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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登门拜访

    李玄都立刻明白这是裴玉到了,吩咐道:“请他进来,在前厅稍待。”

    “是。”门外的太平宗弟子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李玄都将手上的书放回原处,起身往前厅走去。

    来到前厅,裴玉正坐在客位上,捧了一盏茶小口慢呷,见李玄都进来,赶忙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恩公,听闻恩公到了龙门府,特来拜访,另备有薄礼一份,虽是大恩不敢言谢,却是我的一份心意,还请恩公不吝笑纳。”

    李玄都抬了抬手,示意裴玉不必多礼,又示意旁边侍立的太平宗弟子退下。

    两人双双入座,李玄都设下了隔音禁制,这才问道:“是你主动来的?还是儒门让你来的?”

    裴玉正色道:“我本想过几天再来,可大祭酒温仁急匆匆地找到我,让我即刻来见先生。”

    李玄都笑了一声,“今日一战,儒门大损颜面,他们这是急了。”

    裴玉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再联想到观星台一事,已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由面露喜色,“如此说来,是道门胜了。”

    “不要高兴太早。”李玄都见他喜形于色,给他泼了盆冷水,“不过是第一阵罢了,想要彻底压倒儒门,道阻且艰。”

    裴玉点了点头,“我明白。”

    李玄都问道:“温仁想要知道什么?”

    裴玉恭恭敬敬道:“他想知道先生下一步的动向。”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这个可以告诉他,不过不能一次性地全都告诉他。”

    裴玉一怔,“请先生指教。”

    李玄都道:“温仁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傻子,如果你轻而易举地就从我这里套取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他会生出疑心,要么怀疑你的身份,要么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继而怀疑你是否被我反向利用了。无论是怀疑你的身份,还是怀疑你被我利用,结果是一样的,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你要一点一点地从我这里取得情报,今日一分,明日一分,有些时候还会一无所获,消息也是由浅入深,随着相处时间变长,我对你的信任增加,你能获得的情报逐渐深入,如此一来,温仁就会相信这是你努力的结果,而不是我故意透露给你。”

    裴玉脸色一肃,道:“我明白了。”

    “另外,我们不知道儒门知道多少情报,所以温仁很有可能会用他已经掌握的消息来诈你,你要小心。”李玄都沉吟着说道,“你在见温仁的时候,要用儒门弟子这个身份去回话,并且彻底忘掉你的另外一个身份,凡事都要站在儒门的立场上来思考,尤其是你的反应,也要特别注意,比如说,一些在别人眼中你不知道但事实上你已经知道的事情,在听到的时候要露出适当的惊讶,这些你该明白才是。”

    “是。”裴玉认真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想了想,起身道:“你随我来。”

    裴玉赶忙起身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两人来到书房,李玄都示意裴玉请坐,然后说

    道:“如果温仁问起你此行的收获,你就说你随我进了我的书房,无意中看到我的书案上放着关于西域的书。如果他还继续深问下去,你就故作沉思回忆,说似乎与昆仑有关。”

    裴玉点头表示记下,又问道:“仅此就够了吗?”

    李玄都解释道:“这关系到道门和儒门的一桩约定,是儒门的隐士们提出来的,你暂时不必知道隐士们是哪些人,你只要知道隐士们与大祭酒的身份相差无多,却不是一路人,是两个派系。而在事前,大祭酒们对隐士们突然提出的约定并不知情。”

    裴玉眼神一亮,“我懂了,这是要引导大祭酒们和隐士们互相猜忌。”

    “差不多是个意思。”李玄都点头表示认可,“我料定另外两位大祭酒一定会把经过告知温仁,温仁在得到你的消息之后,也一定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于是他就会去询问隐士关于西域昆仑的事情,如果隐士给了他一个明确答复,那没什么好说的,只当我们走了一招闲棋。可如果隐士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那我们就可以做些文章。”

    裴玉全都记了下来,隐隐察觉到儒门的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不过道门这边的高层人物显然对此十分了解。

    李玄都坐在书案后,向后靠在椅背上,变得放松,“还有其他事情吗?我们现在可以说些无关的话,毕竟你在名义上是来拜访我的,不可能来去匆匆,若是有修炼途径上的疑难,我应该可以解答。”

    “这个……”裴玉有些脸红,“我最近在万象学宫中认识了一位苏祭酒,听说苏祭酒与先生和师母是故交。”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裴玉会突然提到苏怜蓉,回答道:“的确是有些交情。”

    裴玉迟疑着说道:“我……我喜欢她。”

    在裴玉提到苏怜蓉的那一刻,李玄都就已经猜测到了这个可能,所以等他亲口说出的时候,李玄都并不如何惊讶,而是打趣道:“你不是爱慕淑宁吗?”

