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绝世李鼎勋,须弥神意
李鼎勋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狮相门门主的二公子、三小姐、四公子都很有名望,年纪轻轻就练得一身好武艺,在净土与江湖上都声名鹊起,可人们问起大公子,回答是不知道。
狮相李家的老大,人们对他的近况一无所知。但尤为叫人放心的是,他在狮相门内部的风评也很一般。
提起这位大公子,狮相门人多是以一句“怪人”,或者是低声的“废物”来敷衍了事。
狮相门每个月都有门内考核,以搏斗的方式筛查,七成人会被判定不合格,然后接受惩罚,排名越靠后,惩罚越严苛,虽然都是被安排苦练,可废物会遭受最痛苦的折磨,几乎每年都有在训练时暴毙,或者承受不住而自杀的弟子。
门主的儿子呢?从未参与任何的考核,可享受着最顶级的资源,全部功法都向其敞开。
总有人会看不惯的。
但李辟光夫妇与副门主石明华,这三个人的威严不可被质疑。于是牢骚的声音就比蚊虫的嗡嗡叫声还低。
在门主眼中,自己的大儿子是一个偏才。
不论是横练,绝技,身法,还是硬气功,他都是能丝毫不差地学会。可一旦涉及观想狮子神意这类精神法门就会变得异常蠢笨。
他就像一块铁,够硬,但没有真正的锋刃,称不上兵器,用来对敌,就只能靠砸。这种手段对付一般的江湖好手足够,但用来同那些通玄的高手交战,就会非常困难。
……
十五岁的李鼎勋,高九尺,一头乌发垂到腰际,披着一件简单的练功服,站在院子里慢慢打拳。
横竖正反就很简单的四招,正是下九阶的推山掌,入门级别的招式。
就算是这样简陋的武学,李鼎勋依旧很认真地在练习,推山掌的精要就是一股劲力,能爆发出来就算是学成了。
李鼎勋在年初就练成了神一阶的大拙手,一身外功已经是登峰造极。再回来练习基础,算得上高屋建瓴,一种简单的劲力已经演化出千百个变种。
不过再怎么样,也只是闲暇的调剂,他其实不是很在乎自己的武功强不强,他比较喜欢磨砺自身的感觉。
而从他下决心要当一块石头起,他就尽可能不让主观情绪影响自己的招式。
出招就是出招。
没有欢喜与厌倦。
见过李鼎勋练武的人都说,他的拳,就像他的人一样,沉默、冷硬。
十月十五。
这是一个不奇特的日子。可能满月算是一道风景,但是每个月都会有满月的时候。
不过李鼎勋知道这一天对他很重要。
老鬼告诉他,只要他打开顶轮,就传他须弥山真意。
但老鬼没告诉他的是,打开顶轮需要练成神一阶的的无上瑜伽法。
梵我和一。
对李鼎勋来说,内力的修炼似乎从来没有瓶颈一说,他只要按部就班地修炼就可达到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境界。这是让老鬼多次惊叹的天赋。
然而再聪明的人也是需要苦练的。
下九阶,到神一阶,两大江湖顶级门派的内功和招式。
花了李鼎勋十年。
白天苦练,夜晚在净土也是苦练。
二十年造就一个绝世强者。
在老鬼口中,仅仅是一句不错。
“十四尊者,无不是绝顶高手,盖世的风华,他们有的很小就达到了你现在的成就,因为他们离菩萨最近,同梵天最近。”
“菩萨就是梵天?”
“不是,但菩萨似乎想要成为梵天。”
“你怎么知道?”
“从净土。”老鬼一脸沧桑的嗟叹,“净土在一点点完善起来。以后甚至能让人真身进入,说不定已经能了。有宇宙,有轮回,何异于一个真正的世界?”
李鼎勋沉默着,盘坐在石壁前。
“你还没去取昙花法印吧?”老鬼突然说道,“十年来,你那么多次都能摘取昙花,但为什么不摘呢?”
“花儿长在根茎上,根扎在泥土里,这就是自然了,我为什么要打破?”
“难怪……”
“难怪什么?”
“去摘一朵。得到属于你的小净土。”
“我以为圣道净土这么大,完全容得下我一个人。”
“不一样的。昙花是菩萨给世人的礼物。”老鬼微微笑着,“去把昙花摘了,我传你须弥神意。”
这下就有点不容拒绝了。
李鼎勋起身,轻轻一跳,跃出石窟。
满山的花海,每一朵都是那么美好,一时间有点无从下手,就像一块精美的甜品,不知道第一口该从哪里吃。
于是随意抓取了一枝。
花瓣旋转着,飞入他的眉心。
下一刻,他出现在一片空白的广场。
天空还是暗紫的,地面就是一片纯白,完全的平整,眺望四际,能看到直板板的地平线。
不一样。
不再是有那种做梦的感觉。
李鼎勋握拳,身体告诉他,他不在净土。
在另一个空间里。
老鬼说让人真身进入,果然是真的。李鼎勋多次出入自己的小净土,乃至携带一些物件,果然,这里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据说小净土是心想事成的所在,但李鼎勋反复尝试,从默念,到高喊,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凭空出现东西。
这时候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菩萨赐予圣道净土里的尊者们,一份如此丰厚的礼物。
一花一世界,如此的禅机,真叫人赞叹不已。
菩萨有如此神通,那么作为在人间的代行者,佛子又会是怎样的强者?他的须弥神掌是什么样的?
金刚宗有一门名字相近的须弥山四神掌,但老鬼亲口承认,与佛子的掌法比起来,这就是一团臭狗屎。
马上就要领略这超凡的武学了,李鼎勋顽石一样的心,微微波动起来。
老鬼看着眼前高大的汉子。
脸上止不住笑意。
这种笑是陌生的。
区别于他惯常的嚣张、戏谑、讥嘲、得意。
老鬼笑得很欢喜。
李鼎勋这十年来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容。
“你笑什么?”
“笑我的弟子会是第二个佛子,天下第一,这不值得本座乐呵一下吗?”
“难道会一点须弥真意就能让我变成佛子?”
“当然不能,你只会是佛子脚底扬起的灰,不过就是这一点点灰尘,也足够你把江湖上那些臭鸟蛋打得屁滚尿流了!”
“谢谢。”
“不用谢本座。”老鬼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咧着嘴,眼神却很平静,“我只希望你能做一件事。”
不对劲。
他不对劲。李鼎勋这样对自己说。
“把这昙花,种满天下山河。”
“你想做什么?”
老鬼不答,只是陡然发一声狂吼,“本座无量金刚宗第三十六代法王贡布是也!”他抬起右手。
李鼎勋的胸腔滚动着,气流在声带震动着,可言语都被光吞没了。
“须弥神掌!”
贡布燃烧起来,化作一座四棱的方锥,扑向李鼎勋。
强光。
金色的,充满质量的光。
李鼎勋想起当初,跪在贡布法王身前,他的手掌摩挲着自己的头顶。
没有质感,像轻纱和云雾。
但如今,这样沉重。
在金色的洪流中,李鼎勋如铁般的身躯不断破碎,又在净土的力量下重组。
没有痛苦。
只不过。
有点疼。
心口疼。
第一百四十一章 初见太吾,三狮乱门
李鼎勋其实猜到老鬼的身份了。净土里有文山商会建立的丹青殿,收录神州历史,江湖记事,地方县志等等。当初佛子一掌夷平金刚宗的事迹当然被无数人推崇,甚至不必记录文字,人们口口相传就能流芳百世。
李鼎勋随时能去其余两个净土,丹青殿是他比较乐意去的。史家对老鬼的评价是“善恶有报,死得其所”。一生作恶无数,临死却有急智。说实话,李鼎勋看完雪域的历史后,也觉得金刚宗的覆灭是报应不爽,但终究老鬼是不一样的。
一个恶人,也有对世界的温柔吗?
不,贡布的思维没有善恶的分别。
或许,在他看来,培养传人是比一切都重要的。传人就像他的子女,是他的复制品和替代品。
贡布有了一个天下第一的传人,那他自己就是天下第一。
但父母与子女,教师与学生,他们彼此都是不同的。个体的差异往往很大,长辈的期望往往会落空,只因为后辈子孙有自己的想法。
把孩子当作另一个自己,一个用来挽回自己人生遗憾的容器,这样的教育是失败的。
贡布就是贡布,他死了就真的死了,没有谁能延续他的价值。
……
李鼎勋打算出门。
游历天下,顺便完成老鬼的遗愿。
离开门派不是简简单单的。首先要说服父母,其次要通过门内考核。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所以得先过这一关。
武林门派规矩森严,为防止弟子出门惹事,或者一去不回,所以要校验武功,考量人品。
说实话,在晚秋出行是很不合时宜的事情。不过既然下定决心了,那没什么拦得住他。
第二天中午,李鼎勋问了侍女,得知父亲李辟光在山脚群狮大殿待客,当即就赶了过去。
一路过去,许多人甚至不认识他,而到了山腰,就听到他父亲打雷一样的笑声。
“太吾传人果然是英姿勃发,能来我狮相门,真个是蓬荜生辉!”
一个开朗的男中音回答道:“李门主太客气,本人久闻广东狮相门乃天下第一的外功门派,今日一见便知名不虚传,各位都是难得一见的大豪杰,大英雄,能与各位相会,本人三生有幸。”
李鼎勋走到群狮大殿偏门站着,并不贸然闯入,两个守门的睡狮堂弟子看了看这个怪人,正要出言驱赶,李鼎勋对他们摇摇头,比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掏出令牌,却是一块狂狮堂主令。
狮相门下有三大堂口,狂狮最强,锦狮最富,睡狮最众。狂狮堂主地位仅在副门主之下,而睡狮堂弟子地位只比最低等的狮崽子高。
李鼎勋这块令牌是他父亲李辟光当初任狂狮堂主时留下的。现在给了李鼎勋也是怕门人不认识这个少门主,闹出笑话。
两位弟子心道我狮相门就两位狂狮堂主,这位是谁?
不过李鼎勋毕竟气度威严,他们见状也不敢得罪。只好装作没看见这个人,任其站在门外偷听。
同李辟光交谈的就是当代太吾传人了。
在净土也听说了太吾传人的艰难境况,那荆北京兆之地有一太吾村,乃是太吾传人安身立命之基业,哪成想周边莫名出现了七座剑冢,内有七个相枢化身,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乃至是传说人物。
每五年就会有一位剑冢主人分出化身,杀向太吾村,屠戮无辜,历代太吾以死相拼都无法击败剑冢化身,以至于那伏虞神剑几经易手,到现在已经是第十六代太吾了。
当初武林各派都与初代太吾立下誓约,危难关头要将自己传承的武学倾囊相授。但时过境迁,到今日已经很少有真正还认同誓约的门派。
确实,相枢之祸也不甚猖獗,各地少有入邪之人,太吾传人实在是可有可无。大家都安居乐业,毫无紧迫感,没了太吾也照样过日子。
尽管如此,当太吾提出要修习狮相门功法时,李辟光也没有拒绝。具体能学到多少,还得看太吾自己的本事。不但要有天赋,还得交好门派众人,如此才能学的一招半式。
李鼎勋一直等他们交谈许久。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李辟光安排弟子带领太吾传人去客房安歇。
远远地能看到,当代太吾穿着白衣的背影。
李鼎勋走进大殿。
“你小子怎么来了?”
“特向父亲辞行,儿愿游历四方,见大好河山。”
门主一听顿时舒心,他就怕自己的长子宅出病来,现在他愿意出去走,那再好不过。
“你的实力,我很放心,这件事我做主同意了。你现在就去闯三狮乱门吧,老子叫人替你把盘缠行李收拾一番。”
“是。”
三狮乱门。
闯三关。
睡狮堂刀阵,锦狮堂枪林,以及狂狮堂弟子首座。
刀是狮相地趟刀,三十八位弟子持刀肃立。
“见过师兄。”
“师弟们请。”
李鼎勋站在阵中,第一关在吊脚楼,四面墙壁都拆除,南面是山坡,静静的河流从地板下淌过。一根根圆木拼合的地板起伏不定,而且多有缝隙,一脚踩空卡在木料间也是常有的事情,更不必说地趟刀专攻下三路,躲避起来必用灵活步法,在此地难免束手束脚。
阴天,光线黯淡,四面通透过来,照亮一柄柄快刀,锋芒熠熠。
三十八柄刀齐齐下按,伏身的弟子们宛如真正在狩猎的群狮。
内环四把刀刺来,李鼎勋踢脚,气劲如锤,前后左右,长刀立断。
“好俊的气功!”
