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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四章 交锋

    哱拜抵达卡马河畔的第四天傍晚,岸边捕鱼的游牧民在河上发现哥萨克渔船的踪迹。

    他们看见敌人的同时,敌人也看见他们,从而互相知悉对岸有敌人驻扎的消息。

    不过相对来说,还是哱拜与卡拉恰知道的多一些,作为斯特罗加诺夫家族的大本营,索里卡姆在乌拉尔地区的存在对遍布四野的哥萨克塞契来说不是秘密。

    对他们不是秘密,对明军前线的游牧民便也不是秘密。

    本质上来说,卡拉恰与哱拜麾下的游牧民与哥萨克并无区别。

    如果非要把哥萨克这种社团单独拎出来,那么哱拜和卡拉恰在向西进发的过程中也收拢了不少哥萨克。

    在河上驾着单桅小渔船的几个哥萨克向河边张望着,在他们的视角里,河对岸出现了一些鞑靼人的踪迹。

    岸边沼泽的灌木丛里,有个鞑靼人看上去骑在马上,朝自己的渔船扬着马鞭,侧头向马下灌木丛高出小半个身子的哥萨克问着什么。

    在那个哥萨克身边,还有几个步行的鞑靼人正从怀里掏出弦来,费着力气给弓上弦。

    通过穿衣风格与发型能轻易分辨一个人是鞑靼人还是哥萨克,但河上的哥萨克分辨能力仅限于此了,他们无法区别那究竟是鞑靼人还是契丹人。

    就算是罗刹国的贵族,也只是能准确并错误地分辨鞑靼人与契丹人。

    他们管中国人叫契丹人,管契丹人以及诸多游牧民叫鞑靼人。

    实际上,河岸边骑在马上的是个来自蒙古草原的骑手,地上走路的是阿尔泰山附近的牧民,中间的哥萨克则是最近投降他们的牧民。

    初次相遇,不论岸上的蒙古骑手还是河里的哥萨克渔民都没冲动,他们不约而同选择调头回去联系援军,甚至连心里想的都一样。

    ‘他们肯定会集结,我要回去找人!’

    不同之处在于,哥萨克想的是上岸抢了他们,蒙古骑手想的是要在岸边伏击他们。

    这是求仁得仁,不过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卡马河对岸的驻军与几个哥萨克塞契调集人手,很快集结大小战船四五十条,向河对岸浩浩荡荡地驶去。

    当他们跨卡马河未半,沿下游探查的哱拜还尚未得到这一消息,都指挥佥事卡拉恰率领上千部队向此处驰援,更多牧民尚且在集结之中。

    卡拉恰仅仅在岸边分散陈布上百人,更多人在后方林间布置第二道防线。

    他和哥萨克交手多次,最让他印象深刻、也最令他忌惮的就是哥萨克的船。

    哥萨克既非国家也非民族,使用的船往往因其横行地域而有很大不同,大致上是与周边国家战船风格有很大关联,总的来说,主要是吸收诺夫哥罗德帆船与奥斯曼系桨帆战舰演变而来。

    一种单层甲板、注重载人、单桅或双桅、使用桨帆共驱、体型不大,善于劫掠的轻型船只。

    眼看着哥萨克船队汹涌而来,卡拉恰毫不犹豫地下令收兵,部队全部撤到远离岸边的二道防线,并着手用砍倒的树干设立寨墙。

    用跟随在卡拉恰身边的浙军兵勇的话说,没有船的条件下对付这帮人,最好的方法其实是不跟他们打。

    因为这些人看起来实在太眼熟了,他们的船看起来像倭寇的船、他们的人看起来像倭寇的人、甚至他们的兵器与战斗方法都与倭寇相似。

    那么……他们就是倭寇。

    事实上明军内部称呼哥萨克的方法就是罗刹贼。

    很快,时近夜幕,这场大明与沙俄跨越半个世界的相逢以卡马河爆发第一次武装冲突而开始。

    双方都不是正规军,又都有抢掠的意愿与目的,因而这场没多少抢掠收获的遭遇战开始很快,结束得更快。

    当天夜里战报送到哱拜手中时,他已着手在卡马河下游造船了……当然不是用来坐的那种,而是搭建浮桥所用。

    战斗发生了三场,第一场在河岸边,留守的牧民部队不多,罗刹贼登陆之时即用火枪打死打伤七人,余下近百人逃亡二道防线。

    他们可能射伤了个位数的敌人,也可能没有命中。

    随后数百名哥萨克从船上下来,追着溃军来到卡拉恰的二道防线,大量游牧步弓手在厚实的木制工事后据守,向他们抛射箭雨。

    哥萨克知道被引诱,极力避免交战想要撤退,丢下十几局尸首后卡拉恰的步弓手翻出工事展开追击,不过哥萨克们的铠甲要优于他们,白刃战没能拖到侧翼骑兵赶来支援。

    双方一路杀回河岸,骑兵姗姗来迟,截下数十人,余下的哥萨克坐船逃跑。

    他们逮住二十多个俘虏,以死伤近二百人的代价,让哥萨克留下四十七具尸首,得兵甲损坏、完好者数十副,还有六杆火绳枪,军卒报告可能还有敌人被杀,只是尸首被带走了。

    不过那些被带走的尸首,肯定是跟哱拜此时撰写的塘报无关,有尸首才能叫斩获,没尸首就别说给朝廷报功了。

    这支军队的顶头上司可是以严明军法著称的戚继光。

    初次交锋的战斗过程简单得很,也让哱拜对卡马河对岸的敌军实力摸了个底——和山那边没什么区别。

    他们在山那边见到的敌人就这样,一部分牧民、一部分哥萨克。

    哥萨克的铠甲与火枪令人印象深刻,但在作战时改不了散兵游勇的本质与流寇般的习性,很好对付。

    哥萨克、大明的北虏、倭寇,在哱拜眼中同一类敌人,他们是善于偷袭的流寇,对定居城市及周边村庄有极大危害,对正规军也有组织灵活与机动能力上的优势。

    但这些优势对此时的哱拜及他率领的部队,不值一提,他们没有城市定居,那些被他建立的某旗堡只是数十人留守的小据点,纵然被拔除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倒是饥饿,会比哥萨克有更大威胁。

    当天夜里,哱拜卡马河下游用五百多只赶制木筏借着夜色掩护,将麾下三个成建制轻重骑兵的百户部与部分斥候送离河岸。

    随后几日,他一面在卡马河下游让人继续制造帆船,一面继续派人向南探查情况,在他的情报里,南边有个过去附属于汗国的彼尔姆,全盛时期有两三千成年男丁,如今被罗刹国征服,是地区不可小觑的力量。

    哱拜打算试试,能不能用同为蒙古后裔的身份便利,招降这个大部落,让他们作为明军西征的先锋军。

    至于北边的哥萨克,哱拜眼中其实并没有他们。

    只不过还没等哱拜联系上彼尔姆的渔猎牧民,北方的哥萨克就成功挑起了哱拜的怒火。

    他的造船厂被顺流而下的哥萨克一把火烧了。

    最过分的是,那些哥萨克里还有人对着冲天的火光,在船上脱掉裤子,对岸上的哱拜跳舞。

第二百七十五章 意外来客

    卡马河上纵横而来的哥萨克,让哱拜想到了年轻时纵横草原的自己。

    这一年哱拜已经五十八岁了,归降大明以来,多次参与大明边境对北方蒙古的讨伐,抵御有之、捣巢有之。

    从征二十年,得了游击将军的身份,**一地,享无上荣光。

    其实官位对哱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那些内外大防极重的顶头上司,戚继光就是个好上司,至少对下属来说,他是统帅、且能做好统帅该做的事。

    哱拜的部队眼下面临强敌,所需对战事有利的的一应物资,只要一封信报到中军,中军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准备完毕。

    为将者除了这些,复有何求?

    如今投身西征两年,便以功勋官拜指挥使、副总兵,他的身骨还硬朗、自忖尚可上阵拼杀,不过终究上了年纪,即使被哥萨克烧了河畔造船营,纵然怒火攻心,依然没有冲动。

    整整四日,本部千余精骑与散兵屯于营地按兵不动,只派三十六部数百牧民在林间伐材运木,许善水性者军兵十六员,于河内测出深度。

    其最浅处二丈一尺、最深处二丈九尺,哱拜遂于水寨废墟外围浅水埋下暗桩,以保护水寨。

    不过水寨造船归造船,哱拜也没打算等着水寨造出合用浮桥再予以还击。

    待到造船营被烧的第五日傍晚,从中军招来的儿子哱承恩、哱承宠,义子哱云、哱洪大、土文秀等,分兵统率,这才汇集前线情报,定下渡河事宜。

    五月二十日入夜,哱拜以土文秀监摆渡事,以义子哱云督步弓手一百七十渡河。

    次日夜,哱洪大、哱承恩分两军渡河四百余;待五月二十二日清晨,哱拜留下次子哱承宠督军,自己也顶盔掼甲地渡到河对岸。

    至五月二十五日,先后渡河部队已逾千人,其中有哱拜的苍头军、也有大明金国车臣汗麾下的具装甲骑。

    他们汇合了先期探查情况的三个百户,兵分三路向北方数不尽的哥萨克塞契展开突击。

    奔腾的马蹄踏碎无数个哥萨克营地,以剽掠为生的他们在遭遇意料之外的突然袭击时,跟曾经死在手下的孤魂野鬼并无区别。

    一样的惊慌、一样的畏惧。

    仅仅用了两日,哱拜所部三军突击百余里。

    哱洪大、哱承恩率部自左右铺开向北一路掠袭,哱云则率部掠过前线直插腹地建立关卡收拢溃军逃民,不叫其向北方通报军情。

    在这一行动过程中,哱云拷问俘虏,得知北方索里卡姆屯驻着六千罗刹国正规军的消息。

    战争升级了。

    其实有个很可笑的事,在这个时代,普遍意义上各国殖民的商队、军队,在军事技能上要超过他们的正规军。

    这些以雇佣军为主体的职业军人维持着类似师傅带徒弟的单兵技艺训练,常年混迹生死场有足够殖民所需的胆识与韧性。

    尽管他们缺少荣誉感、只为钱效力,但在新大陆、西伯利亚等人生地不熟的地域,忠诚度完全不是问题。

    而同时代大多数正规军,无法负担殖民的任务,除非他们失去约束。

    比方说如今在索里卡姆,别利斯基大公麾下的六千正规军,就正在失去来自军队的约束。

    当哱拜忙着袭击索里卡姆以南的哥萨克塞契时,别利斯基大公的部下们也在忙着干同样的事呢。

    只不过方向不同,哱拜是袭击索里卡姆以南,他们忙着抢掠索里卡姆以北。

    名义上这里都是沙皇的土地,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都是西边逃过来的农奴,低贱的农奴到了这里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自由民。

    真是笑话,沙皇与贵族的统治下怎么能有自由民?

