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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流水高山心自知

    李玄都一惊,想起了地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在金帐,徐无鬼曾说过,宋政重伤,澹台云取而代之,于是徐无鬼开始和澹台云联手,并且请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李玄都当时没想到宋政前往金帐竟然是地师的手笔,不过地师的这个“请”字却耐人寻味,是请非派,说明此人与地师的地位相差不会太多,不是地师的属下,而且这个人还能得到宋政的信任,因为当时宋政已然不相信地师,否则他大可以请地师入主无道宗帮他稳定无道宗局势,而宋政没有这么做。

    至于这个人是谁,徐无鬼没有点破的意思,现在李玄都听到白绣裳如此一说,立时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是儒门的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这次变成白绣裳惊讶了,“紫府竟然知道?”

    李玄都道:“我本不知道,可是地师曾对我提起过此事,又经白宗主如此一说,这才想明白的。”

    白绣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李玄都问道:“此事极为隐秘,就连澹台云也不敢十分确定,只能推测,不知白宗主是如何知晓的?”

    白绣裳道:“紫府和白绢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索性直言了。我与许多儒门中人都有交情,许多风声都是从他们的口中传出来的,说来也是侥幸,他们也不完全知情,甚至不知那人的存在,只是捕风捉影,可我却是知道那人的,他们的无心之言,让我推断出了此事。”

    秦素有些不大舒服,儒门讲究礼教大防,是没有女弟子的,都是男人,不管怎么说,白绣裳马上就要嫁给她的爹爹,以后就是她的继母,却与许多儒门中人都有交情,秦素是个被自己的心上人未婚夫调笑几句都要害羞的女子,自然看不惯这种事情。只是她也知道自己身为晚辈,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态变化。

    李玄都却是脸色凝重。

    他不明白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让地师和白绣裳都不愿直呼名姓,此人并无事迹流传于世,可却是将宋政送到了金帐,似乎还与司徒玄策之死有关。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过如此。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敢问白宗主,‘那人’是谁?”

    白绣裳摇头道:“既然海石先生没有告知紫府,那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李玄都道:“二师兄说让我去问当事之人。”

    “那你就去问当事之人。”白绣裳闭上了双眼,“当年我不是当事之人,秦宗主也不是当事之人,最后见到司徒大先生的是老剑神和大李夫人,大李夫人已经离世,就只剩下老剑神了。”

    李家三姐妹,以“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一句分别取名为李卿云、李非烟、李非云,最小的李非云夭折,未能长大成人,故而世人只知李家两姐妹,皆是国色流离,姿貌绝伦,并称为“二李

    ”,又分别以“大李”、“小李”称之。后来李道虚娶“大李”李卿云,李道师娶“小李”李非烟,江湖中为了区分两位李夫人,又分别称作“大李夫人”和“小李夫人”。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久远了,李玄都也有些陌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绣裳说的是师娘李卿云。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绣裳睁开双眼,道:“你这次与大天师会面之后就要返回清微宗去见老李先生,若论对老李先生的了解,我不如紫府,他是否会将详情见告紫府,紫府心中有数就是。当然,紫府也可以当面询问大天师。”

    李玄都重重点了点头,“多谢白宗主指点迷津。”

    白绣裳笑了笑,“谢字就不必了,毕竟都是一家人。再过不久,白绢要称呼我一声母亲,你也要称呼我一声岳母。”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见她低着头,笑道:“休说以后,就是现在称呼一声岳母大人,也无不可。”

    白绣裳忍不住掩嘴轻笑,“都说你肖似司徒大先生,可司徒大先生为人方正,万万说不出这等话。”

    李玄都道:“无论如何肖似,终究是像,我还是我,是李玄都,不是司徒玄策。我未必会亦步亦趋地走大师兄曾经走过的老路,若是有朝一日,我选择了一条我认为正确却又截然不同的道路,还望岳母大人、岳父大人,还有大天师、二师兄,不要失望才是。”

    李玄都唯独没有说秦素,因为他相信秦素,就算他果真又变回那个白身布衣的李玄都,秦素还是会相信他,不会放弃他。这也是秦素与张白月最大的不同。

    白绣裳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难怪海石先生要一再相劝紫府,原来紫府所谋者大。”

    李玄都自嘲道:“我不是圣人,没有圣人气象,我就是个俗人,也爱财爱名爱权,也偏心自家人,也想要自在逍遥、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欺我,我便加倍奉还,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可有时候脑子发昏,偏偏想做圣人才能做的事情。”

    白绣裳轻声道:“儒家有三不朽之说,立功、立德、立言,有些人是道德圣人,有些人是文章圣人,还有一种人,是能实实在在为这个天下做些实事的圣人。”

    李玄都没有接这个话茬,转而说道:“我曾听说,慈航宗最早的时候,是以天下为己念。所谓慈航,既是道门的慈航真人,也是佛门的观世音菩萨,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故称慈航、慈舟。《万善同归集卷》有云:‘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说的就是有善心之人慈悲为怀,能普遍救助众生。”

    白绣裳微微一笑,“紫府博闻强识,让人佩服。”

    “岳母大人过誉了。”李玄都完全不顾秦素已经脸色微红,正色说道:“慈航宗以‘慈航普渡’为名,自然不是为了枯坐

    参禅,而是要普渡众生。如今乱世,朝廷无道,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以至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群雄并起,道义不存,有豺狼横行于世,生灵为之涂炭,神人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玄都不才,志安社稷,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不知慈航宗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白绣裳伸手虚点了他一下,笑道:“我若不愿意助你,何必与你说这么多?别的且不去说,就看在你喊我一声岳母的份上,难道我还会去相助张静沉不成?”

    李玄都抱拳道:“有岳母相助,有岳父相帮,还有大天师、海石先生等人齐心协力,东起于齐州,北至辽东,南尽江南,结成同盟。先诛西北,再入帝京,以起义兵,平定天下。有道是: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终是元圣吐哺,天下归心,大事可成,天下可定,太平可得。”

    白绣裳微微失神,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好一个‘剑气冲而南斗平’,我听闻你悟出了一套‘南斗二十八剑诀’,可是应了此句,以明你的心志?”

    李玄都道:“算是吧。”

    白绣裳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中堂对联,李玄都随之望去,只见上联是“倚天照海花无数”,下联是“流水高山心自知”。

    白绣裳说道:“方才你说慈航宗的根本要旨在于普渡众生,这话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慈航宗的使命。可是在整个天下大势面前,慈航宗太渺小了,所以每逢乱世,慈航宗只能选择扶持明君明主来平定天下。正因为如此,慈航宗的女子都要入世修行,要交游广阔,上至庙堂显贵,下至江湖散人,都要积攒情分,历来皆是如此。”

    白绣裳忽然望向一直低着头的秦素,“白绢,我还是叫你素素吧,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觉得我没羞没臊,周旋于那么多男人之间,好似牝女宗的风尘女子。可我和你不同,你是秦家的大小姐,上有父亲叔伯为你遮风挡雨,下有丈夫与你相互扶持,我什么都没有。”

    秦素已经是面红过耳,不是羞涩,而是惭愧和慌乱。

    白绣裳长长叹了口气,“我说这些,不是博取同情和可怜,只是表明心志。紫府想要天下太平,我们慈航宗也想要天下太平。最终紫府选择了辽东,而我也选了辽东,方才我说我们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可不仅仅是成亲嫁娶那么简单。”

    秦素从椅上起身,朝白绣裳深深施了一礼,“是秦素误会白宗主了,还望白宗主见谅。”

    白绣裳摆了摆手,笑道:“素素不必如此,毕竟你还年轻。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你,在你身上,有世间诸多之美好,在这昏昏浊世之中,倒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秦素不知该如何接言。

    李玄都接言道:“听岳母大人适才表明心志,玄都感慨良多,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

    白绣裳悠悠道:“能有紫府这样的同路之人,是我的幸事。”

第一百六十章 胭脂

    从白绣裳那里离开之后,李玄都心中底气大增。在正道十二宗中,以实力排名,被地师灭门的静禅宗无疑是排名最末,清微宗和正一宗实力最强,其次就是太平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等宗门,只是因为金刚宗、真言宗的根基远在西域,在中原的势力不强,反而不如慈航宗和太平宗。正好太平宗和慈航宗地处芦州和江州,此二州隔大江相望,同时也隔开了江南和江北,是天然的中人。

    李玄都和秦素漫步在金陵府中,秦素又取出当初李玄都送她的那顶帷帽,遮住本来面貌。其实她本是想戴上“白绢”的面具,不过转念一想,仅凭相貌而论,李玄都也是中上之姿,用这样平庸的相貌与他站在一起,倒要让人侧目,不如直接遮住相貌。平心而论,秦素并非特别在意儒门的礼教大防,也不是怕相貌出众惹出是非,单纯就是她天生腼腆,容易害羞。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性子,也不去强求,取出一把折扇,在初春的天气里就开始附庸风雅。两人并肩行走,倒像是一对行走江湖的眷侣,其实不应说像,应该就是,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行走江湖”已经变得模糊。

    庙堂之高对应江湖之远,远离庙堂即是江湖。

    江湖亦为江湖中人的爱恨情仇。

    多少痴男怨女在江湖中相遇、相知、执手相依;多少不济之士在江湖中自珍、自赏、顾影自怜;多少浪子侠客在江湖中同生、同死、仗剑同行;多少陌路之人在江湖中争名、争利、对剑争雄。

    李玄都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江湖,在天宝元年之前,化名为紫府客的李玄都走的就是这样的江湖,不过对于现在的李玄都来说,他还是远离庙堂吗?涉及到了庙堂,涉及到了三教,涉及到了天下大势,涉及到了万民苍生,那些恩怨情仇仿佛变得很渺小。

    现在的李玄都一举一动都有很强的目的性,权势更大,地位更高,却也失去了过去的自在随意,更不用说快意恩仇了。

    也许是因为感念过往,李玄都很喜欢在闲暇的时候四处走走,寻找一下过去的感觉。同时李玄都又觉得自己有些老了,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开始追忆往昔,等他到了花甲古稀,是不是就该像许多脾性古怪的老前辈那样作妖了?

    秦素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不过与李玄都相处的时候会是一个例外,就像李玄都与秦素相处的时候,也会变得跳脱轻佻一般。秦素轻声道:“你可真不要脸皮,岳母大人也喊得出来。”

    话刚说完,她自己反倒是脸先红了,不过幸好有帷帽遮挡,别人也瞧不见。

    李玄都无所谓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是迟早的事情,现在不叫,以后也得叫。你不要说我,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可是得称呼母亲的。”

    秦素道:“那时候我就不在辽东了,随她去。”

    李玄都取笑道:“清微宗中有许多祖师远航海外的记载,据说

    在婆娑州更远的地方,有一种巨大的鸟儿,不会飞行,可是奔跑速度奇快,遇到敌人的时候,它们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敌人发现不了它。”

    秦素嗔道:“好啊,你说我是顾头不顾尾。”

    李玄都道:“我可没说,这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秦素不好动手动脚,只能瞪了李玄都一眼,无奈隔着帷帽的垂纱,效果也相当有限。自从二人相识以来,从来都是李玄都进攻,秦素防守,秦素的些许攻势,对于皮厚的李玄都而言,皆不足道也。

    就在此时,秦素远远看到一家太平钱庄,说道:“巧了,是你们家的产业,我正好要取一点钱。”

    李玄都惊讶道:“堂堂秦大小姐也会缺钱?”

    秦素板起脸,轻哼一声,“什么叫‘秦大小姐也会缺钱’,你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呢,太平宗富贾天下,也没见你有多少积蓄,净是往外面撒钱了,还把我的家底也搜刮一空,你当花在太平客栈的那些钱是个小数目吗?”

    李玄都有些惭愧道:“我倒是忘了,您老人家才是东家,我不过是个掌柜,若是东家看我不顺眼,便一脚踹了我,我就只能流落街头,讨饭过日子了。”

    “说得我好像为富不仁一般。”秦素笑起来,“其实我也是按年拿例银,只是我过去的时候,不怎么花钱,还有写话本的进项,所以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积蓄着实不少。可现在花得差不多了,话本也不怎么写了,就难免捉襟见肘。对了,我以前的时候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毕竟每天都戴着一张面具,用了也是白用,可自从不戴面具之后,我也开始用这些了,还有各种头面首饰和衣服,都是花销。”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自古以来,账目亏空,不外乎是开源节流两途,咱们秦大小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写话本,这是主动断了开源一途,又不节流,反而还大肆挥霍,实乃商道奇才。”

    秦素嗔道:“还不是因为你,你竟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李玄都叹了口气,“哪里说风凉话了,我只是觉得惭愧得很,如今我也算是名声显赫,却连一点脂粉钱也拿不出来。”

    秦素不依道:“这是什么话,天底下有钱的人不少,可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却是少有。再者说了,我还是有一些积蓄的,实在不行,去爹爹那里拜一拜,求一求,爹爹还能拒绝不成。”

    “难怪都说女生外向。”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古时帝辛让人雕琢了一双象牙筷子,贤臣劝谏说,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做成的碗和白玉做的杯子,玉碗肯定不能再用来装野菜粗粮,一定要山珍海味,要吃山珍海味,就不能在茅草屋子里,必须要金玉修筑的宫殿。最后酒池肉林,鹿台一炬。”

    秦素听明白了,笑道:“你就是那双象牙筷子,如果没有你这双筷子,我也不会家底亏

    空,堪比咱们大魏朝的国库了。”

    李玄都道:“你这意思是说,我是红颜祸水了?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有这等潜质。”

    秦素掩嘴轻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太平钱庄的门口,说来也巧,钱庄的隔壁是一家慈航宗开的胭脂铺子,已经打出了招牌,据说是帝京最时兴的颜色和妆样。不过价格昂贵,所以客人不多。秦素忍不住驻足停留,然后干脆是拉着李玄都进了胭脂铺,看了半晌,问道:“玄哥哥,你觉得哪种颜色好些。”

    李玄都只觉得那些颜色大同小异,不想仔细辨别,于是说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以素面朝天最好。”

    秦素摇头道:“肯定是不一样的,我听说慈航宗一年仅在胭脂水粉上的进项就有两百万两银子之巨,如果真如你所说,素面朝天最好,那么天底下那么多女子还化妆做什么?慈航宗也赚不了这样多的钱。”

    李玄都只得又仔细看了半晌,说道:“这颜色稍微艳了些,不大适合你。你适合素淡一些的。”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错。”

    便在这时,铺子里的掌柜终于是开口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些样式和颜色,都是从宫里传出来,有些还是太后娘娘想出来的。”

    秦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下意识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却是笑容不变,“没想到太后娘娘在处理朝廷大事之余,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掌柜是个妇人,虽然是慈航宗中人,但久居金陵府,自然不认得李玄都,笑道:“皇帝也好,太后也罢,总不能一天到晚地批改奏章,总得有歇歇的时候不是。”

    秦素忽然道:“算了,不买了,我们走罢。”

    掌柜一愣,“怎么又不买了,小店可都是上等货色。”

    秦素虽然戴着帷帽,但还是板起脸,“不买了就是不买了,玄哥哥,我们走。”

    恰在此时,有几个公子哥正从门外经过,为首一人无意一瞥,目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目光却是再也挪不开了。

    为首公子也如李玄都一般,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手摇折扇,相貌也算得上英俊,干脆是举步走进了胭脂铺中,手中折扇合拢,轻轻一点柜台,扫视一眼后微笑道:“这可都是今年的新品,这种是以丝绵蘸红蓝花汁制成,名为‘绵燕支’。这种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以苏方木的花汁制成,名叫‘金花燕支’。”

    掌柜眼神一亮,“这位公子真是行家。”

    年轻公子问道:“不知价钱几何?”