“师弟过奖。”
李鼎勋平静如石。
“这一关,难不倒师兄,请。”
“辛苦各位。”
枪是狮相八母枪,一切枪术根基,代代相传之要义,因其精纯,故能持远。
演武场。
十二位锦狮堂弟子。
“见过师兄。”
“师弟们有礼了。请。”
扎!
六位弟子一发劲,乌黑的铁枪震荡不休,发出低低呜咽,枪尖一闪已经抵至身前。
李鼎勋挥拳,一前一后,内劲吞吐间,生出一股狂猛的吸力,周遭空气剧烈收缩。双拳横空,毫无破绽,六位弟子只感觉手中长枪不听使唤,左右摇晃,几近脱手。
六杆枪,枪尖都吸移到了拳面前。
出拳。
皮肉对金铁。
长枪片片碎裂,化作漫天铁屑。
极四阶,霸王开弓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兄弟局,儒生苏陌
最后一关,在山脚天王擂,打完就能出门。
李鼎勋见到了一个意外的对手。
李仲守,他的二弟。
“大哥。你终于肯出来了。”
“老二,好久不见。”
一家四个小孩,老二同老大相处最多,直到李仲守被石明华带去管教之前,他们每天都会聊一会儿。相对来说,老三和老四两个人对自己的大哥没什么深厚情谊。他们两小还是喜欢二哥多些。
两兄弟相对而立,长相虽颇有类似处,但气质迥然。
李鼎勋毕竟年长,高如壁垒。
李仲守气盛,心思活泼,一双眸子泛着冷光,让人胆寒。
“大哥想出门,还得过弟弟这一关,不过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粗犷的教育带给这个小子一股浓烈的不羁野性,他热衷挑战一切,渴望胜利,淡漠情感。
李鼎勋摇摇头,“小子,还差了点。”
“大哥,闭门造车可成不了大器,弟弟我在净土江湖擂上也是连胜百场,人称金掌铁狮的好手。”
“好难听的绰号。”
李仲守微微一笑,也不恼,继续用言辞削弱自家大哥的气势。
连破两关,李鼎勋的心态一定很好,必须压一压这股心火,不然待会儿很难影响到他。
“我可以多陪你聊聊,弟弟,不过你还是快点吧,我不想天黑出门。”
“既然如此。”李仲守伏身,一双淡金色的肉掌藏在肋下,“接招!”
轰!
李仲守纵身前扑,厚厚的灰岩砖被踏个粉碎,好似雄狮扑羊,一刹那就冲至李鼎勋身前,出掌!
右掌击面,左掌击腹。
秘五阶,狮相金砂掌。肉掌锤锻如精钢,掌力雄浑澎湃,破石断玉如等闲。寻常武夫,受此一掌便即四分五裂。
“太慢。”李鼎勋身子一晃,竟出现在李仲守身后。
仲守咬牙,脚踏震山步,拧身后靠。
李鼎勋轻轻回退,让开这奋力一膀,正打算结束这一场闹剧,耳边传来巨响。
“吼!”狮啸功,李仲守瞪圆虎目,身后宛如出现一头山峦般的雄狮,血盆大口一开,山崩般的咆哮炸起。
旁观的弟子们双股战战,堂主们暗暗点头。
神打!
李鼎勋宛如被震慑般僵住。
李仲守咧嘴一笑,大哥,果然像父亲说的,你只是一个偏才,永远成不了气候。
出掌,点到为止就行。
随后二人目光相对。
李仲守悚然,自己的大哥,冲自己露出了一个赞赏的眼神。
“不差。”
轻声细语。
却如惊雷。
一脚,李仲守飞出擂台。
一直站在旁边打望的李辟光哈哈大笑着,上台拍了拍儿子宽阔的肩膀,恍惚才发现,当初的小豆丁,如今同他差不多高了。
“小子,真不赖!老子给你的那些功法练成多少了?”门主一股脑把狮相门所有武功都取了一份给李鼎勋,而李鼎勋练到哪一步,其实他这个当爹的都不太清楚。
“内功、绝技、拳法。”李鼎勋言简意赅。
“嗯,不错,很可以了,看看老子给你准备的行礼。”
所谓行李,其实是一套超三品盔甲。
头盔铁卧龙,甲胄胜渊衣,靴子降魔虎目轮。
“我当年穿的,也是你阿爷传下来的,你换上试试。”
李鼎勋着甲,这一套上身,威风凛凛仿佛沙场猛将。
“好!楚霸王再世也比不过我儿子!现在就出发,回的时候给老子拐个儿媳来。”李辟光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开。
李梅铮为李鼎勋送别,嘱咐他每天晚上要通过净土汇报情况,吃穿住行不如意了就回家。
李鼎勋一一答应,最后让母亲代他向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告别。
“告诉老二,练得不够,就别出去打架。”
“就你小子会说话,给老娘滚吧!”
挥手告别,十五年的莲花山,四季轮转这般长青的家。
……
老鬼说,让昙花开满天下山河。其实不单是字面意思上这么简单的。
李鼎勋思考了一下该怎么做。
比较可行的是让净土的人帮他种莲花,这个不需要多说,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习俗,取净土昙花供养,很普遍的做法。
所以自己就去那些净土中人少的地方,那些邪派,那些深山老林。
以及,海外。
海外的世界,没有净土。
那些出海的航船都说世界尽头有一片迷域,船只进入后会从原处出来。
老鬼就是希望李鼎勋走遍天下,一手刀剑,一手昙花,诵菩萨之名,压倒一切邪魔外道。让天下人匍匐于他的雄姿之下,也见识金刚宗的绝代武功。
不过,饭要一口口吃,路也得一步步走,先把神州这块解决,再考虑出海。
骑了一匹重型马,李鼎勋慢悠悠行在山间的小道上,身上的宝甲当然收入箱箧,放在小净土里,平时穿成打仗的架势也不成样子。
一路行不过十来里地,天色将黑,他当晚就在林子里歇息。
第二天,天亮就启程,因嫌马慢,便下马奔行。
从来都是马驮人,这一路却出了一个人驮马的奇景。
手掌托着马腹,如此忽忽地跑出去数百里,一天又该结束,总算看到远处城镇炊烟袅袅,却是到了连江驿。寻到驿站,李鼎勋问了最近去江北血谷的一班队伍,得知是在半月后,于是他就租了一间四进的院子暂且住下,静候车队开拨。
去血谷也没有别的意思,差不多就是灭派去。
江湖侠客想要扬名立万,最快的方法就是杀。
杀人自然就有名望了。
李鼎勋杀尽血教,天下人就知道他,届时让人把昙花种在山上、河边,人家就会听从。
半月后,上车队,前往血谷。
一路同行的数十人,李鼎勋真正注意到的只有一人。
一个儒生。
有功夫的儒生。
“小生苏陌,见过这位壮士。”
“先生有礼。”
“不敢当先生。”
二人闲谈起来,渐渐便熟络了。
儒生是京城上真书院的弟子,学业有成,读罢万卷书,便来行万里路。
上真书院原先是国子监,天下儒道传承之精华便在书院里,后来又吸纳了道家,乃至佛家学说,算是三教合一的集大成者。
在净土,上真书院更是大名鼎鼎,地位相当于天下第一教育机构。
难怪整个车队的人都很敬重这个苏陌。
李鼎勋沉思着,要不要把他请来一起去血教,读书人能说会道,等自己把邪教夷平后叫苏陌广为宣传,必能大大扬我威名。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打赌,游景,只身入虎穴
李鼎勋骑马跟在车队边,苏陌坐在车把式的位置上,二人目视前方,嘴上还在不停交流。
走了一个月,已经快出广东了。
每到一个村镇,队伍就会停下休整半天,不过沿途人迹寥寥,多数是自然的原野、丘陵、沼泽等。
如今正在一处峡谷,两侧都是险崖,一条乌川河蜿蜒曲折,车马行在河岸石滩上,艰难而颠簸。仰头眺望,蓝天一带,白云点点,难得好天气。山上有密密实实的树林,崖壁上满是黄泥乱岩,藤蔓悬垂,青苔丛生,野花野草大好景致之间,却也有搅扰安宁的不速之客。
李鼎勋笑了笑,转头看向苏陌,见他神色颇有忧虑,便道:“苏先生不必担心,些许毛贼,若真敢冲击队伍,挥手可屠。”
山间多有盗匪,这些人总喜欢在路过的行人这儿打秋风。净土历前的那段时期,这类恶贼异常猖獗。
“当时天下本就动荡,出现如此匪类本是无可厚非。然而也有例外,就是在佛子横空出世的那几年。”苏陌与李鼎勋闲谈时常常会谈历史,谈人物。
“尤其是佛子一掌毁去一派后,全天下的邪魔尽数胆寒,那血教甚至直接就地解散,那些妖人们隐匿起来,直到佛子涅后才一点点露头。”
“这是为何?”
“无他,据说当初血教开派之际挑衅过少林,而佛子当初就在少林修行。”
二人想起血教等人听到佛子屠派的消息时一副食不下咽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起了风,云层再次笼罩天空。
晚上下了雨,车队陷在一片草甸动弹不得。
李鼎勋靠在车厢壁上小憩,听到浓重的雨声里夹杂着零落的马蹄声。
“好胆!”
一条昂藏大汉冲破雨帘,仿佛大鲸跃出海面,那一队摸黑前来的盗匪只见黑影闪烁,随即响起一连串闷闷的爆竹声,压抑在夜雨中不可听闻。
雨点混着血水倾泻在秋日枯黄的茅草上,湿润泥泞的大地散发着一股腥臭,就像是捕食者的口腔异味,而人的肉与骨,终会回到根茎之下。
第二天,车队里几个人出去方便,看到散落一地的残肢断臂,惊叫起来,屁滚尿流地跑了回来。
李鼎勋端着一碗水,嚼了几口白米饭团,和着清水咽下。
苏陌脸色有些苍白,“你本不必这样使劲,这下场面可难看极了。”
“李某一向奉行简单的原则,你知道什么叫简单吗?”
“什么是简单?”
“一横一竖,强者活,弱者死。”
“你这样的人,怎么和你论禅?”
“禅不离至道,人活在世,草木一秋,我出拳是因,他们死是果,至于死相如何难看,我不管。”
“匹夫。”
“正是匹夫,不过君子可愿陪匹夫做一件天下大事?”
李鼎勋言谈磊落,洒然有豪气,叫人心折,苏陌这个书生也感到一股不曾有的热血涌上心头。
“你说,什么大事?”
“效仿当年佛子,夷平外道。”
“血教?”
“不错!正是信奉相枢的血教。”
“你的武功,我却信不过。”
李鼎勋哈哈大笑,陡然一拳!
一拳如钻,拳风呜咽如鬼啸,气魄如山崩!
“好劲力!”苏陌赞一声,腰间象牙扇飞入掌心,打开扇面如一面玉盾。
一边是能破钢铁的拳,一边是细韧的白纸,二者交击,拳风撞在一道绵密的真气上,余力不减,苏陌借势后退,不敢硬抗。
“久闻上真书院有君子六艺,神妙莫测,今日李某是否有幸一见?”
苏陌摇头,“君子佩宝剑,轻易不示人。”
“可惜,儒生扫兴。”李鼎勋叹气,“既然不愿武斗,那不如咱们文斗一番。”
“也好。”
“就赌我能不能将血妖人杀灭。”
“这算不上文斗,这是赌博。”
“就当你否定,那如果我赢了,你替我把这件事宣扬出去。”
“为什么要怎么做?”
李鼎勋笑道:“江湖中人,求名逐利,不都是这样吗?”
