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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九章 深思熟虑

    说是难,其实真做起来了也容易,因为牧野兵都认字,而东洋旗军都有一定的文、数能力。

    很快一支直属于伦敦知府的衙役就从各个部队抽调出来,这支武装力量成分复杂,有东洋军府的厨子和军医、有西班牙的断手老兵、也有牧野的部落天才。

    厨子是刘志,刚在伦敦郊外当了半个月的地主老爷,又被将军一封调令招来,原因让他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因为他手下的小厨娘百丽儿。

    汤显祖需要一个既愿意办事、又能勉强听懂汉文、还可以熟练跟伦敦百姓交流的人。

    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在汤显祖的队伍里,有三个退役西班牙老兵能满足他的要求。

    其中之一是西班牙剑盾步兵费老三,被选入衙役是因其有小贵族炮兵出身,粗通文墨、知晓数术、骁勇善战。

    费老三在北方的战斗中跟随杨策抵御苏格兰军团,在跳入敌阵时右臂受伤,如今骨头被军医上了夹板吊在脖子上,往后要用左手剑。

    虽说西班牙剑客练的都是双手剑,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在战技上并不耽误,但最精锐的剑盾步兵显然用不上他了,恰好他也很希望跟着明军干,就成了伦敦的衙役武装。

    用费老三的话说:“英格兰人的语言是拉丁语的仆人,一种粗鄙、简陋的野蛮人语言,随便一个什么人都能熟练掌握——不过没有掌握的必要就是了。”

    当汤显祖面露不解,费老三哈哈大笑地边说边写出两个‘野蛮人’。

    他先说了拉丁语的外族的,写做‘barbaros’,又说了英语的这个词,写做‘barbarian’。

    不论面部表情还是语调用词上都好不掩饰自己的鄙夷,道:“瞧,就像小孩子抄错了字,这个词本就是罗马人称呼他们的,他们拿这个称呼爱尔兰……不,是艾兰兄弟。”

    这个时代的英语,费老三说的恰如其分,若要提出一个对照的话,那就是没有唐宋古文运动、没有魏晋建安文学、甚至连诗经都尚未出现前的汉语。

    不过实际上,罗马人口中的外族的,其实最早也用来称呼西班牙人。

    那个词本身和夷狄、番夷没什么区别,英格兰人称爱尔兰人用这个词,就像日本人称作西洋人用‘南蛮人’。

    而对汤显祖来说,倒是对这个词有极大的兴趣,前呼后拥地在伦敦城内穿街过巷,笑道:“巴拉巴拉人?有意思,就是说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巴拉巴拉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乎每个西班牙人都能大概听懂英格兰人在说些什么,但费老三有一点做不到,他并非英格兰人,不懂当地人的习惯、风俗、喜好,这件事必须要用本地土人才行。

    而只是稍加打听,汤显祖就知道在伦敦的东洋军里还有刘志这一号人物,擅长做饭,在旗军与牧野营兵中享有很高声望,认识每一个人,手下还有个叫裁缝家大宝贝的英格兰小厨娘。

    把他们调来并不费力气,刘志所在的地方并非要害,虽然那个农庄做的不错,但显然到汤显祖身边能起到更加至关重要的意义。

    刘志只是一过来,就被汤显祖看上眼,认为这是他师爷的人选。

    提到师爷就不得提胥吏,在大明,胥吏都是没有多少学识的本地人,掌握着治理地方关键的人脉与技艺,官员不在户籍地当官,初初上任人地两生,便需人辅佐联系胥吏。

    联系的人,就是师爷。

    这个时代师爷还不够专业,不是实际职务,类似门客。

    因其多为不得志的文人,故普遍来说有刑名、钱谷、书启的基本职能,也有的会干征比、账房、阅卷、书墨、挂号这些辅佐职务。

    而在汤显祖的需求里,这些文墨事务都可以退求其次,在这片仍在战争中的蛮荒之地,身边没有靠得住的武人可不行。

    刘志入伦敦的派头,是肩上扛铳腰间带刀、胸口还挂着两颗掌心雷,看那脚步如风就知是一介武夫,却自有一副师爷面貌,前呼后拥。

    不论本地土人还是明人面孔,皆以他为中心,显然是深得民心的人物。

    “知府大人,这些都是城郊富户乡绅,他们不知尊卑礼数,咱得带他们来跟您见礼,领头的是本地土人木材坊主赵恩,先前为天军筹办棺材七百余口,最为恭顺。”

    汤显祖看着一众商贾,听刘志一一介绍,有木器坊、铁器坊、皮具坊的坊主,还有各地农庄的头目旗军。

    人员成分并不复杂,眼下百废难兴,一切能开的作坊都与军事有关,民事的东西则还都关着,毕竟先前执掌军民大权的是应明等一众军官,他们只顾征战别的不管。

    故而开启的坊主多为土人,掌握土地的庄园主则都是东洋旗军与牧野营兵。

    倒是这个叫赵恩的木材商人,很值得汤显祖注意,因为刘志小声对他说了一句:“眼下木材用量巨大,他受应将军之托,以通宝替土钱,代宣天军永固此土安定民心,如今做的不错。”

    这个就很重要了。

    汤显祖上任之前陈沐专门见过一面,跟他详细讲述了军府对这个职位的定位,军府对于海外的官僚要求并不低于海内大吏。

    不但要在任期内令辖地焕然一新、常规官员所需监管的户口、赋役、钱谷、赈济、给纳与平决狱讼诸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起运资财货物。

    简而言之,既要管理、约束、安民、发展,还需向东洋军府输送财货,财货如何大量输送?采矿、伐林、用通宝替代货币。

    前两个容易,最后一点最难,汤显祖想不通当地百姓如何愿意使用通宝,他甚至做好了在两三年后强力推行通宝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事如今已经开始办了。

    听上去……百姓也并不反对。

    赵恩是个标准的‘巴拉巴拉人’,他对着刘志巴拉了半天,这才通过刘志的翻译告诉汤显祖:“只要商人都接受通宝,尤其是剧场,只要那些门票只要一条面包的剧场开始用通宝,整个伦敦很快就会被通宝占领。”

    汤显祖眯起眼睛,问道:“剧场,那是什么?”

    刘志仰脸沉吟片刻,抿着嘴说出深思熟虑后的总结。

    “戏园子。”

第二百六十章 神兵

    戏园子,汤显祖对戏剧有兴趣。

    他尤其喜欢昆曲,当今天下最时兴的就是昆曲儿,这年头的才子都能唱上两句。

    前些年海盐腔流行,后来谭纶的海盐腔戏班回到他江西老家宜黄,吸收当地唱腔特色成了宜黄腔,短时间内随谭纶征战传遍大江南北。

    但谭纶过世之后,宜黄唱腔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最时兴的还是昆曲。

    汤显祖打从听说这也有戏园子,就在心底里做了打算要看看,况且这戏班子还关系到政绩,那就有双倍动力去看了。

    即便有双倍动力,也一直被城内乱局僵着,拖到第三天才有机会去城南。

    说实话,伦敦城里对汤显祖来说已经够脏了,骑马过桥抵达城南才知道——伦敦城其实脏的还非常有限。

    “泰晤士河南已经出了王城,过去王室法条只限制到这条河,郊外什么事都能干,所以在这住的都是刁民,比方说这个寺庙。”

    过了桥没多远,石质道路在过桥后戛然而止,汤显祖身边的护卫也都变得紧张起来,对泥泞道路两旁屋檐下蹲着的那些干瘦肮脏的人露出提防神色。

    事物由百丽儿介绍、刘志翻译并加上一些他自己的理解,指着不远处的建筑物道:“这是个尼姑庵,这片区域有许多尼姑庵……不对。”

    他正说着尼姑庵,就见那‘尼姑庵’门口走出一穿水滴撑骨旧礼服、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带着放荡的笑拉着男人去摸她的胸口,转头瞧见这边桥上走下的部队,吓得花容失色逃了回去。

    汤显祖看向刘志的眼神儿都不对了,仿佛在说:尼姑庵都是这样的?

    刘志面带晒色对知府解释道:“先生勿怪,卑职说错了,这是个妓院,妓院和尼姑庵是一个词,这边有许多妓院。”

    说着,他还没好气地瞪了百丽儿一眼。

    准确的说,是nunnery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既是女修道院,也是妓院。

    而且考虑到刘志所见这里女修道院的风气,他并不认为这个词是费老三口中英格兰言语野蛮的象征,也不该怪百丽儿。

    恰恰相反,这个双关词把现实描述的非常准确,是言简意赅的典范。

    汤显祖依然不满意,他皱着眉头道:“世上哪里有刁民,都是生活不下去的百姓罢了。”

    “大人是有所不知,他们若是百姓,国内的山贼强盗可算良家。”刘志自家就是农民出身,犯不上当了北洋军就忘了本,道:“现在是在打仗,城内的景象您也看见,半座城都没了人,这依然人挤人。”

    “打仗他们不跑,将军曾派人至城南给他们挂号,领了二十亩地不去种,当天就能斗鸡、狗斗熊那些赌博里输掉,再回这蹲着来。”

    说起这些人,刘志是一点脾气都没有,摇摇头道:“谁都拿他们没办法,城内因战事丢掉的东西,一多半都能在这找到,假使运气好,田没输出去,卖了换钱,在酒馆里把自己喝死也不在少数。”

    仿佛是为应刘志话里的景儿,他们正经过一家酒馆,两个穿紧身裤与麻褂的光头壮男架着一酒鬼丢出门去,那人趴在泥地里不知死活,街上的人却见怪不怪。

    高大的夏尔马背上,汤显祖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刘志的话听起来分外刺耳:“所以,大人要将王城设府直辖,卑职建言,将此处划出去,另设县治。”

    伦敦府,是冲疲繁难、刁民众多、土顽负隅伦敦塔,外有野民啸聚一方,尤为难治。

    他就是每日什么都不干,光教化这些二流子都得教化到下辈子。

    汤显祖叹了口气,缓慢扬着官袍大袖向前伸着道:“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街道上破败的妓院与民居密集排列,偶尔夹杂一片荒郊野地与其间,随处可见的酒馆陋巷堆满了污水木桶,阴暗角落里总会透出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队伍。

    走上不远,唯一见到的大空地是一处围栏,四周虽无座位,但看上去很像陈沐在东洋吓唬西班牙人清理库存弹药的那座环形阅兵场。

    这不是剧院,围栏里有狗笼子,还有铁链子拴着的熊,百丽儿说这是伦敦百姓喜闻乐见的斗熊场,与斗鸡场并列为伦敦百姓最喜欢的娱乐项目。

    不过据百丽儿说,这个娱乐项目没落是早晚的事,早些年在这片更往南的野地里设些陷阱就能弄来熊,但随着贵族风靡猎熊、毛皮价格持续升高,现在已经很难捕猎到熊了。

    而且猎来的熊也用不了太久,同样它的脖子被拴着铁链和几条最凶的斗狗互相撕扯,即使熊能赢也会遍体鳞伤,第二次战斗就死定了,能活过三场的熊少之又少。

    在这之后,位居第二的是人跟人用细剑的斗剑场,同样是非死即伤,而且愿意互相死斗的傻帽也越来越少了。

    从海峡那边的意大利,由传教士圣倍纳丁在三百年前为避免青年在斗剑中丧生而推行的拳击比赛在最近终于登陆英格兰,进一步挤压斗剑的生存空间。

    而他们要去的剧院,是第三。

    “安全、好笑,她说这的戏剧源于天主教,给百姓表演些神仙术法之类,恐吓百姓,以广而告之其统治,蛊惑人心。”

    刘志说起这个极为不屑,道:“近些年好了,天主教没了,如今是女王的戏班子巡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汤显祖抬手止住。