    实在是斯特**诺夫家族的卡耶好言相劝,说南边的自由民在战争中还有用,这才保住了一半儿,但北边的自由民对他们来说没用,就算鞑靼人有三十万,也不可能从寒冷的北方过来,那他们就是没用的。

    没用的自由民手上却掌握着在莫斯科能换取任何金银财宝的毛皮,在眼红的从征贵族青年手下哪里还能捡回性命。

    尽管这事看上去滑稽,但在别利斯基大公大公眼中,他的部队正在完成向合格的殖民部队迈进的蜕变,是利大于弊的。

    当他们收拾了这些自由民,征服东方就不再是一个仅与沙皇荣耀有关却空洞乏味的词语……而意味着沙皇的荣耀以及贵族和士兵的利益所在。

    沙俄不存在荣誉,如果真存在荣誉他这个摄政大臣也不至于在老沙皇驾崩一个月就被同僚撵到西伯利亚。

    只有利益才能驱动这些贵族及其征召兵继续向东作战,当数以十万计的敌人出现在一条河对岸时,他们还忙着扫荡自由民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比起东边的敌人,贵族们认为北边的自由民更好对付。

    其实这段时间别利斯基也没闲着,他征集了不少大船,用以将从北方满载而归的部队送到东岸。

    起初他想用另一个方案,因为部队士气低落,暂时撤退到喀山,依据那座蒙古人的土木城墙以及莫斯科方向派来的援军对付可能数十倍于己的鞑靼军队。

    不过这样的策略也并非完全,他很担心莫斯科的政治斗争最终会使他没有援军,而且还有极大可能因撤退而被废立派的摄政王借口杀死。

    如今洗劫了北方的军队士气高昂,所以他打算渡河过去,主动迎击鞑靼人,至少从那支渡河的哥萨克的交战情况来看,对岸的鞑靼人比那些哥萨克强盗还弱,这也鼓舞了他的勇气。

    让他想在战争中亲自测验敌人的实力。

    先头部队上千人抵达对岸,送回环境很好、没有敌人、到处是原始密林的消息,随后一艘艘载着物资与兵员的船在卡马河上往来运送,直到最后一个小队坐船离开索里卡姆。

    那是五月二十四日,此时的索里卡姆,有斯特罗甘诺夫家族的商人、有北掠部队拜托他们送回莫斯科的毛皮与财富、有随军商队的大量物资与金钱。

    以及巨量的木制工事、木墙木堡,还有……还有老而弥坚、满腔怒火的哱拜。

    哱拜和他的部队。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杀降

    卡耶的嘴里连珠炮般堆砌着骂人的脏话,直到他的脖子被手臂粗的麻绳系住,叫两个哥萨克从屋子里拖了出去。

    两个时辰前,策马奔腾的骑兵包围了索里卡姆,他们并未使用火攻,自三面包抄游曳,直突至索里卡姆西岸的聚落木寨。

    这些人没有使用行之有效的火攻,而骑兵的眼皮子低下用蚁附手段把步兵一队一队地推到前来。

    讽刺的是,这些围攻木墙的步兵不是汗国牧民,而是斯特**诺夫家族委以重任、来自卡耶口中四百个塞契的哥萨克。

    他们提着斧头、挥舞长矛,在游牧骑兵如雨的箭矢掩护下冲向木墙,用梯子甚至树干踩着登上城头,在木城中带着含糊不清的嘶吼,与斯特**诺夫家族最后的卫队展开厮杀。

    很长时间里,索里卡姆狭小城镇的土地被血液与碎肉浸泡,那些高高在上的鞑靼人只是驱赶马匹控制木门。

    他们不参与战斗,只是骑在马上引弓待发。

    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想把搭在弓臂上的箭射向谁。

    城寨通往陆地的其他出口皆被那些人马皆披挂重甲的骑兵封锁,没人能突破他们的防线,一批批人想要逃出去,却又一次次在同伴被铁骑践踏后逃回来。

    直至城内守军被迫分成两批,一批人且战且退至卡耶的住处,一座木柱堆砌仿照蒙古王帐的建筑;另一批人则被逼至河岸港口。

    至少在那,他们还有可能跳进河里,泅渡到对岸——谁都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岸边的哥萨克在向河里放箭,对死的恐惧压过了十余里宽河面所带来的生机渺茫。

    留在城内四处躲藏,最终都会被生活在这附近的哥萨克人揪出来杀掉。

    这些哥萨克有一部分是住在附近的自由民,还有一部分则是从伊斯凯尔城投降的故事家,尽管这些人标榜着自由,可实际上在哱拜看来他们很喜欢规矩。

    为罗刹国干活时,他们遵照罗刹国的规矩,把小半个西伯利亚汗国杀个干干净净。

    如今他们为明军干活了,哱拜没跟他们讲规矩,但他们认为那规矩还跟以前一样,见人就杀、一个不留,死人的东西都是他们的。

    但规矩变了,只是很多人不知道。

    当卡耶被哥萨克用麻绳牵着拽出堡垒防御最好的屋子,整个城镇遍地尸首,血腥味像被人硬塞进鼻子里,浓郁得散不开。

    血水在街道上汇成数路,缓缓朝东流淌,在低洼河岸与泥土、河水混成一片,染成绛红。

    活下来的哥萨克人忙着收拢所有物资,清点罗刹国商贾的货物与部队留下的辎重。

    侥幸没有受伤的人开心地遍地乱跑,有些人跑过卡耶身边时会朝他扇一巴掌或吐些口水,或是对他身后的女眷做出些下流动作,好像他们摇身一变成了这里的主人。

    更多的哥萨克人带着搏斗后的满身伤痕,在物资里找出麻布甚至绸缎在伤口裹着,脸上也露出轻松神色。

    有人传达来自哱拜的命令,让他们把那些死者的尸首扒光了丢到河里,以此来震慑下游河流转弯处的彼尔姆,为明军接下来的招降创造有利条件。

    存活下来的二百多个哥萨克有些不情愿,刚经历一场血战,他们都累坏了,没太多力气去招呼数以百计的尸首。

    不过最终看在大量战利品的份儿上,他们还是照办了。

    何况不招办也没办法,要不是看着就打不过哱拜,他们又怎么会听从明军的命令对索里卡姆发动进攻呢。

    哥萨克花了很长时间搬运尸首,让他们放心的是这段时间里哱拜的蒙古人看上去对堆放在城镇正中的战利品无丝毫心动。

    他们只是打马在城内城外缓缓兜转,一面召集城外的骑兵进城,一面搜索屋子与街上的活人,并对那些还剩一口气的伤者进行补刀。

    等这一切做完,似乎什么都结束了,累得抬不起胳膊的哥萨克人三三两两围坐街边,商量着下午吃点什么。

    直到有人发现那些驱使他们攻打城寨的蒙古人缓缓逼近,他们的角弓依然搭着箭,浑身笼罩在扎甲里的骑兵更翻身下马,从马背上取下手斧、马刀、骨朵,与牧民步兵结成小阵线。

    没人再发出傻笑,也没人再说什么,人人用紧张的目光盯着对方,试图抓紧手边任何能当作兵器挥舞的小东西。

    蒙古人前进,哥萨克后退,当蒙古兵阵接近城镇正中堆放财货的地方时,哥萨克人依然在后退。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和这些穿扎甲的怪物打第二场了,只能继续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蒙古人用步兵三面合围,就像先前用他们围堵城内卫兵那样,一直将他们逼到河岸,那片刚刚被城中居民血液染红的河滩上。

    二百个哥萨克在泥泞的河滩挤成一团,最终人们小腿都踩进水里,缓缓结成他们并不熟悉的方阵。

    哱拜在步兵阵后面缓缓打马,提着剑缓缓抬起,数不尽的弓被张满,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用汉语说:“跪下!”

    所有来自蒙古草原的步骑高呼:“跪下!”

    随后哱拜的剑落下,羽箭从各个方向朝哥萨克人的小方阵攒射过去,成排的人倒下。

    紧跟着第二波、第三波箭矢,倒下尸首被水流推着向南飘去,就像先前被他们丢进河里的那些死者一样,都成了震慑南方的道具。

    箭雨直到河滩再没有人站着才停止,人墙里提着冷兵器的重骑兵迈步出去,在地上挑挑拣拣,提溜出几个跪在尸体堆里的人,并给倒在泥滩的伤者补上一下。

    这些能听懂汉语的人,是伊斯凯尔城投降的家伙,哱拜下令杀死所有人但不包括他们。

    其长子哱承恩坚定执行了父亲的命令,但在一切结束后,还是挑着旁人都避开的时候向父亲提起自己的疑问:“爹,为何杀降?”

    “为何杀降?说的好像你爹有的选一样。”

    哱拜朝河对岸看了一眼:“你睁开眼看看,河对岸是什么。”

第二百七十七章 铁路

    哱承恩睁开眼向东眺望,东边除了河还是河,一眼望不到边的卡马河。

    但哱拜说他们身后不是河,是来自西伯利亚汗国追随大明的蒙古后裔。

    这些人需要杀死哥萨克以告慰死在战争中的祖先。

    而在他们身后依然不是河,而是抱着同样想法、名义上的总兵官卡拉恰。

    再往后,是大明官军、大明金国官军、蒙古诸部部众及家眷数十万人。

    还有更远的大明帝国,哱拜到现在也不太清楚帝国为何发动声势浩大的西征,身为蒙古人,他能理解大明金国对草场的渴望,他们也知道祖先曾抵达东欧平原。

    从大明金国来的车臣汗在中军每次一听戚继光提起要让他们在西方当大明藩篱,就高兴得要饮下整整一囊马奶酒。

    嘴上还不住地嘀咕那是金帐汗国的土地,可不能落在奴隶手中。

    但大明发动远征的意义,哱拜一直不太了解,但他也认为自己不需要了解,作为先锋,只需要打好眼前的仗就够了。

    选择的意义并不在于结果是否好,而在于比起其他选择的结果,这个选择的结果是否是最好的。

    他杀降兵,跟这些降兵没太大关系,只是这些降兵早晚会死,不死在他手上,也会死在河对岸的卡拉恰手上,因为卡拉恰及西伯利亚汗国的士兵会杀了他们见到的每个哥萨克。

    死在他手上,哱拜没有麻烦,处理起来也很简单,剩下几个在伊斯凯尔城就投降明军的哥萨克一番唬吓,就能让他们继续讲故事。

    关键还是在河对岸是西伯利亚的卡拉恰。

    尽管戚继光安抚过他,说任命卡拉恰做总兵官是收拢人心,让他好好在前征战,也是为安定西伯利亚的库楚汗,安心做好大后方。

    哱拜能理解这样的安排,也能把自己当成前锋的督军,但他对戚继光没有看法,并不意味着能对卡拉恰没有看法。

    他不能让已经投降他的兵死在卡拉恰手上,这会影响他的军中威信,也会助长卡拉恰的威风。

    这事其实从他驱使哥萨克蚁附攻城不用火攻起就已成定局,不论城寨能不能攻下,那些哥萨克都活不成。

    现在问题解决了,他不费一兵一卒俘虏了当地最有声望的卡耶,并取得城内所有财物,只是城里没人了而已。

    上千副未经加工的毛皮、足够上万部队吃上两年的粮食、上万件不算太厚实的衣物与用具,还有更多能武装士兵的兵器铠甲,以及大量可供变卖的财货。

    更重要的是卡耶。

    他被哥萨克用粗麻绳从屋子里拉出来时,还颇有几分趾高气扬的不服气模样,用哱拜听不懂的言语骂骂咧咧个没完。

    但当哱拜的人把那些哥萨克统统杀个干净,只剩下他和躲在领主木屋里的二十多个女眷与小孩时,这个穿丝绸袍子戴金戒指的年轻人汗出如浆。

    很快就尿了一地,腿软地扶都扶不起来。

    也不再叫骂,变着法说了好几种言语,生怕因言语不通叫这些鞑靼人杀了。

    哱承恩不屑地抱臂绕着卡耶走了几圈,回头对哱拜道:“孩儿还以为他是条汉子,却不想他懦弱得很。”

    哱拜轻哼一声:“先前他是不怕,觉得别人的儿子会死,他爹的儿子就不会死,现在是觉得我真会杀他,所以怕了。”

    卡耶是幸运的,在他所掌握的言语里,有很多词语来自三百年前蒙语的变化,勉强能叫哱拜的部下听懂,不过即便如此,也吃了一番皮肉之苦。

    倒不是草原部众动的手,是哱承恩手下已经归附两代的苍头军,他们的第二代从小就生在长城以南,说他们是大明人也没毛病,在逼供时担任翻译。

    翻译工作实在太难了,经常气不过需要踹卡耶两脚。

    卡耶为了能让自己活下来,被问到的、没问到的,只要是能让自己活下来的,全部都说出来。

    同样只要是能让自己在这帮看上去就杀人不眨眼的蒙古人手上活尽量久的,全部都说一半留一半。

    “嘿嘿!”

    逼问卡耶的工作干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哱承恩终于心满意足地拿着用汉文写成的笔记,交到哱拜正与几名义子议事的哱拜手上。

    哱承恩说:“咱来的时候巧,六千主力渡河不过一日,城里留的辎重都是他们的,这地方遍地是宝。”

    “两处盐矿、六个煤矿,遍地的杉松桦桧,东北二百里有河出金刚石,还有金矿一处产黄水晶与绿宝石,富贵得很。”

    哱承恩说着便喜形于色,道:“只要后边来人,肯定还能找到更多!”