书生道:“你若赢了,我便请你去酒楼痛饮三日为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十一月,出广东,入福建。
福州之地热闹繁华,因城内多有榕树,得榕城之名。
趁着车队休整,李鼎勋携苏陌二人好是游赏了一番,品尝美食。
从享誉盛名的佛跳墙到街头巷尾的春卷米线,琳琅满目,大快朵颐。
十二月,出福建,入江南。
“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来了杭州,西湖不得不去,一道西湖醋鱼也不能错过。租一条画舫,游湖赏景,清风吹拂畅人胸怀。可惜来得不巧,待了两天都是阴云盖顶,没能看到三潭印月之景。算是美中不足。
……
正月十二。
二人抵达江北血谷。
血教在一片盆地沼泽深处,翻过一座矮丘,放眼望去,到处是污黑的泥潭,散发着瘴气,以至于此地上空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彩晕,仿佛一群蟒蛇的鳞片反光,邪恶深邃。
在这样望不穿的浓雾里,有一座沉默的建筑,仿佛一头老龟高耸的背壳,云雾流淌在楼宇梁柱间,如浊血毒流,泵动着这颗外道核心。
“那就是血圣城了。”苏陌扇着扇子,“当代教主余元敌,一位副教主,一位副教主夫人,此三人乃是邪道砥柱。”
“那就先杀了他们三个。”
“不止,”苏陌摇头,“这血教颇有诡秘之处,三道九流都有传承,更有远古巫术,萨满妖灵等,无数人想一探究竟,但终归石沉大海。教内的核心人物都是相枢入魔之辈,不入净土,不得超生……”
“既然不愿入净土,那赐他们一场不超生也是理所应当,书生,在这儿等着,三天后我没回来,就走吧!”
李鼎勋浑身着甲,立在山巅,他不似一个人类,不似活物,而更像一座城,一座雄城。
苏陌目送他冲下山去,一路深入浓雾,喊杀声传来,间杂着雷霆般的嚎叫,恍若万军之战。
第一百四十四章 血犼,血瀑,不死十二血童
披甲李鼎勋在幽暗漆黑的长廊,甲胄如山,甲片如林,那么这些细密的孔隙如今已经完全被血液填满,不断下渗,滴答落地,而这长廊上,散布骨屑、肉糜、毒针、长枪……李鼎勋不是一位人,超越了人类,他更是一道洪流。
“让本座瞧瞧,来了一只狮崽子!”前方的微光里升起一道细长的鬼影,来人向前几步,在窗外昏灰的日光下,露出一张惨白如霜的脸庞。
李鼎勋丝毫没有废话的意思,踏前,出拳!
轰!
长廊巨震,一刹那如台风过境,掀起万丈狂澜。
对方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身如木偶般凌空飞舞,一股漩涡般的异力将拳劲层层削弱,而那白面人如纸鸢飞翔,诡笑着滑入黑暗消失不见。
一拳无功,李鼎勋也不急着追赶,继续慢吞吞前行。
笃笃的脚步声,穿过走廊,进入另一个大厅。
空气中还残留着油烟味,厅中长柱上的灯盏才熄灭不久。
而除了这股轻飘飘的烟气,还有一股重浊的味道臭味。仿佛陷入恶臭的河流,仿佛在尸骨堆,仿佛在浮尸河,仿佛在秃鹫窝,总之是一股非人类可以忍受的臭味。
李鼎勋的脚步依旧平缓。
阴影似乎在这里被寂静赋予了质量,随着人形的移动而抖簌着,水波般排开又合并,潮汐往复。
低低的喘息打破压抑,从角落传来,如一只小鼠偷食。
李鼎勋走过去,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童躲在墙边发抖,他身上有一股臭味,混杂汗味、血腥、尿骚等,他坐在一块破苇席上,身后还有一具孩童尸体,已经腐烂,蛆虫遍布。
喘息声在加剧。
李鼎勋取出火折子点燃,一点微光亮起,带来稀薄的照明足够了,足够他看清这惨象。
大殿中央的道路宽阔又平整,而两旁却满是孩童、残废、老弱、病者。
死亡在此处被铭刻,浮雕遍布的墙面,全是地狱景象。
拔舌、抽骨、针刺、车裂、削面、灼烧、剥皮……
李鼎勋明白了,这不是死亡。
这里的图腾痛苦。
以及恐惧。
大殿深处的高阶上,亮起火光,一道血河陡然从天顶坠落。
李鼎勋眯着眼适应强光,看着莹亮的血液如瀑布般冲下来,像血色的帘幕,泛着绸缎般的光,一点点落下,似乎还被风吹动着,落下,落在高阶后的一个池子里,发出巨响,向整个大殿,向世界发出哀嚎。
十二个血衣人出现在高阶上。
天光照亮他们的脸庞,但照不透他们的影子,更照不透他们的某种魔性。
“狮相门竟然有你这样的高手,一路硬闯到血池神殿,但也就此为止了。”
正中央的男子体躯高大,甚至比李鼎勋还高一个头,血发披肩,眸子猩红,正是教主余元敌。
这位邪派领袖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语气慢条斯理,完全不将李鼎勋放在眼里,也对死去的教众漠不关心。
“你是谁的弟子?让本尊猜猜,看着不到二十……”
李鼎勋摆出一个拳架。言语已经不愿再听,他的杀意已经快撑破他的皮囊。
余元敌脸色阴沉下去,“好狂妄的小辈,不懂得尊重前辈吗?本尊这就来教训教训你!”
李鼎勋轻轻出掌。
神一阶,大拙手。
天下第一外功。
血妖人脸色剧变,这一掌!
不再是比拼气势,不再是比拼武道意境,这些顶级武者的擂台被这一掌强行打破!
比的就是内力,比的就是力量!
我强,我赢,你弱,你死!
轰!!!
血圣城蛮荒华丽的大顶飞起,凌空炸碎。
笼罩在血谷的雾气被风吹散一角。
再看那十二个妖人,如今连灰都不剩。
李鼎勋缓缓收掌。
正想离开。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想走?怕是没这么容易!”
李鼎勋豁然回头。
血瀑裂开,走出十二个滴血的人形。
正是余元敌一行。
“真是后生可畏!”余元敌脸庞上的皮肤在缓缓重组,“这就是大拙手吗?为何有这么强的气劲?”
李鼎勋动容,这些家伙,竟然是不死的吗?
“很意外?这就是相枢大神的伟力!”
神一阶,血童不死身!
李鼎勋皱眉,这样的力量,绝不是无限制的,那么,代价是什么?
不容他思考更多,十二人已经结阵,纵身扑来。
血池鬼爪!
此地充盈血气,此招能得到最大的加持,虽然是超三品的招式,但威力直逼绝二阶。
“十二血童大阵!”
扭曲的童子虚影出现在半空,冲李鼎勋发出刺耳的婴啼,然而李鼎勋不为所动,他就像一台紧密的机器,左右出拳击散鬼爪。
“你能撑多久?”
“放弃吧!”
“死了就没有麻烦了!”
李鼎勋提气,大拙手!
轰!
穹顶又飞了一块,阳光愈发肆无忌惮照耀这块地狱行域,而那一挂血瀑也越发鲜亮。
不死的十二人再次出场。
没有多余的寒暄,第三次见面就是生死相搏。
“死吧!”
“安心地死去不好吗?”
大拙手!
一次次碾成灰,一次次复生。
血瀑永远不会干涸,唯一变化的,是血教的妖人们,他们的言语越来越少,而神色越来越麻木,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招数在减弱,恰恰相反,他们越是沉沦,实力越是疯狂暴涨!
“你还能出几次大拙手?”
“没用的。”
沉默以对。
唯有沉默,唯有出招。
大拙手。
“你还能坚持多久?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次次从血瀑出来,血教主等人的人形已经扭曲,恐怖的怪相出现在他们的体表。
扭曲的意志充斥在此地,哪怕阳光普照,但邪恶与污浊已经涌上来。
绝二阶,天魔通,发功时浑身赤红,这些是练功时吞下的赤毒,受到外敌攻击后,赤毒会转移到敌方身上。
每次死亡,十二血妖人即会从血瀑中汲取血毒,以天魔通释放,如今大量毒雾已经积累成一片浅浅的毒滩,大殿里的无辜者如蛆虫般挣扎着死去,即便痛苦至极也不敢离开大殿。
毒性已经到了熔金蚀铁的地步,大殿的岩板冒着气泡,结构酥松如泡沫。
对战的双方在下沉。
一点点,似乎要沉入地狱。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夜
苏陌凝望着雷霆震荡的盆地。
三天过去。
李鼎勋还没有出来。
君子诺言,必须遵守,于是他走了。
但江湖义气,不能袖手旁观,所以他回来了。
至少,得抢出他的遗体。
净土中的大声疾呼,召来二十八位义士侠客,而当他们冲入血圣城,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凹坑,废墟之上,空无一人。
……
第一天入夜。
交战六千三百五十八次。
冷凄凄的月光下,李鼎勋挥拳的姿态稳定如一。
地板已经下陷了半个身位,李鼎勋的小腿泡在一汪灰红色的粉浆里,随着他每次的挥拳,这滩水都会溅起高而缓的涟漪。
渐而就形成一个围绕他的漩涡,使得他得以让腿脚暴露在空气里,不再继续被毒液腐蚀。
拳掌,成为惯性,一个支撑他生命的基点,当他停止,结果只会是两个。
他死,或者敌人死。
十二血妖人已经完全突变,一个个宛如上古邪魔,三头六臂,尖牙利爪。
古怪的祷告词开始回响。完全是混乱的语句,让人疯狂的语句,当大量亵渎的辞藻堆砌起来,再以非人的腔调念出,一瞬间就能勾起人类心中的恐惧。
李鼎勋感到双眼剧痛,心脏驳驳跳着,血液迸发,似乎要从眼球里挤出来,索性他就闭眼,全凭一股心意灵感挥拳。
大拙手!
或许是地板达到极限的原因,李鼎勋这一拳后,发生了巨大的垮塌,哗啦一下,随着浆水灌入,他也落入下层的地洞里。
稍稍逼退十二血妖,他感觉眼睛不再那般疼痛,于是就睁眼打量四周。
借着漏洞泄入的微光,他看到了上层血瀑的终点,却是一座巨大的黑色玢岩夜叉雕像,颅脑剖开成池,血瀑倾泻入池,随后流入雕像内部。
除了这个巨大的,高大百米的夜叉像外,周围还有许多远古蛮兽、邪神、山精、水怪的雕像,展露了浓郁的巫祭氛围。这些雕像有的粗陋,有的精致,神态宛然,气魄残酷,置身其中,仿佛梦回远古一般,那个茹毛饮血的年代。
此时,十二血妖撞破上层地板,冲入地窟内,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神智,见到李鼎勋就疯狂地冲过来。
越来越强大的他们,渐渐让李鼎勋感到不可力敌,大拙手都无法直接杀死他们。而他们的鬼爪威力已经逼近神一阶武学。
更不必说那钻心腐骨的赤毒与血毒。
超三品的盔甲已经腐蚀得斑斑驳驳,高阔、坚硬如雕像般身躯表皮出现一个个淌血的坑洞,他的肌肉在不自觉抽搐,而又被内气强行拘束着爆发。
出拳!
李鼎勋使出超三阶呼啸十四手,气劲如陨石雨,如乱军之箭矢,向四面八方捶打,在这样高速高压的冲击下,他的右手手腕处的大筋猛然绷断。
铛!如琴弦撕裂,发出悠扬的一声颤音,于黑暗中回荡。
剧痛袭心,李鼎勋皱眉瞥了自己的右手一眼,露出厌烦而鄙夷的神色。
右手五指彻底报废,不能攥拳伸掌,既然如此,就当一条鞭子使。左抽右打,恶风阵阵,威力不减反增。
但这是一个信号,一个身体濒临崩溃的信号。
击破鬼爪,一掌印在余元敌的头颅上,将这个泛着金属色的头颅打瘪,脑浆混着浊血吱一声溅起半天高。
左手掌骨断裂。
生命力顽强的余元敌发出含混的闷吼,猛然踢腿。
绝二阶,血影腿,传自海外绝域,精妙奇诡,中者全身撕裂。
李鼎勋也踢腿,下九阶身法,震山步,硬马硬桥,仿佛大蟒甩尾。
铿!