    此时此刻,他们就在人们口中的‘旧剧院’大门口,这是一座圆形木结构大房子,看上去就像东洋常见的大明移民围楼一样,汤显祖独自推开护卫缓缓步行入场。

    这里在战乱时期遭了贼,里面的东西被抢夺一空,三层环形看台上乱糟糟,中间几排座椅也东倒西歪,地上洒着红色的颜料鲜艳如血。

    正对大门的舞台被火烧了一部分,阳光透过天井洒下来显得分外凄凉。

    但汤显祖全都懂了。

    就因为刘志转述百丽儿那句话,让他懂了,英格兰的戏剧和他脑子里的戏剧并非同一个东西,这东西本质上的区别就像海内话本小说与陈沐的英雄志一样。

    不是一个东西,尽管英雄志的形式是话本、艺术是话本,但它的目的不是话本,因而更加脍炙人口。

    那些英雄志的作者写故事并非天性使然或排解志趣,他们有目的。

    英格兰的戏剧也是一样,它诞生于天主教戏剧,目的是维持统治。

    尽管如今百丽儿说现在好啦,可在汤显祖眼中,这是一样兵器,无非持兵器的人从天主教会转到了伊丽莎白手中,而已。

    现在伊丽莎白失去了这件兵器,它落在这,积灰蒙尘,落在汤显祖脚下。

    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汤显祖走进这目睹凄惨的剧院,他对自己说,世人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因为在万历十二年五月二十三,汤显祖拔出属于他的宝剑。

第二百六十一章 要害

    威廉一直客居演员兼老剧院主詹姆斯家中当园丁。

    插荨麻、种莴苣、栽牛膝草、拔百里香,除了浇水翻土这些工作,他还是一个生活中的多面手。

    他的父亲老莎士比亚是农民出身,经营羊毛、皮革及谷物生意的杂货商,还当过三年镇长,在家乡曾是体面的绅士。

    不过背地里皮具铺也做过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威廉小时候曾非常富裕,供他读过六年书,学了拉丁语和希腊语。

    后来老莎士比亚因偷税漏税这些事被责罚破产,威廉没毕业就退学了,在村里教过书、在肉店做过学徒,混迹市井,园丁、书记这些工作干起来也得心应手。

    因此在伦敦郊外居住的这段时间,他很受詹姆斯喜欢,这个年轻人手脚麻利头脑灵活,只需要一个早上就能把花园料理好,上午提着长弓进入旷野,下午就能带着处理好的肉和毛皮回来。

    最关键的是数学是个讨厌鬼,小威廉能与木材商赵恩处理些算数上的事。

    到五月底,他们从加紧收购木材的赵恩那得知,在他们享受战乱之下的田园生活时,伦敦城内已然巨变。

    明军正在被战争摧毁的城西大兴土木,据说是因为东洋军府派到伦敦的大贵族对伦敦街道不满,划出大片土地进行重建,连着城外大量贵族庄园一道划入伦敦城治下。

    木材商赵恩因此获利颇丰,明军命他承办县衙、官吏住所、官衙庙宇以及诸多建筑的木料石料,那是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

    单县衙与知府衙门就有仪门两座,大堂、典史厅、六房、后堂各二,另有数十处官吏宅。

    官衙庙宇更有城隍、土地、汉文学堂、常平仓、阴阳学、医学、惠民药局、养济院、漏泽园、马驿、递运所、河伯所等上百处建筑群。

    据说这还只是前期建筑,就连泰晤士河南岸西郊的汉普顿宫都在后期改造的计划之中,打算用来作为大明藩王的宫室。

    还有一个令人无比泄气的消息,到五月末,坚守伦敦塔的查尔斯男爵与他的残部在饥荒、疾病的威胁下瓦解掉最后的斗志,经过六次突围失败后,终于带着二百余残兵败卒开城投降。

    这是在罗伯特伯爵所率苏格兰军团大溃败后,约克郡以南最后一支抵抗力量被彻底摧毁。

    吝啬的威廉拿出攒下来八张处理好的毛皮跟赵恩换了三瓶这个时代欧洲最好的雪莉酒,同詹姆斯狠狠大醉一场,他说从今往后,英格兰王位再不属于英格兰人。

    詹姆斯对这感触更加深刻,如果没了伊丽莎白女王,谁还需要他们这些演员呢?

    不过等俩人酒醒后,伤春悲秋的一切就结束了,木材商赵恩派人来请詹姆斯去伦敦城演出,据说是大明来的老爷对剧院很有兴趣。

    “他认为由官府出资修缮被火焚的老剧院很有必要,而且我听知府衙门的刘老爷说,如果你表现的好,从大明来的大贵族甚至打算在城内划一片地做剧院。”

    “在伦敦城内的第一家剧院,还有包括英格兰、爱尔兰的巡演。”

    这话跟威廉没有关系,都是赵恩说给詹姆斯的,那才是演员,威廉·莎士比亚是当红演员身后的小跟班儿。

    尽管只有两个人,也可被称为詹姆斯等人。

    此时的伦敦已非过去的伦敦,但对他来说,要想出人头地,就只能跟着一心要做伦敦城剧院第一人的詹姆斯做好演出准备。

    如今是百废待兴,老剧院的修缮工作还没做好,人手不足、也没有新的剧本,詹姆斯也不知道到伦敦后能演出什么。

    不过赵恩对官府吩咐的事非常上心,甚至还请东洋旗军给詹姆斯起了个名字,金米。

    而小跟班威廉,则打算带到老剧院做些杂活维持生计,替戏院听戏的绅士们看管马匹、溜马、扫地这些工作他都能干。

    金米甚至开始畅想当他得到汤显祖认可后在伦敦城里开上一家新剧院功成名就的日子。

    似乎演艺事业没有中断极大地改善了他的心情,在去伦敦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向威廉表示,只要他的演出顺利,不会忘记威廉的支持,这些最下等的工作很快就会结束。

    等老剧院举行几场演出,挣到一些钱,他会再雇两个人,到时候就让威廉担任按时呼唤演员登场的工作。

    “威廉,你的头脑灵光、口齿伶俐,要不了多久就会熟悉这些事,到时登台跑跑龙套,帮助演员提词,没准两年以后也能做演员或合格的剧本医生呢。”

    赵恩找的不仅仅是演员金米,还从剑桥找来了无神论者,自称黑夜派的克里斯托弗·马洛。

    这个年轻人和威廉同岁,但文化水平比威廉高出一座西敏寺方尖塔,据赵恩说,与其说他对剧本有兴趣,倒不如说他对大明人不信神明的态度深感兴趣。

    赵恩找到这个人,是为了让他试着写个剧本。

    真正的剧作家是罗伯特·格林,一位同样年轻但有诗人之称,有过剧本创作经验的人才。

    金米也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在伦敦郊外找了几个老演员,来帮他重振老剧场的名声。

    等他们到老剧场,已经有官府通过商人请来的许多工人忙着给这座遭受抢掠的旧剧院进行修缮,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能投入演出。

    人与人的差别,有时比人和狗都大。

    金米、克里斯托弗、罗伯特等人忙着挑选准备取悦知府大人的新剧本,威廉无半分资格掺和进他们的议论之中,只能扫地、准备戏服、道具,或帮人跑前跑后干些杂活儿。

    除此之外就只能遛马了,好在老剧场旁边有座拳击场,看上去大明来的大人物对伦敦贫民窟的市井娱乐活动很感兴趣。

    他经常能看到那些身材高大、皮肤白皙、下颌强壮的大明士兵在拳击场上把伦敦的地痞流氓、老兵拳手揍得头破血流。

    不过在演员编剧们紧锣密鼓筹备工作并将没太多文化的威廉排斥在外的情况下,小威廉还是找到了一个他心里的关窍。

    那些鼻子长到天上、尾巴甩在地上,总使唤他买酒还不给他喝的文学青年们认为,用拉丁文与西班牙语就能很好地取悦来自大明的大人。

    但他一名喜欢打拳击的西班牙老兵在喝酒中得知,知府大人根本不懂西班牙语。

    为此,他每天会把牵着克里斯托弗的马穿过大桥与三条街道,去过去的西敏寺如今的汉文学堂上课。

    这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第二百六十二章 胭脂坊

    治理伦敦一开始确实累一点,不过一旦事情都吩咐下去有人做,倒也没那么繁忙。

    毕竟战争来得又快又短,几乎在人刚刚感到畏惧,没来得及让人习惯战争的存在,便已恰到好处地结束。

    如今的英格兰群魔乱舞。

    圣公会的大本营西敏寺被明军占领,先当厨房后做医院,如今又成了汉文学堂;国教式微,天主教跟着艾兰与西班牙的士兵漂洋渡海,在这座岛屿上死灰复燃,民情汹涌,要对清教徒展开清算。

    遍地的山贼流寇没了贵族镇压,今日在官府领了田地,明日卖掉田地再度落草,谁拿他们都没办法。

    就算是汤显祖是名扬天下的举人公,还在牧野县有过一年主政工作经验,依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入乡随俗。

    孔子有因材施教,汤显祖也有投其所好,远大的事情他无暇多顾,只要那些落草山贼还没成为叛军、乡野的百姓有东洋旗军代为看管农庄,一时半会他也没精力去管。

    管好伦敦城下刘志口中之刁民,不叫他们耽误城内的官衙建设,才是汤显祖心底重中之重。

    他们爱喝酒,别管是白山的葡萄酒、西班牙的雪莉酒,东洋的牧野酿还是哈瓦那的朗姆酒,官府统统打发船队带着一叠又一叠的东洋亚洲通宝去收购。

    他们爱妓院,知府衙门从普州参将应明麾下请来魏进忠,专门把伦敦下城所有妓院统合登记,推平贫民窟一片无人屋舍,建起八街十四巷,定名胭脂坊。

    计划将十八个持旧都铎王室经营许可的大妓院,六百七十名官方娼妓、两千四百六十散娼统合为青楼四十八家,发以官票准其经营。

    这事对不识字的魏进忠而言并不容易,因为在他的管辖范围内,温切斯特主教约束妓女的法律公文实在太多了。

    魏四爷连汉字儿都不识得多少,还指望他能弄懂这些字儿?全靠刘志、费三、百丽儿气急败坏地给他多方猜测、互相翻译、心电感应沟通。

    之所以气急败坏,是因为大伙儿觉得这些法律条文都很无礼。

    其中固然有一些讲道理的条文,比如老鸨不能违背妓女意愿强买强卖;不可借贷给妓女超过一定数额以免其还不上债务;宗教女性、已婚和孕妇不得参与此行业之类的。

    但更多的,在魏四眼中就很过分了,诸如不能交男友甚至不能结婚、不能穿围裙以免和良家妇女混淆,必须陪当晚的最后一个客人过夜之类。

    一旦违反,就上交罚款或遭到监禁,严惩不贷。

    罚款上交给谁呢?上交给温切斯特大主教,以至于伦敦下城的妓女都被人称作温切斯特的鹅。

    为了搞清楚这些法律条文,魏进忠带人霸占了伦敦下城贫民窟里的修道院,这是贫民窟唯一一座宏伟高大的建筑,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有可用广阔来称谓的院子。

    前院是精心照料的花园与绿树成荫的公墓,正当中是华丽的主教堂、辉煌的穹顶,两边一楼是祷晚祷和弥撒的小教堂、更衣室及神学院的教士,二楼则是修士们装点豪华的卧室。

    那些卧室绝对称得上豪华了,首先在这个时代的英格兰,有卧室就是豪华,因为当前连卧室这个词:bedroom,还没出现呢。

    这个词是莎士比亚在好几年以后造的,首次出现于1594年5月2日首演的《仲夏夜之梦》。

    魏进忠在伦敦城里的民居都没见多少人能用得起玻璃窗,窗户不是四四方方的透风窟窿就是被木板钉死了,可这修道院清一色都是多彩玻璃。

    当然关于这一点,其实是魏进忠的错觉,玻璃窗虽然昂贵,但还不至于伦敦城内的贵族商人用不起,只是——只是逃难的时候,大户人家选择把玻璃窗拆下来放在马车上带走了。

    所以留给他的就是一个四方透风窟窿,这事不光在英格兰,在法兰西在西班牙在意大利,都很流行,主人出门带着窗户走就像后世人带手机出门一样。

    最过分的是,这修道院在地上有两个仓库,地下还有两个大地窖,一个存粮食、另一个就直接是个啤酒厂。

    魏进忠专门派人数了,四百二十桶发酵完成的啤酒,还有一千三百七十桶正在发酵的啤酒。

    绝了。

    在这个人口众多的伦敦城南贫民窟,人们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是偷、是抢、是赌、是嫖、是醉生梦死,是浑浑噩噩,是捞偏门。

    那些赌场、妓院、酒馆统统要高昂税金,作为城内不允许的事在这里允许的代价,税金交给谁?