    他这言下之意,是想让哱拜向戚继光表功,在这以监督将来西方诸部的名义谋块封地:“哪怕设个卫也行。”

    “别动你的歪脑子,北洋军比猴都精,后边的监军上来这些情报藏不住。”

    哱拜瞪了长子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道:“净说胡话,还后边来人,遥隔家乡万里,哪里还会来人,难不成你想永远呆在这穷乡僻壤不成。”

    “爹,可不能这么说,后头修着铁路呢,将来就算万里也谈不上多远,你不知道。”

    又是铁路这个词。

    那个哱拜总听人提起、却从未亲眼见到的铁路。

    在这一点上,哱拜深感自己是个已经落后于时代的人,他的两个儿子、几个义子先前皆在戚继光帐下效力,此次作战招来前线,闲暇时总提起铁路。

    就仿佛那所谓的‘铁路’是个怪物一般。

    在荒凉的西伯利亚,只要有了那什么‘铁路’,遥隔万里都好像不是问题了一般。

    这些日子哱拜一直没有去深究这个东西,但此时也禁不住觉得奇怪:“我等行军年余方至此地,且不说你等口中铁路要修多久、又能否修成,单是修成了,难不成呆在这做个指挥,想回趟老家都要往返四年你们才满足?”

    哱老爷子差点被长子这态度气死,老子征战二十年,才让他们这些外乡人在宁夏站稳脚跟,眼下儿子出征一趟竟是连家都不想回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画师

    哱承恩这些小辈在打仗上跟厮杀场混了一辈子的哱拜差得远。

    但对时局发展、信息变化,他们比哱拜懂得多,也更容易接受新的知识。

    诸如收到索里卡姆已被攻落消息的哱承宠,领军带着戚继光中军派来的使者自卡马河右岸渡来,当即以幼子的身份给哱拜上了一课。

    戚继光派来的使者不是监军,是来自万历宫廷的小说家余邵鱼与内廷供奉画师吴彬、张复等人,奉皇命至前线随军,为主将、军兵绘画像、撰英雄志及皇帝电报。

    虽说做武官,哪个不想着自家武名扬天下,听到皇帝有这打算就没有心底里不高兴的,但哱拜到底是老人家,心里还有几分故作矜持。

    尤其是知道皇帝的命令不是让画师与小说家听他们的画、写,而是凭其在军营中与士兵同吃同睡,想到什么写什么、看到什么画什么。

    最重要的是不照着宫廷画那些惯例去画,让人浑身不自在。

    起初哱拜是挺不好意思,摆着手道:“拉倒吧,哱某都副总兵了,主事给小辈儿们画些画像也就是了。”

    后来听吴彬说这不行,是必须得画,皇帝命令要给所有带兵诸将一视同仁,不论官职高低、不论年龄长幼、不论出身何处,只要是领受大明官号的将军,就都要画。

    这一点让哱拜很是感动,照过去,这些事是从来没他的份儿。

    甚至就连战报,都提不到他的名字,就像早年身为把总归属守备郑印,哪怕郑印什么事都不干,战报上也是守备郑印率归附鞑兵大破贼军。

    根本不配有姓名。

    如今万历皇帝在上,竟是连画像都要做了?

    哱拜二话不说,领着内廷供奉画师吴彬去了他打下索里卡姆的战利品库。

    那是个巨大的木制粮仓,粮食、木桶占了有一多半,剩下的地方被堆积如山的罗刹夷兵甲、皮具以及五金堆放得满满当当,显然是大战得胜还来不及收整。

    哱拜径自带吴彬经过卫兵,至最里面的小隔间,打开几个有铜雕的木箱。

    未经加工的金块、银锭,加工的金戒指、耳环,还有颗粒状的金刚石、黄水晶、绿宝石,差点把吴彬晃瞎了眼。

    “主事奉皇命远来,此地偏鄙无甚良货,喜欢哪个,挑一件。”

    哱拜看着吴彬,像是颇有遗憾般乐道:“哱某生平难得叫朝廷以国士对待,再无抱憾,唯独家里几个小子,还请主事将他们画得像汉人些。”

    吴彬是内廷供奉画师,明代的画院与宋代不同,并无独立画院机构,但因需求有一套选拔人才的供奉机制,主要是在各部、内阁、内监挂职。

    所以一个明代的宫廷画师,以才艺进奉,但官职可能是翰林院的中书舍人与待诏、武英殿的待诏、工部的主事、钦天监的刻漏博士与五官灵台郎、锦衣卫的镇抚、百户、千户甚至指挥使。

    直到他们这些人专门启程追随明军出发,万历才在内廷设立书画院这一官方机构,作为其立功的赏赐。

    吴彬就以善画人物图,跟随戚继光于西北,在卫拉特和硕部哈尼诺汗归附时绘了《瓦剌内附图》,传回北京令皇帝大悦,当场成立书画院并任其为主事。

    哱拜的财物吴彬是万万不敢要,一方面是因其风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跟着边疆往西走,就是一头羊都得听凭戚继光节制,这些战利品或许打下来仗的前线长官敢慷他人之慨,但别人可不敢拿。

    戚继光其实是个很会送礼的人,但那是因为他说了不算。

    除了送礼他设立制度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如今在他说了算的地方,这些来自内廷的供奉统统以规矩约束,该有他们的一分都不少,不该拿的,也一分不能多拿,这些事都已经通过奏报与皇帝沟通过,谁都改不了。

    不敢拿归不敢拿,但吴彬很在意这种尊重,连忙摆手答应了哱拜:“将军放心,在下一定为几位公子修修。”

    甚至还提出最近让哱承恩、哱承宠及义子土文秀等人换换甲胄,不行就派人去中军借几副北洋军的铠甲。

    这哪儿还用借啊,戚继光正是忙着为朝廷收拢人心的时候,他太知道这支部队的兵力构成之杂乱了,哱拜一提出这需求,当即赏下几套铠甲出来。

    不光哱拜,就连卡拉恰等新近归附的将官都给了一套,唯独从金国来的车臣汗与俺答的具装甲骑依然保持过去的兵装。

    这也是哱拜第一次感觉到,即使西征万里,大明离自己也并不遥远。

    至少万历皇帝的心,在这。

    更重要的是,哱拜在与吴彬等内廷供奉交往中,对东方他们来时的土地有了更多了解。

    “且要乱呢,太平?不太平。”

    吴彬扣扣索索地从袖子里掏出半包牧野烟,抽出一支给哱拜前还想了想,紧跟着刚想点着,就被哱拜拉着走出仓库,这才舒舒服服地抽上一口,道:“难着呢,铁路一修,什么人都往北方走。”

    不是画家小气,实在是东洋大臣不准牧野烟过洋的政策,硬生生让大明远销海外的东洋牧野烟成了珍惜物件,就他这包都放变味的还是锦衣都督徐爵在集宁的出口火器铺送的。

    舍不得抽,倒不是东洋不贩烟国内就没有,南洋军府的淡巴菰也是在往国内卖,不过那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抽起来没有东洋的牧野烟口感好。

    烟草对哱拜来说也不算新生事物,不过没抽过牧野的,他心想:又是铁路。

    他没做声,就听吴彬接着道:“先是商贾,有远见的在乌梁海铁路修起来时就跑到北边探矿了,就地开矿山、经营煤矿。”

    “有了活计,口内难过的百姓就往口外跑,口外的部落酋长也乐得他们去,都没人了嘛,皇帝一茬一茬地招人西征,有的连部落都走光了。”

    “出口外的工人修铁路、开矿山,留在草原上的牧民也跟过来干活,管吃还给工钱,比放牧舒服,铁路沿着一直往西修,很快就通了青龙,从乌梁海经集宁到归化城、从归化城往伊犁接着修。”

    “有的人成了马贼、商人工人在出口火器铺捣腾火器,反正出生入死就有钱赚,再乱,铁路就意味着钱,边上的煤铁林木都能用起来,它早晚修过来。”

    哱拜在脑子里用力去想,也想不出铁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铁路比马军跑得快,问道:“那铁路,跑起来有多快?”

    “不一样的路线速度也不一样,我最早从通州去了趟乌梁海,坐的专门报信的小青龙,连车工带乘客一共十一人,早上从通州走,将军敢想?第二天清晨就到泰宁卫。”

第二百七十九章 炮兵

    一日千里。

    不论哱拜怎么想,也想不出一日千里是什么进境。

    将来从这到宁夏,他们走了两年的路,十天就能回去?

    就算吴彬告诉他,运兵的那种青龙与报信的不一样,

    哱拜不太敢想这样的日子,那岂不是什么天时地利都不重要,打起仗来全要围着铁路沿线去反复争夺。

    其实这种情况在画师吴彬的话里已初现端倪,塞外刁民忙着偷铁轨、马贼忙着抢火车;护路百户与口外商贾则忙着在沿线荡清贼寇。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护路队多一些,很多不够资格参与西征的小部落也自愿加入护路当中。

    因为大明改变了游牧部落的生活质量,当然,这些小部落并不会认为是大明改变了这些,他们的眼光看不到那么远,但铁路是近在咫尺的,他们认为是大明的铁路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质量。

    这就不得不提大明帝国的核武器原料铀——铁锅了。

    过去由于大明拒绝出口铁锅,所以草原上的部落煮饭是个大问题,以至于最普遍的部众在过年时吃顿好的,方式是用皮囊装水煮肉吃。

    惨得很。

    逐年南下,最重要的战略目的自然是抢夺,但对参与抢劫的部众来说,最主要目的是给家里带口铁锅回去好煮饭,这比别的都实际。

    就连俺答通贡都没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俺答的土默特部是有铁锅的,人家板升三百里有汉民、有铁矿,自己造铁锅用。

    其他部落,则依然没有这个待遇。

    其实这是个美丽的误会,大明廷臣以己度人,认为蒙古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通过贸易得到铁锅,就会把铁锅融了做成兵器,反过来杀大明人。

    可实际,他们高估了对方,大明匠人能通过高炉把铸铁融化打造兵器,可草原部落没有高炉。

    人家没有融化铸铁再重新冶炼兵器的能力,就是给一万口铁锅也没用,结果就是让人家苦苦吃了不知道几辈子的皮囊水煮羊肉。

    一直到铁路修到草原上,边上的小部落实实在在尝到了甜头儿,自告奋勇地就加入了保卫铁路的战斗中,让抢劫火车的马匪吃尽苦头。

    铁路的脉络甚至在哱拜还没感受到时,就已经铺到了他身边,就在卡马河对岸——别利斯基大公大公与卡拉恰酋长对阵的战线上。

    别利斯基心里头真是简直没什么言语能形容自己的遭遇了。

    刚率军东渡不过五天,留守卡马河岸边的士兵就传来消息,西岸的城镇被鞑靼人抢了。

    有心想回去,主力却在东岸被另一伙西伯利亚的鞑靼人团团围住,幸亏携带辎重充足结出车城,这才避免了被潮水般的鞑靼人吞没的厄运。

    但车营机动能力极差,只要摆开了,敌军不撤走,他们也不敢撤防,尤其是漫山遍野全是敌人时。

    别利斯基没想到东岸有这么多敌人,在他的料想中,敌军就不可能有三十万之巨,在沙俄的情报里,整个西伯利亚汗国才二十万人,青壮仅有四万,凭什么拿出三十万大军?

