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未来的设想
闯解龙魄剑冢时,因太吾兮兮实力不济,于是耽误了许久,这下月亮都已经升起来了。
这是上弦月,太阳还未下山,在西边坠着,东边又起了一轮半月,勉强能算是日月同天。
鹿正康把两个小异人,连同王平安一道放了出来。
道士跟着小术方身后,俯首帖耳的样子,然而一见到太吾兮兮顿时露出灿烂的傻笑,乐颠颠地冲她跑去,到了跟前,看到自己妻子苍白的嘴唇,他脸上的喜色顿时收敛。
“你受伤了?”
太吾兮兮眨眨眼,“没有。”她刚刚换了一身衣服,也上了药粉,包扎完了,表面上看是毫无破绽的。
道士扭头瞪了白子墨一眼,剑客有些尴尬,连连作揖,“我错了。”
小妹翻了个白眼,径自回净土做饭了。
道士和剑客照例去搬桌椅,然而还未进入昙花镜,太吾兮兮在里面一挥手,昙花消隐,他们扑了一个空,没能入净土。
王平安脸上每个毛孔里都快沁出两个字“担心”来。小术方见到他不争气的样子,气呼呼得踹了他一脚,道士苦着脸,弯着腰等候训斥。
小术方却没有斥责他,反倒是凑过去同他说了一些悄悄话。
王平安陡然像是学了川剧变脸似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看得白子墨大摇其头。
太吾兮兮早上准备了一锅靓汤,熬到现在火候有些老了,但还是很好喝,小胖墩卫起端着汤碗幸福到冒泡。
小凰儿照例让鹿正康喂他,小术方一边吃饭,一边盯着鹿正康的脑袋,那眼神,就像一只筹划着占领鹊巢的鸠鸟。
白子墨不知为何,同小以向很聊得来,开始给小异人普及净土知识。
净土什么都好,但也不算是尽善尽美,尤其是真实净土,太过还原现实了,大家其实只将其当作一个物质传递的节点使用,平时还是乐意在虚幻净土玩耍,并且把虚幻净土作为一个信息流通的主要平台。
不过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真实与虚幻净土中,这就导致了信息传递的迟滞。于是白子墨大胆谏言,请求佛子能开通一个类似消息提醒的功能,让两个净土中的同道能实时交流。
鹿正康温言道:“此事我也是想过的,但真正完成的时机还不是现在。缘分未到,正是此理了。”
白子墨的建议很好,让天下人都能互相传递消息,的确很让人向往,不过问题在于,鹿正康暂时没有精力来完成这样的大事。
他的三身中,化身即是如今的佛子,报身是下一任的盘古,而法身是净土的管理者。
法身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建立一个实时通讯网络,那么庞大的数据流会占用许多精力,同相枢的大战在即,鹿正康不能分心。
只有等下一纪元了,届时天下人都扣定正缘,本就是一个意志的联合体,自己就可以互通心意,而等新纪元的新生人类繁衍开来,再让空闲的法身建立通讯网,也算是功德圆满。
大家吃了晚饭,就要安歇。
小异人们都被太吾兮兮分了一朵昙花,领着到净土里暂住,王道士和白子墨告别鹿正康,也回了净土,他们本是打算跟着佛子的,但他们的长辈却托人传信来,要吩咐大事。
鹿正康环顾四周,清清爽爽的大地,他又是形单影只。夜幕慢慢深了,今晚天上有些云,星星的光亮很稀淡,看着有气无力,鹿正康回想起一些往事,挑眉挥袖,雄浑澎湃的掌力冲霄而起,将漫天起伏的稀淡流云统统吹散。
大好星汉。
他站在旋进的星月下,仰头眺望了一晚上。
星空是故乡的星空。
鹿正康能认得,牛郎织女、大角天狼,一颗颗,一丛丛,闪烁着,或者不闪烁……然而它们都是假的。
绘卷世界留下了曾经吞噬那几颗星球的记忆,在古老的星魂历史中,那闪烁于茫茫黑暗深空的星辰,带来的光,至今难忘。
这些星辰的运行,同生灵的宿命有重合之处,鹿正康早前研究术数时就注意到了,深入上缘后,更能清晰看清报身于星辰的对应关系。
一颗星辰,往往与数万有情众生的报身有缘结。
这缘结被称为命格。
鹿正康本身是没有命格的,他是外来者。
好在是他的报身够强,被绘卷元灵当作是界外大宇宙中的某位强者,因此,放心得把世界与芸芸众生托付给了鹿正康。
鹿正康心想:待收拾了旧山河,我不能被困锁于此地,总也该试试穿梭下一个宇宙,不然岂非蹉跎韶华?
鹿某人其实还是个年轻人来着,不说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心绪飘飞的他,直到清晨的金光照在眸子里,这才回过神。
一面昙花镜出现在左近,太吾兮兮等人冲了出来。
该吃早饭了。
小妹在广东酒楼待的那段日子里,很是学了一手特色厨艺,有名的早茶餐点自然是不能少的。
她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匆匆忙忙要做一堆人的食物,她也有些吃力,好在小胖墩不但好吃,还会做,帮着打打下手,也是很得力。
大家慢悠悠地喝茶谈天,道士和剑客脸上却总有一层忧虑的神色。
那恶道众人越放张狂了,每时每刻都在制造杀戮,截至现在,已经有数千无辜百姓惨死,没有武功的普罗大众如今都躲进净土,仿佛是一群仓皇跑进避难所的难民。
断业邪佛麾下的恶人们就像是一条大鲶鱼,冲进天下这个安稳的小池塘里,搅得泥沙翻涌,懒散的鱼儿们被危机感撵着跑动起来,却是即将有一场大变革要发生了。
这些,既然是安排给天下人的事情,就交给天下人自己操心,鹿正康这个出题人却不打算偏倚任何一方。
一顿茶喝到一半,道士把太吾兮兮拉到一旁,有私房话要聊。
半炷香的时间后,二人回来,很平静,似乎聊得很顺利,又似乎是吵架了。
不过,他们的路,别人管不着。
时候不早,日上三竿了,去下一个剑冢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伏邪铁,大岳瑶常
第六个剑冢。
位于一片大湖之上浓烈的煞气在天上形成大片的铅云,飞鸟绝迹,游鱼不存。
剑冢入口的门楼上书三个大字:伏邪铁。
白子墨昨晚偷偷来过这里,回去也做了一些苦功,查询到剑冢背后的历史。
早古时期,西方之界有个神人,名大岳瑶常,乃大禹之孙。
他于世上仅存七百年,头一百年在南方黑水中杀了众多妖龙恶蛟,后两百年于西荒赤水之下斩了许多炎旱魍魉,再一百年于北方苦寒之地灭杀无数霜怪雪精,又一百年到东方海天之界降伏了千百地灵鬼仙,最后两百年,天下已靖,他就坐在昆仑山下静待羽化。
他羽化后留下尸骸,天下妖鬼皆不敢损伤分毫,尸骨被岁月剥蚀风化,凝聚起来,化作镇狱伏邪石。
众人走入剑冢,那一片大湖陡然被一股沧然霸烈的剑气分开,露出湖底的泥淖,随即又被剑风吹得干硬。
无数相枢爪牙都飘浮水中,它们同其余剑冢里的那些殊为不同,并非人类堕落而成,而多为魑魅魍魉,妖灵精鬼,形状本就可怖,再扭曲化魔后,一个个已然极度怪奇,有九头鬼面蛟,人头怪树,佛面邪蛛等等超越凡俗承受能力的可怖之体,寻常人见之即会陷入疯狂。
好在那湖中央的剑气将这些邪物都排斥在水壁后,留出一大片宽敞干燥的通道。
太吾兮兮本已做好苦战的准备,见此异状,大为惊讶。
此地剑冢主人,不屑外道爪牙为其附庸,直接呼唤众人面对他。
好傲气,好刚毅!
鹿正康一马当先,朝着湖中央走去。
两旁浊黑湖水被剑气抵住,边壁光滑,迎着铅云中漏下的惨淡阳光,莹润似水晶。那一个个贪婪垂涎的妖魔仿佛壁画中的恶敌,蛮荒而狰狞。
白子墨被剑气所激,浑身战意勃发,宛如尘暴中耸立的胡杨,毅然不倒。
王平安仔细看着太吾兮兮倔强的面容,她在艰难抵抗充塞天地的剑意冲击,道士轻轻扯出一个笑容。你若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就让强者的道路洞开,哪怕那代价是你我都不愿接受的。
湖泊正中。
一座简陋的坟墓。
太吾兮兮用剑柄解封墓门。
一个高十尺的白发壮汉漫步走出,浑身都是伤疤,看着不像一个完整的人体,倒像是疤痕的聚合物。
灰色的衣衫简单朴素,沾满星星点点的黑色污渍,却是妖魔之血,煞气蒸腾,化生一片愁云惨雾,壮汉手持阔剑,自一片朦胧烟气里朗声呼喝。
“青天厚土,朗朗乾坤,何以会有这许多杀不尽、除不完的邪物?”他提剑遥指鹿正康,“你又是何方妖怪?怕不是个鹿妖!是了,不管你是佛是魔,皆非人道之物,当斩!”
太吾兮兮第一次在剑冢没有被针对,原来是这个大岳瑶常对妖鬼的执念还更甚于相枢之使命,小妹看到这个白发的铁憨憨直接挑衅佛子,顿时笑出声来。
剩余的道士二人,乃至五个小异人也纷纷大笑。
小莫女连花枝都抓不住了,双手捂唇,轻轻道:“这莽夫,该吃亏了。”
大岳瑶常心坚如铁,手中神剑伏邪铁化作长杖,狂舞起来,却正是少林神一阶武学达摩杖法!
鹿正康显露几分缅怀,他想起子性方丈了。
少林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宝刹了,如今反倒是成了一个世俗门派,佛道居士们正常婚嫁,交流武学与佛学。
逸姑别院如今是很热闹的景点啦,毕竟是佛子住过的地方……
他这边分心,大岳瑶常可不会对一头鹿妖手下留情,长杖直击眉间。他万年的武道意志至精至纯,凝结神魄,持着神剑,高坐九天,脚踏黑云,好一个镇狱伏邪的绝世神将!
任何存在,都无法脱离战圈,只能承受剑者狂暴的攻势,这就是伏邪铁的神通。
神剑化形的铁杖在鹿正康身前三尺处陡然遭遇巨大的阻力,大岳瑶常低吼一声,四十八式达摩杖法汹涌澎湃。
鹿正康不急着打死他,提掌与他拆招。
白发神人赞道:“好厉害的妖魔!连吾都不能力敌,看来舍身取义之日,正在此时!”
一片围观的小胖嘟卫起听到舍生取义,直接愣了,大岳瑶常的形象在他眼中陡然就拔高起来,小卫起认真地点点头,“勉之!勉之!”
太吾兮兮怪叫一声,冲过来揪着卫起的圆脸不放,“怎么回事啊,你这个白眼狼!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胖墩奋起一脸正色,随即被小妹搓瘪,但他还是使劲说出真心话:“我觉得那个大哥说得好啊!”
“你的午饭没了。”
“我错了。”
鹿正康被后面的两个活宝逗乐了,随即认真地看着大岳瑶常,叹道:“你出招吧,我决定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死法。”
大岳瑶常手中长杖再次化形,却是变作一对铁杵。
他伏身,摆出架子,面色漠然,气魄已在体表化作实质,那是无数被他所杀的邪物的残魂,扭结团束,发出叫人心胆俱裂的厉吼。
天下杵法以无量金刚宗为最,而金刚宗杵法极致也不过绝二阶。
大岳瑶常在昆仑山羽化,说来同金刚宗的确是有渊源的。
如今他要使用他最得意的一招。
自然比那绝二阶的不动明王杵要高深许多。
太吾世界历史纷繁,多少神功散逸岁月中。
这一招,是不曾传世的。
超神一阶,殛神湮世杵。
鹿正康亦提掌。
超神一阶,佛拙手。
道士脸色剧变,喊道:“快入净土!”
太吾兮兮与白子墨不敢继续留着观战,拉着几个跃跃欲试的小异人飞逃归净土里。
千钧一发之际,昙花镜遽然关闭,而一圈抵天灭地的气浪缓缓扩散。
被分开的湖水触及气环,默默的散成雾气。
那湖中妖物,在恐惧中化作齑粉。
千里大湖,远处山丘,尽皆夷平。
巨量的湖水上升到半空化作大雨落下。
鹿正康站在雨幕中,负手而立。
大岳瑶常跌坐垂首,问道:“世间还有几只妖魔?”
“你可以自己去看。”
“没机会了。”
他的身体慢慢结石,说完最后一句,已经成了一块形体模糊的雕像。
虽死,气魄亦雄哉。
“好汉子。”鹿正康赞许。
剑柄化形。
一个灰发少年提着重剑,昂首阔步走出来,见面第一句就是:“你这鹿妖!我可不怕你!”
第一百七十二章 轮回台,前世命
少年大岳瑶常有着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身上还未有伤痕,看着年轻健壮,好似是一头青幼的老虎。
他对鹿正康有很大的敌意,不过出奇地没有直接喊打喊杀。
“你要对我手下留情吗?”
