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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夫人们

    小阏氏的行宫中,极天王亲自拜访了罗夫人,两人同是效力于澹台云,正如澹台云所说,不到局势明朗的时候,两人顶多是两边下注,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

    小阏氏此时不在行宫,去了老汗的金帐,那么行宫中的所有女侍都会听从罗夫人的命令,罗夫人也是行宫的主人。

    罗夫人将极天王请到了一处密室,侧卧在贵妃榻上,以手托腮,双腿并拢,优雅又魅惑,她挥退了左右,方才说道:“说罢,到底是什么事,竟是让你这位闲云野鹤亲自登门。”

    极天王是一个小孩子,对于眼前的美色根本无动于衷,也不在意罗夫人的语气和用词,直言道:“我见到地师了。”

    “地师”两个字就像一道炸雷,让罗夫人一惊,直接坐起身来,“在哪?”

    极天王看了她一眼,说道:“就在王庭外围。”

    罗夫人的胸口轻轻颤动,显示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说道:“你该不会把他带到我这里了吧?”

    “你真是昏了头,王庭不是帝京,巴掌大的地方,地师要找你的踪迹,还需要我带路吗?”极天王冷笑道:“你真是怕到骨子里了。”

    “你不怕?如果你不怕,你又何必来见我,难道你是好心给我通风报信的?”罗夫人反唇相讥。

    极天王沉默了片刻,道:“这些无用的废话就不必说了,总之,先想个对策,我们现在是同乘一船,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

    罗夫人伸手揉了揉额头,道:“现在的关键是圣君,能对付地师的只有圣君。”

    “可是圣君已经去寻国师了,如果地师和国师联手,后果将不堪设想。”极天王眉头皱得更深。

    罗夫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说实话,我跟随地师多年,我一直看不透他,想来姓冷的和我也差不太多。他这个人,说好听些,喜怒不形于色,临大事有静气,说的直白些,他好像万事不上心。旁人遭遇了挫败,总要恼怒、悔恨、颓丧,可他从来不曾有过这些情绪,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说这次的北邙山一事,我隐隐有一种直觉,这是地师故意为之。”

    “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地师?”极天王毫不客气地问道。

    罗夫人轻哼一声:“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他可从未向我透露分毫,既然他信不过我,不告诉我实情,那便是将我当作了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我凭什么还

    要为他效力?有道是,君择臣,臣亦择君,这不是你老的那一套吗?”

    极天王笑了笑,“夫人所言极是。话说远了,说正事,地师驾临王庭,恐怕来者不善,我们在这个时候,位置尴尬,为今之计,上策是离开王庭。”

    罗夫人皱起眉头,“我孤身一人在这化外之地隐姓埋名,辛苦经营多年,方有今日之基业,如何能轻易舍弃?”

    极天王道:“难道夫人又要背弃圣君?”

    罗夫人“呵”了一声,“好一个‘又’字,你放心,我就算背弃圣君,也不会再去投效地师,不是还有李道虚和张静修吗?实在不行,秦清也勉强凑合。”

    极天王道:“认真说起来,秦清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辽东与金帐接壤,若是有什么变数,也可以引为强援。”

    罗夫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你既然来见我,想来已经有了主意,说说你的想法吧,只要不是馊主意,我不介意听从老辈人的建议。”

    ……

    伊里汗的行宫中,石无月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你就是伊里汗的女人?一个中原人?”

    坐在石无月对面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温婉的中原女人,也是伊里汗的王妃。

    谁也没有想到,伊里汗会把石无月关押在自己的行宫,而且让自己的妻子看管石无月,这无疑是一种礼遇。

    当然,此时的石无月被伊里汗封住了部分修为,就像她当初在玄女宗的玉牢中一样,不能沟通天地,不能御风而行,她的双脚变成了她的最大障碍。不过此时的石无月仍旧可怕,毕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仅凭体魄,也能轻易杀死上三境之下的高手。不过在她眼前的这个女子并非庸手,否则伊里汗不会放心她独自一人面对石无月。

    女人回答道:“伊里汗是我的丈夫,我也的确是一个中原人。”

    石无月啧啧道:“一个中原女人,不顾国仇家恨嫁给了草原上最强大的王。不要忘了,就是伊里汗攻破西京,又要割去凉州和秦州。”

    虽然石无月对于家国大义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但不妨碍她用这个来讥讽别人,其实她更想用这个来讥讽李玄都和宁忆,只是没有这个胆子,毕竟她在客栈中是少数人。而且宁忆说的对,客栈中终是有主从之分,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其他人却不能不把李玄都当一回事。这个道理,李非烟就看得明白,从不在李玄都面前刻意以长辈自

    居。在儒家给天下定下的伦常之中,君要在亲之前。

    女人没有被石无月的话语刺痛,微笑道:“国仇固然有,但是家恨却未必。我的父母死了,我的父亲是因为卷入党争而被下狱,病死狱中,父亲死后不久,母亲也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这个时候,已经死了的父亲被定罪了,家产罚没,家眷发卖,而我就要被卖入教坊司中。幸好伊里汗攻破西京,又从乱军中救下了我,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英雄。”

    “英雄。”石无月嗤笑一声。

    女子认真地点头道:“对,英雄。”

    石无月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也把宋政视为英雄,只觉得有些恶心,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答了一半:“我姓萧。”

    萧氏是大族,传承年岁之久,远超天家徐氏,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

    齐州的萧云和萧迟父子是琅琊房,曾经与李玄都打过交道的萧清是北海房,玄女宗宗主萧时雨出自北祖房,不过因为一场变故,北祖房已经彻底败落,故而萧时雨才会在年幼时寄居于琅琊府萧氏,算是萧云的堂姐,也算是半个琅琊房的族人,只是寄人篱下难免受人欺辱,这其中又有许多恩怨,才会使得萧时雨与琅琊房反目成仇。

    石无月作为萧时雨的师妹,对于萧家还是知之甚深,不过也是因为萧时雨的缘故,石无月也很是厌恶“萧”这个姓氏,说道:“好一个萧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出自西京房吧。”

    女子笑道:“石夫人好见识。”

    石无月面露厌恶之色,“不要叫我石夫人,我还没嫁人呢。”

    “好。”萧夫人从善如流,“我该怎么称呼?”

    石无月乐意让自家人称呼自己石头,可不愿意让一个外人用这样的称呼,想了想之后说道:“罢了,还是叫我石夫人吧,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光明正大地嫁人了。”

    萧夫人抿嘴一笑,“那就要提前恭喜石夫人了,不知新郎是谁?”

    未来的石夫人轻哼一声,“虽然他不是什么王,也不是什么宗主,但一定是个可以托付的好男人,这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魔

    国师的洞天之中,激战还在继续,国师被李玄都一剑贯穿胸口之后,果真如澹台云所说那般,远未到垂死之时,很快就将李玄都的“人间世”逼出以外,继而以一劫地仙的金刚不坏体魄愈合伤势。

    只是澹台云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李玄都和伊里汗都是倾力出手,所以在一击之后要回气蓄力,而澹台云却是不然,她一直在查漏补缺,不求一击建功,但求让国师没有丝毫喘息空隙。

    一拳又至。

    这一拳,澹台云不再刻意收敛,一瞬之间,整座地下大殿尽是她的“极天烟罗”,虽说这是一门护体功法,但正如大盾,只要运用得当,也能伤人。“极天烟罗”铺展开来之后,逼迫得国师节节后退,却又不伤李玄都和伊里汗分毫,显示出极为高明的运用手段。

    国师的后背再次狠狠撞在大殿的墙壁之上,撞断血祭石碑无数。澹台云又是神意圆满的一拳挥出,震荡虚空,使得她与国师之间出现重重扭曲,模糊了两人的身形。

    不过国师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他凭借正在逐渐“冷却”的不坏金身硬扛着澹台云的疯狂捶打,强行召唤出自己的蛇杖。

    蛇杖本来只有等人之高,不过随着国师现出三丈法身之后,蛇杖也随之变为三丈之长,被国师握在掌中,相得益彰。然后国师一摇手中蛇杖,在他身周出现了一条巨大蛇影,足有十余丈之长,在蛇影现世之后,整个大殿中的气氛骤然一变,李玄都等人只觉得憎恨、嫉妒、愤怒、恐惧、狂乱等诸多负面情绪涌入心头,扰乱心神。

    澹台云完全不为所动,伊里汗虽然脸色凝重许多,但也能够应付,唯有李玄都最是艰难,一则是因为他的境界修为最低,二则是因为大天师留在他体内的封镇只剩下最后一道,心魔反噬愈演愈烈,这些纷杂的情绪又使得李玄都的心魔又蠢蠢欲动,开始冲击大天师留下的封镇,让李玄都苦不堪言,只能暂且退出战场,先行压制心魔,加固封镇。

    澹台云也察觉到了李玄都的异常,眉头微皱,不得不开始倾力出手 将“太素玄功”运转到极致,一臂横扫。在她面前的虚空仿佛一道幕布,开始上下起伏。如果将此处洞天看作是一幅画卷,那么此时澹台云就是拿着这幅画的画轴上下抖动,虽然不至于让画卷破碎撕裂,但是画卷上的颜料笔墨却难保不会被抖落些许,甚至还会留下许多明显的褶皱。

    在之连绵

    不绝的震荡之下,国师唤出的蛇影随之变得模糊不清,好似打破水面平静之后,水中倒影也随之扭曲模糊。

    国师将手中蛇杖重重一顿。

    已经扭曲溃散的蛇影骤然绽放出无数黑色光芒,再次凝实,化作一条真正的巨蛇。

    与此同时,洞天外的那条巨蛇石像先是出现无数裂缝,继而碎裂成齑粉,随风而逝。

    澹台云的双眼渐渐被白色的光华吞没,再次打出一拳。

    这一拳的威力足以摧城拔岳,砸在蛇头之上,使其轰然倒伏,仿佛在“回”字形的小口上架起了一道桥梁。

    澹台云一踩蛇身,身形冲天而起,在这个过程中,她整个人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

    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这是“太素玄功”运转到极致之后的异象。“太素玄功”作为地仙五大神通之一,更胜“漏尽通”和“**八荒不死身”,这便是徐无鬼拿澹台云无可奈何的原因,哪怕徐无鬼在修为上能稍胜半筹,也杀不掉澹台云,想要彻底除去澹台云,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动用正一宗的镇魔井,这也是祖天师当初设立镇魔井的用意所在。

    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而且会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这也就意味这澹台云无论是体魄还是气机都已经达到巅峰,而国师这位一劫地仙,虽然境界要高于澹台云,但是无论体魄还是气机,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此一来,反而是澹台云占据了优势,更何况还有一位伊里汗从旁助阵。

    国师只得举起手中的“长生石”,光芒大放,一瞬之间,整个大殿都被笼罩在粘稠似是实质的鲜血之中。

    澹台云一拳破开面前的重重血光,同时也从女童变回本来模样。她整个人刹那间净如琉璃。外邪不侵,万法辟易。任凭血光汹涌如海,不能沾之分毫。

    伊里汗搬运体内气血,外放血气,逼开侵袭而至的血光,然后随着澹台云的身形,一拳掠向国师。

    “长生石”的名头虽然颇有些仙家意味,但是以道门正统的眼光来看,这个用无数鲜血、性命、魂魄炼制而成的“圣物”,其实是是一件不折不扣的邪物、魔物。此时国师全力催动“长生石”,血光同样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使得他心魔大盛,几乎在一瞬间,

    他就要彻底失控。

    李玄都又沉入自己的识海之中,脚下仍是那道无底深渊,李玄都极目望去,隐约可见在深远的深处有一个人影,相貌与他一般无二,可神态气度却又截然不同,正是他的心魔。

    当李玄都望向深渊中的心魔时,那人也朝李玄都望来,两人目光对视,心魔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在嘲讽李玄都。

    原本有三道不见首尾的雷霆穿过心魔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第一道雷霆最为粗大,足有小臂粗细,穿过了小腹;第二条雷霆稍细,有手腕粗细,穿过了胸口;第三条雷霆最细,只有手指粗细,却是穿过了额头。三条雷霆似虚似实,穿过身体却不见半点伤痕,位置刚好对应三大丹田。

    可此时穿过心魔额头眉心的雷霆和穿过心魔胸口的雷霆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穿过小腹的雷霆,不过这道雷霆也是明暗不定,似乎随时都会崩碎。

    大天师以“五雷天心正法”留下的封镇乃是至阳之法,而国师的“长生石”却是至阴之物,两者相互抵消,使得原本还能僵持一段时日的第三道封镇变得摇摇欲坠,崩裂就在顷刻之间。

    若是这第三道封镇彻底崩碎,李玄都就要直面心魔,若是胜出,就算是彻底练成了“太阴十三剑”,修为大进,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剑主,可若是败了,李玄都就要被心魔占据躯壳,化作“太阴十三剑”的剑奴。

    剑主可以驱使剑奴,无论剑奴修为几何,都要被先天压制,不能反抗,只有两位剑主争夺剑奴之时,才会比拼各自修为。大天师张静修之所以在暗中修炼“太阴十三剑”,未尝不是存了与徐无鬼一争高下的念头。

    “太阴十三剑”完美诠释了何谓成王败寇,可是胜过心魔何其难,儒门的心学圣人曾经说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放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破外在妖邪容易,破心中魔头困难。就算是李玄都,也没有太大把握。

    心魔疯狂大笑,笑声好似无数夜枭一起鸣叫,响彻此处天地。

    眼看心魔就要挣脱束缚,李玄都无法可想,只能凝神应对。

    就在此时,有人在李玄都的肩头上轻轻一拍,使得李玄都浑身一震。

    这一刻,李玄都动弹不得,不过在他的识海之中,也有一只大手从天而降,以不可思议的莫大神通生生压住了心魔,使其不得不低头、弯腰、屈膝,笑声更是戛然而止。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复盘

    李玄都震惊难言,然后又有所明悟。

    果不其然,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温文儒雅,丰神如玉,正是地师徐无鬼。

    地师笑道:“紫府,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抱拳道:“见过地师。”

    地师摆了摆手,“紫府不必多礼。”

    李玄都看了眼地师身后被镇压的心魔,既然大天师能以“五雷天心正法”封镇心魔,那么深谙“太阴十三剑”妙义的地师自然也能帮李玄都镇压心魔,不过李玄都相信地师绝对不会好心到来帮扶江湖晚辈,必有所求。

    李玄都道:“多谢地师出手。”

    “紫府先不忙谢我。”地师微笑道:“我不愿虚言欺瞒紫府,我是要从紫府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李玄都一怔,“什么?”

