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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四章 一剑裁

    秦素的宝船与张海石的船队合作一处,往清微宗驶去。张海石麾下的战船将宝船围绕在中间,犹如众星捧月。

    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船只加入船队,有清微宗之人,也有依附于清微宗的大小门派,说的难听些,这些人都是墙头草。上次李玄都回来的时候,虽然已经恢复归真境的修为,但终究是孤身一人,算不得什么。可这次李玄都返回清微宗,就大不一样了。且不说李玄都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仅仅是身份,也是天差地别。如今的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秦家的女婿,有张海石和白绣裳亲自为他保驾护航,他们当然要来烧烧热灶。

    只是让这些人失望的是,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见到清平先生,就连海石先生和白宗主的面都没见到,不过他们也不算是失望而归,因为代为接待他们的人是秦大小姐,如今秦大小姐已经与清平先生定亲,是“天刀”的女儿,还是忘情宗的宗主,对于许多门派而言,能攀附上秦大小姐与直接攀附清平先生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李玄都倒不是故意避而不见,而是在这段时间中,他一直潜心完善“南斗二十八剑诀”,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张海石、白绣裳、李非烟、宁忆等人从旁协助。虽然李非烟和宁忆并非天人造化境,但两人的见识感悟俱是非凡,尤其是宁忆,他本是儒门中人,后来叛出儒门,成为横行西北的刀客,自创出“血刀二十八式”和“血影幻身”两门上成之法,并由此被江湖中人赞誉为“血刀”,是为“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之后的用刀第三人,宁忆之所以还比不上两位前辈,也是因为其年岁差了许多的缘故,假以时日,待到宁忆也是“魔刀”和“天刀”这般年纪,成就未必会低于此二人。

    张海石、白绣裳、李非烟、宁忆四人,再加上李玄都本身也是剑道大家,通力协作之下,几乎可以创出一门新的剑诀,更何况“南斗二十八剑诀”并非从头开始,它本就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整合、修改,而非完全自创。就好比是建造高楼,自创剑诀是从修筑地基开始,层层修建,而改进和整合则是在原有的高楼上进行改造、修缮,两者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五人在一起用了七天的时间,将“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些许错漏之处一一修正,使其趋于圆满,使得这套剑诀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成之法,没有半点存疑。

    不过就算如此,“南斗二十八剑诀”还是算不上玄门正道之法,因为这套剑诀过于庞杂,牵涉到数种气机运行之法,既有“慈航普渡剑典”中的“心字卷”,也有对应“北斗三十六剑诀”的“青领经”,对应“南斗二十八阵图”的“太平经”,以及“太上丹经”、“玄阴真经”的部分法门,而且这些气机运行之法还互相冲突,就是天人境大宗师修炼,也颇为吃力,必须小心翼翼,寻常人若是在没有明师指点的情况下贸然修炼,非要走火入魔不可,重则性命不保,轻则修为大损。

    想要发挥出“南斗二十八剑诀”的最大威力,非要配合“太平青领经”不可,因为“太平青领经”可以模仿、化用各种功法而不会有丝毫冲突,能够将“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种种气机运行法门融为一炉,运用时便可存乎一心。所以说这套剑诀本就是李玄都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套剑诀,属于自己的道路,旁人就是学去,也很难像李玄都一样发挥出全部威力。

    完善“南斗二十八剑诀”之后,李玄都自忖再对上青鹤居士,就不会拿他没有办法了,青鹤居士的“浩然正气”固然厉害,稳如山岳,可也怕愚公移山的水磨工夫,两人真要生死相斗,不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而是持久作战,那么败的一定是青鹤居士。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与众人详细谈起了自己的金帐经历,希望凭借众人的经验来推测“魔刀”宋政的境界修为。而提到宋政,避不开的人就是石无月。

    正如萧时雨所说,她们这些人虽然看着年轻,实则已经不年轻了,当然不会像秦素那样面薄,其实以当下的世道来看,只比李玄都小一岁的秦素同样不能算是年轻,陆雁冰就曾取笑秦素:“我们这个年纪,早就该成亲生子,若是按照十五岁生子来算,三十岁就能做祖母了,你都这般年纪了,在李玄都面前还动不动脸红,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呢?”再加上石无月经历了大起大落,许多事情已经渐渐看开,也不矫情,将宋政的许多隐秘一一道来。

    宋政之所以能有今日之成就,与他早年时的一段经历不无关系,这段经历还要在他结识澹台云之前。

    在此之前,少年宋政就是一个游侠儿,虽然江湖中人喜欢尊人有名望之人为大侠,但游侠儿却并非褒义,儒门中人就将游侠儿视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人,有诗云:“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游侠儿与江湖中人还有不同之处,江湖是个名利地,行走江湖之人要么求名,要么为利,可游侠儿不求名也不为利,仅仅是因为一腔少年无处发泄的热血,寻衅滋事,自以为轻生重义,实则鲁莽冲动,可能因为别人多看了他一眼,便要生出许多事端。

    当年的宋政就是这样一个自恃勇武、重义气、轻生死的游侠儿,宋政凭借偷学来的三流功法,和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在自己的家乡县城,也算是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在宋政少年时,朝廷刚刚显现衰微之相,可还不像今日这般,那时候的青鸾卫都督府在江湖上凶名极盛,远不像今日这般势微。

    当时江湖上有一件大事发生,是一位古仙人的隐居府邸被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开启,从中得了一门古时功法,没有名字,消息走漏之后,司礼监首席秉笔大太监派出大批青鸾卫抢夺功法,不过

    夺得此门功法之人也非泛泛之辈,他名叫李雪,虽然是江湖散人,但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他边打边逃,最终来到了宋政的家乡小城,在城外被青鸾卫四大太保团团围住,若论单打独斗,这四个青鸾卫太保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可四人联手,他就只能狼狈逃命,他拼着重伤逃出四人的联手的阻截,遁入县城之中。

    说巧也巧,李雪选择的藏身之地就是宋政的独居小院。在宋政发现这位不速之客后,李雪本想杀掉宋政,可宋政有几分急智,一番花言巧语,竟是释去了李雪的杀心。可青鸾卫四大太保哪肯善罢甘休,虽然李雪隐匿了踪迹,但四人料定李雪受了重伤,逃不远,必定藏在城中,于是他们四人分据东南西北,然后用司礼监的名义调动当地卫所的兵,在城中挨家挨户搜索,若是旁人,见到如此阵势,再想到李雪曾要杀自己,定然主动向青鸾卫告发,可宋政没有这么做,他把李雪藏到自己家中的水井里,骗过了上门搜查的士兵。

    正因为宋政的这个举动,李雪彻底相信了宋政,并且还动了将宋政收为弟子的念头,于是李雪传了宋政一些功法,并向宋政讲明其中利害关键,让宋政在他疗伤的时候为他护法。前两次的时候,宋政都老老实实地听从李雪的安排,让李雪的最后一点疑心也消失不见,可就在李雪第三次疗伤并且最为重要、最不能分心的关头,宋政突然出手,以当时宋政的那点能耐,当然伤不到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可宋政却成功惊扰到了李雪,让本就重伤的李雪在这个时候走火入魔。以李雪的修为,就算是一时走火入魔,也不是不能挽回,偏偏他这次伤得太重了,几乎到了濒死的境地,此时走火入魔又牵动他勉强压下的伤势,两者同时发作,让李雪一命呜呼,整个人都被一股内火烧成了飞灰,只剩下那部材质特殊的功法。

    宋政得了这部功法,却不知如何修炼,不过那部宝典上却有许多图案,均是一男一女,宋政本就是极为聪明之人,他立刻知道这是一部男女合练的功法。不过当时的他害怕被青鸾卫发现,不敢贸然修炼,也不敢贸然离城,直到月余之后,四大青鸾卫太保陆续离去之后,他才悄悄离开家乡,开始闯荡江湖。后来遇到澹台云,两人结伴而行,机缘巧合之下,两人曾经进入一处前人秘境之中,此地既有前人宝物,也有一种名为“情花”的奇异植物,两人不防之下,被情花毒雾所迷,稀里糊涂地有了夫妻之实,澹台云本也不讨厌宋政,既然木已成舟,又有宋政的许诺,她便默认了两人的关系,从此开始和宋政一起修炼宋政手中那部特殊功法,这才有了后来两人境界修为大进,得以拜入无道宗中。

    直到很久之后,宋政结识了地师徐无鬼,才从徐无鬼口中知道自己手中这部功法的由来,此法名为“长生**经”,道门宝典奇书之一,若论传承,更在南华道君和邪道祖师杨朱之前。相传上古时期,人皇公孙轩辕向**请教长生之道。**,又称九幽**、白水**、弇兹氏、**娘娘、九幽**娘娘、九幽素阴女帝,全称“九幽素阴元女圣母大帝弇兹氏”,**传授人皇“长生**经”,“长生**经”讲的是男女双修之法,固本培元之术。后来人皇修炼此等功法,御女三千得以证道飞升。

    后世玄女宗的祖师得到了“长生**经”,却因为不合玄女宗的规矩而大加修改,删去了男女双修的部分,只剩下部分固本培元之术,也就是如今玄女宗弟子修炼的“**经”,威力不减,而宋政手中的则是真正的“长生**经”。此法本是一门循序渐进之法,可宋政急于求成,便想出了一个取巧之法,以人为媒,以情为引,借由与女子的鱼水之欢来壮大自身修为,又通过无道宗的“蚀日**”袭取旁人修为,双管齐下,境界突飞猛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要高出澹台云许多。

    石无月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宋政一次酒后所言,尤其是袭杀李雪之事,与后来偷袭无道宗老宗主,乃是他平生最得意二事,无一不是以弱胜强。

    “长生**经”与玄女宗的“**经”本是同源,有互相吸引之玄妙,所以石无月当年才会痴迷于宋政,越陷越深,就连心若磐石的萧时雨也险些不能自拔,后来萧时雨将石无月囚禁在玉牢中,未尝没有帮石无月戒断此种欲念的用意。不过秦素却是不用害怕,她修炼了李玄都的“太平青领经”,已经将种种所学悉数化去,若非“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她的境界不到,还不能化去,否则就连“太上忘情经”的反噬也不会有,所以秦素大可不必担心会被“长生**经”影响。

    这世上修炼了完整“长生**经”的人共有两人,一个是宋政,一个就是澹台云,当年两人之间与李玄都和秦素颇为相似,宋政对于澹台云并不藏私。

    不过澹台云对于“长生**经”的领悟和宋政有所不同,正如“太平青领经”可以分为“太平经”和“青领经”两部分,“长生**经”也可以分为“长生经”和“**经”两部分,宋政更注重男女合修的“**经”部分,而澹台云则更重视吸取天地日月精华的“长生经”部分。后来澹台云深感自身元阴有缺,不能臻至圆满之境,又通过地师从牝女宗借阅了“姹女功”,以“长生**经”和“姹女功”为基础,创出了“万妙姹女功”。后来澹台云又把“万妙姹女功”分别传给了皇甫毓秀和宫官,皇甫毓秀把这门功法改名为“万妙水银功”,带去了道种宗,宫官曾想要通过这门功法收买天乐宗醉春风,只是被李玄都等人打乱了计划。

    李玄都袭杀醉春风后,从他身上得了一部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一直没有修炼,就放在“十八楼”中。后来李玄都在整理自身所

    学的时候却发现这部“大欢喜禅”十分玄妙,水浸不湿,火烧不焚,他本对这种功法没什么兴趣,可他因为已经定亲的缘故,又见这部秘籍材质特殊,便好奇地翻看一二,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这部秘籍的夹缝之中,另有一部秘籍,这部秘籍根本不是佛门之法,而是切切实实的道门之法,而且与“**经”有许多相通之处,那日李玄都与胡良、百媚娘联手围攻醉春风的时候,从醉春风听说过“万妙姹女功”的名头,所以李玄都可以肯定这部“大欢喜禅”其实就是醉春风的“万妙姹女功”。

    虽然李玄都不清楚“万妙姹女功”和“长生**经”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渊源,但石无月可以同时修炼有“**经”和“姹女功”之人,于是李玄都便借着这个机会把“万妙姹女功”交予石无月参详,石无月毕竟也是天人境大宗师,自创功法不行,改进功法也难,但是倒推一门功法还是不难,所以她很快就断定“万妙姹女功”就是“姹女功”与“**经”的结合,不过其中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内容,可以完美弥补“**经”的不足,应该是出自“长生**经”。

    到了此时,李玄都虽然还是不知道醉春风是如何得到的“万妙姹女功”,但已经可以肯定,“万妙姹女功”必然与澹台云或是宋政有着极深的关系。

    若是以前,李玄都定然不会放过这门功法,不过现在的他却是没有太大兴趣了,而且“万妙姹女功”与“长生**经”已经大不相同,不涉及双修之道,而是以“姹女”寓意“水银”,涉及到了许多丹道,这让李玄都与秦素同修的念头也没有了。

    最后李玄都把“万妙姹女功”交给了石无月,希望她能更进一步。要知道同样是天人无量境,也有强弱之分,强者如曾经的李玄都、钟梧、悟真、宁忆、李世兴、李非烟、李元婴、藏老人等人,对上天人造化境都有一战之力,其余人都要弱上许多,石无月因为各种原因,几乎在众多天人无量境属于垫底的存在,李玄都不奢求石无月能踏足天人造化境,能够追赶上宁忆和李世兴就足够了。

    石无月虽然得了“万妙姹女功”,却没有多少兴奋之情,到了天人境界之后,除非像李玄都这样的天纵奇才,否则很少人能够因为一部功法而修为大进,就拿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来说,张氏子弟人人可学,可那么多张家之人,只出了一个张静修和一个张静沉,其余人的修为也是有高有低。

    转眼间,距离清微宗只剩下不到一日的路程,李玄都没有丝毫锦衣还乡的豪情,专心修炼白绣裳刚刚交给他的“心字卷”,争取早日将“南斗二十八剑诀”修炼到圆满境界,如今他有了“太平青领经”,虽然还是比不上有“宿命通”的秦素,但修炼其他功法也是极快,举一反三也不过如此。

    其余人则各自散去,张海石、李非烟、白绣裳这段时日与李玄都共同交流剑道,完善剑诀,各有裨益,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近日所得。至于秦素,更是逃不掉,李玄都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她,他自然又被李玄都安排了“课业”,也是半点不得闲。秦素万万没有想到,小时少时,父亲对她百般放纵,从不督促,大了之后反而要被约束。不过经过与上官莞一战之后,她也知道李玄都这是为了她着想,当然不会推诿。其实李玄都以前就是这样对待陆雁冰,再加上许多唠唠叨叨的说教,当时还年少的陆雁冰对于李玄都的“恨意”可想而知。

    石无月独自来到船头,眺望海天一线。在她的视线尽头,可以看到一抹浓重黑色正慢慢涌了上来,这是风暴的前兆。

    石无月皱了下眉头,她是个有点迷信的人,喜欢看吉凶,最是相信太平宗和阴阳宗的那一套。反倒是李玄都这个太平宗的宗主,不大相信占验之道,哪怕沈元舟算准了他和秦素的姻缘,他也认为这是事在人为,而不是天命使然。

    此时在石无月看来,李玄都还未抵达清微宗,就已经黑云压城,显然不是个好兆头,看来这次清微宗之行很是凶险。

    便在这是,宁忆来到石无月的身旁,相较于李玄都在人前和人后的两个样子,宁忆不管事人前还是人后,都是一个面孔,处变不惊,又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气息,哪怕他的心情并不忧伤,甚至是高兴,也仍旧是如此,仿佛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宁忆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石无月回答道:“我在看天。”

    宁忆也随着石无月的目光望去,“要下雨了。”

    石无月道:“应该让咱们的大掌柜出来看看。”

    宁忆不是第一次出海,当初为了复活亡妻,他就曾孤身一人行于万顷碧波之上,还与李元婴有过一次点到为止的交手,所以对于海上的情形更为熟悉,说道:“海上有雨是寻常事,不必大惊小怪。紫府他自小生活在清微宗,见惯了大海,自然不觉如何。”

    石无月有些不忿,“你怎么总向着他说话?”