    掌柜道:“不贵不贵,一盒只要二十两银子。”

    公子道:“两种各来一盒。”

    掌柜应了一声,立刻取来两盒。

    年轻公子付了银钱,然后将两盒胭脂推到秦素面前。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太座

    秦素看也没看一眼,又重复了一遍,“玄哥哥,我们走。”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好。”

    不过这年轻公子还不死心,上前一步,主动开口道:“这位姑娘,有道是宝剑赠壮士,胭脂赠佳人,何故拒人千里之外?”

    秦素倒是谈不上恼怒,只是有些不耐烦,道:“你我素不相识,请让开。”

    年轻公子仍是不以为意,笑道:“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在这里遇到了姑娘,就是你我的缘分。”

    若是张静沉这等强敌招惹秦素,李玄都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可只要是秦素能应付的人,李玄都多半不会胡乱插手,而是任由秦素自己处置,毕竟秦大小姐不是李玄都的附庸,更不是半点风吹雨淋也受不得的娇弱女子,非要躲在李玄都的羽翼之下不可。

    这年轻公子在与秦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李玄都,李玄都这种不在意的态度,落到他的眼中,那就是怯懦,他心中愈发有底,继续说道:“在下苏冠,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秦素淡淡道:“苏公子,我再说一遍,请你让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李玄都虽然也会称呼秦素的江湖诨号“秦大小姐”,但并没有真正领教过大小姐的脾气,每次他见到秦素的时候,都是伊人浅笑,要不就是脸红微羞,便是恼羞成怒,也不过是寻常赌气罢了,可对待外人的时候,才能真正见识到了秦素的大小姐脾气,真是目中无人的意思。面对这位苏公子,从始至终,秦素既不羞恼,也不动怒,只是透着一股深深的不耐,就像遇到了扰人清静的苍蝇。这便是秦素过去不喜欢以真容示人的缘由,世上美貌女子当然不少,可如苏云媗、玉清宁这般高来高去,或是宫官出行动辄几十上百人,亦或是长在闺阁之中,也没人去招惹她们,唯独秦素喜欢孤身一人,又不显露身份,难免招惹些是非,于是她干脆遮掩了本来相貌。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趣。

    其实李玄都在秦素眼中,也差不多的。提到李玄都,江湖中有敬他的,也有怕他的,还有恨他的,在旁人眼里,李玄都是英雄人物,或是个枭雄人物,或是个伪君子,亦或是个怪人魔头,可在秦素面前,李玄都就是个不要脸皮的登徒子,至于李玄都的无情、狠辣,对于秦素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苏冠不知道秦大小姐的脾性,倒是浑然不怕,仍旧面带微笑,轻摇折扇,好一派风流士子的做派。跟在他身旁的帮闲开口道:“这位姑娘倒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姑娘要怎么不客气。”

    当世高手中,韩邀月和唐秦都是死于秦素的刀下,这等战绩,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要相形见绌,听到这话,秦素懒得再作口舌之争,打定了主意要教训下这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几个月来,李玄都总是忙于各种大事,要么是前往金帐,一连几十

    天见不上一面,要么是奔波于各州府之间,两人极少有独处的时光,今天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能与李玄都逛一逛街市,却被这几个人扫了兴致,秦素当然不会高兴。这若是放在秦家,大小姐一般都是待人和善,并不盛气凌人,可要是不高兴了,休说是旁人,就是大老爷也得让其三分。

    秦素轻哼一声,想要一指给此人身上点个血洞,又觉得他罪不至此,不由心中感慨,跟在李玄都的身边,自己的戾气去了不少,可李玄都的戾气却是肉眼可见的增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的缘故。

    秦素想了想,突然一挥袖,平地起风,这位苏公子和他的几个帮闲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站稳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而那个说要领教下秦素如何不客气的家伙,则被挂在了太平钱庄的旗杆上,吓得面无人色。

    苏冠神色变化不定,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高人,不过他也不以为奇,在府中能做到的这一点的客卿供奉也不在少数。

    就在这时,从街道另一边行来十余个骑马的年轻男女,顿时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纷纷避让,好在百姓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很快就让开一条道路。这些公子小姐们转眼间就来到胭脂铺前,为首的竟是一名女子,胯下一匹来自草原的乌骓马,马匹尚且如此,这些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是寻常百姓一辈子都难以触及的“大人物”,足以让一般人望而生畏,继而却步。

    她勒住马匹,先是抬头看了眼被挂在旗杆上的那个倒霉家伙,然后又望向苏冠,“谁干的?”

    还未等苏冠说话,另一个帮闲已经指着秦素抢先说道:“是这个臭娘们,有些本事。”

    都说文人相轻,女子之间也相差不多,骑着乌骓马的女子望向秦素,皮笑肉不笑道:“是个生面孔,说说吧,从哪儿来的过将强龙?若是玄女宗的弟子,看在玉姑娘的脸面上,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若是慈航宗的弟子,那都是一家人,我让这几个混蛋给姑娘赔罪,可如果不是这两家的弟子,那可就对不住了。”

    秦素淡淡道:“我不是玄女宗的弟子,也不是慈航宗的弟子,我从辽东而来,而是忘情宗的弟子。”

    女子嘴角翘起,“辽东?忘情宗?我记得这是邪道中人,怎么着,邪道的辽东蛮子敢跑到我们金陵府撒野来了?”

    秦素抬手摘下帷帽,露出本来面容,语气转冷,“好一个邪道中人,好一个邪道妖女。”

    从司徒玄策还在世的时候,正道各宗就开始拉拢辽东诸宗,说起邪道中人,一般是默认为西北五宗,这么多年了,上至张静修和李道虚,下至李玄都和白绣裳,还没人在秦素面前说她是邪道中人的,更没人说她是邪道妖女的。

    李玄都知道秦大小姐这是动怒了,不好继续旁观,正要开

    口说话,秦素却转头望了他一眼。

    李玄都只得叹息一声,又把刚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秦素抬了下手,然后就见太平钱庄的旗杆直接被拦腰斩断,旗杆上的家伙跌落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过他也是有修为在身之人,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马上女子脸色阴沉,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握住马鞭,死死盯着秦素。

    另外一名白衣公子眯起眼,笑道:“好厉害的手段,好大的胆子,竟是折断了太平钱庄的旗杆,难道姑娘不知道如今太平宗的宗主清平先生已经驾临金陵府吗?”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根折断的旗杆,半点没有清平先生的觉悟。

    秦素用眼角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点了点头,“清平先生,那可真是了不起。”

    李玄都仰头看天,觉得自己好生无辜。就是逛一逛街市而已,到头来折的是自己家的旗杆,还要被旁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听这些人的口气,应该也是江湖中人,或是与各大宗门有些关系,蛮横惯了,自尊自大。

    女子冷笑道:“怎么,你连清平先生也不放在眼中?难不成你是秦大小姐?”

    话音方落,女子放声大笑,一众年轻人也随之附和。

    秦素认真说道:“我就是秦素。”

    这句话非但没有人一众年轻人害怕,反而笑得更肆无忌惮。尤其是那名为首的女子,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你是秦素?我听说秦大小姐相貌平平无奇,难不成今日出来逛街市还特意易容了不成?”

    另外一名年轻公子捂着肚子笑道:“你是秦素,那我岂不就是清平先生了?咱们现在就喝个交杯酒如何?也省得等到大婚了。”

    话音未落,这个年轻公子就直接横飞出去,撞在对面两间铺子之间的墙壁上,脸颊红肿似被马蜂蜇过,又从嘴中吐出几颗还粘着血丝的牙齿。

    李玄都淡淡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们应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拿两宗之主开玩笑,就算李宗主和秦宗主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君辱臣死,底下的人会不会与你们一般见识?我今天就教教你们,省得日后你们到了江湖上,闯下大祸而不自知。”

    为首女子也知道自己同伴说错了话,可不容许旁人来指指点点,寒声道:“好啊,阁下又是哪一宗的弟子?是忘情宗?还是补天宗?”

    李玄都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通玄。

    一瞬之间,所有人座下马匹都不得不前膝跪地,而坐在马背上的人自然被掀翻出去,狼狈不堪。

    这些人想要起身,可李玄都只是伸手往下一按,他们就感觉身上仿佛压了千钧重担,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笑问道:“太座大人可是消气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无奈道:“什么跟什么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阴谋

    一家三代,小的叫少爷、少奶奶,老的叫老太爷、老太太,当家的就是老爷、太太。江湖中又常有位高之人以“座”为尊称,自称“本座”,其弟子就自称某某座下弟子,由此衍生出一个戏称,有那惧内之人尊称自家太太便是“太座”。

    李玄都此时戏称一句“太座”,倒是让秦素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也不认可这个说法,她可不是河东狮吼,既不想东风压倒西风,也不想西风压倒东风,贵乎自然就好。

    女子虽然被压得动弹不得,却仍旧不肯认输,尖声道:“这儿是金陵府,大天师、清平先生都在此地,就算你是归真境宗师,也讨不到半分好。”

    秦素叹了口气,不想再跟这些人计较。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想法,说道:“若是现在走了,只怕要有误会。既然这位姑娘与慈航宗是自家人,不管是看在岳母大人的面子上,还是看在你苏姐姐的面子上,且等上一等。”

    这儿毕竟是金陵府,不用当事人吩咐,早就有人前去报信,有人策马奔来,却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背后负剑,看年纪,比那为首的女子还要小一些。

    那为首女子看到这名年轻的黑衣女子后,大喜过望,高声道:“云姣!”

    来人正是苏云姣,李玄都和秦素拜访了白绣裳之后,白绣裳就开始为几天后的正事早做准备,顺便准了苏云姣的假,让她回家去。苏云姣终于自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路回了苏家,正准备好好玩上几天,就听说了自家人被人欺负之事,这还了得,往小了说,这是不把苏家和慈航宗放在眼里,往大了说,这是不把整个正道十二宗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苏女侠一马当先,赶来主持公道。

    那名为首的女子名叫苏云媚,按照道理来说,苏云姣还要叫她一声堂姐,可苏家也有嫡庶之分,苏云媗、苏云姣都是嫡宗大房,又是拜入了慈航宗,被白绣裳收为弟子,身份自然高出不止一筹。尤其是苏云姣,在家里被叔伯老父喜爱,在慈航宗又被师父宠着。在苏云姣的观念里,姐姐只有一个,那就是苏云媗,至于其他的云字辈,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苏云媚等人虽然羡慕嫉妒皆有,却也无可奈何,平日里要好生奉承苏云姣。

    此时在苏云媚看来,苏云姣的修为未必能胜过眼前二人,不过苏云姣的身份是能够压住人的,一脑子江湖梦的苏云姣未必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只要她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号,那就够了,不管怎么说,苏小仙子也是有一号的。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苏云媚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彻底僵住,只见苏云姣没有第一时间报出名号,也没有拔剑,而是翻身下马,来到那对年轻男女身旁,有些心虚,还有些迟疑不定。当苏云媚看到那名手里还拿着帷帽的女子轻声说了什么,而苏小仙子连连点头的时候,她就知道祸事了,今天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苏小仙子那个性子,能让她如此乖巧,身份和她相当是不行的,非要高出她许多不可。

    然后苏云媚想起了那个帷帽女子刚才说过的一句话。

    我就是秦素。

    秦素来到苏云媚等人的面前,平静道:“我叫秦素,如今忝居忘情宗宗主之位。”

    尽管已有猜测,苏云媚这波澜一惊还是非同小可,脸色雪白一片。

    苏云姣的立场转变很快,如果说此时秦素是个欺压良善的纨绔子弟,那她就是助纣为虐的帮闲,大声喝道:“苏云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敢对秦姐姐不敬?赶紧明白回话!”

    苏云媚既惊且惧,却也不敢顶撞苏云姣,只得勉强转动脑袋,望向苏冠。

    苏冠虽然也姓苏,但并非正宗苏家子弟,从他的名字中并无表示辈分的范字就能看出。

    所谓“范字”,有三种用法。一种用于单字,比如李草、李花、李芬、李芳,都有一个“草”字根。一种用于双字,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双字的前位,比如李如是、李如剑、李如冼,范字是“如”;一种情况是双字的后位,比如张鸾山、张青山、张岱山,范字是“山”。还有一种情况,名字既有一个完整的范字,而名字的另一个字中又有同一个字根为规范,比如苏云媗、苏云姣、苏云媚,完整的范字是“云”,另一个字中的同一个字根为“女”。至于李元婴、李玄都等人,却是李道虚不按常理取名了,若是按照李家的范字,他们应分别名为李如元和李如玄。

    苏冠只是苏家的旁支远房,靠着苏家的名头在金陵府中倒也吃喝不愁,又与苏云媚搭上了关系,奉承一口一个姐姐,也算是有些脸面,苏家中人见了,少不得要称呼一声表公子。可是从根子上来说,他还是一抹无根浮萍,真要惹下天大的祸事,苏家会保苏云媚,却不会保他。所以此时苏冠已经是抖如筛糠,冷汗如雨,再无方才的公子做派。

    苏云姣不认得苏冠,皱起眉头问道:“他是谁?”

    苏云媚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叫苏冠,是钱塘房的。”苏家开枝散叶,许多旁支已经分家单过,苏冠这一支就是迁移到了钱塘府,所以是钱塘房。

    苏云姣轻哼了一声,“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给秦姐姐买胭脂,还是当着……的面,你可真是了不起,佩服,佩服。”

    到了此时,苏云媚也,苏冠也罢,谁还猜不出那人的身份。既然女子是秦大小姐,男子自然是李玄都了。几人想到自己当着正主的面口出不逊,死的心都有了。

    苏冠也是果决之人,虽然无法起身,但却能把头在地上猛磕起来:“清平先生饶命,清平先生饶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那头在地上砰砰地响着,地上开始有了血迹。

    李玄都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叩首,道:“罢了。”

    苏冠脸上的露出一抹喜色,然后就听李玄

    都说道:“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我便不与你计较此事了。”

    苏冠脸色一变,结巴道:“这、这是怎、怎么说?”