少年闻言冷哼,“区区鹿妖,我只是怕误杀好妖了!待我观察你几天,确定了你善恶后,另行决断。”
这时候的大岳瑶常,正义、高洁、顽强,简直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至于到后来的狂猛战神,中间不知历经了多少苦难和心酸。
此时,昙花镜浮现,太吾兮兮等人鱼贯而出。
剑冢所在的大湖已经变成一片平整的荒原,这样改换地形的战绩,不由得叫人想起那雪域伫立的小须弥,正是当初佛子神掌的遗迹。
白子墨眉头微舒,同大岳瑶常打个招呼,剑客的风骨傲然桀俊,让这位小异人很是认同,收起了手中阔剑。
白子墨道:“七座剑冢,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座了,此战若毕,恐就到了相枢出世的时候。”
太吾兮兮点点头,“不错,我有预感,马上就到了终点啦。”
道士对鹿正康稽首,“恳请佛子等候七日。小道有要事需在剑冢全部解封前完成。”
鹿正康对王平安的打算心知肚明,提醒道:“你可知,这样的后果是如何?寻常人也就罢了,但太吾毕竟魂魄有异,强行召唤前世荫蔽,恐生变数,届时她若不再是她,你又奈何?”
王平安很平静地说道:“她的安危是最重要的。”
太吾兮兮默然,看到鹿正康颔首同意了道士的请求。
小妹注视着王平安一步步走到身前,她强笑道:“我的命运,你能承担吗?”
“我能。”
“但我不想打扰她。”
“你就是她,有什么两样呢?”
“你要知道最坏的结果。”
王平安露出自信的笑容,而眼中殊无喜色,“我然山真传,皆得前世造化,借由轮回台之力,召神驱鬼,无往不利。千百年未出差错,你不要担心,就当是打坐七天。”
术数之道的最高成就之一轮回台。
以祭祀之礼,唤回前世遗泽,提升资质,超拔功力,灵妙非凡。
每多一世轮回,宿命反哺之力就多一分,前世愈强,效用愈大。
这是逆天改命的力量。
王平安得佛子看重,已经被内定为然山下一任青琅主,再说太吾兮兮本就是佛子身边红人,有望成为第十五位尊者,然山众人巴结还来不及。所以让小妹用一次轮回台,本就不会受到任何非议。
然山玄仙峰瞻星洞,轮回台所在处。
当代青琅主马镇主持祭礼,掌门师叔直证子连带三位仙师八位青琅护法一齐参与,这般场面是前所未有的。
王平安站在洞外旁观,他的师父摸着三绺长须,同他掰扯闲聊。
“平安小子啊,你跟着佛子有没有学到一招半式的?”
“没有。”洞内的祭礼开始了。
法器齐鸣,祷辞大作,混成一团杂音,翻滚在洞窟内,在山体的孔隙里冲撞,整座玄仙峰都好似一个巨大乐器,鼓噪着强音,远远传递出去。
老道啧了一声,“你这小娘子武功不到家啊。她就是当代太吾?”
“明知故问。”
“嘿!小子,怎么同师父说话的!我问你,明明可以让那佛子独自把相枢解决了的,大不了把那伏虞神剑给人家嘛。”
“伏虞神剑只有一个剑主,非得上一任死后才能继任。”
“唉,你们跟着佛子,不会出意外的啦,多在一旁念几句鹿缘菩萨慈悲就好咯。”
王平安嗤笑,“老头,你太不了解佛子。”
“你的意思,佛子其实不是好人?”
“我的意思是你别妄议菩萨。”王平安搓搓手,太吾兮兮已经入定了,“佛子他当然很慈悲,不过他的层次太高,我们就像一窝蚂蚁,佛子怜惜我们,要在筑屋前把咱们都挪到一个新的窝里。那人家把新的蚂蚁窝都造好了,咱们老老实实过去就行了,至于中途出什么幺蛾子,都是咱们自己的错。”
老道眯着眼,“可我看那所谓的断业邪佛怕不是同鹿缘菩萨有什么关联啊。”
“蚂蚁不想着自力更生,全等人送食物,这本就是自己该死。”
王平安把一切都看透了。
佛子其实从未隐瞒什么,高高在上而又心怀怜悯的棋手,这就是道士对鹿正康的看法。
越是了解相枢,就越喜欢佛子。
相枢要把棋子都吃尽,而佛子却打算直接换一个棋盘。双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对手。
王平安合十礼敬,“南无鹿缘菩萨,保佑我妻太吾兮兮平安无事。”
平安,兮兮。
……
风雨飘摇的小船上。
太吾兮兮看着一个女子立在船头,同自己的阿爷有说有笑。
那女人长得同小妹一模一样,老叟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不是伏兮兮。
太吾兮兮大喊,可发不出声。
想移动,可无法移动,连视角都无法偏转。
她熟悉小船里的每一个物件,她仔细审视周围,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船舱神龛里的妈祖雕像。
黑云如夜,骤雨激浪,潮头一大片金光闪烁,飞出几条狮面蛟龙,张口一扑,把小船撕碎。
伏兮兮看着阿爷没入深海,他苍老的,遍布青筋的手臂徒然抓取几下,召来的却是蛟龙的噬咬,血水混着海水,冲刷在妈祖雕像上,太吾兮兮简直能品尝到那种绝望的滋味。
而那女子,她站在蛟龙的头顶,面容模糊于惊雷闪电中。
……
小妹坐在屋檐下,一群尼姑在清扫院落。
庭间树片片掉落枯叶,这些飘飞的黄叶好似珠帘,帷幔一般,透过着断断续续的障壁,就能看到青衣的比丘尼们持着笤帚游弋,她们在做什么?
扫地吗?
将自然的物体归拢起来,收纳进自然里,有何意义?
太吾兮兮苦思冥想。
她们的行为是在浪费时间吗?
不过尼姑庵是人造的,那么在人造的事物里进行活动,似乎就是很正常的,本就非自然……
什么是自然呐?
……
山峰隆起。
大海漫灌。
太吾兮兮哆嗦着,看到天上奔行的冰川,那一具具尸体,哪怕是在厚厚玄冰之内,还是那么熟悉。
阿爷、平安、墨墨、佛子、小异人们。
酒楼的伙计、大厨、掌柜。
厨道学院的同窗们。
路上偶尔遇到的行人。
以及自己。
以死亡之躯眺望死亡。
……
“你看懂了多少?”
太吾兮兮茫然得与眼前的女人对视。
她好高大。
一个女性,完美得像是天人,她,还是?
好像佛子啊。
女子又问了一遍。
太吾兮兮茫然摇头。
“那你没用了。”
女人冷笑一声,伏兮兮跌入黑暗,被泥泞包围。
第一百七十三章 心如死灰,蝼蚁之搏
祭礼第三天。
盘坐轮回台上的太吾兮兮睁开眼,站起身。
道士们点着大量的檀香,烟雾缭绕,外加光线昏暗,瞻星洞中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太吾兮兮一动,周围打坐诵经的道士们立即就有反应。
“太吾还请赶紧坐下,未到用膳时呢!”
祭礼过程之前一般要斋戒七日,不管是主持者还是参与者,都能在这段时间好好调整身心状态,尽量要排出体内杂物,祭礼开始后,每天只能饮水三杯,食瓜果二两,没点武功还真顶不住。
这次匆忙,大家便服食了一些丹药以竟其功。
此时太吾兮兮的气质已经全然改变,听到道士们的话语,她淡淡呵了一声,漫步就往洞外走去。
青琅主马镇察觉异状,急忙掐指一算,太吾的命格消失了!
“不好!太吾有问题,她被前世附身了!”
众仙师与护法纷纷惊呼不可能。
道士们以轮回台祭礼千年都没有这样的事情,前世的存在怎么可能会跨越到今生来。都说往事不可追,已经死去的人,魂魄该被彻底重组了一遍,毕竟真正在轮回的只不过是人的执念而已,而这执念往往也并非长存的,若在轮回中彻悟自然,我执便会消逝宇宙间。
太吾兮兮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原因。
一个,是前世执念太强,携带的记忆太多,把今生意志给冲刷抹去了。
第二个,是密宗灌顶邪术,修者的意志隔空传递到了另一纯真之人脑海中,借体回魂。
那雪域金刚宗已经消逝百年,没人觉得会有哪个余孽能逃过佛子的神掌。
那么,是第一个原因。
王平安拦在洞口,惶然问道。
“小妹,是你吗?”
太吾兮兮很冷酷地斜睨了他一眼。
平安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
然山的前辈高人们鱼贯而出,齐齐阻挡了太吾兮兮的去路。
“太吾小友,赶紧醒来,莫要陷入前世纷争了,那些都是过去,无法改变的了!”青琅主是个长得凶但心肠软的老好人,一开口规劝,不知为何陡然就冒出一股中年妇女的怨气。
太吾兮兮甚至不想用正眼瞧他们,“后生晚辈,快些闪开!”
牛鼻子道士们面面相觑,伏兮兮却不愿再等,踏步朝着人群闯来,那姿态,就像趟过什么灌木丛一样散漫而轻忽。
掌门师叔打个稽首,喝道:“太吾传人可是佛子看重的,这位前辈说什么也不能叫敝派蒙受此般耻辱,却是要得罪了!”
众道取出令符便要施咒,哪想伏兮兮身姿一转,就化作烟霭,飘然飞去。
“不好!快出手!”
一声令下,十数道木公咒激射向那大团的云气,一时间青光燎燎,天地间木行元气沸汤般鼓动起来。
这般攻势下,就是那剑冢异人来了,说不得也该被捆得死死,然而那云气竟然灵动非常,化作一绺丝带,飞飘扭旋间,躲开全部的咒力。
“此人到底是谁?”失魂落魄的众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气重新凝结出伏兮兮的身形,随即她于虚空踏起莲步,飘然消失天际尽头。
王平安如坠梦里,随即摇摇头,失落地叹道:“她够强了,她一切都好,她忘了我……忘了也罢。”
老道走过来狠狠给了他一掌,“去追!”
“不必。”
“人丢了,怎么向佛子交待?”
“她若能逃过佛子,或许就能逃过宿命。”
伏兮兮太傻,太善良了,她明知道解封所有剑冢后,自己会有极大的危险,可就是因为佛子要求,她从来不说半句丧气的话。
她会死的。
道士算出来她的未来是死路一条。
那微渺的一线生机就在轮回中。
佛子真的很好,道士无比感恩,佛子叫他死也没有怨言,但小妹不一样。
小妹是他的一切美好的向往,是人生的终极答案。
选择她,背叛菩萨。
这罪孽我一人承担。
“我不需要你做拯救天下的大英雌,甚至不需要你爱我,我要你好好活着。”
抓住那一线生机!兮兮!
……
王平安被然山众长辈捆着,带到了佛子面前。
高大的,神秀的佛子,他身边站着熟悉的人。
是太吾兮兮。
王平安闭上眼。
心如死灰。
鹿正康看了看他,对他的行为一清二楚。
“为一己之私欲,弃天下于不顾,该罚。”
伏兮兮笑脸盈盈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平安。
道士的长辈们脸色冷峻,他们是审判的参与者,刽子手们。
茫然的白子墨回神,想要制止这荒诞的一幕,冲过来,却被一个木公咒制住,跌倒在地,溅起尘埃,扑在他睁大的眼眸上,酸痛无比。
模糊的泪水里,佛子轻轻拍了拍道士的头颅。
他看着,但不能思考,甚至不能记忆。
木公咒。
禁断神思。
待他回过神,然山道士们都离开了。
太吾兮兮同王道士见礼,那模样,就只是泛泛之交的样子。
小妹不再是小妹,道士也不再是道士。
那一条船的缘分,只剩了剑客与老叟。
“啊!!!”白子墨愤然出剑。
这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气,他的心里唯有怒火,就像肆虐的狂风,卷起浓烟,扑向佛子。
“有点看头了。”鹿正康轻笑,“王平安”闻言莞尔。
剑气遭遇一股巨大的护体罡气,陡然消散,剑客再一次倒入沙砾尘泥中。
抬起头,佛子已经带着人离开,广袤大地,独余他一人。
眼眶泪水,静默横流。
不甘心!
……
墨云笑着同鹿正康说道:“佛子还是喜欢欺负小辈,尤其对我心剑一脉有意见。”
鹿正康挑眉,“你还想试试?”
“佛子饶命。”
孙丽钗甩袖把墨云赶开,“鹿缘,快些把最后一个剑冢解决吧,小姑娘不高兴了。”
“也好。”
最后的剑冢解封后相枢真身就要出世,鹿正康方才去了一趟太吾村,让逗留的村民都躲入净土,算是清理出了战场。
第七剑冢。
焚神炼。
此地位于一处暗渊深沟,万丈不触底,而底部燃烧着异火,内里幽蓝深沉,边缘的光晕却有四色,黑白赤青,正是四方四象之火。
异火冲起九千丈,到顶部宛如是无边光气,摇曳炽盛,堪比鬼神霞之美景。
鹿正康将众小异人收入净土,自己领着转世的墨云与孙丽钗踏入剑冢。
这火嚣狂却不伤物,暗渊峭壁上遍生桃花,火焰穿梭花枝间,却连娇嫩的花瓣都未曾卷落半片。
他们呼吸间,火气灼灼,但入了鼻腔就只是淡淡的热风。
火焰照彻此地,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缤纷色彩中,一路解决几个相枢爪牙,到了底部,火势沉重如水,铺在地表好似水晶,一群白毛狐狸在此玩耍嬉戏,看到鹿正康都纷纷跑过来,围着他打转。
古墓前有两支桃树,一高一矮,相依为命。
孙丽钗持剑柄去解封墓门。
墓门洞开,不见人影,先闻一声嘹亮琴声。
“铮!”