    宁忆一怔,“有吗?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石无月轻哼一声,不理他了。

    便在这时,李玄都缓步从船舱中走出,望向天际的黑云,在海上看到其他船只的时候,总是先看到桅杆,然后才看到船身,说明大海不是平的,而是一道弯曲的弧线的。此时看天际的黑云也是如此,只有漆黑的一线,就像一只眯起的眼眸。

    随着船队前行,这只眯着的“眼眸”正在缓缓睁大,头顶的天色渐渐变得暗淡。

    李玄都拔出他的“人间世”,然后随意挥出。

    一道剑气,此去万里。

    漫天黑云被从中一线裁开。

    天光大盛。

第二百零五章 访客

    这道剑气极长、极远,划过天幕之后,留下一道尾痕,如挂空长虹,久久不散。

    不仅仅是站在船头上的石无月、宁忆看到了这道剑气,就是远在海的另一边的望海楼上也看到了剑气,甚至比船队中人看得更为清楚。因为站在船队方向去看这道剑气,只是一线,将漫天的雨云分割成了两半,可站在望海楼上去看这道剑气,却是一道仿佛大河的沟壑,而且就在头顶,四周仍旧是阴云密布,唯独这一条沟壑天光大盛,竟是有了几分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异景象。

    东海之上有两大胜景,一处是位于海中的望仙台,另外一处便是建造于海边的观海楼。

    望海楼共有九层,整个第九层与下面的八层并不相通,换而言之,整个第九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此地乃是观景胜地,除了那处视野最为开阔的观景台之外,只在一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立于此楼之上,可以眺望海天一色,尤其是涨潮时,大浪拍击望海楼席卷千层白雪的壮阔景象更是天下之间难得的景色。

    一个美貌美貌妇人此时便站在观景台上,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一举一动,无不流露风流媚态。

    她已经立在此处许久,起先还是眺望海面,可那道剑气像剪刀一样裁开天幕之后,她就变成仰头望天的样子。

    这一剑,是在示威吗?

    如果是示威,那么是向谁示威?

    良久之后,女子缓缓收回视线,脸上还有笑意,可眼底已经阴沉一片。

    就在这时,李如菊的声音从屏风外面传来,“夫人。”

    早年时候,清微宗有两位夫人,以大小区分,不过随着李卿云身死和李非烟被囚镇魔台,宗内已经久不听夫人这个称呼,直到李元婴娶妻之后,才再一次有了夫人的称呼,也是唯一的夫人称呼。

    女子正是谷玉笙,正所谓夫妻本一体,对于李元婴来说,李玄都来势汹汹且来者不善,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自然忧心忡忡,这些天来一直在望海楼,等着李玄都等人的到来。不过李元婴和李太一此时还未抵达望海楼,只有谷玉笙一人在这儿。

    听到李如菊的声音,谷玉笙转过身来,问道:“是宗主到了吗?”

    李如菊的声音明线迟疑了一下,说道:“宗主和小先生还没到,是您的一位故人前来拜访。”

    “故人?”谷玉笙一怔,“什么故人?”

    话音方落,就听一个女子轻笑道:“师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嫁入清微宗,做了宗主夫人,就忘了我们这些穷姐妹了?”

    谷玉笙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心中一惊,从屏风后面转出,望向来人。

    就见上官莞负手而立,正含笑望着她。

    “上官师妹……”谷玉笙刚要说话,又想起什么,对李如菊说道:“若是宗主到了,立刻通知我。”

    “是。”李如

    菊应了一声,退出门去,使得楼中只剩下谷玉笙和上官莞。

    正道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因为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又都是道门弟子,所以哪怕是出身于不同的宗门,互相之间也会以师兄弟相称,通常是宗主平辈论交,然后从宗主以下依次各自排列。不过也有例外,当年李道虚还是清微宗宗主的时候,就没有人敢跟张海石去平辈论交,因为张海石年长位尊,又境界高深,这也是李道虚和张静修相继放弃宗主之位的原因之一,委实是两人辈分太高,若是按照宗主平辈论交的规矩,多有不便。还有一个例外,就是互相之间有其他关系的,比如李玄都已经是一宗之主却称呼慕容画为师姐,这就是撇开宗门关系,单纯因为白绣裳是未来岳母的缘故了。

    正道十二宗如此,邪道十宗之间也大抵相差不多,甚至犹有过之。比如宫官、皇甫毓秀等人,随意改换门户也不算什么,故而上官莞虽然是阴阳宗之人,但也能称呼辽东五宗的谷玉笙一声师姐。

    “上官师妹说的是哪里话,只是我着实没有想到会是上官师妹登门拜访,毕竟我也隐约听到一些传言,说阴阳宗去了西域昆仑,此时不该在中原才是。”谷玉笙请上官莞入座,并亲自煮茶。

    上官莞看了眼黄花梨案几上的全套茶具,笑道:“师姐所言不错,如今阴阳宗的确去了西域昆仑,不过家师还是留了一些人手在中原,我便是其中之一。”

    “上官师妹可是稀客。”谷玉笙煮茶手法娴熟,而且赏心悦目。

    大宗门中的弟子可以分为两类,就像朝堂上的文武区分,“武将”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开疆拓土”,还是“手边戍疆”,都少不了“武将”,可“文臣”同样不能缺少,毕竟“武将”只能马上打天下,却不能马上坐天下,江湖不仅仅是打打杀杀,也还有各种生意往来,这就需要一部分人去做“文臣”,当然也有文武双全之人,不过那些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两者不能兼顾。

    上官莞走的是李玄都等人的路子,还是以武为主,而谷玉笙与上官莞不同,她更类似于陆夫人、李如是、司徒玄略等人,虽然也有修为在身,但更重要的还是起到管理、统筹和幕僚的作用。比如说李如是就是李玄都的大管家,也是李玄都的幕僚,司徒玄略这位天机堂堂主虽然境界修为不俗,但与李道师、张海石、李非烟等人相比,还是略有差距,他也是李道虚的“户部尚书”和“内阁阁员”,上要建言,下要管钱,还兼着刺探、收集情报的差事。对于李元婴来说,谷玉笙不仅仅是妻子这么简单,她还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是名副其实的贤内助。正因为如此,谷玉笙与上官莞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一路人,这些年来她的确与阴阳宗打过交道,可不是九明官上官莞,而是五明官诸葛錾和三明官王仲甫。也因为这个原因,谷玉笙借着煮茶几番思量,可仍是拿不住上官莞的来意。

    很快,茶煮好了,谷

    玉笙端起紫砂壶为上官莞倒茶,就见碧绿的芽尖慢慢浮上了盖碗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上官莞轻轻吸了一口茶香,赞道:“好茶。”

    谷玉笙轻笑道:“马上就要三月了,这是今年第一茬春茶,赶在夜里露芽的时候采的。”

    上官莞端起了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又赞道:“好,色绿、香郁、味醇、形美,若是我没猜错的花,这应是狮峰的明前茶。”

    “上官师妹是行家。”谷玉笙笑了笑,“正是狮峰的明前,一年的产量不多,可哪家都想要,辽东的秦家,吴州的张家,江州的钱家、苏家,还有宫里、宗室、帝京各路权贵,也着实不够分,这还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才得了一些,老爷子这些年来不喜饮茶,餐风饮露,于是便将这茶又给了明心。”

    上官莞将碗又放向茶几,笑望向谷玉笙,“我却是沾了师姐的光。”

    “不敢,不敢。”谷玉笙脸色肃穆,“谁不知道上官师妹是地师唯一的弟子,地师又没有子嗣,直把上官师妹当作女儿看待,这天底下的媳妇又有几个能比女儿更亲?”

    上官莞一笑置之,然后也端正了面容,望向谷玉笙,声音里透出了几分凝重,“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师姐已经等急了,那我就不与师姐兜圈子了。”

    谷玉笙却是低垂下目光,不与上官莞目光接触,轻咳了一声,“请上官师妹直言就是。”

    “刚才那道剑气,谷师姐不会没有看到吧?”上官莞盯着谷玉笙,“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那初出剑之人,谷师姐也不会猜不到吧?”

    谷玉笙抬起眼望向上官莞,“倒要请上官师妹指教。”

    上官莞见她还想兜圈子,有些腻歪,说道:“既然谷师姐不想说,那就由我来说,出剑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最近名震江湖的清平先生,同时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天刀’和白衣观音的乘龙快婿,大天师的忘年之交,就连家师,也是极看重他的,甚至还想要把我许配给他,只可惜人家眼高,瞧不上我这种山野村姑。对了,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老剑神的爱徒,明心宗主的师弟,差一点做了清微宗宗主的四先生,谷师姐还要称呼他一声四叔呢。”

    上官莞每说一句,谷玉笙眼底的阴翳都多上一分,待到上官莞说完,谷玉笙直接说道:“上官师妹究竟想说什么?”

    上官莞轻声道:“师姐应该知道李玄都此番重返清微宗是来做什么的,他是代表大天师张静修与老剑神议和的,如果和议成功,道门重归一统,李玄都就是最大的功臣,此其一。而且师姐不要忘了,李玄都除了是秦清的乘龙快婿,是张静修一手提拔扶持的太平宗宗主,也是老剑神的爱徒,师徒如父子,疏不间亲,如今儿子出息了,保不齐做父亲的就动了把他认回来的心思,到那时候,三先生如何自处?此其二。如此两点,师姐难道没有考虑过吗?”

第二百零六章 担忧

    李玄都收回手中的“人间世”,眺望远处的一线天光,笑问道:“阁臣,石前辈,你们觉得我这一剑如何?”

    石无月的病情虽说好了大半,但思维还是有些跳脱,以前她乐意听李玄都称呼自己为前辈,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占了李玄都的便宜,现在她忽然觉得前辈二字显得她太老了,女人就是如此,小的总想拼命装作成熟,老的又拼命想要装作青涩,于是不满道:“不要叫我石前辈。”

    李玄都一怔,没有多此一举地问为什么,而是直接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石无月回答道:“我是中秋节那天出生的,中秋无月,所以我的父母给我取名为‘无月’,有一首词《一剪梅·中秋无月》:‘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无月,无月,月在何处?月在杯中,杯且从容,歌且从容。于是师父给我取了一个表字,就叫‘觞咏’,‘觞’是酒杯的意思,对应杯且从容,‘咏’是赋诗的意思,对应歌且从容。两者连起来,也有饮酒赋诗的意思。从今日起,你便称呼我的字吧。”

    李玄都点头应下。

    宁忆问道:“怎么忽然想起让紫府称呼你的表字了?”

    石无月当然不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不过她也有理由,理直气壮道:“紫府如今是一宗之主,以后说不定还要做掌教,烟烟是他的姑姑,白素衣是他的岳母,这是正经长辈,我与他非亲非故,当然不好妄自尊大,所以还是称呼表字更合适一些了。你不知道吗,现在好些人都已经不称呼他的表字‘紫府’了,而是称呼他‘紫公’。”

    称字而不称名,是尊称对方,称一个字再呼之为公便是最高的尊称了,所以石无月的这个说法也不能算错。

    李玄都笑道:“好,那我就称呼你觞咏。其实我们六人之间都可以互相称呼表字,不必那么拘束,秦白绢,李紫府,李云何,宁阁臣,石觞咏,还有……”

    石无月笑道:“还有李非烟。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李公取名字简单,李非烟的表字就是‘若烟’,只是已经好些年没人叫她李若烟了,因为她的名和字中都有一个‘烟’字,总共两个‘烟’字,所以当年我们姐妹之间都是叫她烟烟,就像你们都把白绢叫作素素,不过她是长辈,你就不好称呼表字了。”

    李玄都点头称是。

    石无月说完之后,宁忆这才开口道:“紫府刚才一剑,不知用了几成修为?”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算不上随手施为,大约用了八成的修为。”

    天宝六年的时候,胡良曾经在南山园问了李玄都一个差不多的问题。

    胡良问李玄都:“老李,你在剑道巅峰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当时恰好有一场夜雨,李玄都借着雨势回答说:“现在

    的我出剑,只能一点,破开雨幕却又转瞬即逝,难以持久。如果换成由你出刀,可以连点成线,将眼前雨幕从中一分为二。如果换成以前的我来出这一剑,则是一面。对天出剑,仅凭剑势,便可将此地的雨幕重新托举回九天之上,仅凭剑气,便可击散雨云,拨云见日。”

    今日李玄都出剑,看似与曾经的李玄都并无根本上的区别,但有一点,那就是数量上的裱花。以前的李玄都能够击碎雨云,那仅仅是极小范围之内,至多也就是一个南山园大小,而且难以持久,待到剑气消散,便又会有大雨落下。可现在的李玄都却是数在百里之外出剑,剑气将一块笼罩了半个天幕的雨云从中彻底裁开,而且剑气久久不散,其中差距相差不可以道理计。就好比同样是奇兵,一队百余人的夜不收和万余人马俱披甲的重骑,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宁忆当然明白这其中的不同,慨然道:“紫府剑道大成矣。”

    李玄都道:“阁臣过誉了。”

    宁忆摇头道:“哪里是过誉,只是实事求是说句实话罢了,反倒是紫府,过谦了。”

    李玄都道:“在阁臣看来,我这一剑是剑道大成,可在有些人看来,我这一剑就是示威了。”

    石无月立刻道:“我知道,就是你的那个师兄李元婴,你们两个从小就做对,长大了又争夺宗主大位,如今他在境界上被你压了一头,太玄榜上他排第十,而你排第五,他肯定恨死你了。”

    李玄都摇头道:“石前……觞咏此言不对,我们小时候的关系还是很好的,那时候我们都住在蓬莱岛上,大师兄和师父很忙,常常外出,师娘要主持宗内事务,也脱不开身。二师兄负责授业,不好亲近,冰雁又是个小丫头,胆小爱哭,只有他时常带我到岛上的各个地方去玩,有时候真是亲如兄弟一般,吃个果子都要分我一半,若是不信,你可以去问姑姑。”

    石无月没有去问李非烟,而是问道:“那你们两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真应了那句天家无亲?”

    李玄都苦笑一声,“有些时候,是时势使然,有师父和二师兄推波助澜的缘故,也有我们互不服输的缘故,再到后来,身边的人、身后的人多了,争或不争,也由不得你。如此时日久了,有情也无情,无仇也有仇。”

    石无月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指望他回心转意,还是直接废了他?”

    “回心转意……”李玄都停顿一下,“那是不可能的。我了解他,他宁可死了,也不会屈居我之下。”

    石无月道:“那就只能废掉他了,可他是老剑神的人,这个决断不能由你来下,而要老剑神亲自开口才是。”

    李玄都轻声道:“只要和议达成,老剑神不开口也是开口了,道门一统本就是一种态度。”

    宁忆忽然说道:“可是儒门不会甘心,他们一定要出手阻挠。”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担心的地方,如今形势来看,儒门中人和与李元

    婴合流几乎是必然之事,可他们总不能光明正大地截杀我,我如今剑道大成,再加上二师兄和白宗主,我们三人联手,只怕遇到长生境地仙也能一战。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派人提前一步面见家师,可家师此人不是那种会被三言两语说动之人,除非他们能给出更大的价码。如果是这种可能,你们觉得他们能开出的价码是什么?”

    宁忆略微思量后回答道:“大天师的价码已经很清楚了,如果道门一统,老剑神就会成为江湖中权势最大之人,儒门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出更高的价码,除非是另辟奇径,比如说能让老剑神在境界修为上更上一层楼,可这条路也有些说不通,老剑神已经是长生境,再往上……”

    “再往上还有三重境界,又称之为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李玄都接口道:“地仙每一百年都有一次劫难,分别是雷劫、火劫、风劫,也称三灾,每度过一次天劫,长生地仙除了增进修为之外,还能在人间再多一百年的光阴。对于任何一位长生地仙来说,都是很难拒绝的诱惑,金帐国师之所以会死,也与他冒险渡劫有着很大的关系。”

    宁忆和石无月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这些秘辛,并非每个天人境大宗师都能知晓,李玄都也是从张静修的口中得知。

    片刻之后,石无月打破了沉默,“儒门中会有这样的东西吗?”