    裴玉的脸更红了,“那时候的我从未见过周姑娘,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再者说了,如今周姑娘和沈兄弟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君子不夺人所好。”

    李玄都笑道:“可是苏大家大你许多。”

    裴玉摇头道:“这不算什么,她又没有嫁人。”

    “她的出身呢?”李玄都又问道,“她不是世家小姐,也没有什么依靠,而且还曾被晋王收为外室,你可以不在意,但是裴家不会不在意。”

    这的确是诛心一问,裴玉的苦恼也在这儿,否则他今日便不会为此开口。

    裴玉露出懊丧之色,“是啊。”

    李玄都又道:“少年心性,不能持久,你今日喜欢她,未必明日还喜欢她。所以你不要说什么为了她可以放弃家族的话,她这种有阅历的女子不会相信,也不会支持。而且与家族决裂是一件大事,你可以为了理念、志向去决裂,因为那是无法调和的,可是在男女情事上,我不认为非要这样不可,这种事情是可以调和的,也是有转圜余地,关键在于你的决心,还有

    你的能力。如果你是裴家的家主,你大可随便怎么做。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裴家子弟,那你就要遵守家族的规矩。”

    裴玉若有所思道:“就像先生这样,先生是大人物,那么先生就可以娶秦大小姐,没有人会不识趣地说什么正邪之辨。”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但有些时候事实就是如此。”李玄都徐徐说道,“我们脚下的龙门府在女帝的时代,名为神都。那位女帝曾经是太宗皇帝的妃子,可高宗皇帝又把她立为皇后,高宗死后,她自己登基称帝。一个女人,嫁给了父亲和儿子,名正吗?名不正。言顺吗?言顺。为何?因为皇帝之尊,权柄之大,无人可比,所有反对的声音都会被压下。”

    裴玉沉默了许久,点头道:“有劳先生教诲,我明白了。”

    李玄都说道:“对于男女之事,我也不比你懂得更多。如果坐在这儿的是宋政,也许他能给出不错的建议。”

    裴玉苦笑了一声,他当然听说过宋政的鼎鼎大名,风流是真风流,只是羡慕不来,更学不来。

    李玄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从书架上捧下了一匣书共十二卷,是太平宗编撰、印刷、出版的《太平广记》,能被摆在宗主的书房里,自然十分不俗。

    李玄都说道:“既然你带了礼物,那我自是要给你回礼,就送你这部晋版的《太平广记》吧,价值几何还在其次,关键是传世不多,世第书香人家,权当是充实藏书吧。”

    裴玉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

    这份礼物很符合两人现在表面上的身份关系,毕竟裴玉是以儒门弟子的身份来拜访恩公,李玄都不可能回礼太贵重的物品。

    李玄都把裴玉送出书房,招手唤过一位在清平园中负责管事的太平宗弟子,吩咐道:“替我送裴公子。”

    太平宗弟子应道:“是。”

    在裴玉离去之后,秦素过来了,对李玄都轻声说道:“苏大家刚刚来信说……裴玉是儒门的暗探,让你小心。”

    李玄都失笑道:“裴玉这个小子,居心不良,被苏大家看出了破绽。不过没有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还算知道轻重。”

    秦素听出李玄都是话里有话,问道:“怎么了?”

    “裴玉这小子喜欢上苏大家了。”李玄都并没有隐瞒,“不过我已经提醒他了,你不要太过担心。”

    秦素有些惊讶和意外,“裴玉?苏大家?他才多大的年纪?”

    “多大的年纪。”李玄都倒是十分平静,“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真要说起来,我们两个一把年纪才定亲的人才是异类。”

    秦素不服气道:“二师兄年纪不是更大吗?”