    他脑海里对敌军的构成早就有所猜想,一两万主力、六七万辅兵、剩下二十多万民夫,散布于广阔的乌拉山。

    即使在东岸遇敌,至多也不过是遇到几支数百小队、挡他们一阵再撤回西岸,甚至顺流直下南方腹地,急袭后勤辎重队伍,也不是不能取胜。

    他的一切战略构想都建立在这种预判之下,因此在遭遇卡拉恰麾下第一支数百人的斥候队时并未撤走,反而架起车城打算击溃这支武装力量。

    后面事情的发展就跟他想象中完全不同了。

    立下车城后第一支赶来增援的汗国部队足有千余;紧跟着又有两支部队前来驰援,等到当天傍晚别利斯基想走的时候,车城周围已经到处游曳骑兵了。

    别利斯基不敢在夜间突围,便想借助车城扛上一宿,次日清晨再做突围。

    可第二天早上卡拉恰来了,跟他一起的还有六千多呼啸而来的牧民,而且战斗意志特别强,罗刹军的突围失败了。

    西伯利亚汗国的骑手之所以战斗意志强,是因为他们正在享受前所未有的组织能力。

    以往在面对哥萨克的车城时,只要讨不到好处,他们当天就会散开,本质上是一伙强盗对付另一伙强盗,这仗一天打不完,留在这第二天吃什么都是问题。

    可现在不存在了。

    源源不断的援军在各地开赴战场,面对车城束手无策,卡拉恰一封报告送至中军,后来的牛羊肉罐头立即跟随车队马队启程运往前线,最近的炮兵部队接到调令马上开拔。

    戚继光只有一个命令:围城避战,莫要走脱一人。

    蒙古草原上修铁路的脉络,铺展至西伯利亚,就是这些赶来支援的炮兵。

    炮兵分两种,一种是操弄火炮的士兵,他们是来自九边、北洋的专业人士。

    还有一种,则是去年戚继光将重炮送回伊犁,又从伊犁接手的运炮士兵,他们则是来自塞内、口外的专业人士。

    奉万历皇帝之命,律法中各地以人力偷铁轨者,不分口外口内,一经抓捕需赔偿损失、出人命的要抵命抄没家产,此外还有个惩罚,可自行选择。

    要么成为青龙刹车户,有工资、假期,不世袭,一干就是一辈子,跟着青龙满世界乱跑,凭人力推拉这个时代非常沉重的刹车杆。

    要么就充军做军户,编入炮兵,在驮马不足、道路泥泞时拖拽火炮,同样也是一干一辈子,有军饷、立功可升职。

    戚继光从伊犁接手的这批运炮士兵,就是全国大江南北抓捕的奇人异士,俱因偷铁轨而选择充军,因朝廷得知西伯利亚沼泽遍地道路难行,就集结了千余人,统统给戚继光送来了。

    在戚继光眼里,这千余人不是有罪的小偷,他们里面至少有上百个膂力绝伦的刘显。

    刘显,统制大江南北的抗倭名将,天生力大,年轻时候穷得想上吊没死成,去庙里把贡品偷偷藏进大钟里,饿了就躲进去吃,日子过得狼狈至极。

    直到遇战事巡抚募兵,被人怂恿着上了战场,挥舞破铡刀一战砍死五六十人,平步青云副千户。

    如今这些赶着炮车逶迤至前线的炮兵部队,实则是戚继光的重点观察对象,这些人,将来是要出将军的。

第二百八十章 小偷

    风很凉。

    费玉眯起眼,看向不远处的罗刹国车墙。

    他吸了吸鼻子,吐掉噙在嘴里那根西伯利亚喂牲畜的三毛草,攥紧了杵在地上半人高的四尺四棱钢锏。

    就在他从伊犁一路跟着过来的那位千斤佛朗机旁边。

    他是一名奉诏火炮搬运士。

    这是种好听的说法,是说他有前科。

    偷铁轨。

    这些年板升的老百姓可不好过,就像费玉他家。

    早年遭灾,家里当家的顶梁柱病死,边军没完没了地勾军、地方上的税只见增不见减,最后他的守寡老娘就带着他和俩兄弟越过边墙去了口外。

    那年头净土白莲在老百姓里头传得厉害,口外有赵全给汉人做主,去了板升给地还不收税是大家都知道的。

    其实费玉压根没给朝廷交过几钱税,但他就是从感官里觉得交税不好。

    谁曾想这年变化快,刚太平没几年,赵全被俺答送进边墙斩了;再往后没几年,俺答也死了。

    他们不用交税但得拿好东西给三娘子、给黄台吉扯力克往归化城送,好不容易逃出边墙,结果边墙外也是虎口,更何况……后来边墙外也是大明的了。

    在板升不但要侍奉那些个部落大人,还要给皇帝交税。

    辛辛苦苦、九死一生,就为逃出边境,边境却迈着大步朝他走来。

    没地说理。

    人们说北方在召工,费玉想去,朋友也怂恿他去,说他力气足,到了北边肯定能挣仨人的工钱,不该呆在归化城的矿场砸石头,每天赚着仨仨俩俩的工钱,还不够喝酒用。

    可他俩弟弟不想自己那样看起来就让别人害怕,担心离开老娘,家里人在这外头受人欺负。

    其实费玉只是看起来让人害怕,他从小就很壮实,很有劲。

    他从没习过武。

    因为老娘怕他收不住力气把人打死,从小就不让他跟人打闹,嘴笨也不会跟人吵架。

    最生气一次,扯力克属下小部落的首领要抢他牛,他不给,气红了眼,无数的话哽在喉咙却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别人笑他,俩部落里挎着刀的伴当牵起他的牛就要走。

    实在没办法,他拽着两条牛后腿硬把牛扯回进院子里,连带着俩牵牛伴当都被拽倒,老牛疼得哞哞直叫,把些人吓跑了。

    要不是那时候归化城已经是万岁军说了算,没他好果子吃的。

    别人都说这如神膂力是古之猛将的天赋,生他身上是委屈了。

    后来草原上就铺上了铁轨,用水石头砌进地里,上面钉着大木头、木头上钉大铁条,动不动就有轰隆隆的怪物跑过去。

    其实这事在口外没什么大不了,板升的老百姓也不知道那些摆在地上的长条大铁块是干嘛的。

    尽管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大伙都想偷,那么大的大铁条,拉回家总有用处。

    大伙儿都想偷,每个人都想,费玉也想。

    但不是每个人都敢这么干。

    费玉干了,干得简单、干得漂亮,也干得很笨。

    他在夜里提着矿场碎石的大锤、背着一篓子粗麻绳去了铁道,把水泥砸碎就像在归化城的矿场砸石头一样简单。

    里面的木筋用手一扯就断,木轨也被砸断,固定铁轨的铁钉对他来说也是几锤子的事。

    轻轻松松卸下来两节铁轨,倒是搬运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问题不大,是铁轨太长了,丈长的铁轨扛起来重量倒是还可以,就是走不了几步就没了平衡要摔倒,更何况他想多卸几根带走。

    他是个聪明的人,对此早有预料所以带了麻绳,栓起两根绑住两头,拴在自己身上,像骡子拖马车一样,一路拖回家去。

    本来他还想在自家地里挖个坑埋了,可放院门口天边都白了,累的坐井边一点头,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几个官差老爷就在院子里坐着,看见他睡醒嘿嘿直笑,还绕着他你拍拍胳膊、我捏捏肩膀,费玉刚想起来就被鸟铳怼在胸口和后背让他别动。

    官差说他运气不错,清晨护路百户沿途训练,发现铁轨缺了一截,就在前一站把路停了,没死人。

    若是死了人,朝廷要让他抵命。

    铁轨也没变卖,只让他再原路拖回去,看他家徒四壁也不用赔钱。

    但官差也说了,钱是不用他赔,但皇帝爷爷对他有安排了,让他别动,说动了凭他们几个官差肯定收拾不了他,只能一铳给他毙了了事,怪可惜的。

    至于这些官差是怎么来的……他们发现铁轨没了,搜查周围没有马蹄、牛蹄子印,就有一排深深的脚印和跟铁轨差不多宽的犁地痕迹。

    人家沿着草原上犁出的土皮一路就到了他家,铁轨就在院门口,麻绳都没解,再一看井边这爷们儿冒着大鼻涕泡打呼,曳撒俩肩膀跟胸口都磨破了。

    失物与人犯俱在,很少有丢铁轨的案子这么容易破。

    后来就叫他选,要么去当刹车户,一辈子都干这个,月银九钱,吃住都在青龙上,一个月休息六天,能回趟家。

    要么就去当炮兵,跟着西征部队去运炮,可能三年五载回不了家见不到老娘,弄不好还要把命丢在战场上,不知肥了谁家的地。

    这么一比都不用选,肯定要去当刹车工。

    老娘说他是汉人,就算出口外讨生活也不能跟鞑子婆娘串种,结婚他这辈子是不指望了,就想着能给老娘养老送终,也算没白活。

    刹车工吃住不愁、一年能攒十两银子,每月能抽时间回家看看老娘,还不用给地主交抽也不必给皇帝交税,没有再合心意的事了。

    原本都去集宁新修的煤站准备上车了,却被集宁出口火器铺那个叫王越的军爷拦下来,听了他的事极力推荐他跟着西征部队当运炮兵。

    为此卖火器的王越还把押运他的差役骂了一顿,专门给归化城的主管这事的千户写了封信,这才让管刹车户的官员放了人。

    王越跟他说:跟着西征,你这两膀子力气能杀贼、能立功、能升官,能光宗耀祖。

    升官了千万千万留在地方,在哪升官就留在哪儿,到时候不但不用交税,还能专门收别人税。

    收别人税?

    费玉从来没想过他还能收别人税,所以他现在穿着北洋军的棉甲站在战阵最前线,和他一路同行的火炮站在一起。

    他没练过武,只在路上学了两手三脚猫的战阵搏杀术,领兵的将军说他没有多少机会活下来,所以就算运气好,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

    因此目标明确。

    费玉撑开让他有些透不过起来的棉甲顿项,深深吸了口气——就用这攥在手心的钢锏,像归化城矿场砸碎成千上万的石头,在火炮阵地被进攻时砸断一些板甲里面的血肉骨头。

第二百八十一章 震撼

    战场上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在明军的火炮部队赶到后,车阵之内罗刹国主将的脸色肯定绿了。

    尤其是火炮部队旁边那些重装精锐部队,看得百总阿拉坦·阿尔斯楞羡慕不已。

    不对,是百总金狮子。

    他听说那些人是在大明犯了罪,被罚到这边打仗,但戚将军却给他们配备了比骑兵子营的士兵更好的武器装备。

    大明帝国犯罪的都是这种人吗?

    穿一样的铠甲都比别人大一圈甚至两圈那种……那些罪军并不全是这种人,但出现这种人的几率特别高,寻常部队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未必会有一个,那些人三五个就有一个。

    有的甚至好几个站在一起。

    金狮子回头看着自己寒酸的骑兵,他们在毛皮袄子外面套着锁子甲,整个百总部下难得有那么十几个锁子甲上带着护心镜、肩甲片、腹甲片的精锐。

    再看看那些人,带眉庇与顿项的钵胄,鼓鼓囊囊的红棉甲,甲裙直垂到脚面,胳膊上还有层层叠叠的钢铁臂缚,把全身笼得严严实实。

    还有兵器,那些人有用长柄锤的、有用长矛的、还有那种四面方棍的,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可怕。

    炒花将军说那是明军最好的铠甲,用泡钉把厚实的棉花压紧、扎着弧形的叠压大钢片……金狮子觉得炒花将军恐怕别的什么都不会,就会吹牛。

    最好的铠甲会拿给这些罪犯用?