    石无月不知道能帮长生地仙渡过天劫的是某种功法还是什么仙物,所以她只能用“东西”来称呼。

    李玄都十分肯定地说道:“儒门是三教之首,肯定会有,就看他们舍不舍得。”

    说完他便望向了宁忆。

    李玄都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他不仅见过这样的东西,而且那样东西就在他的体内,正是金帐国师花费了几十年时间和无数人力物力炼制出来的“长生石”,因为徐无鬼和澹台云相互争夺的缘故,才最终落在了李玄都的手中。哪怕“长生石”在天劫中损耗极大,仍是帮助李玄都一举踏足天人造化境,无愧长生之名。

    李玄都之所以望着宁忆,是因为宁忆曾经是儒门中人,而且出身不俗,应该会知道许多秘辛。李玄都虽然十分肯定,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想要从宁忆口中得到证实。

    宁忆沉默了稍许,言简意赅地说道:“五百年有圣人出,心学圣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当年宁王叛乱,麾下高人无数,甚至有长生地仙在幕后坐镇,可遇到了儒门的心学圣人之后,都是不堪一击,犹如土鸡瓦狗一般。至于幕后的长生地仙是否有过出手,旁人不得而知,可李玄都倾向于已经出手,只是败了,所以宁王叛乱才会被迅速平定。从这一点上来说,心学圣人极有可能是一位一劫以上的地仙,只是不知是二劫地仙,还是三劫地仙,他也极有可能留下有关渡劫的物品或者法门。

    恰恰儒门七隐士正是心学圣人离世之前留在世间的守门人。

第二百零七章 观海楼下

    大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的剑气终于消散,被分为两半的雨云重新合拢一处,不多时后,伴随着一声雷鸣,大雨开始落下。

    随着大雨落下,原本平静的海面变得不平静起来,一浪叠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吃水够深的大船还好,小船就难免上下颠簸,常在陆地之人,不能习惯这种颠簸,自然就是肚子里翻江倒海。

    不过李玄都仍旧站在船头上,任由风浪重重,大雨和海浪扑面而来,不能沾身分毫,仍旧是眺望着观海楼的方向。

    这场雨甚是凶恶,没有春雨的绵柔,已经有了几分夏日大雨的气势。

    另外一边,望海楼这边也是大雨滂沱。

    此时望海楼外整齐排列三个方阵。

    中间是天魁堂,左边是天罡堂,右边是天机堂。

    这些都是三堂中的精锐人物,修为不俗,此时立于大雨之中,各自运功,只见得在三个方阵的上方出现了一片白气云雾,仿佛蒸汽,又似是白烟,那是落下的雨滴被气机蒸腾之后所化。

    观海楼前的台阶上站了一人,是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正是天机堂的堂主司徒玄略。

    司徒玄略是司徒玄策的兄弟,只是司徒玄略在炼气练剑一事上的天赋远不如自己的兄长,所以这些年来多是负责清微宗内的各种内务,掌管钱财,少在江湖露面,在江湖上声名不显。不过在清微宗中,司徒玄略却是好大的名气,与张海石、李元婴、李道师一样,都是可以影响清微宗决策的核心人物。

    三堂弟子的目光都落在司徒玄略的身上,司徒玄略却没有看他们,而是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

    在那里原本有一线天光,现在却已经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有几人前后簇拥着两人来了,有人撑着两把大伞,在大雨之中好似两片枯黄的落叶。在所有人都不撑伞的时候,有人撑伞,便显示出两人极为不俗的身份。

    司徒玄略收回了视线,望向来人,微微欠身,表示尊敬,“宗主、小先生。”

    来人正是李元婴和李太一。

    早先的时候,清微宗上下都是按照老宗主六位弟子之间的先后排名称呼李太一为六先生,可是随着老宗主表示不会再收新的弟子之后,李太一就成为了事实上的关门弟子,也不会再有七先生了,所以许多人就改口了,将“六先生”变成了“小先生”。

    不过清微宗中的事情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小先生又对应了当年的大先生,两人是一头一尾,一大一小,而大先生是何等人物,已经不必多言,如果大先生如今还活在世上,这清微宗的宗主之位必然是大先生,什么三先生、四先生,以及二先生,都无力争夺,也不会去争,甚至清微宗会出现一门两长生的局面。虽说大先生如今不在了,但他的影响力还在,过去

    许多人认为李玄都是第二个大先生,可是随着李玄都离开清微宗,这个说法已经行不通了。在李玄都之下就是陆雁冰和李太一,陆雁冰是肯定当不起这个称呼的,那么就只有李太一了,尤其是李太一登顶少玄榜之后,更是被许多人看好,认为他也是能够竞争宗主大位的有力人选之一。配上这个“小先生”的说法,刚刚好。

    至于李玄都,倒不是清微宗中还有人敢瞧不上他,而是在他们看来,李玄都之前程远大,已是无可限量,自然不会再来争抢这个宗主之位,自然也就排除在外。

    不过张海石对于“小先生”这个称呼极为不喜,曾经有人在他面前顺口提了一句“小先生”,被张海石开口训斥,正巧那人手脚也不大干净,有贪墨劣迹,直接被张海石发配到枯叶岛上。自此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二先生是怎样的态度,没认敢不开眼地在二先生那里找不自在。

    按照道理来说,张海石已经退出宗主之争多年,不大可能再来竞争宗主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李玄都又因为各种原因而离开了清微宗,那么李元婴最大的威胁就是李太一,两人应该水火不容才是,可今日两人却一起现身,立时透露出许多不寻常的意味。

    为什么会如此,答案也显而易见,那就是四先生又要回来。

    都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四先生走的时候是孑然一身,可回来的时候却是实实在在的富贵发达。

    有明眼人已经看出来了,仅仅一个太平宗不算什么,可中州的静禅宗和天乐宗也隐隐以四先生为首,现在不显,待到二十年之后,那可是两外一番光景了。除此之外,正道之中,四先生有慈航宗、玄女宗等盟友,邪道之中,有补天宗、忘情宗为外援,这叫什么?这叫举足轻重,就算四先生还是那个丢了一身修为的四先生,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没人敢于小觑,更何况如今的四先生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五位。

    谁都知道这次的太玄榜不一样,分量很重,仅仅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就有七人更多,若是放在以前,这七人谁不是稳居前三甲的神仙人物?在七人之中,张海石、白绣裳、张静沉、王天笑都是老人了,极天王更是藏老人、万寿真人的同辈之人,就算是上官莞,也已是而立之年,最年轻的就是李玄都,还不满三十岁,正应了那句话,长生有望。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陆雁冰都明白的道理,清微宗中最是少不了俊杰,自然也识时务,没有人小瞧四先生,只会更重视四先生。正是因为重视四先生,才会有今日宗主和小先生摒弃前嫌的同行而至。

    想到这儿,不少人也学着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那般仰头看天。都说风是雨的头,四先生就是一场山雨,此时雨未至,风已经到了,不见其人,就已经让清微宗上下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大的威风!

    关于四先生的来意,众多清微宗中人也思量良多,

    谁都知道四先生的来意是作为中人来谈南北议和,可也绝不仅限于议和那么简单。凡事都要往深处想,都说三大亲族,父族、母族和妻族,也就是叔伯堂兄弟、舅舅表兄弟、岳父舅哥连襟,李玄都不是清微宗的人了,可还是李家的人,父族和母族其实是一族,那就是李家,李卿云已经故去不假,可还有一个李非烟,许多老李家的人还是认可这位当年的二小姐的,那么李非烟支持谁?如果把清微宗看成是内外两层,内层是李家,有李非烟,外层是清微宗,有张海石。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仍旧对清微宗有极大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形下,李玄都希望谁来做清微宗的宗主?自然不会是多次与他为敌的李元婴或是李太一。无论是李元婴,还是李太一,仅凭一人之力,都不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因为李玄都身后还有一个庞大的妻族,虎踞关外,继而虎视天下。那么两人只能选择联手。也应了一句话,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就在众人思虑纷纷的时候,李元婴和李太一已经在观海楼前的台阶上站定,李元婴局中,左边是司徒玄略,右边是李太一,身后各有一人撑伞。

    李元婴望向司徒玄略,因为司徒玄略是老宗主派来迎接李玄都的,他也不好擅自做主。

    司徒玄略会意,轻声说道:“老宗主说了,这次不仅仅是我们清微宗的事情,还涉及到慈航宗的白宗主、忘情宗的秦宗主、太平宗的李宗主,其中又牵涉着大天师和‘天刀’,所以一定要守礼、守规矩,不要闹出什么比武斗剑的事情,伤了和气,坏了面子。”

    李元婴和李太一俱是一凛,已经明白了老宗主这番话的用意,这是在警告他们,不能因私废公,不要依仗着这里是清微宗的地盘就为所欲为,那样老宗主绝不会认可。

    李元婴沉声道:“请老宗主放心,绝不会坏了规矩,更不会失了礼数。”

    司徒玄略微微低头,稍稍后退一步,落后李元婴半个身位,示意自己已经把话传到,现在还是以李元婴为主。

    李元婴又看了眼李太一。恰巧李太一也朝李元婴望来,两人的目光略一交汇,李太一开口道:“大哥,大嫂已经等了许久,要不要见一见她再说?就是二哥,也要称呼一声嫂子的。”

    清微宗是清微宗,李家是李家。按照清微宗的排序,李元婴排行第三,李玄都排行第四,李太一排行第六。可是按照李家的排序,就是李元婴排行居首,李玄都次之,李太一最次。因为李玄都已经被逐出清微宗,所以李太一故意不用清微宗的师兄弟称呼,而是改用李家的称呼,称呼李元婴为大哥,称呼李玄都为二哥。

    李元婴立时明白了李太一的用意,略微沉吟,“东皇说的不错,左右紫府还要半日的光景才能赶到,也不急于一时。”

    他又是略微犹豫,“东皇,你随我一起来,就请司徒堂主在此稍待片刻。”

第二百零八章 迎客

    磅礴风雨中,船队终于到了。哪怕是大于茫茫,灯火通明的巍峨观海楼也是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观海楼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从陆路到观海楼,便是从较为平缓的山路登山,另一条山路便是依托峭壁修建,异常险峻,只容一人紧贴崖壁攀沿铁链行走,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一处从崖壁上向外凸出的天然平台,平台上有一只大吊篮,足够十余人同时站立其中。另有绞盘铁锁,与吊篮连接,可以将吊篮徐徐降下。崖底是一片海滩,修筑有一座码头,此时这座码头已经被重新扩建,足以停靠秦素的座船,除此之外,海滩上海修建了一座类似驿馆的别院,可见清微宗在将近月余的时间中也做了许多准备,花费了不少心思。

    此时在这片海滩上站满了清微宗的弟子,哪怕是是大雨滂沱。再看这些清微宗的神情,没有半点喜迎贵客登门的意思,反倒是有些如临大敌。

    站在最前面的共有五人,也只有这五人有资格撑伞,分别是:李元婴、李元一、司徒玄略、谷玉笙、陆雁冰。

    陆雁冰也是刚刚赶到不久,倒不是她故意轻慢,委实是帝京城中的事情太多,一时半刻脱不开身,她本想借口赖在帝京不回来,不去掺合这滩浑水,又没胆子去跟师父说,只能向二师兄委婉提了一句,二师兄倒是没有训斥她,不过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的提议,没有半点余地,而且直言这是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对她这个五师妹,甚是想念。陆雁冰无法,只能从帝京往齐州赶,心情自然谈不上好,可又无从发泄,只能强压在心底。

    李元婴等人都眺望着远处的海面,已经可以看到雨幕下的庞大船队,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可陆雁冰却是懒得掩饰,恨不得将满腹牢骚挂在脸上,倒不是陆雁冰不怕李玄都了,而是因为李玄都已经和秦素定亲,未来的嫂子是自己的好姐妹,肯定会帮自己说话,这才让她有恃无恐。

    与此同时,陆雁冰也在心中腹诽李玄都不是个好东西,非要折腾自己做什么,你们争你们的,斗你们的,她坐在旁边看戏,岂不美哉,不管是谁胜了,她就拜一拜,就这么简单。为什么要把她给卷进来,逼着她选边站队,她陆雁冰算个什么人物,还能左右宗内局势不成!

    陆雁冰越想越气,开始盘算着要找个机会在秦素那里告上一状,她奈何不得李玄都,秦素还奈何不得吗?只是陆雁冰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已然在无形之中选边站队,无论是腹诽李玄都的不厚道也好,还是想要找秦素告状也罢,其实都是自己人的举动。

    就在此时,李元婴忽然开口道:“陆师妹。”

    陆雁冰一怔,然后回过神来,问道:“三师兄,你在叫我?”

    “是。

    ”李元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陆师妹与秦宗主是多年的好友?”

    陆雁冰又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元婴口中的“秦宗主”说的就是秦素,她点头道:“正是,我们从小就认识,还有玉清宁。师兄你也知道,当年师娘她们是有过结社之举的,除了师娘和师姑之外,还有忘情宗的韩宗主和玄女宗的萧宗主她们,后来又传到了我们这一辈,秦素继承了韩宗主的位置,玉清宁继承了萧宗主的位置,而我则是继承了师娘的位置。”

    李元婴点了点头,“清平先生此番造访本宗,其来意,想必你已经清楚,既然是和议,关键就在于一个‘议’字,若是陷入僵局,到时候少不得要冰雁出面。”

    陆雁冰脸上的笑容一僵,“要、要我出面?”

    李元婴又点了点头。

    陆雁冰的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有清微宗高手踏水而来,禀报道:“启禀宗主,其他船只已经四散停泊,唯有清平先生的座船独自朝这边驶来。”

    李元婴吩咐道:“待会儿一切遵循着规矩行事,不得有误。”

    在他身后的随从轻声应是。

    不多时后,一个巨大黑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再有片刻,一艘大船破开重重风雨的阻隔,只见那船头上立着一人,居高临下,俯瞰众人。

    正是李玄都。

    李元婴抬头望向站在船头上之人。

    兄弟二人的视线交汇,表面上看起来都是十分平静,可心中到底是如何想,又是如何复杂,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沉默了片刻后,李元婴抬了抬手,身后的众多清微宗弟子一起行礼,齐声道:“恭迎清平先生。”

    大船停靠稳当之后,放下船板,一行人缓步下船。

    为首的正是李玄都,身后随行的依次是张海石、白绣裳、秦素、李非烟、石无月、宁忆,以及押送着阶下囚的也迟。

    李玄都与李元婴互相见礼,丝毫看不出两人在去年还生死相向,李玄都被李元婴用“无相剑”刺入胸口,然后李玄都又还了李元婴一剑,并且差一点就要了李元婴的性命。

    李玄都举目望向李元婴身后的众多清微宗弟子,轻笑道:“都是自家人,又不是不认得我,何必多礼。”

    ……

    蓬莱岛,八景别院,真境精舍。

    道门典籍有言,三清祖师中的上清灵宝天尊的道场名为“仙域真境”,“真境”二字便是取自此处,牌匾上的四个字是李道虚亲笔所书。

    精舍设计不同寻常,极为狭长,入得殿门之后,是一条挽着重重纱幔的长长通道,通道尽头又是两扇殿门,在那两扇殿门后面才是真正的精舍。

    此处殿门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上面写着四个篆体大字:“法莫如显”。此匾与殿外匾额上的“真境精舍”四个大字如出一辙,也是李道虚的手笔。

    李道师平时可以进入精舍的外间

    ,可要等李道虚传唤之后,才能进到挂着“罚莫如显”牌匾的内室。

    在外间通道两侧每隔两丈就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空,炉内有青色火焰熊熊燃烧,使得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紫色烟雾,让此地变得烟雾袅袅,好似仙境。

    除此之外,精舍通道正中还摆着一座好大的铜壶滴漏。静寂中,大铜壶的滴漏声清晰可闻。

    所谓滴漏,与日晷作用相同,都是用来计时的。

    李道师看了眼漏壶中慢慢上浮的刻木,铜壶木刻上“申”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申”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说明马上就是申时。

    就在这时,李道师听到里面传来李道虚的声音,“进来吧。”

    “是。”李道师应了一声,轻轻推开内室的殿门,走入其中,然后又顺手关上了殿门。

    进到精舍后,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奉着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的神位,在神位之下则是一座铺有玄色蒲团坐垫的阴阳法座,法座之下是一张地衣,地衣如画,其中天昏地暗,云遮雾绕,雷电森然,其中隐隐约约有一道黯淡身影穿行其中,乃是与“天师飞仙图”并列齐名的“剑仙飞升图”。

    虽然是闭关场所,但毕竟不是修建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四周开有窗户,此时开了窗户,外头的风裹挟着雨滴水汽飘了进来。正端坐在精舍法座上的老人对此无动于衷,仍是闭着双眼。

    不得已,李道师只得轻轻唤了一声:“师兄。”

    自从李非烟脱困之后,李道虚便让李如师改回了本来名字,不许他再用“李如师”的名字,当初李道师之所以改名为李如师,本就是为了逢迎李道虚,如今李道虚有令,他自然无不遵从。不过李道师也从其中嗅出了许多意味,李道虚之所以下这样的命令,显然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否则也不会任由他改名多年,这是在给李非烟面子,换而言之,这位师兄对于亡妻还是有情分的,并非外人所传的那般无情。

    李道虚缓缓睁开双眼,先是看了眼窗外,然后收回视线,说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念完这首诗后,李道虚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李道师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今日的这场雨是应景,紫府的那一剑也是应景,应了第一句。接下来的这句‘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还是应景。如此应景应情,让我不由感慨,莫非是天意如此。”

    李道师知道,下面师兄要说的才是关键,便静静地等听下文。

    李道虚问道:“和议一事,你怎么看?”