声波夹杂内劲,遽然如铜钟碎鸣,内劲包含真意,决绝如独夫自刎。
精气神具备,妙法天成的琴声。
孙丽钗面色一白,心脉受损。
十四尊者之首的她,哪怕只有当年一成功力,也非江湖中所谓高手可伤。
神剑焚神炼,神通名倾国绝世,让剑者的每一次出招,威力陡增百倍。
一位抱琴的女子缓步走出,身上华贵繁美的袍服燃着不熄灭的火,残破朽烂的面纱垂落,容貌迎光,却叫一切光芒黯然。
只因她这般美貌,堪比星辰。
第一百七十四章 焚神炼,衣以侯
这个抱琴的女人,得神剑加持,实力已经不能单纯用强来形容了。
就武道战力而言,她已经与鹿正康处于同一水平。
不使用神通的话,鹿正康也需要一场鏖战才能打败她。
女人似乎还在失神,茫然地问询道:“你们可看见我那丑狐了?他在哪?是飞上了天宫?是坠落了黄泉吗?”
话越说越冷,“罢了,你们不必回答,你们都想欺骗于我,唯有我那丑狐……”
女子愤然心碎,周身的无明异火狂燃,观者只觉热浪扑身,火焰化形为妖魔利爪,肆意扭动。
鹿正康向来奉行简单直白的对敌思路,既然武道修为无法碾压,那就用神通。
“小千界掌!”
一招既出,天地寂然。
……
小姑娘坐在地上,宫殿广阔,暗沉沉的,一根根高柱,一张张帷幔都伫立在远处,冷森森,同黄昏的树林似的,这些建筑的部分结构排列整齐,给人秩序感,但一点都没有温馨,只有冷酷,铁律的气味。
宫灯点着,光芒稀淡清浅,也蜷缩在远处,说不上昏暗,甚至看着还有些刺眼,但真的无法照亮大殿。
充斥着雕刻花纹的物件们构建出密集而厚重的阴影,光芒如论如何也照不干净这里的黑暗。
火盆燃烧着,一个中年男人披散着头发,身上华美的祭服被汗水浸透,他喘着气,疯狂、专注,他全身心的与某个高高在上的神灵或者是渺渺冥冥的天理进行沟通。
男人把龙骨掷入火盆,猛烈炙烧。
火盆表面雕刻着一只九尾狐狸的模样,火焰是蓝色的,看着很冷,但确实炽热。
男人咕哝着某名的咒语,随后伸手探入火炭中,掏出龙骨,撇到地上,提起一旁瓦罐,含上一口清水,喷吐到高温炽热的龙骨上,激起一片水汽,骨板裂响发出闷闷的声音。
大殿深处的男人开口说话,好模糊,完全听不清,似乎是记不清:“都斋父大夫……何如……”
那名为都斋父的男人举起龙骨,仔细观摩着裂纹,也开口说话,他的嘴唇碰撞着,眼睛里血丝弥漫,他的舌尖轻轻叩在牙床与牙根上,清脆的响声,还溅出唾沫,奇怪的是,女孩对这样细枝末节的声音比对人声更敏感。
“……其美,其美,天倾地覆,断绝四时,三方甲士乃举兵戈,江山尽赤上下数祸,此至败相……”
高高在上的男人,掷出几个字,“……毁其面容。”
宫女捧着刀子过来,白生生的刃,在宫灯的光里,是橘红色的,而划破脸颊,沾血后,乌沉沉不再反光。
女孩茫然,捂着脸,血液奔流。
……
脸上的伤好了,又被划破,依然还是会长好,刀子的金属味道,混杂血液的腥咸,流入口中。顺着唇瓣与下颌落在檀木的地板上,破碎的血滴,疏漏的天光里,如桃花一般。
既然无法毁容,那就着男装,披面纱。
童年的窗外阴云密布。
这里的天,总是这样黯淡的吗?
还是说,青丘国不配眺望蓝天?
这个国家没有火。
除了占卜的时候能看到。
那火焰是妖狐的异火,那群精灵与青丘国交好,但也不是那么亲密无间。
十九岁的她,该称女子了。
衣以侯,青丘国的公主,竖方的第十七个女儿。
十六个姐姐都陆陆续续嫁给了水伯天吴,竖方的君主。
唯独是衣以侯啊。
她还留在父王的身边。
那懦弱、虚弱、贪婪、懒惰、柔软的废物。一个平庸的国王,一个无能的父亲。
不能让衣以侯被世人发现她的女子之身。
她的美貌会叫天下疯狂。
竖方把她驱逐出境,同那些狐狸们生活吧。
……
离开自己的国家,离开那座宫殿。
压抑的色彩一下子爆发,世界的美景铺面而来,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同狐狸们生活,他们比人类聪明,也比人类单纯。
抬头依旧望不见天上太阳,可此处遍布阳光。
衣以侯习惯了黑暗,惧怕光。
所以她与那孤独的狐狸一道,那只七尾的狐狸,被他九尾的族亲们称为丑狐,可让人类来看,还是很好看啊,洁白柔顺的毛皮,那眸子俊美清亮,流露出的万般神态,无需言语就能直达心底。
七尾的灵狐带着衣以侯经历一切,一切她不曾经历过的,一切她向往过的,一切她不曾想象过的。
会法术的狐狸总是神通广大。满足一切女孩的一切愿望。
一切,一切,彼此是彼此的一切。
衣以侯弹着琴,七尾狐狸坐在树枝上望着她。
这不是爱情。
但这的确是爱情。
无关躯体、形貌。
只是神意的交织。
缠绵在蜜糖似的爱恨里,我和你,都无法自拔。
我记不清人们的话语,但你的每个字句,我都牢记在心,我的山盟海誓也都珍藏在回忆的宝匣里。
“丑狐,丑狐,作余郎君。春摘桃花,同饮甘醴。夏取梅子,若附若离。秋收谷粟,当户织机。冬砌火塘,燃之豆萁。朝度泗水,暮枕南山。余为静女,君似好郎。采采蘩,君往余归。有狐绥绥,有女姝容。共修美事,嘉礼天成。”
衣以侯,爱上了丑狐。
成婚。
这下,普罗大众都听闻了。
衣以侯,是个女子。
天人绝色。
衣以侯,这三个字,有魔力,君王臣子,庶民百姓,闻之失神,见之夺魄。
安然于青丘的夫妇,他们复能安然多久。
……
溪水淙淙。
我在水畔浣衣,捣衣槌击打着粗布裁剪的衣衫,砰砰作响,就是这样的声音,简单的韵律,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爱情,如若这样的曲调能永恒回响,那么我情愿它的那么的枯燥。
流水的反光里都是丑狐的模样。
身后的树林,枯叶残枝被陌生的脚步碾碎。
都斋父。
他老了,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变得枯朽衰白,他的眼中没有了血丝,看着很真诚。
“……你的夫君……成仙归去了……”
都斋父,他的话,比一万个晴天霹雳更突然。
丑狐怎么会抛下衣以侯,独自成仙去呢?
可冲到他们的小屋里,没有丑狐,只有一层迷幻的彩霞。
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我亲手搭建的,连门框上的木刺,木刺上的指尖血都是清清楚楚,可没了他,一切都陌生起来。
好陌生!
“……水伯有令……迎娶……第十七女……”
你们的话语,都斋父,同宫中的侍女们,我的父王,你们说的话,都太沉重,夹杂了太多。难道你们就不会感到疲累吗?
……
八百里红妆。
只为迎娶天下最美貌的女子。
衣以侯望着帘外的世界,越过敲锣打鼓的仆从,越过荒草稀疏的平原,越过凄惨的池塘,越过山脉,飞过云层。
天上的丑狐,你是否在看桃花?
春天到了,我们屋前的花枝上都缀满了妍丽娇柔的花瓣,它们飘落的样子真的好像一场大雨。
人们的生活就像一个漏斗,大家都在滑向深处。
只不过童年是最宽松的时候了,什么都很新奇,什么都可以去尝试,到了年纪渐长,大家就落入狭管,不得不被束缚着,一点点挪动。
而我的人生恰恰相反。
出生与成长在枷锁中,到了最死心塌地的年纪,却陡然闯入无限辽阔的世界,闯入无限辽阔的,丑狐的心房。
天命安排我们相遇的每一刻钟,都是对我的嘉许。
如今你我分别,那不过是缘分已尽。
大夫都斋父与国君竖方骑马陪在婚车后,水伯的妻子,哪怕是竖方的女儿,那身份也绝对是比他们高。
“……前方就是……”
“做得好……”
他们在密语什么?
前方的山,我知道的,家门前的桃树就从这座焚神山上移过来的。
春天盛放的满山桃花热烈似火,焚神燎仙。
多美啊。
陡然,那山真的燃起火来了!
好大火!
似地母震怒,怒火焚天。
狐火!
是丑狐!
……
衣以侯冲入火海,她的泪水为她开道,那满山桃花深处,一只白狐仰躺在地,娇小的身躯被一枚桃木大钉贯穿,钉死在落英间。
大火躁动,咆哮着,爆鸣声震撼天地,火光似乎把积年的云雾都烧穿了,疏朗的阳光在衣以侯的生命中总算姗姗来迟。
这疯狂的嘶吼里,血泪落在毛发上的声音却还是清晰可辨。
国君竖方,大夫都斋父追入火海,受烈火焚身而死。
他们凄号着,是死亡的曲谱。
是死亡。
若死亡能把我们留在一起,那么我同你共赴黄泉。
……
焚神山上的火熄灭了,奇妙的是,连山上草木都未曾烧焦半根。
山上的桃花都谢了,唯有两株例外。
一高一矮,相依为命。
第一百七十五章 相枢出世,佛魔大战
最后一个剑冢消散。
大家离开暗渊。
孙丽钗突然捂着心口,皱眉凝神,只感哀痛莫名,随即不知何处袭来一股恶意叫人浑身冰寒,她略一失神,手中伏虞剑柄就欲飞去,好在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那剑柄还在振动,指着太吾村方向,天地尽头仿佛有一恶兽张开巨口等待她去投身。
鹿正康舒服地叹口气,“总算来了个对手!”
他说着,顺便将最后一枚焚神炼剑柄化形。
一位抱着狐狸的小姑娘自光芒中走出,她穿着简简单单的襦裙,头发就像铅云一般浓厚而灰暗。
看到陌生人,小衣以侯举起手中狐狸,挡着自己的脸,慌慌张张地说道:“你们……你们别看我……丑狐会……会咬人的……”她说着,还不断后退,倒是那只七尾的灵狐咧着嘴,眯起传神的笑眼打量众人,尤其对鹿正康点了点头。
小衣以侯嘀咕道:“丑狐,放火烧他们……不……莫伤人,我们还是快躲起来……”
狐儿轻轻啼鸣,女孩眼中的戒备慢慢散去,总算探出头好好打量鹿正康三人了。
“丑狐……说你们……都是好人……你们是好人吗?”
鹿正康冲她温和地笑了笑,挥手把一众小异人都从净土放了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突然就生出一种觉悟感,扭头四顾,眺望太吾村方向。
大岳瑶常愤愤冷哼,“好个妖魔,黑气冲霄,若不杀它,天下如何能太平!”他拔出阔剑,直指太吾村之地。
金凰儿大呼:“除魔降妖,护卫正法!”仰颈高鸣,声震四野。
以向的面容散发纯美玉光,呵气吐息,化作清风。
术方掐诀,天地间陡然一道长虹贯通。
莫女抛开花枝,无数鸟雀遮蔽天空。
衣以侯轻弹手指,野火从泥壤的缝隙中涌出。
卫起扯下虎头帽,狂吼一声:“舍生取义!”
众异人化作光芒,凝结出一块块剑柄,在宇天之界盘旋。
天上彩霞飞灵雀,厚土奔流万丈风。
神剑入鞘常磨砺,扫定妖氛值此机。
魔佛鬼仙浑不惧,纵死放歌哂英豪。
轮回十世真奇质,亘古人间是尘嚣。
七位异人,七块剑柄,盘绕成圈,在太吾身后旋转,似一个华美的光环。
天地异象慢慢消散,地平线上却又有异动。
雷声隐隐不,是涛声!
是大洪水!
从西北方,连天的浪潮狂涌而来。
下触大地,上接云霄,左右不见极尽,灭世之潮!
此时穹顶陡然破开一个黑漆漆的大洞,刹那间日晦其明。一位百丈高的血发魔神从天而降,手持巨蟒长鞭,如陨石砸地,背后乌黑的无尽浊浪亦难掩其狂态,来者正是蚩尤转世,神人血枫!