    地师笑道:“紫府很快就会知道的。实不相瞒,我这次来到王庭,要带走很多东西。”

    李玄都的心不由往下一沉,到了地师这般身份地位,寻常名利宝物早已不被他放在眼中,旁人眼中的多与地师眼中的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能被地师说出一个“多”字,那必然是寻常人眼中的天文数字。

    徐无鬼问道:“紫府是否有许多疑惑?”

    李玄都点了点头。

    徐无鬼说道:“棋到收官,大势不可逆也。我也不介意与紫府复盘一二,好让紫府明白。”

    李玄都恭敬道:“静听地师教诲。”

    徐无鬼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不过关键在于三个人,分别是:我、宋政、澹台云。最开始的时候,只有我和宋政谋划此事,宋政亲自前往草原,胜过伊里汗,杀了拔都汗,甚至和金帐大汗的女儿生下了一个儿子,都是这个时候的事情。不过后来出现了一点差错,就是正邪纷争加剧,但也没到全面开战不死不休的地步,于是这些双方决定玉虚斗剑,宋政身为无道宗之主,不得不从草原返回,开始准备玉虚斗剑。至于后来的事情,紫府都知道了,宋政重伤,澹台云取而代之,于是我开始和澹台云联手,并且请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李玄都没想到宋政前往金帐竟然是地师的手笔。不过地师的这个“请”字却耐人寻味,是请非派,说明此人与地师的地位相差不会太多,不是地师的属下,而且这个人还能得到宋政的信任,因为当时宋政已然不相信地师,否则他大可以请地师入主无道宗帮他

    稳定无道宗局势,而宋政没有这么做。

    至于这个人是谁,徐无鬼没有点破的意思,李玄都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开口相问。

    徐无鬼继续说道:“我们这三个人,共谋一事,却又互相防备,时而互帮互助,时而互相拆台,折腾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些许起色,等到国师动手,金帐大汗驾崩,就好比一棵栽培多年的果树开花结果,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一棵果树,却要三个人摘果子,摘多摘少,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这便是今日王庭乱象的根由所在。”

    李玄都轻声道:“好一个共谋一事。”

    徐无鬼淡淡笑道:“在我们三人之中,除了宋政是亲自涉局之外,我和澹台云都不能长时间滞留草原王庭,所以我们各自派出了一个‘替身’。有道是古今成大事者以找替身为第一要义,我选择的人选是罗夫人,澹台云选择的人选是极天王。你不要相信极天王的那套说辞,说什么最近才到王庭,才到王庭的人能让众多那颜将他视为仙人?才到王庭的人能知道王庭如此多的秘辛?这是绝对不可能之事,这些年来,他一直隐藏在王庭之中,不过他并不明确支持某一派系,他只是替澹台云监视着宋政和罗夫人。”

    李玄都道:“罗夫人背叛了地师。”

    “意料中事。”地师毫不动怒,“她和极天王一样,都是墙头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只能随风摇摆。所以我在派她来到金帐之后,又去拜访了一个人,作为我的后手,来钳制澹台云。”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道:“是国师?!”

    “对,国师。”地师淡笑道:“他一个金帐人,信了一辈子的长生天,哪里懂得什么诸子百家和太上道祖,如果没有我的指点,他怎么能安然渡过雷劫?”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道:“原来地师是要拿国师一试深浅。”

    “知我者,紫府也。”徐无鬼笑道:“天劫凶险,不可不慎。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自然不能贸然‘以身试法’。不过如今看来,效果还算不错,如果没有澹台云的搅局,这世间还真要多出一位一劫地仙。”

    李玄都道:“有一就有二,国师之后是不是就该轮到地师了?而地师这次要带走许多东西,是不是要为自己的渡劫早做准备?”

    徐无鬼并不吝啬自己的赞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紫府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是你的才情。”

    说到这儿

    ,徐无鬼又是叹息一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的时间不多了,而我又不能像极天王那样能够鱼目混珠。最后只有渡过天劫这一条路可走。”

    李玄都问道:“地师学究天人,修为超然物外,何必留恋人间?”

    “无外乎那么几个理由。”地师仿佛在说旁人之事,“心有不甘,壮志难酬,天上再好,终究不是故土故乡。你李紫府愿意为天下奔波,不惜冒险来到金帐,我徐畏已又如何会贪恋天上宫阙?”

    李玄都借用了澹台云的一句话,“这辈子做不完的事情,留到下辈子去做。”

    “这不像你说的话,也不符合你的性情。”徐无鬼说道:“这像澹台云会说的话。”

    李玄都默认。

    徐无鬼说道:“我也好,国师也罢,说句玩笑之言,都是修炼多年的老妖,都不会轻易相信旁人,所以国师背着我又与宋政联手,他打算把失去了根基的宋政推到台前,他藏于幕后,这是李道虚玩惯了的老把戏,紫府自然明白,我就不再多言。宋政也想借着国师和金帐之势东山而起,借势这一套,是宋政的起家之道,他早已是炉火纯青。当然,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不在意谁来做金帐大汗,因为草原与中原相争,是大势所趋,不因哪个帝王而改变,就算一个中原人做了金帐的大汗,他也必须转过头来对付中原,甚至要比金帐人更恨中原,这样才能坐稳大汗的位置。”

    李玄都说道:“地师所言甚是。”

    徐无鬼道:“这些都是小道,一时的得失算不上成败,还是那句被说烂了的老话,要看谁能笑到最后。”

    李玄都道:“看来地师自信能胜过家师、家岳、大天师、圣君了。”

    徐无鬼道:“不敢言胜。”

    李玄都问道:“方才地师说要取走我的一样东西,现在能否相告了?”

    徐无鬼沉默了片刻,似是在估算时间,然后说道:“差不多了。”

    说罢,徐无鬼一挥大袖,那只将心魔压住的手掌改为握住心魔,然后轻轻一提,不仅震碎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最后一道封镇,而且还把心魔“连根拔起”。

    在这一瞬间,李玄都只觉一股巨大的空虚之感向他袭来,仿佛被连根拔起的不仅仅是他的心魔,还有他的一身境界修为,都要被地师连根带走。

    李玄都自知大事不好,可一身修为如同东流入海,他竟是毫无办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六劫齐至

    面对澹台云和伊里汗的夹击,国师不得不以毁去蛇杖双蛇之一为代价,使得身周的时间流动有了片刻停滞。

    以国师为中心,一圈涟漪荡漾开来,涟漪所过之处,一切失去了颜色光华,只剩下最纯粹的黑白二色。

    国师趁机避开锋芒,准备离开此处洞天,然后召集自己的萨满教弟子,平定王庭之乱。

    就在这时,他心念骤起,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在洞天出口方向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其中有一尊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章服的高大身影隐约可见,宛若人间帝王。

    此人手中提着一柄黑色长剑,是为“天魔斩仙剑”,向前踏出一步,一剑刺向国师。

    一剑如血,破开了国师的时间停滞,使得澹台云重获自由。

    国师只能横起手中蛇杖挡下这一剑,却挡不住身后的澹台云。

    澹台云的一拳落在国师的后心位置,刹那之间,国师的法身由三丈之高变为丈余之高,光泽暗淡,不复光华。

    澹台云认出了来人,喝道:“徐无鬼,你果然还是现身了。”

    这道身影并非徐无鬼本尊,而是身外化身,他并不答话,又是一剑朝着国师斩落。

    “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

    地仙渡劫,关键在于渡劫之后能得百年逍遥,而不是境界修为上的提升,地仙三劫之间的差距就如天人境的三个境界,远没有天人境与长生境那般差距巨大。

    国师本就因为雷劫而元气大损,此时又对上两位长生地仙,就算是一劫地仙,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之中,面对徐无鬼的倾力一剑,他只能丢出手中的蛇杖,化作一条巨蟒,勉强挡下了这一剑。

    蛇杖有灵,可以自行变化,可终究是一件死物,如何比得上地师的身外化身,相斗数招之后,便被徐无鬼一剑挑飞。

    国师叹息一声,伸出一根手指点出,正正点中“天魔斩仙剑”的剑尖,使其不能再寸进分毫。

    如果仅仅是一尊身外化身,徐无鬼的本尊未至,国师倒也不怕他,无奈此时还有一个澹台云。澹台云一拳带出呼啸轰鸣之声,狠狠落在国师的身上。

    国师闷哼一声,法身不堪重负,寸寸碎裂,显出本来身形。此时的国师狼狈不堪,羽冠破碎,法袍残损,手中蛇杖已经被挑飞,只剩下左手中的“长生石”。

    徐无鬼抬手一抛,手中“天魔斩仙剑”化作一道黑色

    长虹直奔国师而去。

    国师伸出右手死死握住了“天魔斩仙剑”,在“玄阴剑气”的腐蚀之下,手掌中逸散出点点流光,好似岩石风化。而“天魔斩仙剑”仍旧在缓缓前进,剑尖渐渐逼近了国师的胸口,最终一寸寸刺入其中,直到剑入三寸方才停止。

    这还不止,澹台云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国师面前,一指点在“天魔斩仙剑”的剑首上,国师再也握不住手中之剑,身形向后倒滑出去的同时,“天魔斩仙剑”也穿透了国师的胸膛,透体而出。

    地师和澹台云有半师之谊,就算两人此时已经交恶,仍有默契。在澹台云出手的时候,徐无鬼已经开始施展他的手段。

    地师徐无鬼有两大神通,一则是“太阴十三剑”,一则是“逍遥六虚劫”。

    前者广为人知,后者却是极为神秘,之所以享有盛名,是因为当年静禅宗的方丈方静和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就是死在“逍遥六虚劫”之下。

    此时地师用的便是‘逍遥六虚劫’,甫一出手,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当年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国师所受到的待遇远胜两人,六劫齐至。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幽冥、赤土一起显化在国师身上,各色异象瞬间将国师吞没。

    隐约之间,可见国师手中的“长生石”绽放光芒,只是坚持不久,就被六劫彻底吞没。

    南华道君曾言:“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其中的“六气”分别指:阴、阳、风、雨、晦、明,地师的“六劫”正是对应六气,故名“逍遥”,不过这并非南华道君所传,而是徐无鬼自“南华真经”中悟出的莫大神通,这套功法练成之后,天地万物皆可化为对敌利器,甚至可以打断旁人的天地之桥,只是徐无鬼等闲不会运用这等法门,一则是并不完善,二则也是怕被旁人瞧出破绽,可只要出手,必要有人陨命,上次是净禅宗方丈,这次是金帐汗国的国师。

    六劫的异象遍布整个大殿,隐隐可听国师的一声重重叹息。

    从始至终,国师都没有大叫大嚷,更没有痛斥徐无鬼的背信弃义。两人都不是第一天出来闯荡的小孩子,老狐狸们互相算计,自然是愿赌服输,还能为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徐无鬼收回自己的“天魔斩仙剑”,然后就要伸手抢夺国师的“长生石”,致使长生石自有灵性,

    竟是冲天而起,向天外飞去。

    徐无鬼眉头微皱,手中“天魔斩仙剑”斩向“长生石”,要将其从半空打落。“长生石”再怎么神奇,终究只是一件死物,若是无人操纵,自然不是徐无鬼的对手。不过此时却还有一个澹台云,她已经先徐无鬼一步抓住了长生石,同时一拳打向徐无鬼。

    徐无鬼不得不收剑回防,拳剑相击,层层震荡,“天魔斩仙剑”震颤不止,徐无鬼险些握不住掌中的“天魔斩仙剑”,不得不向后退去。

    澹台云再出一拳,喝道:“这一拳三十年的修为,地师挡得住吗?”