    李玄都道:“你遇到我们二人真是偶然吗?如果只有你一人,我也不会多想什么,可在秦宗主出手略施惩戒之后,这位苏姑娘和她的同伴们就立刻赶了过来,这未免太巧了些。”

    苏云姣也听出几分不对,眼神骤然凌厉,“好啊,绕来绕去,原来是要把罪名栽到我们苏家头上,让李宗主和秦宗主认为是我们苏家对他不敬。”

    苏云媚不是笨人,既惊且怒,望向苏冠的眼神中满是怨毒,她知道清平先生和大天师要在金陵府会面之事,中间人就是钱家和苏家,如果因为他们坏了两家老祖宗的韬略,那她就算是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以后也要被禁足到死,例银什么更是想也不要想,任谁都能踩她一脚,那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

    李玄都看了苏云媚一眼,“看来幕后之人也是算准了苏姑娘的性子,知道苏姑娘不会与人讲道理,更不会仔细理论谁对谁错,只会一味护短,如果遇到不如自己的,苏姑娘就会直接欺辱一番,如果遇到了自己对付不了的,那也不怕,吃点小亏,然后回家搬救兵就是。”

    苏云媚又是一惊,不敢辩驳,只能可怜兮兮地望向苏云姣。

    无奈苏云姣没有苏云媚这么强的家族观念,连连点头,“这倒是你的性子,也就是我过来了,若是让姐姐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苏云媗的威名不仅仅是对苏云姣有用,对其他苏家人也是如此,苏云媚不敢多言。

    李玄都继续说道:“环环相扣的阴谋就像串珠子,总有线断的时候,这次万幸有云姣出面。如果不是云姣亲自前来,而是其他的苏家之人过来,并不认识我,是不是就要上演一出以势压人的戏码?就算我表露了身份,将此事平息下来,可芥蒂却埋下了,苏家觉得我没有容人之量,我觉得苏家的家教不严,虽然当时不会如何,但来日方长,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好说。”

    秦素忽然明白了李玄都方才为何会十分克制,如果李玄都一怒之下伤了人,苏家不敢与如日中天的李玄都为敌,也难免会生出别的想法,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违背了朋友越多越好的原则。当然,这次寻衅只是整个阴谋中的一环,必然还有其他阴谋,比如说让一位苏家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李玄都的手中,就算苏家不想与李玄都为敌,碍于自家的面子,也要向李玄都讨要一个说法。

    苏云姣被李玄都夸奖一番,心中高兴,脸上却是不显,冷冷望着苏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苏冠战战兢兢道:“没、没人指使我,只是有人告诉我,在这边会遇到一个漂亮姑娘,美若天仙,我会与那个姑娘有一段姻缘,我、我就来了。”

    李玄都放缓了声音,轻声问道:“这个人是谁?”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二人

    李玄都在问话的时候,已经撤去了气机,众人得以起身,不过苏冠还是坐在地上,眼神中透出茫然,“是谁……是谁……是谁?”

    他猛地大吼一声,双手抱头,仿佛极为痛苦“是谁?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记不起来?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我是谁?”

    苏云姣脸色一变,喝道:“装疯?你若以为装疯就能逃避罪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可是苏冠却是恍若未闻,反而还在地上打起滚来,嚎叫道:“是谁?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啊?”

    声音凄厉,疯子厉鬼也不过如此,苏云媚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纷纷避让开来。

    苏云姣从背后拔出长剑,一指正在打滚的苏冠,怒道:“装吧,装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我是谁?”苏冠对于苏云姣的话充耳不闻,不像自己在说话,倒像是另外有个声音在他身子里说出了这三个字。

    苏云姣厉声道:“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苏冠喃地复述着苏云姣的问话,两眼虚望着上方,似是在想,又像是在空中寻找那个人。

    苏云姣可不是什么温婉性子,被磨得没了耐心,直接一剑刺向苏冠的大腿。这一剑下去,血光四溅,可苏冠却恍若未觉,又开始打滚嚎叫,仿佛着魔一般,场面顿时变得极为诡异。

    苏云姣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只得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皱着眉头,说道:“这似乎是‘摄魂之法’。”

    苏云姣问道:“什么是‘摄魂之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李玄都道:“此法因为伤天害理之故,在正道十二宗中属于明令禁止的禁忌之法,若有人敢于私自动用,轻则废去修为,重则直接处死,惩罚极重。但在十宗中,却是没有太多禁忌,尤其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不但不禁,而且极为精通擅长此道。当初我与颜玄机撞破了藏老人炼魂之事,藏老人就曾用过此法,可藏老人如今已经被大天师镇压在了镇魔井中,其他皂阁宗弟子也都死伤惨重,谁还会用此法?”

    苏云姣立刻警惕地望向四周,她可是听说了地师奇袭云锦山大真人府之事,虽说如今的金陵府中高手如云,也难保不会有邪道中人大举来袭。

    李玄都抬手止住苏冠,上前观察片刻,脸色凝重道:“好厉害的手段,他先是被人摄走了一魂,那人又以某种手段虚造了一道假魂,顶替丢失的一魂,所以苏冠开始时与正常人并无两样,可假魂毕竟是假的,不能持久,会在一段时间后自行消散,所以苏冠就会出现失魂之症。”

    苏云姣问道:“我记得失魂之症是浑浑噩噩才对,他怎么像个疯子?”

    李玄都道:“因为那道假魂还未完全消散,你现在再看。”

    苏云姣再向苏冠望去,就见他面露痴呆茫然之色,涎水从口中流了出来,从疯子变成了傻子。

    苏云姣只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意,然后这股凉意扩

    散至全身上下,使得她手脚僵硬,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秦素来到那个被李玄都扇了一巴掌的年轻人身旁,他此时还依着两间店铺之间的墙壁坐着,被打落的牙齿洒落在地上,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神情,就连秦素过来,也没有抬头或是起身的意思

    秦素凝视片刻,轻声开口道:“这个人死了。”

    苏云姣一惊,顾不得害怕,立刻来到秦素的身旁,先是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死了。

    苏云媚不是蠢笨之人,她刚才听到李玄都的一番话之后,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知道自己多半是被人当成棋子用了,现在把她喊过来的苏冠疯了,另一个又死了,更是坚定了她这种猜测,她忍不住双臂环肩,只觉得那个幕后之人就躲在周围的人群之中。

    李玄都倒是不怎么意外,举步来到尸体旁边,将其挪移开来,然后李玄都望向他身后靠着的墙壁,只见方才尸体后心靠着的位置上有一个细如针孔的小洞。

    苏云姣也跟着望来,瞧见了这个小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知道这两处店面之间的这一小块墙壁其实就是两个店面的隔墙,不仅是实心的,而且还长度极长,方才就是有人在墙壁的另一头发出细微剑气,借着墙壁的掩护,纵向贯穿了墙壁之后又刺穿了此人的心脏,甚至就连李玄都都被瞒了过去,这是何等境界修为?

    李玄都道:“果然被二师兄和白宗主说中了,今日之事未必是阴谋,也有可能是警告。”

    秦素吓了一跳,忧心忡忡道:“警告?你是说有人……”

    秦素是知道司徒玄策之事的,此时不免将两件事联想一处,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却是浑然不惧,道:“我倒想要领教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话虽如此,可李玄都总是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心底隐隐不安。其实李玄都也不是第一时间就看穿了有阴谋,而是逐渐发现不对的,所以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秦素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要不,还是等到大天师到了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李玄都猛地转身向胭脂铺走去,秦素便也随他一起过去。李玄都刚刚走进店门,立时察觉到不对,心下一惊,反手将秦素推到殿外。

    下一刻,柜台炸裂,无数黑暗随之扩散开来,这些黑暗似虚似实,不仅仅是隔绝视线,还能阻隔神念感知。

    黑暗之中伸出一只手朝李玄都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李玄都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甚至可以感受到指甲上的凌厉气劲。李玄都此时已不及闪避,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向那人胸口,要以伤换伤,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手腕,招数狠辣已极。李玄都只得缩手一让,然后又化拳为抓,他对敌经验极为丰富,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手腕抓在掌中。可就在他将此人手腕扭断的时候,忽觉自己的膝盖传来剧痛,似乎被人击碎了膝盖,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一击击碎李玄都的膝盖,哪怕是偷袭,放眼整个江湖,除去四位长生地仙,也就是一手之数。不过李玄都虽惊不乱,借着单膝跪地之势,一腿扫出。腿法只是最简单的扫堂腿,可劲力却是极为骇人,直接将这间店夷为平地,连同那些黑暗也被一并扫清。

    那人终于不能再藏身于黑暗之中,向外一跃而出,毫不客气地攻向秦素。

    好在秦素也不是庸手,那人又被李玄都扭断了手腕,秦素将“百花绣拳”化拳为掌,以双掌守势对上那人的一只完好左手,秦素身子一晃,向后倒退三步,那人本也不是要置秦素于死地,而是借着这对掌之力,直接冲天而去,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可一间胭脂铺子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周围之人,包括苏云姣在内,都愣住了。

    李玄都拖着一条伤腿缓缓站起,对于他来说,皮肉骨头这等外伤都不算什么严重伤势,“漏尽通”很快便可愈合,可那人在击碎他的膝盖时,却用了一种极为霸道也是极为熟悉的剑气,这让李玄都十分震惊,半晌没有说话。

    秦素来到李玄都面前,问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些皮外伤,无妨,你呢?”

    秦素道:“那人没有用出全力,我没事。那人是谁?”

    李玄都“嘿”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的伤腿,道:“此人修为不弱,只是有些许凝滞之感,未能圆满如一,还要弱于张静沉,所以哪怕是偷袭,也不是我的对手,可如果是对你出手,只怕……”

    秦素脸色一白,眼中流露出几分恐惧神色,后怕道:“如果方才你没有陪我进店,而是在外面等候,我和那人就隔着一个柜台,只怕我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横尸。”

    李玄都道:“那倒不至于,你的修为不俗,此人也不是长生地仙,而且此人目的未必是杀人。”

    秦素问道:“那她为什么还要留在此地?”

    李玄都淡然道:“因为对于有些人来说,阴谋是一件杰作,所以他们要亲眼看着,历历在目,震撼人心。就像有些人杀人之后,总要回去看一眼才行,他们看的不是死尸,而是围观之人的反应。”

    秦素轻声道:“此人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人,又若无其事地返回店铺埋伏于你,在此之前,我们竟是没有丝毫察觉,真是可怖。”

    李玄都道:“你也不要太过在意,此人之所以能藏匿身形,来无影去无踪,显然是有过提前布置,所以才能瞒过我的感知,也就是以有心算无心,算不得什么真本事。不过这几日中,你不要独自行动,最好跟在我的身边。”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说道:“当世之间,竟然还有第二人练成了‘逆天劫’剑气,又何以修为进展如此迅速,实是令人费解,虽然我有所猜测,但不知真假对错,还是先不告知于你,待到我印证之后,再与你说。”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断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话,十分惊讶,“你的意思是那人用‘逆天劫’剑气伤了你?”

    “我不会认错,正是‘逆天劫’。”李玄都看了眼自己的伤处,“我以前与你说过,我曾将‘人间世’葬于剑秀山上。”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道:“古时曾有一名剑仙在剑秀山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秦素神色有些古怪,不过没有说话。

    “这个故事是徐先生……也就是地师告诉我的。”李玄都接着说道:“那位剑仙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可公主识破了剑仙的诡计,找到剑仙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自己的丈夫问剑,那座战场便是剑秀山。”

    “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今日的忘剑峰就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我机缘巧合之下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使得剑中有了‘逆天劫’的残余剑气,后我又将‘人间世’的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这才练成了‘逆天劫’剑气。我不知地师是否也练成了此种剑气,但除了我和地师之外,这是唯一练成‘逆天劫’之人。”

    秦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只因剑秀山是张白月的长眠所在,所以两人很少主动谈起此事。秦素听完之后,说道:“你之所以能练成‘逆天劫’剑气,皆因机缘巧合,就算旁人也有神兵利器埋葬在剑秀山,可没有‘人间世’的神异,也无法炼化入体内,更遑论是练成‘逆天劫’剑气。”

    李玄都伸手按住额头,“正是这个道理,悟真大师也曾说过,‘逆天劫’威力极大,杀力极强,同境之人万不能抵御,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炼此剑气之后,会有一巨大隐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后加了个‘劫’字。当年那位剑仙因为此种剑气杀力极大,动辄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传后世。就算是我,也是服用了‘五毒真丹’之后,才化解了‘逆天劫’的隐患,可从那之后,我未再深入修炼‘逆天劫’,至今仍旧维持在小成境界,一是因为不得其法,毕竟前人没有留下语言文字,二是因为隐患,当时‘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同时发作,几要将我置于死地,实在是怕了。”

    秦素

    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那位剑仙在其他地方还留有传承,你总不能把天底下的好处占尽,别人也是有机缘造化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便在此时,苏云姣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李宗主,秦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道:“此事不是你可以管的,你现在就去见白宗主,将此事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另外,再请苏夫人过来,让她处理后续。”

    苏云姣从李玄都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寻常来,不敢胡闹,先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纸鹤,将其放飞,它会自行寻找苏云媗,然后她翻身上马,亲自去往白绣裳的居处。

    此时已经没了其他的围观之人,看热闹的在胭脂铺被夷为平地之后就纷纷逃散,街道两旁的商户则纷纷关门闭户,最后只剩下太平钱庄还敞着大门,掌柜犹犹豫豫地来到门口,望着李玄都,不敢贸然插话,欲言又止。

    李玄都摆了摆手,“这里不干你的事情,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掌柜这才如蒙大赦,转身回了钱庄,让伙计关上大门。

    小半柱香后,苏云媗匆匆赶到,看了眼怯怯缩缩站在一旁的苏云媚等人,眼神骤然凌厉,相较于苏云姣的大声喝问,不怒而威的苏云媗无疑更有威慑力,她甚至不必开口询问,苏云媚就已经老老实实地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从苏冠如何求她,到苏冠疯了,没有半点虚言欺瞒。

    苏云媗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这些年不在家中,竟不知道家中规矩已经败坏至此。”

    苏云媚先是一怔,然后立刻跪下,不敢为自己辩驳半句。

    虽然苏云媗已经嫁人,但苏家上下可没人敢把她视为泼出去的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云媗虽然是女子之身,但在苏家中的地位不是大小姐,而是大公子。随着老家主苏言年纪日增,许多事情都是苏云媗出面打理,对于许多苏家子弟来说,苏云媗是真真切切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大权,不得不怕。

    苏云媗吩咐道:“把这一死一伤的二人送到苏家去,然后老实待着,不要乱走。”

    苏云媚赶忙起身,招呼自己的同伴,抬尸体的抬尸体,架人的架人,豪横而来,狼狈而去。

    待到苏云媚离开之后,苏云媗才缓和了神情,向李玄都和秦素行礼赔罪道:“听闻紫府和白绢到了金陵府,还未登门拜会,不曾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云媗的不是,还望紫府和白绢见谅。也请紫府和白绢放心,云媗定不会轻饶一干人等。”

    李玄都朝秦素用了个眼色,秦素开口道:“苏姐姐误会了,今日之事,过错不在苏家,而是有人暗中谋划,想要离间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更多还是冲着紫府来的。”

    苏云媗看了眼已经夷为平地的胭脂铺,“这是慈航宗的产业,那人是谁?”

    秦素摇了摇头,“我和

    紫府正在说此事呢,也是没有头绪。只知道那人装作这间胭脂铺的掌柜,其本来身份一概不知,至于那位掌柜,多半已经遭遇不测。”

    苏云媗沉默了片刻,说道:“在这个时候,想要挑拨紫府和我们苏家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冲着紫府来的,还是冲着整个议和来的。而且仅凭这点冲突,还不至于让苏家和紫府反目成仇,所以这类事件绝非孤例,暗中之人肯定还有其他谋划。”

    李玄都道:“这一点,霭筠不必太过担心。”

    苏云媗微微一怔,问道:“紫府何出此言?”