孙丽钗咤一声,身躯陡然高长起来,手结法印映照宇宙,长发盘结如肉螺,面相整肃宽口阔鼻如狮子,脚下莲座出现澄澈万里,双目一睁,化作威严佛瞳,周身毫光大亮,似人间骄阳。
十四尊者之首,大光明净心伏魔宝狮子上尊!
人们都说天下第一是佛子,青史第二是万人敌李鼎勋,但这是单以战绩论。
真正的实力排名,孙丽钗才是佛子之下的次席。
血枫见到这样一位同自己等高的神通者,不禁大喜,放声狂笑,“来战!来战哇!!!”
拳掌交击,余波震裂大地。
那天边怒浪疯涌到此,可却在短短几息就封冻化冰,成了一条壮烈的冰川。
那波纹潮花都完完整整地冻结,清清楚楚,浊浪凝冰,似乎是另一个极寒世界的倒影,那冰壁上浮现一个高寿男人的身影,相比整个的冰体而言微不足道宛如沙砾之于广漠,然而他轻轻从冰中走出,好似幽鬼,乍一现身,一股淡淡霜风吹拂,万物冰结。
墨云轻轻抬起右手,袖中一道清光飞出,却是王平安的飞剑。
“那小子称你为袖中青龙,我却偏好叫你斩浪裂天,你说好不好?”他轻轻捏着剑,似乎是在牵着爱人的手。飞剑微微颤抖,如泣若吟。
那冰中异人与他遥遥对立,双方都是翩然君子,哪怕即将来一场生死之搏,还是彬彬有礼。
“墨云。”
“九寒。”
“有礼了!”
飞剑电射而去,异人退入冰川,冰与剑交击,铿然如玉震。
……
鹿正康朝东南方一个踏步出现在太吾村内。
相比寻常农家村镇,此地异常繁华与冷清。
繁华因各种建筑。
冷清因空无一人。
村中有一口古潭,滩水黑似浓墨,潭边竖着上百座石碑。
江湖各派,各世家都承诺将武学传授给太吾传人。
这石碑记录着誓约,记录着当初封印相枢的功勋。
潭水慢慢下降,露出光滑的石壁,直到干涸。
深潭现在就成了一个深坑,里面遍布锁链,捆着一个三首八臂的魔神。
闭目盘膝于此,当昏暗的光扫入这万古的黑暗之所,而的体躯却比阴影更深沉。
三首分别为忿怒相、愁怨相、癫狂相。
浑身缠绕着鬃毛似的火焰,八臂伸展遍指上下**,手掌各结法印。
相枢真身,好一尊魔神。
魔神睁开了眼。
忿怒相仰面望着潭边的鹿正康。
三首齐道:“小和尚!你来寻死了!”
站起身,锁链訇然中开,震震似钟磬之鸣。
相枢只一挣,这无数的锁链当即崩碎。
一跃挑入高空,落在鹿正康身前,高三丈三尺三分三寸,浑然天成。
鹿正康不言,挥出一掌。
超神一阶,须弥掌!
相枢厉啸,八臂回击,超神一阶,血神捶!
偌大太吾村,烟消云散!
挥掌!出拳!
相枢癫狂相喷出毒水,流毒千里,所经之处千年内寸草不生。
鹿正康挥袖将这浪潮般的毒水扇开,而毒气迷冥将他的衣袍腐蚀。
“吼!”相枢猛然一拳将鹿正康远远击飞,撞破几座山丘,烟尘滚滚,转眼他又一步出现在相枢身后,一只蒲扇般的肉掌恶狠狠击中邪神后腰,发出金属爆裂的轰鸣。
“嗷!!”相枢痛呼,这秃驴好重的掌力,差点没把脊椎打成粉末,好在恶缘凝结,的体躯金刚不败。
双方你来我往,拳劲掌风四逸,化作连天的龙卷,远远望去,那太吾村方向有一道线乱杂杂朝远处冲去,沿途树林倒伏,山头碎裂。
佛魔大战,威力至斯。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大封印,剑宇宙
轰!
相枢的高大躯魄被重击打过天边,猛烈撞在西北的连天冰川上。
一朵冰云升起。
墨云凝神望着冰川上的这道庞大裂口,此刻巨响声袅袅散去,天地一时间寂然,远处孙丽钗同血枫的交手陷入僵持,而墨云能清楚听清那细细冰屑点点敲击的沙沙声,似乎是打在窗棂的一场微雨。
一道冰刃轻轻从脖颈后袭来,随即被一道无形剑气格开。
墨云转身,九寒的身形出现又消失。
冰川凝固的浊水本是污黄色的,现在竟然一点点透明白亮起来,天上被血枫撞出的大洞已经愈合,阳光再次普照,这无际的大地,剑客站着冰壁前,折射的光影在冰面上呈现一个模糊的景象,似乎冰壁后是镜面的世界,他站在此地,就如同站在隔阂的分界线上。
相枢从冰川里一跃而出,昂然立于半空。墨云仰望,其态凛然,魔气狂狷,叫人见之疯狂。
那忿怒相口诵真咒,手掐法诀,慢慢的,忿怒相口鼻间涌出蓝紫色跃动的雷浆,凝聚为珠,一个接一个,飞舞盘旋在他周身。
不多时,鹿正康高大的身形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相枢忿怒相面前。
他的衣衫已经腐蚀殆尽,露出一身壮硕的筋肉,洁白如玉的皮肤上遍布着灿金色的字符,具备四十二般妙相,好一个降世威严甚深菩萨!
相枢见到仇敌分外眼红,不等手中术法达到巅峰,三首齐吼,“清净绝业,殁神正雷!”
那一颗颗雷珠陡然炸开,朝鹿正康喷出花团般的恐怖雷光。
这浓郁雷光一出,刹那连时间都为之停驻,墨云震惊地望着这蓝紫色的毁灭之光一点点向佛子涌去。光芒在固态的时间里似乎是水一般,温柔流淌,光波如涟漪互相追逐,一层层叠加,浪头越来越高,威力越来越强。
这相枢的神通术法,竟然如此细致入微,连最细微处的能量波动都在掌控中,要用来不断累加而非无谓散逸。
一切的都是停滞的。
墨云的躯体无法动弹,内气无法运作,精神无法流转,唯有他一颗自成宇宙的剑心,还在接受这无法被肉壳看清的景象,在心中撞出无限的火花在酝酿,超脱的剑意如星海间遨游的神鸟,正在嘶鸣,似要跳出幻想,冲入现实。
面对这样可怖的一击,鹿正康呵气,手结说法印,法身示显。
菩萨超三世,过去现在未来无所不在,存在任何细小的时空片段中。
佛子安然不动,背后法身双手合十。
金光弥漫,一时间鹿正康体魄化作纯金。
少林秘传,神一阶,金刚护体神功。
不够。
鹿正康纯金铸就的体躯上闪烁无数字,这一个个字符似是一粒粒种籽,萌发,成长为朵朵昙花。
这生长在佛躯上的花,自然又梦幻,伫立的鹿正康他就像大地一样,包容一切生命,也包容一切毁灭。
超神一阶,金刚昙花法界。
无边的雷光似乎是卷动的蠕虫一丛丛,在一个圆满无形的花界上爬行,将鹿正康包裹成一个雷球。
相枢狞笑着,三首上六目齐齐闪烁幽光。
大封印地狱冥行!
八臂环抱,无边黑潮凭空汇聚,形成一个漆黑的球体,魔神抱着此物冲向佛子。
时间依旧凝滞,或者是说们的战斗已经是在时光的夹缝里进行的。
之所以还未跌出物质界,只因为有墨云这个观察者。
相枢合身一撞,把鹿正康连带雷球,整个塞入那黑色封印中。
“哈哈哈哈!小和尚!在地狱里受苦吧,在死亡里哀嚎吧!”
鹿正康能创造净土,相枢当然也能创造地狱,这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黑球不断收缩,眼看着鹿正康就要被带入地狱中。
陡然,黑球中一道白光射出,凝聚成一个手掌,结降魔印,狠狠打在相枢胸膛上。
大封印小千界胎藏!
巨大的昙花符纹凭空闪烁,花瓣泼洒出金光铺展成画纸贴上相枢的后背,那白光凝结的手印抵着相枢的胸膛,一点点将魔神推入画中。
相枢惊怒交加,朝着黑球吼道:“等着!本座一定会冲出来,再杀了你!”
话音未落,相枢就彻底被按进昙花金纸里,成了一副画上栩栩如生的肖像。
时间再次流动起来。
墨云茫然的望着眼前,虚空中漂浮的画轴,以及那一颗收缩到芝麻大小的黑点。
黑点里传来鹿正康模糊的低语:“解决异人,集齐十大神剑……唤回……封印……杀……”
断断续续的话没说尽,封印彻底收缩,鹿正康消失。
“佛子!”
剑客皱起眉,剑心反照,将方才时间片段里发生的一起回溯出来。
这下他心里清楚,佛子同相枢互相都奈何不得对方,只有等太吾传人集齐全部十柄神剑,以获得压制相枢的力量,这才能彻底解决整个同宇宙暗面融为一体的魔神。
阳光朗照,在冰上漫射出无限的彩虹。
九寒的身形缓缓在虹光里浮现,形成大片的幻影,无数个九寒,这个枯瘦、青黑的男子,他望着墨云,轻轻道:“你不可能打败我的,只要这覆盖三分天下的冰雪还在,我就不会受伤。”
墨云轻轻闭眼。
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胸膛里有一团热火。
“你说我不可能打败你。”
“是,放弃吧。”
“因为这三分天下的冰川。”
“在自然之力面前,凡人唯有挣扎死去。”
“冰雪是你的源泉,只要把冰雪都融化就行了。”
“你做不到的,这是当年共工撞倒天柱不周山后,从天外涌入的恶水,鹅毛不浮,催山毁林,人落入其中,水透毛孔,倒冲五脏,当即溺毙,此水化作玄冰,至坚至强,刀剑难伤。”
“我不认可。”
“不认可?”
“我不认可你的神通。”
“你在逃避吗?也好,逃命去吧,就像他们那样。”
“如果我不认可眼前的世界,那么世界就会被我的剑所取代。”
九寒的话语还在继续,低吟,沙哑的嗓子,在光里,离自己那么近,可又那么远。
眼前的世界,耳中的世界,鼻内的世界,体表的世界,有空间、时间、重力的世界……
我,墨云。
不认可!
剑客的胸膛变得透明,释放出刺眼的白金强光,有什么要破开他的躯壳,有什么要冲破虚幻的束缚,要向外面的世界发出咆哮!
咔擦
墨云的胸膛碎裂。
无尽的星河破壳而出。
心剑最高的奥义,冲破神一阶的窠臼,演化宇宙!
剑界!
光!!!
一瞬间的剑意爆发,天地都被笼罩。
江海倒流!
山川低昂!
大日失色!
你的话,我不认可,所以我用我的剑,取代你的世界!
第一百七十七章 剑、封、争
这个世界是上缘组成的。
绘卷宇宙是上缘构成的,同鹿正康的净土,或者相枢的地狱没有区别。
这上缘来自那个衰落的大宇宙。
存在的基础,就是上缘。
而上缘的运行呈现出了宇宙相。
时空、物质、能量、概念、规律……
上缘的运动使得这些存在得以演化。
剑客墨云,观察了佛魔大战后,他彻悟了至理。
世界的存在,同我的存在没有两样。
我的心就是我的一切相。
心能替代我,就能替代宇宙。
让物质与能量都化作我的剑,让时间与空间也化作我的剑。
区区冰川,便是三分天下又如何?
神外之剑心间宇宙。
墨云溶在肆虐的剑气中,而这剑华扩散着,沿途的冰川草木、空气灰尘,都被霸烈的剑意束缚、篡改。
此乃真正的万物之剑!
异人九寒睁大了眼睛,他的眸子幽蓝透紫,倒映着超脱凡世的光。
“好美的剑法……吾道可安……”
那一挂剑气如龙,冲入万里冰河,刹那间,这从西北而来,覆盖了西域、山西、京畿、辽东、山东以及大半个荆北的无垠冰体,烟消云解。
一条冰龙飞入天空,消失不见。
墨云趴伏在地上。
身体重伤,经脉寸断,动弹不得了。
他感到轻轻的冷风吹在脸上,面容上稚嫩的绒毛微微摆动。
风从左边来。
剑客扭过头去看。
那异人九寒,身边飞着小雪,一位冰雪般洁白,冰雪般冷漠,冰雪般孤傲的女子站在九寒面前。
她牵起九寒的手。
这正午的光啊,热烈徜徉,把雪女的肌肤照得剔透莹润,给九寒枯青的脸镀了一层金色的晕。
冷酷而消沉的两个怪人啊,他们冲着彼此,露出今生来世最温柔的笑,他们握着彼此,漫步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墨云看着地上掉着一枚剑柄,挣扎了一下,微微挺起身,就力竭扑倒,地面好硬,硌着他的胸膛,挤出了一大口血。
“不好意思了,小子,把你的身体用坏了……呵呵,接下来的路,不能陪你走啦……”
世界上最强的剑客,残剑公子墨云,轻轻笑着,离开了人世,最后的一点神魄都用来修复身躯,在这无人见证的神魔战场,一位英雄落幕。
转眼,王平安茫然坐起身。
发生了什么?