    李玄都笑道:“所以很多人都在背后称呼他为‘东海怪人’。”

    秦素无言以对。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说道:“最近我要与三位掌教大真人准备道门大会的事情,可能无法兼顾客栈这边的事情。”

    秦素闻弦知雅意,点头道:“放心,都交给我好了。”

第二十九章 烟雨楼

    李玄都送走了裴玉之后,又处理了些杂务,待到戌时初,天也才将将擦黑。李玄都独自离开清平园,往积善坊的烟雨楼行去。在积善坊不远处就是道德坊,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坐落于此。道德坊的隔壁是道术坊,东华宗的东木轩坐落于此。道术坊不远是道化坊,慈航宗的绝尘静斋坐落于此。

    到了本朝,龙门府虽然还保留着坊市格局,但是曾经的坊市制度已经彻底废弃,坊门不闭,畅通无阻。李玄都来到积善坊后,轻车熟路地来到烟雨楼外,远远地望着那座自己曾经多次来过的府邸,府门廊檐下那四盏大红灯笼上,“清微”两个篆体大字依然如故。世事沧桑,造化弄人,李玄都第一次跟随师父来此小住的情形恍同昨日。可这一次,前面也就不到一条街的路程,他却觉得有些遥远。

    严格来说,如今李玄都与李道虚已经不是一体,就像自立门户,分家别过,有情分,可情分又十分微妙。

    李玄都对此感情复杂,所以他没有让秦素陪自己来,而是独自一人徒步过来,正如温仁等大祭酒对于隐士们怀有疑虑,李玄都也有些话想要向李道虚问个明白,只是他不知道师父还会不会对自己坦白直言。

    李玄都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待到近了,府门上挂着的灯笼照亮了李玄都的面容。

    “清平先生!”府门前站着的清微宗弟子显然也是故人,一眼便认出了李玄都的身份,声音中有着几分亲切,不过这种亲切中又明显透着些许陌生。

    李玄都当然能感受到这些许的疏离,这也是情理中事,李元婴和李太一离开了东海,张海石和陆雁冰掌权,宗内之人都知道这是四先生一派胜了,可不管怎么说,四先生毕竟不是清微宗的人了,是外人,难免观感复杂。

    李玄都带着笑问道:“老宗主回来了吧?”

    清微宗弟子恭敬道:“是。”

    李玄都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李玄都求见。”

    清微宗弟子道:“是,还请先生稍待。”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

    这名清微宗弟子转身快步离去。

    这些年来,李道虚退居幕后,有利也有弊。好处是李元婴为李道虚分担了许多道义和名声上的压力,使得许多人的不满转移到了李元婴的身上,从而让藏身李元婴身后的李道虚更为从容自在。坏处是李元婴趁此时机攫取权势,虽然李道虚还牢牢掌握着蓬莱岛的清微宗高层,但在底层、帝京和其他地方,李元婴却逐渐取代了李道虚,许多人都要直接听令于李元婴的安排,这算是李道虚付给李元婴的酬劳。清平园也是如此,虽然李元婴已经离开了蓬莱岛,对于清微宗高层来说,这场三四之争差不多算是尘埃落定,可在清平园这些距离东海中枢极远的地方,仍旧残留着李元婴的影响力,对待李玄都的态度就变得复杂起来。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些,不过他不会与这些小人物计较,他只会与李元婴计较。

    不多

    时后,这位清微宗弟子回来了,恭恭敬敬道:“让先生久等了,老宗主有请。”

    说罢,他就在前面引路。

    烟雨楼名为楼,实则是一座府邸,只是宗主所居的一座三重楼阁名为烟雨楼,故而整座府邸也被称为烟雨楼。

    李玄都随着这名清微宗弟子来到烟雨楼,直接登上三楼,然后见到了李道虚。

    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此时楼中除了李道虚之外,还有司徒玄略。司徒玄略知道李玄都要来,已经提前起身,行礼道:“紫公。”

    李玄都摆了摆手,“司徒兄不必多礼。”

    然后李玄都向李道虚行礼道:“师父。”

    李道虚盘膝坐在榻上,一指自己身旁空着的位置,轻声道:“紫府,请坐。”

    软塌中间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案几,上头摆放着炉瓶等物,李道虚坐在小案的左边,李玄都便坐在了右边,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小案,桌上的香炉中升起袅袅烟雾,模糊了两人的脸庞。

    司徒玄略轻声道:“老宗主,弟子告退了。”

    从烟雾后传来李道虚的声音,“你去吧。”

    司徒玄略徐徐退出了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李道虚两人。

    李道虚当先开口问道:“紫府此来,有事?”

