。”

    说着,甘海对应明道:“总旗,这里头有六个人在英格兰、西班牙军队任职,是真正打过仗的,应当能用。”

    应明向他的新部下看过去,二十个小队凌乱走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衣甲上还是能看出队长与普通士兵的差异,看上去凶悍归凶悍,但这种凶悍是属于强盗、劫匪的那种感觉,而非军阵。

    应明回头看向自己的骑兵。

    五部小旗官及部下皆牵马列方阵,各自部下分明,赤色马尾盔与背后靠旗招展,各小旗下半骑铳半长兵,还有一小旗最后两名骑手持马刀,一个马屁股上背着虎蹲炮、另一个背着炮弹药箱,军容雄壮。

    不等应明再说什么,便已有千户部下骑手飞马而来,呈交韩金环布下军令,应明看了几眼,将军令交给甘海,依旧以打量的眼神看着乱糟糟立在对面的新兵,转过头道:“堪用不堪用,打过这仗就知道了。”

    “军令已下,南方三十二里,无坚城工事,有兵千余……咱们要以一当十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余光

    马队在林间停驻,在这位于北爱尔兰泰隆郡郊外临近贵族封邑的密林里,大明东洋军府先锋军骑兵总旗官应明遇到打赢战役最艰难的阻碍如何劝阻己方部下在开战后不要冲锋。

    “这可太难了,他们打算在开战前饮药酒壮胆,然后冲上去,各个都说自己是最勇敢的勇士,可能是不愿被我们看低。”

    宣讲官甘海从树上爬下来,边将铁壳望远镜收入囊中边带着无奈神情摊开两手:“部落里似乎在聚会,人们在空地上饮酒、跳舞,如森说这是他们动员士兵的方法,可能已经准备好与王爷为敌。”

    如森是被韩金环调至应明麾下的苏格兰雇佣兵首领,生得和爱尔兰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体魄更加壮实,都是赤发绿眼形如鬼怪。

    这里的形如鬼怪是双向的,对爱尔兰人来说,黑发黑眼身披铁甲跨骑战马挥舞丈八长刀的明军骑兵可能也是另一种鬼怪。

    如森的名字来源于音译,因为意译太娘炮,是黑色玫瑰,而且是黑色小玫瑰。

    英格兰人管理爱尔兰的办法就像西班牙人管理殖民地,且政策极为严厉,哪怕吟游诗人也不能传唱关于爱尔兰的歌曲,因此人们便想了个办法,把黑色小玫瑰指代爱尔兰。

    这便是如森名字的由来,他说凯尔特牧民的出身,在海峡对岸的苏格兰当过兵,后来又在西班牙当过雇佣兵,最终带着他的长斧与朋友们回到故乡,凭借走南闯北的战场经验让他学到能在爱尔兰任何一个贵族麾下得到酒钱的本事。

    但甘海说他其实应该是个胆小鬼……比起逐渐盛行职业军团、方阵作战与火器火炮出现在战场的欧洲,爱尔兰作战形式的原始有助于让这些古代武士活得更久。

    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应明觉得甘海眼中这座大岛上所有雇佣兵都是胆小鬼。

    “他们很勇敢了,面对十倍敌人没被吓尿裤子,你看那些标枪手。”

    应明觉得除了兵器甲胄样子与材质不同,爱尔兰的军事体系很像春秋时期,无非是兵甲质地从铜换成了铁、堂堂之阵变成团伙械斗罢了。

    一样是贵族、国人、野人这三种泾渭分明的阶级,贵族在上阵前由于更好的兵甲,普遍士气要高于部下。

    “算了,他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们找机会,各部上马。”

    随应明下令,林间很快此起彼伏地传出几声鸟叫,这声音令宣讲官皱起眉头,暗自嘀咕也不知道艾兰王国有没有这种鸟。

    接着,五支歪歪扭扭的小队自林间走出,每队有四名身披锁甲的苏格兰重步兵,他们士气高昂;八名持剑斧少量装备锁甲与头盔的侍从,他们跃跃欲试;以及十二名身着布衣背负梭镖的轻步兵,他们……远处策马走出林间的应明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词了。

    最后,他在心里说:他们,视死如归。

    大体上来看这支百人组成的散兵游勇经过宣讲官短暂约束,还算不错,重步兵们背负各色靠旗尽最大诚意排成一排,各自侍从与标枪手在胳膊上与额头系着同样颜色的布带紧随其后。

    队形已不像最初那么杂乱不堪,但甘海还是不太满意,摇头道:“他们需要更多训练。”

    “够用了,够用了。”

    说话间,应明的骑兵已从林间走出,五名小旗与副旗、宣讲官三骑在前,余下九骑驻马三排,押于土兵之后。

    马背上的骑手正向他们的骑铳、手铳与新式火箭筒里装填弹药。

    火箭筒对比赵士桢改良尾端螺旋发射的神威机关箭并无多少新意,甚至为骑兵便携还减少了装药量与射程,唯独使箭筒成为可多次使用的便携容器,并改变发火机制为燧发。

    基本上就像个大号铳管,只不过管子里塞得火箭,骑兵式火箭塞好后在尾端倒入引药,即可在颠簸的马背上把内含一百枚小丸子的小旗箭投送到二百步外的打击面,最终在地面或天空炸开。

    在刊行东洋军府的《骑兵军械指南》中,把这种兵器概括为‘赵士桢的精准’,意为每小旗在战时装备两具火箭筒、每名骑兵马背上带两支火箭,以百户部为单位时一次向敌阵范围投射二十支,即可达到方圆二十步杀死、外环五十步杀伤的精确伤害。

    这也是骑兵火箭筒实际意义上的首次投入实战。

    面对少量来犯之敌,部落里欢聚狂欢的战士们经过短时间的慌乱,维京头盔被当作酒壶的战士们呆若木鸡,秃头修士敲响小钟,绳索牵引下连绵不断的钟声响起,随后整个木寨乱成一团。

    长久以来各部落相互械斗给予他们极多防御经验,妇人们前一刻还因领主的号令向集结于此的战士们倒酒并做些没羞没臊的事,下一刻已非常熟练地跑进屋子,还不忘把盾牌与短斧丢到屋外。

    战士们更争先恐后地在周围寻觅趁手的兵器,那些仅用于捕猎的弓箭即使被人错误地放在兵器架上也绝不会有人去拿,人们更青睐那些巨大的、沉重的战斧与双手大剑。

    爱尔兰的娘们儿都不用弓箭,真男人就要用战斧和入侵者分个生死。

    一支由披挂锁甲、头戴雕刻花纹护住口鼻维京风格头盔的精悍之士以极快的速度集结完毕,打着乱糟糟地旗号向木寨外集结,看上去他们并没有据木寨墙守卫的想法。

    想想也是,他们又不用弓箭,梭镖与投石是他们惯用的远程兵器,反正都要格斗,在营寨里与营寨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率领步兵的苏格兰军头如森依照应明的命令,禁止了部下站在祷告的习惯,面对如潮水般涌入木寨的敌军,高声宣告这片领地因领主背弃泰隆伯爵肖恩的命令,要他们放下兵器投降。

    这种玩命的举动显然没有收获应得的回应,手持短矛的轻骑兵在木寨外游曳,上千步兵聚成一团,出营后呈半包围的模样向他们逼近。

    同敌人比起来,只有一百七十人的部队显然太过渺小了。

    如森的部下不安地敲打地盾牌,首领咽下口水回过头用碧绿的眼睛望向依然端坐在马背上神情轻松的大明军官,在心里念叨着信仰神明保佑向部下吼道:“冲散他们,杀死他们!”