我在哪里?
长长的道袍,宽宽的袖子里,几节剑刃掉了出来,摔在地上。
“袖里青龙!怎么碎了?”道士心疼坏了,一开口说话,顿时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噫噫噫!小道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难道?”一个可能性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我被佛子毒打了一顿?”
轰!!!
“痛快!再来!”
地平线上,两个巨人正在交手,轰鸣声远远传来。
王平安被巨响吓得一哆嗦,胡乱把飞剑碎片拾起来,又擦了擦脸上的血,迈开步子就打算逃离这片危险的地方。
然而才走出去几步,右脚底下踩到了什么硬物,一个没站稳打滑,崴了脚。
“嗷吼!”道士摔倒,抱着脚踝来了几个翻滚,“痛煞我也!”
他现在体内五劳七伤,内气枯竭,功力倒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摔这一下真不轻,差点就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给交待当场了。
“什么东西暗算道爷!”王平安摸索着,在草丛里搜出一枚剑柄。
完全像是冰块雕成的一个剑柄形状的物体。
还有刻字大玄凝。
“咦?这是剑冢里的那种剑柄吗?”
此时剑柄微微颤动,指着那远处的战场。
血枫与孙丽钗交战正酣,而且他们的形体越来越大,已经冲破云霄了。
举手投足间,狂风暴动,那天上的云彩都被搅散,化作他们指缝里的白烟、腰腹间的飘带,剧烈的摩擦带出电气,噼啪轰鸣。
“好……好厉害!”
王道士刚才只是瞥了一眼,没敢细看,这一凝神张望,顿时被吓得目瞪口呆。
都说古远时代有巨人族,什么防风氏、龙伯国人等等,这些巨人纯粹而美好的力量叫人无比向往,王平安平日里也爱看《山海经》、《列子》这类的书,对巨人也赞美神往过,如今两个巨人果真出现在他眼前,顿时把他的狗胆都骇裂了。
“跑跑跑!!!”道士吓得只是夺路而逃,连净土都忘了,这一阵慌慌张张,背后那连天线缓缓推移过来,无尽的狂风将他卷起,直接飞得高高的,被向后抛去,朝着巨人战场去了!
“妈妈啊!三清老祖!鹿缘菩萨!救救小道呀!”
惨叫声,消失在风里。
……
世界是上缘组成的。
但上缘也是有不同的状态的。
其运动缘流,可以被认定为另一个体系。
有缘流的上缘才能迸发无限的存在。
而缘流消没的世界,会逐渐死寂,最终归于虚无缘住。
缘流缘住,循环往复。
上缘还是上缘,但宇宙在这种循环间就会成住坏空,不断更新这个过程是很漫长的。
绘卷宇宙的元灵以轮回保持缘流,而外面的大宇宙,虽然缘流还在,可已经慢慢减速,这个状态已经不适合宇宙活跃期的生命存在了。
如果说绘卷宇宙的上缘像是湍急的河流,那么大宇宙的上缘就像是缓慢移动的冰川。
绘卷宇宙就像在冰川上的一个小漩涡,这样的小漩涡为数不少。
而在绘卷宇宙的上缘里,鹿正康的净土,相枢的地狱,就像两颗无土栽培的洋葱,根须弥漫。
不同的是,净土更庞大,被绘卷元灵认可的净土,逐渐成为了这个宇宙本身,而相枢可怜巴巴的地狱只能蜷缩起来。
上缘无所谓时间与空间。
净土与地狱都向着过去未来蔓延。
鹿正康与相枢的存在也在向三世蔓延。
们的交锋,不单单在空间上,更在时间上。
……
涿鹿。
黑云盖顶。
两军于原野对垒。
姬轩辕站在七宝帝辇车上,左手按剑,右手抚须,与蚩尤遥遥对望。
这一战,不可不为,不可不胜!华夏之疆土,华夏之文明,亿万万百姓,万世文明,此战可期!
连番败仗之后那蚩尤之军已成疲态,杀敌夺位,正在今日!
诚此千钧一发之际。
两军中间的空地上,无端地飞出一张金色画布,打着旋往天上升,隐隐的咆哮声传出,双方将士一听,顿时双眼通红,神态扭曲,状极痛苦。
帝辇车垂下道道玄光护住了姬轩辕,为他挡住了相枢吼声,未来的黄帝骇然得看着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金色画布。
身后广成子眯起眼,轻声道:“至邪之魔,天下大祸。”
叫人魂飞魄散、心智散失的吼声不断澎湃,两边军伍因而散乱,眼看着就是全军覆没的景象。
此时云层破开一个圆孔,光柱照下,一颗黑球如陨星般坠落,猛地就撞在画纸上,那相枢闷哼一声。
金纸与黑球同时消失。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往昔,前因后果
前古、秦汉、唐宋,荒野、战场、城镇。
一页金纸与一颗黑球不断交锋。
鹿正康奋力压制相枢,一边也在努力挣脱地狱冥行的封印。
他可以保证,自己会比相枢先挣脱,毕竟净土比地狱强得多。
……
然山三十二峰,各有灵秀,然山门人在这一大片的山脉里筑屋修道。
广袤然山,这许多老林子盖着起伏高低的山丘,许多地方都崎岖难行,修道之人为贴合自然,往往在僻静处搭庐隐居,偌大的地界里,藏着不知多少然山前辈能人,往往许多同门是一辈子也没见过一面的。
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这样了。
然山最低级别的弟子称为散人,往往负责杂役,照顾贵人起居。
再上一阶便是剑奴,修剑之前,先做奴仆,诚心正意,方寻大道。这个级别的弟子多有师父带着修行。
然山三宗,阴阳宗、神剑宗、玉符宗,节节攀高,修道弟子能过了这三关,出类拔萃,品行优良,即可脱离游士,晋升三宗传人之位。
弟子最高的级别就是三宗传人,又被称为真传弟子。
到了三宗传人,道士就有资格传道授业,收纳弟子了。说是弟子,其实也是仆从,当上师父后,最快乐的就是指使小弟子去做事情了。
老道宋锴修是个很平庸的家伙,他的武学造诣很差,然而他的师父是曾经的然山仙师,有这层关系在,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的,在他师父死前当上了真传。
这一步就耗尽他全部的运势了,在那之后,几十年来,他再没有被晋升,当不成青琅护法,恩师也老死,慢慢他就淡了上进的心思,打算找个弟子继承他这一身“好技艺”。
臭番薯只配得上烂鸟蛋,宋锴修前前后后收了几个散人,他们都因为老道蹩脚的武功而跑路,另投他人去了。
最后,愤愤不平的宋锴修决意不再收徒,如是又三五年,直到某天,他在山上一个狼窝里找着一个小婴儿,这小子看到他一点不怕,被狼妈养了几年,身上也没有半点野性,看起来是纯真赤子的样子。老道高兴坏了,觉得是老天赐下佳徒,要让他这一脉扬眉吐气。
他把小婴儿带回去精心照料,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孩长大,每天都跟着师父,也不知道是不是宋锴修教育水平太差,总之,这小孩被教废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老道士心虚地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不是自己教得不行,是这小子天赋就早熟,长大就潜力耗尽了云云。
有了这个认知后,老道支使起徒弟来更加心安理得了。
“平安呐,去把洗脚水端来,不要太烫。”
“平安呐,把饭去做了,昨天晚上没吃完的那盘蒜苗炒肉你去热一热……”
平安这,平安那,平安做好一切要做的事情。
王平安。
小道士问师父,为什么要让自己姓王呢?
老道士咳嗽几声,糊弄了过去。
原因其实很简单,小道士他的亲生父亲姓王。
宋锴修知道徒弟的身世,王平安当初被他发现时,脖子上挂着一块黄铜长命锁,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老道虽然在道法上的专业水平不高,但基本功还不错,他花了几年时间找到徒弟的亲爹,是个被叫作王三麻子的乞丐,衣衫褴褛,身上遍布流脓的烂疮。
至于王平安的母亲,她早就死了。
“待在然山,待在师父身边,一辈子,不求你出类拔萃,平平安安就好咯。”
小道士过得不快乐,各种意义上的不快乐。
武功差、术法弱、性格软,在家受师父压榨,在门派里被同门无视,他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
净土历一百零九年,他八岁,六月十三,独自上山采药。
昨晚下了一点点小雨,山间的泥土还湿润着,山岚弥漫树林,走在满是荆棘的山路上,头顶树冠不时滴落几点积雨,淅淅沥沥落在他身上、道袍上、药篓里,这水很冷,打在皮肤上像是小冰珠,冻得人能打哆嗦。
王平安沿着熟悉的路走,他只打算去林子深处找一些接骨草就好了,然而雾气太大,他不慎就拐上一条陌生的兽道,这是山里野猪、野兔之类的动物踩出来的路。
尽头是一个山洞。
王平安瞪大眼睛,在黯淡的光里,迷蒙的雾里,一大群野兽正围聚洞口,一头猛虎、六七只狐狸、三条野狼、几团刺猬、一窝兔子……林林总总上百个,几乎连带附近几个山头的动物都来了。
他们安安静静得趴着,默不作声,朝着洞内的黑暗,眺望着。
捕食者与猎物,肉食者与草食者相遇,却相安无事,场面无比祥和。
山洞里到底有什么?
他的到来,被一头老虎发现了,那只猛兽扭过头来看了看他,随即突然起身,王平安愣着,以为大虫要吃自己,但又直觉那虎是有灵的,有情义的,不可能连嘴边的兔子都不吃,就专门逮着人来扑杀吧?
果然,那虎做出倾听状,随即低吼几声,群兽让开一条路,王平安可以径直踏入那山洞。
要不要去?
当然要去了。
神仙故事那么多,他看了后做梦都想碰上一次奇遇,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哪有放过的?
壮着胆子穿过兽群,他进入山洞。这里不算漆黑,上面有小孔漏进光来,洞中没有活物,王平安放心前进,不想才走几步就到头了。
一面石壁挡住去路,上面湿哒哒的,长满青苔。
小道士左右打量不见有仙人,顿时着急了,在石壁上不断摸索,粗粝的岩石冷硬,还沾着一层黏糊糊的水渍,他凑近石头,仔细打量。
一路往下,直到右手摸到一处平滑的玉石感的墙面。
王平安一乐,掏出采药锄,顺着玉石边缘开始刨石,这些是石灰岩,还算松脆,小道士忙活了一个时辰,累的要死,这才看清,嵌在石头里的是一个黑色四棱锥,明显是人造品,仿的须弥山。他这下欣喜不已,忘了身体的疲惫,更加努力地开挖。
日上三竿,石头清理了大半,王平安使劲把棱锥从石头里拔了出来,这下还连带抽出一张金纸。
金纸一出,洞外传来百兽哀鸣,王平安抱着棱锥,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金纸,这纸卷摊开了一角,隐约显露一条铁黑的手臂,枯瘦的手掌结印,看着邪异恐怖。
这一眼,他就仿佛被攥住了五脏,他感到剧痛。
“啊”叫声,很快就因为肺部空气抽干而低落。
他感觉自己要死了,这不是什么仙缘,这是死劫。
就在此时,他怀里棱锥冒出白光,轻轻抚慰了他的身心,王平安如将要溺死般大口喘息,不敢再看那金纸。
棱锥里的光芒愈发明亮,引得道士眉间昙花法印发烫。
平静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你捡到那剑柄,记得去给太吾传人送去,别乱跑了,动作快些。”
什么剑柄?道士听不懂。
陡然,棱锥剧震,王平安抱不住,立即松手,只见黑玉般的四棱锥猛然往地上金纸一压,随即响起一声闷哼,二者齐齐消失。
什么都没捞着。
一上午白费。
王平安发了一会儿呆,随即回过神,刚才外面的响动不小,他怕过会儿有人前来,于是赶紧背起药篓准备离开。
出了洞口,此时,地上趴着的动物们全都死了。
冷风吹拂,满身大汗的小道士只觉得心底冰凉。
第一百七十九章 悖论,上尊的拳
这天,王平安恍恍惚惚地回了家,师父骂他怎么去了那么久,灶上饭都凉了。
他没有回答,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当晚宋锴修给他招了魂,可意料之外的是,从此以后王平安像是开了窍,武功道法均是突飞猛进。
然山最年轻的三宗传人,最年轻的首席,被誉为三百年一道子,这些了不起的成就在短短十年内得到。
如此出类拔萃的王平安,他的生活却普普通通,日常起居、修道练武、交际结友……一切都有条不紊,仿佛是一个被操纵好的木偶,只不过是一个有神魄的木偶,他究竟的模样深深隐藏起来。
没有人再知晓他还是那个平庸的少年。
他的师父宋锴修有了这么出色的弟子后就志满意得,逢人就要吹嘘一番。
那天在那个山洞,遇见的那一切,都被这个道士仔细隐藏起来。连自己的好朋友白子墨都不知道。
王平安知道自己取得的一切,都与那个棱锥,与那一页金纸脱不开关系。它们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他的天资。
然而时光匆匆,慢慢的,就连他自己也淡忘了这段久远的记忆。
他越来越强,越来越出名,被越来越多的同门、江湖人尊重,可他丝毫没有觉得欢乐。
王平安爱说爱笑,可欢场散去后,只有更深邃的空虚。
活得规规矩矩,那又如何?