    李道师斟酌了一下,“大势所趋。”

    李道虚脸上露出些许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李道师立刻低下了头。

第二百零九章 一夕安寝

    人是要有交流的,哪怕是孤家寡人的九五之尊,也难以逃脱这个窠臼,所以历代帝王身边才会有那么多的宦官,并且掌握实权。在宦官权势最为鼎盛的朝代,宦官可以握有禁军兵权,皇权更迭总少不了宦官的存在,到了本朝,宦官的实权有所削弱,不至于废立皇帝,但也不容小觑,内庭二十四衙门,二十四位太监,其中以司礼监为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尊称为“内相”,与被称为“外相”的内阁首辅分别掌握“批红”和“票拟”之权,司礼监首席秉笔管着青鸾卫都督府,被尊称为“督公”,放在百余年前,“督公”在江湖上的凶名更甚于地师和圣君。

    李道虚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物,那就是李道师。两人是师兄弟,很早就认识了,李道师不管自身品行如何,对于李道虚是忠心耿耿,所以在众多师兄弟中,李道虚最看重这个师弟。后来,两人又分别娶了师父的大女儿和二女儿,成了连襟,关系更为密切,所以在李道虚成为宗主之后,李道师也成为宗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些年来,李道虚不止一次感受到来自弟子们的威胁,在诸位长生地仙中,也只有他有这样的困扰。

    大天师张静修就不必说了,张静沉固然不俗,可那是他的兄弟,不是弟子,后辈弟子中少有成器之人,徐无鬼只收了两个弟子,也是寻常,圣君澹台云年纪最小,就更不用说了。唯有李道虚,收弟子的时间最早,眼光最准,弟子成就也是最高。

    其他人苦于青黄不接之势,想着如何让弟子尽快成长起来,可李道虚却是无奈弟子们的进境太快,六位弟子,大弟子司徒玄策若是还活着,如今只怕已经踏足长生境,二弟子、四弟子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三弟子中规中矩,也是天人无量境,还有关门弟子,资质之高,更甚于四弟子和大弟子,长生有望。不是李道虚说大话,除了一位五弟子稍逊,剩下的五位弟子此生都有可能成为长生境,资质已经够了,主要是看机缘造化,所以对于李道虚来说,弟子们的威胁从来就不是一句空话。

    自古以来,皇帝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太子不能太过无能,否则将来难以继承帝位、担当大任,可太子也不能太过贤能,否则便会威胁到皇帝。皇帝可以压制太子,以免太子党羽坐大威胁皇权,可又不能把太子削弱成一个孤家寡人,如果太子没有自己的班底,日后继位难免会被群臣架空,或是被权臣挟制,这其中的度,很难把握。

    哪怕是李道虚,面对杰出的弟子们,也没有把握好其中度,尤其是司徒玄策和李玄都,此二人太有自己的想法,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孝子,在许多事情上的见解与李道虚不同,也不打算屈从于父亲。张海石倒是与李道虚没有太多分歧,可他性情太过偏激,因为司徒玄策的事情与李道虚有了心结。所以李道虚选择相对平庸的李元婴

    是没办法的办法,平庸也意味着听话,更愿意为师父承担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最合李道虚的心意。至于李太一,李道虚爱其才,却不大喜欢他的为人。

    如此一来,师徒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微妙,李道虚有许多话不好与弟子们深谈,再加上发妻故去,李道虚能言之人,就剩下了师弟李道师。

    像今日这样的对话,这些年来已经不知有过多少次。李道师已经习惯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李道虚,所以此时他只能沉默以对。

    李道虚目光移向窗外的大雨,“六个人分成了两派,司徒玄策、张海石、李玄都、陆雁冰是一派,李元婴和李太一是一派,他们都没有真心了,现在连你也没有真心了。”

    直到这时候,李道师才抬头望向李道虚,“师兄,我哪里没有真心了?”

    李道虚道:“我刚才问你怎么看这次和议,你为什么不说自己的心里话?”

    李道师低声道:“师兄胸中自有乾坤,洞明烛照,哪里需要我给师兄出谋划策。”

    李道虚面无表情道:“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只管说就是。”

    “是。”李道师垂手应了一声,“说是大势所趋,那也不见得,毕竟中间还牵扯了一个儒门,儒门之人不会同意道门一统,李玄都也好,张静修也罢,他们也忌惮着儒门,如果师兄不同意和议,他们是既得罪了儒门,也无力与我们开战,我们反而能趁此时机交好儒门,得到儒门的扶持,甚至是借儒门之力消灭张静修。只是如此一来,也有弊端……”

    李道虚接口道:“弊端就是道门一日不统,就一日不是儒门的对手,我们纵然可以趁此时机交好儒门,可说到底是跪着的交好,生死荣辱还是捏在儒门的手中。灭了张静修又如何?还不是蚌鹤相争,渔翁得利,一言蔽之,这是中了儒门的分化之策。”

    李道师道:“正是。现在儒门中人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年来道门日渐势大,已经威胁到了儒门,生死安危岂能操于他人之手,儒门之人信不过张静修,可同样信不过我们,只有我们和张静修都成了废人,他们才肯罢休。可他们又不想直接与道门开战,毕竟太平久了,惜命,于是他们就想分而治之,然后步步紧逼,我们只要一步退让,就会步步退让,这就像一点点割肉放血,等我们被逼到了绝境想要拼命的时候,却发现早已没有气力,这样就又会变回以前儒门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李道虚叹息一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李道师大声说道:“师兄所言极是。”

    然后两人陷入沉默之

    中。

    世上的事情总是两难,不和议,得利的是儒门,和议,又心有不甘,毕竟在这场南北之争中,占据优势的是李道虚。虽说和议之后,得利最大的还是李道虚,但是三位掌教之一与大掌教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这个决断,需要李道虚自己来下,这也是李玄都前来面见李道虚的主要目的。

    李道师望着沉默不语的师兄,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师兄,还有一事……”

    李道虚似乎早有预料,只回答了一个字,“说。”

    李道师见此情景,知道师兄心中早有成算,也不再顾忌什么,说道:“上官莞去见了三夫人,三夫人又见了宗主,今天下午宗主派人来见过我。”

    李道虚又闭上了双眼,“不要这么复杂,直接说,儒门那边开出了什么条件。”

    “是。”李道师压下心头的震惊,“师兄所料不错,上官莞是代表儒门中人来谈条件的,不过具体条件,她还没有说,要见到师兄之后才肯开口。”

    李道虚沉默了。

    李道师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跟着沉默。

    过了大概小半柱香的工夫,李道虚才开口道:“你去告诉她,如果她不想说,那就不要说了。明天我会见我的弟子,只是叙旧,同时也见一见我们李家的媳妇,后天我会与紫府正式谈和议的事情。”

    李道师心头一震,已经明白李道虚的意图,便不再讳言,“那些儒门隐士妄自尊大惯了,看来死了一个虎禅师,还是不能让他们警醒,非要多死上几个,他们才知道如今的世道变了。既然是求人,那就该有一个求人的样子,休想摆出纵横家说客的架子。师兄给他们一天的时间考虑,我想已经是足够了,不过宗主那边……”

    李道虚淡淡道:“明心怎么了?心中委屈吗?”

    “宗主万无这等意思。”李道师一惊,赶忙说道:“只是宗主他担心四……紫府会与他为难,毕竟师兄您也知道,老三和老四之间是有旧怨的,这么多年也没能化解,如今紫府背后靠着秦家,还有张静修和白绣裳,至于二先生,更不必说了,紫府大权在握,意气风发,明心是担心紫府借着这次和议的由头,寻他的不是。”

    李道虚道:“要我出面压下紫府,很简单,只要不牵涉到家国天下,紫府还是一个孝子,肯听我的教导,可我能照看明心一时,照看不了一世。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回去告诉明心,当年紫府孤身一人离开清微宗,也没什么师父做依仗,却成就了今日的功名,他这个做兄长的,是否要承认自己不如这个兄弟,如果他承认,那就立刻请辞宗主之位,然后我送他去凤鳞州,大富大贵没有,一世太平还是有的。”

    李道虚的语气平淡,可话语内容却是极为严厉,李道师不敢为李元婴辩白,恭敬应下:“是。”

第二百一十章 祭拜

    此时望海楼上,已经开宴,是接风宴。因为女客众多,男女之间多有不便,所以分为男女两桌,用一扇屏风遮挡。

    男子这边,都是老熟人了,没什么好说的。关键是女子这边,有白绣裳,从名义上来说,她是亲家母,是长辈,又是一宗之主,所以一番谦让之后,让她坐了上座,还有李非烟,也是长辈,而且是正经的本家长辈,再加上石无月,就有了三位长辈,谷玉笙、秦素、陆雁冰却是小辈了。既然秦素已经和李玄都定亲,那么她和谷玉笙就是妯娌,也是陆雁冰的正经嫂子,算来算去,陆雁冰最小,只能敬陪末座。

    之所以男女分成两席,也是因为男女之间的话题不大一样,男人们总喜欢指点江山,说些国家大事,比如庙堂如何,金帐战事如何。女人们不大喜欢在这种私下的场合再去谈那些所谓的大事,她们更喜欢说些“小事”。可又赶巧了,这些女客们竟是无一人生儿育女,也就不能聊子女的事情了,好在有谷玉笙,帮忙调和气氛,说些时兴的衣料、首饰样式,亦或是最新的话本小说,倒也其乐融融。

    说到这些,少有女子能够免俗,就算当年的女帝和如今的太后谢雉,也是如此。当年女帝曾经将中书省改为凤阁,门下省改为鸾台,又把吏部改为天部、户部改为地部、礼部改为春部、兵部改为夏部、刑部改为秋部、工部改为冬部,可见其女子精巧细微心思。谢雉曾在宫中带领宫人亲自制作胭脂以供自用,技艺高超,也可见一斑。

    只是说着说着,就谈到了一个并未列席却绕不过去的女子,认真说起来,她才是此地的主人。正是李道虚的结发妻子,李非烟的亲生姐姐,李玄都等人的师娘,李卿云。

    提到了李卿云,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谷玉笙再怎么八面玲珑,李卿云毕竟是她的婆母,她也不好说什么,尤其是李非烟在场的情形下。

    女席这边熄了声音,仅仅是一道屏风相隔的男席那边也渐渐安静下来。席上,李玄都和李元婴各自端着酒杯,保持着将喝未喝的姿态,脸上神情平静,让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过了片刻,李玄都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说道:“说起来,马上就是师娘的忌日了。”

    李元婴也随之放下酒杯,轻轻点头。

    一场接风宴匆匆而散。

    李玄都等人就住在观海楼中,卧听夜雨声。

    严格来说,观海楼并不在清微宗的核心范围之内,清微宗的核心所在是以蓬莱岛为首的一百零八岛,所以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而少有人会说齐州清微宗。从这一点上来说,观海楼其实处于清微宗的外围,许多要前往清微宗的贵客都会在此落脚,有些迎客亭和送客亭的意思。

    第二日一大早,雨势稍小,从滂沱大雨变成了绵绵春雨,像牛毛,似花针,如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使得一切

    建筑全笼着一层薄烟。

    清微宗的弟子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大人物们是不用自己亲手撑伞的,自有人为他们撑伞,是特制的大伞,足以容纳两三个人而不显拥挤,保证不会沾湿衣衫。伞面是暗黄色的油纸,撑起来之后就像一片片巨大的枯黄落叶,从上方俯瞰,就像落叶落在了水波细流中,随着水流一路飘荡着。

    李玄都等人今日要前往蓬莱岛,去八景别院,除了李道虚在等他们之外,还有清微宗的众多堂主、岛主。

    李玄都一众客人,不必乘坐来时的座船,因为李道虚已经派出了自己的座船,也就是那艘长年停泊于蓬莱岛码头的白龙楼船,以表示他对这次和谈的重视。

    这不是秦素第一次去蓬莱岛,也不是她第一次见李道虚,可不知怎的,她还是有些难言的紧张,就像新妇见公婆。秦素本想找闺中好友兼未来的小姑子陆雁冰开解下,可她发现陆雁冰比自己还紧张,只能熄了这个心思,变成自己开解自己了。

    这是陆雁冰的老毛病了,对于这位师父,她总是畏大于敬,那座蓬莱岛,对于她来说,就如龙潭虎穴一般,能不去还是不去。而且这次不同以往,三师兄和四师兄一起来了,怎么看都不会一笑泯恩仇,那就势必是一场龙争虎斗了,她可是最不喜欢这些了,尤其不喜欢自己也身在其中。更何况上一次四师兄去见师父,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还记忆犹新。

    众人怀着各自的心思,登上了前往蓬莱岛的白龙楼船。

    当白龙楼船抵达蓬莱岛的时候,李玄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轻易不会离开八景别院的师父李道虚竟是换上了一身石青色鹤氅,亲自相迎。

    李玄都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只能赶紧下船上前,师徒二人执手相望,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李道虚打破了沉默,说道:“距离上次见面,刚好过去一年,光阴如梭,不过区区一年的光景,就已经变了模样。”

    李玄都轻声道:“师父如旧,一切安好。”

    李道虚笑了笑,说道:“走,去别院。”

    李玄都恭敬应道:“是。”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处父慈子孝的戏码,只是在场的其他人都明白,牵涉到了大势,牵涉到了重大利害,就没什么父子,更没有什么师徒。李道虚亲自相迎,李玄都不曾主动问安,都在显示一件事情,两人是在平等对话,而不像上次那样,是李玄都单方面的请求和谏言。

    此情此景落在许多经历过大先生时代和“三四之争”的清微宗老人眼里,都免不得要轻叹一声,当年的四先生还是走到了大先生那一步,只是会不会步大先生的后尘,还未可知。

    到了八景别院之后,以白绣裳和秦素为首的客人们才正式与这位老剑神见礼,李道虚的态度很平和,没有想象中的拒人千里之外,这让秦素有

    些恍惚,眼前老人还是那个一怒而天地色变、一剑摧破藏老人法身的大剑仙吗?