余元敌腿骨爆裂,李鼎勋膝盖断碎。
腿脚受伤,就相当于树木断根,力不能起,顿时气势衰弱。
继续。
四肢一一折断。
李鼎勋猛地头槌击破敌首,再一次将十二妖打回血池。
他雄阔的身躯也躺倒在地了。
天下十五个顶级门派,其中邪派占据五个,雪域金刚宗、淮南界青门、云南五仙教、福建伏龙坛、江北血教。金刚宗已经化作烟云,伏龙坛被正道打压不敢露头,五仙教蜷缩西南一隅,界青门行踪诡秘,唯有血教,总是长盛不衰。这背后隐藏的秘密,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李鼎勋知道自己已经尽力了。
没人能在一天内使出上百次大拙手。
铁打的身躯也会被狂猛的力道冲毁、撕碎。
超越极限的李鼎勋,没有超过神魔。
人是有上限的。
李鼎勋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十六年来,自出生起,他第一次笑得这么放肆,这么开朗。
这一声声呵在地窟往复着,低声如讥嘲。
也不知为何,十二血妖迟迟未从血瀑复生,当李鼎勋的笑声低沉下去,一切陷入了沉默。
但终究不是沉寂,血水轰鸣还在耳畔,那一座座雕像都宛如活了过来。
它们体内走出一个个虚影,泛着血光,汇聚成一道洪流,冲向李鼎勋,开始噬咬他的**。
火花四溅,他的筋骨果真是如铁石一般。
精气不断被这些鬼魅抽离,这是一场祭祀,那么李鼎勋就是最好的祭品,一个战神的躯体,战神的意志与魂魄。
死亡是我的朋友,现在他盛邀我往虚无之境做主人。
李鼎勋眨着眼,望着月。
眼前都是这些突然冒出来的血影,它们只是某种工具。飞舞着的,像是死亡的代行者,它们是一个果的因,死亡的形体与意志降临在它们身上。如画笔,在夜空简单的留白上题词,写下“狮相门李鼎勋死于净土历一百一十六年正月十三凌晨”。
不是月圆之夜,这让李鼎勋颇为遗憾。
然而他还未被这些血影杀死,它们汲取了足够的血与骨,飞入了血池。
汩汩冒泡,香甜馥郁的血液芬芳传来,让人想起秋日的麦芽糖,春天的花蜜,煎的酥酥的小银鱼,炖的软烂的肉骨头。
李鼎勋露出颅骨的脑袋微微转动,看向血池。
香味盖不住一股臭味。
夜叉的颅脑边搭上了一条爪子,随即又是一条,越来越多,数百条。
一个三丈高的百臂鬼怪从血池站起来。
血液哗啦一下,从他体表滑落,就像从浴池站起来一样。
头颅上都是手臂,漆黑的掌心长出无数美丽的灿金色眸子。
盯着李鼎勋,目光恶毒。
第一百四十六章 李鼎勋之死
不能说这个鬼怪有人形,太勉强了,顶多是初具人形。
这更像是一堆手臂的聚合物,而且是粗略的聚合,一只只奇形怪状的手臂互相抓握,有些还能自由爬行,仿佛是有自我的思维。
它的腹部有一堆手心相对的手臂,尖利的指甲刮擦磕碰,竟然发出人声来。
“不错的祭品!”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无数甲虫口器摩擦的噪音,然而确实有一个低频的音调能让人听清。
李鼎勋左耳耳膜破裂,所以只能听到一边。
“相枢大神会满意的,众生百相,这般无畏相千年难遇。”
黑色的污泥从百臂鬼胸腹的“爪口”里涌出,浓烈的腥臭散发了开。
李鼎勋想说什么,但陡然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已经被撕裂。
“来吧,同我们合为一体!”
百臂鬼猛然跳下血池,如一头海星覆盖在李鼎勋身上,爪口张开,将李鼎勋彻底吞噬,随即跳回血池,隐没在气泡中。
……
死亡是我的朋友,现在他盛邀我往虚无之境做主人。
李鼎勋站在漆黑的房间里。
“后悔吗?”有人问他。
李鼎勋没有回答。
“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是大胆。以为法王说你是天下第一就真的无敌了?”
“咎由自取!”
李鼎勋感受着躯体的存在。
感觉不到。
而那黑暗中的低语还在喋喋不休。
“你的父母怎么办?儿子出去一趟就死了?”
“他们可放心你了。而你前天晚上在净土还同你的母亲说,自己一切都好。”
“他们要是知道了,会多难过?”
“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
李鼎勋皱起眉,问道:“你想说什么?”
“放弃吧……”
李鼎勋冷笑一声,继续沉默,看吧,是你能说,还是我能忍。
……
说一个字若是需要四分之一秒,那么李鼎勋听了十六万四千八百二十一年零七个月二十天八个时辰三刻。
“你……”那低语已经颤抖着,“不会烦吗?”
“继续,我在听。”
“啊!!!”躁郁的嘶嚎后,低语彻底沉寂。
黑暗中有风吹来,夹着沙子,撞在李鼎勋轻缓虚幻的存在上,慢慢沉淀。
如果一秒钟有八颗沙子落地,那么又是三十二万九千五百六十五年,成了沙海,把李鼎勋埋藏。
而沙海很细腻,很温暖,暖烘烘的,有阳光的味道,仿佛海水细腻的白沫。
沙砾化作水滴,李鼎勋陷入海水中。
有光从海面升起。
李鼎勋动不了,他没有躯体,他的存在只是一个意志的皮影。
于是他感受着光,海面折射的光幻灭着,网格似的亮波在李鼎勋的魂膜上推移,炽热滚烫。
净水被蓝色的细小植物占领,涌入李鼎勋的躯体。
复杂的,超越人脑认知的感触袭上心头。
一切生命,细微的存在,它们都是一体的,它们被一个共同的意志链接起来。
大海被蓝色植物抽空,现在他又埋在一片紧密的植物网络中。
燃起火焰,在一切化作尘土时,李鼎勋浴火重生。
……
血池干涸,一条手臂伸出来,扒着边沿,站起身。
“我是谁?”
“我是李鼎勋?”
“不……”
汉子站着,无意识地挥掌,狂暴的气流肆虐,地窟在这样纯粹的暴力下颤抖,挣扎,无数雕像破碎,包括夜叉。
神一阶的大拙手已经化作本能,举手投足,仿佛天灾化身。
地窟崩塌,男人坠入地下暗流,一路消失。
血圣城,在他的余威下,簌簌地坍塌着,发出巨兽濒死的哭号。
……
东海。
道士站在船头看着海天一线,那微微的弧度,亮着光,将云翳的天与灰浊的海区别,是世界的边缘,在想象中,那里应该有一个瀑布,海水与时空一起坠入虚无。
这幽深可怕的想法由衷给人悚惧感,而又让人忍不住就这样痴迷地望着海平线,那里,似乎有一种召唤的力量。
道士陷入沉思。
“吃饭啦!”
道士退出沉思。
“这就来!”
渔家小妹端着一盆炖鱼放在小方桌上,总共就是四道菜,一道汤。
老叟坐在靠近船舱的一面,小妹坐在他左手边,道士坐在对面,还有一个黑衣剑客坐在右手边。
船不大,在海浪上有些颠簸,不过老叟与小妹是在船上长大的,一切行动都与在地面无异,至于道士与剑客,他们身怀武艺,自然稳扎稳打。
道士唱喏,“祝伏兮兮小妹永远年轻美丽。”
“哈,坏道士就知道拿好话哄人惹,有机会一定把你炖了!”
老叟这边端着酒坛给剑客倒酒,“请。”
品酒香,随后一饮而尽。酒鬼的酣畅淋漓岂是俗人能体会的?
饭桌上,吃了几筷后大家的谈性慢慢上涨,道士与剑客开始闲聊。
“子墨啊,咱们真的能找到你祖父的遗物吗?”
剑客温声细语,“就算不能,出海增长见识也是好的。”
小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耳朵却竖了起来。
道士抱怨着,“师父又该念叨我啦,昨天晚上在净土还说什么‘咱们是陆地道士,适应不了大海的’,哈哈,老头修道修地老年痴呆啦……”
小妹憋笑很辛苦,老叟倒是放声大笑,一点也不顾忌什么。
剑客已经免疫了这样缺乏爆点的笑料,连敷衍都欠奉。
“唉,墨墨,再和我讲讲你祖父的事情嘛,当初他可是见证了佛子的神掌呢。”
“见证那一幕的有很多,而且我的祖父也不是那个白衣剑客墨云,没什么好说的。”
“那也很了不起了嘛!”
白子墨饮了一口酒,放下陶碗,提箸觅食。
道士撇撇嘴,继而笑眯眯地看向小妹,“伏兮兮,想不想知道我的梦想?”
“你要说,嘴在你身上,我也拦不住啊。”
道士笑了笑,自顾自说道:“我的梦想就是和我师父一样,一辈子平平安安,普普通通。”
“切,不信。”
“为什么?”
小妹看着朝气蓬勃的道士,心想着:因为你是翱翔海上的鹰,你的宿命是眺望辽阔的天空。
“不告诉哦,是直觉惹。”
嘻嘻哈哈声在海面传出又湮灭于风,远方有一团阴云积压,风暴要来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鹿正康之名
雷霆划过天际,巨响将大海狂潮都平抑,黑夜浓云盖顶,漆黑到只有电光才能照亮这片凄惨的海域。
小船船舱前的炬火摇晃着,随着雨点与狂风而颤抖,照亮一片微薄的甲板,**的水渍反射着幽光。
老叟靠着船舱壁,叼着烟袋,掀起帘子一角,风雨急急地扑打在他沟壑密布的脸庞上,烟锅发着闪动的火,老叟不由得眯起眼。
“这风雨来势汹汹啊。”
起伏的船只,木制的结构在嘎嘎作响,海水如同天神的手掌,将这小小的航行玩具来回挤压。身处其中,难免觉得心慌意乱。
白子墨抱着长剑坐在自己的床板上,默不作声。道士看着小妹发呆,而小妹在嘀嘀咕咕,不知是说废话,还是在祈祷。
“这出海呢,一求鹿缘菩萨,二求妈祖娘娘,三求东海龙王,四求虾兵蟹将,只要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咱们就不会有事,”老叟笑呵呵的,肺里积痰,嗓音浑浊,“安心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好了。”
笼罩在船舱里某种压抑的气氛缓和下来,道士说要给小妹讲鬼故事,就说了海鬼的事情。
越是海上恶劣的天气,就越可能招来海鬼,他们是死在海上的水手,不得超生,于是就要来杀阳人借命。小妹抿着嘴,眼睛亮闪闪的,沉浸在故事里,随着道士的描述直入海底,又直上天堂。
船外雷声大作,而在这震撼的激波里,还有低沉的暗调响起。
“呜”
剑客一惊,“什么声音?”
道士也坐了起来,“是大鲸吗?”
老叟与小妹愣愣的,他们没听到。
“呜”
又一声,更清楚了,浪涛声阻挡不住。
老叟放下烟锅,钻出舱外,疾风骤雨里,西方的海面上有月光倾泻,一大群优雅的巨兽跃出海面,它们的身姿在空中翻转,缓慢、沉着,山倾海覆一样,水波如鳞片,划过一大片似月色的绸缎。
鲸鱼们很快游过了那一角月夜的海面,进入乌云的压迫里,游过小船,老叟趴在船舷上低头望去,它们的阴影比墨色的海水更深沉,一条条,从船底经过,继续前行了。
老叟痴痴地望着,他陷入了某种回忆里,而身后,有木片断裂声响起。
一只手,搭上了船舷。
小妹从船舱探头,雷光划过天空,投掷光芒,于是她就清楚看到了那个从船外升起的男人。
“啊!”她尖叫起来。
“有海鬼!”小妹钻回舱内,剑客冲上甲板,老叟遽然回头看到了那一道高耸的身影。
至于道士,他脸色惨白,同小妹一起瑟瑟发抖。
“你是不是男人啊!快冲出去和墨墨一起驱鬼啊!”小妹被道士的软蛋表现气笑了。
道士咕哝着,“师父说了,咱们是陆地道士,对付不来海上妖怪的……”
“那可肿么是好惹!咱是不是死定了?”