王平安感觉自己亏欠的东西好多。
直到,那个午后,码头的船上。
遇到那个姑娘。
她也是普普通通,给了王平安一种同类的感觉那种平庸者的宿命感。
道士并不是不够优秀,只是他意识到自己会如同无数门派前辈那样,在既定的步道中平淡走完一生。
而渔家的小妹呢?她活在平凡中,可她向往着不平凡往往是还未对命运死心的平庸梦想。
尽管如此,王平安可以大声说出自己喜欢伏兮兮只是不敢。
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天命。
简简单单,非理性的决意。
这不是一见钟情,这是道士预谋已久的爱情。伏兮兮符合他梦中情人的一切特征。开朗乐观,纯善活泼,长相清秀,眼眸热烈。
除此以外,躲藏在角落的记忆一天天清晰,逐渐翻滚起来了“你捡到那剑柄,记得去给太吾传人送去,别乱跑了,动作快些。”
动作快些!
王平安睁开眼,他正身处高空的龙卷中,狂风吹得他眼睛剧痛,身上被沙砾树枝击打得青红大片,但是他还紧紧搂着剑柄碎片。
抬头望去,远方的两个巨人,一个皮肤黝黑,肌肉饱满,皮肤上遍布红亮的图腾纹,一个妙相庄严,身后有七把巨大的剑柄盘旋如光轮。
王平安这时候才真正明白儿时听到的那句“给太吾传人送去”是什么意思了。
佛子好大手笔,传个话还得从头传呐,就不怕话传丢了吗?
不对,不仅仅如此,还顺便点化了我吗?王平安忖度,到底是王平安遇到了佛子,还是佛子找到了王平安?
不等他深思这个问题,他陡然感觉自己在急速下坠,原来他被抛出龙卷之外了!
王平安三魂七魄吓飞一大半,不等他想遗言,又一个龙卷吹来,他再次上升,起起伏伏,远远近近的,总算还是在向战场靠近,道士松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不要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打成灰。
血枫挥舞长蛇,使出五仙教绝学蚩尤铁鞭,得蚩尤真意加持,这区区秘五阶的招式硬生生打出了神一阶的风采。更遑论他如今法天象地,力可扛海,手中神剑囚魔木化形的赤炼长蛇搅动大气,撒下漫天风雨,似能斩落十万天兵,气魄盖天弥地。
孙丽钗运功抵挡,陡然瞧准一个破绽,左手流星般刺入漫天鞭影,一瞬间承受数十次重击,臂膊铿然作金铁震鸣之声,她把手掌一收,攥住了长蛇,顿时这弥漫十里的黑云也似的鞭影消散一空。
好一条恶蛇,被攥住了七寸,依旧不肯罢休,伸颈一口咬住女尊者的手臂,狂暴赤毒似烈火般涌出,肉眼可见孙丽钗的一条白玉胳臂被染得暗红。
“喝!”孙丽钗奋力将长蛇扯来,巨力澎湃间,把血枫拉得一个踉跄,随即她右拳就遽然击出。
逸姑庵上七阶拳法正心莲。
好一拳,殴在血枫鼻头,炸开的血花正正好好是一朵红莲。
“贫尼的拳,可好味!”孙丽钗豪迈大笑,出拳不懈,把那血枫打得朵朵莲花开。
当此时,九寒身死后,世上相枢化身只余血枫一个,冥冥之中,相枢报身的异力就加持到了血枫身上。
“吼!”被打懵的血枫陡然回过味来,极度震怒,体魄再次拔高,已破千丈,整个荆北之地都能看到他伟岸的躯壳。可惜如今大家都躲在净土里,真正看到这一场巨人之战的实在是少数。
孙丽钗放声大笑,好似雷霆滚过天际,“不过瘾,你这大施主鲁钝不堪,让贫尼教教你什么叫道理!”
只见这位女上尊丝毫不顾左臂剧毒袭心,提起右腿猛然一扫,把血枫绊倒。
这般体型之下,任何轻功都不能施展,血枫眼睁睁看着头顶的天空慢慢缩小,他庞然无俦的身子山一样坠地,一瞬间大地震荡,一圈尘浪咆哮而出。
那身在气流身不由己的王平安看到这一幕脸色大变,他好不容易靠近了,这一下又得被吹飞几里地。
“嗷呼!贫道一定会再来的!”微不足道的惨叫淹没在滚滚烟尘里。
孙丽钗空出手,把一直咬着左臂的赤练蛇捏断,扯下蛇头往地上一扔。
这蛇看似是活物,其实是神剑化形,那蛇头在半空翻滚几圈,化成流光返回本体,重新变成一条丝丝吐信的毒蛇。
血枫一手撑地,一手挥鞭,欲迫开孙丽钗,哪成想她斗战如狂,不顾身上被抽得血肉横飞,嘶声厉啸,手结宝瓶印,先一个屈膝拗步,踏在血枫胸膛,随后猛然就一坨子捶下来,击在他的头上。
都说蚩尤与他那八十一个兄弟,个个铜头铁额,但这一下,就是铁山也得给劈出个大窟窿。
血枫吃了一记狠了,眼珠子都快从眶里挤出来了,孙丽钗得势不饶人,一双铁拳似流星大雨,一刻不停的砸下来,大地碎裂,高压的地下水流冲起,混着血,似一条逆冲的汹红瀑布。
第一百八十章 十神剑,魔神枢,颠倒时空
血枫奋力挣扎着,然而他被揍得神志模糊,接近濒死,根本连自己肌肉都控制不住,只是在一腔怒火里挥舞拳脚。
反击!不然就会被杀!
长鞭,鞭法,我的鞭法绝二阶,巴龙鞭法!
“巴龙,大蛇也,巴龙之大,可以食象,三岁方出其骨。”
法天象地后的巴龙,绝不仅仅是能食象,更能吞山!
只见血枫手边赤炼长蛇引颈长嘶,刹那间白昼昏冥,似乎是一口将太阳给吞下,蛇躯暴涨,片片红鳞染上金霞,瑰丽灿烂似卧云的神龙。
巴蛇张卡巨口,巨大的身躯投下的浓密阴影直接将孙丽钗的身形都淹没,这一口必能把上尊整个吞下肚去。
孙丽钗奋起最后一拳。
拳头上金光隐隐,似有无穷昙花盛放。
正缘扣里的这些年,她亦是领悟了须弥真意。
这一拳,是超神一阶,天柱落!
上尊出拳,巴蛇吞佛!
轰!
原地升起蘑菇云。
无尽的尘埃与空气对冲,张扬出一个土黄色的,蓬松而多褶皱的烟球。
一条金蛇飞出埃土,凌空盘旋飞舞几次,朝着昏暗的太阳张口,被吞噬的光芒重新归还给天上大日,随即一个巨人从蛇口内勃然跃出,似是打破了牢笼,又似是重获了新生。
巴蛇破碎,洒下漫天血雨,一块剑柄飞入孙丽钗背后的光轮。
远处一道流星飞来,却是道士重新凝练出了一点内力,以飞剑术御使剑柄飞来。
九柄神剑剑柄,聚合为一!
伤痕累累但仍旧神采飞扬的孙丽钗慢慢转过身,直视着剑轮,九枚剑柄在旋转中一点点融化,光轮漾开,聚合成盘,好似一个彩色的漩涡,飘着朦胧的光尘。
漩涡中央一点点凹陷出一个剑柄的阙口,孙丽钗见状,取出伏虞剑柄,将其放入漩涡。
十神剑聚首。
一瞬间,天地震动,孙丽钗身形晃动,几乎要倒下。
光芒四射的剑轮陡然方出浓烈的黑雾,瞬间就把世界染黑。
这潮水般的雾,并非是藏匿邪恶的温床,相反,是纯正的死亡,夹杂着锈蚀的铁与陈旧血,无穷阴影里,天上漫天的星河都显露出来,似乎一瞬间太阳就落山,夜晚统治了苍穹。
滞留在神州大地上的人们,都能看到天上,无穷星辰聚合,凝聚出一位光洁灿烂的战神。
头生三面,各具七目,伸展十臂,统持奇兵。
大黑天魔王,天命之神,轮回之末。
魔神枢。
孙丽钗仰望着枢,当即就发现他只有形体,却无神魄,十神剑召唤来的只是的躯体。
就在此时,东方的天边升起一朵蓝底金纹的昙花,花间有一块黑玉棱锥,遍布裂痕,浓烈的白光,似乎是一轮被封印的朝阳。
“十七万载伏邪魔,寻遍人间现真佛。回首也叹多风雨,一寸灵山,几度豪情。笑菩萨,不知凡俗真滋味。
“昔日凌霄殿上坐,辗转轮回魂似梦。远望可知身是客,星汉浮云,九州劫波。意如铁,无间地府也等闲。”
不知何处响起的一首佛偈,悠悠吟罢。
嘭!
玉锥破碎,露出一位慈和的菩萨,正是佛子鹿正康。
他手持一副金纸画轴,随手展开,相枢真身在画上咆哮跳跃。
鹿正康平视着天穹上的大黑天魔王,顿时明了的状态。
他招手,叫孙丽钗来得身前。
二人在天地尽头,东海深处相会。
“要杀死相枢,非得是由其前世,魔神枢来动手,否则便会不断转生,将来还会侵入净土,荼毒生灵。
“这十柄神剑,皆取自魔神枢的十兵器,乃有情之刃,如今十魂差之一魂,却是流落婆娑,我把你送到过去,彼时可见到那伏虞神剑的转世,你去将她带来,也可免了她一场死劫。”佛子吩咐罢,轻轻呵气,将上尊的伤势治好。
孙丽钗颔首领命,鹿正康望着这个女巨人,颇多感慨,“你去吧,莫怕前路黑暗,只顾直行。吾会做尔身后明灯。”
鹿正康手结说法印,神念贯通宇宙,法身示显,头顶青天,孙丽钗站在法身跟前,甚至不到的腰腹。
“此处乃天地之尽头,时空紊乱之所,在此地贯通过去最为便利,不过你到了那边,却也不能有诸般神通,只有一身武功可以作为凭依。万万要小心行事。去罢!”
法身一掌挥出,掌印中央,一个字缓缓旋转,打开一个金色光门,透过此门,可看到其后的一处深林。
孙丽钗轻笑,身形缩小,飞入光门不见。
……
世人皆道前因后果,却不知大神通者往来三世,可逆转因果,重塑造化。
寂寂深谷,高松翠柏。
一个精瘦的老者在泥沙松软的河滩上大步前行。
几里之外的平野,远远传来清脆的呼唤声:“义父!等等我!”却是个豆蔻少女,着红衣披麻袍,腰悬长剑,乌黑的秀发扎两束辫子垂在脑后,正四处张望。
义父咳嗽一声,也不回头,继续前进,一边以传音入密之法,将话语递出去几里地,寻到少女后仔细答道:“傻丫头,还不快些跟上,你一路上东闯西窜,可好生耽误工夫!”
义父一头灰发仔细地捆扎成髻,夹杂许多银丝,像个对规矩一丝不苟的老头,看着衰弱,声音却洪亮,武功也出奇高。
少女听到义父话语,便嘻嘻哈哈地拌嘴,一边牵着瘦马,一边走,看着洒脱,可眼神却还在眺望身后地平线上的城楼无限烟火的人间。
这边,义父被她好话奉承地飘飘然,严肃的脸上咧开嘴角,说话都柔和许多。
“好了,莫闹,眼前就是偃宣谷了,此处地势奇险,又伏藏着厉害方术,可得时刻谨慎小心,你快些跟过来。”
少女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半个时辰方抵达河滩。
遍寻义父不见,她大声呼唤起来。
义父轻轻从一颗树上跳下,站到少女身前。
“你磨磨蹭蹭这么久,义父也该不耐烦啦,给你的马儿怎得不骑,平白浪费时间。”
少女撅嘴,“马儿这般瘦了,我不忍心……”
义父叹一口气,“就是你这般软的心肠,我才要把你带来这谷中。天要黑了,赶紧骑了马进谷吧。”说完,他便径自飞身赶路去了。
少女惆怅地抚摸瘦马的毛皮,“马儿,马儿,虽然我身子轻,可也不免让你劳累一番……待追上义父,我叫他亲自拔草给你吃,好不好?”
瘦马通灵,恢恢啼叫,连连点头。
少女嬉笑,跃上马背,一人一马,直闯天涯。
第一百八十一章 焕心入谷,上尊降世
瘦马虽瘦,犹有勇力,四蹄踏步,奔行如飞。
马儿载着少女冲入一片浓雾,唤起女孩童心,翻身立在马背上,她年纪虽幼,也有扎实的武学根基,站在颠簸的活物背上,依旧稳如磐石。
少女迎风扬臂,浓稠的白雾在她袍袖间翻滚,她便幻想自己是那腾云的仙人,脸上幸福得漾出红晕,咿咿呀呀的大叫起来,声似百灵,体若杜鹃,自由自在,美若霜鸟。
雾气毕竟浓,马儿又跑发了兴,等少女回过神来,不觉竟然已经超过了义父。
她努力想控制瘦马,可反倒激起马儿狂性,胡乱跳动起来。
少女惊叫,眼看就要摔飞出去。
义父哈哈一笑,飞身一跃,转瞬就拉住了瘦马缰绳,一团柔劲裹着一人一马,二者轻飘飘落地,均未受丝毫损伤。
少女惊叹:“哗!‘妙手一运一太极,太极一运化乌有’,这便是武当无极劲呐!”