    兴许是秦素的惊讶太过流于表面,落在了李道虚的眼中,李道虚在与众人见礼之后,专门对秦素说道:“怎么,白绢是怪罪我没有出席你们的定亲典礼吗?若是这样,待你们大婚的时候,我一定补上,并为你们置办一份厚礼。”

    李道虚的语气很是平和,甚至还有几分亲切和长辈应有的慈爱,对于清微宗中人来说,这是极为罕见的,正常老宗主说话,应该是无悲无喜的平静和淡然。而且这不是李道虚第一次对秦素这样和颜悦色,无论李玄都是曾经的弃徒,还是今日的清平先生,秦素都始终享有这份殊荣,不因李玄都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只是不知李道虚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背后的秦家,还是因为她的性情让李道虚十分满意。

    这个场景落在谷玉笙的眼中,她竟是生出了几分嫉妒,明明她才是长媳,可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殊荣。只是她很快便把这股情绪强压了下去,脸上不曾显露分毫不满。

    秦素有些受宠若惊,赶忙说道:“不敢,不敢。”

    李道虚微微一笑,未再多言。

    来到正堂分而落座寒暄之后,李道虚和李玄都似乎心有默契,谁也没有主动提及和议的事情,然后就听李道虚说道:“今日是你师娘的忌日,既然紫府回来了,那我们就一起去见一见她罢。”

    李玄都立刻起身应道:“我也正有此意。”

    因为关乎到李家的家事,所以白绣裳等人就不跟随了,只有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张海石、李元婴、李玄都、陆雁冰、李太一、谷玉笙、秦素等人前往。

    李卿云的墓也在蓬莱岛上,距离八景别院不远,依山傍水,风水极好,而且规制很高,是按照公侯品级修建而成,除了地宫和地上建筑之外,还有城墙和神道,两道城垣形成内外两城的格局,主神道长达五十丈,贯穿内城外城中轴,直通正殿,在神道两侧各自摆置有各种玉石神兽,栩栩如生,不怒而威。

    这里有天魁堂弟子轮番护卫,并有专人打扫,不染尘埃。老宗主驾临,天魁堂弟子纷纷列队相迎。

    一行人步入这座供后人祭拜的地上大殿之中,殿中略显冷清阴森,李道虚先是上了一炷香之后,负手站定,望着亡妻的灵位沉吟不语。其他人则是从李非烟开始依次上前祭拜,李非烟和李道师一起,李元婴和谷玉笙一起,其余人则是独自祭拜,最后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主动拉住秦素的手,一起跪在灵前香案前的软垫上,秦素望着高高的灵位,已然明白了今日祭拜的含义,所以她的心很诚,没有半点敷衍。同时她又忍不住偷瞧李玄都,只觉得李玄都的表情很是肃穆。

    最后,李玄都燃起一炷香,嘴中念念有词,将其插在了香案上的香炉中。

第二百一十一章 师徒并行

    蓬莱岛上许久没有热闹了,李家的人也许久没有到的这么齐了。李玄都仰头望着师娘的灵位,虽然他已经记不大清师娘的音容相貌,可在他的心目中,还是对这位师娘有着极深的感情。两者并不冲突,有些人从未见过父亲和或者母亲,但仍旧有着深厚的情感,因为他们会从旁人的描述中来想象未曾谋面的父母,最终在心中形成一个鲜明立体的形象,并且对其倾注感情,不是真人而胜似真人。

    李玄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许人也,所以也就无从想象,对于他来说,收养他的师父和师娘便是父母。师娘故去的时候,李玄都还小,可在以后的许多年中,有许多人告诉他李卿云是一个怎样的人,足以让李玄都在脑海中描绘出一个慈母形象。

    严父慈母。李道虚是一位无可置疑的严父,只可惜慈母故去太早。据张海石所言,师娘李卿云之死,与大师兄司徒玄策之死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夫妻决裂也是由此事始,从这一点上来说,李卿云的确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慈母。

    这次李家众人一起祭拜李卿云,当然不仅仅是祭拜那么简单,同样有着许多不同的含义,从始至终,只有两人上香,从李道虚开始,由李玄都结束。这也显现出两人与众不同的地位。

    李元婴等人也许感触不深,李非烟和李道师夫妻二人却是感慨良多,因为当年司徒玄策就是如此地位,那时候宗内大事几乎都是师徒二人共商而定,自从司徒玄策死后,就再也没有一人能与李道虚并肩而立了。

    如果抛开所有的利害不谈,在如今的五位弟子中,李道虚最喜爱的还是李玄都,此时看着李玄都为亡妻上香,李道虚也有些感慨,如今的李玄都不说羽翼丰满,但也不是孤身一人了,以后只要不出大的差错,那么成为老玄榜上的一方豪强几乎是必然之事。毕竟她还年轻,还不到三十岁,还有七十年的光阴,不像他们这些垂暮老人,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二十年了。

    二十年,很长也很短。道门不是世俗王朝,国祚长的,不过三百年,国祚短的,二代而亡。可道门与世俗王朝不一样,从创立到如今,已有千余年,多少王朝兴衰,多少次日月换新天,对于道门而言,二十年其实是很短的时间。道门分离崩析不是一朝一夕之事,那么想要重归一统,同样不是一蹴而就,这个过程也许要几代人的努力,二十年的时间,还是太过仓促了。

    出来大殿,李道虚走在最前面,李玄都仅仅是落后了李道虚半个身位,其余人跟在后面。忽然,李道虚停下脚步,说道:“紫府,我有好些年头没有在岛上走动了,今天你回来了,就陪我到处走走,如何?”

    李玄都点头应道:“是,师父。”

    李道虚对其他人说道:“白宗主他们还在等着,你们先回吧。”

    众人齐齐应是。

    秦素望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对她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担心。秦素还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李非烟走了过来,与她轻声耳语几句,李非烟又抬手招呼陆雁冰过来,吩咐道:“冰雁,你陪着你嫂子,她对这儿不熟。”

    陆雁冰笑着挽住秦素的胳膊,道:“我最熟了,我来给素素带路,不对,现在应该称呼四嫂了,我来给四嫂带路。”

    秦素听了这位闺中好友的话,脸色微红,道:“什么四嫂,我们只是定亲,还没成亲。”

    陆雁冰笑着说道:“那不是早晚的事情吗?再过三个月,你就是我们老李家的人了,以后就叫你李秦氏,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秦素见陆雁冰越说越没谱,在这一点上,陆雁冰与李玄都不愧是兄妹,都一脉相承,只是陆雁冰少了李玄都的好为人师,秦素知道自己不是陆雁冰的对手,便不跟她斗嘴,稍稍撇过头去。

    陆雁冰轻轻拍手,说道:“我说四嫂,害羞什么,咱们这个年纪,如果嫁人早,这时候孩子都成行了,你还动不动脸红,想要冒充小丫头是不是?”

    秦素无奈道:“哪里就冒充小丫头了,这里都是长辈,你我可不就是小丫头吗。”

    陆雁冰压低了声音,“老爷子待你是真好,亲闺女也不过如此了,要是哪天老爷子待我能有待你一半的好脸色,我就心满意足了。”

    秦素见她说的夸张,笑着摇头道:“哪有那么夸张,你毕竟是老剑神的弟子,老剑神还会对你疾言厉色不成?”

    “我可没那待遇。”陆雁冰闻言缩了缩脖子,“这种待遇,还是留给四师兄自己享受去吧,你是不知道,老爷子平时说话都是不冷不热,和颜悦色不容易,想要让他老人家疾言厉色,同样很难,你和四师兄都是例外,你是让老爷子和颜悦色的例外,四师兄是让老爷子动怒的例外,你们俩啊……”说到这儿,陆雁冰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来形容。

    秦素笑问道:“我们两个怎么了?”

    陆雁冰忽然有些感慨,“说起来,这江湖上的世家,亦或是其他大户人家,最不缺的就是怨偶,都是联姻,真能琴瑟相合的有几对,剩下的多是‘相敬如冰’了。所以有些时候,我倒是真羡慕你们两个,整天腻腻歪歪,也不嫌烦。”

    说到最后,陆雁冰竟是有几分唏嘘,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供奉着李卿云牌位的大殿,又看了眼走在最前面的李非烟和李道师。

    秦素这边,则是想到自家娘亲,触动心事,不愿再接这个话茬,笑着岔开话道:“久闻海外三仙岛的大名,上次来得匆忙,没能细细观看,这次你陪我走上一遭,我把今日之行记到我的山水游记里去。”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李道虚和李玄都已经偏离了神道,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师徒二人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并肩而行了,在李玄都的记忆中

    ,上一次还是十几年前,那时候他的只是一个稚童,被李道虚牵着,走在八景别院之中。可是那次与这次不同,那次是师徒、是父子、是大人和小孩子,这次却是两个大人,也是两个可以影响到天下局势走向的大人物了。

    李玄都不清楚师父李道虚是怎样的心境,他此时却是有些复杂,虽然李道虚仍旧身子挺直,仍旧是长生境的地仙高人,但李玄都总是生出一种李道虚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儿子看着父亲老去,从仰如山的背影望到平视眼前的老人,大约便是李玄都此时的心境。

    两人走得不快也不慢,谁也没有主动开口说话,李玄都在等李道虚开口说话,这是师徒多年以来养成的默契和习惯。李道虚却是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开口,以李玄都对李道虚的了解,师父既然要与他单独谈谈,要说什么,该怎么说,一定是早已有了计较,绝对不会临时改变。

    过了大概半柱香的工夫,李道虚终于开口道:“紫府,你上次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了许多话,虽然你嘴上没说,但是你写在了纸上,我至今还记得。”

    然后李道虚就开始背诵李玄都的谏言:“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为全宗上下之主,责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弟子,使之尽言焉。弟子尽言,而宗主之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宗主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弟子受师恩久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师尊言之。”

    “师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宗主大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全宗上下更始。举其大概:联正道三宗,败无道宋政,尝与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为仰之。登顶江湖,指日可期,非虚语也。然师尊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然愧心馁气,退有后言,以从师尊;昧没本心,以歌颂师尊,欺瞒之罪何如”

    李道虚一顿,望向李玄都,说道:“前面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这一句:‘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何故师尊逆势而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各堂主持禄而外为谀,各岛主畏罪而面为顺,师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师尊言之。伏惟师尊留神,宗门幸甚。弟子不胜战栗恐惧之至。’”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回答

    李玄都没想到李道虚会重提当初之事,不由一怔。

    李道虚没有急于评价这一句话如何,而是说道:“我当时看到这一句话,只有一个感觉。这本册子上的一个个字迹就好像一把把飞剑,向我刺来,我的徒弟向我这个做师父的拔剑了。”

    这是李道虚第一次与李玄都谈及自己当时的感受,当时的李道虚只是给出了态度,愤怒就是他的态度。李玄都在这一刻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人微言轻”,当初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都是李玄都,同样的话语却有不同的结果。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不敢如此。”

    “敢也好,不敢也罢,都过去了。”李道虚无意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这番谏言,前面将我一再吹捧,说我天资英断,睿识绝人,然后话锋一转,又说我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再借着此言引出了对清微宗上下的不满,说他们无一人为我正言。都俞吁咈之风,陈善闭邪之义,邈无闻矣;谀之甚也。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也不是你真正的目的,你真正要说的还是这一句:‘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你问我:‘何故师尊逆势而为?’最终给我下了定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没有否认,点头承认道:“正是。”

    李道虚问道:“你就没有想过,这番话,不仅仅是我,换成其他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接受,比如说张静修、徐无鬼,还有你的岳父秦清。”

    李玄都道:“想过,但是我认为,他们都不如师父,师父会明白我的用心。”

    李道虚笑了,“你这话言不由衷,不必吹捧我,我不信这些。其实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是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只是天下有识之士不直我久矣,那就未必了。这些所谓的有识之士们,哪个不是站在干岸上,换成他们站在我这个位置上,他们同样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李玄都笑道:“师父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金帐大军南下,朝廷筹措军饷,官员问财主:‘如果你有一千万两银子,你愿意捐给朝廷吗?’财主回答说:‘愿意。’官员又问:‘如果你有一百万石粮食,你愿意捐给朝廷吗?’财主回答说:‘愿意’官员最后问:‘朝廷现在不要一千万两银子,也不要一百万石粮食,只要五十万两银子,你愿意给吗?’财主回答说:‘不愿意。’官员疑惑,问其原因,财主回答说:‘因为我真的有五十万两银子。’”

    李道虚一笑置之,然后神态突然间又严肃了,问道:“紫府,你今日是否还要坚持你当初说的这番话?”

    李玄都没有贸然开口,一时间沉默在那里。

    他之所以沉默,是因为他听出了李道虚的话外音,也是李道虚提出的条件。如果道门重归一统,还面临一个问题,是继续支持谢雉的

    大魏朝廷,还是转而支持辽东的赵政。李玄都当初的那番话是反对谢雉的,所以李道虚才要问李玄都还要不要坚持当初的话,如果坚持,那就是支持辽东,如果不坚持,那就是支持帝京。

    李道虚说后天才会与李玄都正式谈和议的事情,实际上后天就是尘埃落定了,今天必须把话说透,这就是李道虚的老道之处,他要把双方开出的条件同时拿到手中比较,然后再做出决定。

    正因为如此,李道虚也催促李玄都,只是缓步而行。

    李玄都低头沉思,不是在思考自己该怎么选,他早有答案,也不打算改变答案,他是在揣摩李道虚的心意,想着如何才能说服李道虚。

    两人走了一大圈,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走出了陵墓的范围,朝海边走去。

    一路上偶尔会遇到巡守的天魁堂弟子,这些弟子都是些外围弟子,不认得长年闭关的李道虚,也不认得长年不在宗中的李玄都,立时有人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这一喊让李玄都回过神来,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他虽然已经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但却熟悉宗内的规矩,总不能让李道虚去回话,立刻回答道:“是我,李玄都。”

    “原来是四先生。”喝问的声音立时变得十分礼敬,不仅仅是因为李玄都的身份,也是通过李玄都隐隐猜出了他身旁李道虚的身份。

    李道虚笑道:“这些弟子应该算是我的徒孙了,认不得我这个师祖,还要你这个师叔出面。”

    李玄都道:“清微宗的规矩一向是好的。”

    “是啊,规矩。”李道虚感叹了一句,“我这一辈子都在强调规矩,也想要为这个天下订立规矩。”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海边,踩在沙滩上,两人都没有踏沙无痕,反而是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

    李玄都忽然说道:“弭战销兵,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

    李道虚笑了一下,“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没有说可也没有说不可,“惭愧。”

    李道虚道:“不可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紫府要想好了再回答才是。”

    李玄都恭敬道:“是,多谢师父教诲。另外,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向师父请教。”

    李道虚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道:“我是太平宗的宗主,我也是师父的弟子,又与大天师和‘天刀’有着理不清的关系,别人都觉得我是个中人,斡旋于几大地仙之间,不知多少人羡慕我此时的位置,认为我风光无限,还有人觉得现在的我是古时说客,合纵连横。可是剑有双刃,伤人也可以伤己,我这个位置看着风光,可一旦几方起了冲突,我就是首当其冲,想要置身事外都不可能,非要选择一边站队不可,否则便里外不是人。所以我想请教师父,如果师父您在我

    现在的这个位置上,您会怎么做?”

    李道虚停下了脚步,没有想到李玄都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所以他没有拒绝,而是开始思考,把自己代入到李玄都的位置上。

    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等着李道虚的回答。

    过了片刻,李道虚回答道:“如果我是你,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无非是随机应变,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做出选择。”

    李玄都笑了,“可是师父要我现在就做出选择。”

    李道虚道:“因为我现在不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将心比心的人。”

    李玄都叹息一声,“果然,坐着的位置决定了脑子里的想法。师父身在东海,当然要从东海看去。岳父身在辽东,则要从辽东看去。同理,大天师要从江南看去。三个不同的方向,便会看到三个不同的天下。”

    李道虚不再说话,负手眺望大海。微风细雨不沾衣,海面也谈不上凶恶,只是灰蒙蒙的,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雨雾。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继续说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师父应该明白兴衰之理,如今看大魏的气数,已是尽了,师父又何必握着帝京不放。”

    李道虚收回视线,望向李玄都,“这就是你的回答?”

    李玄都没有否认,点头道:“这是我的回答。”

    李道虚微微一笑,似乎早有预料,道:“既然你有了答案,那我也把我的回答告诉你。”

    李玄都脸色一肃,沉声道:“师父请讲。”

    李道虚道:“我的回答就是,暂且抛开庙堂,不管帝京和辽东,我们只谈道门。”

    李玄都一怔,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是会提出这样一个说法。

    李玄都问道:“倒要请教师父,如何才是只谈道门?”

