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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速之客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不过仍旧有料峭寒意,都说乍暖还寒时候,便是现在。不过太平山不同,有阵法调节四时节气,所以四季如春,就算一场大雨,也未能带来太多寒意。

    张静沉走出殿外,挥手吹散周围的湿气,放眼望去,大雨倾泻,落在太平宗的建筑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远处群山,在雨雾之中若隐若现,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有人正朝这边走来,所过之处,大雨避让,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将雨帘从中分开一线。

    张静沉的目光落在了为首之人的身上,从他的一举一动之间推测他的境界修为,只是此时李玄都收敛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返璞归真,神华内敛,不显于外,这让张静沉静竟是无从推测,看不出半分端倪。

    张静沉眉头微皱,在他看来,李玄都跻身天人造化境已是无可置疑之事,只是同样的天人造化境也有深浅之分,否则当世之间也不会公认秦清是天人造化境的第一人,甚至隐隐将其与四位长生地仙相提并论。

    张静沉并不认为李玄都的修为能达到秦清的层次,自古以来,得到机缘奇遇而一步登天之人从不在少数,可长生境是个门槛,说得好听些,是仙凡之别,所以一步登天的天,是天人境的天,到了造化境也就差不多到头了。以后的路,除了得到所谓仙缘,不再是一部功法或是丹药可以改变的,非要一步一个脚印不可。悟性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饶是澹台云这等惊才绝艳之人,又是走了取巧的路径,也用了十余年才从天人造化境跻身长生境界。李玄都不过刚刚踏足天人造化境,修为不会太深。

    只是张静沉也不会太过大意,他领教过地师的“太阴十三剑”,深知“太阴十三剑”诡秘无常,需要小心应对。

    就在张静沉观察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也在观察张静沉。李玄都对于张静沉的了解更多一些,深知张静沉久在镇魔台上,与镇魔台天人合一近乎完美,有了几分合道的玄妙,那日孤身对上地师,也有一战之力。可如果他离开了镇魔台,那一丝合道之玄妙立时断绝,变回原本的境界,终究不算是真正的合道。

    很快,李玄都便带着秦素、陆夫人、沈无幸、楚云深来到太平宫前,当先开口道:“不速之客登门造访,有何见教?”

    沈元重出声解释:“代宗主……”

    不过未等他把话说完,李玄都已是直接打断:“大长老少说话,让张宗主自己说。”

    沈元重顿时脸色铁青,自从李玄都就任宗主以来,一直对于沈元重颇为尊敬,似今天这般不讲情面,还是头一次。

    陆夫人看在眼里,也跟着说道:“大长老不要忘了自己到底姓沈还是姓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沈元重冷冷望了陆夫人一眼,“张宗主是贵客,不是不速之客,代宗主此言不妥,老夫身为大长老,有劝谏之责。”

    李玄都道:“不期而至、不请自来之人是为不速之客,我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事先不知道张宗主到访,所以我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有什么不对?还是说有人主动邀请了张宗主,不会是大

    长老吧?”

    陆夫人接着说道:“就算是大长老邀请了张宗主,可大长老事先未曾请示宗主,擅自做主,宗主说张宗主是不速之客,也没什么错。难不成大长老把自己当成了宗主?这可是越俎代庖,放在朝廷,少不得要治一个僭越之罪。”

    沈元重被两人堵得无话可说,只能重重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一直不曾说话的张静沉终于开口道:“李代宗主真是伶牙俐齿,不愧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却不上他的当,“我出身清微宗,举世皆知,我受沈大先生所托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同样江湖公认。难道张代宗主是第一天知道我李某人?”

    张静沉淡然道:“这话却是不错,你发迹就在这一两年间,而我也刚刚脱困不久,以前还真未听说过‘李玄都’三字。”

    李玄都笑了一声,“现在可是知道了?”

    两人相互对视,周围人很有默契地向后退开。

    张静沉缓缓道:“有人说你刺杀了金帐老汗,可有此事?”

    李玄都坦然道:“假的。”

    张静沉嗤笑一声,“欺世盗名。”

    秦素听到此言,气恼至极,李玄都冒着天大的危险孤身前往金帐,立下大功,也从未说过是他杀了金帐老汗,可这些人也是有意思,先是帮李玄都造谣,然后用自己的谣言来污蔑李玄都欺世盗名。

    李玄都不见半分恼怒之色,问道:“张代宗主跑到我太平宗,就是为了此事吗?”

    张静沉的本意并非是直接撕破面皮,只是李玄都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他自然不会避让。

    张静沉冷声道:“是又如何?”

    李玄都淡笑道:“看来不仅仅是不速之客,还是恶客,那我作为主人,将你赶出门去,大天师也说不出什么。”

    张静沉怒极反笑,“小辈,好大的口气。”

    张静沉并非庸人,此时已经想明白了,李玄都修为大进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立命,整肃太平宗上下,真正掌握太平宗的大权,而不是做一个空头宗主。刚好他在这个时候登门,无疑是给了李玄都一个借题发挥的绝佳机会。

    不过在张静沉看来,只怕是李玄都找错了人。李玄都觉得他是送上门来的绝佳机会,他又何尝不是?只要他能胜过李玄都,李玄都不但立威不成,而且还自取其辱,再无颜面去收权揽权,就连这个代宗主也未必坐得稳,倒是省了他的许多功夫。

    李玄都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先。到底是谁是前辈谁是晚辈,口气大或不大,我们一试便知。”

    张静沉不再说话,下一刻骤然响起一个炸雷,照亮了整个天幕。

    观战众人只觉得这声炸雷仿佛在自己耳边响起,浩大回音滚滚不绝,心神俱震,惊心动魄,当真是要被“惊”得魂魄出窍。

    幸而此时观战之人中,除了沈无幸之外,俱是修为深厚之人,还不至于被殃及池鱼,就算是沈无幸,也有仅次于李玄都和张静沉的沈元重出手护住。

    李玄都也不再多言,雨势渐渐转大,雨中的寒气越来越重,仿佛从四

    季如春的太平宫到了极北之地的大雪山行宫,寒意深重,滴水成冰。

    李玄都侧耳倾听雷声阵阵,张静沉立足雨中,不躲不避。

    “两人在借助天象互相试探。”秦素对陆夫人轻声说道,“不过现在还看不出谁高谁下。”

    陆夫人眉头微皱,“张静沉是方士出身,而宗主是武夫出身,宗主会不会太过托大?”

    “那也未必。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之后,一法通则万法皆通,武夫和方士的界限已经混淆不清,张静沉的武学造诣不低,紫府的术法也不差。”秦素回答道,“而且这也仅仅只是试探而已。”

    话音方落,雷声骤歇,大雨急停。

    张静沉的身形飘然而起,随手扯下一缕云气,化作一柄长剑。

    李玄都一跺脚,地面上的积水飞起,同样化作一柄长剑,被他握在掌中。

    两人一上一下,手中出剑不停,一瞬间已经是过招近百,果然如秦素所言,张静沉的武学造诣相当高明,到了他这等境界,拳法掌法化作剑法只是等闲,也就是一法通则万法皆通,不过李玄都并未用出他新近改进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只是随意出剑,不成套路,却自有章法。一时间竟是不分高下。

    在斗到一百招的时候,李玄都的手中的水剑毫无征兆地砰然炸裂开来,那些向四面八方溅射的水珠,撞击在地面上,竟然炸出无数孔洞窟窿,更有甚者,直接飞出了太平宫的范围,撞向远处的山峰上。

    不过激射向张静沉的水珠,像是飞入了熊熊烈火之中,瞬间蒸腾为纯粹水汽。至于观战之人,根本未曾受到波及,显示出李玄都极为高明的御气手段。

    与此同时,张静沉手中以云气所化的长剑也烟消云散,两人都是变成了空手。

    李玄都一掌挥出,雄浑掌力似是滚滚巨浪,其中又暗藏杀机,凌厉至极。此等掌法正是清微宗的招牌掌法“万华神剑掌”,这套掌法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是从剑法变化之中得来,虚实不定,刚柔并济,并非至阳至刚的掌法,可此时李玄都用来,却是不再拘泥于原本的限制,堪比天下第一等至刚掌法。

    张静沉同样一掌挥出,掌心蕴含雷霆,浓缩到极致,仿佛一颗耀眼雷珠,此乃“五雷天心正法”中的“掌心雷”。

    双掌相对,雷霆和剑气一起消散。

    张静沉讥讽道:“堂堂太平宗宗主,竟然用清微宗的绝学。”

    李玄都明白张静沉是想让他自缚手脚,淡然道:“沈大先生之所以将太平宗托付给我,是因为太平宗与清微宗本是一家,同属于太平道。我所用清微宗绝学也好,太平宗绝学也罢,都是太平道绝学。张宗主用正一道的绝学,我用太平道的绝学,有何不可?”

    张静沉笑道:“好,咱们就太平道对正一道,谁也不用旁宗之学。”

    陆夫人立时明白过来,“张静沉好心机,他要用言语挤兑宗主不用‘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以及其他功法。”

    沈无幸脸上露出得意笑容,李玄都厉害不假,可只用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功法,还能剩下几成本事?

第一百四十五章 激斗

    沈无幸想到这儿,不由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笑容,显然没有为李玄都忧心,这让沈无幸心中“咯噔”一下。

    江湖上总有两类人,一类是境界修为不差,偏偏发挥不出来,只能以强胜弱。还有一类人,境界修为未必很高,但战力极强,往往能以弱胜强。在后一类人中,又能分为两种,一种是专精某一功法,任你千变万化,就只有一种应对之法;一种是所学广博,无论是何种对手,都有应对之法。李玄都无疑是后一种。

    虽然张静沉嘴上说他没听说过李玄都的名字,但实际上他还是极为重视李玄都,甚至专门研究了李玄都的对敌习惯,认为李玄都最大的依仗是“太阴十三剑”,所以才故意出言逼住李玄都,让他不得动用其他功法。若是以前的李玄都,无异于被断去一臂,只是张静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李玄都的立身之本并非五大玄功或三大剑诀,而是“太平青领经”,除去“玄微真术”的四大玄功和“太阴十三剑”,都已经无关紧要。

    旁人不知道其中关键,秦素却是知道的,所以她并不担心李玄都。如果李玄都今日胜了,传扬出去,就是张静沉用计在先,仍旧不是李玄都的对手,那张静沉就真是声名扫地了。

    李玄都双掌一分,左手为阴,用清微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右手为阳,用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淡笑道:“张宗主看好了,此乃太平道无上绝学‘太平青领经’,不逊于正一道的‘五雷天心正法’。”

    此言一出,张静沉只是冷哼一声,正一道绵延千年而不衰,而太平道却是覆灭多年,在他看来,就算李玄都能复原“太平青领经”,也绝不是“五雷天心正法”的对手。

    不过太平宗众人却是另外一番心情了,李玄都说的是太平道无上绝学而非太平宗绝学,那么显而易见,李玄都用的是完整版本“太平青领经”,而非太平宗的残缺“太平青领经”,从这一点上来说,想要从传承所学上否定李玄都的宗主之位,已经行不通了。

    李玄都双掌凌空推出,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掌紧随其后,掌力吞吐不定,变幻无方。

    这一次,李玄都弃“万化神剑掌”不用,改用太平宗的“太明掌”,这套掌法原名“阴阳掌”,后来因为阴阳宗的缘故,此名弃之不用,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日月为明,改名为“太明掌”。

    张静沉用出正一宗的“太乙八卦掌”,风雷之声大作,他已然将“五雷天心正法”融入到自己的所有功法之中,无论出招还是施法,都有着“五雷天心正法”的烙印。

    两人用的招数都是中成之法,但在两门大成之法的加持之下,也显现出极为骇人的威势,但见两人身形先是在空中交错变化,金石碰撞之声如狂风骤雨般响起,连绵不绝,震出层层气机涟漪。又忽而

    静默无声,难寻半分轨迹,仿佛周游六虚物外。

    然而两人交手发出的余波却犹如飓风席卷扫四方,云气蒸腾,雷霆隐现,无所不在,无所不至,变化万千,全然痕迹。

    瞬息之间,两人已经交手百余招,在两人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况下,竟是李玄都隐隐占了上风,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的武学造诣算是自成一派,大多来自功法秘籍而非明师指点,学成之后就是用于生死拼杀搏斗,从中去芜存菁,比起困于镇魔台多年的张静沉更为狠辣果决,这已经不是招式上的胜负。

    换而言之,张静沉已经多年未曾经历一场同境之战,去年地师攻打镇魔台,一则是地师未尽全力,分出一部分心神用在镇魔井和正一宗的护山大阵上面,二则是张静修有镇魔台的地利,三则是地师一开始只攻不守,只是化解张静沉的攻势,故而两人的交手与正常交手大不相同。

    虽然当年李非烟也被困于镇魔台,但在境界上却比张静沉低了一筹,张静沉没兴趣与她交手试招。如此一来,张静沉再如何勤学苦修,未免少了生死一战的磨砺,无论是临场应变,还是与人相斗的心境,都有所欠缺。反观李玄都,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时间虽短,但已经分别与澹台云和张海石交手,在此之前,还陆续与白绣裳、王天笑、秦清、伊里汗、极天王等人有过或深或浅的交手,胜过张静沉许多。

    不过张静沉当年也与人时常争斗之人,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逐渐找回几分当年的感觉,也察觉到自己的不足,更惊讶于李玄都在拳掌功夫上的造诣深厚,不想再拖延下去,长啸一声,一股浩大纯阳气息自他身上涌出,直冲天际。

    “神魂出窍?”秦素在不远处看得一怔,按照道理来说,方士的强处在于神魂,以神魂迎战施法并无不妥,但如果神魂离体,留下的躯壳便是弱点。一般需置于重重保护下,或者干脆提前神魂出游,将体魄留在安全隐蔽所在,极天王就是这么做的,怎能堂而皇之地当面出窍?