    尤其是那些罪犯看上去,并不像战士,己方的火炮轰响都能把他们吓得抱头鼠窜,幸亏他们不是西伯利亚人,要不然照那样发抖,恐怕能抖出一地虱子。

    西伯利亚的沼泽半空中飘着湿湿的雾气,战场正中是罗刹国巨大、四四方方的车城,车城外围两箭之地,是游牧步骑数十个数百至上千不等的军阵,将他们团团包围。

    而从车城到游牧前线中间地带,是因河流解冻凌汛泛滥而形成西伯利亚沼泽的独特地貌,深的地方,是能淹没半个小腿的水面,浅的地方,则在水面夹杂开春后疯长到及腰叫不出名字的草。

    战场近处是薄雾只能高到树腰的白桦林,远处则是高大绵延的乌拉尔山。

    对游牧部队来说,这是最坏的战场,尽管敌人逃不开,他们的骑兵也很难攻过去。

    牧民在山脚运来的干土在前线各方铺出七个土方台作为火炮阵地。

    当火炮发出怒吼,硝烟里一颗又一颗实心炮弹穿透雾气轰向罗刹国的车营,有些炮弹落在远处,还有些会打在车墙,把弓箭射不穿的木墙砸出个窟窿,带走里面人的性命。

    西伯利亚的骑兵端着大明配发的长矛,无所事事地在火炮阵地之后列出战线,安静地看着七个方向的火炮阵地向车营射击。

    一轮,一轮,又一轮。

    直到西伯利亚汗国的士兵看得痴了。

    震撼就像那些炮弹正砸在他们自己心头一样。

    一个国家、一个部落、一支军队,究竟要强大、富有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上百门佛朗机炮调到这样一个远离本土万里之外的局部战场,在拥有至少两万四千名战士以包围的形式站在敌阵远处,却不让他们进攻。

    只让他们像金狮子和他的部下一样,站在湿地上或骑着马结成军阵,看着火炮部队永无休止地向车营倾泻炮弹。

    甚至这些火炮与炮弹都不是明军从大明腹地运来的,他们的炮弹来自哈萨克、一部分火药原料也来自那,还有更多原料出自伊犁都指挥使司,然后全部浪费到这里。

    一颗三四斤重的炮弹打出去,很难说能不能准确地砸死一个敌人,受戚帅调令的大明炮兵指挥官却全不在乎,就好像火炮射出的只是一根便宜的羽箭一样。

    羽箭不便宜,至少对金狮子和站在这里许多人出身的部落来说,羽箭并不便宜,一支好箭昂贵且难得,但他们就这样轰过去。

    金狮子觉得自己整个部落,可能都没有这场战斗打出去的炮弹、被炸掉的火药贵。

    火炮轰击的前几分钟他是这样想的,还只是可能,但火炮间断地响了一刻钟依然没有停下的想法时,金狮子心里就不是可能了,而是一定。

    他的部落一定没这些炮弹和火药贵。

    年轻的部落酋长以己度人,认为车营里的指挥官,哪怕看在这些炮弹的份儿上也该投降。

    ‘如果戚帅在开打前拿这场战斗打没的东西,拿等价的钱去贿赂这支罗刹军的汗,这支军队可能现在已经开拔,向他们的首都前进了。’

    金狮子歪着头对扛旗的侍从边说边摇头,道:“反正如果是我,有人拿这些来找我,别管哪个大汗,我都会去杀了他。”

    明军炮兵指挥官的目的非常明确,看上去无丝毫吝惜弹药,就是要用火炮把车阵轰到崩溃,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让敌军指挥官明白结果。

    要么车阵失去防护能力,被包围的步兵压上去包围、歼灭。

    要么车阵内的士兵崩溃,自己从木墙内走出来,同样也会被歼灭。

    尽管那些炮弹打不准、土地柔软也难以取得常规硬地炮战的杀伤,但这支部队依然承受着无与伦比的恐惧与压力。

    站在金狮子的位置都已经能听见车阵里传出的痛苦哀嚎了,残忍得让人像捂住耳朵。

    并不是敌人没打算投降,只是明军不知道那些三番五次想走出车墙的士兵究竟是为了作战还是为了投降。

    也许不论他们为了什么都不要紧——反正都被炮弹打回去了。

    终于在某个时间,某个金狮子都打起哈欠的时间,敌军的指挥官与士兵们似乎才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那些木墙,无法给任何人带来安全感,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会令人更害怕,因为他们看不见炮弹的轨迹。

    罗刹军受不了了,他们开始把部分尚且完整的木墙放倒,构成简易的火炮阵地,把那些来自英格兰出口的别国火炮推在上面,用以掩护步兵向前推进。

    那些沙俄贵族带着士兵提着兵器结成阵线,一脚深一脚浅,冒着炮火向明军阵地发起,发起缓慢的冲锋。

    四面合围,他们突围哪个方向都一样,只不过他们选择的方向是南方,中军拉卡恰所在的方向。

    首当其冲,是费玉所在的火炮阵地。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关窍

    大明帝国正规军官讲武堂出身的炮科军官抽出雁翎刀,朝身后的炮兵部队下达换装弹药的命令。

    在他身后,是帝国最标志性的火器部队,使用属于他们的神器,千斤佛朗机。

    佛朗机是最能代表传统明帝国火力部队的装备,不亚于二十世纪的五九坦克。

    同样仿制时为先进装备,大量列装时相对落伍,但经过改、魔改、改了又改、改了之后再改的一通操作后,尽量在新世界的战场上放手一搏。

    实际上佛朗机的年岁也跟五九坦克差不多,它最早仿制于嘉靖二年,嘉靖三年仿制出大样三十二门发往九边试用,一经使用深得人心,如此到嘉靖七年,大明仿中样佛朗机炮四千门。

    至嘉靖末,佛朗机成为大明主要兵器之一。

    而到如今,尽管他们已经有了更强、更重、更远的新兵器,见到佛朗机,人们仍会露出笑容,亲切地称上一声无敌大将军。

    如今摆在阵前的佛朗机都是隆庆末万历初的新家伙,集南洋军器局能人志士才华之大成,是这个时代匠人、武将最杰出的智慧结晶。

    南洋卫军器局有三个最得意的成就,都能在这些佛朗机炮身上得到体现。

    一是大匠关元固的铁芯铜壳,采用铁铸炮芯、铜浇外壳的结构,以铜收缩的特性进一步加固炮膛,是质量与造价的平衡。

    二是陈沐任指挥使时经大量铸炮,伙同广州府讲武堂研究一道总结出炮身倍径的形制,应用于虎蹲炮的十一倍口径、佛朗机炮的二十二倍、镇朔将军的三十三倍。

    各口径下的炮底、炮耳、火门前壁、炮耳前壁、炮口的厚度皆有定制,兼顾重量与威力的平衡。

    至于第三,第三是他们初代指挥使叫陈沐。

    实际历史上的大明与同时代整个世界的火炮技术加在一起,唯一落后的地方就在于这套炮身倍径、炮壁厚度的规制。

    论铸造技术,天下无可超越永乐大帝挂在宫中那口大钟;论弹道学,全世界的炮手都在依靠经验行事,就连陈沐依靠的也是经验,哪怕到拿破仑时代炮手的数学很好,站在炮旁依靠的依然是经验。

    大明炮手还总结出炮口垫高一寸,炮弹远出几百步的规律。

    论火药,戚继光有最接近现代黑火药的配比,而大明则有制硝独步天下的提纯技术。

    把优势天然硝矿,经皂角、明矾、萝卜、草木灰水、明胶反复提纯,中国人最早做出火药,而炼硝则比做火药更早。

    萝卜的不饱和有机酸能脱色去杂质;草木灰的碳酸钾能消除镁盐,碳酸去钙镁结合沉淀;明胶吸附杂质、明矾把沉淀物分于最下层。

    匠人有能力没自主,能自主的人像戚继光这种懂技术的又少之又少,久而久之,炮造得越来越重,但没有炮壁厚度规制,更重的火炮发挥出与轻量火炮相同的威力,平白浪费后勤。

    后来历史上也有西方规制流传进来,不过到清朝康乾时期也不注重这些了,直筒子火炮越造越重、威力却增加不了多少,甚至出现过翻新前朝火炮射程反而缩短的情况。

    远处行进而来的士兵像天边蔓延而来的黑云,立在阵前的费玉口干舌燥。

    在他身边,很难想象这么多人会有同样的动作神态,他们紧张而焦躁,像困在笼中的兽。

    佛朗机的散子筒向前泼洒弹雨,每一次射击都会罗刹军阵倒下数人,但他们边走边祷告,甚至还推着小车墙,步伐越走越快。

    敌人临近了,火枪和弓箭零星落在高台,那些明帝国的炮兵身穿轻甲却无所畏惧,依然坚定地执行来自队长的命令,重复着为火炮清膛、装填、射击的动作。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炮台下列阵的火炮搬运士,他们远没有那样的技艺,更没有那样临危不乱的胆魄。

    他们站在军阵里,你看我来我看你,确定过眼神,是一样慌的人。

    最终,只能把目光投向炮台上的指挥官。

    人是需要主心骨的,自从这帮人在甘肃集结,跟随的就是炮台上这名步兵千户,他叫陈策。

    广东人,不过跟陈沐没亲戚关系,他是莞城镇人,万历四年中武举,广州府讲武堂步兵科毕业,被万历钦点至北京面圣后拔升搬运士千户,调至甘肃,去年于西征军后押辎重屯伊犁,今年才跟着到西伯利亚。

    潮水般的敌军,朝他们推进而来。

    尽管在车营内被火炮击伤打死不知多少,冲锋道路上又有不少人中弹,可敌军毕竟数千之众,此时他们这个炮台下驻守的搬运士仅有四百,算上炮台上的正规炮兵也才不到五百人。

    没人能心如止水。

    也许有,至少炮台上的陈策面对黑压压的敌人进入百步的冲锋距离,依然面无惧色地指挥炮兵装填弹药。

    台下的罪军重步兵急的都要骂娘了,他们在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汗国士兵的军阵都要在他们后头,尤其那些骑着马提着长矛的骑手就在身后数十步,恐怕他们的使命并非单单御敌。

    不是他们不想逃,实在是身后的大军根本没有给他们逃的机会。

    其实炮兵阵地的搬运士在战场上的压力并不大,只是他们不知道。

    在他们的视野里,只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敌军像天边一道黑线铺开了席卷过来,离得越来越近,却不知道罗刹部队的主帅别利斯基大公目的极为清晰。

    他的目的是斩将突围,而非夺了这一炮兵阵地,因此主要冲击方向并非土垒炮台,而是炮台之后中军卡拉恰所在的位置。

    谁都知道他们离开车营,四方明军部队都会压上,因此只有在最快的速度下击溃主将所在的中军才能夺得一条性命。

    尽管别利斯基不识汉文,可明军的旗幡与大纛的差别太大,大纛本就意味着要让战场上的士兵知道主将所在,己方士兵能看见,敌军士兵也能看见。

    他们只需要朝着最大的那面下垂大旗冲击就足够了。

    炮台上的陈策也知道当下局势,更多敌军在接近他们百步时已经向两翼展开,只有相对薄弱的兵力——不足罗刹国总兵力四分之一的部队依然直朝他们咆哮而来。

    但炮台下的士兵不知道,缺少为将经验的陈策却忽略了这一关窍。

第二百八十三章 崩

    费玉的战友逃跑了,就在他眼前。

    逃兵这事,难以制止、难以杜绝,且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而且往往,出现在两军对垒的短兵相接之前,而后奠定胜局……很多会战是根本打不起来的,一方冲锋,另一方就进入出现溃兵与溃败的边缘。

    幸运的是,罗刹军部队的阵形对他们有利。

    泥泞湿地中冲锋的部队在达到某个距离时派出火绳枪手扛着火枪、以大间距迈着大步向前走来,其后的步兵与骑兵从中间分开,流水般自两翼迂回。

    费玉先听见不远处响起的枪声,随后眼睁睁看着在他身前逃走的那个人身形一顿,捂着胸口险些被冲力打翻,随后跪在地上呻吟着、挣扎着——跪着爬了回来。

    他站不起来了,费玉和同伴七手八脚把他拖回阵线,这是个运气好的人。

    就在刚刚,几乎与他被击中的同时,军阵里还倒下了几个人,有人胸口直接被火枪打穿,而且是被命中最坚固的护心镜位置,当即一命呜呼。

    ‘敌人用的鸟铳好像不一样。’

    费玉在心里这么想着,余光瞧见敌阵逐渐散去的硝烟里,罗刹火枪手们的射击姿势好像确实不一样,有些人的火枪有插架,火枪架在上面射击,有些人则端着火枪射击。

    他们的恐慌情绪并未持续太久,尽管第一排的火枪手已经后退,一排箭雨朝他们射来,在军阵中响起一片叮叮当当,但好像无人受伤。

    紧跟着,他们的土垒炮台响了起来,十几门佛朗机炮朝各个方向射击,正面的散子少,可能是三四门,当即把扛着火枪扭头换位置的火枪手与刚打算上前补位的火枪手一起射到一大片。