    在喧天的吼声中,如森听到身后传来甲骑沉重的奔踏声,还有只在尼德兰战场上听到过的火药燃烧之音。

    覆面盔的余光里,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空中曳着火光飞跃前线,落在敌军之中,就像神明万能的力量,爆出一片白光。

第四百五十章 呼啸

    十支由纸壳、铅丸、火药、铁头、木杆这些对大明来说极为简陋材料组成的骑兵火箭刹那跨越如森部战士的头顶与近二百步的空间,准确落在叛逆者的头上。

    遗憾的是朱晓恩没能亲自观看,他想这个画面恐怕已经想很久了。

    艾兰王的意图极为清晰,早在常胜时东洋军府最杰出的军官团就为他做出战略上的规划,借助复**的力量以最快速度收拢周边各郡……为的不是增强力量,在东洋军府的骄兵悍将看来,艾兰领主们的力量对掌握复**的朱晓恩而言微乎其微。

    最大目的是扩大生产,让他能供得起复**的军饷、辎重开销,并以征税手段攒一笔钱,向跟随在他们之后的大明商贾购置给养与适量雇佣商人。

    这能让他拥有数不尽的大明广州府精造铁锅用以赏赐部下。

    别小看铁锅,在早年朝贡贸易中,明日两国间最有代表性的商品就是大明铁锅与日本刀,它们之间的汇率为一比三十,一口广府铁锅换三十柄日本刀。

    全日本各路诸侯找不出一个能做的大名。

    这种现象不仅限于日本,北边退化至游牧单一生产结构的蒙古,百年间南下劫掠最中意的铁锅,为啥朝廷一开贡市大局上就不做乱了?因为有地方买铁锅了,草原上的大汗们谁都做不出一口。

    日本、朝鲜、安南、琉球的情况要稍微少些,他们与中原的文化交流基本上都在唐代,技术都学了一些,甚至连饮食结构、餐食饭菜也能找到唐代的影子,那么为什么,他们很少有炒菜,而多烤制食品呢?

    因为宋代生产力爆发,铁器过剩、油脂过剩,才正儿八经开始炒菜,那时候的北方人喜欢用麻油煎吃的,不问是什么,直接用油煎。

    在中国,油条就是生产力过剩的象征。

    遗世独立的爱尔兰,与现在欧洲的生产力发展无关,如果一切正常还会与接下来的生产力爆炸无关,直到其他地方的人吃上冰激凌这种奶油与糖简单粗暴混合到一起到死的食物时,他们还会因土豆得病而饿死一百万人。

    广州府铁锅在东洋军府的战略中不仅仅是铁锅,也是皇帝的权势与大明无与伦比的生产力降临斯土之象征。

    但比铁锅来得更早的是会发出巨大声音、爆开剧烈的光并产生大量白烟,在这一过程中把小小而均匀的石球炸得哪儿都是的骑兵火箭。

    他们出海前在常胜铁是紧缺物资,骑兵们使用的火箭其中很大一部分里面装的都是水泥与破布纤维做成的弹丸。

    这样的弊端是弹丸对穿着铠甲的敌人缺少杀伤力,同时火箭的形状需要做大,但东洋军府并不认为这是缺点,因为他们不缺火药。

    如此搭配好处在于远征的旗军随时可以把随身携带的火箭当作一筒备用火药,只要拆开把水泥丸丢掉,里面的火药经过重新搭配随时能作为鸟铳、火炮所需的火药与引药。

    应明未尝没有展现明军实力让如森等土兵更加忠心、容易指挥的想法。

    但事实与他的想法相左,当火箭在敌阵中炸开,别说即将与他们接战的敌人,就连如森部的土兵都差点被这一变故吓得四散而逃。

    不乏又冲到一半丢下梭镖跪地叩首者……人类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但在肢体表达意思上,大多数动作是相通的。

    至于敌人,尽管十支火箭在他们之中炸开同他们发起的冲锋同样声势浩大,铺天盖地的惨叫声蔓延开来,未散开的硝烟中不时有人满身鲜血地跑出。

    尽管在军械指南上说这种火箭有在空中炸开的可能,但实际上经由实验考证的弹药比例,火箭多会在达到最大射程前因重力坠落在地,四射的弹丸对中弹者极为粗暴。

    这是一种恶毒的兵器。

    被一颗弹丸打中,往往意味着已经被数颗弹丸命中,它们可能打在人身上任何部位,最大的几率是双腿双脚与下腹。

    那也恰恰是世上大多军队缺少防御的部位,中弹者很少出现直接死亡的可能。

    奔驰在战场左右向中心逼近的明军骑兵们将火箭筒塞回马臀囊,抽出马刀。

    他们看的清楚,这场战斗比他们想象中轻松多了。

    十支飞向敌阵各处的火箭看上去伤到数百人,当然其中大部分只是被没见过的硝烟吓到,但躺在地上哀嚎的动作骗不了人,他们的哭嚎能最大限度在战场散播恐惧。

    其他侥幸逃过火箭的敌军也没多少敢继续冲锋的,接下来便是一面倒的追亡逐北。

    并非所有战士都在第一时间逃窜,但火箭让他们本就混乱的阵形直接崩溃,有些人被爆炸瞬间造成的大量死伤吓得腿软,更多人因恐惧与铁骑奔踏的动静吓得丢下兵器向后逃窜,更多人想要继续向前,但他们跟自己人撞在一起。

    人墙遮挡的余光中,对面剽悍的战士与轰踏的骑兵已经近至身前。

    最好笑的是那些贵族模样的轻骑兵,战意崩溃的速度甚至还要超过普通战士。

    人们出现在战场上是有原因的,保卫国家就不用提了,欧洲人在这个时代并没有民族与国家概念。

    比常人拥有更多财富、更尊贵的贵族出现在战场上,最大的可能并非其更勇敢,而在于昂贵的铠甲能保护他不会死在农奴的棍棒与粪叉之下。

    当火箭在他们间炸开?

    别管会不会真的杀死他们,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聪明人在第一时间逃跑,蠢人反应起来要慢一点,等反应过来头戴骑兵马尾盔、身披胸甲铁臂缚、腿盖赤色棉铁甲的北洋骑兵队已赶在苏格兰雇佣兵之前轰踏而来。

    他们提的是长柄眉尖刀与骑矛,还有些人打马兜转着用鸟铳朝人群中放出,更有些提马刀攥缰绳的家伙快速划过被炸得七荤八素,从未遭受过骑兵直接冲击不知所措的战士脖颈。

    不论他们使用什么兵器,一旦想要追击的敌人逃出冷兵器的范围,而披挂团龙棉铁甲的战马又追不上目标时,这帮人还会从马背上抽出早已装弹待发的燧发手铳。

    战斗过程令如森目瞪口呆,等他们吼叫着冲锋到战场正中,却发现留给他们的活计只剩下把俘虏捆绑好这一件事可做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好人

    万历这个年号对大明子民有截然不同的意义。

    比方说爱尔兰岛迎来的新客人,一艘摇摇晃晃的破旧福船停靠在泰隆东方的拉干河河口,拥挤的甲板上有数不清生着大明面孔的百姓排队下船,登陆这块对明朝子民而言几乎完全陌生的土地。

    这艘船过去属于李禹西,现在的船头名叫张四,才从南洋到大东洋没两年。

    张四生在兴化府的仙游。

    大奸大恶之人多为胆量超群之辈,张四没那胆量,却也不甘心生逢此世终年听着别人一夜暴富的传说过一辈子。

    真要说起来,张四觉得以前自己应该是个好人。

    善良、勤劳,且没什么用的好人。

    当年倭寇横行、同乡们一股脑扎进朝廷禁止通船的南洋时,他窝在府城外种地,一年到头抱着四五两银子的结余,过着安分守己的日子。

    倭寇被戚家军赶到仙游,他家地被烧了,官府没给补偿他也不跟着同乡去县衙请愿,忙着应募听召,给平定倭寇的戚家军运送粮草、开路架桥,没少出力气。

    后来没了生计,就去帮巡检司跑腿、给县衙做衙役,虽说日子难捱,没抱怨过什么。

    正赶上隆庆爷开海,商贾、百姓、官军一股脑地涌入月港……胆大的想方设法弄到船引,开船出海日进斗金,他也跟着去月港,因为月港码头搬货给的工钱比别的地方佣工高一分日银。

    后来时日长了,便兴出跟着出海的心,但他不会做买卖。

    有本钱的大人物们出海动不动行船数条,宗族兄弟子侄数百,载货数十万斤贩行海外,那是稳赚不赔;没本钱的黔首小民,少则五六人、多则十数人,各负包裹背着能买到的东西,一道租船出海,路上人货同睡不说,假使避过那年头仍如秋后蚊子般蹦达在海上的倭寇,弄不好也要赔个血本无归。

    因为他们知道的信息少,大商人向外海贩瓷器、绸缎、棉布、铁器。

    张四也背了一个大包裹,路上小心翼翼就算同行问询也只笑眯眯地不回答,他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六十六双草鞋!