    “是。”李玄都虽然与李道虚并坐,但还是上身微微前倾,以示尊敬,“弟子此来,是想向师父讨教几个问题。”

    李道虚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略微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今日在万象学宫,师父为何同意我接受儒门的玉虚斗剑?”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现在还不是儒道决战的时候,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点,我们内部人心不齐,这一点,就算我不说,你也明白,如果现在的道门是铁板一块,那我们也没必要举行什么道门大会,更不会有三位掌教的说法,只会有一位掌教大真人。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形成决战之势,势必有损伤,谁来承担这个损伤?是我?还是张静修?还是你的岳父?这是第一点。”

    李玄都默默点头。

    李道虚继续说道:“第二点,徐无鬼、澹台云不在局内,如果我们和儒门开战,变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那么就会让徐无鬼、澹台云这两个局外人从中渔利,我们成了给他人做嫁衣。可如果是玉虚斗剑,我们这边有三位长生地仙,反而是占据优势,儒门想要与我们持平,势必要把徐无鬼、澹台云也拖下水,而且必须站在他们那一边,如此一来,徐无鬼和澹台云成为局内之人,便也无法渔利了。”

    李玄都开口道:“这两点,我也明白,所以我很想听一听师父的第三个原因。”

    李道虚道:“第三个原因,我与万象学宫颇有渊源,当年我曾在藏中留下了一本《传习录》,其中夹了一篇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曲《归隐》,你不要小看这篇《归隐》,这可能是世上唯一一篇由心学圣人亲自手书的散

    曲,十分珍贵,对于心学圣人的弟子们,意义也不同寻常。而我又略施手段,等闲人绝对找不到那篇归隐,可我这次再去的时候,那篇《归隐》已经不见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同时他隐隐感觉到,李道虚似乎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儒门隐士的存在,否则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样的事情。

    “这就有意思了。”李道虚缓缓道,“有人拿走了我的《归隐》,还有两位儒门隐士没有现身,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你会怎样想?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敢贸然与儒门形成决战之势的。”

    “儒门毕竟树大根深,这倒是应有之理。”李玄都点头赞同,然后话锋一转,“师父故意留下那篇《归隐》,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早在多年前,师父就已经察觉到了儒门隐士的存在,这其实是一种试探。”

    “知微知彰者,紫府也。”李道虚赞赏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心中仍是有些可惜,如果李玄都脑中没有那些不切实际的所谓大义,将会是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他也相信李玄都一定可以率领清微宗达到历代祖师都不曾达到的高度,甚至是一统道门。不过现在再说这些,都已经晚了,道门仍旧会一统,可是与李道虚想看到的方式截然不同。

    “师父过奖。”李玄都谦逊了一句,“儒门七隐士,师父知道多少?”

    “我毕竟曾在万象学宫求学,与上任大祭酒也有深交,对于儒门的了解,要比张心悟和秦月白更深一些。”李道虚回答道。

    张心悟即是张静修,心悟是张静修的表字,只是以张静修的身份地位,能直呼他表字之人寥寥无几,故而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表字。秦月白即是秦清,月白是秦清的表字,秦清原名秦道正,一字已经少有人知,他改名秦清后,又字月白,取自月白风清之意。

    一般而言,有身份地位之人除了姓名之外,还有表字和自号,暂且撇开自号不谈,诸位长生地仙中,张静修表字心悟,徐无鬼表字畏已,秦清表字月白,宋政表字徵官,李道虚表字虚舟,唯有澹台云因为是女子之身,又最为神秘,她的表字少有人知。

    李玄都正色道:“还请师父指教。”

    李道虚道:“虎禅师归隐避世,如今更是身死,且不去说他。在其他六人中,可以根据年龄分为两批,打个比方,你们师兄弟六人中,司徒玄策和张海石是一代人,而你和陆雁冰又是一代人,虽然同辈,但年龄相差很大。在儒门隐士中,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是一批人,龙老人、赤羊翁、金蟾叟是另一批人。虽然青鹤居士最常在世间行走,但他不是隐士们的首领,他只是被隐士们推出来的代表人物,真正的首领一直藏在幕后。”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首领就在没有露面的两人之中。”

    “是。”李道虚认可道,“剩下的两人,一个是首领,一个是谋主,他们两人不现身,不来到桌面上,我就不会放心地与儒门一战。”

第三十章 清平会

    李玄都发现自己有些低估了儒门隐士的力量,儒门是衰弱了不假,可那是与鼎盛时的儒门相比,现在的儒门,不管如何虚弱,如何青黄不接,仍旧是一个庞然大物。就像一个鼎盛的帝国,不可能亡于单纯某一个原因,它不会亡于灾荒,不会亡于内乱,不会亡于外敌,不会亡于腐朽。只有这些原因加起来,同时爆发,朝廷内部腐朽,灾荒引起内乱,又有外敌趁虚而入,那么它才会真正灭亡。