    交给教会。

    这些娱乐场所都要喝酒,酒从哪儿来?

    从教堂买。

    妥妥的。

    在魏进忠学问有限的小脑瓜里,上一个能形成如此完美商业闭环的人叫陈沐。

    现在这个商业鬼才赤条条地像头白条猪躺在教堂外面的草地上,为避免有伤风化,魏进忠还让人给他拿了个毯子盖着。

    因为半个时辰前,魏进忠带着一小旗东洋骑兵、二百牧野兵包围修道院打算把这占了差点法律文书时,修士们都跑了。

    只要不带着法律文书走,魏进忠也懒得拦。

    唯独主教在楼上不知道干嘛,没跑。

    等明军敲门就听到破窗声,可惜一代商业鬼才竟在紧张之下忘了他住二楼,修道院的层高又尤其挑得极高,就这么摔断了腿。

    至于他屋子里跑出去那个披着床单丰乳肥臀的姑娘是谁,魏进忠不知道也没问,反正从窗户上看,白色亚麻床单跑进了隔壁的修女院。

    如果说主教的私人小金库令魏进忠原本郁闷的心情转瞬扭转,那么隐藏在地窖的大型啤酒作坊则让他甚至可以忘记自己刚被人打过。

    不过伦敦妓院行业的乱象,还是很快毁掉了他的大好心情。

    他是应明的人,如今应将军让他到汤知府门下做事,做的就是整饬下城乱象、建设新泰晤士河南岸这样的重任。

    那么酒馆、剧场、妓院、拳击这四个支柱行业,在魏进忠眼中必须经历大刀阔斧的改革。

    一切都要从妓院开始,因为魏进忠熟悉这个。

第二百六十三章 熊猫眼

    修道院的祷告厅里,烛火昏暗摇曳,照亮了靠在椅子上揉熊猫眼的魏进忠。

    他是个爱玩的人,实际上如果他生在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城,很可能也会像伦敦下城这些无业流氓一样,过着这样的人生。

    那些当地土人喜欢玩的东西他都喜欢。

    斗鸡他是个中好手,自有一套相鸡法门,十赌九胜;纵犬斗熊更是新奇,每每开场走过去便迈不开腿。

    剑斗这种东西他也喜欢看,不过魏进忠很清楚自己是几斤几两,看别人一天从斗剑场抬出去五六个人就够过瘾了,从来不敢下场去玩。

    拳击就不一样了,这玩意危险性小得多,何况论起徒手搏斗,魏进忠也有自信。

    起先看了两三天别人比赛,知道了该怎么打,便手痒了下场打上几遭。

    这年月的拳击比赛比较像唐代以来的相扑,无非规则从丢下台去换成了打到不能还手。

    没有护具、完全徒手、没有规则。

    魏进忠是善扑善打之辈,而且比起伦敦拳手有种族优势,他长得不俊也不丑,可体态在大明称得上形质丰伟,手上既有武斗的功夫,又有从蒙古人那学来的扑法。

    这一身本事在意大利那种比赛源远流长的地方不算什么,但在拳击时兴起来的英格兰,可谓无往不利。

    这日午后魏进忠闲着无聊,便下了拳击场,蹂身而上把对手摔得七荤八素再报以一顿老拳,便轻松取得胜利。

    让原本有心下场的西国老兵只剩下在旁边鼓掌叫好——其实统治拳击场的是西班牙人,但人家都不乐意跟大明人打。

    打不过挨揍,打过了回过头弄不好也要吃亏,反正押明军赢就行了,也能赚钱。

    偏偏,明军里头喜欢拳击的不光魏进忠一个,东洋军一个齐姓百户瞧着手痒,笑呵呵地跟魏进忠打了个招呼便翻身下场,拢共打了两拳。

    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紧跟着上步一肘……反正魏进忠眼睛里呀,天是真他妈蓝。

    挨了揍缓了会儿也没脾气,还被老齐拉去喝了顿酒,傍晚便发起了酒疯要到修道院查都铎时代限制妓女的法律条文。

    一查可了不得。

    “太欺负人了!”

    魏进忠将桌子拍得震天响:“人家每日忙于工作,恩客从王室成员、文人墨客、各地游子、剑客士兵、水手甚至乞丐,接待最多的就是这些道貌岸然的修士。”

    “整天幻想着那些被睡过的觉、征走的税、罚掉的钱,应该多少可以在死后换点灵魂上的安慰吧?”

    “他们倒好,提起裤子就嫌弃起人家是不洁之人,让他们高兴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家堕落呢!”

    动作大了,扯得眼睛疼,让威风凛凛的魏四疼得眯起眼儿来哎哟着,吓得汉语听不全乎的百丽儿不敢说话。

    倒是汉文水平更高的费三嘿嘿笑着:“都一样,在西班牙也一样,堕落之人的尸体会污染神圣的教区墓地。”

    “神个鸟屎,真该把那主教挂树上让他好好看看那片墓地有啥不一样。”

    魏进忠的愤怒是有原因的,他没少和英格兰的妓女睡觉,知道就算是妓女也会祷告。

    况且对大明人来说,死后魂归何处的重要意义不亚于活着有无片瓦遮身,就算没有宗族坟地,寺庙、尼姑庵,总能选一个。

    不然那么多妓女人老珠黄为何要去尼姑庵出家,一为与青灯古佛为伴排解心中对自身不洁的自卑,二来便是为死后有个安身之所,不用躺到漏泽园里去。

    这儿倒好,全民信仰,别说漏泽园了,除了修道院根本没别的埋骨地,只有一个标志为交叉头骨的地方能埋人。

    那是专门埋葬放逐之人的地方,英格兰的国教是圣公会,被圣公会墓园排斥在外,并不是埋在乱葬岗的意思,尽管交叉骨坟场和乱葬岗意思差不多,都是被收尸人随手一抛就过去了。

    差别在于,埋在乱葬岗的是没找到家人的孤魂野鬼;而英格兰的交叉骨,意味着葬身此地的东西已经被开除人籍了。

    倒是百丽儿听懂了费三的话,大概理解了他们的言谈,挺认真地说道:“也许在神看来,金钱只有在高贵的人身上才有赎罪的作用。”

    “从来没人给低贱的人办事。”

    伦敦下城的妓女,多为苦命人,她们来自英格兰农村,为了摆脱做农奴跑到大城市;或伦敦下层女性,很难找到工作谋生。

    但这只是少数,更多的人,来自海峡对面的弗兰德斯地区,法国与低地国家边境,勃艮第公国之下的弗兰德斯伯爵领。

    在勃艮第公国盛极一时的时代,国内百姓极为富裕,但随着公国灭亡,法兰西王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在领土上失去缓冲地带,两个欧陆强国直接冲突,当地百姓流离失所,贫穷到令人发指。

    那些年轻女孩的选择并不多,不想死在家乡,就只能到外地去做最低贱的工作。

    “没人办?魏某办!刘兄,写。”

    魏进忠向后仰着,闭着眼睛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手夹着烟卷,缓缓道:“属下魏进忠,建议城外除漏泽园外,另划地五百亩,建净洁庵,准胭脂坊娼妓出家、埋骨寺中,以收人心。”

    “另,请大人禁斗兽、斗剑,统管酒馆、拳场、妓院、剧院,禁土夷携弓带剑,准其练拳、推行比赛。”

    跟着魏进忠这封信一起送入伦敦城知府衙门工地旁知府别馆的,还有下城主教小金库、修道院金库里两万镑之巨的财货,整整运到天明。

    这是一笔巨资,兑换成通宝后,甚至比汤显祖最近大兴土木以通宝结算酬劳的花费还要多上十倍。

    有了这些财货,汤显祖能让东洋军府向英格兰输送更多通宝,以推进用通宝代替英格兰的钱币,就像半两钱替代西班牙钱、通宝替代半两钱那样。

    魏进忠还真是个福星,至少在这个时候,这两万镑财货能让汤显祖不必担忧短时间内向东洋军府呈报政绩。

    从而专心去做他的宏大构想,戏剧。

    不但能盈利,还能作为皇帝统治天下收获民心的戏剧。

    当文化可以作为兵器,不是泛散地影响,而是目的明确地进攻?

    汤显祖相信,大明仅以百万童生,即可称霸天下。

第二百六十四章 教谕

    伦敦的师资力量很差,县里的教谕叫李谦。

    他不是秀才、也不是童生,家里是本分的小生意人,因家庭富裕,在北洋当兵前受过良好的私塾教育,被汤显祖择为县教谕,掌管一县教育。

    除了李谦,县里还有两名不入流的训导,是从普利县招来熟悉汉语的土民,常驻西敏学堂,教化百姓。

    县教谕原本轮不到李谦,以北洋旗军的出身,至少要有个府教授才算,但如今伦敦缺少人才,只能让他暂代教谕,等培训出能接班的人再入府任职,当个从九品职低位重的教授。

    等待剧场修缮的时间里,汤显祖偶尔也会到汉文学堂来,如今城中二百多名各行各业的百姓在西敏寺汉文学堂接受教育,单靠李谦很难照顾周全。

    伦敦的汉文学堂并不像普利县或东洋那些汉文学堂那般正规,前来的上课的学生并不以儿童为主,而是封建旧贵族与商人新贵族。

    即使有个儿童班,也多为贵族或家境殷实的膏粱子弟,只有贵族的小孩才有时间读书。

    尤其在应明命令伦敦百姓外迁至下属农庄后,城里最多的百姓就是工匠,他们根本无法脱产,尽管工匠的孩子不像大明有匠户的约束,但客观上没其他选择,只能早早的在工匠铺帮忙。

    除此之外,学员如此构成还有另外两个原因。

    一是平民百姓朴素的情感,他们虽无能力在贵族们投降后反抗明军,但至少在汉文学堂成为强制要求前,他们能选择不配合学习。

    二来,则是平民百姓连英文都不认识,指望他们越过英文直接学汉文,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威廉·莎士比亚,就是学员中的少数派,每天定时在下午到汉文学堂来上一个半时辰的课,风雨无阻。

    这人第一次来就把英文名字写错了,后来又连续以不同错法写了四个名字。

    问他为何学习汉文,他说他要挣钱养活乡下的家人,也为追名逐利,用汉文写剧本。

    一连半月的教学,让李谦对这个被他起名为翁立安的学生有了更多了解。

    生在城乡结合部、读过几年英格兰小学没钱上大学,老婆未婚先孕奉子成婚。

    开过皮具铺、从事过肉铺伙计、园丁、马夫等一系列杂七杂八的工作。

    偷猎贵族的鹿和兔子被抓,背负沉重的生活负担与道德重担离开家乡来到伦敦讨生活,开始北漂攒钱买房的曲折人生。

    依照教谕李谦作为大明人的观点,他的学生翁立安是个劣迹斑斑的小流氓或者说刁民。

    但依照教谕李谦在英格兰的所见所闻,翁立安只能算是活得较为辛苦的普通人,在他的同胞中这样的道德水平并不算坏。

    知府汤显祖抽空到汉文学堂观课后,与李谦在西敏寺庭院修好的凉亭中小坐,李谦就专门提到这个学生:“他的品质看似顽石实如璞玉,比那班新旧贵族谦逊好学的多,更兼诚意,志向远大。”

    说这话时,李谦指着不远处水池旁洗笔的翁立安,道:“再过一会,他就该回下城扫地了。”

    汤显祖端着茶杯,看着李谦在伦敦所发现最值得培养的学生,年纪轻轻、个头不高、头发凌乱、皮肤白皙,长得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乖巧地蹲在水池旁慢慢把一大把毛笔洗干净。

    在那之后,他把毛笔晾在水池旁,钻进学堂厨房,不一会弄了几块炭出来回到池边,砸了砸用亚麻布卷出几支简陋的笔来小心收好。

    这才挑了支毛笔沾着水在池旁石头上沾着水笨拙地书写着什么,看上去像在练字。

    远处带着牵马仆人的贵族学子回来了,从翁立安身边经过时取走晾着的笔,每个取走笔的人都会留给他几张纸。

    李谦解释道:“家境殷实之辈不喜学习,翁立安代为洗笔,换些学堂的纸,拿回去自己用一部分,卖给剧院里的文人一些换些钱花。”

    纸是昂贵的东西,英格兰的主流纸张有三种。

    一种是最广泛使用的廉价莎草纸,源于古埃及、被罗马人带到英格兰,学生与牧师的廉价小本儿都是用这个做的。

    第二种是羊皮纸,把皮子拉长、削薄、加工,制作复杂、价格昂贵,多用于书写王室及贵族命令以示庄重。

    第三种,是蔡侯纸的变种,十世纪传入摩洛哥、十二世纪传入摩尔人统治的西班牙,英格兰则在十五世纪建起第一家造纸厂,用于教会与贵族日常书写,价格同样昂贵,区别在于没有竹子。

    所以抄纸工具不是竹帘,是用木头和铜丝等作成的抄网,由于没有悬浮剂,因此厚而光滑,适合鹅毛笔和染料书写。

    这个也很昂贵。

    至于如今的大明纸,就不光是昂贵的事了,这种纸的价格实际上已经与商品价值脱钩,只有大明人才有、才用,除此之外仅有汉文学堂的学生有少量,因此奇货可居。

    汤显祖挑挑眉毛:“李教谕是对县中讲学不满?”