    下一刻,只见一股雷霆之气已布满张静沉全身,肉眼可见的雷劲从他周身穴窍中喷涌而出,丁策的“大奔雷手”与之相比,不知差了多少。与此同时,伴随着轰隆声响,天现异象,一道道雷霆在云中四处蔓延游走,然后如百川归海,汇集到一起,在张静沉神魂的引动下,轰然坠落,如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天雷垂直落于张静沉的体魄之上,不伤张静沉体魄分毫,然后化作一道横雷,直奔李玄都而去,在天地之间划出一个“乚”字。

    张静沉竟是以自身体魄为承载雷霆之力的转折点,强行扭转雷霆走向,让李玄都躲无可躲。而张静沉凭借浸淫多年的“五雷天心正法”,使得身躯不被雷霆所伤,此刻他的体魄以攻代守,避之尚且不及,谁又敢贸然近身,便无弱点可言。

    横雷直奔李玄都而来,其来势凶猛,以至于李玄都面前的景象开始不断扭曲变形。

    早在张静沉神魂出窍的时候,李玄都就已经探出双手,双掌分别生出两股截然不同的浩大气机,就像一黑一白两条“大鱼”,似虚似实,形态飘渺。

    阴阳双鱼环绕着李玄都的手掌缓缓旋转,首尾相连,阴阳相生,仿若一面黑白大盾。

    横雷轰然撞在“盾”上,没有震破耳膜的巨大声响,无声无息,但是有无数蓝光生出,然后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席卷四面八方。天地之间尽是蓝色茫茫。

    除了李玄都和张静沉之外,其他观战之人都不得不以手掩目,不能视物分毫。

    待到蓝光消失,阴阳双鱼已经消失不见,李玄都的掌心处焦黑一片,隐隐传出焦味。

    李玄都说了不用太平道以外的功法,也就不以“漏尽通”愈合伤势,反而是以这只焦手取出“人间世”,然后一剑劈出。

    浩大剑气如长河激荡,丝毫不逊于先前的横雷,只见在李玄都与张静沉一线之间,出现了一道久久不曾消散的“余痕”,张静沉的体魄虽然有滚滚雷霆护体,但还是被击飞出去。直接飞出了太平宫的范围,向万丈深渊落去。

    就在此时,张静沉的神魂摇身一晃化作一尊巨**相,裹挟住下落的身体。与此同时,李玄都仗剑凌空而起,朝着张静沉所化法相攻去,一时间漫天都是剑气洪流。

    张静沉也不示弱,在他面前出现一个又一个由雷电书就的古篆,然后这些古篆排列组合成一道道符箓,与李玄都的剑气相互厮杀,好似两军交战,剑气和雷霆几乎同时消散,炸成一团团绚烂烟火,像两支铁骑同归于尽。

    此时两人已经离开了太平宫前的广场,观战之人离开太平宫,走到广场的边缘,极目眺望。

    山外云气蒸腾,雾气翻滚,雷霆阵阵。

    此时张静沉已经完全放弃了武学招数,专注于运用道术对敌,各种雷法信手拈来,天下道法以雷法为尊,雷法可破尽万法。

    一道道雷霆在李玄都身周炸开,李玄都全然不为所动,只是不停出剑,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张静沉的法相立于星阵之中,凝聚成一颗颗雷珠,向四面八方打出,雷珠炸裂,使得三十六星位忽明忽暗。

    不过来往不绝的剑气也疯狂激射张静沉的法相,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法相上不断有金色碎片剥落,这些碎片还未等落地,又化作点点流萤,随风消散。

    下一刻,李玄都剑势陡然一变,三十六点星位骤然收缩,化作二十八点星位。

    沈元重见此情景,失声道:“南斗二十八阵图?”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南斗剑阵

    李玄都和张静沉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其他的太平宗长老也被惊动,沈元斋、沈元舟、许飞白、郁仙、司空藻等人陆续来到太平宫观战。

    沈元重一开口,其他人也看出来了,此时李玄都虽然用的是剑招,但明显有太平宗“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

    除了秦素之外,包括张静沉在内,都以为是李玄都以剑法演化阵法,就像把拳法掌法化入剑法之中是一样的道理,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手段。唯有秦素明白,李玄都是将整个“南斗二十八星阵”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拆解之后,又在“太平青领经”的基础上,重新创出的一门新剑诀,这门剑诀不仅仅有“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也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只是太平宗中人并不精通“北斗三十六剑诀”,未能看出。如果仅仅将其当作是“南斗二十八星阵”来应对,必要吃个大亏。

    面对李玄都开始变化收缩的剑诀,张静沉再次引动天象变化,

    天空中黑云如墨,在黑云中有五点光亮依次浮现,好似夜幕上的星辰,不过李玄都很清楚,那并非是什么“星辰”,而是一团团凝练到极致的球形雷电,就好似一颗颗珠子,悬浮于天空之上,排列阵势,反而把李玄都笼罩其中。五颗雷珠就好似是五指成钩的指尖位置,而李玄都刚好处于掌心向下覆盖的位置。

    此乃正一宗的“五雷法”,雷分五行,是为金土水火土,五行流转,法用万物,几乎可以化解任何术法,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五雷法”与“太易法诀”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在威力上略有不如,故而当日面对徐无鬼的“太易法诀”,张静沉并未用出此法。

    五雷降下,在“五雷法”的威力之下,李玄都的剑气开始层层崩解,但就在此时,突然有点点星光浮现,化作六气之属,令五行雷法不能正常相生相化,甚至出现了明显的凝滞。

    李玄都并非迂腐之人,他在自创“南斗二十八剑诀”时,将自己一身所学悉数融入其中,所以此剑并非是“逍遥六虚劫”,而是“南斗二十八剑诀”,算是李玄都取巧,毕竟张静沉以言语挤兑在先,也怪不得李玄都如此。

    太平宗众人面面相觑,那点点星光的确像是太平宗中借用星辰之力的手段,可他们却是不知道为何有如此威力,就连正一宗的雷法也能克制。太平宗众人自然不会联想到独属于地师一人的“逍遥六虚劫”,而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传说中完整版的“太平青领经”,也必然是大成之法才能有如此玄妙。

    少了五行轮转之后,五颗雷珠仍旧是威力惊人,但是已经威胁不到李玄都,被李玄都连出五剑,一一化解。

    此等六气手段,张静沉也是第一次见到,好胜心陡然而起,法相五指一转,五道天雷划破长空,分别按照五种玄奥莫测的轨迹,再次绞杀向李玄都。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一化二十八之数,二十八

    剑分列四周虚空之中,星辉漫涌。这是李玄都借用“太阴剑阵”和“南斗二十八星阵”所创出的“南斗剑阵”,“太阴剑阵”是以“太阴十三剑”十三式为根基支撑,“南斗二十八星阵”是以周天二十八宿为基础,李玄都的剑阵便是上应星辰之力,下用剑器剑诀,取用两家之长。

    按照道理来说,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功法融汇一处十分困难,但李玄都最大的优势便是“太平青领经”,相较于其他的大成之法,“太平青领经”似乎没有太多出彩之处,既没有“五雷天心正法”的煌煌天威,也没有“太阴十三剑”的诡秘难测,可“太平青领经”却能位列大成之法,关键就在于它的兼容并蓄,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法,再学其他功法,事半功倍,而且没有丝毫障碍冲突,甚至还能模仿别人的绝学。

    换而言之,“太阴十三剑”有“太阴十三剑”的运气法门,“北斗三十六剑诀”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运气法门,“慈航普渡剑典”有“慈航普渡剑典”的运气法门,各不相同,泾渭分明,而李玄都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却能摒弃这些运气法门,直接以“太平青领经”用出“慈航普渡剑典”、“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这便是李玄都已经被地师废去“太阴十三剑”却能用出“太阴剑阵”的缘故,不过此法也有弊端,固然能偷天换日、鱼目混珠,模仿上成之法不逊原版分毫,但在模仿其他大成之法时,终究是似是而非,所以李玄都用出的“太阴剑阵”空有形似而无神似。不过李玄都发现如果不以此法模仿其他功法,而是用来融合其他功法,却能发挥出乎意料的绝佳效果,于是他开始以“太平青领经”为基础总结归纳自身所学,方有了“南斗二十八剑诀”。

    换成其他人,很难将“太平青领经”发挥到极致,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精通一两门功法,偏偏李玄都所学庞杂,融汇各家所学于己身,这才将“太平青领经”兼容并蓄的功效发挥到了最大。

    李玄都立起“南斗剑阵”之后,以他为中心,周围的一切不断失去颜色,化为虚无,取而代之的浩瀚星空。李玄都和张静沉二人随之从观战众人的视线中消失,进入到一方小千世界之中。

    张静沉的五道雷霆进入星空之中,立时被挪移开来,此地就像一方不断旋转的罗盘,方位变化,阴阳混淆,看直实曲,向左实右,五道雷霆同时落向李玄都,却被李玄都强行扭转了前进的轨迹和方向,于是变成了五道雷霆自相残杀的局面,最终玉石俱焚,一起消散。

    张静沉立时明白,此时再用术法或剑气等离手攻击手段已经行不通了,李玄都这是逼着他近身作战。不过张静沉也有准备,他双掌合十,然后分别向左右一拉,扯出一柄宛若长剑的雷电。张静沉身形一掠,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一剑当头劈下,李玄都的身形立时寸寸碎裂。

    正如张静沉所料,在两人

    境界修为相当的情形下,还未将“南斗剑阵”彻底完善的李玄都无法挪移张静沉的法相,不过他却可以挪移自身,一瞬之间,李玄都已经移形换位,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由星光组成的残影。

    张静沉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刻发现了其中的问题,手中雷剑连斩,滚滚雷劲扫荡四面八方,使得虚空震荡,漫天星辰荧惑飘摇,立于虚空之中的二十八柄“人间世”也随之震颤不休。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无法再隐匿行迹,不得不现出身形,此时他就在张静沉身后不远处,掌中握有一把“人间世”,已经对准了张静沉的后心位置。

    在李玄都现身的一瞬间,“人间世”上激射出一道剑气,此乃“逆天劫”剑气,同样已经被李玄都收入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

    面对李玄都的一剑,张静沉只能转身横剑抵挡,手中雷剑直接崩碎成无数电芒四散游走,剑气临体,张静沉所化的法相出现无数裂痕,数不清的金色光点从法相上剥落飞散,仿佛一条金色的沙河。

    眼看着法相再难维持,张静沉干脆主动散去法相,神魂重回体魄之中。然后他运转气机,使得浩荡雷劲再次遍布全身上下,流转不定,光华璀璨,宛若雷神降临人间,使得最后的残余剑气消散无形。

    只要还在剑阵范围之内,李玄都心之所动,便是身之所在,只见李玄都再次挪移身形,留下一个个残影镜像,围绕张静沉以七星方位出剑,整整四十九剑同时落在张静沉的身上,看似每一剑都没能对张静沉造成半点实质伤害,但是剑气却如活物一般不断游走,使得张静沉的护体雷劲出现阵阵涟漪。

    张静沉顿知不妙,可李玄都的交错剑网已如天罗地网般让他泥足深陷,一时竟没能挣脱。

    “八部神通?”张静沉认出了此招,心中既惊且怒,万没想到李玄都竟然真学了太平宗的功法,还化入了自己的剑诀之中。

    李玄都的这一招正是“八部神通”中的“天罗地网”,当日韩邀月就是被楚云深以此招困住,今日张静沉落得一般下场。

    李玄都又是一剑刺出,正好点向对方心口部位,先前四十九剑种下的游走剑气,在这一剑之下,悉数汇聚爆发。

    张静沉的护体雷劲立时崩溃,而他整个人则是趁着雷劲爆发的一瞬化作一道雷光遁走,不过依旧有一缕混杂着丝丝雷光的鲜血溅出,证明他终究还是伤在李玄都这一剑之下。

    在张静沉遁出剑阵之后,李玄都也随之散去小千世界,两人隔空相对,让观战之人一时间难以判断谁胜谁负,陆夫人却在感叹,李玄都所用剑阵,分明是取自“南斗二十八星阵”,张静沉也没提出异议,这太平宗的宗主可谓是实至名归。再看张静沉的脸色,不大好看,想来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然后就见李玄都双手反握“人间世”的剑柄,权作拱手抱拳,首先开口道:“不送。”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敢为天下先

    张静沉伸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沉默了片刻,问道:“这是什么功法?难道这也是太平道的绝学吗?”

    李玄都道:“这是我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借鉴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星阵’,融汇自家所学,所创的一套剑诀,名为‘南斗二十八剑诀’,我身为太平道的弟子,自然也算是太平道绝学。”

    张静沉一挑眉,“李宗主的意思是,这套剑诀会传给弟子,而不会弊帚自珍。”

    张静沉此言却是诛心,因为李玄都只是太平宗的代宗主,宗内还有人暗中反对,换句话来说,太平宗没有把李玄都当做自己人,李玄都也不会对太平宗有太深的感情,两者之间是有隔阂的,而“南斗二十八剑诀”却是李玄都自创的绝学,易地而处,张静沉是绝不会把“南斗二十八剑诀”传给太平宗弟子,让太平宗平白捡一个便宜,只会传给自己的亲传弟子。再说句诛心之论,若是有朝一日沈大先生返回太平宗,李玄都的代宗主之位让是不让?如果让,送出去的绝学可是收不回来。

    以己度人,张静沉不觉得李玄都会答应下来,如果李玄都不同传给弟子,那张静沉也有理由否认这不是太平道的绝学。

    不过出乎张静沉的意料之外,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道:“我是太平宗宗主,我的部分‘太平青领经’是从太平宗习得,正所谓投桃报李,自然要传给弟子。”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张静沉,就连观战的太平宗七老也是一惊,他们同样没有想到李玄都会答应得如此痛快,要知道这可不是私下戏言,当着这么多人,就是一句切切实实的承诺了。

    身份地位越高的人,许诺的分量也就越重,越是不能违背,否则也不会有君无戏言的说法,因为大人物的信誉、名声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若是透支、败坏自己的信誉,就不存在登高一呼和一呼百应的说法,与人联手结盟也是难上加难,求人托人也是步步维艰,正应了那句话,江湖不只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所以在江湖中,独行客可以不在乎声誉,有身家基业的大人物却是不行。李玄都虽然年轻,但放在江湖中却早已不是毛头小子,尤其是当下这个时候,几乎所有江湖人都在夸赞的赫赫功绩,敬称他为‘清平先生’,他若是食言而肥,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唯有秦素并不惊讶,因为她了解李玄都。李玄都是有大志向之人,他在意的从来不是一个江湖,他也不是一个武痴。李玄都求的不是举世无敌,也不是飞升证道,所以功法、修为对于李玄都来说,只是一个工具,却不是性命根本的东西,如果能帮李玄都达到他所求的目标,那就没什么好藏私的。只是世上之人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做不到的,也觉得别人必然做不到。

    张静沉放下按住胸口的手掌,深深望了李玄

    都一眼,冷然道:“李宗主绝技,张某佩服。既然技不如人,那张某也没什么可说的,从今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李玄都淡笑道:“希望如此。”

    张静沉重重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他也并非不知进退之人,两人并非生死相斗,李玄都伤到了他,不管伤势是重是轻,总归是他输了。就算他舍了面皮再斗下去,他也没有必胜把握。如果双方彻底撕破脸面,先不说结果如何,在他上面还有一位大天师张静修,虽然张静修已经不是正一宗的宗主,但他还是张氏族长,更是正一道之主,李玄都是张静修一手扶持起来的,公开与李玄都敌对,就是打了张静修的脸面,张静沉若是不想再回镇魔台上思过,就不得不有所顾虑。

    在张静沉离去之后,李玄都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转身望向太平七老。

    也许是摄于李玄都刚刚胜过张静沉的气势,竟是无人敢与李玄都对视,纷纷避让开视线。

    李玄都并无发怒,脸色平静,语气无喜也无悲,“看来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宗内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陆夫人反应过来,自己是李玄都这边的,于是站直了身子,冷冷瞥了不远处的郁仙一眼。

    郁仙心中大恨,都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太平七老中的两名女子素来不和,认真说来,郁仙要比陆夫人年长一辈,当年沈大先生幼年丧母,沈老先生又忙于宗内事务,就是郁仙一手把沈大先生带大,有点类似于当年李玄都与李非烟的关系,郁仙未曾嫁人,自然也没有生子,于是便将沈大先生视若亲子,只是儿子大了不由人,后来沈大先生娶妻成家,陆夫人进门,成为名正言顺的沈家长媳,原本许多由郁仙经手的事务便移交到了陆夫人的手中,其中就包括太平钱庄。在这个移交的过程中,两人少不得生出龃龉,甚至各种明争暗斗,这便是两人第一个不和的缘由,权势之争。第二个缘由就是沈大先生,简而言之,婆媳之争。不管怎么说,沈大先生是郁仙一手带大的,感情上便如母子一般,郁仙难免会生出自己养大的儿子被人抢走的感觉,少不得要多说几句。而在陆夫人看来,夫妻之间的事情,就算亲生母亲,也不该过问太多,更何况郁仙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不肯示弱。沈大先生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清官难断家务事,任凭他占验之道再高,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从中调解,于是两人从明争变为暗斗,沈大先生在的时候,两人还能维持面上和气,沈大先生出事之后,两人连面上和气也懒得维持了。

    李玄都既然身为太平宗之主,对于宗内种种关系还是有过了解,起码做到心中有数,陆夫人和郁仙的事情在太平宗中不是什么隐秘之事,甚至可以说人尽皆知,故而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他没见过自己的岳母,不过马上就要多出一位岳母,他倒是不为自己担心,他只是为自

    己的老泰山担心,希望他老人家不要夹在夫人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

    脑中闪过这些杂念,李玄都面上半分不显,倍显威严,对太平七老说道:“正好人都到齐了,我们到太平宫说话。”

    说罢,李玄都当先走进了太平宫的正殿,然后太平七老、秦素、楚云深、沈无幸共十人分为两列,跟随在李玄都的身后,依次进入殿内。

    按照规矩,秦素是外人,本不该参与太平宗之事,可她和李玄都已经定亲,且昭告天下,那秦素就不是外人了,有资格列席。

    江湖宗门并不像朝廷,长老们都是有座位的,李玄都当仁不让地坐了居于正中的宗主位置,其余十人互相谦让一翻之后,秦素是一宗之主,又是客人,坐在李玄都下首的东边,沈元重是仅次于宗主的大长老,坐在李玄都下首的西边,其余人就按照辈分年龄,次第而坐。坐在东边最后一位的是楚云深,坐在西边最后一位的是沈无幸。因为两人在宗内并无实职,所以只好敬佩末座。

    李玄都环视一周,缓缓道:“太平宗发源于太平道,无论正一道、太平道,还是全真道、阁皂道,都是道门分支,都信奉太上道祖。太上道祖有言:‘吾有三德,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诸位都是有道之士,敢问此言中的‘不敢为天下先’一句何解?”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李玄都为何会有此一问,一时间竟然无人作答。

    李玄都见无人回答,又道:“大长老,你学识渊博,就请你来解释一下,如何?”