    出海前张四就跟这东西熟,质量最好的草鞋他五六日就能穿坏一双,一双要三分银,地毁了之后借钱度日,后来做衙役、力夫,确实攒不下什么钱。

    四两银子的积蓄,就换了六十六双草鞋。

    他寻思这东西不论在哪,谁不需要穿鞋呢?别人说的什么一匹棉布能赚得三倍,他太老实了,不信。

    但他觉得这草鞋,质量这么可靠,多少一双能卖上个四分银吧?那他这一趟可就能赚上一两多了,到时候在吕宋随便买点香料,回来总是能赚钱的。

    再不济再不济,只要有个温饱,咱这天朝上国子民,懂得啥不比夷人多?

    结果到了马尼拉,那的人真的就不穿鞋。

    平民百姓脚底都有厚厚一层的老茧,比草鞋底儿耐磨多了,那达官贵人又有谁看得上草鞋呢?

    后来他的经历可想而知,在举目无亲的马尼拉,可谓颠沛流离。

    在潮州人开的理发店给人修理过胡须、也在矿场抡过大锤,当然最熟练的还是在马城港口干起老本行,给人搬货。

    另外一条退路,也没给他多少表现的机会。

    张四是真的没什么本事,要能耐没能耐、要人脉没人脉,他所拥有的只剩下大明子民这个身份了。

    问题是明朝人太多了,多到南洋都不缺明朝人。

    他甚至在马尼拉郊外的农田里穿行,逢着那吕宋佃农便问:老乡啊,你会不会种地,我从大明来的,这农具、耕地、施肥,我都懂,让我见见你主人吧。

    结果接待他的是个泉州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刚从乡下出来一夜暴富的气质,出则骑高头大马,入则绸服锦绣,带着属于农户老茧的手上狮子国宝石戒指得戴仨,笑眯眯地告诉他人家早就被地主雇来指导生产,您另寻他处吧。

    同样的情景张四经历了不下四次,每次都是这样,令他的自信备受打击……合着出海以后跟他竞争的还是他娘的明朝人。

    欲求不满的现实生活与南洋军府刊行吹鼓天朝上国子民征服海洋的话本格格不入,尤其在高拱主政南洋军府时代,似乎全天下都将大明、开海、南洋军府这一系列大事件比喻为是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达则兼济天下。

    可他张四就不是天下人了吗?

    为何他穷则思变,变则堵,堵则更穷,穷则再思变啊?

    他不是坏人,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没想过去偷去抢去害人,没变通就算了,也没见谁来兼济一下他啊。

    难不成这年月一个大明子民想要在海外混出头,就必须要与刀枪为伴?确实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那些将军们全是从一个小兵成长起来,可他张四参不了军。

    长年累月劳作,后腰动不动就疼,早年为戚家军运粮草推的车轴断了还砸伤脚骨,到现在走路都有点跛,让他跟人打仗分生死,这不是送命么?

    后来他听说,东洋军府跟西夷见仗,立出常胜县,这些年大东洋向朝廷输送的金银、木方逐年增长,国内流传着金城遍地黄金,金子能从河里淘出来的传说,吸引了许多胆大之人抛家舍业坐上开向常胜的船。

    也许张四自己都没感觉到,生活并未给他太多善意,但穷困潦倒的磨练给了他比旁人更多的**与胆量,他的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没混出个人样让他不想回家,第二次变通去往东洋军府驻地常胜,这一次他尝到了甜头。

    尽管去年整个冬天,他一个人在金城野外跑遍了好几条河流,却没能淘到一块金子,但在常胜他有五百亩租赁给新西班牙逃过来百姓的田地。

    这一次,张四被兼济了。

    经历让张四学会总结经验,而真正让他改变命运的经验只有一条:往大明新开辟的土地走,同行的大明子民越少,他的机会就越多!

    所以,他从李禹西的公司买下一条快散架的大福船,船上载满了大西港里和他有一样想法的失败者。

    飘飘荡荡,跟着东洋军府先锋军的脚步抵达爱尔兰岛投入建设艾兰王国这一轰轰烈烈的事业中来。

第四百五十二章 好运

    张四的船上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大多有相去不远的经历。

    他们由失败而出海,出海却更失败,有些人是老实怕事,错过不少富贵的机会;有些人则因繁荣海贸着实阔过些日子,却又有别的恶习败光了家产。

    满目疮痍的爱尔兰岛,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这艘船原本是想借着李禹西的光去英格兰卖货,在海上却听说复**抵达了爱尔兰岛,迷茫的失败者们终于认为自己占得一次先机,转航艾兰国,在海上兜转许久,这才终于登陆于大岛东北方向的拉干河河口。

    有些人的运气就是不太好,张四离开大西港时如果选择用这条船帮李禹西贩送牧野烟,可能一趟就能赚到过去十辈子赚不到的通宝。

    但他选择从大西港拉上一群不相干的人,船上放的除了八百匹棉布与几百条呢绒毛毯外,不是粮食就是水,甚至知道登陆艾兰王国,人生地不熟的不安感猛地涌上心头,才开始统计登船时带防身兵器与有过从军经验的人。

    他们随波逐流,要说他们是到这做买卖的?可能是,毕竟船上到底还带了些琐碎货物,但在挑选货物上所有人一概巧妙地躲过大明在海外附加值最高的商品。

    可要说他们有点像殖民者?超过半数的船员乘客连防身的刀子都没有,鸟铳手铳火铳一共十三杆,倒是常胜对移民组织保甲的训练帮了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摸过兵器。

    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不惧万里波涛来到艾兰王国究竟是干嘛的。

    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法干,就像应明等先锋军抵达艾兰王国后的第一个想法一样,这儿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在河口登陆好几天,八十六个人分成五队,除一队留守看船外四队朝四个方向探了几十里至百里不等,结果硬是没找到一个能交流的人。

    “想找到人容易,西边三十里、西北四十六里,还有北边都有人,但言语不通,他们也不太友好。”

    四队人探险结束后重聚河畔,说话的人名叫王泉,是东洋军府退役旗军,在常胜同西班牙的战斗中失去左臂,领到一笔丰厚的抚恤金后并未回到家乡,反而在常胜买了八百亩地,将家眷接了过来。

    不过王泉并未安于现状做个农场主,他去了大西港应募做佣兵教官,在复**出海后萌生出到艾兰国看一看的想法,坐上了张四的船。

    凭借老兵经历,在航行中为众人帮助颇多。

    王泉说话时用仅有的右手挠了挠嘴边,道:“要想站稳脚跟,早晚要跟他们打一场,没兵器可不行,你觉得呢?”

    他问的不是张四,一道航行至此王泉太知道张四的性格了,那就是个以和为贵的老好人,他都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的人会弄条船出海跑到正在打仗的艾兰国来。

    他问的是一个拄着短矛腰胯铁斧,穿一身靖海服批西人胸甲但身上带着兽骨与羽毛装饰,是个在鼻孔中间与下颌都用兽骨穿孔的常胜原住民年轻人,体魄非常强健,他的名字叫白老虎。

    白老虎是白马联盟酋长白陶的儿子,部落中出色的猎人,绝活儿是用短矛单挑大金猫,东洋军府进贡给万历皇帝的那几只亚洲小厮就是他猎回来的,此行是奉白陶的命令,跟着东洋军府的步伐到艾兰王国来看看,看看这儿适不适合做买卖。

    他带了五名部落里的战士,相较而言王泉更在意他们这六个人的看法,因为如果发生战斗,他们能跟老兵并肩作战。

    但白老虎对可能发生的冲突显得心不在焉,他蹲在地上噙着烟斗抓了把土仔细地闻着,看向船头张四道:“这的土很好,种土豆、挖水井,河口有船来,卖他们。”

    白陶恐怕是原住民酋长中混得最好的那一个,资本积累的过程极为顺利,轻易发动部众在码头卸货赚到第一桶金,随后从陈沐手中拿到贷款买空常胜价值暴跌的可可豆,再从北方归来时便一跃成为亚洲最大的奴隶贩子与毛皮商人。

    再后来,几年的时间里白马联盟的商队飞速扩张,在陈沐善意的允许下,白马部落是所有原住民中第一个拥有船队、沟通智利硝石航线、转运金城木方铁器、麻家港毛皮与肉罐头的原住民部落。

    耳濡目染,看上去肌肉长到脑子里的白老虎同样有这份才能,他转过头看向王泉,道:“船会带兵器。”

    “诶诶诶,以和为贵,虽然土人有些奇怪,言语不通咱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但未必就要打仗,何况咱们又不是军队。”

    张四可不想打仗,张手一面劝着王泉,一边对白老虎道:“老虎你说的好,咱们河口修一座土木围楼,再开些地把土豆种下去,到时候不光能卖给往来商贾,还可以卖给当地土人,总不至于每个部落的土人都是那个凶悍样子吧?”