    李玄都道:“拯救万民苍生也好,逐鹿天下成就霸业也罢,所凭借的从来都不是阴谋,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所谓权谋,一个大的方向,想好第一步怎么走,然后一路见招拆招就是,因为没有人能把所有的意外都预料到,更没有人能把每一步都想好了。设计一个阴谋,层层叠加,还要恰到好处,每一步都按照计划进行,不能出半分偏差,这怎么可能做到?就拿金帐来说,国师、宋政、地师、圣君,各自在暗中谋划许多,可到头来谁也没能彻底实现自己的谋划,都被各种意外打乱,最终变成了如今的形势。”

    秦素道:“照你的说法,阴谋就全然无用了。”

    李玄都道:“当然不是。真正的阴谋,一定要讲究快和狠,过程要短,涉及的人要少,出手要快,最忌讳伏脉千里。我看此人的谋划,简直是漏洞百出。第一,为了保密也是为了控制苏冠,先是抽取苏冠的一魂,然后告诉苏冠我和白绢今日会路过此地,我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我的行踪,如果我和白绢临时有事改变了行程,岂不是谋划落空?苏冠被抽取一魂的事情无法长久保密,如果不慎惊动了苏家之人,这个谋划是不是就暴露了?苏家人因此提升警惕,他的许多后续谋划说不定也要受到牵连。第二,他希望通过苏冠引出苏家之人,如果苏云媚在来此的路上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片刻,苏冠不敢阻拦我和白绢,这件谋划也就落空了,他如何保证苏云媚恰到好处地赶到此地?不过是碰运气罢了,寄希望于苏云媚一行人不会遇到半点意外。还有,苏云媚也只是一个引子,此人希望通过苏云媚把整个苏家拉下水,可来人偏偏是云姣,误会也就顺利解开了,这一点恰恰证明了这个谋划漏洞百出,不足为虑。真正精通此道的还是地师,就拿奇袭大真人府一事来说,从地师开始谋划到真正出手,不到月余时间,也不曾将此事泄漏给外人分毫,以至于我们在事前竟一无所知,可就算如此,地师的谋划也未尽全功,只是掳走了沈大先生,却没能打开镇魔井,可见阴谋小道可以为用,却不能真正成事。”

    苏云媗轻声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放低了声音,“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些蹩脚阴谋,而是幕后之人的一身修为,怎么凭空冒出来这样一个人物,不合常理,难道是儒门中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人

    听到李玄都这话,秦素和苏云媗对视一眼,谁也没贸然开口。

    所谓“三教九流”,“三教”指的是儒、道、佛三大教派。

    “九流”有两个说法,一个说法是“九流十家”,分别是:儒家、道家、墨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法家、名家、杂家、小说家,若是除去小说家,就是九流。

    还有一种说法,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上九流”分别是: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中九流”分别是:举子、医生、相命、丹青、书生、琴棋、僧、道、 尼。“下九流”分别是: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时妖、盗、窃、娼。

    三教之中,佛门又被称作是西方教,排名最末。道门居中,信奉太上道祖,精通丹道法术,以得道成仙、长生不死、与道合一为目标。而儒门则是三教之首,以安天下为己任,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便是儒门中人的目标了。所以很多人才会将李玄都视作是儒门中人。毫不客气地说,儒门是当之无愧的国教,是为三教之首。

    上九流中,佛祖、道祖、圣人被归类到圣贤之中,大天师、地师等人被归类到童仙之中,李玄都这类还未证得长生境界的江湖豪强则被归类到武士之中,钱家、苏家等被归类到商贾之中,皆可以算是上九流之人,可在上九流之中还有隐士和文人,文人不必多说了,不是广泛意义上的读书人,而是指那些名士大儒、文臣士大夫,隐士可以泛指一切修行之人,可是与童仙、武士、文人不同之处在于,隐士并不涉足俗世,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如今道门之中,并无什么隐士,否则不会没有半点痕迹,逃不过大天师、地师的法眼。可儒门那边,向来远离江湖,若是有什么隐士人物,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李玄都就是怀疑是儒门中有什么隐世人物重新踏足凡尘来与他为难,并非是说李玄都怕了这些人,听人说话要听话外之音,凡事不能孤立地去看,要往深处看,这说明儒门对于李玄都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从原来的摇摆不定变为彻底敌对,这是李玄都不得不小心应对的。

    秦素和苏云媗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这才没有贸然开口。

    委实是此事牵扯太大,牵扯太广,一个不慎,便是难以收拾的局面。

    李玄都见两人神情,安慰她们道:“你们也不要太过忧心,此人到底是不是儒门之人,还未定论,说句玩笑之言,儒门中人最擅长这类诛心之事,真要是儒门中人来做,也不会这样漏洞百出。”

    秦素皱着眉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久不在世间行走之人,对于这些手段自然生疏。”

    李玄都道:“那人年纪应该不会太大,若是个老人,我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疑惑了。”

    秦素还要说话,却被李玄都摆手制止,“不要说了,放宽心,等到大天师

    到了之后,我们再谈此事。”

    秦素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不说就不说,都随你就是。”

    在小事上,李玄都会顺着秦素,可涉及到大事,无论是秦素也好,师父也罢,都不能轻易改变李玄都的想法。

    苏云媗很自然地转身来到方才死人的地方,仔细观察那个被剑气贯穿出的针孔小洞。

    李玄都趁势去握秦素的手,却被秦素躲开。

    不过李玄都最懂秦素的心思,这时候秦素闹点小脾气,便什么话也不要说,更不要主动上前哄她,更好的法子是将她的心思引开,让她不要再想刚才的事情。李玄都当即轻哼一声,似乎是触动了膝盖上的伤势。

    秦素果然十分关心,顾不得刚才那点小情绪,上身微微前倾,望向李玄都的膝盖伤势,柔声问道:“你的伤势怎样了?”

    李玄都道:“无妨,没什么大碍。”说话时,李玄都趁势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想要甩脱,可李玄都哪里会让她如意,握得紧紧的。秦素不过是闹点小别扭,也不是真正生气,于是也不再挣扎,知识脸色微红,低声道:“苏姐姐在呢。”

    此时苏云媗好似在那面墙壁上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事情,专心致志,半晌没有回头。

    李玄都牵着秦素的手,微笑道:“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我们本来打算今天逛一逛街市,明天再去看望玄机兄,可今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街市是没办法再逛了,正好霭筠在这,不如我们去看望下玄机兄吧。”

    直到此时,苏云媗才站起身,回过头来望向李、秦二人,道:“正好,玄机也时常念起紫府。”

    在苏云媗的引领下,一行三人离开此地,往颜飞卿的居处行去。

    颜飞卿虽然在金陵府修养,但并不居住在苏家大宅,而是居住在城外的一处别院之中,这处别院并非苏家的产业,而是苏云媗出钱购下的私产,颜飞卿最近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儿,足不出户,如同避世隐居。

    按理来说,李玄都应该给颜飞卿写一封书信,可这段时间以来,他太过忙碌,偶有闲暇时光,却也不知该从何处落笔,若是流于表面,尽是些虚应客套之词,倒不如不写,可要说情真意切,李玄都觉得还不至如此,当初他却是沉寂了四年之久,若说这幽局之苦,少有人能比他更懂。一来二去,就拖延到了现在。

    来到苏云媗的别院之外,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建筑,黑瓦白墙,距离钱家别院极远,与苏家别院也不近,显然是有意如此,由此看来,苏云媗和颜飞卿并不想太过依附金陵府等豪强势力。

    苏云媗进到别院,早就有仆役侍女迎了出来。颜飞卿自幼修道,苏云媗是苏家的大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这么大一座府邸,少不得要有人打理。

    苏云媗亲自引着李玄都和秦素来到正堂,秦素坐了右侧的主人之位,空出左边的主人之位

    ,李玄都在左边第一个客位坐了,秦素则是坐在他的对面。

    苏云媗向身旁侍立的丫鬟问道:“老爷呢?”

    丫鬟小声回答道:“夫人,老爷他正在后院。”

    苏云媗微微皱眉:“又在后院?”

    李玄都和秦素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这个“又”字可以看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从苏云媗这不冷不热的语气判断,她对颜飞卿的举动并不认可。

    难道这对夫妻如今生出了芥蒂不成?虽说苏云媗对于颜飞卿不离不弃,但人心难测,大恩如大仇,久病床前无孝子,若是颜飞卿不愿承苏云媗的恩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若果真如此,秦素却是要站在苏云媗这边。

    苏云媗沉吟了片刻,说道:“请紫府和白绢稍待,我亲自把他请来。”

    “夫妻之间,何须当一个‘请’字。”李玄都笑着摆了摆手,“还是我们三人一起去见玄机兄吧。”

    苏云媗道:“如此不合待客之道。”

    李玄都道:“何必计较虚礼,在这儿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好吧。”

    说罢,三人离开正堂,往后园走去。

    江南园林,多半有引水入府的手笔,一般是在府内开凿湖泊,而在这种临湖而建的别院中,则是与府外之湖连通,成为活水。然后或是修建廊道,或是修建假山,或是修建水榭,以作装饰。可等到李玄都三人来到后院之后,李玄都却是吃了一惊。

    没有诸多园林意趣,反而有一架水车。

    这可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虽说园林之中也不乏水车这类装饰,可这架水车却是实实在在可以灌溉农田的那种。

    水车不远处就有一片开垦出的水田,此时水田中站了一人,身着粗布衣裳,赤脚,裤腿和袖子都高高挽起,头上还戴着斗笠。

    如果李玄都没认错的话,此人就是多日不见的颜飞卿。他实在无法将这个粗布短褐之人与印象中那个星冠羽衣好似神仙中人的飞元真人联系一处。

    李玄都半天没说出话来,秦素的惊讶更甚于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苏云媗那种又气又无奈的心态了。

    平心而论,秦素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小姐,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也见识过农人种田、商人走商、工人做工。可真要说起料理农务,秦素却是一窍不通了,她对于农务的了解仅限于古人的诗句,诸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或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至于为何锄禾,又怎么种粟,那就半点不知。

    苏云媗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李玄都回过神来,向颜飞卿走去,高声道:“玄机兄,近来可好?”

    颜飞卿闻言转过身来,见到是李玄都后,立刻放下手中的农具,向李玄都快步走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一切都好,紫府兄近来可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夫妻

    春天的日头不短,可也不似夏日那般长,此时已经是申时初,再有一个时辰,天色就要黑了。

    这个时辰本不该是登门做客的时间,李玄都本是定好了明日一早登门做客,因故才改到现在,所以颜飞卿并未有所准备,却也算不得失礼。

    颜飞卿见到李玄都后,目光中透出了罕见的激动,就想立刻上前见礼,可再看自己这一身打扮,脚上、腿上满是泥水,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飞元真人,锦衣玉食,比之钟鸣鼎食之家也不遑多让,所以颜飞卿与许多世家公子也相差不多,许多习惯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改的,便想要先去更衣,再来见李玄都。

    “玄机兄勿要麻烦。”李玄都却是摆手制止了他,同时向前走去。

    颜飞卿赶忙道:“紫府兄,这是南方的水田,不是你们北方的旱田,小心沾了泥水。”

    李玄都今日因为要去拜访白绣裳这位准岳母的缘故,所以穿了一身锦绣华服,内里是玉白色长袍,外罩石青色比甲,脚上是方头云履,宽袍大袖,既不适合与人打斗,更不适合在下地劳作。

    李玄都笑道:“无妨,自天宝三年以来,我就在清微宗中避世隐居,也曾侍弄了半亩田地,虽是旱田,但对于农桑之事,也算是略知一二。”

    说话时,李玄都脱去比甲交给秦素,又弯腰除去鞋袜,挽起裤腿,并将袍角掖在腰带上。

    颜飞卿见李玄都如此动作,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凡事都要有始有终。我看玄机兄除草才除了一半,不如我来搭把手,一起干完吧。”李玄都走进水田之中。

    颜飞卿也不再拒绝,微微一笑,重新拾起锄头,李玄都干脆俯身用手拔草。

    颜飞卿有些汗颜,“这草着实有些茂盛了。”

    这倒不是颜飞卿故意谦虚,这田里的草和水稻差不多一般多,只是此时的水稻还是青苗,不曾结穗,苏云媗和秦素这两位千金小姐又不通农事,一眼望去,青翠一片,还以为是稻子长得茂盛。

    可李玄都是亲自种过田的人,自然瞒不过他,笑道:“玄机兄是第一次种田,这也是情理中事。”

    颜飞卿道:“着实是让紫府兄见笑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教玄机兄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用牲畜在田地里踩,这样可以使来年的草少一些,同时牲畜也会吃土地里杂草的种子。第二个办法是等到夏天,天气很热,常有大雨,如果先割掉野草,让其晒干,等到大雨来时,淹没这些野草,烈日暴晒,再用水浇,就好似泡在热水了,除草就容易许多。”

    颜飞卿赞道:“紫府兄竟然还通晓农家之学,实是让人佩服。”

    李玄都笑道:“我这算什么通晓农家之学,随便一个老农,都要比我强上百倍。”

    颜飞卿直起腰,感慨说道:“我本想在府外开辟出一块荒地,可是霭筠极力反对,不得已,这才在府里开辟出这么一块田地。就是这么一块田地,还是我

    据理力争来的,日日求,夜夜磨,不知赔了多少小心,霭筠才点了头,可脸上心里,还是不认可,她倒不是瞧不上农桑之事,只是在她看来,人要各司其职,我的正事是赶紧恢复境界修为,重新夺回正一宗的宗主之位,我在这个时候跑来种田,就是不务正业。就好比是写文章的书生跑去舞刀弄枪,打熬力气的武夫跑去吟诗弄对,不能说不对,可终究是术业有专攻。”

    李玄都没有抬头,拔草飞快,“玄机兄这是瞧着我来了,胆子便大了。”

    颜飞卿笑道:“这话还真说对了,这府里除了仆役丫鬟,就我们两个,我这些话总不好找她说去,只能闷在心里,如今玄机兄来了,我这是一吐为快。”

    李玄都动作一停,不过还是没有起身,干脆变为蹲着,打趣道:“太上道祖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至阴至柔,男人是土做的,至阳至刚,水来土掩不假,可时日久了,还是柔能克刚,水滴石穿。”

    颜飞卿扶着锄头慨然道:“没成亲以前,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成亲之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总得有个说了算的,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被赶出了大真人府,也不好意思做一家之主,这头上骤然多了一位,还有些不大习惯。”

    李玄都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玄机兄这是……”

    “这是什么?”颜飞卿问道。

    李玄都道:“这是夫纲不振。”

    颜飞卿忍不住笑道:“好你个李紫府,明里暗里取笑我,日后我可不会饶过你。”

    李玄都乜了他一眼,继续弯腰拔草,“当初我种田的时候,你是飞元真人,是正一宗的掌教,是小天师。如今好了,咱们掉换了位置,你来种田,我是清平先生,是太平宗的宗主,想要找我报仇,只怕一年半载是不好办了。”

    颜飞卿道:“那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男人们说话的时候,女人们也没有干看着,苏云媗与秦素来到不远处的一座水阁中,水阁一面是墙,两面相对开门,一面开窗,两女坐在水阁中,便可透过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一半大小的扇形窗口看到正在农田里的两个男人。

    苏云媗轻声道:“平日里的时候,他独自侍弄他的那块水田,我就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他,今日好了,还有素素陪我。”

    秦素还抱着李玄都的比甲,轻笑道:“苏姐姐这是对颜真人有怨言了。”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着素素的面,我就不说那些虚言了。怨气,当然有。我气的不是别的,是他好像一夜之间就丢掉了所有的意气,暮气沉沉,他才多大年纪,就想采菊东篱,人生百年,时日还长着呢。难道他想恍惚半生,一朝梦醒,已是近黄昏?”