    李道虚徐徐说道:“道门一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不是我、张静修、秦清三个人议定了此事,底下的人就亲如一家,就都是兄弟姐妹了,没有这样的事情。道门一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这一代人只是留下一个框架,就像破镜重圆,镜面上还是留有裂纹,如何消弭裂痕,就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我姑且按照地域方位将我们三方分别称之为东方道门、南方道门、北方道门,这三方道门之间必然存在许多分歧,尤其是对待世俗天下的态度上,北方道门和我东方道门,更是南辕北辙。马车转向尚且需要时间,更何况是人心和态度,可儒门又步步紧逼,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们去慢慢收拾、整合人心,所以我提议暂且搁置这些争议,只谈道门一统,待到道门真正归于一统之后,再慢慢磋商、改变。”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李道虚抬手止住,“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先好好想一想,也可以找别人商议讨论,真正考虑好了之后,再来答我。”

第二百一十三章 李谨风

    李道虚当先离去,只剩下李玄都一个人伫立海边。

    细雨纷纷,李玄都不曾撑伞,负手而立,,任由雨丝落在自己的身上。雨幕下的大海潮起潮落,潮水来时,脚下的沙滩会被潮水向后推动,人若站在沙中,便也会随着移动。潮水退时,也是同样的道理。

    李玄都的身形就这样随着脚下的沙滩前前后后移动着,他始终没有挪动脚步,目光虚虚地望着大海。他的心思并不在眼前的大海上面,而是在李道虚所说的那番话上面,抛开分歧和争议,只谈道门,不得不说,这个条件并不过分,可是李玄都并不甘心,暂且抛开分歧不意味着分歧就不存在了,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来,到那时候,重归一统的道门就会有两个结果,一个结果是两败俱伤之后,再次四分五裂。另一个结果杀得血流成河,然后才是真正归于一统。

    两种后果,无论是哪一种后果,都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可李玄都又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便陷入到两难之中。

    世上之事,总是两难不能两顾,非要做出取舍和抉择不可。

    陆雁冰和秦素撑着油纸伞游览蓬莱岛,去了好些风景秀丽的名胜之地,而且在雨天中又别有一番意味,所以两人也算是尽兴,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这片海滩,看到了正站在沙滩上怔怔看海的李玄都。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诧,不明白李玄都独自站在这里做什么,总不是在这里面壁思过。最后还是秦素轻轻喊了一声,“紫府。”

    李玄都听到秦素的声音,终于是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就见两女撑着伞站在不远处。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已经湿透的鞋履,终于将双脚拔出沙滩,向两人走去。

    待到李玄都走到两人面前,秦素已经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一把油纸伞,与她手中的那把伞是一对,一把在伞面上写着“斜风细雨不须归”,一把写着“乐在风波不用仙”,都是秦素亲手所书。

    李玄都撑开伞,不等两人询问,已经是主动说道:“老爷子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秦素问道:“什么难题?”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言简意赅道:“回去再说。”

    李玄都回清微宗很方便,尤其是安排住处,李道虚已经让人将李玄都以前住的地方收拾出来,其他客人也各有居处,都在李道虚的八景别院之中。

    八景别院名为别院,实则极大,与江湖上的许多山庄相差无多,休说是十几个客人,就是举办一场江湖盛事,也是绰绰有余。只是李道虚喜静,别院中这才冷清下来,别院的绝大部分区域都处于封闭的状态之中。如今李道虚已经将整个八景别院开启,用以招待客人,李玄都所说的回去,也就是回到八景别院。

    秦素听李玄都如此说,知道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于

    是便点头道:“好。”她又看了陆雁冰一眼,“冰雁一起来吧,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陆雁冰也无不可,随着李玄都一道走去。

    八景别院,顾名思义,整座别院是按照八卦方位所见,共有八门,因为别院占地巨大,所以往来之人可以就近择门而入,不必沿着围墙跑上半天。

    李玄都三人刚到坤门,就见在这里聚拢了不少人,多是清微宗中的堂主和岛主,这些人见李玄都过来,齐齐恭敬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这些年来也经历了许多事情,阅历增长,立时察觉到不对,淡淡开口道:“这里没有什么四先生,只有李玄都。”

    一个老人排众而出,只见他须发皆白,没有一丝杂色,一双白眉极长,下垂到嘴角位置,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仙风道骨,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老神仙”。此老口气很大,说道:“玄都,你说没有什么四先生,这是儿子不认父亲?还是徒弟不认师父?”

    平辈相交,互相称呼表字,表示尊重。直呼名姓,等同骂人。自称则要自称名,是为谦逊,若是自称表字,则是狂妄。古时两军对垒,就不能谦逊了,骂阵也是寻常,故而常有大将自称表字,如吾乃燕人张翼德,便是表示蔑视敌人之意。

    在这些称呼之中,也有例外,长辈称呼晚辈,可不用表字,不称姓,只称名,比如李道虚就可以称呼李玄都为“玄都”,而不是“紫府”,若是更亲昵一些,称呼“玄儿”、“都儿”,也无不可。至于李玄都称呼秦素为“素素”,秦素称呼他为“玄儿”,则是亲近到极点的做法,就如许多损友之间,说上一两句骂人的话,甚至取个绰号,也当不得真。

    李玄都认得此人,也姓李,名叫李谨风。如今大天师张静修也好,地师徐无鬼也罢,都要给李玄都三分薄面,称呼表字“紫府”,而不是称名,这便是同辈相交,平等视之。可此老硬要称呼一声“玄都”,倒也不是不行。

    各家辈分范字都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李道虚便是“道”字辈,李玄都等人虽然没用范字,但却是“如”字辈,下一辈就是“法”字辈,而在李道虚的上一辈则是“谨”字辈。

    李谨风既然名字中有一个“谨”字,那就说明他辈分极高,比李道虚还要高出一辈,今年已经九十岁的高龄,放眼整个李家,没有一个不是他的晚辈、后辈,只是他境界不高,修为寻常,所以这些年来只是荣养,并不干涉实务。更何况李道虚是何等性情,容不得徒弟威胁自己,难道还会容许自己头上再多出一个长辈?李谨风也是知进退之人,这些年来装聋作哑,从不掺合清微宗之事,更不倚老卖老,对李道虚指手划脚。所以李道虚也对他颇为

    尊敬,给了他一个堂主的名头,实事都交给副堂主去做。

    从李家的辈分上来说,李谨风是李玄都的祖父一辈,托大称呼李玄都的名,并无不可,李玄都也不会小肚鸡肠地因此动怒,他只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平日里不过问宗内之事的老祖宗忽然突然跳了出来,还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开口就是诛心之言,这是冲他来了,看来儒门和李元婴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李玄都脸上半分不显,行了一礼,说道:“不敢当老祖如此指责,我已经不在清微宗中,自然不应当以清微宗的旧称。”

    李谨风轻抚白须,淡淡道:“说到底,还是出息了,发达了,不认清微宗了,不认我们李家了。也罢,我该如何称呼你?是称呼你李宗主呢?还是称呼你清平先生呢?”

    秦素也察觉出不对,刚想开口说话,却被李玄都扯了下衣袖,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老爷子最重规矩,所以事事都要依照规矩。若仅是清微宗的弟子而非李家子弟,称呼我‘李宗主’或是‘清平先生’,都可以。若是李家子弟,按照家谱,可以称呼我二公子,毕竟如今的李家家主还是老爷子。”

    见李玄都搬出了李道虚,众人的气焰都明显弱了几分,李谨风的脸上也有了几分不自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更何况是最重规矩的李道虚。李道虚是家主,辈分虽然比他低了一辈,但是家中大事,还是以家主为尊,别说李谨风并非李道虚的正经长辈,就是李非烟、李卿云的父亲,李道虚的师父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

    李玄都此时已经想明白了,经过金陵府大报恩寺一战,儒门中人知道强攻是万不可行的,尤其是有一位长生地仙亲自坐镇的情况下,更是不可能,虎禅师便是一个惨痛教训。可想要偷袭刺杀,那也是痴人说梦。历史经常会重演,第一次的时候是悲剧,第二次就成为闹剧了。刺杀一事,第一次以司徒玄策身死而告终,是一场无可置疑的悲剧,可第二次再想对已经有了防备的李玄都出手,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上官莞的经历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于是儒门想出了新的办法,也是他们过去多年之中玩得最多、最熟的把戏,那就是诛心。既然无法从正面击败敌人,那么就从私德上攻击他,然后站在道德的高处批判他,只要证明这个人德行有亏,就能混淆概念,得出一个坏人只能做坏事的结果。换而言之,德行有亏的人,所做的事情自然也全都是错的,从否定一个人来否定整件事。就如当年的张肃卿推行新政,新政本身无可反驳,那就从四大臣身上着手,找出四大臣不清廉的证据,来证明四大臣也有贪念私心,然后再从这一点来否定新政。

    李玄都要与儒门为敌,如何能不了解儒门,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此时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警惕大作。

第二百一十四章 温师姐

    李玄都不怕直来直去、刀刀见血的武斗,他怕绵里藏针、刀不见血的文斗。

    此时李谨风这些人摆出的架势,显然就是后者。他们都是李家的人,或是李玄都曾经的同门,要与李玄都好好讲“道理”,李玄都便不能直接出手,大杀四方,否则便坏了辛苦积攒的名声,又要从“公”变为“贼”,这对李玄都是不利的,也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还是天人逍遥境,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李玄都压下心头疑惑,决定见招拆招,问道:“不知老祖今日前来,有何见教?”

    李谨风朗声说道:“前些日子的时候,有人求到了我那里,要我这个老头子给她做主,我当时说,这件事情,你应该去求老宗主,可是那人不干,她说她不敢去见老宗主,只有我能帮她出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欺负她的人来头很大,是老宗主的弟子,所以她不敢去见老宗主,怕老宗主袒护弟子。我也说了,老宗主最重规矩,绝对不会做这等袒护弟子之事,可她还是不敢,没办法,我今日只好亲自前来了。”

    虽然李谨风没有明说是老宗主的哪个弟子,但现在拦住了李玄都的去路,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就在此时,陆雁冰忽然轻笑一声,“老祖宗,你说的这个人该不会是我吧?毕竟老宗主的几个弟子里,就属我最不成器。请老祖宗让那个人出来,我倒要见识见识,谁要告状,谁敢告状,看我不一掌打死此人,然后去老宗主那里领罪便是。”

    李玄都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陆雁冰会站在他这边,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欣慰。

    宗内之人都知道五先生是一棵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墙头芦苇,可此时却如此维护四先生,显然已经是倒向了四先生那一边,不由生出几分惴惴,毕竟五先生是最会看风向的。

    李谨风见陆雁冰胡搅蛮缠,不由脸色微沉,说道:“此事与你无关。”

    陆雁冰眯起双眼,“老祖宗,我提醒你一句,二先生如今也在岛上,他这个人,可不是老宗主,老宗主绝不会做袒护弟子之事,可二先生从来都是帮亲不帮理的。”

    这便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

    李谨风脸色微变,不过还是说道:“此事也与二先生无关。”

    陆雁冰还要说话,李玄都已经抬手示意她停下。

    陆雁冰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冲她微微一笑,示意她的好意自己已经心领了,然后说道:“不关二先生的事情,也不关五先生的事情,想来也与三先生、六先生无关,那就是与我有关了,我说的可对?”

    李谨风沉着脸,轻轻点头。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男是女?”

    李谨风沉声道;“是一位女子。”

    李玄都并不意外,转头望向身旁的秦素。秦素一脸平静,显然十分相信李玄都的操守。

    李玄都笑了一声,“按照你们设计好的戏码,把人请上来吧,好好演,让

    秦大小姐见识下清微宗的风土人情。”

    李谨风冷哼一声,说道:“请温夫人出来叙话。”

    话音落下,就见从不远处转出一顶小轿,两名天魁堂弟子抬着,快步如飞,来到众人前一放,揭开了轿帷,轿中缓缓步走出一个全身缟素少妇。

    那少妇低下了头,向李玄都盈盈拜了下去,说道:“未亡人李门温氏,参见李宗主。”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也不还礼,说道:“我记得你,是温师姐。”

    温夫人轻声细语道:“没想到四先生还记得我这位师姐。”

    清微宗弟子数千,李道虚的嫡传弟子只有六人,这其中的关系就像亲生兄弟和堂兄弟之间的关系一般,同辈中人都能按照年龄大小以兄弟姐妹相称,这位温夫人要比李玄都大上几岁,所以李玄都才会称呼她为温师姐,并不是说她也是李道虚的嫡传弟子。

    至于李玄都如何认识这位温师姐,却是一段陈年往事了。虽说李玄都号称十岁便开始闯荡江湖,但其实就是在家门口的齐州境内走一走,看些人情世故,谈不上打打杀杀,横行河朔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在李玄都少年的时候,他还有一多半的时间要在宗门中修行。当时在方丈岛上有一块巨石,可以坐在上面以观沧海,大浪拍在巨石之上,卷起千层白雪。李玄都无意中发现这个好去处之后,就常常来此处坐上一会儿,静观日月之行和星汉灿烂。

    只是那时候还有一人也会来这里,就是这位温师姐。严格来说,是温师姐先来,李玄都后到,所以李玄都也不好驱赶人家,于是两人由此相识。当时两人常常一起坐在巨石之上看海,很少说话,仅限于打个招呼的范畴。李玄都还记得自己偶尔会嗅到这位师姐身上飘来的淡淡幽香,与陆雁冰这种小丫头是截然不同的。不过那时候的李玄都心思纯净,没有生出其他念头,后来他离开清微宗,正式闯荡江湖,还曾与这位师姐作别。

    再后来,这位师姐过得如何,李玄都便不大清楚了。因为随着李玄都年长,他开始逐渐参与到清微宗内部的争斗之中,身前身后追随者众,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前的了,而且李玄都后来又遇到了张白月,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其实李玄都不知道的是,秦素最怕的人正是张白月,她不止一次在想,若是张白月活了过来,玄哥哥会选择哪个?她是万万不肯与人共侍一夫的,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胜算很大,有些时候,她又觉得没有胜算,常常患得患失,只是秦素也知道张白月不可能复生,自己的患得患失很是没有道理,所以也就不好意思对李玄都提起。

    李玄都道:“毕竟是同门旧识,如何会忘。”

    李谨风听李玄都如此说,咳嗽一声,说道:“今日诸位堂主在此,温夫人,你把你对老夫说过的话,当着大家的面,再说一遍罢。”

    “是。”温夫人一直垂手低头,始终眼望地下,见不到她的容貌,不过嗓音温婉轻柔,极是动听,“先夫于前日不久身故

    ,多承众位伯伯叔叔照料丧事,未亡人衷心铭感。按照道理而言,事已至此,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再无他求。可实情却是并非如此,先夫并非死于走火入魔,而是死于他人之手。”

    温夫人说到这儿,人群中恰到好处地响起一片震惊之声,都不自禁向李玄都望去。

    李玄都从今天的种种情事之中,早觉察到有一个重大之极的图谋在对付自己,此时听这位温师姐说到这里,心中波澜不起,只是静观其变。

    李谨风道:“你说你丈夫并非练功走火入魔而死,而是死于他人之手,可是我和几位堂主已经查验过尸首,没有半点伤痕,你何以如何肯定?”

    温夫人继续说道:“因为我是看着先夫被人生生打死的。”

    李谨风脸色一肃,沉声道:“你把事情经过一一详细说来,不可有半分错漏之处。”

    “是。”温夫人此时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媚面容,望着李玄都,轻声说道:“先夫是昨天身亡的,可事情却是发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时,我收到了一封飞剑传书,让我子时的时候去老地方见面。”

    李谨风问道:“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温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是方丈岛的惊涛岩。”

    李玄都深深望向这位温夫人,心中一片雪亮,惊涛岩就是他当年观海之地。

    李谨风点了点头,道:“请温夫人继续说下去。”

    温夫人说道:“这是一位故人,而且这位故人的来头极大,既然是他的邀约,那我便不好推辞,于是打算应邀前往。”

    李谨风又问道:“且慢,温夫人,这是一位什么样的故人,竟然让你这个有妇之夫不好推辞拒绝,而且非要选择在深更半夜?”

    温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仿佛受到了惊吓,“我……我……”

    李谨风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温夫人不必害怕,有什么话尽管直言就是,这里是蓬莱岛,天大的事情,自然有老宗主为你做主。”

    温夫人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然后鼓起勇气说道:“那位故人,就是李宗主。”

    此言一出,一片肃静,针落可闻。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雁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意,“哪里来的贱人,敢如此血口喷人?”