“放心啦,墨墨很给力的……”
白子墨提着剑,站在了那汉子身前。
对方身无寸缕,健硕如神的躯体就暴露在风雨中,雷光闪闪,隐隐照亮他的眸子,那眼神似岩浆,缓慢而灼热。
“阁下是谁?”白子墨按剑不动,他感到巨大的危机,眼前人绝不是他能击败的,但即使如此,剑客面对敌人还是会勇于亮剑的。
“我,叫,鹿正康!”
轰隆!
一道突如其来的电光劈在自称鹿正康的男人头顶,同时雷声爆鸣。气浪将白子墨掀飞,半空中,他看到老叟蜷在角落,双手捂着耳朵,但潺潺血流渗出,这是被巨响震得内伤了。
白子墨翻身抓住缆绳,总算没有掉下海,再看那个男人,他的体表有细细的电蛇翻滚,仿佛一件大氅,此外竟是毫发无损!
他是谁?
自称鹿正康,但江湖上何曾有这样一个人物?
白子墨嘶声呼唤道士,“平安!快把刘叔扶进去,他受伤了!”巨响将他的听觉麻痹,他只感到声带震荡,可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道士跌跌撞撞跑出来,环顾一周,看到“鹿正康”的脸庞,他惊呼:“万人敌李鼎勋!”
白子墨跳回老叟身边,从怀里摸出一瓶极四品紫玉王参散要给老叟喂下,但老头浑身颤动着,肌肉绷紧,牙关死咬,撬也撬不开,怎么叫他也不应。
“鹿正康”皱眉,望着天空。
当他想起这个名字,他就知道自己叫这个名字,但为何会被老天惩罚?
是因为轮回的力量阻隔前世?
还是说,这个名字太崇高,他一届凡人不允许使用?
“老天!你莫要这般嚣张!总有一日我会取代你的!”他大声叫喊着,然而没有雷霆再次击打他,先前的一切似乎只是意外。
道士走到老叟身边,念了一圈咒语,却是简单的宁神咒,效果立竿见影,老叟松懈下来,白子墨也得以把药剂喂给他。
李鼎勋凑过来,“此人因我而伤,我保他不死。”
道士看到这样一条光溜溜的大汉,下意识退开几步,随后又热情地凑上来,“这位大哥,您就是那位单挑血教的狮相门少门主吧!果然是帅帅的哦!”
小妹刚掀开帘子就看到一对方方正正的屁股蛋子,脸一红,放下帘,朝外面喊道:“小道士!我阿爷没事吧!”
李鼎勋闷声道:“某家在,他死不了。”
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盖在老头佝偻的胸膛。
一些记忆片段闪回,李鼎勋记起以前给人疗伤的场面这是前世的回忆了就是给人吹一口气。
吹气?神仙吗?
还有翻腾的白色汪洋,李鼎勋皱着眉,压下这些怪诞的想法,对老叟吹了一口气。
奇迹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发生了,老叟逐渐黯淡的眼神陡然就明亮起来,像是充足电的手电筒似的,甚至比以前都健康。
李鼎勋收回手,陷入沉思。
原来,我这么厉害吗?
道士捡回自己掉在甲板上的下巴,与白子墨面面相觑。
此时,风雨止息,乌云尽消,星月漫天,李鼎勋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老头,再望望波光粼粼的大海。
久违的,他饿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宴,黑梦
小铜锅里的海鲜汤咕嘟咕嘟冒泡,飘出一股浓而不冲的香味,四个男人围坐一圈,看着锅子下的炉火发呆。
小妹在厨房做菜,她没上桌之前,男人们只能闲谈打发时间。
李鼎勋腰间围着一件友情提供的道袍,还赤着上半身,火光里,他就像一块油汪汪的蜜汁烤肉。
他自己倒是不介意形象,忍着饥饿,扭头问向道士:“你为什么称某为万人敌?”
“净土都传开了,狮相门主的大公子勇闯龙潭,下落不明。”道士语气急促,“你做的事情实在太太太厉害了!一人平一派!嘿!也就是当初的佛子才能做到。因为这件事,我们然山还破例放下了同你们狮相的恩怨,青琅主特意为你卜了一卦,算出你命还未绝。哈,这三个月来你的父母都待在我们那儿呢,天天要咱们算你的方位,算不出来就大闹一通。”
道士吸溜了一下抑制不住的口水,“您的命格很奇特呀,连青琅主都看不透,看来前世一定很了不起。我师父说他知道你,他十多年前去广东玩被狮相门的弟子抓去给小孩算命,那个就是您啦。不过……”
李鼎勋“哦”了一声,有印象,满月时候那个猥琐的老道士,当时还说李鼎勋是破军星下凡呢。
小道士尬笑着,“不过我师父说,你是天煞孤星,早夭之相。”
老叟在一边把眼睛瞪得比牛大,这种不吉利的话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说的吗?
白子墨盯着李鼎勋陷入沉思的表情,不由得为自己的好友捏了一把汗,这绝代强人要是觉得被冒犯了,那自己等人难逃一死。
不过李鼎勋其实是在感慨缘分这个东西,果真妙不可言。狮相门与然山算得上一对冤家,可巧合的故事往往发生在冤家之间。
道士继续喋喋不休。
小妹已经端着菜案出来了,来了贵客,自然要加菜,六道热菜,两道凉菜,一道汤品。
酒炙龙虾、酱爆鸡丁、梅菜扣肉、花雕怪味鱼、清蒸蟹、鱼香豆腐。
清供酿笋、香菇冷淘。
宋嫂鱼羹。
道士拿袖袍兜着口水,止不住得唱喏,“啊呀呀!伏兮兮小妹真是救命菩萨,太丰盛咯!”
小妹拿脚踢了踢惫懒的小道士,“让点位置,人家要坐下惹。”然后她轻轻正坐在李鼎勋身旁,睁着星星眼,“大哥,尝尝我的手艺吗?”
道士瘪嘴,夹一筷子花雕怪味鱼真酸!
白子墨淡然自若地给每个人斟酒,本来是不打算给小妹倒酒的,不过人家姑娘直接把碗凑到坛子边上,这就不得不来一碗了。
一圈斟完,白子墨正想端碗敬酒,没想到小妹直接站了起来。
“噢哄,我伏兮兮来给你们敬酒咯!”小妹把酒碗端过眉间,一双闪亮亮的眸子在碗底若隐若现,“第一碗敬我们李大哥!英雄好汉万人敌哦!”
李鼎勋洒然一笑,“敬伏兮兮小妹心灵手巧,人美心善,收留李某人,今后必有报偿。”
道士皱着眉,表情扭曲,小妹对他从来没有这么热情……还有,这怪味鱼真的好酸!
众人一饮而尽。白子墨斟酒不停。
“第二碗敬我阿爷,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老叟眼神游移,不自觉地看向李鼎勋,嘴上倒是说得清楚,“姑娘家家先管好自己。老头好着呢。”
再次一饮而尽,再次斟酒。
伏兮兮的脸庞红润,细细的绒毛上洇着一层薄汗,看着就像抛光的粉色珍珠,“第三碗,敬平安道士和白大哥,相互帮扶,一辈子是兄弟!”
道士嘴上还不饶人,“哟哟哟,说到咱哥俩就一块了嗷。敷衍哝。”
说是这么说,可他的眉眼里都塞满笑意,怪味鱼果然怪,酸涩后就回甘。
伏兮兮咽下最后一口酒,马上就坐下,脑袋摇地跟拨浪鼓似的,“不喝不喝了!喝醉了惹。”随即她换了个坐姿,改为手抱着腿,膝盖托着下巴,歪头看着李鼎勋吃饭,自顾自发起呆。
道士喝了三碗酒,终于把嘴里的滋味冲掉,重新燃起好奇,开始问东问西。
“李少门主,能和我们说说这三个月你都在做什么吗?”
李鼎勋细嚼慢咽,回答时语气平淡,“睡觉。”
“在哪?”
“海底。”
众人一瞪眼,海底睡觉?
“哈,真有创意。”道士讪讪的,“一直没醒过来?”
“嗯,做了个长梦。”
“那您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探索海外绝域,看看天地尽头。”
老叟干笑几声,“贵客想去绝域,凭老头子的小船怕是力有不逮。”
“不妨事,某自会去的。”
他这句话一说,老叟脸上的笑容就轻快起来。
大家继续吃喝,一餐慢斟慢饮,喝了五坛黄酒,一坛烧酒。老叟借口不胜酒力,招呼小妹回隔间睡觉,自己也在角落的床板上躺下。不多时,剑客说自己吃饱喝足,也逃到床板打坐去也。
桌布上,残羹冷炙,桌布边,两个男人继续饮酒。
道士直勾勾地盯着铜锅下的丝丝炭火,手里还端着碗往嘴里灌。李鼎勋不紧不慢,吃一口酒,夹一筷子凉菜。
风暴后的大海平静地宛如死尸,咸腥的气味变调,似沉香混着腐木。
三个月。
……
无数的眼睛。
多到让人由衷感到晕眩、惊恐、恶心的眼睛,它们分布在黑暗里,它们分布在血肉上,在阴影荒野的枯骨林里,一切缝隙,非缝隙,一切本该有眼睛的,本不该有眼睛的。
这些都是幻象,李鼎勋走在半干不湿的泥地上,一重重的污泥吸附在脚底,干涸板结,污泥里还有石子、虫豸。
行于不洁之地。
周围无处不在的眼球,它们发着很吝啬的光,完全没有照亮道路,而且似乎分布地异常均匀,让李鼎勋几近迷失了方向。
走出这里,他知道,必须离开。
每一步,都是一样的距离,似乎脚下有尺子丈量。
忽略那些眼珠的恶意,其实同行走在天穹上没有区别。
李鼎勋沉默着行走。
慢慢意识到这行不通。
走一步如果需要半秒。
他的旅途已经比人类起源的历史都长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燃灯,勘破前尘,曾经的心意
一切**的感触在此地实在是与清醒时别无二致的。
李鼎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这段时光。
大量无意义的重复,但是痛苦绵长而深刻,在回忆已经散退的时候,这种隐忍的抽痛还留在心头。
腿脚不知何时麻木,翻找一下记忆,在几千万步之前,有点忘记了。
李鼎勋想停下来。
有了这个停下来的想法,他的身躯还是继续前进了数千步,随后一点点慢下来。
站立。
脚掌被厚厚的石化的泥层覆盖,李鼎勋弯腰,几拳下去把石块敲碎。
缓了一口气,第二次打量周围。
第一次是进入时,第二次是停止时。中途未曾将目光偏移一寸。
都说一鼓作气,李鼎勋泄了气,疲惫感就泛上来了。
调整一下吧。他告诉自己。
周围的景色,似乎是无视了时空,不论走多远、多久,一切都保持了那个凄惨的风格,中途有许多不同的地形,高山深谷,这些他都直板板地趟过。
李鼎勋不畏惧在这种可怕的地域生活,反正他不会死。
在漫长的身体折磨后,李鼎勋失去了饥饿、忧郁、消沉、贪婪、冲动,这些**带给精神的情绪。
在这副沉重的身体里,李鼎勋感到还有另一幅“骨骼”,指挥着、支撑着物质的运动。
是魂魄吗?他不敢肯定。
这副内在无疑对心绪的影响更直观,有时候它与身体的步调不同,会赶超或是落后几步,然后世界的冷意就借由它的感官而渗入脑海。
这片世界。
李鼎勋一分一分地凝视这个哀郁阴沉的世界。
无数的眼球,有着各异的色彩,这些从它们表面流溢出的光泽,仿佛是某种虚无生物从毛孔里渗出来的汗液。
某种邪恶的分泌物。
这里的一切,除了现实意义外,更有象征意义。要勘破这表象后的规律。
李鼎勋盯着无处不在的眼眸,就像它们也一直盯着李鼎勋。
经过的数万亿颗眼球,都是不一样的。都有微小的差别。
它们从哪里来?