    沈元重缓缓起身,仔细斟酌言辞之后,方才小心说道:“《解老》篇有言:议于大庭而后言,则立权议之士知之矣。故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则万事之功形矣。而万物莫不有规矩,议言之士计会规矩也。圣人尽随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尽随规矩,《解老》是法家的著作,我曾经读过,法家注重的就是一个规矩。有道是:‘不为天下先,功成可盖世。’正所谓唯后外其身,为物所归,然后乃能立,成器为天下利,为物之长也。大长老以为如何?”

    沈元重沉声道:“宗主博闻强识,所言极是。”

    “大长老过誉了。”李玄都笑了一声,“我就任宗主时日尚短,对于宗内的许多情形知之不多,还要请教大长老以及在座诸位,不知我太平宗的规矩如何?”

    沈元重脸色一变,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地沉寂,针落可闻。

    李玄都等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大长老不回话,其他人也不回话,无人回话。怎么,我堂堂太平宗竟是没有规矩不成?若是果真没有规矩,那我今日就给太平宗立一回规矩。”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夺权

    到了这个时候,沈元重便不得不回话了,“回禀宗主,自然是有规矩的,自太平宗立宗以来,承袭前人之规矩有三卷九十六条文,后世祖师又陆续增删、修改,至今共有三卷一册共一百三十六条文。”

    相较于清微宗的三百余条宗规,太平宗的宗规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也在正常范畴之内,清微宗实是一个特例。

    李玄都微微颔首,道:“有规矩就好,如今是何人执掌宗内戒律?”

    在各宗之中,执掌律法之人必是位高权重之人,拿清微宗来说,就是李元婴亲掌负责刑罚律法的天罡堂。

    沈元重回答道:“回禀宗主,是老夫忝当此任。”

    “原来是大长老。”李玄都点了点头,“陆师姐,先前之事就由你来说吧。”

    “是。”陆夫人应了一声,从座椅上起身,对沈元重道:“大长老,方才在天机殿,无幸师弟在言语上对宗主多有顶撞,敢问该当何罪?”

    沈无幸闻言也站起身来,略带委屈道:“爹!”

    “这里是太平宫,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太平宗的弟子。”沈元重面无表情地说道,“依照我太平宗律法,顶撞宗主者,按照情节严重与否,分别处以申斥、杖责、贬谪、逐出宗门之责罚。具体结果,应由宗主裁定。”

    大长老之所以能够制衡宗主,关键就在于执掌宗内戒律刑罚,必要时候,大长老可以搬出祖宗规矩来强压宗主,宗主还无可争辩,若是宗主弱势,甚至还要被大长老分去部分权柄。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先拿沈无幸来做文章,如果沈元重袒护儿子,就再难站住大义的名分,也就无从压制李玄都了。只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沈元重并未袒护沈无幸,十分果决,倒是让李玄都高看他一眼。

    现在沈元重把处置沈无幸的难题又丢给了李玄都,李玄都要立威,如果李玄都处罚轻了,起不到立威的作用,可如果处罚重了,又要被人说是小题大作,于名声有损。

    李玄都也看出来了沈元重的用心,说道:“我说了,我就任宗主时日尚短,许多事情还不清楚,大长老又要避嫌,不便开口,依诸位来看,应当如何处罚?”

    陆夫人此时已经与李玄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等许飞白和郁仙开口,主动说道:“当时除了宗主之外,我也在场。依我之见,仅仅是申斥,似乎太轻,可如果贬谪,又未免太重。所以就杖责二十,不轻不重,如何?”

    郁仙正要开口反对,沈元重已经赞同道:“好,就按照夫人所言。来人,将沈无幸押下去受罚。”

    沈无幸脸色一片灰败,却也无话可说,从座椅上起身,随着进来的两名太平宗弟子来到太平宫外。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都有修为在身,体魄强健,杖责二十并非什么重刑,对于一些体魄强横之人来说,甚至不痛不痒,所以杖责的关键不在于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势,而是羞辱。

    只见沈无幸来到太平宫外的广场后,屈膝跪下,被脱去外袍中衣,露出脊背,然后有专事行刑的弟子三人闻讯而来,其中两人手持铁杖来到其身后,负责行刑,另外一人则负责监督和报数,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弟子远远围观。

    这已经是给沈元重留了脸面,也是顾及到还有秦素、陆夫人等女子

    在场,若是不留情面,就不是脱去外袍,而是直接去衣打屁股了。

    太平宫内众人却是无人去看外面行刑,神情各异。

    李玄都道:“修道修的是长生,所以最高的境界叫作长生境,可长生地仙也好,世俗凡人也罢,最多不过百年,古往今来,有几人突破百年大关,可以久留人间?”

    沈元重一怔,随即说道:“回禀宗主,按照宗内典籍记载,远有吕祖,近有神霄开派祖师清虚元妙真君,都是久留人间之人。”

    李玄都道:“此二人都是全真道祖师,我太平道竟是无一人吗?”

    沈元重沉默不语,他隐约觉得李玄都话中有话,只是不清楚李玄都的用意为何。

    李玄都又道:“如今江湖上总有‘下一盘大棋’的说法,又说如今是大争之世,地师、大天师、大剑仙、圣君都在棋盘上落子无数。我不知是何人所传,但说到这几位长生地仙,我发现一个极有意思的事情,地师有王天笑辅佐,大天师有张静沉辅佐,大剑仙有张海石辅佐,圣君有极天王辅佐,此四人皆是天人造化境修为。曾几何时,我太平宗也是正道十二宗中排名仅次于正一宗的副盟主,有‘太平无忧’令旗,更与阴阳宗互为敌手,不落下风。对了,当年太平宗还曾在太平山的无忧谷中大胜清微宗,将清微宗赶出太平山。那时候的太平宗,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宗门。”

    这次不仅仅是沈元重,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李玄都的话中有话,可又不得不承认李玄都所言有理,甚至司空藻的脸上还露出了追忆往昔的神情。

    李玄都话锋一转,“可如今的太平宗呢,夹在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别说什么三足鼎立,不过是一个两头受气的小媳妇而已。至于阴阳宗,上任宗主沈老先生亡于地师之手,宗主沈大先生陷于地师之手,可谓是奇耻大辱,太平宗何以落到今日这般局面?”

    李玄都的目光落在沈元重的身上,问道:“大长老,你以为呢?”

    沈元重略微沉吟后回答道:“皆因我太平宗后继无人,后辈弟子不肖,愧对列位祖师。”

    其余人也纷纷跟着起身,低头道:“不肖弟子,愧对祖师。”

    李玄都抬起压了压,示意众人请坐,道:“天有阴晴,潮有起落,月有圆缺,国有兴衰,人有荣辱。一时的失意不算什么,关键是要知耻而后勇,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恭声道:“宗主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依我之见,太平宗之所以落到今日这般处境,除了青黄不接之外,宗内还缺一位类似于张静沉、王天笑、极天王、张海石之人。”

    沈元重沉默在那里,陆夫人已经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望向李玄都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立刻赞同道:“宗主所言极是!”

    李玄都又问道:“几位长老以为呢?”

    沈元斋、沈元舟、司空藻纷纷应是,剩下的许飞白和郁仙也不得不随声附和。

    李玄都接着说道:“大长老是宗内老人,辈高位尊,若论境界修为,大长老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人,所以这个人选非大长老莫属。换成其他人,我也不放心。我打算将‘太平青领经’传授给大长老,大长老从今天起开始闭关,争取早日突破天人造化境。”

    此言乍听之下太

    过出乎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一时间,太平宫内的众人都呆住了,沈元重脸色变化不定,问道:“敢问宗主,若是老夫闭关,这大长老一职该如何处置?”

    李玄都望着他,反问道:“我不在宗内的时候,许多事情都是大长老自己做主,此时还需要问我这位宗主吗?”

    沈元重终于是明白了,脸色苍白,过了许久方才艰难说道:“老夫一定不负宗主所托,争取早日突破天人造化之境,仍旧为宗门效力。”

    李玄都不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册子,册子自行飞起,轻飘飘地落在沈元重的面前。这当然不是“太平青领经”的全篇,而是李玄都专门为沈元重整理的,修炼此法,当然会有所进益,可是以沈元重的年龄,待到他突破境界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大限将至。

    沈元重双手接住这本册子,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行去,走到门槛的时候,堂堂天人境大宗师竟是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虽然沈元重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但却显现出几分凄清之意。

    李玄都目送着沈元重的身影远去,直至看不到后方道:“元重师叔闭关,大长老一位不好空悬,按照资历、辈分,应是由元舟师叔接任大长老之位。”

    沈元舟是陆夫人这一派的,可李玄都的这番话却是滴水不漏,许飞白和郁仙也无可争辩,更何况他们此时已是自身难保。

    沈元舟起身行礼道:“恭领宗主之命。”

    行礼时,沈元舟抬头望了高坐的李玄都和秦素一眼,曾几何时,他曾分别给这两个年轻卜算姻缘,那时他们还是晚辈。一转眼的工夫,两人果如他所卜算的那般,成就好事,却再也不是晚辈,而是真正决定太平宗命运的一宗之主了,放在江湖上,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念及于此,沈元舟不由感慨万千。

    沈元舟退下之后,李玄都道:“许长老,郁长老。”

    两人一同起身,“在。”

    许飞白面露忐忑之色,颇为紧张,郁仙却是面含怒意,似是一言不合便要撕破脸皮。

    李玄都看了二人一眼,道:“二位长老也是宗内老人,素来行事稳重,我有一事要交付二位长老,还望二位长老不要推辞。”

    许飞白立刻说道:“宗主吩咐就是。”

    李玄都笑了笑,“想必两位早有听闻,我与秦宗主已经定亲,不日就要大婚,太平宗少不得要为我的婚事操心费力。此事原本由陆师姐负责,可是陆师姐身上事务繁重,无暇分身,所以我想请两位长老暂且放下手头的差事,代为负责此事,不知两位长老意下如何?”

    郁仙脸色一变,刚要开口,却被许飞白一拉袖子,然后许飞白说道:“宗主婚事关乎宗门颜面,万不可有半分疏忽,既然宗主将此事交由我等二人,我等自当尽心竭力。”

    郁仙沉默了片刻,冷着脸说道:“尽心宗门之事,是我等职责。”

    李玄都又望向陆夫人,微笑道:“陆师姐,你是个劳碌命,郁长老和许长老的差事,还要你兼顾起来,还有元斋师叔和司空师叔,也要从旁帮扶陆师姐。”

    三人齐齐应是。

    说罢,李玄都起身向殿外走去,秦素紧随其后。

    太平宗众人同时起身行礼,“恭送宗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传功

    李玄都离开太平宫后,与秦素一道往天水阁行去。李玄都和秦素的居处已经破土动工,不过距离完工还有一段时日。

    天水阁仍旧是老样子,立于悬崖峭壁之上,不过拦不住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两人凌虚御风,穿过重重云雾,飘向好似云上楼阁的天水阁,宛如一对神仙中人。

    两人落在天水阁外的廊道上,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雨的缘故,栏杆、地板上还有些许积水,瓦檐上有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坠向下方云海,山外吹来清新的凉风,让人心旷神怡。

    秦素凭栏而立,却不看云海群山,而是侧着脸庞望向身旁的李玄都,问道:“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是不是已经比我爹还要强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在众多造化境的高手中,张静沉算不得出类拔萃,我又是有心算无心,故而能胜过张静沉并不稀奇,可秦伯父却是当之无愧的造化境中第一人,我不是对手。再者说了,也许过不了多久,秦伯父就要出关,成为第五位长生境地仙,我就更不是对手了。”

    秦素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方才在太平宫中连续夺了三位长老的权柄,只怕宗内弟子会有些其他想法,人心不定。”

    李玄都笑道:“我早有预料,所以待会儿我就要尽收人心。”

    秦素若有所思道:“你先前曾经说过要讲经演武,难道你打算广传绝学?可你也应该知道,各宗传授绝学时都有十分严苛的条件,或是立下多少功劳,或是考验心性,满足各种条件之后才能被传授宗内的高深功法,否则所托非人,轻则惹下祸事,重则反噬自身,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可是数不胜数。”

    李玄都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会贸然传授‘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

    秦素好奇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故弄玄虚道:“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露。”

    说罢,李玄都推门进屋,果真就不告诉秦素。

    秦素也跟着进了天水阁,此时只有二人独处,便都不再端着架子。在外人面前的时候,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就算两人已经定亲,互相之间也要用足了礼数,而礼数多了亲热自然就少了,再加上数月的离别,这让秦素有些小小的、不好与人说的委屈。至于定亲,说来也是好笑,定亲当日,李玄都和秦素这对主角甚至没有见上一面,负责招待李玄都的是秦家的男性长辈,而秦素在内宅见的是李家的女性长辈,要不怎么说盲婚哑嫁,换成礼教森严的人家,新婚夫妻要直到洞房花烛夜才能彼此见面。

    秦素悄悄来到李玄都的身后,鼓起勇气,从背后轻轻揽住了李玄都的腰,将脸紧紧贴在李玄都的背上,小声道:“玄哥哥,以后太平宗就是我们的家吗?”

    这是只有两人独处时秦素才

    会喊出的称呼,若是在人前,她是万万不会如此亲昵,只会称呼李玄都的表字。

    被秦素从背后揽住,又是提及了一个“家”字,李玄都只觉得心中一片温暖,同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竟然要成家了,再也不是那个孤身一人恣意行事的年轻人了,而他和秦素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呢?究竟他是背后女子的依靠,还是背后女子是他的支撑?亦或是相互依靠和支撑?

    李玄都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双手握住圈在腰前的秦素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方才这个大胆举动已经耗尽了秦素的所有勇气,所以此时她没有半点抗拒,乖乖地从背后来到面前,被李玄都按住肩膀,两人对视。

    秦素许久没有见到李玄都这种目光了,用秦素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登徒子、不要脸皮,早些时候,两人刚刚相识不久,李玄都经常会这样瞧他,可自从到了辽东之后,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李玄都就不大用这种目光看他,这时候秦素被他看得有些羞涩,低下了头,“难道不对吗?”