    陆雁冰的怒意半真半假,说假,是因为她才不会为了李玄都生气,说真,则是因为秦素的缘故,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她多年的好友,顾及好朋友的感受,她便不能不说话。

    李玄都再一次抬手制止了陆雁冰,道:“冰雁,稍安勿躁,既然是老祖宗出面,那就看在老祖宗的面子上,让人把话说完,如果是真的,那就按照规矩处置,如果是假的,那也按照规矩行事。”

    两个规矩,却是两种意思。陆雁冰立时懂了,冷冷一笑,“我提醒你们一句,空口无凭,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李谨风淡然道:“自然是要讲证据。”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释经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些小手段,未必能撼动大局,但一定能恶心人,而且这仅仅只是开始,就像一套拳法,必然是连续出招,而不是一拳即止,这才是第一招,如果李玄都连第一招都接不下来,或者陷入被动,那么接下来李玄都势必会一直陷入被动之中。

    儒门这么多年以来把持天下,靠的就是大义的名分,而且儒门的这一套不仅仅是在儒门中通用,经过这么多年的“教化”,已经成为整个天下无不可认可的至理,就是道门中人也深受其感染。可最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释经”之权。何谓释经之权,就是解释经典的权力,圣贤的道理就在那里,就在四书五经之中,谁都能看,可总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不能你讲你的道理,我讲我的道理,那成何体统,该如何去注释、解释,将圣人的道理变成自己的道理,这就是大儒们的权力了,也就是“释经”。

    儒家有五伦,正如道家之五行,将整个天下都概括其中,谁要是忤逆伦常,便要被所有人排斥和职责,无处容身,如过街老鼠。一个普通宗族,长辈们老去,若论力气,几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年轻青壮的对手,可青壮们却要听从老辈人的命令。不得忤逆,这就是规矩和伦常的力量。

    换而言之,天下的话语权是把持在儒门的手中,不说言出法随,可儒门手中却握着一柄看不见的剑。剑尖所指,便是千夫所指,万民唾骂。所谓舌根压死人,便是如此。不过也有弊端,如今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大儒们的声音也不是过去那么大了,想要红口白牙地骂死一个人,没那么容易,非要抓住把柄不可,若是没有把柄,造一个把柄就是。

    李玄都闭上双眼,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心中一片雪亮。

    儒门这是要用那把无形之剑了,此剑一出,举世皆敌。

    李玄都睁开双眼,看了陆雁冰一眼,示意她开口说话。

    陆雁冰没怎么走过江湖,可她去早早进了青鸾卫都督府,官至右都督,在此之前,还曾跟随在太后谢雉身边,最是熟悉这些儒门套路。李玄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陆雁冰同样能想到大概,得了李玄都的示意之后,开口道:“刚才这位温夫人说,事情发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时,温夫人收到了师兄的飞剑传书,这倒说得过去,只是温夫人还说了,你子时准时赴约,可师兄昨日才到观海楼,上三堂的弟子,包括三师兄、三嫂、司徒堂主都亲眼所见,子时的时候,师兄还在海上,他如何去方丈岛的惊涛岩见你?”

    温夫人似乎对陆雁冰有些畏惧,摇了摇头,小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可我再惊涛岩见到的人正是李宗主。”

    李谨风道:“此事倒也寻常,如今李宗主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五位,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如果说加上老玄榜,这天底下最厉害的十个人里,也有李宗主的一席之地,对于李宗主来说,瞒

    过别人,先一步回到方丈岛,并不算什么难事。而且我也听说了,这些天来,李宗主从未现身,有人拜访,都是秦大小姐代为出面,这些天来,李宗主是不是在船上,还是两说。”

    “好耳报!”陆雁冰赞了一声,“都说老祖宗在清微宗近百年,三十年前退隐山林,不再闯荡江湖,与人无争,与世无争。我却是不知道,老祖宗还有这么多耳目,就连李宗主在来清微宗的路上,见了谁,没有见谁,老祖宗都一清二楚,真是宝刀不老。看来司徒堂主是要让贤了,天机堂堂主的位置应该交由老祖宗来坐才是,要不要我帮老祖宗向老宗主传个话,让老宗主亲自请您出山,也别只打听李宗主一个人,再打听下大天师、地师、‘天刀’、圣君这些人,为我清微宗壮大尽职尽力。”

    李谨风脸色有些阴沉,他虽然辈高位尊,但是张海石和陆雁冰因为不是李家之人,对他也不是那么尊重,因为李道虚定下一个规矩,在清微宗内,职位更在辈分之上,如今张海是副宗主,陆雁冰是天闲堂的堂主,都在李谨风之上。李谨风能摆出老祖的辈分去压同样是李家之人的李玄都,可压不到姓陆的头上。换成儒家五伦的说法,天地君亲师,亲在师上,可君在亲上,放在清微宗以及其他各宗,宗主不是师,而是君。

    与此同时,陆雁冰也在暗暗思索,为何二师兄还没有现身,要知道二师兄最是擅长对付这种倚老卖老的家伙,四师兄还是太过爱惜羽毛,地位越高,身份越是显赫,就越是珍惜自己的名声,要是换成二师兄在此地,早一棒子把这家伙打得满地找牙,再不济也是一顿冷嘲热讽。不过李元婴等人同样没有出现在此地,看来二师兄是被拖住了,八成是被李元婴打着议事的幌子,把二师兄拖在了老爷子那里。至于老爷子,肯定是作壁上观,不出手推波助澜,也不会帮忙解围。

    李谨风道:“雁冰的好意,老夫心领了,其实老夫也是听旁人说起的。”

    “旁人?哪个旁人?什么旁人?”陆雁冰故作惊讶道,“师兄昨日到的观海楼,老祖宗今天就听说了这些事情,不可谓不迅速,就是军情如火的八百里加急,也没有这般迅速。还是说,有人也给老祖宗发了飞剑传书?那人是谁?老祖宗不妨也把他请出来,我倒要问问他,没事给一位隐退多年的老祖宗发飞剑传书到底是何居心!”

    “陆雁冰!”李谨风板起脸,“我在这里说正事,你不要说东说西,也不要提什么老宗主,你不要以为胡搅蛮缠就可以把此事遮掩过去!”

    李玄都淡笑道:“冰雁,那就给老祖宗一个面子,让他老人家把话说完,省得说我们是胡搅蛮缠。”

    陆雁冰点头道:“好,就看在师兄的面子上,给老祖宗一个面子。只是老祖宗也不要想着倚老卖老,否则自有二先生与你分说,二先生的脾气,老祖宗应该是知道的,便是老

    宗主,也要让他三分。”

    李谨风被陆雁冰这个说法气得不轻,险些背过气去,好在他也是练气修道多年之人,有修为在身,转瞬便调匀了气息,不过还是铁青着脸庞,说道:“刚才雁冰说要证据,来人,把尸首抬上来。”

    话音落下,又有四名弟子抬着一口棺材过来,围观的一众堂主和岛主立时分开,让出一块空地。

    见此情景,李玄都不由抬头看了眼八景别院的坤门。他不惊讶于这些人准备齐全,正所谓做戏要做全套,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以李道虚对清微宗的掌控力,这些人想要瞒过李道虚,在蓬莱岛尤其是八景别院的门口上演这样一出好戏,那是绝不可能的,此举必然是得到了李道虚的默许。

    李道虚为什么要默许这样一出闹剧呢?李玄都思索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李道虚要与儒门做交易,或者说李道虚既要和谈,也要安抚儒门,他不仅要两头下注,而且要两头通吃,所以他向李玄都提出了搁置分歧只谈道门的说法,又默许了儒门中人找李玄都的麻烦。如果儒门中人没能奈何李玄都,那就不关李道虚的事情了,给你机会了,你自己不中用。同理,如果李玄都没能解决掉儒门的麻烦,破坏道门和谈的罪名也落不到李道虚的头上,是李玄都这个中人办事不利。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李道虚是唯一能掌控局势之人,但他绝对不会出手,只会作壁上观,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

    想到这儿,李玄都全明白了,今天这一关,只能靠他自己去闯,这个麻烦,也只能他自己去解决。不过他对李道虚并无什么怨气,因为关乎到宗门大事,站在宗门的利益上,宗主必须抛开个人情感。李道虚无疑是一位合格的宗主。再者说了,此事还关乎到李元婴,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厚此薄彼。退一万步来说,若是和谈能一路畅通无阻,那还要李玄都做什么。

    棺材落地,可以看出是一口崭新的棺材,毕竟以温夫人的年纪来说,她的丈夫年纪不会太大,正值壮年的人,也不会像老人那样早早预备寿材。

    李谨风来到棺材旁边,说道:“如远是天牢堂的副堂主,若不追究,如远沉冤不雪,不仅仅是温夫人痛心,我清微宗的颜面何在?所以万不能饶了元凶巨恶!”

    李玄都这才知道温夫人的亡夫名叫李如远,他望向温夫人,放缓了声调,“温师姐,我这次返回清微宗,是为了道门和议一事,此事不仅关乎清微宗,上系整个道门千年基业,下关正邪之争和儒道之争,这其中波谲云诡,深不见底,当年大先生司徒玄策,便是因为此事送了性命,我师娘也间接因为此事而死,可以说是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所以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不管那些人是威逼还是利诱,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都是小事,都可以说出来,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证据

    李玄都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屏息静默,如死一般寂静。

    温夫人的目光对上了李玄都的视线,不过她没有看到恼怒、怨恨灯情绪,只有平静和漠然,眼底深处还藏着一股肃杀。这股肃杀不是针对她的,甚至不是针对李谨风这些人。

    与此同时,秦素也在望着李玄都,也看到了李玄都眼底的肃杀之意,她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这股肃杀之意的确不是针对温夫人和李谨风等人的,而是针对那些藏身于幕后之人,也就是元凶巨恶。

    温夫人收回视线,又低下头去,说道:“没有什么威逼利诱。那日我与李宗主在方丈岛惊涛岩见面,也许是李宗主,也许是其他人假冒,总之那个人与李宗主一模一样,只是不曾想,先夫悄悄跟在了小女子身后,见李宗主……见李宗主对小女子有不轨之意,便现身制止。可先夫如何是李宗主的对手,李宗主只是轻轻一推,先夫便飞了出去,然后李宗主便飘然离去,先夫起身之后,并无异样,反而是与小女子大吵了一架,小女子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就在第二天的时候,他、他就忽然不行了,当天人便去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说道:“没有威逼利诱是最好。”

    陆雁冰待到李玄都说完,也来到棺材跟前,打量了一下,说道:“老祖宗说要拿出证据,就让人抬来了这口棺材,看来证据就在棺材里了。”

    “不错。”李谨风吩咐道:“就在棺材的尸体上面。”

    陆雁冰道:“这倒是奇了,刚才老祖宗还说过,你已经和几位堂主查验了尸首,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怎么现在又换了说法?”

    李谨风道:“第一次查验尸体没有看出异常不等于第二次查验尸体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异常。昨天晚间,我们又请来了一位高人一同查验尸首,这才发现了尸体上的蹊跷,也就是证据。”

    陆雁冰立时问道:“高人,什么高人?”

    李谨风道:“这位高人并非本宗之人,而是东华宗的太微真人。”

    话音落下,李谨风多了几分和气,说道:“还请太微真人出来说话。”

    立刻有人前去通传,不多时后,从八景别院的坤门中走来了一名道人,正是与李玄都有过数面之缘的太微真人。对于太微真人会出现在蓬莱岛上,李玄都并不奇怪,当初张静修与李玄都见面,随行的就有白绣裳、悟真大师、萧时雨等人,如今李玄都这边,自然也要有其他几宗的宗主一起商议才是。

    太微真人现身之后,没有与旁人说话,而是向李玄都行礼道:“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还了一礼,“自从北邙山一别,已是许久未见,真人安好。”

    “一切都好,李宗主安好。”太微真人微微一笑,也不绕圈子,直接说道:“贫道今日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是因为老剑神之邀,李宗主应该知道,贫道因为身

    在金鳌峰,与蓬莱岛不过是一海之隔,所以就比李宗主来得早上几日,昨日的时候,李老前辈忽然找到贫道,要贫道去帮忙查验一具尸首,据说是死的蹊跷,李宗主也知道,李老前辈是江湖中的前辈,贫道只是晚辈,不好推辞,所以就去帮忙查看了一下。”

    太微真人一席话,便将前后经过了说得清清楚楚,用意也很明显,他不想得罪李玄都,可又透着无奈。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在齐州还有一座社稷学宫,定然是社稷学宫给东华宗施加了压力,所以太微真人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只是他不想与李玄都撕破脸皮,所以才说了这么一番话,可以看作是解释。李玄都的宗旨从来都是拉拢大多数,消灭极少数,那么太微真人,他是不会去得罪的。李玄都笑道:“真人的难处,我理会得。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太微真人听到李玄都的这番话,松了一口气,笑道:“李宗主理会就好。”

    李玄都说道:“就请真人把验尸的结果说一说吧,真人是外人,你的话更能服众。”

    李谨风也道:“正是,就请真人说出结果吧。”

    太微真人点了点头,说道:“说来话长,还得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说起。在场诸位,有许多人都是亲历之人,具体过程,贫道就不多说了,只说一点,那日在深宫之中,地师徐无鬼暴起发难,让沈老先生当场身死,也致使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重伤,返回静禅寺之后不久,便坐化圆寂。”

    太微真人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此事虽然隐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多少有风声透露出来,大家也都心中有数。陆雁冰立刻望向了李玄都,李玄都面不改色,眼神示意陆雁冰稍安勿躁。

    然后太微真人又继续说道:“静禅宗虽然封山闭寺,但方静方丈为了化解伤势,还是秘密派人请了几位江湖同道去助他一臂之力,其中就有贫道,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的万寿道兄和金刚宗的悟真大师,此事,他们也可以作证。”

    李谨风大声道:“不错,江湖上擅长炼制丹药治病救人的就是东华宗和妙真宗,悟真大师又佛法高深,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将三位请去,合情合理。”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认可了这个说法。

    太微真人叹息道:“我们三人到了静禅宗后,一起为方静方丈查看伤势,发现方静方丈体内有两股诡异气机,与比之大名鼎鼎的‘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方静方丈气机同化,难分彼此,时隐时现,想要将其除去,就要废去方静方丈的一身修为,所以我们也是束手无策。直到很久之后,贫道才得知这门功法叫作‘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的得意功法,十分厉害。”

    众多清微宗堂主和岛主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此诡异功法,不由暗暗惊叹,只是出自地师之手,又觉得合情合理。

    就在这时,

    李玄都开口道:“帝京之变,我是亲历之人。谁也不曾想到,堂堂地师,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突然出手,先是以‘太易法诀’破去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的护身宝物,然后又运转阴阳宗的‘逍遥六虚劫’,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

    太微真人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后来地师在静禅寺中偷袭大天师,用的也是此种手段,只是大天师早有防备,躲了过去。不过如此一来,大天师也无从得知‘逍遥六虚劫’到底有何种奥秘。”

    李玄都道:“其实不止如此,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我去金帐之事,那日在金帐王庭,地师徐无鬼和圣君澹台云两人联手围攻金帐国师,地师也曾用过‘逍遥六虚劫’,金帐国师便是死于此法之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震惊。既是震惊于地师和圣君的联手,也是震惊于“逍遥六虚劫”的威力巨大,能让地师和圣君两人联手围攻之人,必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可就算是长生地仙,最终还是死于“逍遥六虚劫”,如何不让人震惊。

    太微真人望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正是这门功法,发作起来,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方丈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大师,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可再去查看死者尸体,却根本没有半点痕迹,因为是自己体内气机自相攻伐厮杀,所以看起来就像是走火入魔的症状,而不是被外力所侵,也亏得地师天纵奇才,竟是能想出这样的奇妙手段,委实可怖可畏,非我辈能及。”

    李谨风立时说道:“开棺。”

    那些抬棺的弟子将还未封死的棺材打开,露出里面的尸体。李玄都抬眼望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能以如此年龄就升任副堂主之位,也算得俊杰,可惜无辜卷进了这样的大事之中,却是成了个冤死鬼,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都不清楚,也是可怜。可是话又说回来,在那些幕后之人看来,司徒玄策都能死,杀一个小小的天牢堂副堂主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张静修和李道虚太难杀,他们甚至也要一并杀掉才能安心。

    陆雁冰在青鸾卫任职,她关注的和李玄都不同,她着重观察李如远的尸体死因,只见李如远面容平和,仿佛睡着了一般,可她伸手在李如远的胸口、小腹上按了一下,去发现了些许异样。

    太微真人叹息道;“五内俱焚,是走火入魔的迹象,也是赤土之劫的迹象,两者极为相似,当年方静方丈便是如此死状。”

    陆雁冰皱眉道:“真人的意思是,是地师假冒师兄去见了温夫人,然后又杀害了李副堂主?”