    如果不是这些炮响,费玉他们耐不住被火枪射击的恐惧,很可能会率先发起冲锋。

    即使他们穿着最好的铠甲,火枪终究不是弓弩,它依靠的并非人力,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打破最好的铠甲。

    在西班牙,人们为追求攻击力造出重型火绳枪;而在火药更加财大气粗的大明,人们选择方式更加简单粗暴,三钱火药破不得甲?那好,倍装药,六钱。

    这两个方法占一个,世上就很难有打不透的甲。

    此时此刻的罗刹军火枪手,就有从英格兰商人那买来的西班牙重型火枪。

    不过有火炮支援,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玩意对士气的打击可比火枪大多了。

    前排火枪手被射翻一片,极少有被直接杀死的,他们在阵前的哀嚎成了最慑人心魄的丧钟。

    后面作为轮换的火枪手为之胆怯,有些人掉队不敢再上前射击,军官提着月刃斧喝骂着勉强凑出一排火枪手,但这一次的齐射出现很大的问题。

    至少在费玉眼中,敌人的阵地上没能再升起一排硝烟,而是断断续续的白烟,投射到前线的铅丸也少了许多,只有一个倒霉蛋被打中小腿,弹着拐拐被友军推到土垒炮台下休息。

    兴许是他们在紧张之下忘了给药池倒上引药、也许是在装弹时忘了把弹丸塞进枪膛,又或者是别人扣动扳机他没扣下,总之,敌人的火枪出了很多问题。

    两军距离不远,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的费玉甚至觉得对面小腿陷在泥地里,浑身罩在板甲内的铁皮人军官气急败坏叫骂的声音都分外清晰。

    哀嚎遍野的战场上他绝不可能听见,那一切都是他脑补出来的声音,但这非常有用。

    敌人的气急败坏,稍稍平复了费玉心头的紧张与激动。

    不过稍一清醒,他就注意到余光里,炮台下的侧翼正在被敌军步骑进攻,且节节败退,他们的方阵被不停挤压着,危如累卵。

    而那些越过他们直奔中军的大军也已与游牧士兵短兵相接,喊杀声从他们身后响起,此时他们却无能为力,他们的指挥官依然稳立炮台之上,监督着炮兵重复教科书般的装填动作。

    费玉觉得正面战线的敌人应该无法抗住下一次炮击了,他攥紧了手上的钢锏,把它扛在肩上,准备好应付短兵相接时的敌军。

    敌人确实没等到火炮下一次炸响,在火枪手之后,数不清的步兵冲了上来,他们提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穿各式各样的铠甲,也有些人什么铠甲都没穿,只穿一件毛皮袄子甚至是呢绒或麻袍,就像涨潮的水。

    翻涌而来。

    冲在最前的是一群马背上的乌龟。

    普遍穿着板甲衣,胳膊腿都用板甲结构,提着一看就很沉的兵器策马冲锋;还有一小撮穿全身板甲的家伙,胸口与腹部的板甲都挺出一块,看上去就像大着肚子来打仗。

    却没人敢小觑他们,搬运士的指挥官陈策早前就照本宣科地给他们普及过,穿大肚甲的人就算你打破他腹部的铠甲,依然很难杀死里面的人,除非是用火器。

    何况步兵对骑兵,天然有一种畏惧。

    也就是战场上到处是泥泞让战马很难奔跑起来,才让这些马背上的乌龟人看上去不那么恐怖,否则这支戚继光心目中的将军预备队很可能会在接战前被吓散。

    有一个贵族青年在猪嘴盔的狭小视线里盯住了费玉。

    其实只要人们看见他,很难不把目标放在他身上,这个人立在前线,看上去魁梧得像一座小山,别人穿着铠甲看上去都是个长方形,而他两条腿在泥里陷着,看上去是个正方形。

    站在军阵里占的地儿都比别人宽,不打他打谁?

    马上的贵族提着五斤重的双手大剑,不堪重负的马儿在泥泞中哒哒哒地奔来,临近了它主人的大剑早已饥渴难耐,干脆提着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果真是一武艺高超的汉子,落地稳得很。

    只不过他落地后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在没过脚踝的泥地里跑起来根本没有马儿快,但似乎是事已至此,气势不能丢,干脆扛着大剑朝费玉跑了过来。

    待到临近,他扭胯、转腰、抡臂,将双手大剑在头顶抡出半圆,带着无匹的威势朝费玉劈了过去。

    他甚至能透过头盔的缝隙看见对手眼中的惊恐,此人脚步虽稳,手眼却没在一处,显然武艺不精,甚至还想抬起兵器阻挡劈来的大剑……哼,简直是笑话。

    双手大剑就是为斩杀步兵而生的,就算是长矛方阵,只要进攻战术得当有友军配合,一杆大剑就能把矛阵劈出缺口,又岂是那根棍子所能抵挡的。

    但是兵器相击,他的大剑脱手飞了。

    那根钢锏在费玉头顶同样抡了半圈,他向前一步,像挥舞着碎石锤从上至下劈了下来。

    空手的骑士来不及后退,只能抬起胳膊阻挡。

    下一刻,臂甲弯折,七八颗铆钉带着骨头茬子四处崩飞。

第二百八十四章 妥了

    冲突第一次发生时,人们都很害怕、六神无主。

    大脑跟不上手脚,身体控制权便被本能夺个干净。

    冲动,敌退即进、敌强则退。

    难分左右上下,只顾眼前。

    而眼前,是铠甲崩是血光溅,是踏步上前所见无敌手,是炮台上步兵千户陈策擎旗高呼:重甲步兵,前进!

    大明帝国有最完善的成文法,自然也会让百姓有法无禁止即为可的乡约观念,一个新生事物的出现,即使它是由国家推行,但这个时代的通讯手段决定了必然无法让个人悉知。

    而当法律施行,一方面这些曾偷盗铁轨的百姓受到惩罚,也只认为自己运气坏了些。

    因为这一切建立在百姓普遍有偷盗铁轨想法的基础之上。

    另一方面,窃轨充军法误打误撞,挑选出大明帝国亿万子民中少之又少的基因突变者。

    准确地说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些人并非全是天生神力的角色,更多人有习武经历、还有一部分是寻常人等,偷盗铁轨也并非一人独力,而是被捕后一人扛下所有罪责。

    只有像费玉一样的少数,才是天生缺少肌肉抑制素的人,也就是俗称的天生神力。

    其实在万历皇帝的心里,从没想过用这些人打仗,再强壮有力不通军事,也敌不过有组织的大军阵作战。

    更何况,虽然强健体魄是战争是基础,但士兵与将军需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最强壮的人。

    他们训练的目的是要在力量、灵巧、耐力间达到完美的平衡。

    但戚继光看中了他们这一优势,在路上短暂地给他们进行了几个月的训练,让他们得以使用正规军的武装、民团的才干,找到最适合他们的位置,在西伯利亚以西展露锋芒。

    重甲步兵在前进。

    经历最初的紧张后,费玉等人很快在战斗中接近自发地组织起来。

    即便如此,他们的进展格斗能力,依然长于大部分军队——有太多可以在格斗中充当突出部的人物了。

    两军交战,列出阵线,

    提着钢锏、金瓜等超过七斤的沉重兵器,让一切单兵防护装备在他们面前变得软弱无力。

    挨上一下即使没死,也会失去大半战斗力。

    那些搬运士中最强壮的人通常不够敏捷,但此时脚下的泥泞限制了所有人的行动,使他们有大展身手的机会。

    进攻炮台的罗刹军先头部队很快与他们战在一起,紧跟着战线上明军一方便探出十余个突出部。

    费玉是其中之一,他的钵胄被人用长矛杆砸了一下,所幸与矛手离得近,单靠头盔内衬的缓冲物与发髻就能把费力杠杆的力量消化个差不多。

    要是被矛头砸脑袋上挨实了多少得有点晕。

    内衬这东西主要是为保护箭矢打到头盔上被划开时的力量能被分散,而重兵器从上至下砸下去的力量,就算头盔里头垫个棉被都不好使,该晕还得晕。

    这里的重兵器,指的是超过两斤半的兵器。

    他的对手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最先是一个贵族被砸断手,紧跟着他的扈从上前救援,用剑刺中费玉胸口的同时也被下意识的空挥砸到肩膀。

    棉甲布面被划开两寸,换来扈从肩膀被砸碎,可能人还没感受到疼痛就被费玉身边一个拿金瓜的小伙子敲了脑袋。

    这些人过去虽来自各行各业,但普遍靠力气谋生,在兵器上完全不像新手。

    实际上大部分人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那么了解,打拳的初学者有时都会闹出瞄人胳膊却打到脑袋的笑话。

    但他们使用兵器,指哪打哪,突出一个精准。

    最要紧的罗刹军这些受命攻打炮台的士兵有一批非常好队长,也就是那些仗着板甲让士兵跟他们上的贵族青年。

    这些对铠甲有充分自信的武士,统统在第一个回合就被搬运士放翻。

    后面的士兵在接战时完全失去指挥,尽管没有逃跑,却摄于搬运士虎入羊群的气势,从各方向被挤压。

    他们没逃跑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畏惧——原本就被包围了,还能往那儿跑?

    恰恰相反,就算前边的兵想往后跑,都会被推搡着前进,因为后面一眼望不到边的游牧民已经提着兵器合围至接近车墙,再有千余步就要围上来,心里没有不着急的。

    罗刹兵的军阵确实依了他们的心愿,不停在前进,因为他们的军阵已经被明军几个突出部凿穿了。

    费玉挥着钢锏埋头前冲,看见的人兜头一锏下去,从来没人需要他砸第二下,从第四个敌人开始首当其冲的罗刹兵开始有意识地避让他,让他顺利杀到军阵最后。

    甚至还一锏抡断了一杆重型火枪。

    在他身后,跟着他一同冲杀的搬运士,便组成一个突出部,将形成整体的罗刹军阵从中间劈开分成两个。

    这些跟随他的人不必担心前方,只要不停击打侧翼即可,压力更小,也更容易扩大优势。

    转眼不过片刻,完整的步兵阵线便被分割出十几个小方阵,且各阵俱是三面遭受明军劈打驱赶,很快后面的人就推不动前面的了,反而因防御侧翼明军而被前方友军挤倒踩踏。

    再往后就是溃败了。

    只是就连溃逃都没有机会,他们才跑几步,就看见黑压压的牧民部队已经合围过来,已经有人能将零星的羽箭射到他们左近的水滩里了。

    尽管中军的战斗仍在继续,但在攥着钢锏的费玉眼中,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眼看着溃败的罗刹军士兵踩着被挤倒的友军身体向后抱头鼠窜,并在离开自己数十步后把兵器丢下、头盔扔掉,怎么跑的快就怎么来,最终在二三百步的距离停下。

    这个距离特别尴尬。

    往前看,是黑压压的牧民军阵;

    往后看,是提着重兵器的凶神恶煞。

    第一个逃跑的人是谁费玉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谁才是罗刹军里的小机灵鬼。

    有个人跑得飞快,超过三百步依然不停,一直跑到他的友军全都不跑了聚在一起六神无主地重新自发结阵,他仍然在跑。

    在他前后左右都没有人的时候才停下,噗通往地上一跪。

    妥了,下一刻费玉眼中所有人都矮了半截。

第二百八十五章 猜想

    戚继光的眉头紧紧皱着,中军帐内的将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看着主帅。

    按理说,前线的战报送回中军,合围击溃敌军六千之众,这是征西军情报掌握罗刹国在方圆二百里唯一的正规军力,戚帅应该高兴才是。

    可刚才出了中军帐一趟,再回来身后的亲兵抱着几杆鸟铳,依照命令在中军帐拆解开来。

    戚大帅就成了这副愁眉紧锁的样子,似乎遇上了什么不能理解的问题。

    怎么回事?

    朱钰是戚继光的老部下了,但这种时候他也不太敢说话,与同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问上一问,道:“大帅,可是缴获火铳有异?”

    “有异?”