    “对!”

    张四提醒了王泉,独臂老兵对这话极为认可,重复道:“不会每个部落都想和我们打仗,明天,我带人拿棉布,去周围几个村子走一走,老虎你的人跟着我,我们可以从他们手上买……那是什么?”

    河岸远处,一支令船员熟悉衣甲鲜明的骑兵部队自林间走出,数十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在前,身后有数不尽的土兵推着载满战利品简易板车、牵着用绳索捆绑双手的俘虏远远停驻,看上去刚经历一场战斗。

    看上去骑兵早就发现了他们,军官模样的年轻人带数骑远远地直朝他们打马而来。

    为首的年轻军官是总旗官应明,旬月之间历经数次轻而易举的战斗让他击败六个不愿与艾兰王站在一起的地方小领主,恐怖的战阵斩获与急于笼络人心的朱晓恩令他的官职飞速提升。

    此时他明面上的官职依然为东洋军府总旗官,但在艾兰王国,他是泰隆右卫河口千户部副千户。

    “你们是哪里来的商贾,北亚?”应明看着这帮与那艘搁浅在河口的福船一样迷茫的大明商贾乐了,抬手道:“你们的运气来了,我会送你们一场富贵,不过要先给我的兵弄点吃的,他们可都累坏了。”

第四百五十三章 道路

    “再拿点孜然给我。”

    猪肉被牛油煎得油星四冒,撒上孜然与亚洲辣椒粉的香味撞进人们鼻子里,作为河畔最大的军头,应明有足够的权威让自己坐在正中间对所有人发号施令。

    在他身边,先锋军的骑士们将战马拴在营地旁,与他们的将军一同享受着难得的美食。外面的艾兰王国士兵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这帮人确实被陈沐花了大力气学习训练官兵平等,但在此时此刻的艾兰王国,权贵思想死灰复燃。

    因为东洋军府的官兵平等,仅限于东洋军府的官兵,他们不会与艾兰王国的士兵一起平等,这对双方而言都是麻烦事。

    当然,那一百二十个到现在打了六仗一个人没死的爱尔兰战士对此毫无怨言,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价值观,他们好歹还能就着干涩的饼子与明军随船带来的大酱果腹,嗅着孜然辣椒的煎肉香味对他们来说已足够下饭。

    至少比那些后来投降的战士好多了。

    有人吃肉,就得有人切肉;有人切肉,就得有肉,那么肉从哪儿来?是那些被招降的战士逮来的。

    这年头的猪不是后来常见那种旁的走不动道的白条猪若黑猪,尤其在这边,爱尔兰是极好的牧区,许多百姓以畜牧为生,牛羊猪都养,爱尔兰人和它们一起住在屋子里,这的猪是一种类似野猪,有长而硬的毛与獠牙,像狗一样精瘦敏捷。

    “在这打仗可比在亚洲难受多了,地上什么也没有,老百姓家里更穷,都这样了,这帮人还抢呢。”应明边说边对张四与王泉等人抱怨:“踢开百姓家门,陶锅里炖的是煮了六天的萝卜和荨麻叶子,面包打个眼插上木棒子比斧锤还好使,就这个。”

    应明说着,用拿小匕插着肉的手指向他的宣讲官,甘海适时地从背包顺手抽出一只小黑锤,轻挥两下笑道:“砸军帐钉很趁手。”

    张四问道:“这不有肉么?”

    “这的人家家户户养猪,不少人养羊,还有些养牛;可都不是给自己养的,这些猪牛羊要交给领主和贵族吃,我们一路打过来,走到哪就告诉哪儿的百姓,牲畜我们带走一半,剩下一半赏给愿意跟我打仗的人的家眷。”

    应明说着,翘着大拇指向肩膀后面指指,外头围着乌泱乌泱的爱尔兰战士,道:“现在我手下有七百多人,他们以前的领主都死了。”

    “你们也看见,这最好的土地都在山外面,但他们的领主为了躲避英格兰人,全都搬进山里,将军与国王的意思是让他们从山里出来,让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原本我还想留下几个兵,你们在这,正好。”

    过去的应小旗已经习惯于发号施令且不给人回答机会了,因为在这片土地上能答上他话的人太少太少,他自顾自说着设想,道:“你们都会种地、也都会造砖瓦、也能练兵……”

    前两个还行,唯独到了练兵这儿,张四面露难色道:“将军,我们不会练兵。”

    “你从常胜出来,没受过保甲操练?”

    “可是将军。”这次不光张四,就连一直默不作声的老兵王泉都感到怀疑:“那只是队列操练与兵器练习。”

    鸡同鸭讲。

    应明的眉头横起,抬手指着张四道:“你根本不明白,你们生在天朝,无法想象天朝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大帅教给你们、很多人甚至不愿接受训练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知不知这里的人数百年间不曾训练战阵队列,在天朝,一支军队没有甲胄会让人觉得不过是乌合之众,而在这里,一支军队大多数人都有甲胄才是极为奇怪的事。”

    世界给应明带来的冲击太强烈了。

    他亲眼所见的法兰西与爱尔兰,以及道听途说的爱尔兰,原来天朝所贯知的世界之外就是如此落后。

    “看看他们,不怕死。”

    应明吃着对他来说难得的煎猪肉,回头望了一眼麾下嗅着气味啃饼子的苏格兰佣兵头子以及他的战士们,对自己的同胞道:“艾兰王国的百姓,个子都不高、普遍看上去瘦弱,不过力气不小,他们来自一个长久受到奴役、鄙视、欺压的部落联盟。”

    “朱晓恩王爷为他的子民找到天朝,天朝会给他们一些技术与帮助,他们会像历史的蒙古或每一个新兴、由部落制度成为天朝藩属的蛮夷一样,轻而易举地击败旧有敌人。”

    “他们缺少的就是军阵操练与使用兵器的本事,当然更重要的是需要有固定的工匠制度,你们想要什么,想成为艾兰王国的达官贵人?还是只想要一场富贵,倘为前者,我向王爷奏事,只要你们为我规划、修筑一座城池,就在这。”

    “它要有港口、有军寨、有足够的屋舍来安置军兵与其家眷,然后你们每个人都能得到土地,几十顷?我不知道。”

    “若是后者,仅图银钱,可以在岛上寻找矿产,这里所有矿山都归大明所有,来偿还武装复**的花费,如果你们找到了矿,可以向国王登记,出产的一成可以归你们所有;除此之外,也能在岸边造船,联系英格兰的商贾购买铁锭,我们缺少做兵器的铁,这的兵器甲胄只有少量自造,多数都为贵族从英格兰、西班牙或什么地方买来的。”

    蹲在地上的陶老虎抬起手:“铁运来,能换什么?”