    “并无不满,大人何出此言?”

    “那为何不加以约束,劝人向学。”

    “回大人,劝他们也无甚用处,世间理应无贵族,这些人依仗家世、倒向天军,得了子孙入学的机遇,不知珍惜,何必去劝?”

    尽管李谦只是连品级都没有的县教谕,长年于军府奔走作战,已经习惯了对军官的命令服从,但除此之外性情直爽有什么说什么的习惯也一样根深蒂固。

    既然这任务给他、又无其他方法,他便尽心去办,除此之外教育的事跟汤显祖无关,何况此时闲谈,说起话来自然也硬气。

    “文教之事非一时之功,这些人心智已定,能教的教,不能教的待三月小校尽数开出,汉文学堂的文教要害——还是在童子。”

    这种情绪,汤显祖也习惯了。

    他近来任命出去的知县、县丞、主簿、典史、医学训科、阴阳学训术、惠民药局官医、马驿驿丞、税课局大使、河泊所官皆为东洋旗军,可是太明白这些大兵对英格兰百姓的态度了。

    在亚州,这种态度并不明显,对当地土民与大明百姓几无区别;但到了这边,尽管限于军法约束没人做出过分行径,但态度上与养猫养狗几无区别。

    汤显祖一个人也改变不了这种情况,只能转移话题问道:“他留着那些纸自用,做什么?”

    “翁立安想学着写剧本,他坦诚得很,毫不掩饰追名逐利的心,想当个话本先生,他要用这个在剧院里写故事,吸引那些文人教他怎么写。”

    汤显祖笑了:“这是钓鱼啊,愿者上钩。也好,这些日子累坏了。”

    “明日,叫他明日带上自己写的话本,傍晚课毕你叫人送去知府衙门,本官看看他能写出什么样的话本。”

第二百六十五章 新生

    雨过天晴,夕阳给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撒上余晖。

    街道依然未恢复往日繁华,半枯的参天树上渡鸦发出古怪的叫声,凄惨的日光斜照在河畔牵马行走的莎士比亚身上。

    远处街道尽头,重载马车的轮子轧在石板路上的声响与天朝马夫的呼喝声渐行渐远。

    年轻的马夫想呀:一定是海边又来了中国兵船,码头的水手这些日子可是高兴了,不用出海打仗,每天海上都有源源不断的兵船来了又走,卸下世界各地的满载货物,就能让他们不必担心晚饭的着落。

    他回过头看向那匹剧作家罗伯特·格林的骄傲赛马,对命运感到深深的怀疑。

    他和这匹健马看上去那么不相称吗?

    可能是因为头上到处乱跑的虱子暴露了他是个穷人的现实。

    才离开汉文学堂走了不到五百步,遇上三队穿黑衣的巡检民壮来盘查他,问的问题都一样,他们都怀疑这匹马是偷来的。

    好在有汉文学堂的进学证明,不然他恐怕要被人拉去盘查到深夜。

    富人?富人也会满头虱子,只是他们买得起假发。

    他买不起,剧院还没开始营业,他每天只有几个便士的工资,想攒六十镑在老家买一套特别大的豪宅都比上天还难,假发这种奢侈品,他想都不会去想。

    前天傍晚,他带着从汉文学堂洗笔挣到的十二张皮纸离开西敏寺前被老师李谦叫住,告诉他知府大人知道他在写故事,让他次日上课时带着故事,好让知府看看。

    说实话这事它特别吓人。

    吓人的原因是这个时代主流戏剧的艺术形式。

    旧戏剧是天主教戏剧,以宣传神迹为主;宗教改革之后,大家都有把神明抛在脑后、释放人性的思潮,新戏剧自然也要迎合这种市场。

    尽管女王伊丽莎白支持戏剧、利用戏剧,但都铎王室的贵族普遍把剧场视为是传播瘟疫、非法集会、嘲弄宗教的场所。

    如此一来,戏剧所能接触到最高的阶级,其实也只是伦敦城外那些走私商人、酒馆老板、郊外小贵族等所谓的‘绅士’,主要面向的客户群体还是平民百姓。

    演出要吸引眼球,作为一个戏剧行业的初学者,吸引眼球最容易的方式就是去描写那些百姓喜闻乐见的三俗题材。

    暴不暴力不一定,一定特别黄。

    反正这些创作出的剧本不必署他的姓名,一旦剧院老板觉得合适,将用十几个先令买下来,随便署上个观众认识或不认识的假名,由演员们放肆地演出。

    如今威廉并不觉得他能写出什么伟大的剧本,尽管他这样想,他无时无刻不这样做着白日梦,想象着能把脑袋里的金币拿出来放进钱包里。

    他甚至不能靠写那些有大量下三滥剧情的剧本改变生活。

    让自己从剧院铺着温暖稻草、有灰乎乎毛茸茸长尾巴可爱小邻居的漏雨马厩搬到街上,搬到那些夹在成百上千妓院与酒馆中间的出租屋里。

    自从前天知道知府大人要看他的剧本,莎士比亚彻夜未眠,竭尽全力在剧院里修改着剧本。

    当汉文学堂老师李谦教授给他斯文与礼仪、品德与得体行为后,这个消息给他的内心带来前所未有的羞耻感。

    没有人知道拿着描写一个狡猾下三滥主角的故事给讲究礼仪的大贵族看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在今天,知府衙门突然派卫士到汉文学堂发给他一张纸牌,让他凭此进入知府衙门。

    听上去……听上去并不像知府老爷打算把一个可怜的剧院小杂工吊死在衙门外面。

    至少知府衙门外面的空地上并没准备绞刑架与火刑柱,听说大明有一种来自恶棍陈沐的酷刑,会把人穿上柱子吊在礁石上。

    来的路上莎士比亚一直担心,担心在知府衙门外的空地上看见绞刑架或看见一片海。

    并没有,知府衙门外只有一面新建的青砖弧墙,据说这东西叫照壁,用来防鬼,大明人认为小鬼只能走直线不会拐弯,在门外修一面墙能挡住它。

    大门两侧的青砖墙下修着整齐的拴马桩,门口站有两个挎腰刀持火枪的卫兵,路中间新铺就的石砖路不准人踩,两旁栽了两列低矮的灌木。

    衙门牌匾上,四只高高的大灯笼挂在上面,两侧的两根黑色木柱上写着对联,但莎士比亚看不懂。

    正门是官府办公的去处,威武的衙门卫兵似乎早知道他要来,看了一眼纸牌就打发他由直通衙门内宅的侧门通过。

    而后的经历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要被端上餐桌的野猪。

    三个足可以称得上健壮的牧野女人擒着他像提小鸡一般押入散发不知名香味的屋子里。

    来不及拒绝浑身衣服就被扒光,抖弄几下把那装着有限几枚硬币与两张通宝的钱包丢在地上,随后衣服被毫不留情地投入燃烧的火盆里。

    赤条条的他正惊恐着看向燃烧的衣服,健妇们又看向他,连提带拽无丝毫温柔地把他投入冒着烟的大木桶里。

    这些女人会一种独特的擒拿法门,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难以活动,他惊叫着,随后脑袋也被按进水盆里。

    等他快要窒息,头刚刚抬起来,嘴里就被塞进一只有短毛的木棍,在他残留早饭的牙齿与浓重舌苔的舌头上来回刷动,奇怪的香甜很快在味蕾上散开。

    有细密木齿的东西在脑袋上一遍遍向下刷着,那些长在头发、腋下、胯下的虱子和毛发上的虱子卵被一遍遍篦下,无所遁形。

    人们用更大的毛刷与好几种油脂块在他身上来回刮着,一会儿被提出木桶、一会儿被按进木桶,没有人和他说话,就像一道食材经多道工序往返料理。

    有时候,他身上是硫磺味;有时候,他身上是茉莉花味;还有些时候,他身上是奇怪的香料味。

    最后,当那些香气褪去,木桶里泛着油光的黑水已被换了三次,终于洒着花瓣清澈见底,这种可怕的苦难才终于结束。

    他的头发被束整成大明男人常见的发髻,满脸胡子被人用剪刀、剃刀修剪成整洁的形状,还有长了一脸的毛发也被人用两根细绳慢慢清理干净,就连眉毛都被修过。

    等这一切结束,不光莎士比亚松了口气,就连那三个累得满头大汗的健妇也松了口气,给他拿来一身细棉中衣、黑棉布裤、棕色曳撒与千层底黑布鞋。

    待这些穿好,一名健妇发愁地端详着他黑网巾下跑得着急的发际线,最后又取来一只黑色大帽戴在他的头上,这才终于把他推出屋子。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门外灯笼摇曳温暖的光。

第二百六十六章 自在

    茶炉正沸。

    莎士比亚换了新装,坐在知府当面浑身不自在。

    在他老家也曾有剧场巡演,他会落落大方地与演员交谈,换了场景也能不卑不亢地和贵族交谈。

    问题不在他。

    在这座知府衙门、在桌上的兽脚茶炉、在墙上写意花鸟挂画、在坐下松木南官帽椅椅、在棉布明蒙风格曳撒、在头上发巾与大帽、在脚下青砖地板。

    哪怕是屋内若有若无的淡味香薰,都让他心惊肉跳、顿生紧张。

    甚至还有‘翁立安’这个名字。

    在这个空间里,仿佛莎士比亚一切能言善辩的才能都消失了,只剩下无以言表的浓重不安。

    聪慧如他,大概能猜到这种不安的源头,从他踏上知府衙门所在的青石街道起,眼前所见、耳中所闻,已经与那个他所熟悉的英格兰割裂开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抛开官职与身份,他依然不会像汤显祖这样自在。

    因为这一切不是他的,不是拥有意义上的‘他的’。

    一切都为眼前名叫汤显祖的人创造,而非为了他这个叫威廉·莎士比亚的人创造。

    很长时间里,两个人没有对话,身着暗纹锦缎常服的汤显祖只是让他静静坐着,等茶炉沸腾,倒上两杯请他喝。

    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因汉文掌握有限而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有个同样戴着大帽、穿着曳撒的漂亮英格兰小女人进来,侍立一旁,汤显祖这才用不急不躁的语气缓慢说道:“翁立安,我在汉文学堂,听教谕说你祖上是小镇富户、家道中落,尝人间疾苦,故甚为好学。”

    莎士比亚心中了然,原来他是在等翻译。

    来的女人是百丽儿,这几日她跟着刘志一直在下城设计街坊、充当翻译,今日听了知府相召,赶忙一路坐着马车过来。

    路上正赶上海边的福船尤其多,泰晤士河上的货船卸货,运货的马车把路都堵了,来得晚了些这才叫知府多等许久。

    她把汤显祖的话用言语翻译,不过由于这个时代的英语尚未得到数十年后莎士比亚的扩充,词语极为匮乏,用来翻译汉语是很困难的事。

    能找到勉强理解意思的词已经很难了,传神是想都别想。

    即便如此,汤显祖说一句话,百丽儿也要说上至少八句话才能把这话解释清楚。

    独一个家道中落,就用了两句话。

    等她说完,刚喘口气,莎士比亚大眼瞪小眼——这话他该怎么回?