    徐无鬼一退再退,微笑道:“自是挡不住。”

    话音未落,徐无鬼以一化十三,结成“太阴剑阵”。

    因为不是本尊亲至,所以此时的徐无鬼并没有“阴阳仙衣”,只能以分身之法结成剑阵,比之仙物自然远远不如。不过“太阴剑阵”威力巨大,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就能轻松破解。

    澹台云与徐无鬼既是老朋友,也是老对手,彼此之间知之甚深,对于这“太阴剑阵”更是毫不陌生,径直入阵,任凭“玄阴剑气”如何肆虐,伤不得她分毫。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从李玄都的体内迸射出一道黑色长虹,掠入帝王装扮的徐无鬼体内,两者合一之后,徐无鬼身上的十二章服化作一件黑袍,其上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此时已经不是身外化身,而是徐无鬼本尊亲临。

    徐无鬼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遍布每个角落,使得“太阴剑阵”趋于圆满。

    紧接着徐无鬼又起一掌,从他掌心跃出一个如同米粒大小的黑点,然后这个黑点急速放大,转眼间已经有鸡子大小,仿佛一个漩涡,深不见其底,疯狂吞噬周围的一切光明。

    此乃“太易法决”,能使万物归于浑沦,化为虚无。

    徐无鬼丢出手中的黑球,催动“太阴剑阵”绞杀澹台云,只是单手对敌的澹台云立时压力大增,而“长生石”蕴含血气太重,还未炼化的前提之下,不能贸然放入须弥宝物之中,面对缓缓逼近的“太易法球”,她一咬牙,将手中的“长生石”丢向李玄都。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福祸相依

    此时李玄都的状态非常不好,徐无鬼替他拔除了心魔,绝了后患,却也带走了他的一身修为。

    倒不是说李玄都成了一个废人。若是从头修炼,除了蓄水之外,还要拓宽河道,加固河堤,开拓湖泊,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李玄都的上一次坠境,恰似大堤被毁,水都从缺口流淌而出,所以关键不在于蓄水,而是修补河堤。此时的李玄都像极了刚刚渡劫的国师,湖泊河道还在,大堤坚固,唯独没了水,所以只需要慢慢蓄水即可。换而言之,李玄都的体魄仍在,境界仍在,丹田经脉也未受损,假以时日,还是能修炼回过来。这个时间少则三四年,多则十数年,虽说比起从头苦修不知快了多少倍,但是在这等天下大变的关键时刻,李玄都哪有如此多的时间去日日坐关?等李玄都坐关出来,天下早已不知是什么模样。

    徐无鬼的这一招虽然是手下留情,但有几许诛心意味。你李玄都不是以天下为己任吗?我拿走你的十年光阴,你还如何以天下为己任?是早早闭关苟全自身?还是以废人之身在这天下大势洪流之中枉送性命?

    除此之外,周身失去一身修为所带来的巨大空虚之感,更是让李玄都苦不堪言,仿佛有无数蚂蚁钻入他的骨头,游走在他的经脉、丹田之中,啃噬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欲昏死过去。

    李玄都倒是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不受此等苦楚,可又求之不得,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玄都无法可想,只能默默运转最为中正平和的“太平青领经”,蓄养丝丝缕缕的气机,聊胜于无。。

    就在此时,一道血色长虹直奔李玄都而来,瞬间没入李玄都的体内。这道血色长虹正是澹台云丢掷过来的“长生石”。徐无鬼倾力出手,既用“太易法诀”,又用“太阴剑阵”,全力压制澹台云,他也没想到澹台云会将“长生石”丢给李玄都,电光火石之间,徐无鬼已经是来不及阻拦。

    所谓“长生石”,即是长生不老药,这种所谓的长生不老药与中原道门典籍中的“金丹”类似,故而又被金帐萨满称作“长生石”、“来自天上的石头”、“生命之石”,是萨满教的圣物。萨满教认为“长生石”是最古老、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从性质上看是最不可理喻的,也是长生天的、降福的和神圣的。所以,“生命之石”是真实的,而且比确实性本身更为确切,是奥秘中的奥秘。它是长生天的力量,但对无知者则是隐秘的,是天底下万

    物的极限和目的,一切萨满操作的最终而不可思议的结果。它是天地的完美精华,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物体,它是自身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它是永远的光辉,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是恩泽草原的不死鸟,是所有财富中最为珍贵的宝物,是整个草原重要的宝物。

    国师为了炼制“长生石”,动用萨满教之力,又借助老汗之权势,耗费十数年之功,牺牲无数之性命,方才炼制成功。而国师之所以能安然渡过雷劫,也多是仰仗“长生石”之功。

    “长生石”有助人登顶长生境的妙用,若是落在秦清、宋政、张海石、白绣裳、王天笑、张静沉等人的手中,世间立时就能多出一位长生地仙,因为这些人都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若是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贸然吸纳“长生石”,结局就是爆体而亡,似如洪水冲垮大堤,泛滥成灾。

    可世事难料,此时李玄都刚刚被徐无鬼拿走了一身修为,体内空空如也,好似一方大湖见底,河道干涸,洪水来时,非但不会堤塌成灾,反而起到了蓄洪的作用。这种情况几乎不可复制,如果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就算是一身修为尽失,也容纳不下“长生石”的磅礴元气,可李玄都不同,他以五大玄功凝练假丹之法,修为之深厚,气机之磅礴,在天人无量境中都是佼佼者,距离天人造化境也相去不远,如此一来,李玄都刚好可以容纳“长生石”。

    “长生石”进入李玄都的体内之后,沉入下丹田中,然后以下丹田为核心,将生命元气蔓延至李玄都的奇经八脉、三大丹田、周身百骸,一时间如雨润大地,李玄都因为失去一身修为而产生的巨大空虚之感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充实,以及勃勃生机。

    如果李玄都昏死过去,这些庞大的生命元气就会慢慢沉积在李玄都的体内,李玄都需要慢慢炼化,虽然有益于修为增益,但也会成为他的负累。可偏偏此时李玄都没有昏死过去,而是为了平息痛楚在修炼他所学诸多功法中最为博大、中正平和的“太平青领经”。

    李玄都研习“太平青领经”多日,一直进展缓慢,盖因完整版本的“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没有后患却也进境缓慢,非要积年累月之功不可。再有就是,李玄都所学太过庞杂,也在无形之中拖慢了“太平青领经”的进境。就像一口箱子中装了太多的细碎杂物,虽然还有空间,但放不下偌大的“

    太平青领经”。

    正所谓不破不立,破后而立,徐无鬼拔除李玄都的一身庞杂修为,无形中替李玄都一扫障碍,等同是把箱子里的零碎全部倒掉,干干净净,如此便可放下一个“太平青领经”。若仅是如此,李玄都想要修成“太平青领经”,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偏偏有了“长生石”的磅礴元气相助,就好比是一位长生地仙修炼大成之法,其进境自然是一日千里,不必花费经年苦功。

    李玄都于不知不觉之间修炼“太平青领经”,得了天时地利人和,修炼速度之快,足以让任何人都瞠目结舌。

    这门太平道的根本之法拢共可以划分为十二重境界,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和清微宗的“玄微真术”都在此法的范畴之内,李玄都有“玄微真术”的根基,又独自研习修炼了近半年,已经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六重。如此境界,在他这个年纪,哪怕是当年英才云集的太平道,也是出类拔萃。可是相较于李玄都现在的身份地位和无量境修为,区区第六重就有些不够看了,对于李玄都的境界修为也无甚太大裨益。

    如今李玄都再修炼太平青领经,短短片刻之间,已是从第六重跃升为第九重,直奔第十重大关而去。

    第九重对应天人境界,若是能突破第十重,李玄都就能恢复天人无量境的修为。第十重涉及到打通天地之桥和吸纳天地元气的借势之法,想要突破本是极为艰难,可李玄都本就有天人无量境的感悟,早已对五行借势之法驾轻就熟,这第十重的障碍根本算不得障碍。

    如此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练成第十重“太平青领经”,重回天人无量境。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李玄都经历了天上地下的大起大落,恍如一场大梦。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恢复清明,顺势而为,借着“长生石”的磅礴元气,开始冲击第十一重。只是第十一重境界涉及到了天人造化境,李玄都对于此境之玄妙并不熟悉,还有许多未解之处,纵然有庞大元气为支撑,进境也变得缓慢起来,不复先前神速。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动静被徐无鬼和澹台云察觉,徐无鬼忍不住摇头感慨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造化,造化,这便是李紫府的造化么?”

    澹台云也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不过“长生石”落到李玄都的手中,总好过落到徐无鬼的手中,冷笑道:“徐无鬼,徐无鬼,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一百一十九章 傀儡

    狐狸有一百个想法,而刺猬只有一个主意,所以时常出现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局面,这几乎是每一个聪明人路途上都绕不过的关卡。

    这不是徐无鬼第一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也未必就是最后一次,但徐无鬼并不恼怒,他不是一个喜欢感怀过去之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若是错了,先是补救,然后反思,而不是将这个过错变为一块不能触动的伤疤。

    徐无鬼叹息道:“我本来想带走很多东西,‘长生石’就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看来,却是很难了。”

    “知道就好。”澹台云冷冷道,“地师的胃口太大,难道想要独吞整个王庭?”

    “我没有这样大的胃口。”地师摇头否认,“我只是想带走一些对别人未必有用对我却大有用处的东西,‘长生石’只是其中之一,不过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有则最好,没有,也可。”

    话音落下,徐无鬼开始收缩“太阴剑阵”,由攻转守,摆明姿态不想与澹台云继续缠斗下去。澹台云深知地师逃命的本事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大真人府留不住他,北邙山也留不住他,仅凭她一人想要留下地师,那是痴人说梦,干脆退出不断收缩的剑阵。

    十三个徐无鬼和从“阴阳仙衣”上抖落下来的阴影分离开来,诸多分身回归本尊,诸多阴影重归“阴阳仙衣”。

    徐无鬼随手提着手中的“天魔斩仙剑”,剑尖指地,意态闲适,道:“圣君,你联合张静修将我赶出了西北,确立了你一家独大的地位。可张静修转头就与秦清结盟,白绣裳下嫁秦清即是明证,同时他还将李玄都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又通过李玄都和秦素的婚事再次与辽东结盟,并想要通过李玄都与李道虚议和,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你觉得张静修整合各方势力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要到西域昆仑追杀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失意人吗?还是要进攻西北,收回西京、蜀州、凉州、秦州?”

    澹台云眯起眼,“张静修在江南,秦清在辽北,中间隔了整个河朔之地,南海和北海之间也隔了一个东海,而这一片是李道虚的势力范围。只要议和不成,李道虚不肯让步,那么张静修与秦清的结盟就是镜中花、水中月,这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我当初之所以愿意联手张静修,也是料定张静修和李道虚的矛盾无法调解,议和注定不能成功。”

    徐无鬼没有反驳澹台云的说法,“是,两人都要做正道的领袖,谁又不肯让步,这是他们二人的矛盾根本所在。其实张静修本人是愿意退让的,无奈‘大天师’的名头太重,承载了张家千百年的传承和荣耀,说是责任也好,说是负担也罢,总之,张静修放不下的不是权势,而是大天师和正一张氏的空名。而李道虚就要务实许多,他不在乎什么名头,他在乎的是权势,所以他可以让渡一个空头位置,而自己隐身幕后。这样一来,有两点好处。第一点,李道虚不必有虚名负累,做对了都是他的功劳,而做错了,自有顶在前面的傀儡代为承受过错。第二点,《左传》有云:‘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将这个‘刑’字改为君王,也无不可,君主越是神秘莫测,越是威不可测,底下的人自然是战战兢兢,只敢小心揣摩、逢迎君王心理,而不敢有半分逾越、反叛之念。”

    澹台云皱起眉头,没有作声。

    这些年来,澹台云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从默默站在宋政身后的“大度”正宫,直接变成了一脚踢开宋政的女皇。其根本在于徐无鬼,在这些年来,徐无鬼不仅仅是帮助澹台云稳定西北局势,更向她传授帝王之术,所以澹台云才会尊徐无鬼为师。只是徐无鬼也没有想到,学生学会帝王术后的第一个动手目标,就是他这位帝师。

    今日,徐无鬼还是在教她,不过在这个过程之中,也定然有徐无鬼的谋划。澹台云想要看看,徐无鬼到底想要做什么,所以她没有打断徐无鬼,而是默默倾听。

    徐无鬼说李玄都和他是一类人,关键在于两人都是能言、善言之人,且都好为人师。只是徐无鬼比起李玄都更加高明。

    徐无鬼继续说道:“张静修要虚名,李道虚不在意虚名,这就给了两人议和的可能。如果李道虚能承诺保全张氏和大天师的名声,我想正道就会变成虚君实相的局面,张静修是君,李道虚是相。”

    澹台云说道:“堂堂大天师会同意给李道虚当傀儡?”

    “当然不会。”徐无鬼笑了笑,“最起码在明面上不能是这样,张静修不能自己亲身上阵来做这个脏活。不过就如宋政与王庭诸王的矛盾,同时有宋政和王族血脉的乌里恩是一个折中。同理,张静修和李道虚之间也需要一个这样的折中,以此来调和二人的关系,而张静修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铺垫此事,你却未

    能警醒。”

    澹台云略微思量,惊道:“你是说李玄都?”