“义父七日前随口对你所说,这就都记住了?”义父很高兴,伸手把少女抱下马,“哈哈哈,好好好!不枉义父花费心力送你入谷!”
少女眯起眼,“嘻,义父常说:‘心儿是千载难遇的武学奇才’,义父说的话自然是没错的。”
老者微笑,“不错!你资质过人,万中无一,然而玉不琢不成器,今数十年你就在谷中好好习武,莫要枉费天赋……”
少女惊叫:“数十年?!义父,真的要我在这谷中练功练到头发花白吗?”
义父叹气,“唉,心儿,你与义父的仇人又通天彻地之能!在你尽得义父与伏虞剑真传前,绝不是它的对手!恐怕你只要出了偃宣谷一步就有杀身之祸!你要牢记此点……”
“心儿听义父的话就是了……”
老者颔首,四处张望,见周围依山傍水,风景宜人,便提议在此地结庐隐居。
少女童稚心性,不多时就开朗起来,一会儿说要架秋千,一会儿说要建练功房,装作要努力的样子,其实还是打算给自己寻好玩。
义父笑骂:“呸,小丫头言不由衷。”
“嘻嘻。”
一朝入得深谷,远离尘嚣,看天边太阳落入山后,夜色凄郁,不由叫人心酸,回忆人间灯火,江流画舫,皮影舞狮,这些热闹,如今都该清清爽爽的留在城镇里罢,只是我知晓欢乐在何方,也无法再亲近欢乐咯。
父女二人,花了三天搭起竹庐,造好家里一应器物,正式定居深谷。
谷中的日子干净清淡,简简单单,有什么能做的事情几乎两只手就数的过来。
如此宁静地生活,直到半月后。
某日,空气闷热潮湿,没有一丝风,整个白天,天上厚厚的云层都沉默着,到了半夜陡然电闪雷鸣,随即下起瓢泼大雨,少女被雷声惊醒,推窗一看,所观景象却是让她大为惊奇。
不知为何漫天乌云里透出金光来,那云层被染得好似是庙里的金漆壁画,层层叠叠,大团的金色云朵边缘还是昏暗的铅灰,似乎是云上的天宫在开蟠桃会,数量无限的宫灯发出漂亮的金黄色的光芒,这才照亮了如此广袤的黑云。
雷霆并不止歇,弥漫如枝,落在山那头的地面上,回闪之光刺眼之极,少女便猜测这是雷公电母击鼓助兴,那神仙宴会上,必定会有仙子献舞,那一个个挥舞水袖,水一般的深情,不过看这雷光密集,说不定是哪位天将舞剑,鼓点正急。
一声声,一道道,看得人心胆大颤,魂魄不稳,少女丝毫不惧,反倒仔细观之,却隐约领悟到些许武学至理。
义父这边也是睡得正香被雷声吵醒,人老睡眠浅,他不准备再睡,同时又生怕义女焕心年幼不堪天威,于是悄悄到她卧室门前,微微掀起竹帘,向里张望。
女孩手肘搭在窗沿,手掌抱着双颊,正呆呆望着天上出神。
焕心心想天上开宴,又有天将舞剑助兴,那肯定是少不了痛饮美酒,说不定就有哪位大仙醺醺然不胜酒力,一个手滑把酒樽倾倒,杯中的琼浆玉液就流到人间,化作这一场大雨了。
说不得自己喝上一口,也能功力大进,延年益寿呢?
孩子气的少女被自己的设想美得冒泡,忍不住伸手去接了一捧雨水,喜滋滋地饮了一口。
“同一般雨水也无甚两样嘛!哼!”焕心撅嘴,气鼓鼓地擦了擦手,随后继续看着天上锦云发呆。
义父忍不住偷笑,却不料被焕心发觉。
“啊!好啊,义父!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就来看心儿笑话!”
“哈哈哈!我的心儿果真童趣不减!好啊!好啊!”义父爽朗大笑,心里也宽松了许多,本来他对这孩子亏欠颇多,小小年纪让她忍受这般清苦,如今见到她赤子纯真的样子,不由得老怀大慰。
焕心脸上佯怒的神色也被义父沉厚的笑声冲散,重新露出欢喜的容颜,“义父快一起陪心儿看天,可好看了,云彩都是金色的呢!”
义父微笑着走到窗前,是的,今晚天有异象,如此惊人的场面说不定自古至今就没人看到过。
焕心好奇地问道:“都说圣人出世,漫天异象,您说会不会是有圣人来了?”
“莫胡说,不过是一些奇景罢了,你长大了就能见到更多,不稀奇的。”
“心儿想见到流星。”
“为何?”
“那流星肯定是天上蟠桃宴里哪个神仙掉下来了。心儿想问问他到底天庭是个什么样子。”
“傻孩子,天上同人间从来只能通过建木往来,可那神木早就被砍掉,哪还会有什么……等等!”
义父哄孩子的话没说完,就看到那层层的锦云里飞出一道火线,正是一颗陨石,陨星砸破云层,那云后投入美丽的霞光,似乎真的是天界胜景。
“哦!是流星!”
“那不是流星,是陨星!”
“朝我们飞来了!”
“不好!”义父见那颗火陨石来势汹汹,落地点怕不是正好在竹庐,顿时心焦,捞起义女就跳窗而逃。
焕心也意识到住处可能会被天上星辰砸中,顿时惊叫起来,“义父!怎么办!这房子好不容易搭起来的!”
“天降横祸,这房子再建也罢,人无事就好。”
陨星气势如虹,靠近竹庐时砰然炸裂,气浪轰碎漫天风雨,强光迸射,叫人目盲。
光芒散去,焕心二人再回望竹庐,只见一位衣着飘飘的女子傲然立于屋顶,发似墨,颜如玉,顾盼之间,威严泠然。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交锋,为难之处
暴雨狂狷,肆虐无际,天上雷霆照亮大地,在这般冷酷残暴的黑夜里,上尊是唯一的太阳。
义父躬身抱拳,“敢问阁下是?”
焕心倒是一点不害怕,满脸惊喜地喊道:“您一定是神仙吧!神仙姐姐真好看!”
“心儿,不得无礼!”
孙丽钗冷肃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无妨,我本就是来找这小姑娘的。”
义父心下一沉,直起腰,做出戒备的姿态。
孙丽钗见他对自己表露敌意,心里也颇犯难,她性格叛逆孤傲,不愿说大段冗长的话语,叫她把自己穿越时空的前因后果说上一遍,那是万万难为,现在也只好表露善意,希望这老头能通情达理。
“我找这孩子,却是为了免去她一场死劫。”
焕心看着孙丽钗的丰姿,一脸的崇拜,完全听不进去她说的什么,而义父眉头紧皱,露出焦躁的神色。
“阁下此言,却是说得不明不白。邻里小事,柴米油盐,蝇头小利,仍需辩论,只因活着就离不开这等,况且是关乎人命,阁下说要给心儿免去死劫,在下却是必须问个清楚。”
“唉,你想知道什么?”孙丽钗无奈,言语太多,总归是麻烦一桩。
“阁下究竟从何而来?如何知晓心儿有杀身之祸?”
“……”孙丽钗轻轻踏步,从屋顶跃下,站到父女二人身前。
义父移步挡住了焕心,小姑娘却依旧探头出来偷偷打量上尊。
孙丽钗对父女二人的处境是一无所知,不过她现在作为太吾传人,对伏虞神剑是再熟悉不过了,女孩腰上挂着的,正是完好的伏虞神剑。
“此事说来话长,你们只需知晓,我对这个小姑娘没有恶意。”
义父很固执,“空口无凭,还请阁下离开。”
孙丽钗思忖着,如何把这女孩带走。
她是伏虞神剑的剑灵,自己必须得到她。
不过对面的老者并不好对付,孙丽钗承认自己看不出他的深浅。
对峙。
沉默。
不知多久。
天上彩霞消散,锦云黯淡,雷声隐没,风雨止息,寂然的空气统治了深谷,草丛底的虫豸开始低鸣,冷冰冰的湿气氤氲成雾,缭绕在孙丽钗身边。
在这样松缓的雨后时分里,紧张的敌意依旧抵达边缘。
义父侧头让焕心躲开,随后摆出一个古拙的拳架,似鹤如松,简洁大方。
孙丽钗轻笑,“武当派?”
“玄功神拳,领教了。”
焕心抿着嘴跑到一边,她心里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神仙姐姐是喜爱之极,现在看到义父一把年纪还要欺负一个女子,心里颇为不忿,于是眼珠子一转,开口说道:“正所谓‘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玄功神拳愈是修炼,招式愈少,无招胜有招,劲空融万法,实在是难得的绝学。”
她看似是给自己的义父壮声势,其实都把自家老爹的底给露了。
义父气得嘴角抽搐,这小白眼狼,老子教你这些武学道理是让你到处乱说的吗?
孙丽钗看了看焕心,温柔一笑,把小姑娘迷得晕晕乎乎,情不自禁要接着讲解玄功神拳的破法,此时义父大喝一声,挥拳打向孙丽钗。
拳虽慢,可一股纯阳内气却好似大海奔流,浩浩汤汤,无边无涯。
孙丽钗亦是一拳击出,罡气四逸,好似巨灵抡锤,要还以颜色。
双拳交抵之际,那义父手上雄浑的力道陡然一空,他微微侧身让开这一拳,上尊好似玉杵似的右拳,划过老者鼻前三寸,气劲如钟震般鼓荡,撞在护体真气上,虽然护地严实,可还是让他鼻头一麻。
孙丽钗的拳外力已尽,正是内气勃然之机,当此时,对手错拳击中上尊右腕,随后拨转其臂,把打向自己的拳劲一股脑返还给了孙丽钗。
孙丽钗见自己拳头反倒向自己腰腹打来,也不慌不忙,转身泄力,左手攥拳,照样打出。
老义父欲重施故技,不料这一拳好似钻头,任他内气绵密稠厚,依旧是来势汹汹,手掌拍在手腕上,反倒给激荡的催破真气割破皮肤,血液渗出。
孙丽钗点到即止,后退两步。
义父愣愣地盯着自己掌心的伤痕,有些失魂落魄。
焕心跑到自家义父身边,牵起他的伤手,心疼地说道:“唉呀,不要打了,受伤可疼了,大家坐下来聊聊不好吗?”她扭头望着孙丽钗,“神仙姐姐,我义父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您是天上人,冒犯你了,不要和他计较好吗?心儿一定给您赔礼道歉!”
她的眸子清亮,高声叫喊的样子像是一只迷途的雀鸟。
孙丽钗脸色平静,不过心里却想起一些往事。
义父久久方才回过神来。
“以我现在的功力,哪怕是被卷入山洪,亦不会受半点损伤,阁下功力之精纯,实在是叫人叹为观止。”
孙丽钗对类似的话语颇有厌倦,“贫尼的确没有恶意,只是需要借这个孩子一用。”
“却是不知是何人派阁下来追杀我们父女?”
“再说一次,贫尼并无恶意。”
“那你可知,我这小女不能踏出此谷一步,否则就是大祸临头。”
孙丽钗皱起眉头。
这下可真正难办了。
如果她所料不错,那杀身之祸正是相枢,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强敌。
必须得把这小姑娘带去天地尽头,这样才能呼唤佛子沟通时空,把他们带去未来。
如今似乎这个小姑娘不能踏出山谷一步。
如果神通还在的话,直接以神足通一步跨过去就是,如今却不得不滞留此地。
孙丽钗沉吟一番,决意暂时定居深谷,等自己想道好方法了,再做打算。
“你所担忧之事,贫尼知晓,的确是天下第一难办的事体,也罢,贫尼便在这谷中另寻一地筑屋,今后少不得要做睦邻之交。”孙丽钗冲焕心点点头,“小丫头,有空了可以来寻贫尼,我也能教你一些武功。”说完,也不等老者回复,闪身离去。
焕心看着孙丽钗飘然的背影,愣愣出神。
义父板着脸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傻丫头,别楞了,回家,给老夫包扎一下。”
“哦……义父,您说,这位神仙姐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怎么?这么急着去找她,不怕她把你捆了带出谷去吗?”
“哎呀,人家只是问问嘛,心儿怎么会舍下亲亲的义父去找这个……这个姐姐呢。”
义父望着深林的阴影,发出叹息,“不得清净啊,不得清净。好事总要多磨砺。”
“嘻嘻,等心儿长大了,义父就不用愁了!”
“你啊,这样子永远也长不大!”
“长不大,就一直陪在义父身边咯!”
“哈哈哈,小滑头!”