    在他的语境里,并不认为汤显祖这句话像是对话,而是自说自话,就像长辈在点评小辈,压根没打算让他回答。

    事实也正是如此,百丽儿翻译完,汤知府便又说话了,不过这次他意识到言语给百丽儿带来的难度,换了些词,道:“你的剧本我看了,很短、很新,没看懂。”

    汉文学堂交给汤显祖的剧本是一出发生在几百年前历史背景下贵族的故事,据上面的字样看,目的是引人发笑的喜剧。

    在汤显祖的认识里,这是个贵族丑角的故事。

    但里头有太多认真的**描写,引人发笑的地方却没让汤显祖看出来,即使剧中角色安排捧腹大笑的场面,汤显祖也不明白为何会笑。

    “手套是什么意思?”

    这可把莎士比亚难住了,僵住片刻,才斟酌着道:“大人,这个解释恐怕会很长。”

    他知道汤显祖问到的是什么手套,是他的贵族主角在与妓女情人分别时接受的定情信物,他的文案在那里有提示,观众会露出笑容。

    “这要从我父亲说起,他是乡下农民出身,最早在镇上学做手套与皮饰,手套的原材料是动物皮。”

    “皮来自屠宰场,商人与学徒每天要去屠宰场收购材料带回家加工,屠宰场除了有皮,还有膀胱,这些东西会做成帮助女人不会怀孕的东西。”

    汤显祖露出了然神色,这不就是相思衣嘛。

    这一次,男人的默契跨过山海,汤显祖不必说话,更不需让人翻译,只是一个眼神,莎士比亚就明显得到信息:知府大人懂了。

    “这个不能像皮具那样摆在店铺里卖,只能偷偷卖,不论乡下还是城里,我们都知道手套是这个意思。”

    “我开过皮具铺,客人来买手套,我要看透他的穿着打扮,看他是什么人;如果认为他是来买手套,就给他手套。”

    “如果他来买那种手套,就悄悄塞到他手里。”

    汤显祖可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点头沉吟片刻,道:“寄意于物,很好。”

    这让莎士比亚大喜过望,倒不是汤显祖说出这个就连百丽儿都不能理解的词儿,而是汤显祖对于低俗情节的包容程度。

    其实是他想多了,大明流传的话本小说、坊间戏剧,很大一部分可比他这些东西三俗多了。

    流传最广的,往往不是精致、雅致的文人趣味,而是更为原始、接地气的下里巴人。

    但这个下里巴人绝非原始到令人不忍直视,而是讨巧的雅俗共赏。

    实际上汤显祖对这些并没那么多的包容,在聊天前他想不到这个方面,聊天后也并不关注这个方面,而是在相同的写作手法上,莎士比亚让他想到了关汉卿的铜豌豆。

    同样留下一扇虚掩的门,门外是情爱的大雅之堂,可一旦撩开那当世之人心照不宣的门,门的另一边则与**有关。

    不懂,便略过要害;懂,则会心一笑。

    有天分。

    何况汤显祖也需要人来让他了解这边剧院的艺术形式,毕竟与大明不同,既然他要将这当作兵器使用,那么他就必须要知道敌人穿什么样的铠甲。

    总不好拿棍子去敲铁浮屠。

    “不过你在剧本里写的都是贵族,不要只写贵族,贵族有何意思,你要多写百姓的故事,不必都写好人都写完人,世上哪儿有好人完人呢?”

    “等过些时候,送你本书叫《水浒传》,长得很,等你能读它了,就能用汉文写剧本了,那书里就没几个好人。”

    “但小说家却极为聪明,开宗明义便点出了那一百单八皆为妖星,他们做什么坏事都有理有据。”

    汤显祖笑着拍了拍桌案,道:“好好学,我听说你生计艰难,遇上不可解决之事,可来知府衙门,待你写出好剧本,知府衙门资助你。”

第二百六十七章 请降

    其实,这会的汤显祖也没太多写戏剧的能力。

    所谓术业有专攻,他一个做官的正统举人,在写戏剧的才能上实际与如今还年轻的莎士比亚不分伯仲,无非是他的文字能力更强罢了。

    可文笔好并不能直接使写出的故事好,想要脍炙人口,更需深入研究,投人所好。

    但他确实能资助像莎士比亚这样的有心成为剧作家的小镇青年,单是进知府衙门那一番洗漱、一套衣裳,就给莎士比亚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人的行为由**驱动,翁立安得了一套上好的衣裳,走上街上立刻变得高人一等,竟叫人看上去像是个绅士了。

    就连老剧场的詹姆斯,看见小威廉这身行头都有些隐隐的害怕,再不敢让他睡在马厩,专门在后台的顶层收拾出阁楼让他去住。

    那些在战争中赢了的人,很少有机会告诉输家他们为什么胜利;即使那些有机会去告诉的人,往往也难以说明真相——因为身处战争之中的人,并没有那么清楚。

    就好像如今西班牙掀起的军装革命,老阿尔瓦公爵在过世前受明西战争兵败的耻辱,力争改良军制、军装、军械。

    从第一个穿戴整齐笠盔、泡钉棉甲衣的火枪手连队登陆西班牙、派遣至尼德兰参战并撤回国内起,菲利普殿下已向国内引进超过三万套明制军服。

    最神奇的是士兵战斗力确实得到了很大提升,至今菲利普还在继续筹谋进攻荷兰,以使其重新并入西班牙版图之内。

    但那些来源于明制军服的战斗力其实少之又少,真正有效提升战斗力的是阿尔瓦公爵逝世前推行的燧发枪替代火绳枪。

    这是个必然,最好的方阵军团穿最整齐的兵服,自然也会携带最新的装备,他们从一开始就为成为精锐准备,到最后理应成为精锐。

    而西班牙以及法兰西、英格兰、荷兰所看在眼中,最引人注目的永远是整个方阵军团同样颜色、同样形制、同样装饰的兵服。

    这远比燧发火枪的小改动要显眼的多。

    随后半个月,老剧场很快修缮一新,几个剧作家与演员合力做出剧本,邀请知府、诸多县官、留守城中的军官与海盗前来观看。

    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然而在门口喂马的莎士比亚早已看穿一切:这些大爷懂英语的寥寥无几,除了那些西班牙人,其他人连拉丁语都不懂。

    尤其是早前在知府衙门里对汤显祖解释手套,已经让他明白,大明人的生活与他们不同,许多他们能熟练使用的隐喻,对方并不了解。

    戏剧的演出效果可想而知。

    结果确实和威廉·莎士比亚想象中如出一辙,那些大人们甚至连演出都没看完便从剧院中鱼贯而出。

    不过他们离开,倒不全因为看不懂演出,即使看不懂,只要汤显祖还坐在这,别人碍于情面也不会离开,不过是将这当成个交际的地方罢了。

    他们离开的真正原因,似乎是北方战局出现新的转机。

    万历十二年五月二十八日,历经放弃王都后数月颠沛流离,尝试过一切方法的都铎王朝末代女王伊丽莎白决定在大贵族们的护送下向南请降。

    当然,以上只是官方说法。

    “将军在信上说,在此前数日,前线边境有英格兰溃兵南奔,说是他们与苏格兰部队打了起来,大约是苏格兰损失颇重,心中有气罢。”

    知府衙门里,魏进忠抱着手臂思忖片刻,道:“我估计,女王的部队跟苏格兰人闹翻了,她还剩那点人,在别人家里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掉。”

    “只能往边境南边将军控制的前线逃跑,就顺势请降了。”

    “不过听将军说。”魏进忠撇撇嘴,偷笑着道:“这女王的降书倒是工整,看上去如同汉官所写一般。”

    汤显祖笑笑没说话,他知道降书是谁写的,那不是像汉官所写,那就是汉人。

    杨高,上任前陈沐对他提起过这个名字。

    东洋军府三大特殊人才,曹长青、汤二、杨高,前俩他都在普利县见过,唯独这个杨高一直在英格兰女王身边。

    曹长青与汤二的本事,汤显祖是知道的。

    不务正业的曹道长在普利整日不思民政,甚至在他刚到普利时还让他暂代知县,自己整天蹲在县郊空旷的郊外折腾爆炸物,可谓普利第一号恐怖人物。

    汤二就不提了,这个人倒是很务正业,没完没了地捣腾军火,甚至还伙同李禹西签订了牧野武装合同,赤手空拳出港的牧野兵到普利就被明英战争的战利品武装成装备精良的军团。

    最后这个杨高,汤显祖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大伙儿在艾兰平乱,杨高在女王身边督促宫廷大臣修一条连接两岛的大桥……大明在黄河上都只能搭浮桥修不来大桥,他指望这边把跨海大桥修了不笑话么。

    大伙儿要打进伦敦,他又带着女王向北逃跑,致使伦敦百姓人心涣散,根本没有誓死守城的心思,这影响一直蔓延到现在。

    就连汤显祖都知道明军打进城来,百姓心里不舒服,可不舒服人们又能怎么样——逃跑的都铎女王回来统治他们也一样不舒服。

    反正都不舒服,好歹大明还给地。

    到现在,汤显祖一听降书写的公正,就知道又是杨高在使神通了。

    等汤显祖这知府衙门汇总了信息,觉得事情更有意思,都铎女王怕是山穷水尽,这才决定向南投降。

    原本英格兰还有个三国同盟,据说伊丽莎白请了那边的援军来支援,不过伦敦一直没收到关于这支援军的消息。

    倒是前几天韩金环游曳海峡缉捕海商的舰队在海港换防时曾经通报,他们歼灭了一支外国海盗,具体是哪儿的海盗也不知道,反正葬身鱼腹了。

    到如今,女王南下请降,应明让知府衙门议一议,准备将女王装箱上船,送到东洋军府驻地,再转送北京。

    倒是北方传闻,有个叫德雷克的在英格兰与苏格兰边境掀起叛乱,应明在信上说他没精力漫山遍野的追着这支叛军打,打算把刘汝国招来,用他的起义军对付叛军。

第二百六十八章 鹿谷

    大明帝国的东线战场,茫茫旷野的雪原上,绵延的鹿队在前进。

    他们向北,寻找冬天的足迹。

    鹿队的人并不多,但有三个巨大鹿群,上千头长着巨角的鹿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沿着鄂毕河一路向北穿越沼泽。