    这却是肺腑之言了。

    秦素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苏姐姐说的是情,也是理。可我觉得,苏姐姐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苏云媗沉默了,望着正扶着锄头与李玄都的笑谈颜飞卿,忽然说道:“他好久这么笑了。”

    秦素也随之转头望去,却没察觉到什么不同。

    在她的印象中,李玄都一直都是这样,威严、沉默、冷酷、颓丧的李玄都才是陌生的,所以她不大能体会苏云媗此时的心境。

    苏云媗轻叹了口气,“咱们女人,为人妇,为人母,总有个毛病,便是望子成龙,望夫成龙,我也许是太急躁了些,是我的不是。只是局势如此,我也是没办法,你也看到了,张静沉做了正一宗的宗主之后,是何等嚣张跋扈,大天师虽然心向玄机,可他老人家毕竟是上了春秋的人,在世之日恐怕无多,玄机他真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怕也没那个时间。”

    秦素安慰道:“苏姐姐说的是,不过苏姐姐总得给颜真人一点时间,天宝二年的事情,苏姐姐是亲历之人,应当知道经过。紫府他从天宝二年之后坠境归隐,直到天宝六年才重出江湖,整整四年的时间。颜真人坠境当日,你我都在场,到了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四月有余,不到五个月,按照紫府的经历来算,还得有三年呢。就算颜真人比紫府快一些,那也得一两年。”

    苏云媗长叹一声,“素素说的是。”

    秦素握住苏云媗的手,柔声道:“姐姐放心就是,待到颜真人重新振作的那一天,且不说有苏姐姐帮扶之,有大天师呵护之,还有我和紫府,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倒要看那张静沉还能嚣张到几时。”

    听到秦素如此说,苏云媗脸上有了些许笑容,轻声道:“玄机能有紫府这样的朋友,我能有素素这样的姐妹,是我们的幸事。”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秦素笑道:“其实啊,这男人就像是孩子,骨子里永远也长不大,无论在外人面前是什么宗主、真人、先生的,到了家里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呢,不能一直硬压着他,这男人,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都是有傲气的,你压着他,他不舒服了,不自在了,就要跟你对着干,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非要闹一场不可。但也不能太纵着他了,该管的时候还是管一管,否则他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蹬鼻子上脸,非要惹出些事端不可。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恭,远则生怨。’可男人又何尝不是?我呢,性子太过绵软,太纵着紫府,苏姐姐呢,性子太过刚直,太压着颜真人,从这一点上说,我们两个都得互相取长补短才是。”

    苏云媗被秦素这番话逗笑,打趣道:“没想到素素还懂得这等驭夫之术。这番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秦素脸色微红道:“我哪懂什么驭夫之术,不过是自己胡乱琢磨出来的东西,倒是要让姐姐笑话。”

    苏云媗仍是难掩笑意,摇头道:“不笑话,谁敢笑话素素,素素说的极是。民间俗话,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是刚柔并济,我这一味刚硬,必然是过刚易折,还是柔点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下二人

    李玄都直起腰,看了水阁那边一眼,刚好瞧见了两女相谈正欢的场面,没有故意偷听,而是对颜飞卿道:“不知道这两位大小姐在聊什么呢,多半离不开咱们两个老农。”

    颜飞卿也随之望去,微微一怔,“她可是许久没有这般笑过了,平日里都是板着一张脸,甚是无趣。”

    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玄机兄还不明白?你们两个为了这半亩水田正在闹意气,用我家乡的方言来说,那就是打饥荒,正是东风西风互不相让的时候,她若对你有个好脸,岂不是灭自己的士气,涨你的威风?这以后的仗还怎么打?这夫妻之间,要是想要分出个上下,总要端着架子,放不开,生怕丈夫看轻了自己,说到底就是家中地位,与父亲在儿子面前疾言厉色尽显威严是一样的道理。可闺中姐妹就不同了,一来是互相了解,二来是不必一起过日子,没什么利害干系。也就无所谓什么看轻不看轻的,自然就能显露真性情。”

    颜飞卿沉思了片刻,道:“紫府兄所言有理,这夫妻之间,利害多了,约束也就多了,隔得也就远了。若这样说,我和霭筠倒要好好思过一番,学一学紫府和秦大小姐,嬉笑怒骂,无拘无束。”

    “可别。”李玄都赶忙一摆手,“虽说圣人曾经说过:‘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但你们未必不贤,我们也未必就是贤。再者说了,你们两个都是方正性子,也学不来我们。各人有各人的路,适合我们的路,未必就适合你们。”

    颜飞卿点了点头,“紫府兄说的是,不过我也要问紫府几句,你也如霭筠那般认为,我在这个时候种田是逃避现实?”

    李玄都早就料到颜飞卿会有如此一问,他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说道:“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亚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玄机兄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太过顺风顺水,未尝就是好事,今日遭此挫折,也未尝就是坏事。”

    男人和女人之间,多是眷侣,少有知己,盖因男女思维迥异,对于男人来说,若真能有一个红颜知己,那真是此生幸事。不过李玄都也好,颜飞卿也罢,却是没有这个福气。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知己,还是男人。

    颜飞卿听到李玄都这话,精神一振,大有遇到知己之感,说道:“紫府此言,甚合我心。悠悠我心,苍天可鉴。”

    李玄都道:“磨砺心志的话,我就不说了,玄机兄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关键是玄机兄要在这段时间里想明白一件事。”

    颜飞卿正色问道:“还请紫府教我。”

    李玄都道:“南辕北辙的道理,人人皆知,若是方向错了,越是用功,距离真正要去的地方也就越远。既然玄机兄退了下来,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妨好好想一想,玄机兄到底要什么,想明白了这一点,再去做,也不算晚。”

    颜飞卿沉默了片刻,问道:“紫府兄呢?紫府兄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想了整整四年,紫府可是想明白了?”

    李玄都点头道:“自是想明白了。”

    颜飞卿接着问道:“紫府兄想要什么?是清微宗宗主?是正道盟主?是太平道的大贤良师?还是道门大掌教?亦或是墨家的巨子?”

    李玄都摇头道:“都

    不是,这些可以为用,但不能为道。”

    颜飞卿的眼神亮了起来,“好一个可以为用,不能为道。那紫府求的到底什么什么?”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自从武德元年以来,西北屡遭战乱,所以那儿的百姓最苦,当年西北夺刀的时候,我去了西北,见到了人相食的惨剧,见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见到了菜人市的惨剧。”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摧金断玉的双手竟是微微颤抖,“我杀过许多人,见过许多死人,我没那么娇贵,些许死人还不能让我如何。可直到那天,我见了菜人市,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些许荒冢,在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几人皆是屠夫,围裙上血迹斑斑,颜色暗沉,不知几层之厚,手上屠刀已经有了缺口。在棚外围着许多人。然后来了一家三口,男人走在前头,一妇一幼跟在后头,那男子走入棚内,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了下自己的妻女。屠夫瞧了一眼,伸出两根手指,男人也不还价,取了两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

    说到这儿,颜飞卿已经隐隐知道李玄都要说什么了,他虽然丢了修为,可修道多年的体魄还在,还是寒暑不侵,可此时竟也渗出冷汗。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听那幼女朝那男子喊了一声‘爹’,可那男子并不回应,甚至不敢回头,快步离去,转眼就看不到了。那些屠夫们把这母女二人带进了棚子里,除去衣物,两人也不反抗,就像是两头待宰的猪。”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停顿了许久,方才慢慢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算我不说,颜真人也能想象吧?那母女最终变成了案板上的、篮子里的、肚子里的。也许颜真人要问我,为什么不出手搭救,说来不怕颜真人笑话,‘血刀’宁忆没有吓住我,无道宗没有吓住我,我竟是被眼前的这一幕吓住了,我愣住了,怔住了,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站着,远远看着,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当时的我竟是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如此之事。我怕的不是杀人死人,而是为人父的,为人母的,为人子女的,何以变成这般景象?”

    颜飞卿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说,过了片刻,才嘶哑问道:“周围那些人?”

    李玄都道:“麻木不仁,不为所动,若说那些屠户是索人性命的厉鬼,他们便是游魂,也好不到哪里去。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妇人趁着屠户正与客人讲价,偷偷拿起了一把放在地上的刀,她先是一刀刺死了女儿,又刺死了自己,算是解脱,如此人世,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颜飞卿坐在田埂上,久久无言。

    李玄都抬头望天,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我当时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只因此等景象让我想到了自己。我记不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记事以来,就是师父师兄将我抚养长大,我若没有师父收养,可是也变成了案板上的肉?变成别人口中的和骨烂?”

    李玄都收回视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回忆此事,竟是强行忘记了此事。我虽然有手中三尺,可真要去救,能够救得几人?我离开了西北,我前往帝京,结识了张白月、张白圭兄妹二人,进而投在张肃卿的麾下,被师父重用,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那日所见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再往后的事情,玄机兄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言

    。事败之时,我萌生死志,结果被二师兄救下,可是张相死了,白圭和白月兄妹二人也死了,打击不可谓不大,悲痛不可谓不深,我葬了张白月,埋了‘人间世’,返回清微宗,废去一身修为,于浑浑噩噩之间,突然那些刻意淡忘的事情又涌上心头,连续十几天,我都在做噩梦,有时候是在熊熊大火的帝京城里,有时候是在荒僻无人的菜人市中,被肢解的母女,被打死的张白圭,吞金的张白月,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只觉得一口气梗在我的心头和胸口,让我生不如死。”

    李玄都举起拳头,重重捶打了下自己的心口,“所以在这四年中,我用来恢复境界修为的时间并不算多,我除了劳作之外,也开始读书,读道门的,读儒门的,读诸子百家的,我开始思索,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从小就没了爹娘,那对母女为何会被当做牲畜物品,而张家满门又为何悉数惨死。”

    颜飞卿双手放在膝上,缓缓握成拳头。

    李玄都的双眼有些发红,说道:“这个天下,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之过?为此,我请教了许多人,儒家的大祭酒们告诉我,这是兴亡之理,今日之乱是为了以后数百年的不乱,那……今日之人就该死么?”

    颜飞卿无法答李玄都。

    李玄都也没想颜飞卿答他,缓缓说道:“四年的时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旁人的眼中,是我变了一个人。过去的我,被人称作‘紫府剑仙’,一言不合就拔剑,拔剑就杀人,看似刚强,实则软弱不堪,所以如今的我常常用一首词的几句自勉。”

    颜飞卿看向他,问道:“哪几句?”

    李玄都沉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颜飞卿喃喃重复。

    李玄都轻声道:“我所求不过四字,天下太平。”

    颜飞卿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今日听紫府一席话,若有来日,不求得道长生,但求人间太平。紫府能跳出清微宗,我也未尝不能跳出正一宗。”

    待到两人将农田料理完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酉时不到,两人各自收拾了,满身泥泞地从水田中出来。两个女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热水,略微清洗之后,来到厅堂,已经备好了筵席,没有旁人,只有他们四人。

    这场私宴可谓是宾主尽欢。

    直到酉时末,月亮升起来了,这才算结束,苏云媗和颜飞卿要留客,让李玄都和秦素住上一晚,两人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晚宴之后,苏云媗拉着秦素去了自己的房间,两人今晚要同枕共眠,说些女子之间的私房话,李玄都和颜飞卿这两个男人,便得了闲暇,各自搬了一张躺椅,并排躺在廊下,看着一轮明月。

    李玄都道:“后天,大天师就要到了,我在金陵的时间便不多了。”

    颜飞卿道:“去清微宗议和,道阻且艰,你要多保重。”

    李玄都淡淡一笑,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因为‘太平青领经’涉及到清微宗和太平宗的传承,我不能悉数交给你,这部分是我摘选的,对你恢复修为会有帮助。”

    颜飞卿沉默了少顷,缓缓伸手接过。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手背。

    月光落在二人身上。

    颜飞卿轻声说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第一百六十八章 隐士

    第二日一早,李玄都早早起身,来到后园,发现在颜飞卿的水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人,老人因为年老的缘故,身量有些缩水,要比李玄都稍微矮上一些,头上戴着一顶上清芙蓉冠,身上是杏黄色的法衣道袍,背负的双手中还握着一柄白丝拂尘。

    李玄都愣了愣,走上前去,行礼道:“见过大天师。”

    来人正是正一道之主大天师张静修,而且不是身外化身,是本尊亲临。

    “紫府不必多礼。”张静修没有转身,“这片稻田是玄机侍弄的?”

    李玄都回答道:“回大天师,正是玄机兄亲手开辟的。”

    “他倒是有心了。”张静修仍是望着稻田,“这地是块肥沃之地,只是这稻苗怎么如此之稀?”

    昨天李玄都来的时候,这田中的草和青苗一般多,可不就古人诗中所说的“草盛豆苗稀”。张静修不是秦素和苏云媗,两位大小姐不通农事,张静修的岁数比两人加起来还要大上许多,这世间却是少有他不知道的。

    李玄都没有替颜飞卿隐瞒,“玄机兄初涉农事,有些不懂之处,也是情理中事。”

    便在这时,一身粗布衣裳的颜飞卿也过来了,见到张静修之后,先是一怔,然后心中一酸,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业颜飞卿拜见恩师。”

    听到颜飞卿的声音,张静修这才转过身来,望着颜飞卿,道:“是玄机啊。”

    颜飞卿跪在地上,“是弟子。”

    张静修沉默了片刻,无喜无悲,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那种真正的平静,然后才慢慢开口道:“跪着做什么,起来,快起来,站着说话。”

    “是。”颜飞卿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定定地望着张静修。

    张静修也望着他,又是沉默了,颜飞卿也不知从何说起,师徒二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

    “最近过得如何?”最终张静修先开口问道。

    颜飞卿低头道:“一切都好,多亏有霭筠的照顾,紫府和白绢也对弟子极是挂念。”

    张静修叹了口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颜飞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静修看了眼身后的水田,吟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颜飞卿道:“这是古时靖节先生辞官之后所作的《归田园居》。”

    张静修道:“这上半首诗送给你,你能在遭逢大变之后安下心来,而不是急功近利,或是消极颓废,说明你这些年的修身养性没有白修。”

    颜飞卿深深一揖:“师父过奖了。”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张静修又望向李玄都,“这下半首诗送给紫府,贫道知紫府心中所愿。”

    李玄都似乎明白了张静修吟这首诗的意图,心中感慨,道:“大天师不是后天才到吗?怎么今日就到了。”

    张静修笑道:“就不许贫道

    早一日到?早一日到也能抽出空来见一见弟子,到了明天,身边那么多人围着,有许多话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太平宗沈元重、许飞白、郁仙三人的事情,不知大天师是否知晓?”