    “正是。”徐无鬼淡笑道:“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又被张静修一手扶持,还有一个秦家作为支持,与各方都有关系,就是一个极为合适的中人。而张静修早在半年之前就公开宣称李玄都长生有望,是正道未来领袖,你不会以为张静修只是在赞誉后辈吧?他这是在提前铺路,为日后议和早做准备。”

    澹台云目光幽深。

    徐无鬼道:“台前傀儡这个位置,张静修不好亲自上阵,因为会有损大天师的威名,而且李道虚也不放心他来做这个傀儡,毕竟是分量相当的人物,难保不会由虚转实,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李玄都最合适,由李玄都来做傀儡,经过张静修这段时间的铺垫,使得此事不会显得太过突兀,再有金帐的滔天之功作为推动,可谓是水到渠成。到时候张静修主动给一个盟主之类的临时头衔,让李玄都来做主事人,不仅不会有人说张静修坠了大天师的名头,反而还要赞扬他高风亮节,主动让贤,提携后辈。张静修再有意无意在旁人面前说些诸如‘老人死守着规矩,新人何时才能出头’、‘现在这个局势需要一个年轻人’的话语,传扬出去,说不定还能成为千古佳话。然后两位张、李二人以泰山北斗的身份居于幕后操纵,张静修再让渡部分实权,让李道虚成为实际的正道掌局者,这个和议也就达成了。”

    “如果把正道各宗看作一支大军,此时局势就变为少将军李玄都、名义上的大将军张静修、实质上的大将军李道虚,到时候,正道大败西北各宗,镇压圣君澹台云,张静修得了虚名,可以平稳落地,李道虚得了实惠,得以实现自身抱负野心,你澹台云呢,还剩下什么?”

    面对徐无鬼的发问,澹台云反问道:“李玄都会甘心做一个傀儡吗?”

    “会的。”徐无鬼的语气十分笃定,“少将军也是将军,虽然是傀儡,但却得了大义名分,他只要按部就班,徐徐图之,待到李道虚离世,他也羽翼丰满,然后以大义之名行夺权之事,谁是敌手?”

    澹台云下意识地看了眼正在运功的李玄都,没有说话。

    徐无鬼深深看了澹台云一眼,“好了,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徐无鬼向后退去,隐没在黑色的漩涡之中。

第一百二十章 御六气之辩

    黑色的漩涡消散,徐无鬼离开了,此地只剩下澹台云、伊里汗和李玄都。

    伊里汗看了看两人,对澹台云说道:“圣君,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我,先行告退。”

    澹台云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似是点了下头。

    伊里汗转身离去,于是这里就只剩下了澹台云和李玄都两人。

    此时李玄都运功已经到了最深层的定境之中,对于外界一无所知。对于李玄都而言,这无疑是在行险,这是他突破天人造化境的最好机会,也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澹台云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神情复杂。然后她伸出手按在李玄都的头顶上,轻声自语道:“李玄都,李紫府,嘿,玄都紫府。”

    “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我这算不算仙人抚顶?”

    此时此刻,澹台云只要稍微用力,没有丝毫防备的李玄都就难逃重伤甚至身死的下场。

    不过澹台云在犹豫,下意识地屈起食指,轻敲李玄都的头顶。

    徐无鬼其人,最擅长诛心,他先前说了那么一大堆的话,用意只有一个,凸显出李玄都的重要性,甚至将李玄都拔高到了与张静修、李道虚对等的地位,然后他又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将处置李玄都的权力交给了澹台云。

    李玄都是张静修和李道虚议和的关键,你杀是不杀?你若杀了李玄都,虽然破了张静修和李道虚的结盟,但也结下了许多潜在的仇人,这些人未必敢直接找你报仇,可你不顺遂时,这些人必会跳出来给你找不痛快。

    澹台云也在犹豫这一点,她知道自己应该趁机杀了李玄都,可又不愿意承担恶名,做徐无鬼的刀,更重要的一点,澹台云不愿意按照徐无鬼设计好的思路去走。

    地师其人,擅长谋划,很是棘手,正如有一百个主意的狡猾狐狸,澹台云自知不是对手,所以就学只有一个主意的刺猬。

    现在让澹台云纠结的是,她不清楚地师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在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闭环,澹台云看穿了地师的用意,不愿意按照地师的想法行动,地师预料到澹台云看穿了自己的用意,利用澹台云的逆反想法,再做布局。接下来便是澹台云看穿了地师的看穿,再是地师看穿了澹台云看穿了地师的看穿,无穷无尽。

    虽说这种反向思考的博弈无穷无尽,可决定其实

    只有两个,杀或者不杀。

    这让澹台云想起徐无鬼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杀人的关键不在于杀,而在于后果。你杀死一个人能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后果,决定了你的杀人有什么样的意义。”

    澹台云决定抛开地师刚才说的那些话,用自己的想法去剖析局势,然后再来决定杀不杀李玄都。

    李玄都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他正在冲击“太平青领经”的第十一重境界,也是天人造化境,然后他陷入了更大的困境之中。

    几乎所有生灵都可以被炼制成“长生石”的一部分,这导致“长生石”有吸纳外在元气的能力,它就像一颗心脏,收缩跳动之间,可以使鲜血进入心脏,也可以使鲜血流出心脏。而就在刚才,地师用“逍遥六虚劫”灭杀了国师,在这个过程中,“长生石”也吸纳了大量的六劫气机,现在这些气机被“长生石”释放出来,进入了李玄都的体内。这也是地师明知李玄都恢复了修为却没有贸然出手的原因之一,就算澹台云不杀李玄都,李玄都也难逃“六虚劫”。

    这六种异种气机比之大名鼎鼎的“鬼咒”更为可怕,刚一入体,李玄都便知不妙,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李玄都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与之相比,青鸾卫的刑罚倒是成了不值一提的小孩子玩意。

    不过此时李玄都谈不上慌乱,他历经磨难,意志坚韧远胜常人,立刻收敛心神,按照“太平青领经”中的法门存神内视,发现这六道异种气机看似各自为战,实则是遥相呼应,同进共退,而且此消彼长,若是李玄都以气机镇压其中一劫,其余五劫就会随之壮大。李玄都曾经听说过“逍遥六虚劫”的大名,知道其根底出自南华道君的《逍遥游》。其中曾言:“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刚好对应了六劫。

    李玄都突发奇想:“此法不能以蛮力镇压,而要御六气之辩,前提则是乘天地之正。什么是天地之正?天地之正,是为天道至理。太上道祖有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余弥补不足,便可达到均衡,也就是阴阳平衡和混元太极的道理。”

    李玄都立时想到了自己的五

    大玄功,其中“玄微真术”既是“太平青领经”的一部分,也是假丹的一部分,那么其他四门玄功能否也归纳到“太平青领经”之中?再加上“长生石”的磅礴元气,刚好对应六气之数,然后由“太平青领经”取代李玄都自创的假丹之法,彻底合二为一。

    想到这儿,李玄都豁然开朗,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是为太上道祖所言的天道,此时此刻,有余的是“长生石”的元气,而不足的是另外五门玄功,他要做的便是以其他功法将“长生石”的元气转化为相应气机,最终再全部归入“太平青领经”之中。如此,李玄都不仅玄功可成,而且还能化解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

    当此生死关头,李玄都无路可走,只能按照自己的设想依次运转五大玄功,其中“太上丹经”对应六气之“阳”,至阳只刚;“玄阴真经”对应六气之“阴”,至阴至柔;“玄微真术”对应六气之“风”,巽风为阴木,东方木属;“漏尽通”对应六气之“雨”,雨化万物,生生不息;“大宝瓶印”对应六气之“明”,无量光,无量寿;剩下的“长生石”对应六气之“晦”,混杂无数,晦暗难明。

    李玄都运转玄功,六股肆虐的气机逐渐安静,李玄都周身苦痛渐消,六道气机归于一处,化作一道纯粹气机,精纯无比,如果说以前李玄都假丹之法是乌合之众,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只能以数量取胜,那么现在这道精纯气机已经逐渐有了精兵的雏形,虽然还比不上百战之军,但也不容小觑。

    李玄都明白,这就是“太平青领经”的气机,“太平青领经”毕竟是玄门正道之法,直指金丹大道,而他也终于迈出了由假变真的一步,整个过程就是存真去伪,待到有形的假丹变为不可见的金丹,散于无形,那时候的李玄都就是真正的长生地仙。

    这一刻,李玄都终于想明白了天人造化境的关键所在,只觉得自己眼前是一片坦途。同时他又生出一个大胆想法,既然他已经参透“御六气之辩”的奥秘,何不反客为主,将自己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化为己用,如此一来,李玄都还能一窥“逍遥六虚劫”的玄妙。

    就在此时,澹台云将手掌从李玄都的头上缓缓移开。

    经历了不知多少层的博弈,澹台云最终还是决定不杀李玄都。

    她自语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徐无鬼,你早晚要因今日的决定而败亡。”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逍遥六虚劫

    李玄都当然没有地师说的那么重要,大势不因某一人而改变,就算是老汗都可以死,金帐仍旧是中原的大敌,更何况是李玄都。不过徐无鬼对于李玄都的态度颇为矛盾,他爱惜李玄都之才,又与李玄都为敌,于是地师总在杀不杀李玄都之间左右摇摆,王天笑暗算李玄都,地师没有阻拦,也没有帮手。李玄都得了“长生石”,地师同样没有对李玄都出手,而是以言语挑拨澹台云,将处置李玄都的权力交给澹台云,同时寄希望于李玄都体内的“六虚劫”,听天由命。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一件事,在徐无鬼眼中,如今的李玄都仍旧算不上对手,还是晚辈或棋子之流,而徐无鬼还对李玄都抱了某种期望,想要将李玄都收归麾下。不得不说,徐无鬼识人之能并不逊于李道虚,李道虚有六位弟子,除了陆雁冰只是差强人意,其余五位弟子无一不是人杰,徐无鬼也看中了三人,第一人是宋政,与司徒玄策并列齐名,第二人是澹台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第三人就是李玄都了。在三人之中,最合乎徐无鬼心意的,还是李玄都,正如徐无鬼自己所言,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

    这种感情十分微妙,如果徐无鬼想要杀掉李玄都,有无数次机会,可徐无鬼从未真正动过杀机,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纵容”李玄都,这让李玄都对于徐无鬼怀有一种难言的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徐无鬼对待李玄都大有折节下交的意思,李玄都并非不知,自古以来,游侠士子最在意的还是看重自己的知己,所以才有“彼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的说法,李玄都当年在清微宗备受冷遇,徐无鬼在这个时候与李玄都平辈相交,李玄都不是圣人,如何不会感念几分?若非二人所行道路不同,李玄都早已转投徐无鬼门下。

    在江湖中,这种故事并不少见,不过通常发生在男女之间,正道大侠遇到魔教妖女,互相敌对又生出诸多暧昧之情,从未听说过哪位正道大侠痛下杀手,多是一再留手,最终妖女被大侠的胸怀魅力折服,大侠也因妖女多情而心动,终成一段佳话。不过江湖不应只有儿女之情,也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知己之情,生死相托、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甚至是志同道合的君臣之义。这些感情应是脱离了最低级的身体**,更与所谓的龙阳之好没有半点

    关系。在种种情感之中,因欲而生之情最不牢靠,甚至不如以利相聚,也最是可鄙、低俗。

    在这种复杂心态之下,徐无鬼与其说对李玄都痛下杀手,倒不如说给李玄都设下了层层考验,过不去,自然是身死道消,可若过得去,李玄都便会得到不少好处。“太阴十三剑”如此,“逍遥六虚劫”也是如此。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对于道门高人而言,南华道君的《南华经》是必读之书,再结合道祖三千言,不难参透御使六气之法,所以徐无鬼与张静修争斗时,从未动用“逍遥六虚劫”,就是怕张静修看出其中破绽,而国师和方静都不是道门之人,难以窥破其中奥妙,则没有此等顾忌。至于沈老先生,自然是懂得其中六气玄妙,无奈境界修为与徐无鬼相差太多,徐无鬼更是着重针对沈老先生,同时四劫之力加身,使其当场身死,根本没有化解的余地。

    也是李玄都的幸运,“逍遥六虚劫”主要是针对国师,国师不管如何虚弱,终究是一劫地仙,金刚不坏,已经承受了“逍遥六虚劫”的大部分威力,剩下的部分“逍遥六虚劫”又被“长生石”吸收,进行炼化,因为“长生石”的本质就是炼化万物生灵,虽然“长生石”未能彻底炼化六劫之力,但也再次弱化了其威力,待到进入李玄都的体内时,六劫之力的威力已经是十不存一,这便给了李玄都掌握六劫之力的可能。这却是出乎徐无鬼的意料之外了,毕竟徐无鬼不是萨满教中人,国师又对他颇为防备,他自是无法洞悉“长生石”的所有妙用,无法预料到“长生石”可以化解六劫之力。原本在他看来,李玄都就算能化解六劫之力,也万无掌握“逍遥六虚劫”的可能,最多就是晋升天人造化境而已。

    因为这一点,徐无鬼对于李玄都的预估出现了些微

    偏差。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徐无鬼纵然才智无双,也敌不过李玄都的时来天地皆同力。