或许是天下生灵的眼眸。
有些是瞳孔收紧,有些是瞳孔扩张,看久了,似乎还能看出它们的想法。
无一不是对生者的恶毒诅咒。这种情绪如化石般,死寂、冷硬、古远。
这个世界的恶意简直是实质一样,完全是由恶意组成的,完全是为了消磨善,毁灭生。连内涵的恐怖都是僵死的。贯彻着某个终极的命运。
李鼎勋明白,自己得在这里找到“生”。
世界是轮回的,循环不休,有对立才有变化,所以这里绝对有破局之法。
不过,于其在茫茫宇宙求索,不如向自己求索。
李鼎勋盘膝坐好,体内亮起三道长虹。
随即。
根轮点亮,意本性纯真。
腹轮点亮,意探究真知。
脐轮点亮,意守卫正道。
幻海点亮,意得空自觉。
心轮点亮,意包容仁善。
喉轮点亮,意无欲大同。
额轮点亮,意超脱我执。
三脉七轮,已有六轮圆满。
只余最神奥之顶轮。
李鼎勋吐出肺中最后一口气,心念下沉,内在上升。
各自突破障碍。
神一阶,无上瑜伽法。
顶轮点亮。
无上自觉,梵我和一。
还不够。
燃尽一切,李鼎勋在将自己化作一根白烛、太阳,让自己的存在化作光,急速扩张。
超越神一阶!
一瞬间,无量的光明从这一轮太阳身上释放,无数的眼眸闭合,如星辰斟入朝霞的酒杯。
光明是火焰,世界是画卷。
泥泞的土地如退潮的海岸,水位后退,一如黑泥消散。
世界之下的世界。
李鼎勋坠入其中。
……
白色的汹涌海域,一切时空、存在的起源。
李鼎勋扭头,自己是从一团灰蒙蒙的,心脏般的球体闯出的。
那颗灰暗的心脏并不打算放过他,延伸到无垠无限处的心脏血管如触须一样,朝李鼎勋追来,要将其再一次吞没。
而李鼎勋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
作为一根灯烛,他燃烧地太剧烈,以至于如今他的身躯或者说存在极度破碎,仅仅只剩一颗头颅。
血管抽打,即将把李鼎勋击中,当此时,一朵昙花自他眉心飞出。
花瓣繁盛如藏匿了一个美丽的精怪世界,将李鼎勋的头颅包裹,一切伤害都被外层柔嫩的花瓣抵挡。
李鼎勋失神。
有什么在心头翻滚。
“南无……”
“顶礼……”
“……菩萨!”
菩萨!
……
幽幽海底。
无光的所在,强压的境地。
怪异的鱼类四处徘徊。
一条须鲸潜入,开口吸食。
在它之后,还有数十条大鲸。
这些优雅的巨型生物,无处不在彰显一种超越凡俗概念的质量、存在感与掠食的暴力。这些却同它们表现出来的慵懒形式对比鲜明,在这样的冲突里诞生,凌驾其上。可以说,做到这一点的鲸鱼,是有神性的。
在须鲸大口闭合前,一个男人游了出来,总算没有被再次卡在某个幽闭环境中。
上浮。
……
道士已经醉到昏迷,但是他还没有倒下。
这要是在战场上,死而不扑,那就是青史悍将,沙场丰碑。
可惜这是在酒场上。
李鼎勋感受着事物挤压胃壁带来的充实感。
太久违了。
他把道士拎起来,此时白子墨睁开眼,对李鼎勋温和一笑,指了指道士的床板。
脚步避开地上堆积的食物残渣、锅碗瓢盆以及一些杂物,李鼎勋每一步,地板就嘎吱作响,这种声音在他耳朵里非常动听。
给道士盖上被子,回身收拾餐布。
一切零零碎碎解决完毕,天也蒙蒙亮了。
李鼎勋出了船舱,坐在甲板上,望向东方的天空,太阳还在地平线下。
该是时候给家里人报平安。
想到即将面对的,父母的情绪倾泻,李鼎勋感到由衷的疲惫。
很奇怪,他在至暗之时,也从未想起过往昔的岁月,更不曾把心思放在亲友上。
这是冷漠吗?
还是说,超越了凡人,就会淡漠情感?
思考这些,让李鼎勋很抵触,似乎,前世的记忆在心底提醒他。
你永远是对的。
不要坠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第一百五十章 日出东海,鹿正康归来
狮相门人是一群野兽。
兽群的思维是什么?
强者为尊。
那么很简单了,李鼎勋在净土见到父母的第一时间,得到的是短暂的欢喜。
这欢喜就像糖衣一样,稍稍享受,就被包裹着的苦涩冲破。
天下第一,青史第二。
狮相万人敌,李鼎勋。
父母对他有了戒备,李鼎勋明白,他们只是还不适应自己的孩子成长的速度。
好在这种情绪会随着相处日久慢慢散去的然而正是这种陪伴,恰恰是李鼎勋最为吝啬的事物。
绵羊方会集群,猛兽总是独行。这是外界给李鼎勋这类强者的标签,同时也反映了对社交有排斥心理的人群生活现状。
其实天煞孤星的批命没有错。
李鼎勋既然站在了最高处,就要承受最大的风霜。
亲友离心,莫不如是。
好在,李辟光夫妇毕竟天下难得英豪,很快稳定情绪后,对李鼎勋既不数落,也不赞扬,直说想回家随时就回吧。
此外,李鼎勋同自己的弟弟妹妹也见了一面,他们对自己的大哥就真的是又敬又怕。
退出净土。
此时太阳在海平面露出了一点,金红辉光燃透东方,还有几笔乌云压在天边。乍看去,仿佛天与海融为一体,那些乌云就是起伏露出水面的石滩,而海面似天空的延伸,交融为一带金色的江水。
太阳升高了些许,李鼎勋平静地与她对视。
周天的层云高低错落,有被照亮,有还保持铅灰的凝重色泽,仿佛天上有山脉,流溢着岚气的黑山,在太阳之上。
人世万物,人是万物。
李鼎勋知道一点,自己绝不是单纯的李鼎勋。他的前世就像眼前的朝阳般,即将升起,主宰苍穹。
不过除此之外,李鼎勋还是李鼎勋,他是他,也是鹿正康。
鹿正康从未远离,李鼎勋也不会消失。
决定自我的只不过是心中的执念。
我执故我在。
仅此而已。
他搓了搓脸,隐约显露一副庄严的面相,随即消没。
还不是时候。“鹿正康”自言自语。
小妹掀开帘子,看到这个男人背光的身影。
天边的云,是天上的国。
这个人,是人间的神。
……
“李大哥,马上就要到琉球了,到时候,”小妹捏着衣角,仰头看着李鼎勋,“平安道士和白大哥就会离开,我和阿爷会等他们半个月……”
“你想闯荡江湖是不是?”
“呀!您怎么知道了!”小妹踮起脚尖,轻轻晃动身体,“是啊,不过阿爷不同意啦。”
李鼎勋问她,“你想不想学武,我可以推荐你去璇女派。”
“李大哥你还认识璇女派的仙子吗?”
“不认识。”
“那怎么推荐我呢?”
“我说你能学,你就是能学。”
“好霸气惹!”伏兮兮咬指尖,“不过,我更想学你的武功啦。”
“你的天赋不适合我的武功,强行修炼会事倍功半,到老也只能是三流人物。”
道士跑过来,对伏兮兮嬉笑道:“你别想着一步登天的美事咯,李大哥能让你加入璇女派就已经是福星高照了,怎么还得寸进尺呢?人家可是大忙人,哪有时间在乎你的功夫到不到家呢?所以还是送到门派里进修最好啦。”
小妹瘪嘴,眼睛里的神采也黯淡了几分,“好吧。”
李鼎勋挥了挥手,“不用演戏,我练的你学不了,我单独给你创一套武功就是了。”
伏兮兮一愣,道士一乐。
小妹急急忙忙地澄清道:“我没有演戏!”
“是,我这话对小道士说的。”
道士尬尬一笑,心里嘀咕: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怎么就叫我小道士……
随后他对比了一下双方的体型。
好吧,我是小道士,你是大猛士。
“大猛,呃,咳,我是说大哥啊,你打算怎么去绝域呢?”
“走过去。”
“走?”道士一愣,“踏水而行?”
“也可以从海底走。不过的确是踏水面来得迅疾些。”
这也太硬核了,道士擦了擦汗,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白子墨走过来说道:“不瞒李少门主,其实我二人此行也是打算去海外绝域,却是不知能否结个伴,一路上我们可以负责杂事,只希望李少门主能在关键时刻护卫安全。此行所得,我们只拿一件,剩余的都归您所有。”
“你们同我有缘,我答应了。”李鼎勋看着二人,隐约察觉到了他们的前尘。
道士闻言欢呼起来,小妹眼珠打转,不知在想什么注意。
……
距离琉球还有三天行程。
伏兮兮每天做的菜都不一样,大大展示了她灵巧的手艺。道士好奇问她厨艺在哪学的,小妹说是在净土伏龙坛东方厨道学院拜了一个师父。
说起伏龙坛,这个建于东海赤明岛的老牌邪教,有两脉传人,司徒氏擅刀,龙氏善拳掌。这两脉人为主家,剩余的外姓弟子都是仆役,管理制度非常宗法,也非常残酷。
岛上有天然火山,此派武学也是纯阳属性,习练时多在火山内,所以性情暴烈刚正者居多。在练武之余,大家也喜欢练练厨艺,由于对火候的精准把握,所以做出的菜品也是叫人称绝。
自净土历后,由于伏龙坛作风嚣张乖戾,因此被雄起的正道打压得苦不堪言,一度到达解散的边缘,不过都勉强撑了下来,最近的两代岛主痛定思痛,决议收敛锋芒,温和待人,如今已经有转型的趋势。那净土的“东方厨道学院”就是一个释放给大众的温和信号。
弃暗投明总是叫人喜闻乐见的,这也证明鹿缘菩萨教化世人的成果卓绝。
李鼎勋问小妹,“不知你们学院里有没有教授倚天斩、屠龙切或者是火云掌的?“
“我们普通学员那有这样的好待遇的。不过,我确实也没听说过这三门手艺。”
李鼎勋感慨一句,“那岂不是吃不到超级无敌海景佛跳墙和黯然**饭了?可惜。”
“李大哥你在说什么啊?”
李鼎勋打量一眼这个娇俏的渔家妹子,突然一拍手,“好啊,小姑娘,我看你很有天分,和我学做菜吧!”
“什么嘛,我想学……”小妹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什么,瞟了一眼喝酒的老叟,语气压低,凑到李鼎勋耳朵下,“学武啦,不是学做菜。”
李鼎勋浑不在意,“会切菜,就会切人,岂不闻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这本是上层的武学道理。”
“哇!真哒?”
“我说是,那就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绝域路,火山途,道士在哪
李鼎勋花了一晚上,琢磨了一套由下九阶至超三阶的混元属性内功心法,统一命名为《伏兮兮厨神经》。
又创了四套招式,两套身法,一套绝技。
招式分别为奇门:十八板凳术;刀法:倚天斩、屠龙切;拳掌:燃气火云掌,每一套都是许多招式的组合,层层递进,能从下九阶练到极四阶。
身法超三阶,为逍遥游和鲤龙窜,前者可将全身真气转化为轻灵真气,擅长途奔袭;后者适短程冲刺,速度每快一分,内力就爆裂一度。
绝技是蜃王镜,是一门迷人心神的幻术,不但可以让菜品效果更出众,还能在作战时迷惑敌方感知,真的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妙术。
这些为小妹量身定做的武功只能算是草创,李鼎勋慢慢教,以后可以一点点改进。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琉球到了,船只靠岸,老叟安排好寄放船的事宜,领着众人去一家客栈落脚。
休整一夜,第二天李鼎勋同道士、白子墨三人出发前往绝域,按照计划,五天到绝域,五天探索,五天回程,届时道士二人照样乘坐老叟的船回中原,而李鼎勋会继续前行,一直到天地尽头。
至于小妹的武功,李鼎勋会在净土教她。
想去海外绝域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从琉球火山下去,沿着火山管道,一路穿过复杂的地形,抵达绝域火山,再从哪里冲出地表。
因为绝域火山活动频繁,平均每十年方有一次通行无阻的机会。
道士的师父提前算好时间,让弟子领着白子墨赶紧去,最多只能待五天,超过了就得留在绝域生活十年。
三人收拾行李出发,租一辆马车晃悠悠往火山赶,那山低矮矮的,就在目光所及的地平线,慢慢走去,花不了两天也到了。
当夜,穿过一个小镇,就来到山脚了。
习武之人精力旺盛,也不休息,径直开始爬山,至于马车,人家车夫会在此地的镇子上等半个月。
琉球火山年岁古老,风化严重,坡度很缓,大片岩浆岩覆盖的山坡表面也支离破碎,绿色植物从绵长的缝隙里露头。
琉球至绝域的这条路线历史悠久,沿途都有阶梯,石阶两侧还有一些石堆木桩,绑着一些彩带,在风中飘忽,庄严肃重。
抵达火山口,向下望一片漆黑,仿佛是通向传说中的海眼归墟,不过寂寂无声,死去的火山没有新鲜的岩浆,连气味都淡至消弭。
李鼎勋回头望向山脚。
道士问道:“怎么?”