    儒门也是这样的,道门仅仅是外敌,只是灭亡或者说击败儒门的众多条件之一,还需要其他的条件,才能真正击败儒门。

    现在儒门的局势就好似是风暴中的航船,远未到船毁人亡的境地,若是应对得当,还是能够安然度过难关,而儒门七隐士就是儒门这艘大船的压舱石,确保船不会被大浪掀翻。同理,对于道门来说,这只是一个机会,一个希望,也远未到稳操胜券的时候,万不能非黑即白,不能简单地认为儒门没有半点取胜的希望,也不能简单地认为道门没有半点取胜的希望,实则双方还处于相持阶段,都有希望取胜,胜负全看双方的策略。

    李玄都离开了烟雨楼,想着李道虚话中透露出的信息。

    剩下没有现身的两人,一位是首领,一位是谋主。

    所谓谋主,就是出谋划策的主要人物,而首领则是统领全局。毫无疑问,这两个人才是儒门的核心人物,也就是七隐士中的赤羊翁和龙老人。从两人的称号上可以看出,一个是“翁”,一个是“老人”,都是上了年岁的人,想来他们类似于司徒玄策和张海石,虽然和其他师弟是同出一门,但是年岁更长,自然威望更深,修为也更高。

    李玄都通过苏怜蓉传来的消息,可以肯定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已经邀请了所有的儒门隐士,儒门隐士也悉数抵达龙门府。可就算是今天这样的情况,这两位隐士也没有现身,仍是藏于幕后,他们要做什么?是冷眼旁观,置身事外?还是暗中埋伏,张网以待?

    再有一点,金蟾叟是龙老人和赤羊翁这一派的,玉虚斗剑正是由金蟾叟提出来的,换而言之,这个决定不是金蟾叟的一时冲动,而是龙老人和赤羊翁早就决定好的,只是他们两人不想出面,这才由金蟾叟出面提出。

    儒门提出玉虚斗剑,必然是有所图谋,想来不会是一场君子之争,可是如今距离七月十五还有一段时间,便不妨先答应下来,最起码不能在声势上输给儒门,然后从长计议。

    至于更多,李道虚没有再说,李玄都深知师父的脾性,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告辞离开。

    现在他决定动用自己的另外一个消息来源,也就是他暗中组建的清平会。

    算算时间,也到了清平会的日子,所以李玄都返回清平园之后,屏退左右,取出“小紫府”,召开这个月的清平会。

    清平会并非强制参与,所以有人缺席也是正常,不过这次的清平会,却是有些出人意料的齐全,李玄都转念一想,

    已经明白,毕竟龙门府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可因为此事只有儒道两家众多高层直接参与的缘故,能透出的风声很少,想必很多人都在关注着龙门府的局势,希望从他的口中得知一些消息。

    李玄都坐在上首,与众人互相见礼之后,久未见面的“浣溪沙”宫官已经主动开口了,“敢问城主,龙门府中可是有大事发生?”

    李玄都直接回答道:“道门对儒门出手了。”

    “都有哪些人参与?”宫官对待李玄都的态度总是十分随意,哪怕李玄都已经与秦素定亲了。

    李玄都道:“道门这边,有四人出手,分别是:大天师、大剑仙、‘天刀’、李玄都,儒门那便则是‘魔刀’和七位儒门顶尖高手。”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以至于久久没有人说话。

    最新的老玄榜上共有六位长生地仙,而今天龙门府中就出现了四位,其余人也无一不是绝顶高手。这样的大场面,几乎堪比当初的帝京之变。

    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对了,因为如此多大人物的现身,意味着儒门和道门的冲突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小打小闹,而是不断加剧,决战不是一天开始的,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们也许就在见证这个过程。

    李玄都知道这个消息是瞒不了多久的,他很愿意在这个时候将消息散布出去,并以此来换取其他的消息。于是李玄都又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浣溪沙”宫官也不客气,“此事的结果是什么?”

    李玄都回答道:“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都十分克制,没有把冲突扩大的意思,所以最后双方决定,一战定胜负,由李玄都对上儒门七隐士中的青鹤居士,李玄都胜,儒门认输,承诺从此之后不再插手道门之事。”

    宫官立刻发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称呼,问道:“儒门七隐士是什么人?”