    这其中的种种侥幸,李玄都未必能尽皆明白,但李玄都并非庸人,有道是:“胆大的降龙伏虎,胆小的喂猫养兔。”李玄都从不是胆小怕事之人,行险更是寻常事,他凭借冥冥之中的直觉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功将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降服,并从中窥见了“逍遥六虚劫”的几分奥秘。

    “逍遥六虚劫”本源是六劫之力,也就是对应六气的六种不同气机,寻常人只是修炼一种功法,自然就只有一种气机,首先就被排除在外,而同时修炼多种气机,一则是极为凶险,二则是难以控制,三则是寻常人根本无法凑足如此多的上成功法。就算有人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又很难满足最为艰难的条件,那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寻常人纵使同时修炼多门功法,也是齐头并进,维持均衡,何来“有余”和“不足”之说,一个“补”字更是无从谈起。若无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程,体内六劫之力则好似一潭死水,无法运转,也就无从掌握。

    这门功法本就是徐无鬼在踏足长生境界之后才创出来的,本意也是杀人伤敌,而非传于弟子,所以门槛奇高,几乎是非长生境不可修炼,因为只有成就金丹大道的长生地仙才能随意转化体内气机。若非李玄都从一开始就模仿金丹大道自创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假丹成道之法,绝难有今日的水到渠成。

    如此一来,李玄都已是初窥门径,再结合“太平青领经”的第十一重,立时跨过门槛登堂入室,初成“逍遥六虚劫”。

    有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玄都未能降服心魔而被徐无鬼拔除心魔,可心魔恰恰是“太阴十三剑”的关键精华所在,心魔一失,固然没了隐患,修炼多时的“太阴十三剑”也被废去大半,威力大减,就好比一个人空有剑法而无气机支撑,许多变化就施展不出。如今李玄都练成了“逍遥六虚劫”,丝毫不逊于“太阴十三剑”,更难能可贵的是“逍遥六虚劫”出自南华道君的《逍遥游》,又是徐无鬼为了自用而创出的绝学,并无隐患。

    从今日起,李玄都凭借“太平青领经”和“逍遥六虚劫”,足以跻身当世第一流高手,仅次于老玄榜上的长生地仙。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终于从长久的入定之中回神,只觉一股滚滚洪流自下丹田而发,散发全身,重重叠叠,鼓荡不休,仿佛要从每一根汗毛的毛孔中喷薄而出,继而充斥胸膛,再由胸臆之间直冲喉头。

    李玄都下意识地张口长啸,啸声似滚滚雷霆,犹若实质一般,震得地下大殿中有碎石灰尘簌簌落下,若是寻常人在此,难免要心肝俱裂,就是身怀高深修为之人,也难免气血翻腾,修为受损,幸而此处并无他人,也不怕伤及无辜。

    就在此时,一拳毫无征兆地从一旁朝李玄都打来。

    李玄都一惊,急忙止了长啸,心念一起,身形随之而动,如同一片落叶,毫不受力,始终与拳头保持着一尺距离,向后飘荡退去。

    然后李玄都就听到澹台云的呵斥之声,“醒了就大吼大叫,烦也不烦?”

    方才出拳之人正是澹台云,方才她被徐无鬼挑拨一番,虽然决定不杀李玄都,但还是心中憋闷,总觉得又被徐无鬼算计,此时听得李玄都张口长啸,自身恼怒不已,要出拳教训一番。

    李玄都定住身形之后,道:“不知澹台云在此,还请见谅。”

    澹台云眯眼望着李玄都,“躲得过我这一拳,看来你是因祸得福,境界大涨了,那我就试试你的深浅如何?”

    说罢,澹台云也不顾李玄都赞同或是反对,又是一拳打出。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挨打,对于澹台云的脾气也摸到几分,正好他也想试试自己如今到底有长生地仙的几分功力,于是便不再说话,一掌缓缓推出。李玄都立时察觉到天人造化境的玄妙所在,不必再刻意催动气机,体内气息自在有灵,变化自然,如血气流动一般。李玄都心念一起,气机就已经汇聚到掌心之中,一切都水到渠成,不存半点痕迹,浑然天成。

    拳掌相交,虽然澹台云未出全力,但毕竟是徐无鬼都不愿硬挡的拳头,李玄都周身一震,若是以前的李玄都,在这一拳之下,已经是不得不动用“漏尽通”了,可此时的李玄都却是由体内的六股气机分别承受,继而分散到全身各处,再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李玄都压力大减。

    澹台云轻轻“咦”了一声,“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太平青领经’?果然有些门道。”

    话音未落,她又是化拳为手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用出太平宗的“万化绕指剑”,轻轻一点,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

    如光如气,绕指而动。李玄都深知自己正面不能力敌澹台云,于是点向澹台云的手腕。澹台云若是用出“太素玄功”,自然可以无视李玄都的这一招,可她自恃身份,不愿意占这个便宜,于是一缩手,手刀变爪,反手抓向李玄都的手腕。

    两人身形不动,仅仅变化手上招式,比拼数十招,最终李玄都稍逊一筹,被澹台云点中手肘,立时身子僵硬大半,不过紧接着李玄都就感觉体内六气自行运转,阴阳互易,明晦交替,转瞬之间已经是行动如常。

    澹台云微微吃了一惊,她这一招看似寻常,实际上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用劲手段,将自己的劲力打入对方体内,并不伤人,而是阻塞经脉,僵硬躯体,如果是前不久的李玄都,就算有“漏尽通”护体,也要认输,可现在的李玄都却在转眼之间化解,实是出乎澹台云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澹台云却是被激起了几分好胜之心,她倒要看看,她将自身境界压到天人造化境,能否胜过初入天人造化境的李玄都。要知道造化境中也有高下之分,否则那么多造化境高人中,也不会独独秦清登顶太玄榜第一人。

    李玄都刚刚化解澹台云的劲力,眼前人影忽地一闪。澹台云身形如鬼魅一般,猝然逼近至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立时用出造诣最深的“万化神剑掌”,掌影翻动,却被澹台云窥破虚实,一指点中掌心,李玄都浑身陡然一震,骨骼“咔咔”作响,李玄都并不惊慌,一边以“漏尽通”修复伤势,一边转身就逃。

    澹台云趁势追击,却不想李玄都其实是耍了个虚招,反手就是一掌。当年李玄都在河朔之地被人群起追杀,一意逃命,从中悟出了拖刀计和回马枪的精髓。这一掌中剑气纷纷,吞吐不定,澹台云一惊,只能双掌一封,挡下了李玄都的一掌,立时就觉六道剑气进入体内,这六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有某种联系,让澹台云不得不停下脚步,化解这六道诡异剑气。

    李玄都的进步之大,让澹台云心境生出点点涟漪,她终究还是小觑了李玄都,以前她欺负李玄都修为不高,没有还手之力,可李玄都一旦境界修为大涨,就显现出他与人生死相斗积攒下的丰富经验的厉害了。难道说徐无鬼才是对的?她应该杀了李玄都?

    不过澹台云旋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已经做出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反悔,否则朝令夕改,如何成事?

    就在此时,李玄都趁机反攻,用的却是最常见的

    神霄宗绵掌功夫,澹台云见状也不用高深武学,而是用“太祖三十二势拳”,两人一阴一阳,一刚一柔,过招之间,有无形气劲砰砰炸响,好似闷雷一般。幸而此地是国师经营多年的洞天,就连雷劫都不能损坏,若是换成其他地方,早已是房倒屋塌、天崩地裂。

    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不自觉用上了“逍遥六虚劫”的手段,六劫之力变化不定,李玄都先以阴劫之力对敌,在势颓之时又化阳劫之力,从至阴至柔变为至阳只刚就在一瞬之间,大出澹台云所料,紧接着李玄都又变风劫之力,聚散不定,变化不定,再变雨劫之力,繁复纷杂,绵绵不息。寻常高手只有一种风格,可是与李玄都交手,却像与数位风格迥然不同的高手轮番作战,使得澹台云在不以境界压人的前提下,竟是花费百余招都没能奈何李玄都。

    澹台云虽然见过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但并未亲身领教,不知其中玄妙,而徐无鬼依仗此等绝学纵横天下,又岂是寻常?一时半刻之间,澹台云也想不出破解之法,不由喝道:“好小子,这也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吗?”

    李玄都并不答话,专心出招,两人转眼之间过招两百有余,始终未分胜负。澹台云忽然向后跃出一步,退出战场,道:“我倒是小觑你了。”

    李玄都也随之停手,抱拳道:“多谢圣君手下容情。”

    澹台云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手下留情是真,我想胜你,非要用出长生境的修为不可,不过如此一来却是以大欺小了。”

    李玄都笑而不语。

    澹台云道:“你拜我所赐,得了国师的‘长生石’,年纪轻轻便有了造化境的修为,看来果真应了张静修所言,日后长生有望。我今日助你,又不杀你,论迹不论心,你打算如何谢我?”

    李玄都脸上笑意渐渐敛去,沉思片刻后正色说道:“我与圣君并非同路之人,所以不敢说任凭圣君差遣的话语,只能说若是日后圣君有落难之时,我会倾力出手两次,以报今日恩情。”

    澹台云不怒反笑,笑声震得大殿轰然震颤,“好一个出手两次,那我等着就是。”

    笑声未落,澹台云转身就走,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顷刻之间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处洞天之中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他本想继续稳固境界,归纳总结平生所学,可念及王庭局势未定,又有徐无鬼和澹台云两大地仙搅局,只得也向外掠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护卫

    李玄都顺着原路离开国师的洞天,重新回到修建有八座门户的大殿之中。诸王们早已离去,只有也迟还在这里。

    李玄都问道:“你在等我?”

    也迟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道:“等我做什么?”

    也迟老实回答道:“小阏氏在拉拢我,大都尉也要拉拢我,还有人说我护卫不利,要我给老汗陪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倒是不傻。”李玄都笑了笑,“大都尉不是你的老师吗?为什么不跟在他的身边?”

    也迟仍旧是老老实实回答道:“老汗不喜欢明理汗,我要遵从老汗的遗志。”

    李玄都早就知道也迟是个一根筋,没想到他这么一根筋,不由问道:“那你为什么跟着我?我只是一个外人,你就不怕被旁人说跟外人勾结害死了老汗。”

    也迟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了解大都尉。”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正好月离别已经离开了王庭,而我在王庭中还需要一个向导,你可以跟着我。”

    也迟重重点了点头,看了李玄都一眼,欲言又止。

    “还有事?”李玄都问道。

    也迟认真说道:“你好像不太一样了。”

    李玄都略感惊讶,“你看得出来?”

    也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看不出来,是直觉。国师曾经说我人虽然傻了点,但是傻也有傻的好处,总能透过伪装一眼看穿本质。我也不知道国师到底是不是在夸我。”

    “当然是在夸你。”李玄都笑道:“国师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是赤子心性,不过你们金帐中没有这样的说法,所以国师只能换成另外一种说法。”

    也迟没有为此而兴奋,脸色有些凝重,问道:“国师……真的死了?”

    李玄都说道:“伊里汗没有告诉你吗?”

    也迟说道:“大都尉的确宣布了国师的死讯,可是关乎到大汗之位,大都尉的话也不能完全相信,所以我更相信使者。”

    李玄都不由高看了也迟一眼,“看来你跟在老汗身边也学到了许多东西,不过你这次想错了,国师的确死了。”

    也迟沉默了许久,感叹道:“国师那么强大,竟然死了。”

    李玄都道:“国师死在了两个和他一样强大的人手中,而这两个人还在王庭之中。”

    也迟一惊。

    李玄都道:“我很好奇,老汗有没有其他的护卫,足以与国师抗衡的护卫。”

    每当涉及到老汗的隐秘,也迟就不会那么痛快,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老汗还有四位护卫,他们虽然没有军队,也不是怯薛军的都尉,但被老汗授予了也先

    那颜的封号,拥有财富和封地,地位尊崇,他们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国师的对手,可是只要四人联手,就足以抗衡国师。”

    李玄都问道:“他们在哪?为什么不在老汗的身边?”

    也迟说道:“老汗把他们派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一个人去了凤鳞州,一个人去了婆娑州,一个人去了中原,还有一个人去了西域。”

    李玄都摇头道:“老汗太大意了。”

    也迟点头表示赞同,“大都尉曾经劝过老汗,却被老汗斥责。老汗虽然睿智,但也很固执,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也迟又看了看李玄都,说道:“现在的你与老汗最信任的那位也先那颜一样强大,我完全不是对手。”

    李玄都笑了一声,“难怪国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原来这是老汗最虚弱的时候。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是两只黄雀。”

    也迟听不懂李玄都说的话,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李玄都回答道:“交换人质。”

    不多时后,李玄都带着也迟来到宁忆和皇甫毓秀藏身的地方,当然在这里还有被囚禁的明理汗。

    从始至终,李玄都就没想要杀明理汗,他不是帮某个人争夺大汗之位,而是要让金帐陷入混乱之中,所以活着的明理汗比死了更有用。

    宁忆第一时间察觉到李玄都的气态变化,面露喜色,抱拳道:“恭喜紫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皇甫毓秀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神色复杂,“李先生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晋升天人造化境,重回太玄榜更是指日可待,实在是……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摆了摆手,“地师已经驾临王庭,国师就是死于地师之手,在地师面前,我就算是太玄榜第一人,也无甚可喜之处。”

    此言一出,宁忆和皇甫毓秀都是脸色凝重。人的名树的影,地师何许人物,不必多说,纵横江湖多年,在当世五大高手中高居正中之位,隐隐有天下第一人的意思,兼具才智超绝,谁敢小觑。

    皇甫毓秀问道:“地师亲自下场,会不会与宋政有关?”