    应明没想到最先动心居然是他,不禁笑出声来,先回答了随后才调笑着问道:“自然是卖给艾兰王,怎么,白马部要从牧野贩铁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爹要让部落向现代发展,像大明一样,这需要钱,很多钱,我什么都能做。”陶老虎摸了摸在鼻子中间穿过的骨饰,自己低头算计道:“筑城能给几十顷地,再贩铁过来,等这里住的人多了,他们要吃东西,地价也会跟着上涨。”

    说着,他转头望向张四,道:“可以赚钱,我们一起听将军的干吧。”

    应明心里美滋滋,他这个总旗在这儿也是将军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东洋逻辑

    张四的运气与选择总有问题,但他的眼光还不错,每一次挑选的地方都是风口。

    跟他去一样的地方、不干一样事的人,后来都发财了。

    但他带领船队靠岸的位置真的是个好地方。

    才不过一个月,便有四艘从海峡绕过英格兰人的封锁的商船,一艘西班牙船、三艘明船。

    明船过来倒是没什么目的,他们是汤二的船,东洋军府让他在爱尔兰设立商站,所以一直在海峡对岸努力,直至今年初才走通了门路,经由总督秘书埃蒙德斯宾塞联系新任爱尔兰总督格雷伯爵,在护送格雷伯爵抵达都柏林后,商议都柏林附近一座铜矿山开采权的由头得到准许环绕爱尔兰岛航行。

    英格兰在爱尔兰的殖民很失败,军事镇压带来地方强烈抵抗,开支远超贫穷的英格兰王室想象,直到现在,王室直接控制的土地还是只有都柏林附近那一小块而已。

    天真善良的总督格雷伯爵希望借由大明商人的出现,为王室进一步控制这片土地创造机会。

    英格兰王室自然是贫穷的,但爱尔兰人的抵抗烈度无与伦比才是造成英格兰殖民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东北泰隆附近的几个郡,大多数家族首领的后代抵抗英国殖民者已长达五十年。

    漫长的抵抗甚至改变了爱尔兰人的着装习惯,他们喜欢上了穿长长的、厚实到长弓有时也不能射穿的毛毡斗篷,下雨时挡雨、刮风时挡风,寒冷时保暖、在森林里当床,以及……遇到英格兰人当铠甲。

    斗篷是个好东西,能为战斧劈开英国人的脑袋创造机会。

    双方的仇恨是如此巨大,以至于爱尔兰土豆大饥荒时,就连奥斯曼苏丹都看不下去,派来两条运载粮食的船赈济灾民,联合王国却只能对此表示遗憾且无动于衷也不算完全无动于衷,他们试着封锁奥斯曼的赈灾船。

    但爱尔兰和西班牙是好朋友,西班牙军团里有不少爱尔兰人在服役;他们也非常听教廷的话,这个优秀的习惯一直延续,教廷让爱尔兰人多生孩子,因此直至二十一世纪,爱尔兰家庭通常拥有八到十个孩子。

    “西班牙的朋友,他们到这来干什么?”

    距离上次在河畔吃煎猪肉已经过去一个月,应明又赢得两场轻松的胜利……实际上现在打仗越来越难了,骑兵们依然没有减员,但次数多、规模小、取胜轻松的战斗让他们非常疲惫。

    但好消息是泰隆伯爵肖恩奥尼尔回来的消息已经在伯爵领地上传开,并且人们都已经知道泰隆伯爵得到一支来自遥远国度的军队支援,由于回归的伯爵宣布废除天主教、在领地内修起汉文学堂的举动,以及复**和先锋骑兵近来频繁出动屡屡得胜的恐怖战绩,他们被周围的大领主称作堕落的恶魔。

    对于这个评价,应明因与崇敬的大帅有同样称号而感到骄傲,同时对那些被他们驱赶走的修士用词匮乏而发出鄙视。

    啥都是堕落和恶魔。

    同时由于这是由上至下的改宗换教,并不像明军直接拆除教堂那么暴力,大多数情况下,不少修士自愿学习汉文,并寄望于在不久的将来继续担任艾兰王国教授汉学的修士。

    一个月不见,河口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周围居住在林子里的部落被迁到这的有三百多户,这个时代爱尔兰人还没那么能生,一户通常只有三四个子女。

    这里不缺树木与石料,他们烧了砖,垒出一些木石屋舍,不过房屋还是不够,好在土民钻贯了林子,耐冻。

    “他们很友好,见到我们在这就决定不再继续前进,向我们打听了一些消息,并请我们检查船上的货物……我不知道这是为何。”

    说到这儿,张四瞪大了眼珠子像在讲述什么新奇物事,对应明道:“他们显得有些害怕,似乎是带着手铳的老王让他们误会,我们还不知所措,老王就已经答应了,让所有西班牙人都在船下站好,一个人上船检查了所有的货,熟练得让人羡慕啊。”

    王泉站在一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仅有的右手显得无处安放,揉着后脖颈子眯眼笑道:“这不挺平常的么,我在大西港练商队护卫时就这样,那条船跑过那条航线,知道规矩。”

    这对应明来说也很新奇,因为一直驻防常胜的缘故,他没在海边跟西班牙船打交道,问道:“那后来呢,船上载着什么?”

    “一些兵器,三十杆火绳枪,还有托雷多的剑、二百多个铁矛头以及四十副制式胸甲,大概是西班牙人一个连队的武装,他们的船长说是晓恩王爷治下一名叫亚瑟的贵族订购,钱已经给了。”

    王泉的话令应明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我最近好像杀了三个亚瑟,这有很多人叫这个。”

    朱晓恩并没有开始向外征服,他有太长时间不在泰隆了,那些封臣都不太听话,因此复**与先锋骑兵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都忙于助他平定内部。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平定内部就无法供给这一千四百精锐兵力,不把这些精锐部队养的白白胖胖,单依靠征召来的武装农夫并不能在其他伯爵中形成军事优势,发起战争只是徒增死伤。

    回到王泉与应明的对话,这大概是爱尔兰岛上两个最富有东洋逻辑的对话,因为后面的话应明已经不需要再问了。

    他看见远处工地上的大明监工头戴西制高顶盔、身上穿着没有一点花纹的劣质制式胸甲、肩膀上还扛着西班牙火枪走来走去;还有那些被他留在这里保护移民的投降农夫,正被陶老虎带着举起长达一丈八尺的大矛反复练习刺击。

    “我就是试试,说服他们把货留下,但船长答应的很爽快,似乎急着离开。”

    王泉缓缓点头,言语非常真诚,回首指着远处新盖起的屋子道:“还有三匹西班牙马,它们太能吃,我们粮食不够,将军你要么?”

第四百五十五章 老实

    催促西班牙商船尽快离开爱尔兰的并非王泉,尽管他的言语很容易让人想起大西港那些耀武扬威的大明武士,但缺条胳膊的明军老兵与几十个漂洋渡海的农夫并不能对搏击大海的西班牙人形成丝毫震慑。

    真正让西班牙人离开这片土地的,是岸边搁浅的福船桅杆上插着那面掉了色的日月旗。

    大明占领爱尔兰岛的消息很快传回里斯本的菲利普二世耳朵里。

    菲利普殿下的背景在听到这一消息后缓缓黑了下去,镜子里映出戴在系着黑缎面发巾的头上金制镶嵌宝石的葡萄牙王冠,它突然就不好看了。

    “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还好待在新大陆呢?我知道王室商人只是说大明人出现在爱尔兰岛东北方向的河口,但这和大明占领了爱尔兰岛有区别吗?”

    费老二张开双手用力挥舞着:“他们总会突然变出几万人,像在新大陆一样,然后把掉色的日月旗换成煊赫的镶龙旗和皇明旗……那个想要对消失的伯爵取而代之的爵士叫什么名字,亚,谢谢你的提醒,亚瑟,他在哪,他还活着么?”

    陪在国王身侧的人是阿科斯塔修士,作为西班牙少有对大明有足够了解的人,这个被外派到新大陆传教的修士回国后很快跻身于宫廷,成为备受国王器重的高级幕僚。

    为了回报这份知遇,阿科斯塔几次请求国王将他派遣至印度事务委员会,以重振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权威。

    当然,是在不与大明发生冲突的前提下。

    这不单单是因为对国王的忠诚,也因对国王的畏惧,菲利普殿下在宫廷与民间从来不是以仁义友善著称,而在西班牙与大明在新大陆的军事角逐、经济纷争落败后,饱受脱发困扰的国王似乎愈发变得多疑与喜怒无常。

    比方说现在,刚自顾自地将商人发现明朝人出现在爱尔兰海岸的消息脑补为大明已完全占领爱尔兰后的国王殿下又发起了无端的脾气,在宫廷难得的僻静之所发出无能狂怒:“啊,我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会说取而代之……修士,请你在今后不要再给我讲述成语了!”