    这恰是许多其他与会之人同样想要问的,纷纷望向李玄都,等待他的回答。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是张静修和李道虚,李玄都同样不知道儒门七隐士的存在,虽然清平会中人无一不是身份不凡之人,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李道虚和张静修去,又未经历过大报恩寺之事,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知道七隐士的存在。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这才回答道:“他们自称是儒门的守门人,甘愿舍弃姓名,以别号为名,不显于人前,藏于幕后,故而又被称为隐士。这七位隐士,都是由上代儒门领袖心学圣人亲自挑选、培养、委任,这些年来,他们也的确做了许多大事,名为隐士,实则在暗地中操控儒门,干预庙堂、道门乃至于天下大势,与那些学宫大祭酒、书院山主一般,都是儒门中的实权大人物,区别无非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

    在清平会中,有人已经知道儒门七隐士是怎样的存在,比如秦素,也有人完全不知道,比如百媚娘,还有人是一知半解,曾经听说过只言片语,却不了解,比如宫官。

    过解答之后,在场之人立时明白了儒门七隐士是怎样的人。

    宫官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城主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知道的很多,不过要在最后提出,现在你们可以先向我发问。”

    “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问道:“不知这七位隐士的名号是什么?”

    李玄都回答道:“他们七人分别是:虎禅师、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紫燕山人、赤羊翁、金蟾叟、龙老人。”

    玄真大公主却是知晓其中一个名字,心中暗惊:“虎禅师,那不是大报恩寺中隐居的高僧吗?”说来也巧,大报恩寺名义上还是皇家寺庙,玄真大公主作为宗室中人,在她前往江南的时候,曾经去过大报恩寺,与这位虎禅师有过一面之缘,却没看出此人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玄真大长公主也是心思缜密之人,立时想起了前不久的大报恩寺火灾之事,说是雷火击中大殿引起的火灾,可如今看来,没有那么简单,那场火灾不是天灾,而是儒道相争的开始,由此看来,儒门和道门虽然没有全面开战,但双方高层间的争斗,远比她想象得要激烈。

    由此推断,李玄都能够知道得如此清楚,想必也参与其中。换而言之,当初那个年轻人已经成长为真正的大人物,他说过的“日月换新天”恐怕不是一句虚言。想到这儿,玄真大长公主有震惊,有感慨,又生几分愁绪。

    “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忍不住问道:“请问城主,儒门隐士们是如何干预庙堂的?”

    李玄都道:“我只举几个显著的例子,武宗皇帝落水,世宗皇帝遭遇的几次宫变,都是隐士们在幕后推手。”

    玄真大长公主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她是穆宗皇帝的妹妹、世宗皇帝的女儿,武宗皇帝是她的伯父,可是儒门隐士们却暗害了她的伯父,几次欲置她的父亲于死地,她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心中震惊,甚至感觉到恐惧。

    玄真大长公主嗓音轻微颤抖地问道:“那么穆宗皇帝之死,是否也与儒门隐士有关?”

    李玄都可以通过虚言欺瞒来获取玄真大长公主的支持,不过他没有这么做,如实回答道:“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我还不清楚。”

    玄真大长公主有些失魂落魄,轻轻点头。

    李玄都环视众人一周,见没有人继续提问,于是他开口道:“‘浣溪沙’楼主,我想知道有关西域昆仑和阴阳宗的事情。”

    宫官略作思量,“我可以答复,不过要在几天之后。”

    “好。”李玄都表示认可,望向玄真大长公主,“‘撼庭秋’楼主,我想知道关于晋王、内阁首辅孙松禅、内阁次辅梅盛林、已经进京的荆楚总督赵良庚的近况。”

    玄真大长公主的回复与宫官如出一辙,“我也要需要几天的时间。”

    李玄都又看了“卜算子”陆夫人一眼,“我静待答复,诸位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也可以单独向我提问。”

第三十一章 天乐宗

    李玄都在最初草创清平会的时候,为了凑人数,将自家客栈中的成员也加了进来,使得清平会与太平客栈变得相互重叠,或者说,清平会和太平客栈就像是一大一小两个圆,清平会这个大圆把太平客栈这个小圆包括其中。

    因为客栈内部各种消息共享的缘故,客栈中人除了李玄都之外,开始陆陆续续缺席会议,李玄都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统计清平会人数时默认排除掉客栈中人。