    赶鹿人穿着熊皮内衬的明军棉甲,他们的靴子与甲裙已肮脏得看不出本色、肩膀与臂缚连接处的兽首肩吞也磨掉了漆料露出钢铁原色。

    唯独胸口的后背的团龙附近赤色依然,像雪原跳动的火。

    他们是戚继光的征西明军,隶属第四步兵子营第二冲骑兵权勇队,指挥官为乌拉尔游击将军王鸣鹤,带队长官是百总徐有勉。

    徐有勉的使命,是跟着三个迁徙的鹿群自乌拉尔山下一路向北,护送它们回到北方。

    这些鹿,是王鸣鹤部三营将士的恩人。

    在万历十一年,董一元的万岁军攻陷沙俄控制的西伯利亚汗国都城伊斯凯尔城,将其交还库楚汗手中,军事行动大为成功。

    但在大军屯驻哈萨克汗国的戚继光看来,大雪封死了道路,后方不知前线状况,故派遣王鸣鹤攥着一副哈萨克汗国的地图押送辎重补给北上。

    那时候王鸣鹤还不是游击将军,他是骑兵权勇队长官,官拜轻军千户。

    所谓权勇队,就是预备队,是战时编制,有文化的统帅才叫这个,没文化的陈大帅通常战时临时指派某千户做预备队,不设权勇。

    王鸣鹤就是有文化的长官,他是被北讲武堂的出身,从军前就饱读诗书,从军后更维持着这一习惯,就连部下都优先提拔有讲武堂或北洋士兵学堂身份且文化程度高的军官。

    而轻军千户,也很明显,其兵力构成多为蒙古轻骑,组织薄弱、士气衰弱、战力贫弱。

    这样一支部队,被手里只有一张哈萨克汗国测绘北方地图的王鸣鹤带着押送辎重,迎着漫天风雪踏上寻找伊斯凯尔城的路。

    显然是一场灾难。

    因为哈萨克汗国绘制的北方地图吧,就是把笔给魏进忠,他也会画——找张纸,下边写上哈萨克,中间画个小树林,北边画个三岔河,三岔河口画个点,圈上伊斯凯尔城,就算成了。

    连道路都没有。

    王鸣鹤也不知道有多远,就闷头走,而且路上很难遇见原住民,都被叶尔马克的哥萨克杀个干净,就算还有活口瞧见军队行进远远地就躲开了。

    有时候会遇见好心的百姓,给他们指明城池所在;有时候遇见担心他们是坏蛋的好心百姓,会把手指向莫斯科的方向;有时候会遇上坏心眼哥萨克假扮的好心百姓,会指向正北方。

    所谓的伊斯凯尔城,也成了王鸣鹤意识里一座不一定存在的城池。

    因为它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有时在前边。

    有时还有三百里就到,有时还有一千八百里才到,有些时候会长了腿跑到四千里外。

    他们就这么走着,有的人病死了;有的人丢下兵器逃跑了;有的人偷了辎重逃跑了。

    八百骑的权勇队,最后在乌拉尔山下过年,只剩下五百余骑。

    其实路上王鸣鹤就已经知道他们走的方向错了,但除了继续向前走,别无他法。

    部下无法承受更漫长的行军,实在是冰天雪地他们自认为留在军队里每日向前行进是唯一活路,否则但凡有一条生路,权勇队绝不会还剩五百余人。

    就算士兵们把他杀了各取辎重四散而去,都极有可能。

    只是他们没办法,这才强聚在一起。

    如果此时说回头要再走上千里路回去,这将是王鸣鹤此生所下达最后一道命令。

    在抵达乌拉尔山东侧的鄂毕河畔后,王鸣鹤决定不走了。

    那是无名山谷里茂密的冻土森林,寒冷让兵器变得不再耐用,刀剑都不好用了,他们用火药炸断了许多树,用树枝在地上烧了足足七天,这才把土挖开打下第一个屋子的地基。

    尽管食物、兵器、火药、药物都很充足,水也不缺,可建筑营房需要时间,士兵还是一个一个的病倒,让军官心急如焚。

    就在王鸣鹤万念俱灰的时候,这些鹿群出现了。

    同样迷途于迁徙路上、同样饥寒交迫已至绝境的鹿。

    它们被风雪中山谷里的火焰亮光吸引,人与野兽有相同的需求,在这座山谷中分享食物,挤在篝火旁取暖,直至风雪渐息、寒冬消退。

    整个冬季,权勇队没闲着,他们修造了营房、圈养了几头小熊,更重要的是两个月不间断的训练与劫后余生,让这支部队的兵力虽有所减少,凝聚力与默契却有了提高。

    王鸣鹤走过的路,被权勇队测绘成符合大明北洋标准的行军地图,在地图上这座不值得命名的山谷有个美丽的名字——鹿谷。

    没有鹿的鹿谷。

    道路畅通后,王鸣鹤很快联系到董一元,并通过董一元让戚继光知道这支‘消失的明军’还活着,只是遭受部分非战斗减员。

    紧跟着新的命令就来了,戚继光让他继续屯兵、测绘地图、寻找周围适合生息的地带,等待大部队下一步指示。

    明军主力正在探明乌拉尔山南麓的西向环境,同时统筹后方轻军、家眷、牲畜数目并进行安置——一个冬天过去,谁也不知道草原上又多了多少小蒙古人。

    显然,在明军西进之前,许多鹿会离开。

    因为鹿是要迁徙的,当寒冬消退,这些来自北方的鹿便要回到家乡,有部分鹿愿意跟着他们,更多鹿还是要踏上归家的路。

    共患难一场,王鸣鹤便命麾下百总徐有勉率部一路测绘北方地图,一路保护鹿群行走,不受野兽侵害。

    而他本人,则率小部南下,向南方乌拉尔地区的明军先锋汇合,询问接下来大举西进的情况。

    此时此刻,董一元已将伊斯凯尔城俘虏的口供传报全军,最振奋人心的消息无异于他们距莫斯科城仅有三千里路,而且他们向西的环境,将会随着他们向西的距离而越走,环境越好。

    漫长的旷野,很快就要结束了,他们将重返人类社会。

第二百六十九章 发愁

    在哈萨克过冬的戚继光,要比董一元、王鸣鹤都好得多。

    厚实的积雪非但没成为他的负担,反而成为他研究新战法的助力。

    眼下摆在他最大的难题不是别的,是他部队所携数量众多的火炮,他们刚使用偏箱车载分散压力木板的方法经过荒漠,转眼又得到西伯利亚汗国大片沼泽地的消息。

    他怎么把重炮拉出沼泽地?

    飞鱼。

    更大的飞鱼。

    能带上千斤甚至上万斤重量升空的飞鱼。

    这个理想可太远大了,经过整个冬季的实验,戚继光放弃了。

    厚厚的积雪让飞鱼兵可以自由自在地从天而降,不必因为害怕在临近地面时从飞鱼上跳下去摔伤,只要经过加固的木栏盖上两层棉被,哈萨克北方与汗国接壤地带的厚实的积雪能最大程度上抵消降落时的冲击力。

    但他们的加工制造能力比起大明国内名匠集中的军器局差了不止一筹,同样制作工艺,造出的飞鱼不够结实,即使更大,都很难达到原有的性能。

    戚继光、董一元所率部队,自建立之初,就是一支以草原作战为目的的战略机动力量,谁知道跑到远离国境的西伯利亚汗国进行西征,可算是难受到家了。

    上百门重炮在开春后沿着道路返回伊犁都指挥使司,权当是加固城防了,留下轻型火炮随军行进,即使遇到难行之地,麻烦也比重型火炮要小得多。

    要说起来,这个冬天倒也不算一直在做无用功,至少戚继光的飞鱼部队有更多劣质飞鱼可用,那些在西伯利亚做的飞鱼虽然本质上没有任何改良,却拓宽了戚继光的思路。

    世上有矛就有盾、有船就有炮,唯独飞鱼,无所克制,用它做什么事,都可独步天下。

    比方说将望远镜交给飞鱼兵,卸掉弹药满载燃料,进行空中勘探、测绘。

    七十六名飞鱼兵驾驭二十四条飞鱼,自乌拉尔山南部大平原准备数日,终于等到顺风之时,向西。

    二十四个百人马队各带备用马匹驮着粮食与木炭在地上作为后勤部队,跟着飞鱼的影子向西奔驰。

    只要条件允许,飞鱼每天降落两三次,将周围情报交付地面,继续。

    一时间测绘进度极快……倒不光是飞鱼居高临下效率高,也有这片区域地势平坦、除了地上的白桦林就是山上的白桦林。

    确实也没什么好测绘的。

    不过随他们行进,视野逐渐开阔,地面终于出现人类活动的踪迹。

    飞鱼兵在茂密的丛林中找到了一条路,天公作美没把他们吹向回家的方向,跟着道路一起被发现的是大片荒废的农田与囤积食物的农庄。

    然后,就见到了堡垒。

    董一元手上靠讲故事为生的哥萨克们对此兴奋异常——堡垒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明军没走错路,主要还意味着他们没有说谎。

    实际上,戚继光与董一元手上大概有叶尔马克的哥萨克从莫斯科到伊斯凯尔城之间所有堡垒的信息,这帮人在明军无聊的冬季里几乎把他们带着西伯利亚皮草献给沙皇的过程复盘了几十次。

    可说了和没说,对明军基本上没有影响。

    就好像戚继光告诉一个哥萨克,‘大明在叫甘肃的地方有个城、在西安有另一个城、开封也有、最大的城还是要数北京’,这种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没人能分得清哪儿是哪儿。

    更何况这帮哥萨克也是真的不学无术,一座堡垒和另一座堡垒的距离没人知道、守备数量没人知道、守备规模没人知道,统统都是道听途说。

    放他们去参加骂人比赛倒估计能拿个第一名回来,他们那骂人的词儿把好多明军士兵都教坏了。

    木制堡垒的发现令明军上下极为信息,作为先锋官的朱钰兴冲冲地对戚继光道:“现在对上了,将军,我们离饺子馅越来越近了。”

    所谓的饺子馅,是明军对叶尔马克的老板,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别称。

    他们这个名字就是碎肉、肉馅的意思,在明军做饺子时,有哥萨克俘虏指着饺子馅道斯特罗加诺夫,后来这个家族就被明军将士称作饺子馅。

    戚继光等明军将校如今对沙俄对东方的入侵也已有所了解,如果把沙俄比作大明,那么伊凡四世就是万历、叶尔马克就像东洋军府最出名的商人团合兴盛,那么饺子馅就相当于陈沐。

    所以戚继光从来没有把叶尔马克看在眼里,尽管这个命大的家伙没有死在明军攻打伊斯凯尔城的战斗中,后来也逃亡北方没再出现,也没人在意他。

    说到底,那只是个小人物,只要这个饺子馅家族完蛋,就算冒出一百个叶尔马克也不值一提。

    自叶尔马克向东入侵,除其手下五百四十本部哥萨克外,饺子馅家族先后为其提供上千人的雇佣军支援;莫斯科的伊凡同样提供上千人的支援,还准备了两年的辎重。

    没有这些,叶尔马克早被失必儿汗国打死了。

    所以戚继光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先拔除掉这个站在叶尔马克身后家族,只要明军接近这片区域,自然而然就会同其交手。

    不过戚继光脸上并没有朱钰的欣喜,相反,他显得非常忧心忡忡:“最难的时候到了。”

    朱钰等人闻言接连点头,纷纷道:“靠近道路,敌军支援容易、我军补给困难,最难的时候到了,必须速战速决。”

    却没想到这话让戚继光眉头皱得更深了,而且不是先前的忧虑神色,而是深深的困惑:“你们想什么呢,最难的事和战争无关,戚某想的是如何给蒙轻营家眷分配土地。”

    进攻这些要塞有什么难的,连炮都不用发,戚继光早已胸有成竹,道:“都是木营寨,飞鱼借夜色从天放火投弹,没什么不能攻破的。”

    都用不着火炮。

    从天而降,消耗比围城战少、战果比围城战大,且敌军不但无法还手,还有可能把这当成神迹,直接导致士气低落而溃败。

    到时候蒙古骑手在要塞外围准备捉人,必是百战百胜。

    最大的问题是家眷,这些非精锐部队、数量极多、生孩子劲头极大的蒙古轻骑兵。

    戚继光是为这考虑,才觉得发愁。

第二百七十章 力量

    时至四月的乌拉尔地区气温已有转暖迹象,只是旷野上呼啸的风,依然带着来自北方的寒意。

    绵延不绝的山脉中,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力量,山是有力量的、河是有力量的,甚至连那些枯树林都是有力量的,唯独强大的人类,在这里看上去毫无力量。

    只有当他们聚集成群,才勉强看起来像有力量的模样。

    军队,无疑是有力量的。

    如同乌拉尔山般绵延不断的马队,带着不属于这片蛮荒之地的异域气息,仿佛落下铁蹄便跨越空间、扬起马鞭便穿越时间,将整个世界拉回三百五十年前。

    只不过这些队首在山那头、队尾在山那头的马队不再像其三百多年前的祖先那样,仅以颜色区分旗号,他们有更加鲜明的幡旗,写着关于另一个东方帝国的文字。

    名叫金狮子的百总抬头看着侍从肩上扛着的长旗,尽管他不认字。

    但他知道虎皮幡写着是左前车营,知道粗麻织布的褐红旗写着硕大明字,还有旗子边沿从上至下写着左前车营第二骑兵子营。

    金狮子是西伯利亚本地人,去年冬天才加入明军,在明军到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蒙古人,还认为自己的姓名叫阿拉坦·阿尔斯楞。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部落继承人,但这一年世事变化得太快了,常常让只有二十四岁的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老到要被神明抛弃。