    李玄都笑道:“对,怎么不对,不过我在想,也不必拘泥某一地,金帐有一种四时捺钵制度,秋冬讳寒,春夏避暑,王庭按照东南西北方向分为四座,正月上旬到东庭居住,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向北庭迁移避暑,七月上旬再由北庭前往西庭,当天气转寒之后,便离开西庭,前往南庭避寒。我们不妨效仿一二,正月上旬去江南,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去齐州,七月上旬去辽东,天气转寒之后,我们就回芦州的太平宗。”

    秦素眼神一亮,仍是低着头,望着李玄都的胸口位置,“这个主意好,也未必要四时轮换,我们还能顺路去岭南、蜀州、西北、帝京,这些都是好地方,就是赶路,也是一路的好风景。不过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天下太平,没有流民遍地,没有饿殍遍野,百姓们安居乐业,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这才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

    李玄都见秦素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知我者,素素也。待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我也不说什么归隐山林的虚话,不过倒真是可以歇一口气,也学一学老爷子,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做,自己躲起来享清福,偶尔藏在幕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过一把世外高人的瘾头。然后再收几个弟子,没事就带在身边的好好教导,让他们老老实实聆听教诲。”

    秦素被他逗笑,“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你却偏偏乐此不疲。只是你想得简单,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玄都收回手,“是没那么容易,名利二字,拿起来不容易,放下更难,我为了自己的报复,不得不聚人成势,待到成了势,我再想激流勇退,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身边那么多人,都会伸出手把我死死抓住,让我退不得半

    步,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秦素轻叹一声,“你可不是淡泊名利的性子,我怕你还想登阁拜相,亲自主政哩。”

    李玄都笑道:“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终究还是江湖人,比起登阁拜相,我对太平道的道统更感兴趣。”

    秦素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讲经演武。”

    李玄都笑道:“其实也简单,就是因材施教。”

    说罢,李玄都与秦素详细谈起自己的计划,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此时云开雾散,如血残阳斜斜照入天水阁中,映在秦素的脸庞上,衬得她越发明艳动人,李玄都凝视着她,她低下头去,下巴几乎抵到胸口,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脸色羞红还是夕阳颜色。

    李玄都在秦素耳边轻声说道:“何处过夜?”

    秦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霞飞双颊似火,有些不知所措。

    李玄都摇头大笑,“你留在天水阁,我要去一趟天机殿,沈大先生的书房也在那里,我要好好了解一下太平宗秘辛,做到心中有数。”

    秦清有些不乐意,想要陪着李玄都一起,却又不好意思直说。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也不是让你闲着,这是我新近为你整理的功法,你若没有困意,就先把口诀要领背熟,如果有不懂的地方,等我一并给你讲解。”

    秦素闻言顿时苦了脸。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这些功法秘籍都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更重于性命,江湖上师徒、夫妻、朋友之间为了秘籍而反目成仇之事比比皆是。可在李玄都和秦素这里,却是反了过来,李玄都若是得了新的功法,他不仅仅是自己修炼,还要让秦素陪着他一起修炼,半点也不藏私,偏偏秦素对于练武修道没有太大兴趣,对于种种功法难免畏之如虎,可她拗不过李玄都,只能乖乖修炼,自从她与李玄都相识以来,境界修为一日千里,初识李玄都时,秦素只是归真境八重楼,如今已经是天人境界,一年更甚过去十年。而且秦素的功法也逐渐偏离了补天宗和忘情宗,反而与李玄都越发相似,两人不同之处在于李玄都的境界更高,而秦素的境界稍逊。

    不过秦素也知道李玄都的一片好心,在江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就在于境界修为,所以她还是接过了李玄都递来的册子。

    李玄都轻声道:“这是‘逍遥六虚劫’的入门功法,换成旁人,没有长生境的修为是万万练不成的,不过你跟我学了全篇的‘太平青领经’,有了根基,可以尝试一二,若是侥幸练成了,日后的太玄榜上也有你的一席之地。另外,‘南斗二十八剑诀’还不完善,待到我与二师兄、姑姑初步完善之后,再教给你。”

    “还要学‘南斗二十八剑诀’?我是用刀的,不用剑。”秦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李玄都正色道:“刀剑不分家,当然要学。”

第一百五十章 古今

    若论资质根骨,李玄都与秦素相差不多。除去李玄都坠境的那段时间,秦素之所以远逊于李玄都,关键在于秦素所学太杂,用心不专,除了武学之外,她还有其他众多爱好,大到音律话本,中至探幽寻秘,小到猫狗花草,都要花去她的大量时间,在这种情况下,秦素还能年纪轻轻踏足归真境,除了家学渊源和明师指点之外,其本身资质也功不可没。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李玄都相识之后,秦素被李玄都影响,开始在自身修为花费苦功,她本就根基极好,又资质极佳,再加上李玄都从不藏私,从“坐忘禅功”到“太平青领经”都倾囊相授,秦素的境界自然一日千里。如果李玄都没有众多机缘巧合,现在也就是秦素这般境界。换而言之,如今的秦素就是没有机缘奇遇的李玄都。

    李玄都把秦素留在天水阁,让她修炼“逍遥六虚劫”的入门功法。也不知是否巧合,亦或是万法同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逍遥六虚劫”与“太平青领经”颇为契合,有许多相通之处,如果没有修炼“太平青领经”却要练成“逍遥六虚劫”,非长生境界不可,因为长生境已经是一法通而万法通,可如果修炼了“太平青领经”,门槛就能相应降低一些。

    自从太平道覆灭之后,“太平青领经”一分为二,如今修炼了完整篇的只有李玄都和秦素,李玄都已经修炼到第十一重,秦素刚刚修炼到第七重,所以李玄都可以将“逍遥六虚劫”修炼至小成境界,而秦素只能修炼入门之法,也就是培养六气,使得六气平衡。秦素想要修炼至李玄都这个境界,若无其他机缘,少说要耗费二十余年的苦功。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长生石”只有一颗,天下也再无第二个国师了。

    至于其他人,李玄都也会传授“太平青领经”,却不会传授全篇,而是传授部分篇章。“太平青领经”共分上下两卷,上卷就是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本名是“太平经”,下卷则是清微宗的“玄微真术”,本名“青领经”,“太平经”主生,“青领经”主死,也就是南斗和北斗的由来。因为“青领经”是清微宗的立宗根本,所以李玄都不会将这部分传授给太平宗弟子,至于秦素,待到两人成亲,她的名字也会录于李氏族谱之上,秦夫人李秦氏,是李家之人,而她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夫人,身份复杂,所以秦素算是例外,成为除了李玄都之外习得“太平青领经”最全之人。

    “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兼容并蓄,可以模仿其他功法,也可以融汇其他功法,而秦素不像李玄都那般学习多种大成之法,又有“宿命通”相助,所以她修炼“太平青领经”的进境反而比未得到长生石之前的李玄都更快一些,而她原本所修炼的“万花灵月功”和“**经”如今已经逐渐被“太平青领经”同化,不过秦素仍旧能通过“太平青领经”施展“万花灵月功”和“**经”,甚至还能模仿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这便是“太平青领经”的玄妙所在了。

    在此之前,秦素主修的是“万花灵月功”,但也曾涉猎部分“太上忘情经”,很难说她的隐士心性没有受到“太上忘情经”的影响,而“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便在于修心,哪怕修炼不深,也有静心凝神之妙用。因为“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以秦素现在仅仅七重的“太平青领经”,很难将其彻底化去。

    秦清之所以不让秦素贸然修炼“太上忘情经”,只是略微涉猎,关键在于“太上忘情经”乃是旁门左道之法,有极大的隐患,顾名思义,修炼此法会影响心性,绝情灭性,修炼到高深处,休说是烟火气,就是人气也没有半点,冷清似一块石头。可此法在修至圆满之前,并非真正忘情,而是压制性情,一旦动情破功,立遭反噬,轻则性情大变,神智错乱,重则走火入魔,身死当场。李非烟、石无月、秦清等人的好友韩无垢就是死于“太上忘情经”的反噬,秦清当然舍不得女儿冒险,不过在得知女儿修炼“太平青领经”后,秦清大为支持,这便是玄门正道之法的好处了,就是补天宗和忘情宗,也没有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从这一点上来说,再也没有比李玄都还要大方的女婿了。

    待到秦素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十重,就可以将所学功法悉数化去,初步达到法用万物的境界,也就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其他种种功法,如此一来,既以规避“太上忘情经”的隐患,又可以运用“太上忘情经”的种种玄妙。所以想要将“太平青领经”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最好是博学诸家,而不是专精某一门功法,那时候秦素所学的“鸳鸯刀法”、“天遁心法”、“天问九式”、“百花绣拳”就有了用武之地。

    尤其是“鸳鸯刀法”,虽然只是上成之法,却是合击之术。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甚至有些平庸俗气,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总共一百零八式。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相互回护。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便是李玄都让秦素再学“南斗二十八剑诀”的用意所在,待到秦素修为大成,两人所修功法同宗同源,又心有灵犀,一起运用合击之术,不说所向无敌,也是长生境之下旱逢敌手,哪怕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加上李玄都也可以抗衡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正所谓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哪怕是一众长生地仙,也需要一位可以独当一面的二号人物,李玄都当然不会真去指望沈元重,他把希望放在了秦素的身上。待到李玄都成就长生境界,秦素也应该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说要收几个弟子,其实秦素才是李玄都一身所学的真正传人,李玄都已经为秦素铺好道路,只要她按部就班,就如李玄都所说那般,日后必定在太玄榜上有一席之地。

    另一边,李玄都造访天机殿,在陆夫人的引领下,来到沈大先生的书房,这座书房几乎看作一座藏书室,在这里有诸多太平宗秘辛记载,只在历代宗主之间代代相传。如今李玄都掌握太平宗大权,成为实质上的太平宗的宗主,这些秘辛自然也要移交给李玄都。

    李玄都并没有将这些秘辛收走的意思,而是就在沈大先生的书房中将众多卷宗一一阅览。

    自从诸子百家覆灭于儒门之手后,众多“余孽”分散各宗之中,成了一笔糊涂账,清微宗与太平宗融汇了部分墨家道统,辽东的补天宗又与清微宗共分墨家游侠派的道统,太平宗还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太平宗的占验之道便是从阴阳家传承而来,对于传承自阴阳家的“太阴十三剑”,太平宗也有部分涉猎,只是因为“太阴十

    三剑”太过阴狠,被太平宗摒弃了关于心魔的部分,再将剩余部分整合成如今的太平宗绝学“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李玄都有“太阴十三剑”的基础,再学“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自然是进境神速,将其一并融入到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

    不过李玄都今天不是为了这些而来,所谓最熟悉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太平宗与阴阳宗因为阴阳家的道统之争、正邪之争互相敌对多年,那么太平宗中应该有对阴阳宗和徐无鬼的详细记载。

    很快,李玄都便找到了关于阴阳宗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并非单独汇编成册,而是混杂在大量其他记载之中,比如何年何月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与太平宗有何关系,阴阳宗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若是阴阳宗并未参与,就没有特别记载,或是简单一笔带过,需要李玄都一一甄别汇总。

    李玄都取过纸笔,一边翻阅这些尘封多年的枯燥卷宗记载,一边将各种关于阴阳宗的记载单独整理出来。最后李玄都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徐无鬼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正宁年间,那时候的皇帝还不是世宗皇帝,而是世宗帝的堂兄武宗皇帝。仔细推算年龄,这时候的徐无鬼不过刚刚及冠,甚至还不是齐王。换句话来说,徐无鬼早在世宗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是阴阳宗的弟子,单纯是为了隐瞒身份,才有了徐无鬼这个化名,出自《南华经》,并非世人所臆测的那般是改名明志。

    关于徐无鬼第一次在江湖中露面,只有寥寥一行字:“徐无鬼献计,阴阳宗偷袭正一宗,正一宗向我宗求援。”同时记载之人还批注了一条:“不知徐无鬼何许人也,竟能使王苍梧依计行事。”至于如何偷袭,正一宗损失如何,并无记载,不过对于今日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李玄都根据后续记载,发现这里提到的王苍梧是当时的阴阳宗宗主,也难怪当时的太平宗宗主会有如此疑问。不过李玄都倒是可以解答,因为徐无鬼是齐王世子,身份非同寻常,就算是阴阳宗的宗主也会给几分薄面。而且以今观古,徐无鬼偷袭正一宗可谓是老传统了。

    再往后,关于徐无鬼的记载就消失了,似乎这个人只是昙花一现。直到明雍十年,徐无鬼才重新出现在太平宗的记载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是阴阳宗的宗主,李玄都推断这段时间应该是涉及到世宗皇帝入继大统、徐无鬼继承齐王等大事,所以徐无鬼离开了江湖,直到因为蓄养门客而被世宗皇帝申斥之后,徐无鬼才重新回到江湖。

    待到李玄都将这些卷宗大致筛选了一遍之后,李玄都发现在徐无鬼出现之前,阴阳宗和太平宗大体处于伯仲之间,而在徐无鬼之后,双方的均衡就被打破。不可否认徐无鬼的雄才大略,不过李玄都更在意的是徐无鬼的境界修为,徐无鬼在消失了十年之后,一跃成为有数的天人造化境高手,那时候的徐无鬼也就是刚刚而立之年,与现在的李玄都相差无多。换而言之,靠自己勤学苦练,万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有造化境的修为,秦素差不多就是极限了,那么徐无鬼必然是有某种手段或机缘来提升修为。

    李玄都之所以来查这些,是因为他始终对徐无鬼带走他的一身修为耿耿于怀,他想要知道徐无鬼究竟要做什么,现在看来,徐无鬼带走他的一身修为也许与当年徐无鬼境界大增有着某种潜在联系。

第一百五十一章 讲经

    李玄都将近百年来的卷宗大致浏览一遍之后,已经是五更天,天空变为深蓝。李玄都离开天机殿,返回天水阁,秦素并未像李玄都想象的那般因为太过用功劳累而在书桌上趴着睡着,大小姐正躺在躺椅上,脸上覆盖着一本敞开的书,听到李玄都进来,将书本慢慢下移,露出一双凤目,看了他一眼。

    李玄都问道:“背完了吗?”

    秦素不乐意搭理他,又将书本慢慢上移,遮住了眼睛。

    李玄都好气又好笑,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前没看出来,秦素这般惫懒倒是与陆雁冰有一拼,难怪两人能成为闺中好友。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道:“天亮之后,我就要在太平宫前召集太平宗众弟子,讲经演武,你可要同去?”