    紧跟着,国王又换了另一副面孔,黑眼圈中写满疲惫的双眼露出无限哀伤与恸切,话音微弱而语气轻小:“我也受到他们影响了,每一个人,都被影响,这令我无比绝望。”

    阿科斯塔对国王的情绪化束手无策,只能像应声虫一样答应下来,就像他没有办法拒绝国王挽留他继续留在宫廷而非哈瓦那的印度事务委员会一样。

    每个人都知道国王派去的委员会在那边将工作完成得糟糕极了,但谁都没有改变这一现状的办法,西班牙的强大建立在天下无敌的军事能力之上,以掠夺手段取得经济优势,进而发展出更强大的军事力量。

    可当纵横欧洲的西班牙大阵折戟常胜峡,空拥金山银山却无丝毫产出的经济泡沫被各式各样的大明奇货戳破?

    西班牙人能拿出手的除了封建老大帝国仅有的骄傲外,一切伟大与荣耀的记忆皆如明日黄花般毫无意义。

    菲利普在竭尽全力地扭转这一切,他既要面对视为囊中之物的新大陆被明军夺取的事实,又肩负维持尼德兰、平衡法兰西、抵御英格兰,现实与责任相互交叉,最终成为打不开的死节。

    要维持对尼德兰叛乱的军事优势、要平衡法兰西的新教徒叛乱、要抵御英格兰海盗绵绵不绝的骚扰与掠袭,西班牙从不缺少优秀巨大战船与受过训练的老练战士,但这都需要钱,可西班牙的物价飞涨是王室无力扭转的,只能不断饮鸩止渴般投入更多金银。

    要获取这些金银,就必须与大明合作,与大明合作,就必须像个受气小媳妇般眼睁睁看着大明东洋军府在新大陆任意施为。

    每当想到这些,菲利普就感觉到王冠下的头发想离家出走一去不回。

    “商人没见到他,殿下,恐怕亚瑟爵士已经不在了,我应该早些发现的,艾兰王。”

    当一切点点滴滴串联在一起,阿科斯塔蓦地想起在常胜的宴会上他见过那个红头发穿绯袍的艾兰王:“我以为作为庞大帝国的大明像欧洲一样,有生着各色皮肤各色头发的人,以为他是大明在菲律宾或某个地方的藩王,并没想到他是皇帝册封爱尔兰的王。”

    “他叫朱晓恩,亚瑟爵士所侍奉消失的伯爵叫肖恩奥尼尔。”阿科斯塔缓缓点头,面色极为难看:“他们是同一个人。”

    国王对着镜子观察着自己脸上暗沉的肤色,转头望向卧室门口探出头的小侏儒,呵斥着让他们离开,这才抬头望着修道院高高的、绘着满是宗教风格画的天花板长长地吐出口气,喃喃道:“要是没和大明签订条约就好了……也许这时候伊丽莎白和凯瑟琳都为大明而掉头发。”

    菲利普所说的是一个只能停留在脑海中的美好畅想,他抬手止住想要说话的阿科斯塔,道:“不用提醒我,我只是想想,每年四百万半两钱攥在陈沐手里,也只能想想了。”

    听见这话,阿科斯塔心里轻松几分,看上去国王殿下此时又恢复正常,坐在书桌前开始拆信处理政务,果然只要离开镜子不看自己的秃头就正常多了。

    也不知道写信给同有此患的常胜知县邹元标有没有用,阿科斯塔觉得大明人都是神奇的,兴许他们能治好国王的秃头……但同时修士也在心里怀疑,看上去邹知县秃得比国王还严重,这玩意儿真的就治不好么?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

    菲利普刚展开第一封信,就是秘鲁总督区送来的,信上说一个自称劳塔罗的鬼魂出现在哥伦比亚,煽动当地印第安人叛乱已有一年多,并呈送因劳塔罗叛乱而造成的死伤、损失情况,请国王调遣留在哈瓦那的军团进行平叛。

    菲利普眯着眼睛装作没看见,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桌子角落,他决定先看点高兴的事,最后再处理这种让头发一看就像离家出走的信。

    然后他满心欢喜地展开第二封信,边拆信边道:“这封信是里斯本海军上将圣克鲁斯侯爵从指挥舰上发来的,好消……放一边放一边。”

    被百姓拥戴为葡萄牙国王的安东尼奥在法国联系了英格兰的人,打算调集一支舰队在海外亚速尔群岛拦截明年由新大陆开往大明港的运银船。

    最后一封信来自巴西,是葡萄牙巴西总督府送来的信,菲利普心想呀,这总该是好消息了吧?

    结果打开一看他就知道自己的头发留不住了,气得直拍桌子:“大明人,大明人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呆在常胜吗!”

第四百五十六章 国策

    这年头想当西班牙国王实在是太难了。

    菲利普殿下觉得自己干什么都没用,总有人拆台。

    费了半天劲,早在葡萄牙国王刚死在马哈赞河便苦心经营,派人联系葡萄牙本土与殖民地的贵族们和总督,为顺利联合统治葡萄牙打基础。

    拖拖拉拉好几年,如今加冕葡萄牙国王已经无法让菲利普感到莫大的快乐了。

    原本嘛,自教廷子午线划出,西葡两国掠夺全世界,菲利普从那时开始就想当葡萄牙国王了,加冕葡萄牙国王意味着什么?

    那西葡两国殖民地就意味着全世界啊!

    除了英法两个小国、奥斯曼、大明之外,世界上其他土地大部分都是他们的殖民地。

    多美啊!

    菲利普甚至早早就想好了词儿,只要联统葡萄牙成功,他就在银币背面刻下:世界不足我欲。

    然后葡萄牙国王就真的死了。

    多好啊!

    可在这几年里,发生了一些事。

    首先,菲律宾没了,被大明收回改名叫吕宋。

    其次,澳门还在,但澳门和葡萄牙切断联络已经许多年了。

    然后,香料群岛也没了,被大明分裂为婆罗洲、苏禄、爪哇国、凤凰港、苏门答腊等等一系列藩属国。

    再然后,马六甲海峡也从葡萄牙人手中转回大明手里,紧随其后的是仰光、阿拉干、果阿,全部都没了不说,还冒出来个汉国,那个林凤比巴巴罗萨还混蛋,直接让非洲沿海成了白人的禁航区。

    黑奴贸易没了就算了,林凤手下的大明人将军杨策还带着黑奴兴起复仇活动,菲利普觉得这很好,他真觉得这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你汉国的船一直在我大西班牙的直布罗陀海峡晃悠什么,去北方找英格兰人报仇啊!

    我们西班牙抱着新大陆银矿又不干贩运黑奴这种没档次的事。

    还有新大陆,广袤、美丽、富有且原始的新大陆,菲利普二世的掌上明珠,只剩下秘鲁总督区偏安一隅。

    其实过去菲利普对此是乐见其成的,他甚至因此对葡萄牙多有嘲笑:看看咱大西班牙,就连大明都得给我面子,把最赚钱的秘鲁总督区给我留着。

    只要秘鲁还在,雄踞大西洋两岸的西班牙王国就照样能让威势越过比利牛斯山,气吞山河的国力依然能把巴黎的国王吓得战战兢兢。

    看看你葡萄牙,就剩下个不赚钱的巴西,啥都没啦,略略略!

    可当他加冕为葡萄牙国王?我的天,巴西也要没了。

    他确实如愿以偿地联统了葡萄牙,可现在这个葡萄牙真的只是葡萄牙,西班牙王室又是给葡萄牙送钱让他们从摩洛哥换回被俘虏的贵族们,又是开放边境、又准许自治的,最后收获到什么?

    只收获到一片漫长的西部海岸线。

    “我听说总督在里斯本过得很快乐,带亲兵沿岸骑马,这样让我很担心你的安全。”

    在里斯本的王宫里,风尘仆仆的李旦被召集来,他脸上带着强打精神的疲惫倦容,表情却很鲜活,菲利普从王座上走下,与他坐在一起,道:“如果你想知道葡萄牙的布防情况,阿尔瓦公爵更加了解,你可以直接开口问。”

    “呵,我关心那些做什么,我又不是将军,也不会打仗。”李旦笑得诚恳,卷起袖子表情显得非常兴奋,抬手道:“我走了沿海许多地方,还有南部没有走完,不过想来那边也差不多,里斯本港口很适合设立税所,这里一年能为王室提供不少于三十三万枚半两钱的税务收入。”

    李旦说着摇头自言自语道:“多好的地方,葡萄牙王室怎么会让它亏本呢?”