我甘愿做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总还是希望你能开出最美的花。
我情愿陪在您脚边如一株草,只因世上再没有您这般温暖的家乡。
第一百八十三章 生活,道向光明
隐士的生活很艰苦。
吃的,自己想办法,想要吃饱不难,想要吃得好,就需要苦心的经营了。
好在偃宣谷中四季如春,雨水丰沛,土壤肥沃,要种作物并不需担心老天不赏脸。
在粮食成熟之前,父女二人就得靠打猎、采摘、打渔等方式获取食物。
义父是个能人,出门一趟,往往能获得远超二人所需的食物与药材。不仅如此,他擅长发现一些能提高生活趣味的小玩意,譬如找到一些可以做调料的植物,譬如寻到一些金石做工具,譬如找到事宜做装饰的花枝之类的好顽之物。
同他一起到野外隐居,绝不会活得艰难苦闷,这是一个能给人惊喜的老男人。
焕心一天天看着屋檐上挂起一张张猪皮、兔子皮。这些都是义父的收获和劳动成果。
各种动物的毛皮离开了血肉骨骼,被竹枝撑开,散发着怪异的气味,介乎腐烂与血腥之间,而皮货的样子颇为狼狈,像是倚靠器物艰难行走的残疾者若说什么东西都是有灵的,皮子们绝不会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满意,风吹雨打,一点点干枯,一点点皱缩却被强行撑开,未来得归入器物一类,不断磨损,每日吃灰。
焕心几乎能切身体会那种压抑的痛苦。
于是她央求义父不要杀小动物。
义父是个机会主义者,他不会放过眼前一切收获,打猎的多少,完全看自己碰到多少倒霉的野兽,对于只取所需的行为他向来不屑一顾。
“我多打些,做腊肉、腌肉,以后可以存起来……皮子可以缝包袱,裹家具……”义父只是觉得小姑娘不懂事,原始的生活就是靠小心谨慎的积累物资才能存活,于是他就滔滔不绝地给养女普及生活道理。
“不是,心儿只是觉得,它们虽然是野兽,但也有家,丢了哪个也会难过……”
义父神态有些不自然,强笑着,“那义父去把这些畜生连窝端了,整整齐齐就不难过了嘛。”
焕心哭笑不得,“义父,您怎么这样。”
“好了,心儿,是老夫平日里太惯着你,身为习武之人,哪有不杀生的道理,你天性善良,性子柔弱,将来面对那仇家,怕不是连拔剑的勇气都无有!”义父终于沉下脸来,他意识到自己对焕心的教育缺了很大的一环,她需要见血!
“待会儿义父去林子里抓几只兔子来,你把它们都杀了,剥好皮,剁成碎块,晚上老夫要吃烤兔肉。”
对焕心来说,这不啻晴天霹雳,“义父我错了!绕过心儿这一回吧!就当心儿什么都没说,好不好?”
义父愈发失望,“孩子,你记住,你可以善良,但不能虚伪,不能懦弱。
“老夫叫你杀兔子,你还推三阻四,为什么?其实你根本不是喜欢这些畜生,你只是以为自己见不得血。
“以为看不见,就能永远干净,就像那群秃驴似的,说什么三净肉,呸!好大言不惭!道貌岸然。
“正所谓我不杀伯仁,而伯仁因我而死。杀生就是杀生了!哪有觉得自己不沾血就不算杀生的?难不成还是你手中的刀杀的?哈哈!滑天下之大稽!
“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老夫去看看昨晚布下的陷阱,抓到什么,都让你一并宰了。”
义父的话,好刻薄,好冷酷,就是霜刀雪剑也不能更伤人了,焕心听完,整个人的精神都被抽空,仿佛是那一番言语似狂风,让她卑微幼稚的魂魄离开肉壳,在无边空阔昏暗的高空飘荡,她觉得好冷。
义父果然是信人,说拎着兔子回来,果真就提着三只兔子回来,一只大,两只小。
“杀!”义父的话,不容置疑。
好,你叫我杀,我当然就杀,我抛弃善良,我抛弃同情,叫我变得同那些恶人一般吧。
焕心看着蜷缩成一对的三只野兔,灰黄的毛发,脏兮兮,还带着骚臭味,多么丑陋,但是,它们的眼睛,大兔子眯着眼,哆嗦着把两只小的抱在怀里。
看着地上的兔子。
眼中恍然回忆起那个昏暗的庙宇。
雪亮的刀子,挥舞着,穿着甲胄的男人们,倒在血泊,溅起的红血,把神像染得好可怕,仿佛是这泥胎食了人的魂魄。
那一年,黄河泛滥,冲毁村镇居所,淹没良田,不仅两岸百姓受灾,天下更多饥荒,饿殍遍野,饥民易子而食。
焕心当时还只是个黄毛丫头,她被一伙官兵掳走。
他们说是官兵,可村里的乡亲,亲爱的爹娘都被他们杀了。
能被抢走的,都带上,小孩要做口粮,也带上。
焕心就是口粮之一。
就像地上的兔子。
义父,你错了,我不是没见过血。
我只是不愿意投身杀戮。
疯狂能叫人毁灭。
而杀戮是疯狂的前奏。
焕心抽出伏虞剑,轻轻刺死了三只兔子。
为什么,你们不跑?
是了,就像我那样,你们不是不愿跑,而是实在太怕。
义父铁青的脸上,怒色淡退,渐而流露出笑意了,“好!不愧是我的义女!剩下的为父来做吧,你缓一缓,等着吃饭。”
焕心收回剑。
神剑就是神剑,杀了生,不沾血。
血都滴到泥土里了。
她没有回竹庐,反倒是跑进林子里闲逛。
夏天,蝉鸣是自然曲调的基底,它们异常喧嚷,可不算难听,若是习惯了它们,那么蝉鸣几乎就是夏日的一切有蝉鸣的就是盛夏,无蝉鸣的,是春天,是秋天,可就不是夏天。
焕心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
找不到,耳边全是蝉鸣。
渐渐就平静下来,不觉得吵闹了。
走出树林。
一带溪水淙淙。
沿溪有一座小木屋。
这些木头很新,水分都未晒干,看着白生生的。
是那个神仙姐姐的住处吗?
焕心好奇地朝木屋走去。
义父说不要同那个怪人来往,可她决定不听他的话。
没有门,也没有窗,从外面看进去,黑漆漆的。
“神仙姐姐在吗?”
小姑娘呼唤着。
屋中升起淡淡的金光,好似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好漂亮!”
微光中,隐约显露一袭白袍,上尊的面容慈和宁静,眉心一朵昙花纹,轻轻闪光。
第一百八十四章 出谷,指路,三人
孙丽钗对焕心招手,小姑娘立即就跑进了黑漆漆的屋子里,蹲在上尊榻前。
“好孩子。”
一声赞许,叫焕心异常幸福,她能感到春日的和风轻轻环绕在上尊的身边,将木屋里的潮气吹去,而且还有淡淡的花香袭人,便让人由衷感到奇妙。
“神仙姐姐,你身上好香!”
孙丽钗微笑,“武功修炼至内外交感之后,天地元气滋润体躯,迫除污秽,自然身轻如燕,别有异象。你那义父也是能做到的。”
“哼,不要说他,义父是个老坏蛋!”
“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错啦,神仙姐姐莫怪,”焕心吐出舌头,撒娇的时候像只讨食的黑猫,“姐姐啊,那你额头的花是什么啊?”
“此乃净土昙花法印,沟通净土,连结三世。”
“咦?您是菩萨吗?”
“我不是,这昙花是菩萨赐下的。”
“那我能见见菩萨吗?”
孙丽钗沉吟着,摇了摇头,“净土方未出世……小姑娘,你可知今夕是何年?”
焕心一听立即想道:神仙姐姐是天上人,果然不知人间年月。
“如今是无记元年。”
“哦?”孙丽钗不动声色,心里却颇有震动。
无记年,即是朝廷崩溃之后,佛子涅之前的这段时间。
孙丽钗却不料自己来到了这个时候,此时她自己应当才五岁,却不知佛子是否降世?
她这一念升起,当即禅心波动,不能自抑,多年苦修的定力不知怎得,完全无法压制躁动的思维。
也是劫数临头神仙难救,这焕心小姑娘被那相枢报身所瞩目,却是无论如何要置她于死地。孙丽钗也是受了冥冥之中的蛊惑,这才心境紊乱。
孙丽钗忽而起身,对焕心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日,让她照顾好自己,随后便出了木屋,飘然飞身,足步轻踏树顶,疾疾消失在天边。
焕心闻着屋里遗留的清香,陡然心脏揪紧,怅然若失。
且说孙丽钗寻得深谷出口,绕行多方,从无数阵法方术间安然穿过,她毕竟才学通天,轻易就从一处山坳离开了偃宣谷。
一出了谷,耳听得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请留步。”
孙丽钗转身,看到一位面貌怪异的小和尚,清清秀秀的脸庞,额头却有一个豁口竖纹,隐现血光,好似是第三只眼眸。
“贫尼却不是什么施主,小师父却有何事?”
“小僧愚钝,不识菩萨真面目,还请恕罪则个。”小和尚非常谦逊,双手总是合十,低头垂目,“敢问师姐可是从这谷中出来?”
“正是。”
小和尚大喜过望,连连鞠躬,然后抬起头直视孙丽钗,他额上的怪目看着既恐怖又恶心。
“那么师姐定然知晓怎生入谷了?不瞒师姐,小僧生来患有恶疾,却需这偃宣谷中良医放能治愈,还望师姐看在同为佛友的情面上,帮小僧指一指路罢,小僧治好了病,来世必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孙丽钗笑道:“你这小和尚,真不老实,若说要报恩,如何还等到下辈子?”
“师姐有所不知,小僧得治之时便是死期,因此只有下辈子,或是下下辈子才能给师姐报恩。”
孙丽钗奇道:“既然如此,何必这般急着去寻极乐,留得一条性命,好生修行,待得几年后,自有你好处。”她却是指净土即将开辟,佛道修士未来必有善果。
小和尚叹气连连,“不等咯,大神有命,不可耽搁了时日。”
孙丽钗点点头,当下为他说明了谷口的阵法奇术,如何得过,小和尚听得开怀大笑,咧嘴不已。
“别过!”
“师姐一路顺风。”
孙丽钗从荆北之地匆匆赶往那嵩山地界,花了月余。
此时少林寺正是繁荣鼎盛之时,在武林中威名赫赫,不似那净土历之后,改名少林镇,十分低调。
白天寺里处处都有僧人活动,守卫森严,孙丽钗往逸姑别院行去,发现暗中有大批的高僧护持小院,别说是她这样一个大活人,就是小小壁虎也不得入内。
看来佛子已经展露神通,被少林的秃驴们重视起来了。
有几个和尚的气机非常熟悉,孙丽钗稍加回忆就想起来,这些个高手,正是少林诸堂首座。
她当即就震惊了,“你们都这么闲的吗?”
一帮和尚不老老实实打坐练武,成天围着一个婴孩打转,不觉得幼稚吗?
若她堂堂正正递拜帖,说要见佛子一面,怕是会被直接拒绝,和尚们绝不会让陌生的成年人靠近佛子的,在逸姑别院里生活的,只能是少不经事的小孩与家底干净的老妈子们,就算是值守的僧人,也是反复确定性情忠厚,人品可靠,方能入院。
无奈佛子身边被这群贼秃占据,孙丽钗打算先去看看自己的家乡。
剑川镇。
熟悉的街头,熟悉的人们。
她收敛气机,好似顽石,悄然隐没在潮水似的行人里,行至家门口。
破烂的木门上的清漆剥蚀地斑斑驳驳。
她前去叩门。
隔着门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是孙王氏来了,她走路的足音总是很拖沓,孙丽钗一下就辨认了出来。
开门。
门轴声吱呀一下,落在孙丽钗心头,仿佛是一个惊雷,不知怎得,骇了她一跳。
一个妇女在门槛那头问她。
“姑娘,你找谁呀?”
孙丽钗露出柔和的微笑,“这位施主,贫尼是逸姑庵的出家人,前来少林拜访高僧,路远难行,到此处已经口焦舌燥,特来讨一碗水喝。”
“哟哟!快请进!”孙王氏很热情,尤其是对出家人,非常亲切,扭头冲屋里大吼,“当家的!端水来!大师要喝水!”
孙丽钗目光扫过熟悉的院落,屋檐上挂着的粮食,墙角的竹竿、碎瓦片,乃至黄泥夯的晒场,那纵横的小裂隙,以及冒头的翠嫩草芽。
母亲孙王氏的嗓音高亢嘹亮,粗砺的脸颊上晕着健康的红润血色。
这个时候,正是小孙丽钗的病被治好的那段时间,母亲就是这样,天天都精神饱满。
孙丽钗并不是家里的独女。
往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哥哥出去闯荡,两个姐姐已经嫁人。
她与这三个同辈的阿哥阿姐完全不熟,对她来说,家里似乎就只有三个人。
父亲孙正道,母亲王若萍,女儿孙丽钗。
三个人。
向来是三个人。
孙丽钗望着里屋门前,那个注视着自己的小女孩。
过去的我。
孙丽钗微笑着喝了水,用铁锅烧开后的水,有股怪味,说不上好喝,温度也不冷不热,总之,难喝,熟悉的难喝味。
婉拒了孙王氏留下用斋饭的邀请,孙丽钗踏步出门。
最后扭头再看一眼。
父母与女儿,他们有说有笑。
三个人。
向来是三个人。
而我,是第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