    秦素略显沉闷的声音从书本后传来,“要去的。”

    “好。”李玄都转身往门外走去,还不忘嘱咐道:“早些梳妆打扮,不要耽误了时辰。”

    待到李玄都出去,秦素才将盖在脸上的书本取下,小声嘀咕道:“啰嗦。”

    待到天亮时候,除了不在宗内之人,共有三百名太平宗弟子都在太平宫前的广场上集合,静候宗主训示。

    关于昨日宗主先胜了正一宗代宗主张静沉后又连夺包括大长老沈元重在内的三位长老权柄之事,如今已经传遍全宗上下,久在宗中之人都明白,现在的太平已是改天换日,什么大长老,都是明日黄花,代宗主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哪怕上任宗主在位时,都不敢说废黜大长老,现在的宗主明明是个外人,可偏偏就做到了,谁敢再小觑这位宗主半分?此时众人都是打起精神,不敢怠慢分毫,生怕自己也被殃及池鱼。

    因为天色尚早,太阳未出,放眼望去,四周云雾翻涌,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山峰犹如座座孤岛高出海面,云海多变,时如静湖,时如怒涛,时而汹涌,时而渺渺,端的是一派仙家气象。

    便在这时,太平四老加上楚云深共五人,一起从太平宫中行出,新任大长老沈元舟居中,左侧分别是沈元斋和司空藻,右侧是陆夫人和楚云深,五人环视一周,众太平宗弟子纷纷行礼。

    李玄都要讲经演武一事,已经通过陆夫人与诸位长老提前通气,因为时间紧迫,李玄都也不想再搞什么考验,他相信太平宗传承千年,自有一套甄别、考验弟子心性的手段,不必他再去多

    此一举,所以他只管讲经演武,选择人选一事就交给了五位长老,确保人选可靠,不会所传非人。

    沈元舟沉声道:“今日,宗主决定要在此地讲经演武,传授古时太平道绝学,还望你们能用心聆听,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争取修为更上一层楼,日后壮大宗门,不负宗主一片苦心栽培。”

    三百名太平宗弟子齐声应是。

    不多时后,就见李玄都与秦素联袂而至,两人乘虚御风,于云雾之中,似是踏云而行,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在两人落地之后,三百名太平宗弟子立时齐齐行礼道:“恭迎宗主。”

    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抬手,三百余人便同时感觉到一股浩大气机强行将自己托起,不由相顾骇然,对于宗主的修为有了一个初步概念。

    李玄都也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我太平宗传承自古时太平道,太平道有绝学‘太平青领经’。后太平道覆灭,‘太平青领经’也一分为二,变为‘太平经’和‘青领经’流传于世,我太平宗世代传承的便是‘太平经’,近日,我重新将‘太平经’重新修补完善,现传于众弟子,以期壮大我太平宗。”

    李玄都修炼的是“太平青领经”,可“青领经”部分涉及到清微宗,李玄都不可轻传,否则要引起两宗争端。不过“太平经”和“青领经”有互补之处,李玄都可以把“太平经”中的缺漏之处一一弥补之后再传给太平宗弟子,而非将完整“太平青领经”传下,最起码现在不行,若是张海石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或者是李玄都身兼两宗之主,那时候李玄都就可以从两宗中挑选优秀可靠之人传下全篇的“太平青领经”。

    虽然这些太平宗弟子早已知晓此事,但此时听到宗主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面露欣喜之色。

    李玄都扫视一周,发现出神入化三境之人并不多,大多都是登门入室三境,也就是抱丹、玄元、先天三境,于是李玄都选择由低到高开始讲经,首先就是“太平青领经”中的“洗髓篇”,这是一套筑基功法,对于现在的李玄都已经没有太大作用,不过好处是可以弥补根基不牢的缺点,等于是重新筑基而不必废去修为从头开始,当年李玄都若有此法,也不必舍了修为从头再来,可惜此法并不在主死的“青领经”中,而在主生的“太平经”中,且不说那时候太平宗正因老宗主之死准备封山,就算没有骤遭变故,以清微宗和

    太平宗的旧怨,太平宗也不会将自家根本功法传给清微宗弟子。

    多年传承,无论是“太平经”也好,还是“青领经”也罢,都有了极大的变化,“青领经”甚至被改了名字,成为“玄微真术”,以至于“太平经”成为世人眼中的“太平青领经”。皆因两宗祖师因为功法不全的缘故,不得不对“太平经”和“青领经”进行增补和删改,使其更好适应传承,许多功法因为缺失的缘故,不得不拔高门槛。李玄都结合两经,相互参照,重现了“太平青领经”,他口中所说的完善“太平经”,实际上就是将那些面目全非的功法补全并恢复原貌,这部“洗髓篇”按照太平宗的练法,本要归真境才能修炼,补全之后只要“抱丹境”就能修炼。

    接下来李玄都又讲了“易脉篇”和“锻骨篇”,名字简单,也不高深,却十分实用,与“洗髓篇”一般,都是筑基的功法,“易脉篇”可以壮大经脉,有益于修炼、运行气机,“锻骨篇”顾名思义,是淬炼体魄,练成之后不说钢筋铁骨,也相去不远。

    “太平经”和“青领经”并存互补,“青领经”重术,“太平经”重道。“青领经”包含无数神奇招术,诡秘莫测,义理艰深难学, “太平经”功成,气机深厚,天下武学术法附拾皆可使用。这三篇都是出自“太平经”,被李玄都修改之后,重新授予众弟子,用以打牢根基。

    在此三篇之后,李玄都又开始讲授“七玄绝剑”,此乃太平宗中的顶尖剑诀,并非出自“太平经”,而是与“太阴十三剑”同源,俱是出自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不过相较于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七玄绝剑”门槛太高且变化、威力有所欠缺,李玄都结合“太阴十三剑”和“南斗二十八剑诀”,将其重新改进,威力大增。如果说前三篇都是修炼之法,那么“七玄绝剑”就是破敌之法,是为上成之法,相较于“万化绕指剑”,“七玄绝剑”杀力更大,乃是行走江湖与人争勇斗狠的不二选择。

    这一次不仅是普通太平宗弟子,就连众多归真境以上的高手也是凝神静听,毕竟这些改良功法还未汇编成册,若是错过,短时间内是无缘再闻。

    一时间,偌大一座广场,人人凝神静听,除了些许风声之外,就只有李玄都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客人

    在李玄都讲完“七玄绝剑”之后,已经是日上中天,绝大多数人都未能完全记下,不过陆夫人已经安排专人记录,可以慢慢整理成册,校对无误之后送入太平宫的藏中,再供弟子参阅,这个过程大概需要月余时间。也有极少部分人早就练成了“七玄绝剑”,深谙其中义理,听完李玄都的讲解之后,大受裨益,他们不必记下所有口诀经文,但已经是存乎一心之间。

    讲完“七玄剑诀”之后,李玄都没有半分停留,又开始着重讲“太平经”中的“练气篇”。当年太平道创立时,天下还没有全真道、阁皂道,更没有许多宗门,唯有正一道而已,故而太平道的一切名称皆是从简,不加修饰前缀,大有道门正统的气势。不过也算是实至名归,玄门正道之法的关键就在于堂堂正正,不走捷径,根基牢固,练气之法就好比是姿势,若是姿势不对,积年累月之下,积重难返,难免要落下病根。

    讲完“练气篇”之后,李玄都又讲了“陆地飞腾法”,顾名思义,此法并非是天人境御风而行,而是天人境以下的轻身功法。天下间的轻身功法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以灵巧变幻见长,比如说玄女宗的“**履霜”,宁忆的“血影幻身”,还有一种以飞掠奔行见长,比如说正一宗的“神行术”。“陆地飞腾法”属于后者,尤其是擅长飞掠登高,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轻身功法无疑是最为实用的功法之一,进可与人周旋缠斗,退可走为上计,非学不可。太平宗原也有此法,只是并不完善,耗费气机极多,除了境界高深之人或是归真境的宗师,很少有人能以此法长时间奔行,李玄都重新补全之后,配合他先前传下的“练气篇”,对于气机的要求大为下降。

    并非李玄都不舍得拿出更高深的功法,关键在于如今太平宗的症结在于青黄不接,想要培养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不是李玄都传授绝学就能做到的,非要日积月累和机缘造化不可,短时间内难以见到成效,李玄都就着重放在中层弟子身上。

    李玄都因为坠境的缘故,对于中三境感受甚深,深知只要一部功法,就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中层弟子才是一个宗门基石,只要足够优秀的中层弟子够多,出现天人境大宗师就是迟早之事,正一宗、无道宗、清微宗都证明了这一点,而已经衰落的真传宗、浑天宗皆是因为功法艰深晦涩,中层弟子越来越少,导致青黄不接,无法出现天人境大宗师,待到老一辈的天人境大宗师故去,直接导致各种功法失传,又无明师指点,如此循环往复,后辈弟子想要出头更难,除非有地师、李道虚这等不世出的人物,否则万难扭转颓势,结果就是偌大一个宗门只有归真境高手的尴尬局面。

    其实阴阳宗也有这个趋势,只是徐无鬼连续扶持两任无道宗宗主,实则是以整个西北五宗为基石,从整

    个西北五宗的中层弟子中择选优秀弟子进入阴阳宗,这样才维持了阴阳宗人数虽少但皆是精锐的局面,不过随着阴阳宗与无道宗决裂,如果徐无鬼不及时改变策略,那么待到徐无鬼离世,阴阳宗的衰弱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在李玄都所传众多功法中,除了“七玄绝剑”是为归真境以上的上层弟子准备,其余皆是为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准备。

    李道虚曾经告诉过李玄都,权力不是来自于上方,而是来自于下方。现在李玄都以雷霆手段收了沈元重、郁仙、许飞白的权柄,但李玄都不敢把这三人怎样,只能以各种名义将其排挤出太平宗的权力中心,就好比是庙堂争斗,李玄都只能把这三人发配到偏远地方为官,或是放在一个清水衙门中,却不能直接把他们下狱问罪。原因在于李玄都根基不牢,若是贸然行事,难免要引起宗内震动。

    可换成无道宗,澹台云就没有这个顾忌,直接动手诛杀大批无道宗高层,因为在底层弟子心目中,圣君就是神明一般,错的自然不是圣君。而地师习惯藏于幕后,对于无道宗的渗透只局限于长老、堂主、四王、尊者等高层,对于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反而不以为意,所以澹台云杀了那些被地师拉拢的高层之后,就大局已定。这便是根基牢固。

    这也是地师的局限所在,他自小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己是人上人,也见惯了人上人,认为天下大势就是几个顶尖人物之间的对弈争斗,其他万千生灵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而澹台云则不然,她与宋政起于微末之间,是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她更看重载舟之水,而不是舟上之人。从西京之变来看,却是澹台云更胜一筹。

    李玄都想要壮大太平宗,必先从底层和中层着手,然后由下及上,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李玄都现在还没想到百年之后,只是借着传功讲经,让广大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认可他这位宗主,让他真正成为太平宗之人,而不是一个挂着代宗主名头的过江强龙。

    转眼间已经是明月高悬、繁星满天,太平宗中亮起灯火,宛若天上仙宫,而广场四周也升起祈天灯,所谓祈天灯,以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纸,底盘上放置燃烧着的松脂,灯就靠热气飞上天空,不过太平宗祈天灯并不一味向高处飞行,而是围绕太平宫和广场盘旋,就好似是一群放大了数倍的萤火虫,与繁星月明相映,意趣盎然,又气象万千,都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太平宗的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李玄都又让陆夫人将客人请来。这些客人来自于静禅宗,当初地师徐无鬼用计偷袭静禅宗,使得静禅宗上下伤亡大半,只有少部分弟子逃出生天,来到太平宗求托庇护。当时张静修决定将帮助静禅宗复宗之事交由李玄都处置,只是李玄都后来忙于北邙山之战、辽东金帐之行,一直没有顾

    得上此事,这次刚刚返回太平宗,又有张静沉和沈元重的变故,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算腾出手来见一见这些静禅宗的客人。

    虽然静禅宗已经不复往日,但毕竟还是宗门,不可以寻常待之,陆夫人亲自去请。因为静禅宗平日里被安顿在另外一峰的别院,看似近在咫尺,若无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手段,哪怕有太平宗的吊篮,路途也着实不近。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僧人才在陆夫人的引领下来到太平宫前,此时李玄都的讲经已经接近尾声,见静禅宗众人前来,他顺势结束今日的讲经。众太平宗弟子只觉得意犹未尽,而今日收获之大,不亚于平白得了一场机缘造化,这就是大宗门的好处了,无论是何种境界,都不必担心不知前路在何方,因为各大宗门传承十分完整,从小成之法到大成之法,无一不有,足以让弟子从孩童修炼到垂垂老矣,从下三境修炼到上三境。不过这也不是全无代价,拜入宗门之后,就要任凭宗门驱使,此身不再为自己所有,性命也操于宗门之手。李玄都之所以一直感念李道虚的恩情,除了收养抚育之恩和教导授业之恩外,也是因为李道虚让他安然离开清微宗,换成旁人,重则丢掉性命,轻则废去修为。

    李玄都轻轻挥手,众太平宗弟子会意,向两旁散去,分开一线通道,李玄都带领秦素和另外几位长老主动迎上前去。

    李玄都抱拳道:“李某因诸多俗务缠身,冷落诸位贵客多时,还望诸位见谅。”

    静禅宗僧人为首的是一名老僧,双掌合十还礼道:“李宗主言重了,李宗主之事迹,我等亦有耳闻,先是北邙山与诸位同道大破皂阁宗,又北上金帐王庭,李宗主以天下正道为己念,敢为天下先,何来冷落一说。”

    秦素微微皱眉,昨日李玄都刚刚在太平宫中引用了了太上道祖三千言中的“不敢为天下先”,今日这老僧就称赞李玄都“敢为天下先”,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若是暗藏讥讽之意,只怕是用错了地方。

    秦大小姐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天真女子,只是她不喜欢这些罢了,所以她才会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山清水秀是死物也不是死物,山水之间没有这些勾心斗角,可秦素也明白,她不能一辈子都埋头于山水之间,终归要回归到俗世之中,万丈红尘,夫妻扶持,她自然要为自家之人着想。

    李玄都一笑置之,问道:“还未请教大师‘上下’?”

    老僧低头道:“回李宗主,贫僧法号上方下缘。”

    李玄都道:“原来是方缘大师,不知方静方丈与方缘大师是?”

    “方静方丈乃是贫僧师兄。”方缘回答道。

    李玄都道:“虽然我与方静方丈未曾谋面,但细论起来,我与贵宗还是大有渊源,我的‘坐忘禅功’还是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得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演武

    此言一出,老僧不由微微色变。此事在静禅宗的方字辈高僧中不算什么秘密,静禅宗不是没想过将其追回,只是摄于李道虚和张肃卿的威势,静禅宗迟迟不敢动手,再后来又遭遇帝京之变,静禅宗不得不封山闭寺,更无暇追究此事。

    不过对于静禅宗中人来说,此事像一根刺扎在心口上,对于李玄都的观感,自然不会太好。只是如今李玄都势大,不仅是太平宗的宗主,还是辽东秦家的乘龙快婿,又交好大天师张静修,而他们寄人篱下,自然不敢再提此事,却是没想到李玄都竟然主动提起了此事,不由大感意外。

    李玄都将目光越过方缘,望向他身后的僧人,这些僧人也如方缘一般,双手合十,不过气态各异,或悲苦,或庄严,或怒目,或淡然,或慈和,再观其修为,少则是先天境的修为,也不乏归真境的修为,而方缘更是天人境界的修为,看来这些人都是静禅宗的菁华,当时静禅宗被地师偷袭,静禅宗的主事人知道万难善了,于是便拼死将这些人送了出来,这些人所学功法各不相同,加起来之后已经将静禅宗的功法学完学全,不至于静禅宗传承有所缺漏,只要假以时日,晋升天人境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再收弟子,经过几代人的辛苦经营,静禅宗就能慢慢恢复元气。

    陆夫人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道:“静禅宗弟子共有百余人,此番前来的都是佼佼者。”

    李玄都收回视线,吩咐道:“为贵客设座。”

    陆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后有太平宗弟子从太平宫中搬来座椅,放在广场的边缘,太平宗弟子们也随之向四周退去,只剩下李玄都还站在广场正中。

    李玄都一挥手,示意众人请坐,然后说道:“我与静禅宗有旧,大天师又托付我帮助静禅宗复立宗门,恰逢今日我宗举行讲经演武,讲经已毕,继而演武,若是诸位不弃,也可一并与会观之。”

    方缘合十低头道:“多谢李宗主。”

    李玄都道:“既然是演武,我自当亲自上场,只是却还少了一位对手……”

    说话时,李玄都环视四周,道:“不知在场诸位,有谁愿意与我搭手一番?”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境界高的难免顾虑重重,不敢确定李玄都的真实用意,而境界低的倒是不在意胜负,可又觉得自己境界低微,怎敢与宗主讨教,不敢贸然上前。至于静禅宗众人,都是客人,更不好抢在太平宗的前面出头。

    李玄都摇头一笑,目光落在了无所事事的秦素身上,微微抬高了嗓音,“秦宗主家学渊源,又身负补天、忘情二宗绝学,不如就由秦宗主与我交手一番如何?”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秦素一惊,下意识道:“我?”