    今天与会之人中,客栈只有三人到会,分别是“清平乐”李玄都、“金错刀”秦素、“青玉案”李如是,“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剑器近”李非烟、“玉蝴蝶”韩月缺席了会议。在非客栈人员中,“临江仙”张海石照例缺席,其余人悉数到齐,所以在李玄都看来,今天的清平会与会人数还是比较齐全。

    在李玄都问出这句话后,“钗头凤”百媚娘表示要与李玄都独自交谈,“卜算子”陆夫人却没有什么特别表示。

    李玄都心中略感失望,由此看来,陆夫人还未从沈大先生的各种笔记中发现关于昆仑的事情,他同意了百媚娘的邀请,不过要等到最后。

    接下来是各位成员开始上报最近的有关情况。

    这些消息中,有大有小,从西北的帝京,到江南的金陵府,再到帝京,可以说是覆盖了小半个天下,有些消息是李玄都已经知道的,有些消息是李玄都是不知道的。“佛霓裳”苏云媗就提到一个李玄都不知道的消息,最近正一宗内部动向颇为诡异,以张静沉为首的部分张氏族人,在私下串联,意图反对这次道门大会。

    李玄都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张鸾山,因为张鸾山如今就在江南,又是张家之人,一定是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苏云媗的。

    不过李玄都并不担心,因为今日儒门向道门让步的消息传开之后,道门内部的反对声音都会被暂时压下。这也是为什么说道门第一阵其实是立威之战,不仅仅是对外立威,也是对内立威,如果道门能够一直赢下去,那么就能携大胜之威,压服、消灭一切反对之声,可如果道门败了,不仅要面对外部强敌的压力,内部的反对声音也会爆发出来,内忧外患之下,道门才是真正处于危险境地之中。

    李玄都很明白这一点,所以接下来的玉虚斗剑就至关重要,他才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探知关于西域昆仑的消息。

    《左传》中有一句话,叫作:“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说透了一切权力之事。打个简单的比方,辽东如今已经是大魏朝廷的心腹大患,如果有人在此时向朝廷提出“三年平辽”的方略,那么他很有可能凭此在短时间内青云直上,手握大权,这便是“君以此兴”。可如果三年之后,未能平辽,那么就要遭到朝廷的责难,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性命不保,这便是“必以此亡”。

    同理,李玄都曾经在清微宗中得势,以他为首的四先生党势大一时,关键在于李玄都和张肃卿的关系,这也是“君以此兴”。可是李玄都也牢牢地与张肃卿绑在了一起,当张肃卿败亡时,李玄都也

    彻底失势,这就是“必以此亡”。

    如今李玄都能乘势而起,成为道门中仅次于张静修、李道虚、秦清三人的第四号人物,关键不在于他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而是因为他是促成道门和议的重要人物,可以说李玄都的权力根基已经与道门一统牢牢绑定在了一起,道门兴则李玄都兴,道门败则李玄都败,如果道门再次四分五裂,那么李玄都的地位权势也会随之一落千丈,再想重回帝京、整肃天下就千难万难了。

    关乎到李玄都此生的志向和抱负,比一切外物、权势都重要,那么李玄都势要赢下这场玉虚斗剑。

    耐心听完了所有的消息之后,与会之人陆续离去,只剩下在清平会中以“钗头凤”为名的百媚娘。

    自从醉春风死后,百媚娘就成为天乐宗的宗主,而百媚娘一直奉行封山之策,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才对。

    李玄都散去了两人身上的遮挡,可以清楚看到两人脸上的表情,百媚娘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为难,轻声道:“城主,我最近遇到了一桩难事。”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事?”

    百媚娘道:“在前不久的时候,有人来到‘天乐桃源’,向我们讨要醉春风留下的一部秘籍。”

    李玄都心中一惊,不过脸上不显,问道:“什么人,什么书?”

    百媚娘徐徐道:“那人应该是西北五宗之人,修为很高,来无影,去无踪,我不能肯定他到底是什么境界,不过应该在天人无量境之上。如果仅看外貌的话,倒像是个四尺孩童。”

    听到这儿,李玄都心中明了,道:“是极天王。”

    “极天王?”百媚娘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

    李玄都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去见你之人就是如今太玄榜上有名的极天王。你应该还记得当年的陷空王吧,严格来说,陷空王能有如此机缘,皆是极天王一手操纵。如今他逆练‘**八荒不死身’,使得体魄返老还童,同时辅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扫垂暮之气。此举可谓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使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稚童,而不是孩童形貌的老人,等同他平白多出百年光阴,如果他能成功晋升长生境,少则也有几十年的人间时光。”