    张静修点了点头,“张静沉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处置的,请紫府放心就是。”

    既然张静修这么说了,李玄都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而说道:“关于这次议和,许多事情我本想明日再谈,可今日见到了大天师,不如……”

    “不急,不急。”张静修打断了他,“公事虽然重要,但紫府总得给我们师徒二人一点叙旧的时间。”

    李玄都一怔,随即说道:“是玄都孟浪了,那玄都先行告辞,明日在钱家别院恭迎大天师。”

    张静修打了个简化的稽首,“贫道不送。”

    李玄都转身离去,走到半路刚好遇到了苏云媗和秦素,秦素笑道:“苏姐姐猜得果然不错,你们两个一大早就去侍弄那块水田了。”

    李玄都道:“是大天师到了,我和素素就不叨扰了,咱们明日再见。”

    苏云媗脸色微变,道:“既然是大天师到了,那我还要过去拜见,恕不能送客了。”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妨,霭筠自去就是。”

    苏云媗朝二人匆匆行了一礼,快步向后园走去。

    ……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报恩寺占地广阔,堪称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少说也要花去三个时辰的时间。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门高僧才能入内。当初秦襄遭了暗算,就是被囚禁在此地。

    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沿着香水河河岸缓缓而行,其中一人身着石青色常服,面容看似不惑年纪,两鬓却已经斑白,气态儒雅,另外一人上了春秋,少说也有花甲年纪,似是有些畏寒,还耐不得这料峭春寒,披了一件鹤氅,行走之间衣袂飘飘,看起来仙风道骨。

    鹤氅儒士停下脚步,望着香水河微笑道:“你早回来了三日,想必是中州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中年儒士赞道:“先生神机妙算。”

    鹤氅儒士笑道:“什么神机妙算,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号称当世占验第一人,可曾算到自己会沦落为阶下囚的下场?占卜一道,从来都是算过去容易算未来难,算别人容易算自己难,算生疏之人容易算亲近之人难。

    中年儒士笑道:“就算不是神机妙算,那也是仰仗先生的运筹帷幄。”

    鹤氅儒士轻轻瞥了他一眼。

    中年儒士顿时收敛了笑意,半低下头默不作声。

    鹤氅儒士问道:“说说吧,结果如何?”

    中年儒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王霸之辩的结果出来,宁大祭酒输了,

    不过不是输给另外两位大祭酒,也不是输给了其他几大学宫的大祭酒,而是输给了施宗曦。”

    “那个小丫头?”鹤氅儒士微微一怔,“有意思,宁奇不想当英雄,却要造时势。”

    中年儒士微微一怔,轻声问道:“恩师此言何解?”

    鹤氅儒士笑道:“三教者,儒释道也,可不管哪一教,其实都是一只铜炉,铜炉内烈火熊熊,这些老人们就是已经燃烧了大半的木柴,若是烧成了灰烬,铜炉内的火焰也就熄灭了,这就是毁宗灭门的大事,所以在老柴还未熄灭的时候,就要往炉子里添加新柴,用老柴的火烘干新柴的水分,然后将其点燃,等到老柴熄灭的时候,新柴也已经开始熊熊燃烧,铜炉内的火就不会熄灭,这便是薪火相传。”

    中年儒生恭敬道:“多谢恩师释疑。”

    鹤氅儒士淡淡一笑,“宁奇把名声送给了施宗曦,施宗曦以后的路,也未必好走,道门这边出了一个李玄都,要让日月换新天,因为张肃卿的缘故,儒门之中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好感,若真让他将两家议和的事情给谈成了,接下来就是正邪一统,一个完整的道门,这‘日月换新天’可就不是一句空话了。”

    中年儒生悚然一惊。

    鹤氅儒士收回视线眺望远方,又是一笑道:“天下间的事情,都是人做的,所谓天下大势其实就是人势,与其穷究心力去追寻茫茫不可测、渺渺不可知的天意天心,倒不如好好把握近在眼前的人心,以人心推事理,则大势尽在手中,无往不利,人心即是天心。”

    中年儒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别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位恩师的手段,最是善猜测把握人心,鲜有失手,故而每每都能料敌先机,几可比拟太平宗的沈大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

    鹤氅儒士缓缓道:“事有轻重缓急,王霸之辩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就过犹不及,也吓不住那些辽东蛮子,所以可以先放一放。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江南这边,如果我所料不错,张静修已经到了,金陵府中再难掀起什么风浪。如此一来,只能在清微宗那边用些心思。这所谓的江湖就是个戏台子,其他人都是底下的看客,李玄都是台上的角儿,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架子端住了,镇住台下的许多看客。”

    听到恩师把李玄都比作下九流的戏子,这位江南名士不由会心一笑。

    鹤氅儒士继续吩咐道:“在这世上,总有几个人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徐无鬼是一个,清微宗那边的李道虚心思难测,也算是一个,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很难。想个办法,在帝京与李元婴或是谷玉笙见上一面,把那件东西交给他。实在不行,李道虚的那个小徒弟李太一,也可以。当然,最好还是李元婴。”

    中年儒士恭敬道:“谨遵师命。”

    鹤氅儒士看了眼道路旁草木上的晶莹露水,轻轻一笑:“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第一百六十九章 虎禅师

    中年儒士退下之后,鹤氅儒士独自一人朝后寺深处的塔林行去。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是为天下第一高塔。近些年来,朝廷又以天宝帝的名义,在寺内修建了一座观音像,面容几乎与谢太后一模一样,上下都奉承这是陛下孝心所致。

    因为这等原因,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与三教中的佛门也没什么关系,它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反而与儒门的关系密切,这寺内的僧人大多也都是逃禅之人。

    所谓“逃禅”,指逃离禅佛。亚圣有云:“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墨是墨家,杨是十宗祖师,理学圣人解释道,亚圣之所以如此言逃墨、逃杨与归儒的关联关系,乃因“杨、墨皆是邪说,无大轻重。但墨氏之说尤出于矫伪,不近人情而难行,故亚圣之言如此,非以杨氏为可取也。”所以,逃墨、逃杨之说指的是避弃墨、杨之说而归于儒,所含的是“去邪归正”的意思。故而,后来对于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禅而回归于儒。

    这位理学圣人年轻时亦尝留心于禅,读儒书,以为与佛合,但他最后做出的是逃禅归儒的选择。如其诗句所谓:“逃禅公勿遽,且毕区中缘。” 因而,在这类出入佛道的问学一路中,避佛而逃离禅佛的称之为“逃禅”。

    不过后来佛门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学佛。

    大报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种解释,也可以用后一种解释。按照佛门的说法,他们是从儒门逃至佛门的学佛之人,按照儒门的说法,他们只是暂时涉足佛门,最终还会离弃佛门逃回儒门。无论是那一种说法,这些僧人都与儒门有着极深的干系。

    塔林就在天下闻名的琉璃塔后面,乃是大报恩寺历代高僧遗蜕舍利的存放之处,有几位苦行僧人长驻此地面壁参禅,同时也有守护之意。所以此地是禁地中的禁地,不说寻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只有方丈主持和几位长老才有资格入内。正因为如此,这儿在平日里显得异常冷清,让独自走入其中的鹤氅儒士十分刺目显眼。

    鹤氅儒士如入无人之境,未见有僧人阻拦,也未见传闻中的苦行僧人现身,只有一座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沉默而立。

    穿过塔林之后,豁然开朗,是好大一块开阔地,这儿山势颇为平缓,可以眺望金陵城,谁也不知道在冷寂阴森的塔林之后,竟还有这样一块碧草鲜花地。

    在这里有一座茅

    屋,在茅屋外卧着一只斑斓大虫,足有寻常老虎的两倍之大,却无甚戾气,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晒太阳,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是一只老猫,又似入定僧人。

    瞧见有客来访,这老虎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皮,低低吼了一声,不似是恐吓来客,倒像是在提醒屋内的主人。

    这畜生竟是通了人性,说不定还有佛性。

    听到老虎的低吼之声,茅屋的门被打开,一名枯瘦老僧走到屋外,这老僧身着灰色僧衣,没有披袈裟,整个人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一般,见到鹤氅儒士之后,皱了皱白眉,缓缓开口道:“檀越,你又来了。”

    鹤氅儒士在三丈外停下脚步,背负双手,意态闲适,说道:“檀越,这可是个生疏的称呼,当年那个与我谈理学、心学的读书人,哪里去了?”

    这位在佛门和儒门都是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僧,开始转动手腕上的念珠,言语中带着几分了然之意,轻声道:“檀越,贫僧已经不是当年的贫僧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鹤氅儒士不急不躁道。

    老僧合十道:“贫僧非是妄语,而是随世而移,当年贫僧答应檀越时,贫僧是儒门中人,如今檀越来见贫僧时,贫僧只是一普通佛门弟子而已,境地不可同日而语,情理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鹤氅儒士摆了摆手道:“儒门也好,佛门也罢,那只是身份,人还是这个人,我不与你玩诡辩机锋那一套,我有正事。”

    老和尚反问道:“这么多年以来,檀越共见了贫僧不止一次,哪次不是有正事?”

    鹤氅儒士道:“你不也是每次都答应我了吗?你自己心中明白,既然道门中兴,佛门和儒门就只能人才凋零。看看如今吧,道门中无论是正邪庄杨,出了四位地仙,佛门有几位?儒门又有几位?”

    老僧沉默许久,轻轻叹息,“当年贫僧曾经面见张相,那时的张相初登相位,满腔宏图大志,贫僧劝诫张相缓步慢行,徐徐图之,治大国如烹小鲜。可张相却回答贫僧说,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如此兼并下去,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结果就是国库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了。”

    鹤氅儒士笑道:“丈量天下土地,赋税分开,计亩征粮,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税。想法不错,可是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非要大权在握不可施行,所以争权的太后要杀他,被断了财路的藩王、士绅、官员、豪强也要杀他,与天下为敌,他张肃卿焉能不死。”

    老僧淡然道:“儒门中人日日说着以大局为重,殊不知今日局势之所以败坏至此,皆

    因顾全大局而致。顾全大局,就不敢触碰天下之大弊,只能修修补补,做一个裱糊匠罢了,待到大厦将倾那一天,这些纸糊的东西,风一吹就倒了。”

    鹤氅儒士沉默了片刻,说道:“虽然亚圣曾经说过:‘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但事情还是要分开来看。”

    老僧嗤笑一声:“我是个逃禅之人。这些年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儒门把持天下这么多年,其实早已是腐朽崩坏,之所以能够维持,不过是五百年有圣人出,理学也好,心学也罢,总有一位圣人擎天而起。当年世宗皇帝修道练玄,几十年不上朝,朝政败坏,已是有了由盛而衰的迹象。好不容易出了张肃卿,想要做些事情,不仅是为了天下苍生,也是为了儒门,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你们这些袖手谈心性之人却都不愿伸出手拉他一把,现在又出来一个辽东赵政,还有一个年轻后生,你们更是视若仇雠,连这些人都容不下,可见儒门的气数也是尽了。从今以后,尽是些断了脊梁只会磕头的伪儒罢了。”

    鹤氅儒士盯着老僧缓缓说道:“你放肆,大逆不道,仅凭你这番言语,我就可以手刃于你,让你留一个万世骂名。”

    老僧不为所动,在他身旁的老虎似乎察觉到鹤氅儒士的敌意,缓缓睁开了眼,站起身来,虎视眈眈。

    鹤氅儒士移开视线,平淡道:“我是隐世之人,天下如何,苍生如何,与我何干?我自逍遥就是。我离开隐居之地奔波操劳,难道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百姓安康?为了普渡众生?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张肃卿,没那么大的志向。”

    老僧低垂下眼帘,轻声道:“檀越请回吧,这次不管檀越何事,贫僧都无能为力。”

    鹤氅儒士平静道:“有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你说了不算。”

    老僧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地诵了一声佛号。

    鹤氅儒士略微平复了下心境,说道:“前朝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即是横渠四句,这四句话中,第一句,我做不到,这是元圣、圣人、亚圣做的。第二句,为生民立命,我也做不到,这是那些三不朽的圣贤之人做的。第四句,为万事开太平,是张肃卿这些想要功在千秋之人做的,我还是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只有一点,为往圣继绝学,如何继承?那就是儒门。儒门儒门,我就是一个守门之人,我不能让儒门的根断了,我得看住这个家。李玄都,赵政那些人,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挖我们的根,给我们挖坟,让我们断根绝种。”

    老僧闭上双眼,如同泥塑木偶。

    鹤氅儒士说道:“‘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一时之兴亡,可比得上这数千年的传承?你要想好了。”

    说罢,鹤氅儒士一挥大袖,转身离去。

第一百七十章 道门

    大天师驾临金陵府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府,无论是士绅富商还是寻常百姓,都想要一睹大天师的真容,对于俗世中人来说,大天师就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中人,不说聆听教诲,就是沾沾仙气,那也是好的。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老玄榜上的四人没什么不同,都是长生地仙,都是一宗之主,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对于他们来说,地师徐无鬼和大剑仙李道虚都未曾听过,不知何许人也,真正有名的就是大天师张静修和圣君澹台云,澹台云就是西北那边的皇帝,不知是男是女就默认是男子,传闻澹台云身长八尺,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动辄屠城,还要吃人,是恶魔一样的人物。大天师张静修又被称作天师爷,与老爷、皇爷、王爷等称呼类似,还有称呼国师的,却与钦天监的监正混淆,认为国师就是整天在皇宫里替皇帝老爷算卦看星星,还有人分不清国师和帝师的区别,认为国师是教导皇帝读书的,由此又衍生出太师的说法。

    不过不管怎么说,张静修在民间的名气最大,这并非他一人之功,而是历代大天师传承之功,也让好些人认为历代大天师都是一个人,也知道名字,就知道姓张,张天师已经活了几千年,可不就活神仙。

    大天师驾临金陵府的消息传开之后,很快又有一个消息,说大天师正在钱家别院,于是百姓们纷纷涌向钱家别院,钱家势大,敢于驱逐不得人心江州总督,却也不敢摆明架势阻挡如此多的百姓,免得落人话柄,而且钱青白人老成精,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百姓的反应太过热烈,不像是自发如此,倒像是被人煽动,像极了青阳教的手段,可是青阳教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哪里会在金陵府搅风搅雨,必然另有旁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再联想到苏冠、苏云媚之事,钱青白更不敢驱逐百姓。于是作为地主的钱家和苏家商议之后,决定把见面的地点转移到了大报恩寺,这儿占地广阔,也能让部分百姓进来,而且大报恩寺算是皇家寺庙,可以让官府的人来维持秩序,百姓们天然对官府怀有畏惧之心,若真出了事情,也好应对。

    对此,李玄都和张静修并无异议,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正好把百姓阻隔在前寺,他们在后寺觅一僻静之地就是。两人同样察觉到不对劲,两人的确没有隐秘行踪,可也是局限在不大的范围之内,怎么会闹到如今这般举城皆知,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过这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当年司徒玄策与张静修议和,最终功亏一篑,可见有多少人不希望看到一个完整的道门重现世间。