“伏兮兮跟过来了。”
“什么!”
道士急忙往山下窜去,不多时,看到黑夜里那一副亮闪闪如水波的眸子,熟悉的神采,顿时急了。
“你怎么来了!”
“哦,我逃出来惹。”
“你得意什么呀,快回去!”
“不,一天入江湖,终身入江湖呼哈!”小妹装作是一代侠女的气魄。
道士还想争辩,不过李鼎勋的声音遥遥传来,“她想玩就带上,不会出事的。”
“李大哥最好惹啦!小道士你不行哦,哼。”小妹运起刚学的逍遥游,轻飘飘就往山上跑。
一行三人,这下变成四人。
……
火山管道盘曲错结,有些古老路线已经垮塌,或者被从绝域火山涌过来的岩浆堵塞。
好在只需要一路向东就不会偏离,李鼎勋挥拳开路,道士在后面掌灯,盯着罗盘认方向。
原本艰难的道路,李鼎勋一来就变成平坦大道,遇到墙就砸破,遇到坑就踩平。他的掌力刚柔随心,坚实的岩层好似软泥一样被他随意揉捏。
这样直行,抵达绝域只花了一天一夜。
来得太早,岩浆流还未止息,这些爆裂的横流肆意铺淌,灼灼火光好似熔金。
李鼎勋本待将这些岩浆推走,但一想到小妹新学的燃气火云掌,就让她借助岩浆火力修行。
一般来说,涉及天地交感的武学至少也是秘五阶,不过作为直通极四阶的招式,李鼎勋创立的火云掌一开始就要求汲取火行气,以心火驾驭地火。为了防止火气灼伤心脉,自然得有一定的内力基础,所以是练成一阶内功再练一阶武学。
小妹总是围着李鼎勋打转,请求指点。
道士就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发呆。
小妹练得气喘吁吁后,还得准备饭菜,不过对她来说,厨艺就是武艺,下厨也是练武。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能做的其实就是把干粮加热一下,或者煮一锅汤。
“自从学会倚天斩、屠龙切以后啊,我这刀工就好多了惹。”
“每次去净土都会被阿爷嗦呢。”
道士痴痴地听着小妹的每一句话。
在净土,在山海间,道士与小妹相会。
“平安,给我讲故事。”
小妹的眼睛,倒映暗紫色的苍穹,深邃,仿佛是无限绵长的幽谷,而她的面容娇若兰花。
“为什么不找你李大哥听故事?”
“他是个无趣的人呢。平安,你到底讲不讲?”
“好。”
道士王平安,他眺望,他的目光越过善道净土一座座高大的建筑,这些风格各异的楼宇,在山上,海上,天上,它们的门都朝向须弥。无数人在四处漫游,他们是神仙那样,他们在这里有最大的自由,最大的平等。
可平安只感到巨大的不自由。
天空再大,也是飞鸟的囚笼,就像你,离我再近,也触手难及。
“我讲故事,你要听,我永远给你讲故事。”
一个小女孩,迷失丛林,天色将晚,她便躲进山神庙。庙里有一个歇脚的俊俏书生,女孩一见钟情。当晚,篝火熄灭,二人各自在一边墙脚躺下。夜半,神像里钻出一群妖鬼,他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要吃人。女孩惊醒,夜黑风高,妖魔的利爪几乎就在眼前晃悠。
“然后呢?”
女孩和书生都被发现,然后被吃掉了。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后来来了一个道士,他把妖魔都杀了干干净净,女孩同书生回了家。“
那道士去哪?
“道士。”
小妹笑容绽放,叫人联想起一切的美好。
“道士在我面前。”
第一百五十二章 绝域,鬼蜮,天地之墟
岩浆流慢慢停滞,逐渐冷却。
众人仰头开始攀爬火山壁。绝域火山口径庞然,内壁垂直如斧劈,一行人贴在石壁上,好似几粒蝼蚁。
小妹武功低,由道士在后面照看着,谨防跌落。
不多时,登上山顶,临风眺望四野,陡然就有重见天日之感。
山下是一片沃野,看着黄乎乎的,再远处有一带长河,河岸两侧是石滩,以及密密蒙蒙的树林,地平线上有连绵青山。天空爽朗干净,无云而长明。
道士感慨一句,“此地山清水秀,可惜竟然毫无人烟。”
白子墨见李鼎勋似乎好奇,便补充道,“曾有人欲躲避仇杀而前来绝域,熔浆阻隔,十数年后仇家杀来,但走遍绝域都未发现冤家。”
小妹好奇道:“有没有可能是这十年来躲避仇杀的人意外死去了?”
李鼎勋微笑,“不,没这么简单,此地对人不详。”
道士打个哈哈,“墨墨,你赶紧带我们去找你祖父留下的财产吧。”
“也好。速去速回。”剑客颔首,从怀里取出一张皮卷,摊开来,上面是一副炭笔地图,“东南,剑峡。”
李鼎勋提议道:“轻功赶路,让小妹多习练一番。太阳下山前,我们得找到一个避风处搭建营地。”
“咦?李大哥也听说过这里的忌讳?”道士很诧异,这方面的知识很偏门、冷僻,不是专门查询的,基本没人知晓。
李鼎勋眯着眼打量周围,“没听说过,不过我猜到了,晚上有恶风。”
一个白昼跑出去七百里,沿途没有看到半只鸟兽,只有一些低低虫鸣带着丝丝生气。
斜阳西坠,众人寻到一处天然落水洞,跳入其中。
洞里有地下暗河,河中有鱼,取作食材。
一人食三条,享受了这些天的第一顿新鲜肉菜,总算心满意足。
当晚,无半点风声。
三个男人沉默着,而小妹却好奇地张望那洞口,月光倾洒入内,温柔水润,这般静谧美好,哪有所谓的恶风呢?
道士哂笑,“不信呐?给你看看这个。”说着,取木棍去河里叉一尾鱼来,然后攀到洞口边,稍稍往出一递,把棍收回来,那活鱼只剩漆黑的骨架了。
小妹吓得瑟瑟发抖。
道士乐了,还要给她讲鬼故事。
地上的世界同白天彻底两样。有鸟啼兽鸣隐隐传来。
“平安,你看洞口……”小妹脸色煞白。
月光被遮蔽,一对血腥腥的眸子似探照灯般朝洞里窥视。
一条体色漆黑,身骨嶙峋的巨狼,喷气如火,幽幽绿,好似冥鬼。
夜晚的地表,所谓恶风,实在是逝者吐息。
小妹脑子里全是鬼故事,呆呆的,仰头看了看洞口,又转头盯着道士,脸上突然泛起血色。
道士受到鼓舞,一挑眉毛,右手一翻,袖子里滑出一道清湛湛的白光,确实一条银鱼似的小剑,形制奇特非凡,直条厚实的剑刃末端不是剑柄,只有一道铁环,环上系着一道黄绸符。
“兮兮,今天让你见识一下我然山飞剑术。”道士对小妹温柔一笑,站直身板,气度竟然前所未有的威严,凛然有仙气。
小妹见状一愣,白子墨闻言站起身,神色严肃,李鼎勋倚在石块边,也扭过头来。
王平安持剑如持笏,脚踏禹步,一步一诵。
“飘飘上云路”目光明亮。
“黯黯入长霄”短剑轻吟。
“星宫日去远”周身放光。
“光阴劫数遥”神将附体。
“看剑!”
一声喝,短剑飒飒,如一道飞虹,刺入那一只黑狼颅脑,轻飘飘如入无物,原来这狼竟然无有实体,随风便入,不惧刀剑。
然而飞剑震颤,爆发出大团雷火电浆,黑狼呜咽一声,化作风气消逝。
道士收回飞剑,照旧是拢在袖子里,脸上的神光散去,恢复了惫懒的姿态。
小妹眼睛快飞出花来了,蹦跳着来到道士身边,“平安,教我这个!”
“然山秘传,盖不为外人所道哉”道士嬉笑着,脸上满是红光。
“噫,你不教,我找李大哥学。”
“别,我教,你又不是外人,怎么不能学呢。”道士赶紧阻拦,想去扯小妹的手,可随即触电般退后了几步。
小妹呼出一口气,“平安,那只狼到底是什么啊?”
“是鬼。”道士简单解释了一句。
“真的有鬼啊?”
道士点点头,“是,情况同我派中前辈形容的一样。夜晚有鬼魅,一切有风处都不安全。”
“绝域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些鬼又是怎么来的?”
“据说那些被天灾毁灭的地区,其实并不是真的消失,而是会被转移到绝域。当年许多战场、坟地之类,乃至一些邪派驻地都化作暗渊,而这些区域如今都能在绝域找到。”道士简单解释,“至于这些鬼魅,或许是原来暗渊的死者化鬼,但飞禽走兽为何也是如此就很难解释了。”
小妹一笑,“照这么说,绝域原来是一个腌畚斗。”
李鼎勋闻言一笑,小妹倒是灵性,称呼这里为天地的垃圾桶未尝不可。
道士搓着脸颊,“总之这里很危险,咱们得尽快把要找的东西寻到,在熔浆再次涌上来前离开。绝不能驻留此地,没人能熬过一个周期的。”
“今晚就不必修炼了,各自睡下吧。某会负责守夜。”李鼎勋出言,大家便各自铺了垫子躺下。
冷风呜咽,小妹同道士说悄悄话,戚戚擦擦如鼠啮。
翌日。
阳光再次洒满大地。
“真不敢相信,这个地方到了晚上会这么可怕。”
望着自然的景光,小妹叹气,转而又问剑客,“白大哥,为什么你祖父会把遗产留在这样的险地啊?”
“不清楚,或许也是因为被天雷所殛,原本的藏宝处被收入绝域了吧。”
“啊?被雷殛,那岂不是变成一堆焦炭了?”
“不好说,咱们赶快吧,正午前要抵达。”
绝域有着一种能把人逼疯的气质,就像是身处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卷里,而不是真正的自然界,这叫道士等人隐约感到不适。
途中,大家总是要聊几句,他们不希望自己的耳朵闲下来。
不知道什么理由,总之,听人说话能把注意力从一些东西上收回来。
一些被下意识忽略但切实的信息。
第一百五十三章 绝域的恶意,没有昙花
剑峡。
众人抵达此处,然后直接一路穿过去,又多走了几里地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等人经过的那个,小沟,好像,就是目的地。
白子墨一脸尴尬,咳嗽一声,领着众人往回赶。
果真是一个黄土沟,里面还乱杂杂地生长着茅草,半枯半焦,似乎是被野火焚烧后一层凄惨的盈余。
“这是得掘地三尺?”道士皱眉,端着罗盘四处打量。
李鼎勋盯着脚下的地面,他方才确实忽视了此地的不同。
绝域多处的地下都有空洞,里面甚至有一些房屋,有各种遗迹,都是已经废弃的。
李鼎勋能感知到这些地下的事物,本不该错过,不过他更在乎一件事,以至于全身心地沉浸。
绝域的呼吸。
这方天地的呼吸。
并不是掀起气流的呼吸,也不是发声的呼吸,超越了生物意义上的“呼吸”概念。
是一种律动。
一种沉默的,乃至是吸收杂音的律动。
绝域存在自然的一切景观,但是这景观都是皮壳,一切的色彩、质量、运动都在,可是就缺乏独立的个性。
某种更高的意志压抑了这里的演进。
就像海面被覆盖了薄膜,浪潮的峰谷都被压抑至一个固定的范围。
这里的山不会崩塌,这里的水不会枯干,这里的平地不会凹陷,这里的树木不会蔓延。
然而盛衰的轮回还是存在的。
李鼎勋的眼眸跨过岁月。
生死的界限如此模糊,一个介于生死的灰色地带,主宰此地。
草木枯黄,然而春日到来又重新绿莹。
种子一次次播撒,从未有萌芽。
沙砾为风吹拂四逸,然而新的风吹来,带来的新沙籽,填补了空缺。沙堆低矮下去,又慢慢堆砌起来。
有人前来此处。他们在地下小心翼翼地生活,他们的生活,生活
生活慢慢变成了一个名词,而被剥离了动词的意蕴。
每日食用同一条河流里的同一条鱼。
李鼎勋摸了摸肠肚,果然,昨晚的美餐消化完毕,带来的热量和营养统统消失,它们重新变成了那三条活蹦乱跳的鱼儿,如今正在昨晚休息的落水洞自由游动。
人不吃东西就会饿死?不,在绝域不会,只要加入绝域。
那耳边,一直被忽视的声音加入,加入我。
眼睛在传递这个信息,耳朵在传递这个信息,鼻子、皮肤、舌头,都在被细细得通知一个消息加入绝域,同天地融为一体。
看看,放下我执,放下身为人的执念,与世界融为一体多么美好!