    戚继光倒没生气,他只是对有异这个说法楞了一下,接着缓缓颔首,颇有几分实在想不明白无可奈何的样子,轻轻出了口气,道:“确实有异。”

    他垂眼看着摆在地上被拆解开的鸟铳,微微抬手指了指,道:“这些铳是咱们的。”

    “咱们的?”

    朱钰有点不明白戚继光这句话的意思,这些鸟铳虽然是缴获,但朱钰这些人却都认得,形制一看就北洋造。

    毫无疑问,这些鸟铳肯定是经他们的海商或军府流入罗刹国,他们至多惊奇一句,军府的贸易路线铺得真光,不至于像戚继光这么疑惑。

    火绳鸟铳这玩意,造的好不好、谁造的,区别真不大,朱钰这帮将官也根本不在乎。

    前线回报的军兵也说了,往小了说,罗刹军队的铳都是火绳铳,一杆燧发铳都没有;往大了说,这支罗刹国部队的炮都是回旋炮或西夷炮,没有大明镇朔将军的血统,这就结了。

    “对,咱们的。”

    戚继光一看朱钰的表情,就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摇头解释道:“戚某说的不是北洋军府……这么说吧,这些铳是我的。”

    他拾起一根铳管,连着木铳床与通条、铳机、铜铆钉这些零件统统捡到桌上,指着一一说道:“铳床无托、铳柄为圆形,是仿倭铳的南洋卫军器局早期形制。”

    “然其漆料与大明各地南北二洋都不一样,像是近几年新涂,上无工名,不合常理。”

    “铳机与铳床不合,并非一套,内部缝隙统一使用等大的小木片填补,铳机内侧留下铭刻的是直隶广平府的匠人,制于万历五年。”

    “但万历五年的新铳,搠杖已由过去的铁平头木杆更为铁凹头木杆,这杆铳的搠杖却仍是铁平头搠杖。”

    “至于卡榫、铆钉这些小物件的制成年份已不可考,如今只知道这些鸟铳的搠杖卡榫与搠杖统统不合,甚至不必放铳,只要用力抖铳两下,搠杖就掉了。”

    戚继光说起这杆鸟铳各个零件的来路头头是道,这主要来源于他在北方复兴遵化铁厂时的阅历。

    那几年遵化铁厂是北洋军器局订购零件的大厂,北洋军器局每年零件形制变化都要经他的总理府发往蓟镇各地铁厂,何况他心细如发,自然了若指掌。

    不过他还没说出最重要的。

    戚继光抬起铳管,指着铳管下需插进铳床的结合部道:“铳管磨去了望山前的铭文,右侧有夷人花纹,但下面的铭文没磨,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朱钰接过铳管,铳管下的方铁铭刻着三排文字,因年月久远且有木屑不易分辨,只能看出‘嘉靖四十某年,南某工部……匠某严……某验……戚某光’的字样。

    时间、地点、匠造、监督、验收,最后那个戚某光,朱钰都不用想就抬头看向戚继光,他终于明白戚继光为什么说这铳是咱们的,或者说是他的。

    铳管是戚继光亲自验收的。

    嘉靖时代的老物件了。

    这就是戚继光纳闷的地方了,他督造的铳管,怎么会跑到大明万里之外的地方来,尤其是……尤其是这么个地方,元代那几十年与明初不说,最近几十年戚继光绝对确定自己的部队肯定是第一批到这的人。

    谁组装出的这批鸟铳,又是谁把这批四不像鸟铳卖到这儿来的?

    而且卖到这儿来,为什么搠杖会掉落这种明显的劣质品,会有人买?

    这种破烂鸟铳存在的本身,就是非常不符合常理的问题。

    戚继光沉吟着想呀:这玩意是西洋军府殷正茂造的?还是南洋军府陈朝爵卖的?不,最大的可能是靖海伯。

    虽说这三人都像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至于商贾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他们没有能力大规模收集跨越十余年间各式鸟铳淘汰零件的能力,更没能力将之加以大规模改装。

    说实话朝廷对三洋军府大臣的任命,绝对是人尽其才了。

    戚继光根本想不到天下能有比这仨人更加适合三洋军府大臣的人选。

    这件事全天下只有他们三个人有能力做,除此之外叶梦熊都做不到,因为叶梦熊掌握原材料与生产基地却没有市场,只有他们三个既掌握原材料、生产基地的同时还各自掌握一片市场。

    最好笑的事也在这,他们三个……都是能干得出这事的人。

    陈沐、殷正茂、陈璘,都是会干出拆解、翻新淘汰兵器、以次充好、贩卖海外诸国赚取巨额利润的人。

    无非陈璘是先卖军火、把钱赚到手里再考虑揍你一顿把军火也拿回来。

    殷正茂是卖你军火,盼着你跟别人打生死大仗再把军火卖给两边;

    而陈沐是先揍你一顿,再强行把军火卖给你。

    普遍意义上来说,戚继光对三洋军府大臣的理解是这样的。

    殷正茂盼着客户不得好死;陈璘盼着哪天能揍客户;陈沐是一直正在揍这个客户和去揍下一个客户的路上。

    而此时此刻,罗刹国所处的地理位置,再联系到先前殷正茂让戚继美从奥斯曼发来消息,意味着西洋军府还没接触到罗刹国,戚继光自然认为把这批军火卖到罗刹国的是陈沐。

    这个正确认识极大影响了戚继光对局势的判断,他认为罗刹国已经成为陈沐的客户,那么罗刹国已经被陈沐揍过了,并且很有可能正在西边挨揍呢。

    这让他倍感欣慰,眉头一扫疑惑,回过头来眼神都是亮的:“继续进军吧,诸位!我等大约,要与东洋军府会师莫斯科城下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朝上国

    奥斯曼帝国,伊斯坦布尔的皇宫里,速檀老太后努尔巴努非常发愁。

    大明西洋军府的将官戚继美已经在伊斯坦布尔城寓居近年,速檀太后能感受到,大明人的耐性越来越低了。

    不为别的事,还是那件——要一支明军穿越奥斯曼国土,去往东北接应来自那边的明军。

    这事对奥斯曼来说很难答应,不是他们不够信任大明人,这真不是信任就能解决的事。

    奥斯曼并不像大明,各省、各县皆为皇帝直辖,奥斯曼的边境上都是有独立军事、行政、人事权的苏丹国,何况还有一堆有军事权的总督帕夏,这都是封建君主必然忌惮的实权疆臣。

    要让明军向东北运输粮草,就得让明军进入锡诺普港,乘船经黑海进入高加索地区。

    这事说的简单,但首先他们要先和高加索地区的沙俄人打一仗,拿下登陆地才行;拿下登陆地后,还要帮助守城,以保证明军得到粮草接应。

    办完这一切,谁能保证明军不会乘船而下围攻伊斯坦布尔?

    何况如果这事本身就是假的呢?明军只是借此言语调动奥斯曼兵力北上,以至南方空虚,使西洋军府趁虚而入?

    西洋军府的兵力,已经成为阿拉伯海域最令人忌惮的军事力量,几乎完全掌控海权。

    他们有这片海域最多的商船、也有最多的战船,甚至还控制着最多的海盗。

    一艘商船没有西洋军府的传旗、没有他们的船引,想出海做生意就是痴人说梦。

    最为关键的是没人相信西洋大臣殷正茂的说辞。

    努尔巴努太后速檀试着派人刺探西洋军府情报的工作已经维持近三年了,对他们究竟有多少兵力依然不够了解。

    间谍们带回的初步情报几乎毫无利用价值,而当伊斯坦布尔的宫廷汇总各地情报、传闻等消息最终拿出的数据却令人感到害怕。

    他们保守估计西洋军府有商船两千艘、运输船两千艘、武装商船一千三百艘、战船八百艘、战舰二百艘、大战舰五十四艘,还有一艘极为夸张的巨型战舰。

    说实话,这份估计并不保守,甚至还有一点夸张,不过就算殷正茂看了,也不至于脸红,无非是觉得鲁密地面的探子可能把一部分南洋军府给西洋军府送货的辎重船也理解为西洋军府的船了。

    唯独一点,殷正茂都不知道军府有巨型战舰——在殷老爷子脑海里,那个东西该叫封舟,应该归纳在巨型武装运输船里头。

    虽然用了新技术,三层火炮甲板装了九十四门重炮,但殷正茂绝对不会用它打仗。

    封舟的意义在于发现一个国家,经过友好交涉他进贡了,等皇帝的诏令过来,用这船载着天使往岸边一靠,就能安定一国人心。

    打仗太掉价了,好端端的干嘛要用五千料封舟打仗呢?老老实实用两千料战舰集群难道不舒服么。

    前年,朝中万历皇帝写信来,让殷正茂给国内的小学编个介绍地理的教材,这活儿是万历同时交给三洋军府大臣的,就是想让他们都干一遍,最后的成果送到紫禁城,由万历挑人汇总编成小学生对整个世界的学习教材。

    不过主要因为殷正茂所写的很多事跟陈沐的教材重合,又不如陈沐的篇章精细、划分清楚,因此国内大多使用陈沐的篇章,中间会夹杂着殷正茂的语句。

    比如陈沐介绍亚欧非大陆,就是一个整体,将之划分为蒙古人到过的地方和蒙古人没到过的地方,介绍得很细致。

    殷正茂就不细致了,老爷子很难从全局着眼,主要是介绍每个单独的地理单元,但里头有一句话说得深得万历喜爱,那是关于教孩子们怎么认识大陆的话。

    他说:这是一片被大明军舰包围的土地。

    万历开始觉得这话有点太大了,后来在军事室点了点舆图,数了数军港和战舰,嗯……老头儿说得对。

    此时的奥斯曼同样有这样的感觉,一种浓重的危机感笼罩着努尔巴努太后速檀,尽管她从未对大明表现过敌意、西洋军府也没对她及奥斯曼表露过敌意,但威胁它就在那,并不是真的有敌意它才算威胁。

    她第一次觉得奥斯曼的疆域不算大。

    其实论说疆域,奥斯曼的疆域从来都不大,但也从来没小到能让人包围。

    可坏就坏在这不算大也不算小上头,要是再大点儿,不至于教人包围;要是再小点,一直被包围也没什么压力。

    就是如今突然从四面八方收到大明人的消息,让努尔巴努太后感觉很不好,快要窒息了。

    而且这个要求在努尔巴努太后眼中并不是单纯一个要求,而意味着今后的选择,甚至影响到国策。

    是死硬到底坚持独立,还是答应大明这个要求,准许他们的部队入境,并在接下来大明帝国的军事行动中协同作战。

    也许这是联盟,但作为联盟中被包围的那一个,恐怕在联盟里也只有少数利益,还极有可能影响到速檀的威望。

    但她很难拒绝戚继美。

    因为戚继美救了她,在去年,宫廷中有人对她下毒,宫廷医师束手无策,戚继美受穆拉德速檀的托付,以自己的军医救了努尔巴努太后。

    并且整个过程中西洋军府都未趁人之危对奥斯曼露出任何敌意。

    至于谁下的毒,则是个糊涂账,有太多可能刺杀她的人与势力了,哪怕证据确凿都不敢确定。

    即使得到救治,这次劫难依然让努尔巴努太后元气大伤,以至于穆拉德速檀都必须亲政,整个国家也到了必然的拐点——事情已无法再拖,究竟是答应大明西洋军府的要求,还是拒绝。

    万历十二年五月末,穆拉德速檀在伊斯坦布尔王宫召见大明西洋军府印南总兵官戚继美,授予其大明驻奥斯曼第一任外事武官称号,同时为方便其行事,还给这个称号增加了一系列比方说扈从速檀、进入大炮之门、购置粮草等职务。

    有意思的是,由于奥斯曼帝国其实是后人给他们的名字,他们在外事中通常自称‘上国’,而别人称他们多为‘奥斯曼家族’结果就造成戚继美的官号非常新颖。

    天朝驻上国使臣——戚继美。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害怕

    讲道理,穆拉德三世这种感激戚继美救了自己母亲而在亲政后没完没了大加封赏的态度,快把他娘努尔巴努速檀气死了。

    在那个曾属于苏莱曼一世的王宫里,珍藏着数千件精美的中国瓷器。

    就在那些瓷器旁边,努尔巴努太后将穆拉德速檀训斥得抬不起头。

    “谁让你准许他出入宫廷?你这是把刀递给他,这个人随时都有杀你的机会,你等不到孩子出生就被他杀了!”