    李玄都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也许。”

    皇甫毓秀皱起眉头,“圣君呢?”

    李玄都道:“地师和圣君打了一架,未分胜负,准确来说,圣君想打,却奈何不得地师,地师显然没有与圣君过招的意思,主动退走,然后圣君也走了,至于在哪,也许就要等着圣君主动来找我们了。”

    听到这儿,皇甫毓秀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道:“皇甫宗主请放心,在当下局势,与圣君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皇甫毓秀深深看了李玄都

    一眼,“希望如此。”

    接下来,李玄都亲自“护送”明理汗返回行宫,同时派宁忆去伊里汗那儿接人。这是李玄都和伊里汗早已商量好的事情。

    当宁忆来到伊里汗行宫时,石无月被萧夫人亲自送出行宫的大门。

    宁忆的目光扫过萧夫人,微微一怔,“你是……”

    萧夫人也看到了露出本来容貌的宁忆,也是一惊,“你……是宁公子?”

    宁忆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摇头笑道:“什么宁公子,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叫我宁忆就好。”

    石无月瞪大了双眼,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过,“你们认识?”

    宁忆解释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不是江湖人,而是一个读书人。”

    萧夫人说道:“那时候我也不是伊里汗的妻子和罪官之女,算是个官家的千金小姐吧。”

    既然两人都缅怀过去,石无月觉得自己不跟随一下未免太不合群,说道:“那时候我还是玄女宗的霓裳使,还没有和师姐反目。应该是吧?还是已经叛出玄女宗?我有些记不清了。”玉牢岁月太过漫长,泯灭了时间的概念,让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宁忆望向石无月,叹了口气,“李先生说你这段时间肯定没有继续修炼他给你的功法,只怕病情会有些反复。”

    石无月轻哼一声,“他管得可真宽。”

    宁忆继续说道:“李先生还说了,你会给你整理一份新的功法,应该能够根治。”

    石无月皱了下眉头,“他……境界又涨了?”

    宁忆不得不赞叹石无月的聪敏,点头道:“相信不久之后,李先生的名字就会高居太玄榜上。”

    萧夫人只是默默倾听,她不止一次听到这个所谓的“李先生”,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宁忆略微沉思了一下,说道:“李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来自东海,却心怀天下。”

    萧夫人又问道:“你是在为李先生做事?”

    宁忆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萧夫人离开中原的时间太长,在她离开中原的时候,还是李道虚和司徒玄策的时代,当然没听说过李玄都这个名字,至于帝京之变,传到王庭时只有一个结果,而没有过程。不过她已经肯定李玄都与李道虚有着某种深刻的关系,也许是子侄,也许是孙子,总之,是李家之人。

    萧夫人不是个深宅妇人,从她对伊里汗的潜移默化就能看出一二,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关注中原的局势,并且注意到了两个地方豪强,一个是辽北秦氏,另一个就是东海李氏。

    萧夫人轻声自语道:“李家公子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故事

    此刻李玄都已经离开了明理汗的行宫,与伊里汗在王庭平民区的一处酒肆中见面。

    伊里汗换下了贵族服饰,穿了一身普通衣物,就像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老兵,他常年领军,身先士卒,熟悉底层士兵,并不会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尊贵身份。至于李玄都,也换下了那身礼服,换上了一身普通衣着,就像个来自中原的商人。

    两人相对而坐,伊里汗轻声说道:“使者,你得到了国师的‘长生石’,我已经不敢说能稳赢你了。”

    李玄都没有否认,说道:“如果我没有拿到‘长生石’,‘长生石’就会落到地师或者圣君的手中,这恐怕是伊里汗不希望看到的。”

    伊里汗苦笑一声,“老汗和国师死了,还有一个叛徒失甘汗,现在是王庭最虚弱的时候。”

    李玄都说道:“所以伊里汗需要我的帮助,否则你没有信心掌控局势。”

    伊里汗叹息一声,“如果诸王可以联合起来……可惜诸王非但不会联合,反而还要互相攻伐。这就给了地上和圣君出手的空间,据我所知,地师选择支持拔都汗,而圣君选择支持小阏氏。”

    李玄都惊讶道:“地师竟然没有选择失甘汗。”

    “这同样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伊里汗说道:“看来地师早就与拔都汗有所勾结,难怪在王庭大乱的时候,拔都汗第一时间选择离开王庭。”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如今王庭之中有四方势力,失甘汗、拔都汗、明理汗、药木忽汗,国师支持失甘汗,地师支持拔都汗,伊里汗支持明理汗,圣君和小阏氏支持药木忽汗,至于乃刺汗,他本来有老汗王的支持,可是随着老汗升天,这位曾经的新汗人选已经变得无关轻重。当然,随着国师的身死,失甘汗也要退出大汗之位的争夺行列,只剩下拔都汗、明理汗、药木忽汗。

    过了许久,李玄都终于开口问道:“你是否愿意让一位左五王继承大汗之位?我敬重伊里汗的人品,希望伊里汗在这件事上不要虚言欺瞒。”

    伊里汗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是老汗的兄弟,可我自愿放弃了大汗之位,就是为了保证老汗的血脉能够继承汗位。左五王与老汗的血脉更远,虽然是同一个祖先,但就拿李先生来说,你们中原人中的李姓是大姓,人数恐怕有上百万之多,总不能这百万人都是李先生的亲人。”

    李玄都笑了笑,“伊里汗的意思是,只要是右五王,哪怕是药木忽汗也可以吗?”

    伊里汗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李先生让我放弃明理汗,转而支持药木忽汗。”

    李玄都道:“正是,现在的明理汗已经不再相信伊里汗,并且对伊里汗充满了怨气,如果他成为新的汗王,伊里汗的日子恐怕不好

    过。另外,以我对地师的了解,他一定会去见失甘汗,说服失甘汗成为拔都汗的附庸,到那时候,他和拔都汗完全可以立失甘汗为大汗,然后让拔都汗取代你的位置,成为诸王之首,同时也是实质上的幕后汗王。不要忘了,失甘汗同样是右五王之一,是老汗的儿子,这样就不会引起那颜们的反对,而你们却连血脉大义的名分都要丢失。”

    伊里汗陷入沉默之中,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李玄都与地师最像的地方在于他们都擅长说服旁人,有纵横家的潜质,也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失甘汗和拔都汗合流,大义名分、军队,他们都有了,而且都要强过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在这种情况下,弱势双方必须联合起来才能生存下去,伊里汗熟读中原经典,应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伊里汗不得不开口了,说道:“使者说的没有错,可为什么是药木忽汗,而不是明理汗?明理汗是老汗的长子,实力和威望都远胜药木忽汗这个毛头小子。”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了,明理汗经历了一场‘虚惊’之后,已经不再信任伊里汗。选择明理汗,迟早都会被反噬。就像我以前修炼的一门功法,进境神速,可也有巨大的隐患,平时并不发作,与高手相争的时候发作,顷刻间就要丢了性命,更有甚者,还会为他人做嫁衣。”

    李玄都用了许多中原人的说话习惯、俗语,他相信伊里汗听得懂。

    伊里汗想起李玄都在面对国师时的表现,叹息一声,算是认可了李玄都的说法。不过伊里汗还有顾虑,缓缓说道:“我从来都不在意明理汗怎么想,我更在意大阏氏的想法,对我而言,她就像母亲一样,可是现在的她已经老了,承受不了太大的打击。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要追随老汗而去。”

    李玄都说道:“如果是老汗,他就不会有这样的顾虑,当然,他也不会放弃大汗的位置。”

    “我与老汗是完全不同的人。”伊里汗语气平静,“我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李玄都道:“我有一个建议,让小阏氏去说服大阏氏,毕竟她们两人是姐妹。”

    伊里汗皱起眉头,并不赞同,“两人是姐妹也是仇人,就像争夺大汗之位的诸王们,都是兄弟。”

    李玄都道:“这不妨是看作对小阏氏的一个考验,既然她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新汗,那她就要有所行动,万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

    伊里汗起身道:“那就劳烦使者将此事转述给小阏氏。”

    李玄都坐在位子没有起身的意思,目送伊里汗离去。

    然后李玄都将目光转向外面,平民区遭受战乱之后,不复先前的热闹,有些冷清,许多地方已经变成

    了废墟。

    不多时后,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李玄都的对面。

    李玄都收回视线,问道:“圣君满意否?”

    澹台云伸手轻敲桌面,“你在帮我,还是帮你自己?”

    李玄都说道:“两者都有,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阴谋可言,只剩下阳谋。既是阳谋,那说出来也没什么干系,我不在乎谁来做这个金帐大汗,我只想借着此事让金帐东西决裂,我要让拔都汗和伊里汗刀兵相向,这样,金帐就再无余力袭扰中原。”

    澹台云“呵”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嘲讽还是感叹,“那可真是功德无量。”

    李玄都摇头道:“各为其主罢了。”

    澹台云说道:“你走在司徒玄策的老路上,那你也不妨想一想司徒玄策的下场。”

    李玄都坦然道:“不外乎是一死罢了。我行走江湖多年,不比圣君、地师那般高高在上,有过许多落魄失意的时候,经历过的生死险关更是数不胜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澹台云笑了,“是个汉子,不过现在的情况又有不同,过去的时候,你孤身一人,当然不怕死,可现在的你很快就会成家立业,有朋友、属下、结发之妻,甚至是子女,那时候的你还放得下吗?你忍心抛下那些与你志同道合的伙伴,你忍心留下孤儿寡母?”

    李玄都沉默了。

    人到中年,总会变得胆小,不是没有道理的。

    过了许久,李玄都方才说道:“我给圣君讲一个故事吧。”

    澹台云没有说话。

    李玄都就当她默认了,“如果我现在遇到了地师,地师对我没耐心了,觉得我妨碍了他的大计,要杀我,那我该怎么做?”

    澹台云问道:“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虽然我不怕死,但我也不想白白送命,所以我会跑,拼命地跑,用出浑身解数去逃命,不管现在多么狼狈,活下来比什么都强,咱们来日方长。”

    澹台云笑了,“这也叫故事?”

    “请圣君耐心听完。”李玄都道,“可如果遇到地师的时候,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有秦大小姐,甚至还有我们的孩子,秦大小姐带着孩子跑不快,那我该怎么做?”

    澹台云一怔。

    李玄都自问自答道:“我还能跑吗?我跑了,她们娘俩怎么办?寄希望于地师大发慈悲?或者是再娶一个女人?再生一个孩子?都不行,因为我过不了自己这道坎。所以我就不能跑了,我得死扛,扛得住要扛,扛不住还得扛,最起码能争取一些时间,让她们逃出去。”

    澹台云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秦大小姐识人的眼光,确实比我好上许多。”

第一百二十五章 离去

    李玄都开始计算自己返回中原的时间,这次金帐之行,可以说是所得颇多,于公而言,不但见证了老汗的死亡,而且也推动了金帐的内乱,已经大大超出赵政所说的“一探虚实”。于私而言,李玄都一番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国师的“遗物”长生石,又学了地师的“逍遥六虚劫”,成功跻身天人造化境,以他如今的年纪而言,有望重复澹台云的老路,以不惑年纪踏足长生境,而他比澹台云更有优势,因为他将会以“太平青领经”这门玄门正道之法步步为营,不存在什么隐患不足。

    而且李玄都还有了一个大胆想法,他不能总是学前人旧学,到了这般境界,总要融汇诸家之长,有些自己的东西才是。遍观当世高手,徐无鬼自创了“逍遥六虚劫”,李道虚改进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张静修和澹台云也应有类似手段,只是不曾示人。李玄都未必要自创功法,也可以像师父李道虚那般改进已有功法,使其更上一层楼。不要小看“改进”二字,徐无鬼自创“逍遥六虚劫”高则高矣,却难以传给弟子,对于阴阳宗并无太大裨益,如果李玄都不曾在机缘巧合下学会,待到徐无鬼离世,只怕就要失传。反观李道虚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上到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下到普通记名弟子,人人可学,区别在于学多学少,使得清微宗实力大涨,从当年被太平宗赶出太平山的清微宗变为今日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清微宗,固然有历代祖师辛苦经营之功,但李道虚绝对是最关键之人,被他改进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更是功不可没。

    李玄都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设想,不过要等到他返回中原之后才能付诸于行。

    至于金帐这方战场,就留给地师和圣君吧,这一战可以看作是西京一战的后续,而中原正道在王庭几乎没有半点根基可言,也就无从插手。换而言之,澹台云能否真正胜过自己的老师,还要看金帐一战。