第二百一十七章 图穷匕见

    闻听此言,太微真人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陆雁冰追问道:“那真人的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陆堂主的意思,是不是这件事与李先生毫无关系?”李谨风接言了。

    “当然!”陆雁冰拔高了嗓音,“方才太微真人已经说得很清楚,‘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的绝技,就算李如远死在了‘逍遥六虚劫’之下,那你们应该去找地师,与我师兄何干?更何况,李如远到底是不是死于‘逍遥六虚劫’还是两说。”

    太微真人感觉到了陆雁冰话语中的咄咄逼人之意,一个陆雁冰,哪来的如此底气,无非是依仗她身后之人,可偏偏太微真人得罪不起陆雁冰的身后之人,所以他并不想与陆雁冰的直接正面冲突,或是去争辩什么,所以他退却了,说道:“贫道只是说此人有可能是死于‘逍遥六虚劫’之下,至于到底是何人杀了这位李副堂主,就不是贫道能够知晓的了。”

    陆雁冰冷冷一笑,“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你们费尽千辛万苦证明李如远是死于‘逍遥六虚劫’,那么接下来就该证明我师兄也会‘逍遥六虚劫’了。”

    李谨风喝道:“地师是何许人物,怎么会与李如远结怨?又怎么会跑到方丈岛来杀人?杀人之人绝不可能是地师,而‘逍遥六虚劫’又的的确确是地师的绝学,当时我们就纳闷,就算是地师假冒李玄都,为何偏要用‘逍遥六虚劫’杀人,现在明白了,不是地师假冒李玄都,而是李玄都假冒地师,打量着用地师的绝学杀人,把罪名栽赃到地师的头上,反正地师这些年来杀人不在少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更没有人敢向地师求证,这件事就瞒混过去了。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就是图穷匕见了。

    陆雁冰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中出来的人,仍旧死死抓住一点,“我师兄如何会地师绝学?”

    李谨风冷笑一声,“谁不知道地师与李玄都是忘年之交,在静禅寺中,李玄都刺了地师一剑,地师也不计较,这等关系,还要多说吗?”

    李玄都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

    当初在静禅寺中,他之所以要冒险刺地师一剑,就是为了自证清白,可地师比他更高明,攻心为上,不仅不计较这一剑,而且还在赌斗中愿赌服输,以此来表明自己的诚意。若非大天师张静修鼎力支持李玄都,不知要有多少人在背后猜忌李玄都是否已经投靠地师,此时李谨风又旧事重提,李玄都倒还真有些不好辩驳。

    不过李谨风的一番说辞也让李玄都确定了藏在幕后之人中必定有上官莞,无论是他会“逍遥六虚劫”一事,还是静禅寺中的那场赌斗,李谨风是万物可能知道的,只有可能是上官莞透露给他的。

    陆雁冰同样不清楚李玄都是否会“逍遥六虚劫”,不过在她看来,这并不重要,会也好,不会也罢,也不是李谨风这个老家伙说了算的,这要是他

    们师兄妹二人少年的时候,这些堂主岛主还能以势压人,李谨风还能用辈分压人,小辈们没有还口辩解的余地,如今可是大不相同,李玄都无非是顾及自己的那点名声,这才在这里和他们纠缠,真要撕破了脸,一掌让老家伙去见阎王,所以陆雁冰也十分强硬,质问道:“证据呢?空口白话,就想栽赃陷害?若是没有证据,那我还说老祖宗多年以前就与地师相识,从地师那里学了‘逍遥六虚劫’,偶然间见了温夫人,顿时惊为天人,色心大起,四方打听之后,知道温夫人与我师兄有旧,便扮作我师兄的样子去诱骗温夫人,结果被李如远发现,于是老祖宗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人灭口,再把杀人的罪名栽赃给我师兄。”

    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是跟着张海石长大的,张海石说话向来是冷嘲热讽、阴阳怪气,兄妹二人也得了真传,不过两人的路数还有不同,李玄都偶尔会阴阳怪气,主要是沾染了好为人师的毛病,陆雁冰则是胡编乱造的能力更胜一筹,张口就来,此时李谨风就被陆雁冰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牙尖嘴利的小贱人,胡说八道什么?”

    陆雁冰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老匹夫,你再说一遍?”

    此言一出,所有堂主、岛主都脸色尴尬,若是只有自家人也就罢了,可此时还有太微真人和秦大小姐两位外客在场,一个小贱人,一个老匹夫,成何体统?于是众人纷纷上前,有劝李谨风的,也有安抚陆雁冰的。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是一场闹剧,又想起了一句话,“本来想要露脸,没想到把屁股露了出来。”

    李玄都也不能不开口了,“有事说事,有话说话,成何体统?幸好秦宗主和太微真人不是外人,否则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这让太微真人和秦素的尴尬都消减几分。

    李玄都抬手将陆雁冰拦到自己身后,说道:“冰雁,不要生气,我来与老祖宗说上几句。”秦素也顺势拉住陆雁冰。

    李谨风气呼呼道:“好啊,你们兄妹二人,做了这等不仁不义的伤天害理之事,却倒打一耙,是不是还想把老夫直接毙于掌下?老夫年纪大了,不是你们的对手,若要动手,现在就可以动手!”

    李玄都淡淡一笑,“老祖宗误会了,没人想要杀老祖宗,也没人敢杀老祖宗。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果有人想要颠倒是非,无端捏造,栽赃陷害,从头追究起来,自有天罡堂的人动手,天罡堂的人不动手,我就直接照会两位副宗主,让他们亲自行刑。”

    李谨风的脸色白了。

    周围那些堂主、岛主一个个大惊失色。

    李谨风的手掌微微缠斗,壮起胆气喝道:“李玄都!老夫问你,你究竟会不会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

    李玄都心知他们既然敢设这样的局,定然是提前想好办法证明他修炼了“逍遥六虚劫”,如果自己矢口

    否认,再被他们当面戳穿谎言,自己就会彻底陷入被动之中,本来清白也变得可疑,那时候可就无从辩起了。于是李玄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了一个决定,自己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承认下来。

    李玄都点头道:“不错,我的确会‘逍遥六虚劫’,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地师绝学,而是‘太平青领经’中的失传绝学,地师也是无意中偷学而来。”

    此言一出,李谨风立时怔住,几位隐隐站在他身后为他助长声势的堂主也露出惊讶神色,李玄都看在眼中,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李谨风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可你刚才还说过地师用‘逍遥六虚劫’重伤了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并试图偷袭大天师,还杀了金帐汗国的国师。”

    李玄都点头道:“不错,我的确说过,可我从未说过‘逍遥六虚劫’是地师所创,我只是说地师用了‘逍遥六虚劫’。那句‘也亏得地师天纵奇才,竟是能想出这样的奇妙手段,委实可怖可畏,非我辈能及’,是太微真人说的,不过‘太平青领经’失传多年,太微真人没有听说过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李谨风是真的哑口无言了,指着李玄都连说了好几个“你”字。

    作为清微宗中辈分最高的宿老人物,他是知道“太平青领经”,可谁也没见过“太平青领经”的全貌,如今只有李玄都练成了“太平青领经”,自然是他怎么说都行,别人也无从查证,除非是把地师请来当面对质,且不说地师如今远在草原正和圣君两军对垒,就算地师还在北邙山,也不是谁都能请动的,更何况是这样的小事。

    就在李谨风彷徨无措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各位叔伯长辈,先夫平生诚稳笃实,拙于言词,江湖上并无仇家,妾身是何等人物,不过一普通弟子罢了,宗规如利剑高悬头顶,老宗主圣明烛照,怎么敢平白污蔑李宗主?可妾身那晚所见之人,的的确确是李宗主。”

    说这话的,正是李如远的遗孀温夫人。这几句话的用意再也明白不过,直指李玄都就是杀害李如远的凶手,有些苦主喊冤的意思。

    李玄都望着这个全身缟素的女子,与记忆中的印象有些不同,这位温师姐比他年长,在他少年时,这位师姐就是大姑娘了,在李玄都的记忆中,师姐身量很高,甚至比他还高一点,可如今看来,却是个小巧玲珑的女子,比秦素还矮了一头。

    温夫人也抬起头望向李玄都,毫不避让,哪还有刚才的娇弱可言,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了,这个女子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柔弱,实则是绵里藏针,暗藏锋芒。李玄都生平最是讨厌这样这种女子,表面上弱不禁风,内里心如蛇蝎,李玄都想到自己方才的一番好心相劝却换来了这样的回答,略感寒心,不过也让李玄都迅速抛却了心底的些许怜悯和对过往的感怀,不再留有余地。

第二百一十八章 澄清

    两人对视片刻,李玄都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温夫人还是咬定是我出手杀了如远副堂主。”

    温夫人却不回答李玄都的问话,而是转身对众堂主和岛主说道:“身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何敢乱加罪名于人?只是先夫的确死于‘逍遥六虚劫’,而李宗主也承认自己的确修炼了‘逍遥六虚劫’,哀恳众位叔伯长辈念着故旧之情和同门之谊,查明真相,替先夫报仇雪恨。”

    话音落下,温夫人盈盈拜倒,竟是对着众人磕起头来。立时有两位女子岛主上前将起搀住扶起,轻声安慰。

    陆雁冰瞧见这一幕,对身旁的秦素轻声道:“瞧见没有,这才是小贱人呢,再加上那个老匹夫,这就是我们清微宗的风土人情,幸亏你门第高,老爷子又对你重视,他们还不敢对你用什么手段,切你只是偶尔回来一次,不必久住,也不用理会这些糟心事。”

    虽然陆雁冰故意压低了声音,但没有用什么隔音的手段,在场之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只是谁也没去搭茬,众人心里都明白,五先生这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她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呢,那口恶气没发作出来,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搭茬,那就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虽说六位先生之中,五先生排名最末,看似处处被欺负,但那也是相对于那几位先生来说,其他人还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眼看着温夫人的几句话,又把局面拉了回来,李谨风也终于回过神来,大声道:“‘逍遥六虚劫’是地师绝学也好,还是‘太平青领经’中的绝学也罢,总之,这世上只有李宗主和地师二人会用,而如远副堂主又是切切实实死在了‘逍遥六虚劫’之下,李宗主要作何解释?”

    李玄都说道:“刚才这位温夫人,一口咬定那日在方丈岛惊涛岩与她见面之人是我,且不说我去没有过惊涛岩,诸位都是行走江湖之人,应该知道易容改扮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单凭相貌就认定谁是凶手,未免太过草率。”

    说罢,李玄都对秦素说道:“白绢。”

    两人心有灵犀,不必多说,秦素已经明白李玄都的用意,只见她用袖子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拂,已是变成了李玄都的样子,若是再束成男子发髻,换上一身男衣,那便是另外一个李玄都。

    虽然此时“百华灵面”不在秦素的手中,但是秦素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闻香堂的大主顾,闻香堂每年都要专门为她赶制一批面具,而且秦素还可以自己确定面具的样子,早年的时候,秦素订制的面具千篇一律,除了“白绢”的样子之外,都是越平常越好,后来认识李玄都,她出于好玩的心态,特意订制了几张李玄都相貌的面具,此时就派上了用场。

    秦素此举的用意十分明白,她可以伪装成李玄都,别人同样可以伪装成李玄都,仅凭温夫人的一面之词,实在不足为凭。

    李谨风说道:“诚如秦大小姐所说,在江湖上,多的是精通易容之术之人,更有高人,能够以假乱真,可是相貌能够骗人,功法没法骗人,就拿老宗主来说,许多

    后辈弟子没见过老宗主,不认得老宗主,可是只要老宗主出剑,就没有人认识的。请问秦大小姐,李如远死于‘逍遥六虚劫’该如何解释?”

    秦素微微一笑,反问道:“谁告诉你,‘逍遥六虚劫’只有地师和紫府会用?”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

    太微真人问道:“秦宗主的意思是,这世上除了地师和李宗主之外,还有第三个人会用‘逍遥六虚劫’?”

    秦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太微真人是道门高人,应该知道‘御六气之辩’是什么意思?”

    太微真人微微一怔,随即回答道:“这是出自《南华经》中的《逍遥游》,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六气者,阴、阳、风、雨、晦、明。在江湖中有六种咒法对应,天人境界的三重划分也是出自《逍遥游》。”

    秦素点头道:“正是,‘逍遥六虚劫’中的‘逍遥’二字便是出自《逍遥游》,‘六虚’对应的便是六气,这门功法并非是邪道功法,而是正宗的道门正道之法,只是因为太平道四分五裂,这才失传,地师也是机缘巧合之下从许多典籍中拼凑出来。”

    此时忽然有人说道:“秦大小姐与四先生定有婚约,或许我还应称呼一声四夫人,都说夫妻本一体,四夫人自然是向着四先生说话的,可空口无凭,四夫人也得拿出证据才行。”

    陆雁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想见识下‘逍遥六虚劫’,你配么?”

    那人怒道:“我一个人自然不是对手,可既然是领教,想来再多几人也是无妨,十人行不行?十人不行,百人行不行?”

    陆雁冰嗤笑一声,“好一个‘想来’,说到底还是以多欺少,清微宗的脸面真是让你们丢尽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今日所见如数告知老宗主,要知道老宗主是极为看重我这位四嫂的,若是让老宗主知道你们在四嫂面前这般无赖行径,你们知道下场,就是宗主来了,也保不住你们。”

    刚才开口那人顿时没了动静,也没人再敢来接话。

    便在这时,秦素微微一笑,道:“我初来乍到,不认得诸位,不好以名姓相称,我也不是清微宗的弟子,也不能以辈分相称,下面我便不称呼了,还请见谅。”

    一众堂主岛主都望向秦素,这才发现刚才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秦大小姐自有一番气度,行为处事也有大家风度。

    秦素接着说道:“刚才有人说要证据,那好,我就拿出证据。不过有一点,诸位也算是当事人,难免有失公允,这样吧,验尸证明这位李副堂主死于‘逍遥六虚劫’的人是太微真人,现在也由太微真人查看我的证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几位堂主的目光都望向了李谨风,这几人都是推动此事的核心人物,几个眼神交流之后,李谨风开口道:“好,太微真人是本宗的朋友,又是外客,最是公允。”然后他又望向太微真人,客气许多,“那就有劳真人了。”

    太微真人略一沉

    吟,点头道:“好。”

    秦素不再说话,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向太微真人飘来,然后一掌拍出。

    太微真人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也是一掌迎上,两掌刚一接触,太微真人立时察觉到自身气机溃不成军,一股气机趁机进入自己体内之后,如冰入水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太微真人乃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虽然这一掌只是用出了六成的力道,但是被秦素如此轻松化解,还是大吃一惊,可是当那股奇异气机进入他的体内时,他就不是震惊了,而是惊骇,因为这让他想起了他自己刚刚描述过的六劫之力。

    还未等太微真人反应过来,秦素又是一掌拍至,太微真人无奈,只能出手抵挡。

    霎时间,二人兔起鹘落,斗在一处,大概十余招之后,太微真人忽然感觉体内下丹田中涌起一股气机,偏离本来运转方向,自行其是,变化无常,有如流民起事,与自身气机互相功攻伐厮杀。太微真人气息顿时受阻,眼望秦素一掌飞来,自己这一掌却停在半空,送不出去。

    这一刻,太微真人终于确定,忍不住大喝道:“‘逍遥六虚劫’!这是‘逍遥六虚劫’!”

    秦素的这一掌在距离太微真人面门还有三寸时骤然停住,然后秦素飘然后掠,负手而立。太微真人这才得暇沉心运气,“东华紫薇剑诀”气机所至之处,那些异常气机纷纷消散,就似从未有过,继而运气走遍全身,也没发觉丝毫阻滞。

    太微真人仍是有些不敢置信,望向秦素,“敢问秦宗主,这是‘逍遥六虚劫’?”

    秦素含笑点头道:“正是,只是我练得不到家,不能持久,所以真人也不要担心有什么隐忧。”

    太微真人脸上神情极为复杂,长长叹了口气,“没想到世上还有第三人会‘逍遥六虚劫’。”

    秦素正色道:“真人此言差矣,这世上不仅仅三人会‘逍遥六虚劫’,若是仅仅只有三人会用此法,难道真人是怀疑我假冒成紫府去杀了李副堂主不成?”

    “当然不是,秦宗主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太微真人赶忙否认,“只是,除了李宗主和秦宗主,还有谁会用‘逍遥六虚劫’?又是谁要冒充李宗主杀人? ”

    秦素道:“真人却是忘了,还有阴阳宗之人,他们也会用此法。如今太玄榜第七人上官莞,便是地师的爱徒,地师将一身所学悉数传给了她,其中就包括‘逍遥六虚劫’,而且上官莞与紫府有旧怨,当日在大报恩寺中,她曾与紫府交手,这一点,大天师和白宗主、萧宗主都可以作证。”

    太微真人恍然道:“看来事情很明白了,是上官莞假冒李宗主去见温夫人,然后用‘逍遥六虚劫’杀人,意图栽赃陷害。”

    李谨风等人面面相觑,却又不知从何反驳。

    就在此时,陆雁冰忽然说道:“我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是上官莞意图栽赃陷害,而是我们宗内有些人吃里扒外,与外人勾结,里应外合,构陷李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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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