    如今的道门虽然高手如云,势力雄厚,但在这千余年来,实际上被分割成几部分,互相争斗不休。一开始是因为南华真君与杨朱的分歧分成

    了正邪两道,后来正道和邪道又各自分裂,如今的道门变成了四部分,可以称之为以张静修为首的江南道门,以李道虚为首的江北道门,以秦清为首的辽东道门,以澹台云和徐无鬼为首的西北道门,本来是西门道门最为势大,可正应了智伯瑶之死的典故,势力大最大的要么笑到最后,一统四方,要么就被弱势的三方联手干掉,第一个退场。西北道门的结局可以算是后者,最终是澹台云与地师内讧,西北道门势力大减,四方趋于平衡。

    现在李玄都要做的是让江南道门和江北道门议和,再与辽东道门结盟,彻底灭去西北道门,如此使道门初步归于一统。对于这个结果,谁最害怕?答案不言而喻。过去千百年中,道门始终不能一统,一直维持四分五裂的局面,每有强人出现,想要一统道门,总是遭遇意外,扶弱抑强,使得道门各方维持平衡,谁也不能吞并掉另外几方,又是谁在幕后推手?答案也不言而喻。

    这次议和的关键是什么,就是张静修只要虚名而不要实权,将大部分实权让给李道虚,同样,秦清志在庙堂而不在江湖,也可以让渡部分实权。打个比方,道门有三清祖师,如果李玄都议和成功,可以整合道门,道门就有三位掌教,分别对应三清祖师,并列齐名。其中大天师张静修对应太清祖师,名义上为三清之首,名分最重,实权最小。秦清对应上清祖师,居于三清之末,名分最末,但能够掌握部分实权。李道虚对应玉清祖师,名分居中,掌握实权最大,实质上为三清之首。

    这个提议,是张静修提出,可谓高风亮节。秦清也已经默认,不会太过反对,毕竟辽东道门本就在各大道门中排名居于末尾,有利无害。李道虚虽然丢了名分,但得了实权,以他的性情而言,同意这个和议的可能极大。这就是李玄都有底气前往清微宗何谈的根本所在,也是张静沉等张氏族人极力反对的原因所在,张静修为了安抚张氏族人,这才不断让步,不但拿掉了颜飞卿的宗主之位,让张静沉做了正一宗的代宗主,就是张静沉的许多僭越之举,张静修也不过分追究,只是为了顾全大局,甘愿以自己手中权势弥补张氏族人,力求达成三方联盟议和,使道门重归一统。

    一个统一的道门是有人不愿意看到的,可如今的儒门太虚弱了,无力与整个道门全面开战,更不用说像以前那般彻底压制道门,事实上儒门也从未彻底压制道门,而是分而治之。现在眼看着老招数不好用了,藏于幕后之人开始不断挑动江南道门、江北道门、辽东道门三方内部的反对势力,势要破坏和谈。江南道门中的张静沉已经浮出水面,江北道门那边,不出所料就是李元婴。至于辽东道门,因为辽东与万象学宫已经撕破脸皮的缘故,倒是还没有什么迹象。不过如今中原

    与辽东之割裂、敌对,也是出自那些幕后之人的手笔。

    当然,道门一统还是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西北道门该怎么办,就算西北道门被削弱了一次,仍旧是四方道门中势力最为雄厚的,那么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直接三方联手灭去西北道门,由此道门一统。

    李玄都的初步谋划就是,外用辽东取代大魏,内用道门分割儒门之权柄,如今的道门早已不是单单道家一家之说,其中还融汇了墨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等其他诸子百家,就算不能完全取代儒门,也不能再让这个天下成为儒门的一言之堂,儒道并用,好歹是引进了一股活水,不再死水一潭。

    辰时三刻,李玄都和张静修已经来到了大报恩寺,由正门而入,李玄都身边跟随着秦素、沈元舟、司空藻、钱青白,以及静禅宗的方缘和圆觉,张静修那边的人更多一些,有慈航宗的白绣裳、玄女宗的萧时雨、金刚宗的悟真、正一宗的张岱山、真言宗的法难师太、法相宗的左雨寒,除此之外,苏家苏言未到,而是让自己的弟弟苏让代自己到场。苏家的男子和女子并不用同一个范字,而且男子是单字,女子是双字。

    至于其他人,弟子也好,随从也罢,只能分散在外围,与早已驻守在大报恩寺外的官兵阻隔被人煽动而来的百姓,给这些宗主们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一行人先是进了大雄宝殿,由方丈作陪,方丈看起来大概有不惑年纪,甚是儒雅,与其说是一位僧人,倒像是一名儒士。

    殿内供奉了一尊极大也极为雄伟的金身大佛,李玄都、张静修、秦素、沈元舟、萧时雨等与佛门无关的纯粹道门之人,避让到一旁,而白绣裳、悟真、方缘、圆觉、法难师太,也包括半佛半道的左雨寒则是先拜了佛祖,无论心中信是不信,总之面上都极为虔诚。

    然后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毕竟能够见到这座大殿之人,不是一宗之主,就是一宗长老,放在江湖上也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互相之间都有几分交情,平日里久不见面,此时见面自然就是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待到一番寒暄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方丈识趣地离去。

    首先开口的是地位最高的大天师张静修,他缓缓说道:“自从上次玉虚斗剑以来,江湖纷争日益激烈,以至于各宗损失惨重,更给了西北五宗可乘之机,这才有了太平宗沈老先生、静禅宗方静方丈身故之事,以及后来围攻璇女山、沈大先生失踪和攻打大真人府之事。天下同道苦之久矣,本是同出一脉,何以兄弟阋墙?今江湖中人所求不过一个‘和’字,有道是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江湖同道于水火刀剑之中望‘和议’如大旱之望云霓。今日,贫道召集诸位于此,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佛道

    大天师张静修话音方落,李玄都便第一个出声应和,“大天师所言极是。”

    白绣裳淡淡笑着,微微点头,同样露出赞同之意。

    李玄都发声之后,秦素和沈元舟分别代表忘情宗和太平宗出声赞同,在张静修那边,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若果真能和议成功,便是功德无量。”法难师太也随之双掌合十,低眉敛目。

    不过萧时雨并未第一时间开口赞同,而是问道:“不知大天师要怎样和议?”

    张静修道:“贫道早已说过,正道十二宗加上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共十五个宗门定下盟约,从此再无正邪之分,只有道门,不设大掌教,只设三位掌教,道门由三位掌教共同执掌,若有大事,也是三位掌教共商而决。”

    萧时雨道:“正邪两道,共二十二个宗门,这才十五个宗门,还剩下七个宗门,分别是:无道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牝女宗、浑天宗、真传宗,这七个宗门该怎么办?”

    张静修面容平静,“此七个宗门罪大恶极,从来都是冥顽不灵,自当施以霹雳手段,予以剿灭,若是迷途知返,则只诛首恶。”

    萧时雨点了点头,“若是如此,我没有异议。”

    萧时雨说完之后,李玄都拍了摆手,道:“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这才是正道中人。我看左宗主一直不曾开口,可是有什么异议?”

    一直沉默不语的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立刻移开视线,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便在这时,圆觉轻声开口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要向大天师请教。”

    张静修望向圆觉,没有立刻开口。

    李玄都解释道:“这位是静禅宗的圆觉禅师,如今静禅宗中,虽然是方缘大师辈分最长,可宗内事务却是以这位圆觉禅师为主。”

    李玄都的话语中并没有嘲讽之意,可说出来就透着几分滑稽,毕竟谁都知道如今的静禅宗是何等凄惨寒酸,如果说一个宗门是一栋房子,皂阁宗虽然遭受重创,宗主藏老人被镇压,但底下的堂主、坛主还在,好歹剩下一个框架,有几根梁柱,可静禅宗不同,就连梁柱也没剩下,就只剩下一块地基,能够列席今日的议事,不过是看在静禅宗的名分上。换而言之,方缘和圆觉就是个凑数的,无论旁人说什么,听着就是,大天师说完之后就跟着附声应和,做一个摆设,难道仅凭你还想要反对大天师不成?

    可偏偏圆觉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几位宗主长老脸上不显,可却没有人真把圆觉放在眼里,就连方缘也显露出不自在的神态,想要去拉圆觉,却又迟疑着没有动手。

    张静修面上看不出心中所想,只是点了点头,“圆觉禅师但问无妨。”

    “多谢大天师。”圆觉先是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然后才说道:“虽然是正道十二宗,但十二宗中的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却是出自佛门

    ,刚才大天师说正道十二宗以及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一起归入道门之中,难道是要让我们四大佛门宗门弃佛祖选道祖吗?”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内骤然一静。

    李玄都负手举头朝那座鎏金大佛望去,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显然幕后之人的用心十分巧妙,先是煽动百姓,逼得他们不得不把议事的场所从钱家别院改成了大报恩寺这座佛寺之中,现在又要当着佛祖的面由一位佛门弟子重提佛道之别,不可谓不厉害,用心如此,也算是良苦。

    李玄都不说话,张静修也不说话,今天的两位主角不说话,其他人也不好贸然说话,只能随着一切缄默不语。可目光都落在了圆觉的身上,不说千钧之重,这么多人的目光加起来,千斤还是有的,足以把胆气小的人被生生压垮,可圆觉却浑然未觉,仍旧是双掌合十,上身微微前倾,面容上神态极为恭敬,似乎真是一个向前辈请教疑难的守礼晚辈。

    过了片刻,大天师张静修打破了沉默,“世人皆知,道祖化佛,佛本是道,两家是一家。”

    《化胡经》在世间流传甚广,无论是道门,还是佛门,都未曾公开否认《化胡经》,若是按照《化胡经》的说法,太上道祖在留下道德三千言之后,就西出化胡,由此创立了西方教。而佛门之中有三世佛的说法,佛祖只是现在佛,还有未来佛和过去佛,若说太上道祖是佛祖过去之师,也说得过去。大天师此时拿道祖化胡的说法应对,未必全对,也不能说不对。

    圆觉没有否认大天师的说法,而是又问道:“既然佛本是道,为何又要强分三教?直接儒道并称岂不更好?”

    听到这话,李玄都终于从大佛上收回了视线,望向这位年轻僧人,开口道:“老废兰陵已可悲,著书强欲晓当时。一言性恶真成缪,读者何云但小疵。”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又都转到了李玄都的身上,圆觉也望向李玄都,合十道:“不知李宗主此诗何意?”

    李玄都问道:“这首诗说的是谁?你可知道?”

    未等圆觉回答,钱青白已经接口道:“这是前朝的诗作,说的是古代儒门圣贤荀卿。”

    “正是。”李玄都道:“圣人曰:‘性相近。’圣人承认有人性,但未说人性是什么。亚圣曰:‘人性善。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可就在亚圣之后,荀卿又提出了人性本恶。荀卿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可见在儒门之中也有种种分歧。后来荀卿的弟子又开创了法家,祖龙用法家之道,一统天下,试问,法家与儒门关系为何?应不应该将儒家和法家分开?”

    圆觉怔住了,想了想只好回答道:“应该分开。”

    张静修见李玄都如此回答,心中不由一宽。秦素见李玄都引经据典,三言两语便把圆觉问住,不觉也兴

    奋起来,满眼钦佩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仍是望着圆觉,继续说道:“既然儒家和法家应该分开,那么道门和佛门应不应该分开?”

    圆觉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自是应该分开。”

    李玄都道:“自祖龙以来,历朝历代都是外儒内法。即表面上推崇儒家思想,但是实际上依赖法家的思想,往往是儒法结合、儒法互济。事功与伦理,是历代帝王的两大手段,也是构成外儒内法的重要成因。一般而言,儒学重仁政,讲究伦理劝导,而法家**制,重在事功,彼此糅杂,早已难分彼此,故而如今的儒门仍旧尊荀卿为圣贤。从这一点上来说,道门和佛门是一样的道理,就如佛门之观音菩萨是道门之慈航真人,普贤菩萨是普贤真人,文殊菩萨是文殊广法天尊,三清四御五老,佛祖和观世音菩萨便在五老之列,早已是难分彼此,是故,佛本是道。”

    圆觉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虽然他知道李玄都有诡辩之嫌,但在短时间内,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李玄都。

    李玄都道:“当年那位心学圣人曾经提出过三教合一的说法,追根溯源,佛门在传入后首先被附于道门,后则依附于儒门。直到数百年后,佛门才逐步自成一家。佛门弟子借儒道两家之学阐发佛学,当初佛门内部出现的‘六家七宗’的争论便是由此而来。可儒门却要逃禅,摆明了与佛门划清界限,那么你说佛门归入道门之中又有何不可?”

    圆觉哑口无言。

    “所谓佛道之分,不过是门户之见,三教合一称之为玄门也无不可,今日大天师所说的十五个宗门中,有十一个是道门,甚至包括那七个罪大恶极的宗门也是道门,道门占据了绝大多数,称呼道门有何不可?难道非要改称佛门才能让禅师满意吗?”李玄都语气逐渐凌厉。

    圆觉大惊,连声道:“弟子万万不敢有如此想法,弟子只是不解,这才向大天师和李宗主请教。”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问道:“现在可是懂了?”

    圆觉僧袍后背已经被冷汗尽头,额头上也都是汗珠,不敢再与李玄都辩论,点头道:“懂了,懂了,是小僧问得不恰当,多谢李宗主答疑解惑。”

    秦素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笑,难怪地师说李玄都有纵横家的潜质,不仅仅是好为人师,这诡辩的本事也着实不可小觑。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和白绣裳,“不知两位前辈以为如何?”

    白绣裳微微一笑,点头道:“紫府所言极是。”

    悟真也诵了一声佛号,“李宗主鞭辟入里。”

    李玄都一挥大袖,又对圆觉道:“就凭你,读了几本佛经,学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佛理,或是听了旁人的谗言,就来妄议佛道之别,岂止是不恰当,而是僭越。这里议事,要么是一宗之主,要么是一宗长老,你不是静禅宗的方丈,也不是长老,这里没有你的位置,退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推心

    圆觉先是一怔,然后对上了李玄都的目光,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敢于开口分辨,只得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李玄都又环视一周,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张静修已经付出了太多,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总要为他分担一二,替他做这个恶人,否则万事都压在张静修一人身上,就算是长生地仙,也是扛不住的。

    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既有赞赏,也有感激,这一刻他忽然在想,李玄都能得李道虚、张肃卿、徐无鬼的赏识和看重,不是没有原因的。当然,现在这份上名单上还要再加上他张静修的名字。当然,赏识是一回事,各自立场不同又是另外一回事。

    张静修重新开口道:“不知诸位还有什么疑问或是异议?”

    左雨寒轻声开口道:“左某没有异议,倒是有一个疑问,这三位掌教分别由何人担任?”

    李玄都代为回答道:“自然是大天师、大剑仙和辽东的‘天刀’秦宗主。”

    左雨寒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

    便在这时,有人快步进来,与苏让轻声耳语几句,苏让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然后对张静修和李玄都说道:“外面传来消息,百姓们马上要过来了,还请诸位暂且移步。”

    张静修道:“贫道上次来这大报恩寺,还是二十年前,如今故地重游,正好再四处逛逛。紫府,你就陪贫道到处走走如何?”