所以那些风中的恶鬼,它们,或者说曾经的他们,是有智慧的,能理解什么是我,什么是世界。
一旦有了我执,就会被绝域的意志引诱。
一个专门针对智慧的陷阱。
李鼎勋在这里低头发呆,那边道士已经开始动手挖掘。
“幸好带了铁锹,不然就得用墨墨的剑咯。”道士一边劳动,一边嬉笑。剑客在一边抱紧爱剑,目光警惕。
李鼎勋看着这个没心没肺的道士。
三宗首席,王平安。
然山三百年来最年轻的入道者。
他或许也察觉出了点什么。
李鼎勋又扭头盯着剑客。
还有这位白子墨,剑心通明,天生奇材,就凭他现在焦躁不安的神态,也该是意识到绝域的恶意了。
最后,是没心没肺的伏兮兮,这个渔家小妹,百脉具通。
“孙丽钗……”有人呢喃,李鼎勋按了按额头,把一对硬包压进去,时候不到。
大家看着道士出苦力,小妹还说着风凉话,诸如“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莫不是祖上是摸金校尉?”,“欧唷,不经夸,铲到石头了呗。”
道士脸色涨红,闷声掘地。
不多时,铁锹一刺,道士一个趔趄,不过却面露喜色,喊道:“挖通了!”
又几下刨出坑来,是一个斜向下的地道,王平安喘息一阵,从行李中取出一段蜡烛点燃,以内力凌空握住,向地下探去,一直到底,蜡烛也未熄灭。
“空气流通得很好,咱们直接下吧。”
众人坐滑梯一般窜到底,只有小妹的衣服沾满灰,其余人都干净清爽。
“凭什么哦,这灰尘也看人下菜碟吗?”
“噫,谁叫某人不用内力护住衣服的呢?”道士同小妹拌嘴,一边点起火把,照亮这个不大的洞窟。
方方正正的地下密室,有几个通风口,八面墙,墙上有文字,地上有一堆腐烂的竹简,几个箱子埋在竹简堆里。
“是了,同祖父说的一样,正是当年的残剑公子墨云前辈的《心剑经》!”白子墨盯着墙上文字语气激动。
小妹疑惑:“白大哥,不是说来找你祖父的遗物吗?怎么变成什么残剑公子了?”
“我的祖父就是残剑公子的徒弟,但是他没有把传承留给后人,而是遵从师父的遗愿,埋藏起来。具体的故事我以后慢慢和你说。”
“哦。”
“竹简不能看了,”道士拖出三口箱子,打开,“一箱金,一箱兵器,一箱乐器,嘿,真不错。”
白子墨对李鼎勋一拱手,“李少门主,我们有约在先,这些财物您可自取,这墙上的功法也可誊抄,在下只取当年残剑公子的墨玉残剑一柄。”
李鼎勋就笑道,“某不在意这些,全归你们了。但还是提醒你,先不要动那柄残剑。”
“这却是为何?”众人不解。
“这同你的前世有关,也同绝域的环境有关,总之,让小道士替你保管,包括墙上的《心剑经》,先不要去练,等返回神州,寻一静室再行计较。”
李鼎勋的话,他们当然是要听的,当即三人准备回程,可一切收拾停当,整装待发了,李鼎勋还停驻不动。
“李大哥?走了惹,快点呐。”小妹还了呵呵地招手催促。
“你们走吧,我要留在这里。”
三人不解,道士问,“您不是还要去天地尽头吗?等绝域火山活动后,就进出不得了呀?”
李鼎勋洒然一笑,“区区熔浆,某便是去泡个澡又能如何?我留在此地,却是为了曾经的诺言。”
绝域,没有昙花。
小妹还待再劝,两位男子就拦住了她,领着她往回走。
李鼎勋冲他们的背影喊道:“千万不要在此地尝试天地交感!谨记,谨记!”
站在远处的山上回望,小妹眺望那个高大的男子,他的身影如一点微尘,可那充塞天地的气魄仿佛是一颗垂天之巨木,让人心折。
“绝域这么危险,你们怎么也不劝劝李大哥?”
剑客与道士相视一笑。
“小妹,你要晓得,世上有一种人,他的言语掷地有声,谁也不能阻挡他的道路的。你李大哥就是这样的人,既然他说要留下完成诺言,那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粉身碎骨也要完成。”
“噫,你们男人都是莽夫。”
“哈哈哈!”
江湖千古,不过是,高歌一曲,仰天长啸。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小千界掌、归途
绝域没有昙花。
李鼎勋带来了昙花,一朵朵种下,山一朵,河一朵,平原一朵,树林一朵。
这些昙花坚韧有神,它们是超越生死的造物,它们不参与绝域的可怕轮回。
昙花是这里的生机,代表一个外来系统的渗入。
绝域正在被净土吞噬。
……
天下第一的李鼎勋,他在净土传出消息,叫人们把昙花种满神州的山河。
人们问为何,他就站在高处回答说,这是为了净土,为了菩萨。
人们问凭何,他就走到人群里,说凭天下苍生之安危垂于一线。
书生苏陌站出来大声疾呼,宣扬李鼎勋夷平血教之大气魄,大能力,大决心,可称一声尊者。
于是天下群雄咸服,百姓同心。
昙花布种之策,在神州浩浩荡荡地展开了。
……
李鼎勋沉默着行走在绝域。
入夜了,恶鬼随风肆虐。
他的身后是一片花海,发散着盈盈的光,那些恶灵坠落花瓣间,安然入睡。
抚平伤痛。
抚平哀愁。
他扭头,远处山摇地动,绝域火山再次喷发,赤红的火焰映红天空,滚滚的烟尘四逸,这些浓密的粉尘里,藏匿无数不得安息的魂魄,狰狞咆哮,在天空是飞鸟雄鹰,在大地是奔兽鬣狗,而更多的,是人形,扭曲的筋骨填充黄灰色的火山灰,血管里奔流着汹红的岩浆与火。
是的,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追杀中活过一个周期。
自然有时候会表现出一些人性化的特征,譬如清除异己,这本是生命枯荣的一部分,但总有不甘者,愿意打破这样的协同,愿去把那自然的压迫击碎,一点点扩充一个属于生命的舒适圈。
李鼎勋便愿将一切黑暗中的种籽都萌发,若是世上没有太阳,那他就是唯一的光。
那些火山中的怨者,它们撕碎昙花,病毒一般传播死亡与痛苦。
痛苦是不会随着传播而散去,反而是不断的加强,只有将更深的痛苦带到他人身上,才略略能缓释自己。
最自私的情绪,就是痛苦,而李鼎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群自私的亡者。
神一阶,大拙手!
大地之上,第二座火山爆发!
……
太阳升起,鬼魅消隐,李鼎勋收拳,回望那些昙花,多是残破,但还在微微飘摇,是的,只要有净土,只要有光明,它们还会继续生长。
李鼎勋已经走遍了绝域,当他站在绝域的尽头,向下望去,是无限的黑暗深渊,这是一条鸿沟,对面是绝域的另一个方向,当他跨过沟壑,他也就从绝域的这头,来到了那头。
最后一朵昙花,他轻轻掷入世界的底部。
随即他便要回程,站在绝域的火山口上。
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结束,李鼎勋感到血脉里涌动着的激情与热量,身体再告诉他,去创造更多的奇迹,叫这里的夜晚,也是光明的,将罪孽彻底灭亡。
大拙手已经不能满足要求了。
挥掌千百次,能击垮大山,但镇不住地下的狂流。
“这一次,由我来。”
妙相示显。
李鼎勋化作额生鹿角,头顶螺髻的白袍菩萨。
抬掌,一座圆盘出现在掌心。
不再是须弥山了。
圆盘最底下是一层气流,为风轮。
风轮之上是一层水,为水轮。
水轮之上是厚重的金石,为金轮。
金轮之上为八山八海,以及中央须弥。
此乃小千世界!
宏大的应身显化,比火山崇高百倍,手结鹿缘菩萨根本印,如鹿角,似莲花,梵唱隐隐,无数信徒如星沙盘旋飞舞,作菩萨的飘带,神威超拔三世。
佛子轻轻转腕,将山海倒持,猛力向火山口一按。
菩萨化境小千界掌!
时空在此收缩。
巨大的球形力场扩散,将火山,乃至周围的一切都撑大,力场发着灿灿的霞光,大片色彩里更有沙砾般的流光,电弧闪烁在力场边缘,这是一颗坠入人间的恒星!
佛子的身影消散,李鼎勋站在虚空。
低头俯视,那些躁动的畸形魂灵,它们的眼眸盯着宿命的审判者。
“好啊,来吧,让某带尔等往生极乐!”
力场,缓缓收缩。
一切被包裹的物质与能量都被轻轻从原处剥离。
挤压,发热,发光
超新星爆炸一般!
应身缓缓在强烈的光里溶解。
绝域被彻底照彻,天上的一**日被剥夺了权柄。
一切,都臣服在拳下!
……
绝域的风,和煦地吹拂着,掠过花海,点点梦似的花粉间沉睡着死者的魂,祝它们享受美妙的睡眠。
原先的火山,如今只余一个半球形的深坑,边缘平滑如镜,泥土被灼烧成瓷釉,炫彩华美。
而李鼎勋呢,他正在岩浆中游泳,那速度,就像潜水艇。
然而在地下岩浆流中是没有路标的,导致他有点迷路,最终花了一周时间才回到琉球火山。
得益于强大的内气,他浑身上下连线头都没被烧焦半根。
老鬼的诺言,他完成了。
接下来,该回家了。
……
六月份,南方已经热得不行了。
李鼎勋回到广东,本打算一路返回莲花山,不过途径广州时,被这里的人间烟火味吸引,突然就打算留下来游玩几天,享受美食。
他最喜欢挑一家临街的店面,一边饮食,一边观景。
路面上走着的各种人都有,有生意人、手艺人,都是江湖人,有负剑而行的年轻侠士,也有走街串巷的卖泥人的老头。
众生百态,许多人还佩戴一朵昙花,长街点点如画。
待了三天,李鼎勋正欲离去,突然就有比武招亲之事,这比武招亲倒也罢了,奇就奇在,是一位璇女派弟子招亲。
这可真是震撼视听一样的大新闻。
天下谁人不知那璇女派严禁婚嫁,弟子均为纯真女性,如今要说发生这般无稽之事,哪怕明天太阳从西边升起也不会叫人觉得更惊讶了。
李鼎勋摇了摇头,没有去凑热闹的想法,跟上驿站车队,一路往莲花山赶去。
在连江驿离队,他步行超狮相门走去,经过一片竹林,就遇见地上倒伏着一位紫衫女子。
枯黄落叶上,女人如一只蝶,身旁还有一张断弦的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