    先是父亲死在一次抵御强盗入侵的战斗中,牧场遍地、农田遍野的部落发生分裂,他被兄弟拥戴,合力杀死另外一个哥哥、三个弟弟,继承了有部众五千余帐的大部落。

    这五千余帐的部众包括直属首领的部落和叔伯兄弟的部落。

    后来西方先是传出有个大部落被灭的消息,名叫库楚的大汗四处招兵买马,失去牧场的牧民流落为强盗,旷野上的环境突然变坏。

    金狮子的部落也受到极大冲击,有时他们接纳牧民,有时他们要集结部队对抗强盗。

    哪儿的强盗都有,西边的哥萨克、南边的哈萨克、北边的西伯利亚……倒是东边稍显平和,强大的卫拉特蒙古人从来不稀罕到他们这来。

    突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和叔伯兄弟们都提起了部落周围出现外人的踪迹,那些人看上去并不像迷路了。

    后来有一天,金狮子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那个平凡的清晨。

    他的侍从看见草原上有人从东方来,那些人扛着有铁管的木棍、穿着极为显眼的铠甲,随后远处的山上大旗飘扬。

    骑兵队蜂拥而下,在离部落十里的地方集结阵线,金狮子竭尽所能地召集了部落里所有能拿起兵器上马的人,把牲畜都赶回部落,准备誓死抵抗。

    那些人让他不要惊慌,他们只是赶路,赶去西方的西伯利亚汗国,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西边的大部落原来叫做西伯利亚汗国,而那些人说他们来自比卫拉特蒙古更加向东的地方。

    跟他说话的人自称炒花,说自己有黄金家族的血统,还说像金帐汗国变成哈萨克等汗国一样,他效忠于大元的继承者大明皇帝,万历陛下。

    阿拉坦·阿尔斯楞觉得炒花在吹牛逼。

    在他的家乡,每隔几年总会有那么一两个被放逐的流浪者自称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其实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不过眼前的炒花看上去不像是为了混口饭,因为他身后的勇士旌旗蔽空,他们身上的铠甲闪耀着日光,成千上万穿着各式各样铠甲、骑着马或站在车上的士兵带着数不清的女人、小孩、牛羊从旷野上经过。

    那是阿拉坦·阿尔斯楞生命里最长的两天半。

    从清晨到傍晚,从傍晚到清晨。

    太阳和月亮交替升起落下,那些无边无沿的军队不知何时才能停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这么多人。

    他不知道黄金家族的人是不是都像炒花这样话多,反正那两天半的时间里炒花跟他说了很多话,但他没记住多少。

    炒花说他不叫阿拉坦·阿尔斯楞,应该叫俺答·阿尔斯楞,说在蒙古草原上有个英雄跟他有一样的姓氏。

    炒花还说‘呆在这里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吧,挑选你最好的战士跟我走吧’。

    其实他觉得这里很有意思,只是考虑到炒花说后面还有更多军队会经过这里,部落又没有力量对抗他们,所以就决定跟炒花走了。

    他带出了一百二十个骑手,作为交换,炒花留下一个人,告诉后面的部队不要骚扰这个部落。

    当他们离开,草原上被人畜践踏出一条宽二三里的土路。

    加入明军这件事,与他、与明军都无关,只是单纯的大势所趋。

    后面发生的事就更离谱了,大明的军官看上去是另一种人,他们给西伯利亚俺答登记,对他的名字表现出非凡的复杂情绪,最后登记表上是隶属都指挥同知炒花的西伯利亚人金狮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蒙古人来着,不过这事问题不大,反正都是大明人了。

    一百二十个好手开始还在一起,被编入蒙古轻军,后来军制新编就被打散了,他被分配到都指挥使同知董长昂部下,身边的部众只剩二十。

    现在,他则隶属朱钰部左前车营的第二骑兵子营,长官叫米万春。

    编制一直在变、内部调动极为频繁,即使是节制最为精明的将帅,也无法准确获知这支部队究竟有多少人,只能拿出一个相对可靠的数字。

    因为从他们出河西走廊以来,每天像金狮子这样稀里糊涂加入明军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反正他们这些下级军官不知道准确数目,有人说七八万,有人说十五六万,更有人说算上后面的家眷有五十万上百万。

    总之,如今就连金狮子这样的低级军官都知道,数目众多的家眷已成为巨大的累赘,他们应该把家眷与牲畜放在一个地方,建起城市也好、组成部落也罢,不能再一味向西赶路了。

    当然,这样的事将军们也知道,金狮子正在向他们西边、位于乌拉尔山南部的中军大营前进,据说将军们已经在那分配土地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传说

    乌拉尔山东侧的戚继光殚精竭虑,谋划将最广袤的土地以更加先进的手段分封给麾下参与西征的将士。

    当然并非分封,实际上划拨土地的方法是建立指挥使司。

    等待划拨的土地也并非乌拉尔山以西鸟不生蛋的荒地,没多少人会看得上西伯利亚汗国的土地,明军更在意的是西伯利亚汗国与哈萨克汗国交界,那片纵贯东西的地带。

    那里比南方的沙漠有更多耕地,比北方的沼泽更加温暖,气候上更适合人类生存,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条被明军千军万马踏出的道路,掌握这片狭长的地带,就能掌握南北两大汗国。

    何况,它有一个难以比拟的便利条件,两个汗国的五金、毛皮、木材等资源,从这一狭长地带输送最为便捷。

    九个指挥使司,仅需要九个指挥使司,就能把伊犁都指挥使司与西伯利亚汗国连成一片,尽管它们看起来会承担极大的风险,但这风险长不过一代人。

    短时间明军西征的大势,会夹裹整个地带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祥和。

    至于长时间,戚继光认为一代人的时间足够大明将铁路修到这里,而当铁路修到这,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贸易是件很神奇的事,在过去,丝绸之路撑起这片土地的繁华,但在如今,贸易意味着世界。

    就像戚继光偶尔会担心海外军府尾大不掉,紧接着就被这一想法逗笑——没人能抛弃大明。

    东洋、西洋、南洋,离开大明什么都不是,纵然有诸多五金资源,可它们依旧离开大明什么都不是。

    恰恰相反,与大明连在一起,它们就拥有整个世界。

    整个世界的市场、整个世界的港口、整个世界的城市。

    在戚继光眼中,陆地上的铁路,就意味着这些,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戚继光的战略思想。

    他们不需要频繁地以横扫之势进攻行军路线上经过的每个国度、每个部落,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仅需贸易,大势就会夹裹着毁灭拒绝他们的一切。

    继而改变整个世界。

    戚继光认为只需要保证行军路线的安全,并在其上修造铁路,修建一条起自辽东,终至乌拉尔山的弧形铁路,将整个北方包裹其中。

    将来需要做的就只是通过铁路不断移民、蚕食北方即可,而南方铁路沿线的诸国则可以贸易手段拉拢、打压、扶植,即定万世基业。

    所以他要给蒙古人的,是乌拉尔山以西,在山那边设立十五个指挥使司,作为抵御沙俄的最前线。

    只不过戚继光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自己及陈布乌拉尔山两侧、绵延数百里兵阵,搁在古代能号称百万的大军,居然会被三千里之外的人利用。

    这个人叫鲍里斯·戈东诺夫,在莫斯科,是伊凡四世儿媳妇的兄弟,也是沙俄五位摄政王之一。

    万历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早上,伊凡四世死于莫斯科。

    他最杰出且更加残暴的儿子伊万在三年前被自己失手打死,只剩下两个继承人,一个是弱智儿子费奥尔多,另一个是襁褓中的私生幼子季米特里。

    都不能令人满意,因此,伊凡设立摄政会议,五个最强势的大贵族掌握摄政王的权力,他们都是权倾一时的豪门贵族。

    搁在中原,这五个人就该叫顾命大臣了……只不过这儿可不兴忠孝仁义那一套,伊凡四世前脚死,五个摄政王后脚就为争权夺利闹得不可开交。

    国舅戈东诺夫与别利斯基大公支持费奥尔多继位,主张继续加强中央集权,可称作集权派。

    姆斯基斯拉夫斯基大公与督军舒伊斯基则支持年幼的季米特里,主张扩大贵族权力,可称作废立派。

    费奥尔多的舅舅,罗曼诺夫家族的扎哈林·尤里耶夫则站中间,寄望双方调解。

    五大摄政王的意见不一,沙皇的傻儿子费奥尔多自然无法继位,在这种大事面前,明军助西伯利亚库楚汗歼灭叶尔马克部哥萨克的事变得毫无意义。

    四月,乌拉尔山的要塞将遭遇敌军的消息送至莫斯科,五大贵族忙着调兵遣将,但又谁都不认真调兵遣将,两派人都想着如何从中攻讦对方,居中调停的扎哈林光是调和关系就费尽力气。

    他们拟定集结六千部队在乌拉尔山西侧设防,不过这支部队才刚集结到莫斯科郊外,就被废立派的舒伊斯基煽动,跟着城内被煽动的贵族与百姓包围克林姆宫,举着火把要求处死集权派的别利斯基大公。

    这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在于包围,而在于火把。

    尽管莫斯科有坚固的石制城墙,但因传统的缘故,克林姆宫依然是木制的,不是紫禁城那种木制建筑、土木石制城墙,而是从内到外都是木制的。

    克林姆,本就是木要塞的意思。

    别利斯基大公虽未被处死,但经过此事也被贬离权力中心,被戈东诺夫多方斡旋,最终指派为这支集结军队的将领,作为乌拉尔督军前去划立防线。

    至少在沙俄这边,戈东诺夫这一步,是把死棋下活了。

    经历大举削藩、屠城诺夫哥罗德以及为夺取波罗的海南岸出海口持续二十五年的立沃尼亚战争,沙俄已元气大伤,并且大多数贵族皆认同不能再向西兴兵。

    也有人不同意,比方说被伊凡四世打死的伊万太子,他就不同意,死因也是拿这个事向伊凡四世吵架,还骂他爹,结果把他爹骂急眼,就被打死了。

    为今之计,他们只能大举向东。

    戈东诺夫的打算,是让别利斯基大公领兵击退侵入乌拉尔山的‘西伯利亚库楚汗’,并进一步东侵,使其成为沙俄的英雄,以再度还朝。

    同时他还利用戚继光的这支军队,极力在莫斯科渲染‘西伯利亚库楚汗’的威胁,声称他们有三万大军。

    作为国舅,戈东诺夫深知自己虽有禁卫军的支持,但一切权力来源仍然是即将继位的外甥费奥尔多,可偏偏这外甥是个傻子,随随便便什么方法都能把他赶下台。

    一旦外甥不能继位沙皇,自己一切权力都将化为泡影。

    因此他很清晰地抓住了矛盾的关键点,另一个继承人,尚在襁褓中的私生子季米特里,并委派其母与季米特里作为监军,一起去找‘西伯利亚库楚汗’。

    只要这个继承人死了,那不就只有一个沙皇继承人了吗?

    说实话,别利斯基大公领兵离开莫斯科时心里对戈东诺夫是万分感恩戴德的。

    直到他听说,乌拉尔的敌军多到让人数不清,传说中有三十万之巨。

第二百七十二章 塞契

    “问题不大!”

    行军路上,接受被罢黜命运的别利斯基大公仍保持着顾命大臣的威严与乐观。

    他对那些跟随他一同上路的青年贵族们说:“不要害怕胆怯,勇敢起来,顿河强盗都能轻易攻破他们的都城,没有理由六千个真正的好战士不行。”

    “虽然叶尔马克失败了,但科尔蒂斯和皮萨罗在新大陆为西班牙建立的功业,将由我们在东方为沙皇做到!”