    李玄都肃容正色道:“正是,还望秦宗主不吝赐教。”

    秦素反应过来,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面上却是一派严肃,道:“李宗主功参造化,不敢当‘赐教’二

    字,只盼李宗主手下留情为好。”

    秦素故意咬重了“手下留情”四字,李玄都知道秦大小姐这是警告自己呢,事后少不得要给李玄都记上一笔,不过李玄都半点不怕。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李家男人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是半点不怕媳妇,如李道虚,要么是怕到骨子里,如李道师。李玄都骨子里还是更像李道虚,不大习惯伏低做小,所以两人相处,都是李玄都占据主动,而秦大小姐面带冷色,实则心肠柔软,性子柔和,真真做不来悍妇。这么久了,李玄都也不知被记了多少笔,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她去吧。

    两人一番对话,让围观众人生出兴趣,都知道李玄都和秦素已经定亲,既然李玄都主动邀战秦素,那多半就是纯粹演武,甚至已经有人后悔刚才自己没有主动请求指点。更多人还是好奇两人要如何演武,总不会堂堂清平先生在外人面前上演一出“打老婆”,所以有人揣测,李宗主多半会故意输给秦宗主。

    秦素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慢慢走到李玄都的面前,同时也取出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问道:“不知是怎么个比法?”

    李玄都负手而立,“我比秦宗主境界略高,所以我不用兵器,同时将自身修为压制在秦宗主的同等境界,咱们点到为止。”

    秦素点了点头,将“欺方罔道”横于身前,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鞘,缓缓拔刀,嘴上还说道:“此刀名为‘欺方罔道’,长三尺二寸,重九斤九两九钱,请了。”

    不消说,这肯定是秦素从话本上学来的,李玄都只觉得好笑,脸上却不显露半分,否则秦大小姐便要着恼。

    其他观战之人听到“欺方罔道”四字,立时响起无数窃窃私语,谁不知道“欺方罔道”乃是“天刀”的佩刀,没想到今日得见,可一饱眼福。而且也没人觉得秦素此举好笑,尤其是众多年轻弟子,反而觉得江湖仙子就应如是,这才是他们向往中的高手过招应有的样子。反倒是宗主,虽然看着年轻,但总透着一股老气,与大天师、老剑神这些老神仙们差不多的气态。

    秦素拔刀之后,随手一丢刀鞘,划出一道玄妙弧线,直落在她的座椅跟前,不曾刺入地面,却立而不倒。

    下一刻,秦素单手持刀,身形前掠。

    今日的秦素穿了一身平日里不太喜欢的素白衣裙,如一道白虹,一刀卷起无数雪白刀气,层层叠叠,好似千层雪,又似一场冬日大雪骤然落下,随着秦素一起席卷而至。

    李玄都并不用兵器,入眼所及,皆是雪崩一般的雪白刀气。别人看不出来,可李玄都看得分明,秦素此时已经用上了“太平青领经”,将她多年苦修的“万花灵月功”转化为“天遁心法”,使其更契合“天问九式”。

    李玄都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闪不避,扑杀而至的刀气如洪水触礁,从他身旁两侧掠过,依稀可见

    李玄都身周笼罩了一尺气墙,皆是由剑气构成,流转不定,这是李玄都根据“极天烟罗”和“青墨三千甲”所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一式,主守。

    与此同时,秦素也随着刀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开门见山,朝着李玄都当头一劈,她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所以也不担心李玄都会被伤到,出手毫不留情。这一式出自“天问九式”,后续暗藏多种变化,无论李玄都是挡还是夺,都逃不出去。

    可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李玄都不闪不避,竟是直接伸手破开刀身上笼罩的刀气,直接握住了锋锐无比的“欺方罔道”,任凭秦素有何种后续变化,全都无用。

    平心而论,秦素并不缺少与人争斗交手的经验,可比起厮杀争斗贯穿了半生的李玄都,还是逊色许多。而且这还是秦素第一次与李玄都交手,过去两人都是并肩作战,秦素还体会不出李玄都的难缠和强大,这次直面李玄都,秦素终于明白唐秦、张静沉等人为何会败在李玄都的手上。

    李玄都徒手抓住“欺方罔道”之后,虽然他体魄强韧,但欺方罔道也不是寻常之刀,立时将李玄都的手掌切割出一道血痕,只是不等流血,便已经愈合。

    正在观战的静禅宗众人面露异色,因为这正是静禅宗“坐忘禅功”中的“漏尽通”。

    秦素身形一转,一脚踢向李玄都,李玄都用空闲的左手抵挡,然后秦素顺势借力抽刀,刚要抽身而退,却被李玄都抓住脚踝。秦素大羞,哪还管什么未婚夫,一刀斩向李玄都的手腕。李玄都松开秦素,身形飘摇后退几步,躲过了这一刀。不过与此同时,一柄无形之剑在秦素身后凭空生出,刺向她的后心位置。

    秦素一身化九,两个秦素转身抵挡这一剑,剩下七个秦素朝李玄都围拢过来。不过秦素也不直接攻击李玄都,而是围绕着李玄都来回交织,寻找李玄都的破绽。

    李玄都的应对只是一掌平平推出。

    这一掌似是“万华神剑掌”,又似是“玉鼎掌”,似乎还包含了“无极劲”、“大宝瓶印”等高深武学,不过这些对于李玄都来说已经无所谓,他如今已经将一身所学融会贯通,出招自然不拘一格。

    秦素比起李玄都的其他对手,最大的优势就是她十分了解李玄都,不会像张静沉那般产生误判,所以秦素第一时间就决定立刻出手,不给李玄都施展开来的机会。

    只见得七个秦素齐齐攻至,虽然七人都是用刀,但也掺杂有剑术,甚至还有三个秦素将拳法化入刀中,分别是“百花绣拳”的“葬花吟”、“百花杀”、“万化缘”。

    一时间刀光大盛,各色绚烂刀气飞舞,似是落英缤纷,又似是千树万花齐齐绽放盛开,如水银迸裂,又如烟花满天,笼罩十丈方圆,彻底遮掩了李玄都的身形。

    见此情景,在场中修为最高的沈元舟忍不住感慨道:“秦宗主已尽得‘天刀’真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刀剑

    七个秦素交织穿插,将“天问九式”和“百花绣拳”融为一体,只见得刀气生花,千红万紫,似如百花争艳,让人目不暇接。

    便在此时,在百花之中蓦然出现一个青色花苞,任凭周围刀气如何汹涌磅礴,始终不摇不动,不伤分毫。下一刻,就见这个花苞猛地绽放开来,化作一朵青莲,而青莲花瓣所过之处,所有刀气所幻化的花朵被悉数逼退,只剩下一朵青莲茕茕孑立。

    七个秦素也被青莲所迫,同时向后退出,其中六个秦素缓缓消散,只剩下秦素本尊,她并不认输,她举刀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融入到如水夜色之中,荡漾起层层涟漪,月光轻如薄纱拂过,彻底不见了身影。

    补天宗起源于古时刺客和墨家游侠派,所以藏匿身形是为各宗之最,尤其是到了天人境界之后,天人合一对于藏匿身形提升极大,再加上秦素身上还有“幻灵纱”,哪怕她不提前隐匿身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遁形,在场观战之人仍是无一人能发现她的踪影。

    青莲再次合拢,汇聚成细细一线,仿佛一根树枝,被现出身形的李玄都握在掌中,然后李玄都轻轻点向身后。

    一瞬之间,凭空生出万千花雨,无数花瓣如雨落下,每一片花瓣都暗藏一缕细微刀气,丝丝缕缕,锋锐如针,直透心脉,最是难防。

    在这片花雨中,秦素的身影若隐若现,似真似幻,手中“欺方罔道”直直刺向李玄都后心。

    若说偷袭,那是补天宗的看家本领,秦素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深谙此道,地公将军唐秦就是被秦素一刀穿心,而儒门的施宗曦也是败于秦素的偷袭。假以时日,地师徐无鬼是偷袭第一人,秦素就是第二人,李玄都还曾戏言,地师最该收秦素做传人才是。

    李玄都没有在第一时间看破秦素的行踪,但是他根据自己对秦素的了解以及多年厮杀相斗的经验直觉,判断出秦素的位置所在,这便是李玄都的棘手之处了。

    李玄都的这一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大繁至简,无数落花在这一截好似树枝的剑气面前寸寸碎裂,秦素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依仗手中“欺方罔道”之利,与李玄都正面硬拼。

    一瞬间,只听得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响起,密集好似夏日暴雨,许多修为稍低的弟子不得不捂住双耳并运功抗衡,可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头晕恶心,几欲吐血。

    剑气与刀气相互绞杀不停,余波四散,如雨落沙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刚好能容纳一根食指。

    少顷,刀剑互拼之声戛然而止,秦素倏地飘退,横刀而立,体内气机沸腾。

    压制了修为的李玄都同样后退一步,手中的剑气已经烟消云散,李玄都看了眼手掌上的细微刀痕,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宿命通’,对于‘太平青领经’的领悟已经到了这般境地,距离第八重也相去不远。我若没有在机缘

    巧合之下得了‘长生石’,对于‘太平青领经’的运用还不如你。”

    “什么叫‘还不如你’?”秦素轻哼一声,立时身随刀走,出刀奇快,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而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见秦素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李玄都的背后出现。

    李玄都以“星转斗移”躲过这一刀,轻轻咦了一声,仍有余力闲暇开口道:“这是唐家兄弟的‘大衍灵刀’,你是从何处学来?那日在单老峰上,你我只来得及带走唐氏父子的人头,却没得到什么功法秘籍。”

    毕竟是比试演武,而不是生死相搏,所以秦素手中运刀稍停,回答道:“苏姐姐教我的。”

    李玄都立时回想起来,当初他们围攻唐汉,从唐汉身上得到众多功法,李玄都分到了“鸳鸯刀法”,而苏云媗分到了“大衍灵刀”,没想到苏云媗又把这套刀法教给了秦素,应该是感念李玄都和秦素在颜飞卿最落魄时仍旧出手相助的缘故。

    李玄都道了一个“好”字,掌中又有剑气生出,凝聚为一把三尺青锋,然后李玄都猱身进剑,一剑直指秦素心口。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抢攻,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秦素将手中“欺方罔道”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挡下这一剑,继而劲力下压,使得李玄都手中气剑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气所化的剑尖向秦素持刀右臂刺出。秦素回刀圈转,刀剑相交,秦素却是力道稍逊一筹,手中“欺方罔道”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剑意”与“剑招”区别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剑意便是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李玄都已经悟得,秦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所以秦素出刀还有主次之分,在施展“大衍灵刀”的时候,“天问九式”就变为辅助,而李玄都出招随意,已经将所有招数拆解,然后再根据情况自行组合,存乎一心,没有主次之分。

    只见秦素向左出刀而刀锋在右,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所有观战之人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可李玄都却能在这团光影之中闲庭信步,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神出鬼没的刀锋伤不得他分毫。

    不过秦素并无太多争胜之念,纵然久攻无功,也无半点心浮气躁,心无旁骛,一心运刀。

    转眼之间,百招已过,因为“大衍灵刀”极为消耗气机的缘故,秦素再难维持“大衍灵刀”的刀势,又重新变回她更熟悉的“

    天问九式”,这一次秦素没有再兼用多种功法,而是一心一意以“天遁心法”催动“天问九式”,刀法返璞归真,大巧若拙,反而是威力倍增,李玄都心知补天宗自有其独到之处,故而不敢小觑,郑重以待。

    若论剑术,李玄都算得上当世大家,张海石和白绣裳也不敢说稳胜于他,秦素固然刀法精妙,却仍旧比不得秦清,自然也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过在李玄都数次能胜却不取胜之后,秦素忽然明白过来,李玄都这是借着演武向她展示他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秦素放平心态,开始专心观摩李玄都的出剑运剑之妙。这与秦素旁观李玄都与张海石斗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正所谓“绝知此事要躬行”,旁观百遍不如亲身领教一次。

    不过对于观战之人来说,同样受益良多,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太平宗弟子从中看出了“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若是有清微宗弟子在此,就会从中看出“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至于方缘等静禅宗弟子,他们此时心心念念的却是李玄都身上的“坐忘禅功”。

    如此又是百余招之后,秦素感觉自己已是到了极限,再打下去也是徒劳无功,于是她收刀向后一跃,退出战场。

    秦素摆手道:“点到为止。”

    李玄都微微一笑,散去手中剑气。

    秦素收起手中的“欺方罔道”,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许多人早就听说过秦大小姐的名声,不过秦素出名并非因为她的境界修为、江湖事迹,也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才学,仅仅因为她是“天刀”秦清的独女,世人皆知秦清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后来又多了一些谈资,则是因为秦素与李玄都定亲之事,不少女子都暗暗羡慕秦大小姐的好命,生在一等一富贵之家,尽得父亲宠爱,自在逍遥,而夫婿又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年轻才俊,不到而立之年就是一宗之主,面子里子都有了,同时也意味着秦素这辈子什么都不做,也能享尽荣华,让许多挖空心思嫁入世家豪阀的女子心生怨念,天底下的世家子弟和年轻才俊都是有数的,你秦大小姐本就是出身高贵,不去招婿入赘,与我们抢什么。

    可今日一战,却让许多人对秦素印象改观,原来秦大小姐竟是有如此境界修为,就算她不是秦清的女儿,也不曾与李玄都定亲,也足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在秦素落座之后,李玄都骤然举步,踏罡步斗,身法之快,仿佛同时出现数十个李玄都,一个又一个姿势各异的残影连接起来,汇聚成一幅剑谱。因为李玄都的身形移动太快所以才会出现残影,残影组成的动作又显得极慢,极快与极慢两种极端对立的现象共存为一。

    待到李玄都回归原位之后,在刀剑难伤的地面上留下了二十八个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也清晰可见,这些脚印深浅方位不一,暗藏玄机,“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基础尽在其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 私义

    此处广场虽然广阔,但因为位于太平宫前的缘故,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可以来此,李玄都将脚印留在此处,倒也不怕被人偷学。

    李玄都朗声道:“自今日起,凡本宗弟子,皆可在早晚两课时来此观摩。”

    太平宗中先是一静,然后就听众太平宗弟子齐声道:“谢宗主!”

    江湖中人,未必人人都是武痴,但少有人不喜欢武学功法的,不亚于金银财宝和功名利禄,李玄都今日传下诸多功法,虽然有邀买人心之嫌,但有宗主的大义名分,众太平宗弟子也是心安理得,没有太多抗拒。

    李玄都走向自己的座椅,刚刚落座,方缘便从椅上起身,先是朝李玄都合十一礼,然后说道:“方才李宗主与秦宗主相斗,令贫僧大开眼界,若是贫僧没看错的话,方才李宗主用了‘漏尽通’,而且李宗主还说秦宗主习得了‘宿命通’,敢问李宗主,可有此事?”

    李玄都淡淡一笑,“正是。”

    方缘脸色一沉,道:“李宗主习得了‘坐忘禅功’,从中悟出了‘漏尽通’,是李宗主的缘法,可李宗主不应再将此法传给旁人。”

    还未等李玄都开口,沈元斋已然说道:“大师此言差矣,正所谓夫妻本一体,李宗主和秦宗主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夫妻之间还要讲什么门户之见吗?”

    这倒不是沈元斋信口胡诌,天下之间,无疑是血脉最亲,除了无私圣人之外,绝大多数人无论何宗何派出身,一身所学少不得要传授给子女,血亲之间自然不会讲究门户之见,既然子女学得,那么孩子娘亲同样学得,若是真要存了偷学之念,子女还会对自己的生身之母隐瞒吗?

    方缘道:“秦宗主身份特殊,她还是忘情宗宗主,与补天宗也大有渊源,却是不能一概而论,”

    沈元斋还要反驳,却被李玄都抬手制止,李玄都道:“‘坐忘禅功’讲究缘法,用你们佛门的话来说,就是慧根,有慧根之人,一学就会,没有慧根之人,无论如何也修炼不成。大师不外乎就是担心此法流传出去,可大师却是忘了,能修炼此法之人还是少之又少,正如太上道祖三千言,流传世间,人人可观,能从其中悟出大道的又有几人?”