    李玄都算了下行程,如果他现在动身,能在正月十五之前赶回辽东,还能赶上元宵节,不过李玄都还是决定再停留几日,观望一下局势。

    接下来的几日,不出李玄都的所料,失甘汗和拔都汗在地师的撮合之下,决定联手,至于伊里汗先前为老汗报仇之人就是新汗的提议,自然不再被拔都汗所承认。至于地师如何说服二人,关

    键就在于一个名叫乌里恩的孩子,这个孩子原本在澹台云的手中,不过地师趁着澹台云与国师激斗的时候将他夺了去。

    与此同时,小阏氏也成功说服了大阏氏,虽然具体过程不得而知,但也有一些风声透出。据说是两位阏氏的娘家出面说和,再加上小阏氏本就擅长作态,去见大阏氏的时候还未进门就已经跪地谢罪,又有伊里汗从旁陈述利害,大阏氏最终被说动,屏退左右,只留姐妹两人独处,最后的结果是两位阏氏抱头痛哭,小阏氏向大阏氏许诺,如果药木忽汗成为新的大汗,他会让明理汗取代拔都汗的位置,镇守西边,伊里汗仍旧镇守东边,而药木忽汗坐镇王庭。

    拔都汗之所以敢对大汗之位生出念头,就在于他掌握了足够多的军队。如果把金帐的军队十等分,拔都汗掌握了两分,伊里汗掌握了两分,老汗亲掌两分,其余诸王平分两分,众那颜再平分两分。现在老汗死了,他的亲卫分裂,分别被失甘汗和明理汗继承,而失甘汗又与拔都汗联盟,那么两人手中的兵力就达到了三分。现在伊里汗和大阏氏同意结盟,再加上小阏氏本就有诸王的支持,手中兵力差不多可以接近五分,已经超过拔都汗,对拔都汗形成总兵力上的优势。至于剩下的人,他们多半会等到双方决出胜负之后再去拥立新汗,而不会贸然参加战争。

    所以小阏氏的许诺也十分有诚意,让明理汗取代拔都汗的位置,等同是将王庭五分之一的兵力交给了明理汗,确保明理汗有足够的自保之力,就算新汗想要秋后算账,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并非兵力多就能稳赢,小阏氏一方的兵力名义上很多,可距离王庭尚远,诸王集结军队需要时间,尤其是伊里汗的麾下大军,为了防范辽东铁骑,还在驻守边境,不能轻动。可与西北大周接壤的边境却是承平日久,拔都汗更是有备而来,他的大军已经向王庭开拔,在这种情况下,拔都汗反而可以在短时间内形成以多打少,如果小阏氏和伊里汗应对不慎,损兵折将,强弱之势互易不过在一战之间。

    正因为这个原因,伊里汗提出了抛弃王庭的决定,退往子雪别汗和月即别汗的领地,在这个过程中,集合兵力,待到全部兵力集结完毕之后,再与拔都汗进行决战。不过如此一来,双方各自有一个隐患,拔

    都汗的背后是西北,伊里汗的背后是辽东,双方交战之时,都有可能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之中。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澹台云虽然掌握了西京,但时间太短,地师在西北深耕多年,潜在党羽众多,这些人不敢公然抗命,可拖延一二却不是难事,战机稍纵即逝,短暂的拖延已经足够。至于辽东,他们的视线并不在金帐,而在关内,而且辽东崛起的时间太短,没有充足的准备远征金帐,无论是兵力,还是后勤粮草,都无法支撑辽东大军进入不熟悉的草原深处长时间作战。

    想到这儿,李玄都感觉有些惋惜,如果此时的中原是一个强盛的帝国,那么就可以趁机发动远征,彻底解决这个多年的心腹大患,可惜现在的中原朝廷太虚弱了,虚弱到维持中原的统治都已经力不从心,偌大一个帝国摇摇欲坠,就算敌人内讧,也只能暂且缓一口气,而无余力发动反击。

    最后,李玄都又与伊里汗见面一次,告知伊里汗关于也迟的事情,因为老汗的死,也迟不愿留在王庭,他认为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没了老汗的庇护,很难胜任怯薛军第二都尉,所以他决定跟随李玄都前往中原,见识一下中原的江湖。伊里汗没有反对,也不曾惊讶,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这一次他还见到了伊里汗的夫人,一个中原女子,姓萧。

    对于这位萧夫人,李玄都听宁忆说起过,却没有太大感触,因为天底下的苦命之人实在太多了,不说那些饿死的无辜百姓,就说他身边的周淑宁,父母双双被杀,还是死在眼前,岂不是比萧夫人更为可怜。再说李玄都,甚至不知父母何人,萧夫人最起码还有十几年的光阴承欢父母膝下,更是不能相比。说到底,人在乱世之中,见惯了各种悲惨之事,就会逐渐变得麻木。寻常百姓,不知为何而生,也不知为何而死,只剩下浑浑噩噩。李玄都纵然不是寻常百姓,却也不剩下太多同情之心了。

    这位萧夫人似乎对李玄都很感兴趣,问了许多关于中原的事情,李玄都看在伊里汗的面子上,一一作答。不过当萧夫人将话题引到东海李家和秦家上时,李玄都心中生出警惕,回答道:“若是草原战事结束,还望伊里汗和夫人不吝赏光,来喝我的喜酒。”

    伊里汗不置可否,萧夫人笑颜如花,“一定。”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归途

    李玄都带领宁忆、石无月、也迟,一行四人踏上了归途。临行之前,澹台云主动见了李玄都一面,将“大宗师”还给了他,算是李玄都帮她拉拢伊里汗的报酬。

    按照原本的计划,宁忆和石无月要原路返回,可现在局势发生变化,西边是拔都汗的大军,正好石无月提议要为东家贺喜,一行人干脆直接前往辽东。

    如果赶在元宵节前回去,李玄都还能与张海石见上一面,因为张海石作为男方长辈要前往女方家中下聘。

    李玄都很忙,与秦素定亲之后,他就要返回太平宗,毕竟他还是太平宗的代宗主,仅靠陆夫人替他坐镇太平宗也不像话。

    四人都是天人境大宗师,可以日行千里,只是石无月不想走得太快,一则是她的确行动不便,二则是草原景色异于中原,难得来上一趟,不妨走得慢一点。

    此时四人就在一处干涸的河谷之中,生了一堆火,火上烤了一只全羊。

    石无月亲自动手,先是掏空内脏,然后切开若干小口,涂抹调料入味。好在李玄都身上最不缺各种七零八碎的东西,这都是他当年孤身行走江湖时备下的,除了调料之外,他甚至还取出一个炉子、一只茶壶、一盒茶叶。说起来,这还是当年钱玉龙送他的旧物,可钱玉龙如今已是不在人世。

    石无月处置完光溜溜的全羊,又净手取了雪水开始煮茶,动作行云流水,也赏心悦目。

    宁忆看得惊奇,“石姑娘还精通厨艺和茶道。”

    他现在还是无法称呼“石头”,只好称其为“石姑娘”。

    石无月做完一切之后,拍了拍手,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沉静,说道:“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只是当年闲暇时学的,本想着日后……都是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本来我都快忘了这些,今天恰巧想起来了。”

    说到这儿,她望向李玄都,说道:“多谢掌柜的‘太平青领经’,让我想起了许多忘掉的事情。”

    如今李玄都已经将“太平青领经”修炼至大成,距离圆满只剩下一步之遥,感悟自然不是先前可比,于是他又整理出一套全新的功法送给石无月,石无月修炼之后,效果显著,不过多年的玉牢幽闭之苦,给她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想要完全恢复,还需要时间。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自家人不必说两家话,说实话,石前辈这般客气,我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石无月抿嘴一笑,“其实以前的我……又胆小,又怕事,还懦弱,烟烟就经常欺负我。也不能算是欺负吧,就是那种

    朋友间的玩笑,她总要说了算,我没有什么主意,就是她的小跟班、应声虫。可人总是会变的,烟烟自从姐姐死后就变了许多,而我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竟然敢跟师姐决裂,还敢叛出宗门。这些事情,开了一个头之后,就再也止不住了,接下来我加入了牝女宗,认了冷夫人做师姐,再后来又离开冷夫人,靠着那人横行一方,得了个‘血观音’的名头,现在回想起来……”

    说到这儿,石无月脸上露出追忆之色,“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大梦一场,朦朦胧胧,那般不真实。”

    李玄都没有过这种感受,他的过去,无比的真实,让他一刻不曾忘记,正因为有了过去的经历,才有了今日的李玄都。

    不过宁忆却感触很深,“十五年间真梦里。我也有过这种经历,现在回想起来,仍是感慨良多,就好似大醉一场,酒醒之后只剩下荒唐。”

    李玄都笑着缓和气氛,“所以你们一个是‘如梦令’,一个是‘醉太平’。”

    宁忆和石无月相视一笑。

    片刻的沉寂之后,石无月将洗茶的水倒掉,开始煮茶。

    也迟问道:“使者,他们为什么称呼你掌柜?掌柜是什么意思?”

    换成任何一个经常与中原商队打交道的金帐人,都知道“掌柜”是什么意思,可惜也迟不在其列,他常年跟随老汗左右,并不熟悉民生。

    李玄都解释道:“是主事人的意思。”

    也迟点了点头,“头领的意思。”

    李玄都本不想说得这么露骨,因为他不想让六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太过等级分明,可也迟的性子,很难让他明白什么叫中原人的含蓄。

    李玄都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是吧。”

    也迟问道:“我能加入吗?”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可惜人满了,没有你的位置。”

    说到这儿,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石无月一眼,如果是以前的石无月,这时候一定会跳出来,把自己的“杂役”位置“大方”地让给新人,然后再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说自己做个副掌柜就好了。可是今天的石无月并没有这么说,只是低头安静煮茶,对于这种事情浑不在意。

    这是曾经的石无月,也许正是这样的石无月才会让宋政动心。石无月在来草原之前,时而咬牙切齿地直呼宋政姓名,恨不得生啖其肉,时而深情款款地称呼宋郎,似乎还在当年。可是现在的她不愿再提起他,只是以“那人”称呼,对于宋政究竟是如何下场,她也不再关心。

    细说起来,她上

    一次见到宋政,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这样的石无月让李玄都感觉有些陌生,他更习惯那个口无遮拦的石无月。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后悔,质疑自己是否应该传授石无月功法,李玄都想起了自己的心魔,也许那个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就像一个心魔,是另一个石无月,而他却亲手泯灭了她?

    不过李玄都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己的心魔是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所致,与石无月并非同一种情况,就像一个人经历打击之后总会性情大变,孩子也会长大,曾经的宁忆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与现在的宁忆相比,更是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石无月忽然朝李玄都望来,两人视线交汇,然后石无月冲他眨了眨眼,眼神中闪过一抹狡黠。

    李玄都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摇头失笑,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石无月还是那个石无月,过去的她是她,现在的她还是她。

    茶煮好了,石无月为每个人都斟上一杯,七分满,不过不包括她自己,她又开始收拾烤羊。

    李玄都捧了一杯茶,用眼角余光望向宁忆。此刻宁忆的目光刚好落在石无月的侧脸上,在火光的映照下,石无月的脸庞显现出平日里罕见的恬静。

    李玄都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温暖,温暖并非来自于篝火,而是来自于家人、朋友、伙伴。他享受这种感觉,有些时候,百姓和天下的概念太过宽泛,看不到也摸不着,可家人和朋友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存在,他们就像是船锚,让李玄都这艘漂泊的航船得以固定在港口中,获得片刻的安宁和休息。

    宁忆的视线没有在石无月身上停留太长时间,石无月让他想起了很多旧人旧事,他想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可故事中的两个人却变得陌生,他回忆的时候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一样。

    李玄都忽然说道:“当年我在清微宗的时候,曾与一位一辈子庸庸碌碌的师叔攀谈,他一生心心念念之事就是报仇,因为他的妻儿老小都被仇家所害,他说时隔多年,被杀家人的面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仇恨这种情感却越发强烈,此时就算摆在他面前两个选择,一个是复活家人,一个是报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报仇。”

    宁忆转过头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肩膀,“阁臣,不要被一个‘情’字蒙蔽了双眼,无论是爱,还是恨。”

    宁忆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李玄都长长叹息一声,“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第一百二十七章 紫公

    朝阳府城外有一座驿亭,是为官场上用来迎接新任上官到任之地,不过自从赵政到任辽东之后,此地就几乎未再用过,平日里冷冷清清,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陆续有人赶来。放眼望去,有年轻公子,有壮年文武官员,还有满头霜白却气态富贵的老者,甚至还有少许女眷。

    这可就奇了,若说是新官到任,一般只有官员迎接,这些地方豪强士绅不必出面,江湖人物更不会靠近半分,可这次来的人中,竟是官员、士绅、江湖人物皆有,差不多朝阳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了,甚至还有从燕州、辽州、奉州等地赶过来的。