    别利斯基大公祖上是立陶宛人,尽管他的家族在沙俄历史并不悠久,但实际上整个沙俄的历史都不悠久,在三十七年前沙俄才出现在这个世界。

    而在这并不悠久的历史中,别利斯基家族为沙皇流够了血,十三年前克里木汗攻打莫斯科的战役中,家族成员多死于战事之中。

    即便到如今,身为五位顾命大臣家族影响力最低的家族首领,别利斯基大公依然保有着旁人并不珍视的忠诚。

    对死去的伊凡四世的忠诚。

    他相信,当他带着征服东方的荣耀回到莫斯科时,伊凡四世所制定的继承人——费奥尔多当已登上沙皇的宝座,一望无际的西伯利亚将是他献给沙皇最大的荣誉。

    此时此刻的别利斯基大公尚不知道,在另一个历史中,沙俄很快将经历长达三十年的沙皇空位期,人们争权夺利、相互厮杀。

    五位顾命大臣的家族有三个都将成为沙皇,内部纷争将会使沙皇失去权威,农民面临异族统治,瑞典、立陶宛、德意志和波兰都会扶植自己的沙皇来统治这片欧洲最广袤的土地。

    现在,别利斯基大公带着对唾手可得的胜利愿望,带着部队唱着顿河两岸的民歌,欢快地向斯特罗赶诺夫家族的土地开进。

    得到督军的安慰,向往建立功业的贵族青年们都不害怕了,他们骄傲地相信,如果顿河的强盗也能击败西伯利亚汗国,那他们一定也能并且干得更好。

    毕竟比起那些哥萨克强盗,他们可有着许多优势呢。

    他们端着英格兰产的火枪、甚至里面还有一批被抹掉东洋造汉文标志的火绳枪,德意志工匠锻造的大炮,波西米亚的火药还有产自荷兰的优质仿托雷多西班牙式钢剑,武装到牙齿。

    沙俄人并不知道那些做工精良的火绳枪是大明人造的,只知道这是一种来自英格兰最高端的火绳枪、它打着都铎王室的标志。

    在莫斯科郊外贵族青年开赴前线前的购置兵装环节,英格兰火枪永远是他们最好的伴侣。

    一杆无托火枪的价格是十二张完整带毛兔皮;有托火绳枪的价格是两张马匹;还有一种大口径火绳枪要三卷羊皮。

    最好的就是打着都铎王室印记的火枪,它的杀伤力并没有前一种大口径火枪大,但做工精良,除了开火通条会掉落之外,几乎不必担心其他火枪开三枪就需要维修的毛病。

    这种火枪造型最美、做工最精,价格自然也最贵,需要三张貂皮。

    实际上这些随军出战的贵族青年直至死去,恐怕都不知道他们意识中的四种英格兰火枪,没有任何一杆是英格兰造的。

    无托的劣质火枪是波兰人造的,值两张马匹的有托火枪是葡萄牙造的,大口径火枪是荷兰仿造西班牙重型火枪,有都铎王室印记的是大明东洋军府造。

    英格兰的莫斯科公司通过各种渠道,从各种商人手中购入这些东西,包括德意志神罗的炮、波西米亚人的火药、荷兰人的仿造钢剑、法兰西的板甲,统统以英格兰的名义卖入沙俄。

    以换来价值不菲的毛皮,处理好后再贩回欧洲各地的商人手中。

    对沙俄来说,万历十二年,是第一个看不见英格兰海商带着各种奇珍异货的年头。

    大家有点想念那些奸商,猜测他们下次过来会带什么好东西。

    当别利斯基率领六千余人的部队,以及比军队更多的侍从、奴仆、商人经过漫长跋涉,进入整个沙俄最大的地主,东部盐商斯特罗赶诺夫家族的土地时,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名叫卡耶的年轻人。

    一个深受格里高利·斯特罗加诺夫信任的旁支亲戚,他也是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在卡马河上游领地的管家。

    “督军来的真不是好时候,东方的鞑靼部落袭击了我们的领地,乌拉尔山以西到处是逃兵和伤员,他们没干扰您的行军是我的幸运。”

    在卡耶的指引下,他们来到卡马河上游,这里是沙皇伊凡四世在二十八年前授予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土地,准许他们在这里招募民兵保护占领的土地,并作为向东侵略西伯利亚汗国的出发地。

    人们把这称作索里卡姆,起初是个商站,名字也与斯特罗加诺夫家族在白海边的盐场有关,后来成为家族在乌拉尔山西部的大本营。

    防务也进一步加固,成为如今很有沙俄风格的木墙城镇。

    卡耶将督军与几位将领接到最宽敞的木屋里,仆人送上蜂蜜酒,屋子外厨子正烘烤着新猎的野猪,大部分贵族带着侍从进入索里卡姆短暂休息。

    “从去年起,受雇的民兵在东方一直打败仗,今年的毛皮也没足数收上来,不知道鞑靼人发什么疯,从四个月前,各地的民兵营都在说鞑靼人在向西进发。”

    卡耶提起鞑靼人,神情总会露出浓重的不屑。

    督军别利斯基知道斯特罗加诺夫家族是什么角色,他们并非贵族,只是享有土地与募兵保护土地的权力,他们的兵不是贵族的征召兵也不像常备军,身份类似皇商,是沙皇的钱袋子。

    卡耶对那些家族部队的用词非常准确,民兵。

    他们的土地不收税,为召集帮手大费心思,找工作的波兰骑手、日耳曼剑客还有乌克兰草原上的哥萨克,都能在这里寻求庇护,保护土地不受鞑靼人的威胁。

    督军对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损失无丝毫兴趣,他只是问道:“鞑靼人有多少,我听说他们有三十万。”

    “我也听说了这样的传闻,但现在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叶尔马克失败后,我们失去了与东边的联系,只能靠受袭的村子来猜测敌人的动向。”

    “我是来保护你们领地的,所以你们也要出兵。”督军的话不容置疑:“斯特罗加诺夫有多少人?”

    卡耶抬起头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下来,道:“如果在乌拉尔山东部作战,我能派出四百个战士……如果在西部。”

    他顿了顿,道:“我们有至少四百个塞契,在各地为军队提供支援。”

第二百七十三章 干瞪眼

    塞契,是哥萨克自治营地。

    哥萨克是一种生活方式,依靠自身意愿结为部落,乌拉尔地区的商人家族则依靠他们保护占领的土地。

    在其经营二十余年的山脉西部,树大根深;而在新近占领的山脉东部,其势力则几乎在明军西征中被摧毁殆尽。

    当叶尔马克的哥萨克强盗掠袭他们看见的每个鞑靼部落,势如破竹;如今反过来的情况也极其相似,因为他们有相当大的共同点。

    比方说——虽生活在四战之地,各个村落部落皆为独立个体,遇到的也总是体量相仿、技术相近的敌人,从未想过遇到会遭受未知敌人的突然袭击。

    从万历十二年三月末起,大举西进的明军走出西伯利亚汗国边境,进入古代彼尔姆公国的土地。

    出现在这里的部队,以渴望复仇的西伯利亚库楚汗的部队为主,各地归附的蒙古、突厥、哈萨克牧民为辅,先头穿过乌拉尔山,向西部侦查。

    如今他们的国名叫做失必儿,库楚汗受封都督同知。

    因库楚汗老迈、耳聋、眼瞎,戚继光并未要求大汗从征,只是派他的儿子携贡礼前往伊犁都指挥使司,由驻军接引去往北京面圣。

    库楚汗则在征西军精挑细选的失必儿国相、指挥使鲁光祖辅佐下重建国家、养马耕田恢复生产,以应对将来越来越复杂的环境,做好大明藩篱的职责。

    这支失必儿游牧部队的总兵官是都指挥佥事、失必儿酋长卡拉恰,直辖两千余失必儿步骑;另有副总兵一名,为夺城有功的指挥使哱拜,分管千余步骑。

    此二人之下,诸路散骑小部三十有六,在册十二部合兵六千五百一十三;不在册二十四部,官方记载合兵大率九千余。

    趁着冬季大雪封路,戚继光的部队对全军进行登记,至春季,除戚氏、董氏所率大明官军,登记归附战兵十六万有奇,另有近七万尚未登记。

    与战兵一同登记的,还有他们的家眷大率二十万,并非是戚继光不想制作出完整军籍,实在是他们已经不能说是一支军队了。

    更像是一座迁徙的城市,每天有人出生、每天有人死去,每天有人归附、每天有人落户当地,变动的数字下,这个时代的统计工具与方法不足以满足戚继光设立完整军籍的想法。

    眼看季节变更,军情紧急,兵贵神速之下只得继续进军,以抢在罗刹国迎击部队与饥荒到来前穿越乌拉尔山,抵达土地肥沃有人耕种的地带。

    卡拉恰与哱拜麾下三十六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自备刀弓,名义上是领受斥候事,实际上也有哱拜想让这些贫弱之兵暂时离开大部队就食与敌的想法。

    近两万步骑如同蝗虫般扫过道路沿线所有部落,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是穷凶极恶久经战争考验的哥萨克也好、还是装备精良久事兵革的商站雇佣军也罢,统统被夹裹着碾为齑粉。

    遍地木寨的城防不堪一击,地广人稀的环境让这里任何一个聚落都无力抵抗潮水般涌来的游牧骑手。

    卡拉恰酋长只为复仇,哱拜则有更清晰的计划。

    漫长而紧张的行军中,他将部队拆分、重组为数百个权勇总旗队,这些权勇队的规模在五十余人左右,也可拆分为小旗。

    每个权勇总旗队都保证有至少两个对汉文有听说读写能力的明军,二十名在编的归附军,以及二三十名不在编的归附军。

    每当哱拜与卡拉恰的部队攻陷一座据点,卡拉恰的人会拷问那些生还者与降卒,掌握周边环境、聚落的消息,紧跟着会派出先头斥候探查情况,同时有人将这份情报送至后方。

    不是戚继光,戚继光与董一元还要更靠后些,接应他们的是征西军的前车营先锋官朱钰与董长昂。

    当蝗虫般的斥候部队开拔,哱拜会视营寨规模留下一支权勇总旗队或权勇小旗队,留在这修缮营寨、接应后方大军并给自己居住的地方起名字。

    名字通常会以明军士兵的姓起头、旗字放中间,最后以营、寨、屯、堡、庄等字结尾,不用干别的,在附近路上立个界碑就行。

    有了界碑,后面跑过来的北洋军斥候会默默地把这个地名标注在地图里,什么刘旗营、王旗庄、张旗堡之类。

    等后面的明军经过,他们的家眷会被调过来,一同看管、监督、参与投降的百姓劳作,各自开垦土地。

    至于戚继光和董一元经过后是把这些总旗小旗整编卫所还是另有安排,那都不在哱拜考虑的范围内,他只要做成这件事,就算超额完成任务了。

    因为他的使命并无此项,斥候部近两万步骑的庞大兵力穿山而过,主要使命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实际控制这片最容易被堵截的地形,并尽量向西占领土地。

    即使遇见敌军,也必须牵制住他们,使后续的董长昂、炒花等人有机会将最为庞大的兵力释放在广阔的平原上。

    否则在乌拉尔山南部的狭长官道上开战,分明是优势的兵力转瞬就会成为劣势。

    后面的部队不能行进、前面的部队拥堵在道自相践踏,转眼就会是一场溃败。

    即使没溃败,堵上仨月,乌拉尔山以南的环境并不足以供养这支庞大的迁徙部队,账面上他们有数十万大军,实际上对戚继光来说如履薄冰,甚至还不如冲出伊犁都指挥使司的七万人马令人放心。

    好在直至卡马河支流的丘索瓦亚河,哱拜都没遇见任何能称得上对手的人,给他们带来最大麻烦的不是人,而是春季河面升高给河流两岸造成的沼泽湿地。

    不过等他们再沿着道路向西走一点,哱拜的麻烦就来了。

    所谓的麻烦,并非是河流对岸的彼尔姆或情报中北方二百里索里卡姆对面,河西那支兵力六千余,由别利斯基大公率领的驻防部队。

    而是河,卡马河。

    冰消雪融、河水暴涨、宽阔十余里的卡马河。

    他们没有船,只能看着对岸的驻军干瞪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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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