    众人都知道张静修这是要借机与李玄都单独密谈,自然不会上前凑热闹,悟真道:“也好,待到申时,我们再在此地会合就是。”

    说罢,诸位宗主就各自散去,这大报恩寺本就是赏景的好去处,还有以钱、苏两家为首的金陵府士绅作陪,也不愁这段时间无事可做。

    秦素有些犹豫,看了眼李玄都,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便在这时,白绣裳开口道:“素素,你是第一次来大报恩寺吧?我是这儿的常客了,差不多每年都来一次,这次便由我陪你你到处走走,看看这大报恩寺中的风景,如何?”

    李玄都朝秦素点了点头,秦素轻声道:“那就有劳白宗主了。”

    白宗主轻笑道:“还叫白宗主吗?我是你的长辈,一个‘姨’字总是担得起吧?”

    秦素脸色微红,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低低道:“白姨母。”

    白绣裳主动上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门外走去。

    秦素又回头看了李玄都一眼,倒像是个被狠心丈夫卖给人牙子的可怜女子,让李玄都忍不住哑然失笑。

    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静修两人之后,张静修领着李玄都从侧门离开大雄宝殿,往香水河方向行去。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不过以前都是走马观花,这还是第一次漫步其中。

    张静修看了眼波光粼粼的香水河,说道:“有些事情,当着旁人的面不好说也不能说,可当着紫府的面,贫道就直言了。”

    李玄都点了

    点头。

    张静修道:“在去年北邙山一战之后,贫与澹台云见了一面,议定了一些事情。”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是不显,“大天师请讲。”

    张静修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你要知道,树敌不宜太多,我们重新整合道门,使得道门归于一统,已经惹得儒门极不痛快,若非如今的儒门中没有一个领头人物,只怕儒门已经出手,就像当年的心学圣人镇压宁王叛乱那般,届时你我都不能幸免。现在天赐良机,整合道门的希望就在以前,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分清主次。”

    李玄都道:“敢问大天师,何为主,何为次?”

    “以紫府的才情,应该早就明白。可紫府既然让贫道亲口来说,那贫道就再说一遍罢。”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主’是道门一统,主要对手是儒门,‘次’是正邪之分、天下分合。这兴衰都是一时的,可道门传承却是千百年的,如今为了道门一统,以前的正邪之分可以暂且放到一旁不提。”

    李玄都叹息一声,“方才大天师所列举的七个罪大恶极宗门应当予以剿灭,也都是场面话了。”

    张静修也是悠悠一叹,“有些事情,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说出来,只能藏在心里,这叫心照不宣。若是付诸于口,予人口实,那就要因言获罪。这个道理,紫府应该明白才是。”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灰心失望,他沉默了片刻,略微调整心境,然后才开口问道:“不知大天师和圣君都议定了什么?”

    张静修道:“以无道宗为首的西北诸宗根深蒂固,实力雄厚,想要将其彻底剿灭,不知要死上多少人。若是三家联手,谁与西北道门正面交锋?若是在西北一战中损失太过惨重,日后在道门中的话语权就弱了,甚至还有被另外两家吞并的危险,所以真要打起来,各自保存实力几乎就是必然。这就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在没有一位大掌教出现之前,是无法彻底剿灭西北诸宗的。”

    李玄都知道张静修说的是实情,可还是有些无奈,道:“所以大天师与圣君在暗中议和,表面上还是势不两立,实际上各自相安无事,我们这边整合道门,圣君那边争夺草原。”

    张静修道:“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剿灭七宗,说起来容易,上下嘴唇一碰就是,可真要去做,就不知要耗费多长时间,花费多少心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我们这代人就是将道门在名义上重归一统,至于接下来,如何选出一位大掌教,如何收复西北诸宗,使得道门实质上归于一统,那就是你们这代人的事情,我们没有做完的事情,希望你们这代人能够做完。”

    李玄都默默点头。

    张静修接着说道:“人当然要往长远看,可重要的还是当下,如果当下都过不去,就没有以后,没有以后,看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李玄都又问道:“可大天师的话已经说出去

    了,我们总不好什么也不做。”

    张静修微笑道:“当然要做些什么,不过要徐徐图之,可以先把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皂阁宗彻底消灭掉,还有藏在帝京中的真传宗和浑天宗,我想李道兄应该很乐意把这两个宗门连根拔起,因为这是太后娘娘可以直接调动的力量,若是没了他们,太后娘娘就只能更依仗老李先生,那么李道兄在帝京的权势和影响便会随之更上一层楼。当然,辽东的秦先生也会乐见其成,谁也不喜欢叛徒。”

    李玄都点了点头:“七去其三,还剩下四家,就是西北诸宗的最核心力量,虽然从情理上来说,我们碍于自己内部的重重矛盾,不会继续进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出现这个万一,澹台云很有可能会与地师再度结盟互保。”

    张静修道:“到了我们这个位置,只能讲利害,不能讲人情,贫道可以与老李先生讲和,圣君当然也可以和地师讲和。有些时候,是分是和也由不得我们,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你不要觉得一个‘利’字难听,你说为了天下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玄都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静修道:“朝政是什么?关键在于财政,天大的矛盾,只要有钱,都可以遮掩过去,粉饰太平。可没有钱,癣疥之疾也会变成沉珂重病。涉及到财政的又是什么?徭役、赋税、民生、兵役、以及各种支出。就拿养兵来说,每多养一个兵,就要少一个种田之人,少了一份赋税,多了一份军饷,一来一去之间,便是两倍之数。还有,有些地方遭了灾,颗粒无数,只有架锅煮米的,没有架锅煮道理的,道理能吃吗?能果腹吗?可是赈灾的粮米不是凭空生出来的,要钱,赈灾的钱从哪里出,是地方藩库还是户部国库?亦或是地方豪强大户?赈灾之后要不要免去来年的赋税,如果落下了亏空,又要从何处弥补?钱从哪来?这些哪个不是与‘利’有关。若真如那些书生所言,抛开一个‘利’字去大谈天下苍生,那么所谓的‘天下苍生’就是一个空洞口号,所谓的救民于水火也只是空中楼阁。”

    张静修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争名夺利,并不存在贬义和褒义,‘利’不会凭空掉下来,要自己去争,为了天下苍生其实就是为民争利。有人贪利,有人贪名,其实名也是看不见的利,争名夺利,争的还是一个‘利’字。你争一己私利,要被人唾骂,可要为国争利、为民争利,为众争利,那就是义之所在的好事。所以贫道也好,李道兄也罢,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们一人,不能从心所欲,更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这个道理,紫府也应该明白。也正因为如此,贫道才会说,有些时候,是分是和,也由不得我们。所谓快意恩仇,早就与我们无关了。”

    李玄都心中明白,张静修这是在说服他,要顾全大局,李玄都心中失望,明白这位忠厚长者虽然比师父更进了一步,但也就止步于此了。正如他所说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和使命,接下来就要看后来人的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青鹤居士

    两人走过香水河上的拱桥,往琉璃塔方向走去,不过张静修并没有想要登塔的意思,绕过琉璃塔,继续往塔林走去。

    李玄都还在想张静修刚刚的一番话,张静修求的是千秋万代之名,使道门归于一统,后世的史书上,会将他与列位祖师相并列。

    张静修轻声道:“我本想尝试度过雷劫,驻世百年,不过现在看来,可能不大,听说金帐的国师成功了,紫府可知道详情?”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国师通过金帐大汗萨满教的权势,献祭活人,以此吸纳无数生灵之力,炼制成了‘长生石’,然后通过‘长生石’渡过雷劫,可就算如此,渡劫之后的国师也虚弱不堪,我甚至没有见识到一劫地仙的风采,国师就被地师和圣君联手诛杀。换而言之,国师之所以能渡过雷劫,是几十年的谋划,用无数人的性命堆出来的。”

    张静修轻叹一声,“这个法子……在金帐行得通,在中原却是万万行不通了。按照佛门的因果之说,国师今日身殒之果,正是前日屠戮无辜之因。”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不过地师似乎还有其他谋划,也想要驻世百年。如果地师成功渡过雷劫,待到大天师和师父双双离世,只怕这世间就无人能制衡于他了。”

    张静修微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两个老家伙走了,还有澹台云和秦清,还有你。”

    李玄都一怔,随即摇头失笑道:“大天师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张静修扶须道:“紫府以为贫道说紫府长生有望,仅仅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吗?”

    李玄都道:“大天师过奖了,紫府愧不敢当。”

    张静修用手指虚点了下李玄都,“紫府此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客套话了。”

    这个举动有些失礼,却透着亲近,若非亲近之人,万不会如此逾越。

    说话间两人已是进了塔林,李玄都看着周围,想要开口相问,却又忍住了。

    张静修道:“紫府还有什么想要问的,不妨一并问了,不要憋在心里。”

    李玄都没有问张静修为何带他来这座塔林,而是问道:“敢问大天师,我大师兄司徒玄策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

    张静修似是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有此一问,没有迟疑,直接回答道:“贫道没有目睹当时情况,也没有见上司徒大先生的最后一面,甚至连尸体也没见到,所以贫道只能推测,未必是对。”

    李玄都忽然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让他去问师父李道虚,因为司徒玄策最后见到的人是李道虚,后事也是李道虚亲自料理的。

    张静修道:“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儒门中人出手,可究竟是谁,还不能确定。”

    李玄都疑问道:“难道有很多儒门中人吗?”

    张静修笑道:“这是当然,泱泱儒门,将道门分割成今日这般四分五裂的样子,施行抑强扶弱、分而治之的策略,难道是仅凭一两个人就可以做到的吗?当今儒门,虽然虚弱,但仍旧不可小觑

    ,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可以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莫道儒门无人。”

    李玄都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张静修说道:“老玄榜、太玄榜、少玄榜是由太平宗提出的,我听说紫府最近就要重新修订太玄榜,不过太玄榜只是涵盖了江湖范畴,儒门中人是不属于江湖的,所以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些榜单上。”

    李玄都道:“大天师见多识广,一定知晓儒门内的详情了。”

    张静修摇头道:“说到儒门,贫道也不比你更了解许多。你想对付儒门,贫道也想对付儒门,可儒门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个不慎,就要步司徒大先生的后尘,不可不慎。”

    李玄都默然。如今他已然走到了当年大师兄所走的道路上,前面是一片荆棘,若能走过去,就算遍体鳞伤也认了,只怕走不过去就倒伏于荆棘之中。

    张静修继续说道:“据贫道所知,在儒门之中有一群隐士。”

    “隐士?”李玄都重复一遍。

    “对,隐士。不过不是真正的隐士,只是打着隐士的幌子,实际上还是心在俗世之中。”张静修的语气中有些不屑,“正如那些古代名士,被誉为‘贤’,有风骨,真不知这些两脚不沾地、鞋履不沾泥、高冠博带之人,何谈风骨,一味放浪形骸却于天下民生没有丝毫益处,又贤在何处。”

    李玄都问道:“这些隐士人数几何?”

    张静修道:“大约是七人,当年是七人,不知道现在变了没有。”

    李玄都又问道:“如今种种,包括寺外煽动百姓,挑拨苏家子弟与我为难,也是这七人所为?”

    张静修摇头道:“这种伎俩,还不至于让他们七人一起出面,就是七人之一,也有些勉强。要知道这七人在儒门中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逊于祭酒、山主之流,自有弟子门生,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也许是他们的弟子所为。”

    李玄都皱眉道:“可是那名出手之人,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也有造化境修为,不似儒门中人。”

    张静修来到金陵府之后,只是从苏家人的口中得知了苏冠之事,却不知道与李玄都交手之人的底细,此时听李玄都提起,略感惊讶,“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这等人物就是在儒门中,也是屈指可数,说不定还是贫道的旧相识。”

    李玄都道:“此人年纪不会太大,似乎是个女子,会用‘逆天劫’剑气。”

    张静修皱起眉头,沉吟道:“儒门不收女弟子,贫道知道有一个名叫施宗曦的小丫头,可那小丫头也是终日男装,把自己当做男子看待的,还要再加上她父亲的情分,才有了这个特例。既然是女子,会用‘逆天劫’,那就不大可能是儒门弟子,看来有人想要趁着儒道相争的时候,混水摸鱼。”

    李玄都点头表示认同,不再纠结此事,转而说道:“方才大天师说隐士共有七人,不知这七人都姓甚名谁?”

    张静修道:“这正是贫道带你来此地的缘由所在。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碑林已经到了尽头,然后李玄都见到一片位于半山腰位置的繁花锦簇之地,不由微微一怔。更让李玄都感到惊讶的是,在草地上还趴着一头极为可怖的老虎,足有寻常老虎的两倍之大。

    正在晒太阳打盹的老虎抬了抬眼皮,看了眼两名不速之客,低低吼了一声,似乎不满这两天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搅扰了清静。

    张静修和李玄都止步,张静修抬手指了指这头老虎,老虎立刻感受到莫大威胁,前爪匍匐,硕大的脑袋深深埋在两爪之间,作恭顺之状。

    张静修笑道:“这畜生倒是有点灵性,这里的主人就是七位隐士之一。”

    话音方落,不远处的茅屋中走出一名枯瘦老僧,满面悲苦之色,双掌合十,道:“贫僧见过大天师、李宗主。”

    李玄都先是还礼,然后问道:“大天师名满天下,大师认得大天师不奇怪,可李某人只是一个后生晚辈,大师如何认得?”

    老僧淡淡一笑,“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贫僧于此隐居,但对于外头的事情也不是全然不知,如此年纪却能与大天师并肩而行,唯有清平先生一人了。”

    李玄都正色道:“不敢当清平先生之称。”

    老僧道:“檀越不必谦逊。”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大师上下?”

    老僧道:“贫僧是个逃禅之人,并未正式剃度出家,也未曾列入佛门的门墙之中,所以没有法号,可过去的姓名也的确已经弃之不用,于是许多人见贫僧年长,便尊称一声禅师,又见贫僧与老虎为伴,又在禅师之前加了一个‘虎’字,称贫僧为虎禅师。”

    李玄都道:“原来是虎禅师,请恕晚辈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禅师的名号,不过听大天师所言,像禅师这样的人,还有六人,不知禅师能否见告?”

    对于李玄都的开门见山,虎禅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张静修一眼,摇头道:“张天师,你此事却是有失仁厚,贫僧已经是一个方外之人,不理俗事,何苦再把贫僧牵扯进来?”

    张静修淡笑道:“这话不对,就算贫道不来见你,其他六位也会有人来见你,或者说,已经有人来过了。”

    虎禅师脸上的愁苦之色更重,不过却不虚言欺瞒,点头道:“的确是来过了,是青鹤居士。”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无论是虎禅师,还是青鹤居士,都并非本来姓名,也不是表字,而是号,难不成七位隐士就是放弃了本来姓名,只用自号为名,如今已经出现了虎禅师和青鹤居士,另外五人又都是什么自号?

    不过虎禅师却是没有半分想要提及另外五人的意思,继续说道:“青鹤居士还是老性子,想要说服贫僧离开此地,不过贫僧没有答应就是。”

    张静修面露沉思之色,“青鹤居士,我在三十年前见过他一面,算算年纪,他也该有八十高龄了。”

    虎禅师苦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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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