    方缘为之哑然。

    李玄都话锋一转,“不过此事终究是我理亏,所以我才主动提起此事,既然我从静禅宗中学了‘坐忘禅功’,那我便还给静禅宗一门功法就是。”

    有个说法叫作“爱惜羽毛”,李玄都身为一宗之主,声名鼎盛,得道多助,可代价就是李玄都行事要有所顾忌,维护珍惜自己的名声,再也不能肆无忌惮。所以在处置静禅宗一事上,李玄都不能以强凌弱,给人留下话柄。

    方缘闻言不由为之一愣,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李玄都胜过,但方才的讲经演,已经说明李玄都的确是功参造化的一代宗师,他的功法未必就比“坐忘禅功”差了。

    就在方缘犹豫不定的时候,

    在他身旁的一名年轻僧人起身朝李玄都合十行礼,说道:“静禅宗有七十二门绝学,包罗万象,李宗主的功法再好也是李宗主的功法,与静禅宗没什么关系,李宗主的好意,静禅宗心领了。”

    此言一出,众多太平宗弟子纷纷色变,若非有众多长老在场,早有人开口怒斥。

    李玄都却是脸色不变,问道:“还未请教这位法师法号?”

    年轻僧人双掌合十道:“小僧法号圆觉。”

    李玄都笑了笑,“你不要我的功法,那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我要废去已经练成的‘坐忘禅功’?”

    此言一出,太平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圆觉的身上,若是他敢开口应下,那么他们立时就要翻脸,此时一众太平宗弟子已然将李玄都视为自家之人,自然要一致对外。

    圆觉摇头道:“不敢,方才李宗主已经说了,能否练成‘坐忘禅功’皆因缘法。李宗主和秦宗主都是与我佛有缘之人,我们如何敢怪罪?”

    李玄都微微惊讶,不由对这位年轻僧人高看一眼,他本打算一次了结此事,从此互不相欠,可这个年轻僧人却是想要借着此事交好李玄都,让李玄都欠一个人情,要知道人情账最难还,对于百废待兴的静禅宗来说,复宗之事还要仰仗太平宗和其他正道各宗,李玄都的人情显然比一部死物功法更有用。而圆觉说话的时候,方缘也没有阻拦的意图,看来此人就是静禅宗的下一代的领袖人物。

    就在两人对话的时候,方缘也想明白了圆觉的用意,连连点头,“圆觉师侄所言极是。”

    李玄都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道:“也罢,我欠静禅宗一个人情,日后若是有求于我,我自当尽心竭力。”

    圆觉不再多言,又一次对李玄都合十行礼。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满天祈天灯内的松脂已经燃烧殆尽,许多祈天灯开始自行燃烧,继而从空中坠落,远远望去,夜空中好似下了一场火雨。

    众太平宗也抬头望天,欣赏此等奇景。

    这场讲经演武,从清晨到子夜,在场之人,无论是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收获颇多。李玄都同样如此,他收获的不是功法修为,而是人心,几经波折,他终于初步掌握了太平宗,对于李玄都的大计,帮助极大。

    待到火雨消散,李玄都起身道:“今日讲经演武就到这里,众弟子回去之后,好生修炼,若有不明之处,可以向师长请教。”

    众太平宗弟子齐声应是,分批离开此地,然后是静禅宗的僧人,最后是太平宗诸老,也各自返回自己的居处,最后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二人。

    两人缓步来到广场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李玄都负手而立,沐浴夜风,抬头望向一轮明月。

    秦素站在他的身旁,低头望向脚下云海。

    两人静默片刻,秦素开口道:“太平宗事了,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简单明了地回答道:“清微宗。”

    秦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不由想起了两人上一次清微宗之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清微宗中波谲云诡,谷玉笙、李太一、李道师,还有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人人各有算计,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还有那个让人看不透的老剑神,秦素对于清微宗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不过秦素又想起了齐州之行,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和秦素相遇、相识、相知都是自齐州始,秦李两家联姻的传言也是在那时候传播开来的,谁又能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她和李玄都在一年之后果真定亲了。

    想到这儿,秦素脸色微红,不过在夜色中并不明显。

    李玄都忽然说道:“这次回清微宗,见到冰雁,她就真要喊你一声嫂子了。”

    秦素想起路演并以前没少拿着“嫂子”二字拿她打趣,也忘了害羞,笑道:“那是当然,我非要找补回来不可。”

    提到陆雁冰,秦素又想起了被囚禁的丁策,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青鸾卫中人?”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清微宗这些年来都在经营帝京,从陆雁冰出任青鸾卫右都督就能看出,青鸾卫差不多算是清微宗的青鸾卫,所以把他们带上,送给清微宗,交由他们处置,权当做是见面礼了。”

    秦素轻轻叹息一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玄都道:“江湖不讲公义,江湖只讲私义。”

    秦素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李玄都道:“江湖之中,私义第一,也就是所谓的快意恩仇。打个比方,我有一个好友,滥杀无辜,仇家找上门来,逼问他的下落。按照江湖上的道理,我与朋友的私义最大,我包庇朋友,虽然会让旁人恨我,却不会鄙视我,反而还认为我重情重义,是条好汉子。可如果我秉持公义,说出了朋友的下落,那些人得偿所愿,却不会感谢我,反而还会不齿我的为人。这是一个很没道理的道理,却人人认可,这样会导致一个后果,不问是非,只问亲疏,视与自己无关的人如草芥蝼蚁,我也不能免俗。有人说我是公义之人,却是高抬我了,不过从江湖人的角度来看,又有贬低我的意思。”

    秦素听懂了,问道:“你这次返回清微宗,打算按照江湖规矩行事?”

    李玄都道:“江湖之事江湖了,正邪之争本就是江湖事。”

    秦素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李玄都道:“再过几日,我还要再准备一下,最好是能与大天师见上一面,许多事情,还要面议。另外,关于颜玄机的事情,我也想当面问上一问。”

    秦素轻叹道:“可怜颜真人一心为公,却落得如此下场,未免太过不公。”

    李玄都早就经历过坠境失势之后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对此看得更开一些,说道:“对于颜玄机来说,经历些挫折,未尝不是好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动身

    芦州与江州一江之隔,吴州与江州也不过一州之隔,李玄都与大天师张静修的会面地点就定在了江州的金陵府。顺带,两人也能看望一下正在此地修养的颜飞卿。

    江州虽然没有宗门,但慈航宗就在南海普陀岛上,正如东海清微宗与齐州的关系,北海补天宗与辽州的关系,南海慈航宗与江州也是如此,所以江州本地豪强苏氏的大小姐苏云媗才会拜入慈航宗,正如齐州豪强陆家子弟拜入清微宗,辽州豪强秦家子弟拜入补天宗。

    钱家与太平宗关系密切,苏家与慈航宗关系密切,太平宗这边已经提前与钱家打好了招呼,李玄都前往江州之后,就下榻于钱家的别院之中。

    这次李玄都与张静修会面,并非私下见面,所以不会隐秘行事,李玄都代表了太平宗和静禅宗等中立宗门,张静修代表了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两人都会携带随从,议定接下来的议和之事。

    李玄都定好了人选,除了秦素和也迟之外,他还选了与钱家有深交的沈元舟,以及与正道诸宗都有交情的司空藻,陆夫人和沈元斋留守宗门。静禅宗那边,人数虽少,但在名义上还是十二宗之一,所以也要派出代表,就由方缘和圆觉前往。最后,李玄都又点了沈长生的名,让他跟随左右,增长见识。

    这个举动,既可以看作是李玄都在履行承诺,也可以看作是李玄都在安陆夫人的心,因为李玄都为了争取陆夫人在宗内对他的支持,曾向陆夫人许诺,日后若是沈大先生不能回来,他就将宗主之位传给沈长生。不过宗主并非一天炼成的,李玄都在就任太平宗宗主之前就已经是太平宗的四先生,追随者众,本就是清微宗宗主的后备人选之一,所以成为宗主顺理成章。可沈长生不一样,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非要被人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不可。

    二月初二,龙抬头,李玄都离开怀南府,由陆路转水路,经过风阴府、九河府、安庆府前往江州。这一路上,李玄都感慨良多,上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身旁只有周淑宁和胡良,多少有些狼狈。可如今他身边随从甚众,而且身份不俗,随便一个人放在江湖上都是名震一方的宗师人物,现在却要看李玄都的脸色行事,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南山园高高立于山巅,大船自江中驶过时,遥遥可见一个模糊影子,李玄都指着南山园的方向对身旁的秦素说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我年少气盛的时候,与正一宗多有冲突,除了追杀一位正一宗弟子之外,还在大江之畔从一群正一宗弟子的手中救下了一个真传宗弟子,那人名叫陈孤鸿,就在这里修建了南山园,安家落户,也算是地方江湖上有一号的人物。后来我与天良、淑宁在南山园落脚,他却联合浑天宗之人谋我,最终自取灭亡。”

    秦素轻声道:“辽东五宗也不是铁板一块,爹爹名义上是辽东五宗的盟主,但真正能够掌握的还是补天宗和忘情宗,天乐宗早早离

    开了辽东,在中州安家,实际上在辽东和西北之间骑墙,不过醉春风死后,天乐宗封山闭宗,变为以紫府为马首是瞻。至于真传宗和浑天宗,他们是谢太后的人。早些年的时候,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可是随着朝廷与辽东之间的矛盾激化,四宗之间已然决裂,若论关系,他们与清微宗之间的关系,比补天宗、忘情宗还要更近一些。”

    李玄都打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几日没见,秦宗主倒是真有了宗主的样子。”

    秦素轻哼一声,“看不起谁呢?”

    李玄都笑道:“不敢不敢。”

    秦素道:“西北五宗名副其实,阴阳宗和皂阁宗虽然位于中州北邙山,但与西北相距不远。反观辽东五宗,只剩下补天宗和忘情宗还留在辽东,早已是名存实亡了,应该叫辽东二宗才是。”

    李玄都问道:“浑天宗和真传宗去哪里了?”

    “玄哥哥是明知故问了。”秦素轻声道:“这两个宗门自然是跟随他们的主子去了帝京。”

    李玄都感慨道:“帝京好啊,人间最好是帝京。若有机会,我们也当去帝京见识下人间第一等的繁华盛景。”

    秦素心知他这是说反话,刚要接话,就见沈元舟从船舱中出来,向两人这边踱来。于是秦素便闭口不言。

    沈元舟生性随和,不拘于礼数,当年李玄都落魄时,沈元舟不摆前辈高人的架子,现在李玄都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沈元舟在私下里也不刻意巴结李玄都,未到跟前,先闻其笑,“不知两位宗主在说什么?”

    李玄都对于沈元舟印象极佳,否则也不会让他接替沈元重的大长老之位,玩笑道:“沈长老能掐会算,难道猜不出来吗?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说起媒人,沈长老可是我们的媒人。”

    沈元舟故作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初秦姑娘向老朽求签问姻缘,签文我还记着呢,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此乃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卦金一枚太平钱。日后紫府与秦姑娘成亲,我这个媒人可是要厚着脸皮去讨一杯喜酒。”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

    秦素脸色微红,低下头去。那支卦签还在她的须弥宝物之中,只是此事无人知晓,就连李玄都,她也不曾告知。

    李玄都正色道:“沈长老占验之道,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这支神仙美眷的卦签,不说一枚太平钱,便是一百枚太平钱,也是值得。”

    秦素见李玄都越说越不像话,只得轻咳一声。

    李玄都哈哈一笑,说道:“我一直以为我与白绢是在齐州相识,只是缘分却是从安庆府开始。”

    秦素问道:“那日你找沈长老算了什么?难道也是姻缘?”

    李玄都道:“当时我要前往金陵府搭救秦都督,吉凶难料,所以我测的是祸福。沈长劳说我

    有刀柄加身之厄,也算是应验了。”

    秦素低低应了一声。

    李玄都又指了指南山园的方向,“在南山园的后山有一座岭秀山庄,据说与太平宗也颇有渊源。”

    沈元斋轻叹一声,“我知道这座山庄,何家的祖上是本宗长老,何家年年向本宗进贡,本宗也给予庇护。无奈何家后人不争气,空有八部神通,却连先天境的修为也没有。若非有太平宗的名头,早就无法在江湖立足。在太平宗封山的这两年中,岭秀山庄的日子很不好过,可在自家门口被一个外人欺负,又能怪得了谁,总不能事事都指望太平宗,就算是太平宗,也有自顾不暇的时候。”

    李玄都说道:“话虽如此,但如今的太平宗已经不再封山。有些事情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芦州是太平宗的后院,容不得旁人染指。所以篱笆桩要打牢,诸如南山园这样的杂草,要除一除,像岭秀山庄这样的花草,好好侍弄一翻,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

    沈元舟一怔,随即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收敛笑意,正色道:“是。”

    接下来的几日,大船顺流而下,中途还经过了平安县,李玄都与秦素说起了那位静禅宗俗家弟子龙啸天,也难免提到了宫官。秦素隐隐约约听过一些传闻,说这位宫姑娘对李玄都颇有些情意,只是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始终没有结果。秦素是见过宫官的,在清平会中,看不出半点端倪,想来宫官也是个心高之人,还不至于不要脸面地死缠烂打。

    不过秦素也会在想,如果没有正邪之辨,或者宫官不是西北五宗之人,那么李玄都会接受吗?秦素本不是个小气女子,只是关心则乱,难免患得患失。不过她转念一想,两人马上就要成亲了,马上就是夫妻了,既然成了夫妻,自然是相守一生。就像书中写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玄都的心思却不在儿女情长,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金陵府,飘到了蓬莱岛,预想着见到师父、见到大天师的情景。现在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大天师不再关心朝局,只关心江湖,他要内联正道十二宗,外联辽东各宗,诛灭邪道。师父则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他不关心邪道如何,他更关心朝局。谈到朝局,又牵涉到辽东,这便是一个死结,又有李道师、李元婴、谷玉笙、李太一等人从中作梗,李玄都的这个中人着实是不好做。其中千头万绪,牵涉甚广,是涉及到整个江湖的大事,所以李玄都非要与张静修面谈不可。

    二月初六,李玄都一行人抵达金陵府,钱家大长老钱青白和钱家家主钱锦儿率领一众钱家子弟、客卿供奉相迎。

    李玄都走下船板,与钱青白拱手做礼,道:“有劳钱老亲自相迎。”

    钱青白微笑道:“紫公这是哪里话,老夫上次见到紫公,还是在紫公的升座大典上,那时候紫公是主,老夫是客。今日老夫是主,紫公是客,老夫自然不能失了待客之礼。”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别院

    钱青白道:“紫公之名,名满天下,老夫听闻之后,无日不在思念紫公,今日紫公来到金陵府,当真是金陵府的幸事、喜事。”

    李玄都笑道:“钱老先生言重了,玄都愧不敢当,这次来到金陵繁华地,还要叨扰钱家。”

    钱青白道:“紫公此言见外,当日若非紫公援手,我钱家就要被宵小所乘,此其一。太平宗与钱家是多年的交情,老沈与我更是多年的知交,此其二。有此两点,太平宗与钱家何必强分彼此?”