    辽东号称铁板一块,这些人大都熟识,甚至是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不是世兄就是世叔,因为平日里居于各地,所以见面的机会不多,此时互相见礼之声不绝于耳。见礼之后,按照家世、年龄,渐渐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圈子,那些老哥们、老兄弟,少不得追忆往昔,唏嘘感慨,年轻人则是高声笑谈,意气风发,壮年之人多是一家之主、中流砥柱,则是谈着如今关内、草原的形势。还有女子们单独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小声议论什么,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北地女子与江南女子不大相同,江南女子大多温婉似水,而北地女子则英气十足,原因众多,主要还是江南文风鼎盛,故而礼教森严,将女子约束到了极致,北地尤其是关外辽东,本就苦寒,又战事频繁,所以尚武习气浓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骑马游猎也是寻常。

    今天能来此地的女子大多家世不俗,因为自从当年女帝之后就再无女子为官的先例,所以女子们不大关心官场上的事情,那是父兄们操心的事情,她们更多关心一些家常事,比如说秦大小姐的定亲,以及赵大小姐的婚事。

    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女子十五岁及笄,也就到了嫁人的年纪,三十多岁就当上祖母的更是大有人在,按照这个标准来看,秦大小姐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无奈人家的家世、相貌、才情样样都好,更是秦大老爷的掌上明珠,宝贝得不得了,正所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大老爷都不急,想要把女儿多留几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如今终于定亲,亲家是与秦家门当户对的李家,在辽东的众多夫人小姐眼里,这自然是件值得讨论的大事。

    东海李家以及齐州与辽东隔海相望,女子们对于那里并不陌生,当然知道李家的家业几何,而李家新姑爷的底细也被打听得差不多了。

    “我听说那位李先生可是被李大老爷赶出了清微宗。”一名瓜子脸的小姐低声说道。

    “我也听说了,不过我后来又专门打听了,清微宗和李家不是一回事,李公子虽然离开了清微宗,但还是李家之人,小定那天来的那位,正是李家的老姑奶奶。”一名鹅蛋脸的小姐轻笑一声,“再者说了,李公子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太平钱庄都是太平宗的产业,也不逊于清微宗多少了。”

    “说起太平宗,我听我爹说起过,那可是与江南连着。”一位嘴角有美人痣的女子伸出双手食指比划了一个连线的动作。

    “这你就不懂了。”鹅蛋脸的姑娘压低了声音,“最近传出风声说秦大老爷要续弦,也是为了要跟江南连着,这老的连着,小的也连着,双管齐下,这样才牢靠。这里面都是谋划,说起来咱们这位秦姐姐到底是没逃过去,还是要走联姻的老路。”

    此话一出,几名女子都忍不住叹息一声,她们这些世家女子,未嫁人前尊贵无比,父母宠着,兄弟敬着,可嫁人之事却是由不得自己做主,嫁作他人妇之后,少不得要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再也没有做女儿时的快意了,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男子要奔波劳碌支撑门户,女子也逃不过去,既然享受了家族的尊荣,就要为家族的兴盛绵延尽一份力。

    一名女子说道:“秦大老爷再怎么宠爱秦姐姐,再多留几年,也最终是嫁人了事。不知那位李公子性情如何?”

    美人痣的女子小声道:“我听说这位李公子是有过婚约的,对象是张老相爷的千金,后来张老相爷倒了,那位张大小姐吞金自尽,李公子为了张大小姐才一直未娶。”

    瓜子脸的女子将信将疑,“不能吧,我可没听说过有什么婚约,只听说李公子与张相爷的公子交好。若真如你所说,秦姐姐嫁过去之后,岂不是要被他冷落?”

    “谁说不是呢?不过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喜新厌旧。这位李公子真要那么专情,一辈子不娶好了,还不是做给人看的。”

    “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要是被那些老爷子们听到,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你爹少不得要把你禁足一个月。再者说了,这婚姻大事又不是我们这些小辈能做主的,还不是全看长辈的意思。”

    “我看未必,那李公子年纪轻轻就是一宗之主,岂会做不了自己的主?联姻不假,还是看上了秦姐姐。”

    与女子们不同,男子们不大在意定亲结亲,更在意的是天下大势。

    一名身着三品武馆袍服的高大武将道:“听说辟帅已经准备撤兵,想来入关已

    是不远。”

    此言一出,一名同等品级的文官立刻问道:“此话当真?难不成那些关于金帐的传言是真的?”

    “飞剑传书,这还有假?金帐老汗之死和王庭之乱,已经传遍草原,纸包不住火,根据我们安插在王庭的暗探传回的消息,这次王庭之乱,牵扯众多,乃刺汗、失甘汗、明理汗都与汗位失之交臂,其中最大的功臣却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中原使者,那拔都汗本想要黄雀在后,可无奈有中原使者穿针引线,直接促成了伊里汗和小阏氏结盟,两王一东一西,势必要决一胜负。”武官哈哈一笑,“若非如此,咱们何必等在这里。”

    文官也是养气功夫颇深之人,可此刻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以拳击掌,“真乃不世之功也!”

    一名不曾身着官服的总督府幕僚轻抚胡须,“王庭一炬,金帐大乱,一扫我大魏二十余年之阴霾,只在朝夕之间,若是部堂能趁此时机入京主政,则大业可成,天下可定。而李先生之青名必将共日月同辉。”

    周围众人连连点头。

    就在这时,有侍卫高声道:“总督大人到。”

    原本热闹的驿亭内外骤然一静,所有人肃容正色,然后就见辽东总督赵政一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行来,随行的还有秦素、秦道远、景修、胡良、秦不一、秦不二、赵玉等人,除了闭关的秦清和远在齐州的秦道远,秦家的主要人物已经到齐。

    赵政看了眼身旁的秦素,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数月不见,可是百年?是我请紫府去金帐的,侄女不会怪罪世叔把?”

    秦素脸色微微一红,赶忙摇头道:“世叔哪里话,是为天下之故,乃是紫府生平所愿,他不会有半分怨言,我也如此。”

    赵玉打趣道:“这就是夫唱妇随?”

    秦素大羞,只是碍于诸多长辈在前,不好动手,只能狠狠瞪了这个丫头一眼。

    赵政微微一笑,望向驿路尽头。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众人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一行四人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顿时,周围的兵士发出了雷鸣般的呼声。

    李玄都领着宁忆、石无月、也迟走近驿亭,赵政率领众人快步上前相迎,主动拱手行礼,“昔有王玄策一人灭一国,今紫府实不逊于王玄策矣,实乃万世之功也!”

    秦道远也随之拱手贺道:“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可挡百万师。百战之身,万民之福!”

    在两人开口之后,众人齐齐行礼,“恭迎紫公。”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小别

    公,是尊称。能被尊称为公之人无非几种,一是位尊之人,二是德高望重之人,三是年老辈高之人,四是主公,五是身故之人,六是心无私而有大功之人。

    赵政被称为正公,一是因为位高权重,二是因为属下称呼主公。李玄都虽然地位不俗,但还未到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澹台云这等高度。而他年纪轻轻,更谈不上德高望重和年老辈高,今日之所以被众人尊称紫公,皆因他是大功之人。

    当初赵政请李玄都去金帐,至多就是刺探消息,推波助澜,万没想到局势发展如此之快,又是如此诡异,在数月之间,王庭已经有了一分为二的趋势。对于辽东来说,对于整个中原来说,这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李玄都拱手向众人还礼,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公’之一字,折煞玄都了。”

    赵政挽住李玄都的手,笑道:“紫府过谦了,如此彪炳功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何当不得?”

    李玄都看到了秦素,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儿女情长,两人只能对视一眼,然后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与正公详禀。”

    赵政看了眼左右,众人心有灵犀地落后几步,只剩下李玄都和赵政并行。

    李玄都轻声说道:“玄都不敢贪天功为己有,实不相瞒正公,此事波谲云诡,地师徐无鬼、圣君澹台云、‘魔刀’宋政纷纷出手,否则以我一己之力,如何能撬动偌大王庭?而老汗之死,又牵涉到了金帐国师,我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旁人不知地师和圣君之事,将他们所作所为归结到我一人身上,一人灭一国之赞誉,我实不敢当。”

    赵政脸色动容,有了片刻沉默,然后说道:“地师也好,圣君也罢,还有宋政,他们居心不良,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如何当得万世青名?而紫府甘冒奇险孤身远赴金帐,全无为己之私念,只有为天下苍生之公心,如何当不得此等赞誉?紫府勿要过谦了,若无紫府从中合纵连横,只怕此时金帐已有新汗,万无今日东西交战的局面。所以这‘公’之敬称,非你莫属,你就要莫要谦让了。”

    说罢,赵政抓住李玄都的手腕,抬高了嗓音,“我已经派人设下筵席,既是为紫府接风洗尘,也是为紫府庆功,紫府,请!”

    李玄都苦笑无言,只能随着赵政登上他的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总督衙门行去。

    到了总督衙门,有铳炮齐鸣,又有乐师奏起古曲《将军令》。

    正堂上早已设好筵席,皆是巨大圆桌,因为来客太多,甚至

    屋内摆放不下,摆到了院子里,李玄都自然要入正席,一番谦让之后,李玄都与赵政分别坐了宾主之位。

    李玄都不耐这种应酬,可随着他的身份不断拔高,这种应酬也会越来越多,还推脱不得,李玄都只能耐下心来与席上众人推杯换盏,而且频频有人主动向他敬酒,他也只能来者不拒。

    一番觥筹交错下来,李玄都不曾化解酒力,故意带了几分醉意,这才得以脱身。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总督府的后院,看着未化的白雪,怔怔出神。

    就在这时候,有人从后面伸手蒙住他的双眼,手掌微凉。

    李玄都抓住来人之手,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许久,身后之人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玄都回答道:“没想好要说什么。”

    平心而论,两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像书中的才子佳人那般海枯石烂,也没有什么海誓山盟。在外人看来,两人定亲,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双方长辈为了利益而促成的一桩联姻。

    事实上,李玄都有点说不清两人这么快就定亲到底是因为情势更多一些,还是因为爱恋多一些,还是那句老话,没人能抛开利益只谈感情,也没人能抛开感情只谈利益。所以李玄都很少去想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忽然又浮上心头,李玄都不禁有些感慨。

    就在两年前,他何曾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与秦素结为夫妻,那时候的秦素对他来说,是一个很遥远的陌生人。到了今朝今日今时,竟是有些忐忑。

    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从何而终。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与这个人是好是坏并无绝对关系。白玉微瑕,秦素也不是完人,而李玄都见过的其他女子,各有各的优点,可她们只有一点,不是秦素。

    纵有千般好,只因你不是她。这便是一个“情”字的无解之处了。男女之情,不是亲情,也不是友情,所以不需要长时间的沉淀和积累,有时只因一眼、一言、一笑,就可定情,就算时间长些,也不过数月年余的相处,这便是缘分。

    有些人看不透这个道理,觉得数年如一日的死缠烂打、一片痴心就能换来对方的真心,殊不知这等作为只能换来怜悯和不屑,不喜欢的还是不喜欢,就算最后委身于你,也不过是没有更好选择的凑合罢了,换而言之,骑驴找马,找到千里马之日,便是一脚踢走驴子之时。

    秦素对于这个答案不太满意,却体恤李玄都的奔波辛劳之苦,舍不得说半句重

    话,“你的伤势好些了吗?没有复发吧?”

    李玄都笑了笑,“已经彻底解决了,不仅如此,我还因祸得福,再上一层楼。”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露出浅浅的含蓄笑容,为李玄都感到高兴。

    李玄都接着道:“这次金帐之行,遇到了地师,地师把我的心魔拔除,也带走了我的一身修为,可在机缘巧合之下,澹台云又把国师的‘长生石’丢到我的手中,我由此练成‘太平青领经’和‘逍遥六虚劫’。对了,你知道吗,澹台云其实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霸道的女人。”

    秦素不喜欢在两人久别重逢后且是独处的时候提起别的女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然后把手抽回。她本以为李玄都会抓住不放,可这次李玄都却是松开了,这让秦素吃了一惊,又有些不安。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着她,慢慢靠近。

    秦素开始脸红,不安如潮水一般退去。

    李玄都忽然笑道:“我这次去金帐见到了老汗,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人,他给我讲了一个道理。”

    秦素问道:“什么道理?”

    李玄都伸出手,“沙子就在手中,越想紧紧握住,沙子越容易从指缝间溜走。”

    秦素红着脸问道:“我是沙子吗?”

    “不。”李玄都重新握住她的手,“我是想说,那是因为一只手不够大,两只手合拢便可以将沙子包裹住,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秦素先是一怔,然后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李玄都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们定亲了,接下来就是成亲,成亲之后就是一家人,夫妻本一体,所以就要相互扶持,同舟共济。你不是我手中的沙子,我也不是你手中的沙子,我们不要担心谁会溜走,而是合起手掌,同进共退。”

    秦素觉得耳朵发痒,越发羞涩,却没有躲闪,“我还以为你又要胡言乱语,做登徒子呢。”

    李玄都感慨道:“转眼之间,我已经快要而立之年,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师、为人主,总是轻佻可不成。”

    秦素对于“为人夫”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到“为人父”,却是连耳根子都变得通红,本想说你哪有儿女,可转念一想,李玄都肯定会顺杆往上爬,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于是便闭口不言。

    算计落空的李玄都也不气馁,上前一步,把她拥在怀里,轻声道:“素素,我想你了。”

    秦素的身子微微一颤,脸不红了,眼圈却是有些发红,“我也想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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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