    这话完全是胡诌,葡萄牙治理水平再低也不至于让里斯本港口亏本,真正亏本的是葡萄牙王室,而非单单这一港口。

    内部赋税系统极为落后,陆上贸易同唯一邻国西班牙有高昂贸易壁垒,马哈赞河一战国内接近一半军事贵族或战死或俘虏,高昂赎金支出使国家不可能做到开源;外部主要收入除了港口税务就是航线拍卖。

    葡萄牙现在还能拍卖哪条航线?果阿到澳门、澳门到长崎?还是里斯本到果阿?

    前者此路不同,后者由于杨策的存在造成大量金银贵金属外流。

    它怎么能不赔本?

    现在轮到李旦坐在这说风凉话了:“要我说,就根本不必往外跑,大明港和里斯本,两个港口岁入二百万,加上明西贸易一年四百万,大东洋上自有大明舰队,直布罗陀由大明港卫军保护。”

    “手握这六百万半两钱,殿下外发国内贵族平定尼德兰叛乱,与弗兰西乡巴佬、不列颠小岛夷争雄绰绰有余,请皇帝派几个进士过来,内行推恩,化封邑设府立县,集大权于一身,老贵族们死了就用这六百万成立新军,养兵十万。”

    菲利普听得眼儿都直了,李旦却越说越带劲:“待天时所至祭告太庙,择忠臣良将两员,陆师领军出比利牛思西川攻城略地、水师着舰队封锁塞纳河口,浩浩荡荡兵临巴黎城下,岂不快哉?”

    国王眨眨眼,你不说自己是一商人么?

    怎么谈到战事这么兴奋,还推恩,那是个什么东西?

    本王拒绝接受天朝典故!

    费老二根本不接这茬,他现在更关心明军海战的实力如何,故而摆手道;“说到大东洋海防,我就是为这事找你来的,你说的那些弗兰西乡巴佬和不列颠岛夷正在为伪王安东尼奥集结舰队,打算抢夺明西贸易的运银船。”

    “我希望你能放下大明港的事回新大陆一趟。”

    李旦觉得菲利普没听懂自己说的是什么,否则不应是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他认为自己说的挺有可操作性的,而且也非常真诚,基本上没有给费老二挖陷阱。

    唯独一个互惠互利的机会,是老贵族死在尼德兰后而新军未成,西班牙将会面临一段军事人才稀缺的时间,但这也并不危险,大明有用不完的军官。

    可费老二没半点激动,令李旦分外诧异:“就为这事回北亚,发兵给他们剿了不就完了?”

    “不光是这事,我还需要你去见见东洋军府的大元帅,在哥伦比亚,名叫劳塔罗的印第安叛军不断在杀戮我的军团士兵和秘鲁的市民,每个月有超过四百名士兵被不知从哪打响的枪或身边突然炸响的炮打死。”

    李旦用疑惑的目光说:所以呢?

    菲利普迎着这目光拍手道:“他们过去用我们的武器,但在今年,他们有了更多火枪,这些火枪是万历二年南洋造。”

    “而且,就在三个月前,东洋军府发兵一千四百,占领了葡萄牙巴西总督区的里约热内卢,还向四面八方,不,还向四周侵夺土地。”

    菲利普非常愤怒,愤怒在于他又在依照大明人的语言习惯说话:“我要你回去问一问,你父亲到底想干什么!”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宝藏

    万历九年夏,桅杆飘扬黄底镶龙旗,双层甲板陈布二十八门镇朔将军炮的老式千料战舰载着大明第一个睁眼看细菌的医师陈实功抵达天津北洋港口。

    那天负责卸货的北洋旗军不胜烦扰,因为这位挂职北洋医科院的甲等医师拒绝进入军府休息,一定要亲眼看着旗军在码头把他随身携带的六十二只板条箱沉重器物搬下船、送到地方才肯离开。

    陈实功并没有那么多行李,其中十二箱属东洋军府,为此年度右京八县赋税报表、官吏任职状况、铁路建设规格情况、矿山渔场林场农田状况及新增精量舆图等公文。

    另有九箱属常胜所制细菌培养、显微镜制作的机器样式。

    剩下的全部是书,一多半为东洋军府藏书阁内今年对所获西书翻译抄本。

    其中也有几本宗室大学的新编教材,主要为徐渭对融合西方画后创作方式、阴影、光线等手法的新编画艺;朱载的乐理,以及其同程大位一起编出的数学教材。

    余下的则都是陈实功口述,由其军医团队编写的诸多医术,其团队原本有操刀、称量、古籍、笔记、整理加龙虎道场被辞退的道士六人,后来道长曹长青被派去英格兰,又增加了一名稍通医术的宗室奉国将军。

    奉国将军在宗室大学跟徐渭学了一段白描,一百六十余卷医书插图都是他画的。

    所有书籍皆为双份抄本。

    这是一份宝藏,原本都留在东洋军府藏书阁。

    因为始作俑者陈实功并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份宝藏公之于众,所以他遵循陈沐的建议,先将这两套抄本分开,一份教材放北洋军府、一份医书放北洋医科院,余下的一套送往紫禁城。

    这套书里的东西都太惊世骇俗,作为宗室大学教材,建筑科、水利科、农牧科的还好,这些几乎没有进步,只是对前人经验总结归纳而已;可是乐理科?朱载的结论是最新的,与大明故有乐理格格不入,未必会为人采用。

    最难的就是他的医书了,像《骸骨筋肉真解》,人身上二百多块骨头每一块都单独介绍,包括其模样、用处,并附有插图,图上写着标准大小、粗细的尺寸区间。

    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腱以及绝大多数血管,甚至连外皮厚度、油脂厚度等等都有全面且明确的介绍,这说明什么?

    说明每个看到这本书的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会是:写书的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当然,都不用陈实功想起来东洋军府派自己回来究竟是为什么,就在他刚带着军医学员与旗军把东西安顿好,北洋重臣叶梦熊已经拿着电报单子来了。

    “别歇了陈医师,紫禁城发来电报,陛下要你带好陈帅回信即刻启程,速去清华园,一路行船劳顿,待晚些时候去张阁老那歇。”

    叶梦熊说着做出无奈的表情,闭眼叹气的同时又挑起眉毛,摇头道:“阁老等你等得辛苦,先向陛下请求致仕,上月的手本都用上乞骸骨的词了。”

    朝廷没有这样的先例。

    别管是阁老、重臣还是寻常官吏,甚至哪怕是百姓小民,只要人家没犯法没作奸犯科,哪儿有皇帝自己施压不让人家治病的?

    这事谁都没办法劝,最开始朝堂上是有人说话,说皇帝不该拖着不让张阁老看病。

    有病治病,这不是人之常情?

    要说是请的医师医术不精,那也不是,张居正是从徐阶府上请的名医赵裕,像这样的甚至还专门找了两个同样患几年痔疮的人,先给他们治,如今人家那俩人病根儿都没了,健康得不得了。

    “乞,乞骸骨?”