    沈元舟接话道:“正是,太平宗与钱家同气连枝,本就一家,休说是暂住几日,就是住上一年半载,晾他钱老儿也说不出什么。”

    钱青白哈哈大笑,又对身后的钱家子弟道:“快来见过紫公。”

    话音防落,一众钱家子弟齐声答应,屈膝下拜,登时跪了一地。其他人早已避开,李玄都身为正主,不好避开,稍稍侧身,只受了半礼,然后双手一托,将众人托起,道:“不敢当,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太平宗豪富,早已准备了见面礼,不过因为钱家同样豪富,若是送出黄白之物就落了下乘,所以这次陆夫人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套太平钱庄专门打造的无忧钱,钱上印字不再是“太平无忧”,而是“万选青钱”,出自青钱学士的典故,意思是文章出众,十分雅气,不过正应了钱家的一个“钱”字,却是一语双关了,十分巧妙应景。

    在李玄都与钱青白客套的时候,钱锦儿也与秦素互相见礼,前不久秦素来江州拜访苏云媗的时候,就是钱锦儿作陪,所以两人早已熟识。女子说话之间没有男子那么多规矩,这个公,那个先生的,若是年纪相差不是太大,又无明确的辈分,多是以姐妹相称,以显亲近。钱锦儿年长,秦素便称呼她钱姐姐,秦素年轻,钱锦儿则称呼她秦妹妹。只是到底有几分姐妹情,还有待商榷。

    钱锦儿笑道:“听闻秦妹妹与李宗主定亲之事,因为路途遥远,未能送上贺礼,待到你们二人成亲之日,我定要亲自拜贺。”

    秦素道:“秦素先行谢过姐姐。”

    在钱锦儿身旁还跟着几名女子,因为钱家的女儿也好,媳妇也罢,都要操持家中买卖,少不得抛头露面,所以也没那么多礼教大防,其中就有钱玉蓉。她曾与李玄都一同前往齐州,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曾与秦素相识,对于钱玉蓉来说,好似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李玄都就成了太平宗的宗主,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祖宗也要以礼相待,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在秦素与钱锦儿交谈的时候,钱玉蓉也在悄悄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秦大小姐,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位秦大小姐并无丝毫跋扈之气,都说北地女子多豪迈,不输男子,辽东女子尤甚,在钱玉蓉想来,从辽东出来的这位秦大小姐多半是蛮横霸

    道,或是事事争胜,巾帼不让须眉,可见到本人之后,钱玉蓉却觉得秦代小姐性子温婉,更像是江南的女子。说到江南女子,钱玉蓉这些年也见了不少,恃才傲物之人不在少数,面上都是温婉,骨子里却是傲气,可这位秦大小姐也不是那种清高不近人情之人,待人温和,并不自恃身份而高人一等。让钱玉蓉不由得在心底赞叹,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让那位声名鹊起的李大宗主甘愿拜倒在裙下。

    客套寒暄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登上钱家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往钱家的别院行去。钱家别院在城外二十里处,临水而筑,一半建于陆地湖岸,一半建于碧波湖面,与张海石在齐州的别院有异曲同工之妙。每逢夏日,丝丝水气由脚下向上透出,凉沁入体,又因别院内专门做了防潮处理,并不潮湿闷热,实乃一等一的避暑所在。

    金陵府中以能到此处别院做客为荣,故而常有些士子文人结伴来此,半是赏景半是游湖,若是幸得钱家主人相邀,能往别院一行,更是能在友人面前大大露脸的谈资。不过只有极少人能被邀请入内一探这深幽别院,多半只能是在外驻足远观而已。

    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此时,阳气回升,大地解冻,春耕将始。在众人抵达钱家别院的时候,恰好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又是不期而至,白色的细密雨丝笼罩着湖畔的别院,无数雨点落下后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连接成片,最终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在白雾中,房顶上的黑瓦格外鲜亮,于雨雾朦胧中若隐若现,瓦片上的雨水汇聚成细细水流,沿着屋檐挂角而下,垂下一条条银亮的细线。

    别院中有一座水榭,修建于湖面之上,脚下地面是以纯净琉璃筑成,依稀可见湖鱼成群结队摇尾游曳,饶是李玄都见多识广,也佩服钱家的心思巧妙,许多新近崛起的富贵之家,金银不缺,可万万没有这份底蕴。

    在钱锦儿的引领下,一行人来到这座水榭之中,向外望去,万千雨丝落下湖面,激起万千涟漪,使得周围好似笼罩了一层薄雾,脚下却是成了避雨场所,湖面仍旧平静无波,一动一静之间,让秦素有几分惊喜,她早就听闻江南园林意趣第一,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此时的水榭之中并无侍女仆役,众人分而落座之后,刚好围着水榭坐了一周,钱玉蓉甚至没有座位,只能站在钱青白身旁服侍老祖宗。沈长生也是如此,不过却是站在李玄都和秦素的身后。

    方才在码头上只是客套寒暄,现在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是要谈正事了。

    钱青白用一根银针挑了挑香炉中的香料,当先开口道:“老夫已经与苏家那边商议好了,大天师到来之后,就在这儿见面,不知紫公意下如何?”

    李玄都道:“钱老是地主,但凭钱老安排,玄都没有异议。

    “好。”钱青白道:“此事事关重大,不仅是紫公和大天师的事,甚至不仅是一州一地之事,牵涉到未来江南和江北的态势,实在马虎不得。不过我听闻,反对的声音亦是有之,大天师最近为了此事,也难免焦头烂额。”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意态闲适,道:“这个我理会得,毕竟打了这么多年,现在又要讲和,有些人难免转不过这个弯。还有就是我的缘故了,当年我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率领四宗之众,与六宗敌对,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就是为了调停双方争端,这才为人所乘,遭了地师的毒手。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岂是一言可以说清的,有些怨言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不耽误了大事,就不算什么。”

    在场之人中,大多熟悉这些恩怨过往,唯有沈长生和钱玉蓉知之不多,她们二人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也是各自长辈存了让他们参与其中的意思,有些事情不去参与就永远也学不会。

    钱青白道:“话虽如此,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李玄都问道:“清微宗那边到底是何人反对,我心中大致有数,不外乎是李元婴和李道师,而海石先生,我已经与他谈过此事,他是全力支持的。至于江南这边,钱老久在江南,了解得比我更深,不知都有哪些人?”

    钱青白放下手中的银针,轻轻附须,道:“首先一人,大天师的堂弟,张静沉是也。此人在张氏族内颇有些影响,许多不满大天师的张氏族人都衣服与他。毕竟都是血亲至亲,大天师饶是有通天修为和权势,也不方便去做,总要留几分余地。”

    沈元舟道:“说起来,我们几个老家伙与张静修算是同辈人,对他也算是知之颇多。大天师其人,面带权谋,实则是个心善之人,在四位长生境地仙之中,属大天师最为慈悲,可是慈不掌权,义不掌兵,大天师在对待自家人上面,总是处处留情。说句不敬之言,若是把大天师换成地师徐无鬼,如今张家上下谁还说半个不字?”

    钱青白笑道:“都说了是自家人,自然不能不教而诛。毕竟像地师这等弃国弃家之人,还是少数。”

    李玄都道:“张静沉的确是个祸害,因为张静沉,颜玄机丢掉了掌教之位,连带着慈航宗的联姻也便成了一场空,现在苏夫人对颜玄机不离不弃,那么慈航宗的态度必然是不肯放弃颜玄机,这就有文章可做了,白宗主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钱锦儿道:“李宗主高见,慈航宗那边的确传过话来。”

    说到这儿,钱锦儿又看了秦素一眼,道:“此事还要多亏了秦宗主,若非秦宗主事先联络,此事也没那么快就能落实。”

    秦素微微一笑,“我不是依照紫府吩咐行事罢了。”

    钱青白赞道:“当时紫府远在金帐,仍是不忘江南,可谓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倚天照海花无数

    次日,李玄都带着未婚之妻拜见了未来的岳母大人。

    如今白绣裳也在金陵府内,慈航宗在金陵府也有产业,是一座幽静的宅院。李玄都亲自登门拜访,出来迎接他的竟是个熟人,是苏云媗的妹妹苏云姣,她见到李玄都后,颇有些兴奋,一连问道:“李紫府,听说你去了金帐,杀了金帐的大汗,是不是真的?我还听说张静沉也不是你的对手,被你打得跪地不起,最后是被人抬下太平山的。”

    在李玄都的眼里,沈长生、周淑宁等人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苏云姣就是一个半大孩子,看似成熟,实则鲁莽,在慈航宗有句话,是专门说苏云姣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倒也不失几分天真可爱之处,世故之人,对待李玄都常常是前倨后恭,而苏云姣就能做到前后如一,与也迟有几分相似。

    李玄都笑道:“假的,老汗不是我杀的,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打得张静沉跪地不起,真要生死相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云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假的啊,亏我还在几个师妹之前吹捧你如何神勇无敌,这要让她们知道了,肯定要笑话我了。”

    李玄都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肯定是借着吹嘘我来夸耀你自己。”

    李玄都几乎可以想象出苏云姣老气横秋地向几个小丫头吹嘘她行走江湖之事,说不得还要一脚踏在椅子上,另外一只手拍着胸脯,模仿江湖豪客的豪迈之状,几个还不到离开宗门独自闯荡年纪的小丫头被苏云姣唬得一惊一乍,对于这位师姐满是仰慕。

    被李玄都点破心事的苏云姣立刻望向秦素,撒娇道:“秦姐姐,你看他,你就不管管吗?”

    秦素前不久刚刚来过金陵府,就是在那时候与苏云姣相识的。苏云姣因为姐姐的缘故,对这位秦姐姐的印象不错,此时更是丝毫不见外。

    秦素无奈道:“我可管不了他,他想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拦不住。”

    苏云姣痛心疾首道:“这怎么成,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秦姐姐你现在都管不住他,以后就更管不住了,还要为他所制,这怎么成?什么叫相夫教子?就是管好丈夫和孩子,让他们爷俩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

    秦素失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理?男主外,女主内,相夫教子的意思是辅助丈夫,教育孩子,怎么成了控制丈夫和孩子了。”

    苏云姣无赖道:“本来也差不多。”

    李玄都轻咳一声,“苏小仙子,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找苏大仙子告状了。”

    听李玄都提到姐姐,苏云姣的气势明显弱了许多,不过还是嘴硬道:“告刁状,告黑状,非英雄好汉所为。你身为堂堂一宗之主,怎么能如此不要脸面。”

    便在这时,有人道:“云姣,不可无礼。”

    话音方落,就见一身雪白衣裙的白绣裳从宅内走出,李玄都赶忙抱拳道:“

    不敢当白宗主亲自相迎。”秦素也随着李玄都一起行礼。

    “我本也没想亲自相迎,还想着摆一摆前辈高人的架子。”白绣裳冲这对年轻后辈眨了眨眼,“可本该代我迎客之人迟迟没有动静,这宅子又没有别人,我只好亲自出来看看了。”

    苏云姣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相较于严厉的姐姐,她却不怕慈和的师父,认真说起来,苏云姣之所以这般胆大包天,一多半是被白绣裳宠溺出来的。在慈航宗中,苏云姣怕苏云媗,苏云媗敬重师父,白绣裳又对苏云姣的撒娇无可奈何,像极了寻常人家的祖孙三代。

    苏云姣挽住白绣裳的手臂,不依道:“师父,我就是客套寒暄几句,老江湖们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白绣裳不曾嫁人,大半生孤身一人,自然也没有子女,苏云媗是个严肃方正的性子,总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师徒二人之间一板一眼,可这个小徒弟却截然不同,性子稍有些鲁莽,又不怕她,是众多弟子中唯一敢对她撒娇耍赖的,再加上白绣裳年纪渐大,心态不似年轻时那般一味进取,苏云姣反而让白绣裳生出许多慈爱之意,白绣裳待她说是徒弟,实则与女儿也没什么两样了。

    白绣裳笑骂道:“有你这样寒暄客套的吗?若人人都像你这样客套,那还不得进门之前先打一架,也就是紫府气量大,不跟你一般见识。”

    苏云姣撇了撇嘴,“有道是富不易妻贵不易友,我和他可是旧相识了,如果他打量着自己发达了就不认我这个旧相识,那他就是小人。”

    李玄都笑道:“苏小仙子这话说得极是,我们为人要信,处事要忠,交朋友要义,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太平宗的宗主,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李玄都,还望苏小仙子不要忘了我这个朋友。”

    苏云姣拍了拍胸口,当仁不让道:“那是自然,交给我就好了,谁敢欺负你,我反手就是一剑。”

    白绣裳抬手轻轻敲了她一下,让她不要乱说话。如果真有那一天,想要找李玄都寻仇的,张静沉也好,李元婴也罢,哪个都不是善茬,哪个都不是一个小丫头可以匹敌的。

    白绣裳道:“闲话说得够多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紫府、白绢,进来说话。”

    李玄都和秦素应了一声,随着白绣裳走进大门。宅子里没有仆人,也没有其他慈航宗弟子,只有白绣裳和苏云姣两人。白绣裳喜静又不喜欢独自一人,所以专门留了小徒弟在身旁,说话解闷,只是苏云姣性子跳脱,总向往外面的江湖,这段日子被拘束在这座宅子里,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实在是憋坏了。

    来到正堂,三人分而落座,白绣裳坐了主位,李玄都和秦素依次坐在她的左手边,苏云姣则是捧来一套紫砂茶具,笨手笨脚地为三人沏茶。

    三人都不说话,不约而同地看着苏云姣沏茶,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苏云姣凭白生出几分紧张,愈发手慌脚乱。

    好一会儿,苏云姣才把洗茶、沏茶的工序走了一遍,倒

    了三杯茶,极好的茶叶,茶水淡于金黄,却更澄澈,能闻见香气。

    白绣裳对苏云姣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苏云姣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轻重,不敢在大事上忤逆师父,乖乖退了出去。

    李玄都和秦素双手捧起茶,都望向白绣裳。

    白绣裳单手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说道:“这套茶具是当年司徒大先生送我的,只有三只杯子,而这只茶壶沏满了也只能倒三杯茶,你们瞧,这壶嘴里最后一滴倒完,三只杯子恰好倒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白绣裳借着说道:“想必紫府和白绢也都知道,我、秦宗主、司徒大先生是旧相识。年轻的时候,也曾结伴做过一些事情,只可惜功败垂成,最终以司徒大先生身故而告终。”

    这里白绣裳所说的“秦宗主”当然不是秦素,而是指秦清。

    李玄都和秦素点了点头。秦素心中暗忖:“江湖上男多女少,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一起行走江湖倒也常见,当年沈元舟、钱青白、萧时雨便是如此,可两名男子同时喜欢上唯一的女子而反目成仇之事也屡见不鲜,当年爹爹他们三人之间,可有过类似纠葛?虽说是司徒大先生极力撮合爹爹和白宗主,但也难保司徒大先生不是为了朋友之义而主动退出。”

    白绣裳向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一举手中茶杯,“请喝茶。”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端起杯子送到唇边,三人都喝了一口。

    白绣裳道:“北邙山一战的时候,我曾与海石先生深谈了一番,对于紫府能站出来继承司徒大先生的衣钵,我们二人还是很欣慰的,不过海石先生也有些顾虑,他怕紫府重蹈司徒大先生的覆辙,所以态度一直犹疑,还未下最后的决断。”

    李玄都道:“二师兄的确跟我提过此事,他与大师兄不同,只在乎他在乎的,至于其他,一概不问。”

    白绣裳道:“可海石先生也没有阻挠紫府,有些事情,海石先生不愿意开口,那便由我来说。”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绣裳放下手中茶杯,“当年司徒大先生死得蹊跷,能置司徒大先生于死地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不多,是因为江湖上能稳胜司徒大先生的只有三人,宋政与司徒大先生只在伯仲之间,澹台云还未成名,只有大天师、老剑神、地师三人而异,而大天师和老剑神是不会对司徒大先生出手的。说不少,则是因为江湖之外还有庙堂,道门之外还有儒门,儒门才是三教之首,他们想杀的人,活不了,他们不想杀的人,也死不成。虽然现在的儒门在明面上没有一位长生地仙,但就是地师,也不敢去招惹儒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玄都轻声道:“人多势众。”

    白绣裳道:“都说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都是藏在水下,你看到的三位大祭酒只是水面上的一角而已。你知道当年宋政是如何安然抵达金帐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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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