    穆拉德面对母后时像个小受气包,心里还贼委屈,急的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看他们挺谦逊温和的,还救了你。”

    “确实救了我,可是谦逊温和?我让你看的书,你看了吗。”

    不用说,努尔巴努看穆拉德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没看,转过身瞪了在宫殿里站着的黑人太监一眼,怒道:“都出去,在这里做什么!”

    等殿内没人了,只剩下穆拉德速檀轻微的喘气声,努尔巴努太后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闭着眼睛瘫坐在王座前的地毯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儿子有些过于软弱了,不像他的前辈那样,继位前经历血腥厮杀,不是个拥有独当一面大权的速檀,却偏偏被自己推到了这个位置。

    他太容易听信于人了。

    自西洋军府出现在阿拉伯海,努尔巴努派出许多人收集情报的同时,也对过去有关中国的记载加以留意。

    开始还只是因为大宗贸易与宫殿中那些来自中国的精美器物想要对东方有所了解,这多出于一种排解无聊的情绪,但后来就不是那样了。

    努尔巴努对大明印象不好,心中满是忌惮,来源于过去与西洋军府一段不好的交往经历。

    有关莫卧儿。

    几年前,数不清的大明人、日本人、缅甸人杀到印度次大陆,把蒙兀儿军队打得丢盔弃甲,蒙兀儿驻伊斯坦布尔的使者还向奥斯曼求援。

    努尔巴努认为奥斯曼应该帮助蒙兀儿的阿克巴,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蒙兀儿能为奥斯曼牵制萨菲波斯的东方。

    起初努尔巴努想依靠影响力,以及大明对奥斯曼诸多苏丹国的贸易依赖来保护蒙兀儿的阿克巴,她也确实这样做了。

    在那七个月里,那应该是万历十年的三月底到十一月初,奥斯曼不准大明商贾在阿拉伯海岸贸易,并派人前往西洋军府,与西洋大臣殷正茂就大明于蒙兀儿用兵进行交涉。

    双方没能谈拢,殷正茂认为自己很冤枉,阿克巴惹了皇帝还不道歉,皇帝派了一群和尚去宣扬佛法,关我西洋军府什么事,你们鲁密地面的头人怎么能把这事怪罪到我老人家头上,还用我的业绩做威胁呢?

    殷正茂很生气,跟使者约定了时间,派中国兵船去沿岸把商人都接回来,并把奥斯曼使者送走,告诉他西洋军府缺了这三个月的业绩,一定要从别的地方补回来。

    后面的四个月,奥斯曼得到情报,他们正在进行战争的邻国——波斯的萨菲王朝,急于一雪前耻的阿沙穆罕默德,与大明西洋军府达成一项秘密协议,关于组建一支新军。

    这项交易包括购买四千杆火绳枪、军服一万八千套、六百领铠甲、一百八十门火炮、两艘赤海级千料舰、十二艘四百料鲨船以及铳炮所需的弹药火药。

    交易款项巨大,折银三十七万两,不过真正用银交易仅占十分之一,余下款项以马、矿物、珍珠、羊毛、粮食等实物交付。

    除铁、铜、金、银、煤之外,他们还在收购波斯人没发现、不使用的倭铅,也就是锌。

    而且和这个消息同时被奥斯曼探明的,似乎波斯还在谋求一个规模更大的军火贸易订单,只是西洋军府还没同意。

    信号释放非常清晰,努尔巴努再一次派人至西洋军府,恢复了沿岸贸易,并希望殷正茂不要再继续与萨菲波斯商谈接下来的贸易。

    最后,经过一番友好协商,奥斯曼向西洋军府以折银二十五万两的价格,买了四十船中国火。

    把努尔巴努速檀气的够呛,本来她想买瓷器和丝绸,但殷正茂不卖,任何东西都不卖,指定了要让她买火油,因为殷正茂知道奥斯曼不缺这个。

    正因如此,努尔巴努对戚继美充满感激,但对戚继美身后的西洋军府和大明,满是忌惮。

    她已经认识到大明或者说西洋军府,已经在她无意识里成为这一地区影响极大的势力,当这样一个巨无霸的触角突然伸到身边,没有人能不试着了解。

    后来她便搜寻了王宫及各地可能掌握的信息,包括东方的现在和过去,然后更忌惮了。

    尤其当儿子说出‘他们看起来挺温和’这样的话,更是把她气的发疯:“他们谦逊温和,那是你不知道真正的样子是什么!”

    他们周围有多少国家、奥斯曼本身有多少附庸的祖先都是从东边被收拾过来的。

    努尔巴努就差指着穆拉德的鼻子说话了:“他们有一个词叫蛮夷,能创造出这个词,你就已经知道他们谦不谦逊,他们温不温和了。”

    “他们军官的最高荣誉叫封狼居胥,说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把匈奴驱离家乡的故事,他们以前经常做些几个人冲到别人王宫把国王杀了改朝换代的事。”

    说起这个,努尔巴努就满面惊恐,奥斯曼家族除了担心禁卫军,以后还得担心大明来的外国人?

    “一个大明商人给我说了一些名字,鬼地方、土地方、饥饿奴婢、狗军人、乌龟在草木茂盛的地方、黑孙子、卑贱新杀的鱼,你看看哪个像好名字,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这样的名字?因为他们都被打过。”

    这些名字依次是鬼方、土方、匈奴、犬戎、龟兹、乌孙和鲜卑。

    原本还凑合的音译名字再经过二次意译后,立刻就变得不像样了。

    穆拉德被母亲说得目瞪口呆,可此时此刻,他已不能出尔反尔,否则将极大危害他本就不多的威信。

    所有一切,只能寄望于戚继美的个人道德。

    只是现在想到戚继美的脸,穆拉德就有点发自内心的害怕。

第二百八十八章 蹭课

    大明亚州宗室大学新建校舍在万历十二年落成,在墨西哥城北方的山上,与其附属亚州大学连成一片,延袤十里,灯火相辉,宛若山城。

    宗室大学的山门直通墨县官道,官道是近年来新修可容八架马车并行的大道。

    在东洋地面上,尽管军府近年来鼓励养马,可生出来的小马驹还抵不上早年西班牙留在这的驴子多,战马都被放到牧场去配种了,市面上跑得全是穿新衣裳的小毛驴。

    官道路面并未使用墨县城内的轨道,而是是直接铺了沥青。

    在本土,原本沥青铺路的造价很高,中国古代主要把沥青作为少量使用的粘合剂。

    但亚州北方的麻家港炼油产业已成支柱,大明本土的炼油业比亚州发展的还好,导致主产品与副产品运回去都不符合成本,就干脆把副产品留在亚州。

    而在墨县,因为有天然沥青湖,土民百姓对沥青有很高的认识,过去在印加时代就用沥青与碎石铺路,同时也作为医药使用。

    经过亚州宗室大学的实验,沥青路的马车、货车通过性极好,很难被现有承重压坏,而且掌握大量开采的产地,让沥青的成本并不像看上去那么高昂。

    就好像南洋军府掌握南洋后,本土的珍珠价格都遭受冲击一样。

    因此,东洋军府便在墨县郊外的天然沥青湖开办了沥青厂,贯通大西港与常胜港的主干道及周边货车流量大的地方统统铺上了沥青路面。

    它不损坏车辆,也不像土路在雨天容易陷入泥泞,更好的道路能让常胜向大西港的陆路运输更加便捷、更多行商会选择走这条路,也意味着更多税收。

    不过陈沐一直想把亚州的沥青大量送回本土的愿望还是落空了……说起来挺丢人,本土的基建设施比他这个穿越者主政的亚州要好得多。

    尽管皇帝与朝廷都认为沥青路面挺好,但谁也顾不上大规模铺设。

    人家玩的太高了,本土大面积铺设电报网络、木铁复合轨道以每年数千里的速度修建铺设,谁还顾得上修路啊。

    朝廷最近给陈沐发来的信里简短介绍本土修建铁路的热情,让陈沐想象不到。

    乡绅忙着给朝中实权官员写信要让家乡通铁路,有些地方甚至朝廷修铁路都不需要出钱,只要出个文件、工部拿出规格派出吏员督造。

    数县之地成百上千的乡绅、大姓家族自己就凑出修建铁路所需的工钱、料钱,自募后生子弟投身力夫,热火朝天地将铁路修起来。

    有些县甚至会出现两条、三条平行铁路,就因为先前已经在修的那条铁路不通某个乡都,这个乡都的百姓便资金自筹、人料自募,再修出一条二三十里的小铁道,说什么也要连上才行。

    野蛮生长的年代里,陈沐以后来人的眼光,非常明确地认知到这些乱修乱建的小铁道恐怕将来一多半都会因没多大用处还占地而被扒掉。

    但至少现在,本土这份热情让他不愿去说那些风凉话——这是铁路发展最好的时代。

    马、驴、牛,马车、驴车、牛车、手推车,没有任何力量能与火车头竞争,只要一个乡都通上铁路,乡绅自筹都能买得起一架拖运三五节车厢的火车头。

    大户人家连地不用种植了、铺子不用开了,就在那三五十里的小铁道上雇几个人终日为乡里乡亲运送货物,收个票钱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还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避税方法,朝廷根本不收税,万历的小算盘打的鬼精,他压根看不上那点儿路税,蒸汽火车头要想跑起来是要吃煤的,煤是谁的?

    他的。

    都是他的。

    他不但不收税,而且还要在卖煤时给朝廷交税。

    万历早就算明白了,收税是省心,可哪儿有赚交了税以后的那部分钱舒服啊。

    百姓也高兴,铁路的出现进一步让小农经济的生产力水平提高。

    过去一户农家,一年到头织不到十匹布,不是女主人和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织机织不出更多,而是织出更多的也没用。

    用,已经够用了;卖,不知道卖给谁;去县城,先背着布走四十里过去,再走四十里回来,若请了脚夫这布就算白织了。

    尤其在这个纺织厂挤压小织户生产的时代,更让人过不下去。

    可有了铁路就不一样了,有些大家族连工厂都不用,就已经成了大工厂主,族里女眷织布、几个男丁联系县城甚至府城的收购商,每月下定规格,织出来集中到火车上一路运送过来,回来就能分钱。

    织布如此、手工艺更如此。

    由于人的竞争,它可能无法让每个人通过这个改变命运,但它确实能让每个人过上相对过去更好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哪怕是村里的一家铁匠铺,一家手艺很好,原本有可能在某个半年一年没有收入的时间就转行去做佃农的铁匠铺,有了存活下来的希望。

    让远在东洋的陈沐都感受到,这是个巨大变革的时代。

    真正的变革不在于他制造蒸汽机,不在于他创造一些原本没有的东西,那叫变化。

    而在于去年过世的徐阁老,棺材被他家耕地的火德星君驮着进了坟地;在于大江南北的村庄忙着修铁路,像过去十里八乡大善人捐修土路一样。

    在于财迷皇帝靠着先参赛再当裁判,收拢天下煤矿赚得盆满钵满;在于运河沿岸的县学教谕能带着学子认识蒸汽船,铁路沿线的乡学先生能带童子认识蒸汽机。

    在与一条条铁路连接郊野,在于这天下每个人都因这些东西的存在,而使原本的人生际遇发生了些许改变。

    这是变革,无比巨大的变革。

    大到就连东洋军府的陈沐,也借着东洋大臣的身份进入亚州宗室大学。

    名为考察教谕教学能力,实则借公职以谋私利,赖在课堂的最后一排蹭课,已经考察俩礼拜了,门儿门儿课都不落下。

    现在让他听得津津有味的这堂课,教谕是宗室靖康王长子、辅国将军朱履焘,讲的是汉代公羊学派大复仇理论下视外夷非人的社会舆论与西葡诸夷大扩张环境下的视土人非人的区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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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海介绍:
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