    这个词在语境上是很严重的,通常别管权臣也好、寻常大臣也罢,平时正值壮年身体健康,说个请求致仕,也就行了;就算有个小恙,说个告老还乡,看皇帝准不准,也算是。

    比方说马芳,这不到老了身上久伤找后账,朝廷直接安排进北洋医科院修养,这都不用说乞骸骨的。

    乞骸骨,这是怕死了埋不到家里去。

    这个词把陈实功吓一跳,问道:“阁老病得有这么严重?不应该啊。”

    “本来没事,就是旧疾,一直吃着苏东坡的茯苓饼,饮食少肉少油,安然无恙;一直到今年过年,先前塞外一直打仗,朝廷的事断不了,谁都提着心劲不敢轻松。”

    叶梦熊跟陈实功边走边说,边张望着陈实功带回的这些板条箱,道:“入冬以后,塞外的兵有陛下亲自监制的冬季装甲,还能将哨探洒出雪地三五十里,偶尔过个夜也无妨,反倒北虏全靠肉扛风,朝廷的心气这才松了下来。”

    “人心紧惯了猛一松容易得病,过年谁不吃点大肉大油,再饮上些酒,实不相瞒……我去看望阁老,医师你猜阁老怎么形容病情。”

    “炸膛。”叶梦熊长出口气,带着感同身受的畏惧神情,道:“他说像如同炸膛,嗯,镇朔将军炸膛。”

    “给陛下写信还借题发挥,说这国治沉疴正如人治重疾,不可拖,他这病就是拖出来的,要果断祛除病根。”

    “陛下不这么想,陛下认为必须要有万全之策再做考虑,不可有丝毫差池。”

    叶梦熊道:“不论对国,还是对阁老,一直拖到现在,半年了……阁老如今病得越来越重。”

    陈实功看见叶梦熊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神情,那神情里既有感慨、也带着些微忍不住的嘲笑,道:“我看多半是被陛下气的。”

    本来屁股生出痔疮就是个没多少人知道的事,给皇帝说自己要请半个月假施药治病,结果可好,就等了半天,皇帝这边派人慰问,说他不准,不准张居正治病。

    “在下倒是觉得,此事陛下所言极是,在下此次回来主要就因此事。”

    陈实功检查好一切随行书卷、器具完好无误,着医生学员带上要呈送皇帝的东西,对叶梦熊行礼告辞,道:“陈帅命我在大东洋寻患病之人治疗,年过四旬、患病五年以上者四十六例,分以各种手段治疗,手术开刀、枯痔散、熏洗法、艾灸法、引导法、熨帖法,就连古时候的烙铁法都试过了。”

    “饮食法、艾灸法、引导法、熨帖发、熏洗法,直至在下乘船,仍旧不能除根,但症状确有不同程度的减轻;而枯痔散、开刀切除的二十二名患者,有四例开刀的血流不止元气大伤,六名枯痔散患者治愈后损耗气血,他们年纪大,承受不住。”

第四百五十八章 利息

    清华园大门口,头戴翼善冠的万历皇帝难得脱下兵服戎甲,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袍将两手叉腰卡着腰间玉带,满意地看着过去姥爷修出煊赫的私人园林门口空地。

    大门左右雕工精妙的石制虎头拴马桩一字排开,拴着御林军披挂甲衣的混血高头战马,肩扛御林长刀与鸟铳的亲卫军校封锁路口拉开警戒,中间的空地上停摆一辆又一辆载满板条箱的马车。

    国内如今装运货物用的也是板条箱,主要是从北洋装卸的货物,因为那有太多新大陆运回来的预制木板了。

    东洋军府为装船输送方便,木料装船时有方有板,不同规格不同用途,相当一部分长得不成材的木料直接被做成用于榫卯、装钉的木箱预制板,北洋军府也只能这么用。

    张阁老捂着屁股的难言之隐早就被皇帝抛在脑后,他昨天很高兴、今天也很高兴、可以预见明天还是会很高兴,因为就在几天前,皇室去年在西南的寺庙里,方丈们第一次将上缴的特产、田租、利息、税金,先走海路运抵北洋,再走陆路送往北京。

    这些方丈不是跟着天时去西边打仗的那批人,是皇帝出内库银钱投资,交由天时法师选人,在西南的缅甸等地、暹罗诸藩设立的寺庙,借着天时和尚讨教佛法的机会大行土地兼并、藏匿人口、广纳庙产、勤于放贷、坐地收租。

    这么说吧,万历皇帝分批,以‘翊钧’的名义先后投资庙宇七十四座筹集善款,又以李太后的名义加投九座用以让晚年的东厂督公冯保有个能念经的好地方,共八十五座寺庙。

    这跟万字军立的寺庙还不一样,皇帝分得很清,那些寺庙是大明的,这些寺庙是他的。

    大明在海外的庙里头有什么他这皇帝管不着,都由军府说了算,但他的庙是有严格规定的。

    庙里可能除了住持,其他主要人物均不懂半点儿佛法,除了寺产比国内多、放贷比国内大这些显而易见的特点,还有就是庙里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鸟铳火箭地雷火炮样样齐备。

    投资他们之初,每名住持身边都跟一两名锦衣卫、就近抽调传统卫军中武备最好的广东、广西、福建都司一名百户率旗军带着军械粮草一起走。

    这帮人过去就是给别人改行政区划的。

    可能在寺庙以这些核心旗军收拢佛徒后,他们一座庙比人家一座城的人都多,那庙自然就变成地方中心了。

    皇帝已经用各种姿势,在清华园门口站一天了。

    早起他就这么站着,站累了就坐在石阶上,屁股凉了就让人给他搬个椅子,这会儿坐得腿麻了,就再站起来,就连中午饭都是在门外边吃的……反正这私人园林离最近的官府大道都有几里地,也没人看见皇帝不成体统的行为。

    那些住持是真的很能干,自从昨天看到他们交到北洋的京运财货表单,皇帝高兴得晚上在乾清宫都睡不踏实,一大早就顶着熊猫眼过来看着,脸上时不时露出傻笑。

    业务能力最差的住持用四个月筹集到二百二十两金、三千七百两银;最好的两个庙都在孟密宣慰司宝井附近的不毛之地,分别给皇帝交上三万四千两与两万七千两的白银。

    并不是孟密宣慰司富贵,而是他们的庙产有玉石,连孟密宣慰司的土司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产玉石,结果被这些大和尚发现了。

    而且这俩住持足够聪明,他们带着玉石上船,沿途广东、福建、浙江、南直统统停靠卖掉,最后给皇帝送来的就是白银。

    别的不说,就连李太后那九座寺庙,都给她赚回三万余两银子。

    万历爷一不小心给自己找到个岁入近九十万两的营生,能不高兴么。

    何况,他这才百余间寺庙,就有这个收入,那天时和尚数百间乃至上千间寺院,又该是多少钱?

    “朕这就找到船了。”

    皇帝觉得他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了,这些寺庙直接收上来的金银不说,单运回在国内卖掉的玉石、宝石等特产,这些东西寻常百姓未必会买多少,最后流入的都是达官贵人、豪商巨贾手中。

    因此他叉着腰极为骄傲,看着军兵将马车卸货,推着一辆辆板车运入清华园新兴建的内库中,谁还能想起张阁老屁股上的痔疮呀?

    万历老爷以睥睨天下的神色对侍立一旁的徐光启道:“这就是船,靖海伯的回信朕还没看,就已经找到船了。”

    “朕要把这些从豪商巨贾手中赚回的钱重新花到帝国最贫穷的百姓身上,他们需要的并不多,朕能给的也不多,但每人每年一两,就能使上百万贫苦百姓受益。”

    皇帝转过头,抬手笑嘻嘻,整晚心心念念银子没睡好的肿眼泡鼓起的卧蚕都挤到一起,补上一句:“还有保定府的万历铸钢厂与山西的万历煤厂,它们现在还小,但将来也能帮到百万百姓。”

    “陛下宽仁博爱,实乃天下之福。”

    徐光启低头拱手作揖,皇帝说的道理是极好,但显然也未得章法,哪儿有皇帝直接给百姓送钱的,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方法。

    接着他就听到皇帝的碎碎念:“老师的痔疮来得好,全赖老师卧床休息,朝廷才能上下一致地通过皇室在山西将宗室煤山设立万历煤厂的朝议,老师是功不可没啊。”

    “现在事都办完,北洋的医师陈实功来得正是时候,等他把东西送来,就叫他去给老师瞧病。”

    对皇帝来说,这是好事都凑到一块了,戚继光开春后又在塞外打了胜仗两场,内阁首辅张居正则被他不让治病气得坐卧难安不能理事,张四维倒是反对皇室专营煤矿,结果被皇帝骂了一顿也没阁老给他帮腔,朝臣也被这一出吓得战战兢兢根本没人敢再唱对台戏。

    他把他该办的、想办的都办妥了,全能全知的万历皇帝觉得,张阁老的痔疮可以治好了。

    就在这时,被学徒簇拥的陈实功姗姗来迟,满脸都是路上乘坐大青龙蒸汽机车的兴奋,万历也没跟他客套,直接张手要来了陈沐的回信,迫不及待地边朝园子里走便已经展开读了起来。

    “帝国未来的一切,是教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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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