    百媚娘当然记得当年的陷空王,正是她师父破阵子的生死大敌,最后也死于破阵子之手,可陷空王竟然是极天王一手扶持之事,她还是第一次听闻,再听到什么返老还童,天人长生,百媚娘只觉得阵阵心惊。

    同时百媚娘又觉得庆幸,如今天乐宗的靠山正是李玄都,而李玄都之威,自是不必多说,连胜张静沉和青鹤居士就是最好的证明,就算是极天王,只怕也不敢贸然招惹李玄都。早先的时候,百媚娘还有些不安,毕竟天乐宗在辽东五宗之列,贸然投靠他人,难免会惹得秦清不快,待到李玄都成为秦清的女婿,百媚娘就再无此等顾虑,老丈人总不会与女婿计较。如今道门一统,天乐宗并不在七个冥顽不化的宗门之列,可见是李玄都之功。

    正因为如此,出

    事之后,百媚娘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找李玄都。

    李玄都当然明白百媚娘的意思。

    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共二十二个宗门,李道虚拥有四宗,包括清微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张静修拥有六宗,包括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法相宗、玄女宗、真言宗;澹台云拥有两宗,包括无道宗和道种宗;徐无鬼拥有三宗,包括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秦清拥有两宗,包括补天宗和忘情宗;谢雉拥有两宗,包括真传宗和浑天宗;李玄都拥有三宗,包括太平宗、静禅宗、天乐宗。

    宗门实力各异,并非手中的宗门越多实力越强,诸如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这样的大宗,可以抵得上数个衰落的宗门,其中还有皂阁宗、静禅宗这种有名无实的灭门之宗。如今李玄都手中的三个席位,也就太平宗还算有些实力,静禅宗已经被灭门,天乐宗也衰弱得厉害,可不管怎么说,那个代代相传的宗门名号还是十分重要的,李玄都既然要帮助静禅宗重立宗门,当然也要庇护天乐宗,确保自己的立足根基。

    李玄都问道:“极天王向你索要什么书?”

    百媚娘迟疑了一下,说道:“他说是‘长生**经’,也叫‘万妙姹女功’或者‘万妙水银功’。他只给了我三天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两天。”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是那本《大欢喜禅》。当初李玄都袭杀醉春风后,从他身上得了一部真言宗的《大欢喜禅》,一直没有修炼,就放在“十八楼”中。后来李玄都在整理自身所学的时候却发现这部《大欢喜禅》的材质十分玄妙,水浸不湿,火烧不焚,好奇翻看一二,这才发现了其中奥妙,这部秘籍的夹缝之中,另有一部秘籍,与“**经”有许多相通之处,于是李玄都把此书交予石无月参详。石无月所学庞杂,学过玄女宗的“**经”,也学过牝女宗的“姹女功”,还有宋政传给她的部分“长生**经”,所以她很快就断定这门功法是出自“姹女功”和“长生**经”。

    到了如今,李玄都已经可以大致猜测出此书的来历,不可能是宋政所创,那便是澹台云的手笔,澹台云未必是要自己修炼,严格来说,她也是有传人的,一个是被她视为半个女儿的宫官,另一个就是皇甫毓秀,很有可能是澹台云为了这两人才创出这门功法,醉春风也是从这两人的手中得来。

    以极天王与澹台云、皇甫毓秀的关系,知道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是醉春风留下的那部《大欢喜禅》,就在我的手上。”

    其实百媚娘也有过猜测,不过不能肯定,此时听到李玄都如此说,便希翼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你再见到他的时候,可以实言相告,暂且稳住他。虽然我暂时不能离开龙门府,但是我会请别人代我过去一趟,如果他得寸进尺,那就让他永远留在天乐宗,你要有所准备。”

    百媚娘闻言大惊,让一位太玄榜高人留在天乐宗?这位李先生的权势已经大到如此地步了吗?

第三十二章 权势

    李玄都身居高位之后,很少因为自己的喜好和一己之得失恩怨去杀人,他一直秉持了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想法,当他决定杀人的时候,通常都是因为局势的原因而不得不杀。

    李玄都对极天王动了杀机,不是因为极天王欺压天乐宗,也不是因为极天王在金帐汗国得罪过他,而是因为七月十五的玉虚斗剑,以极天王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无论他愿意与否,都极有可能受到地师或者宋政的逼迫,出现在玉虚峰上参加玉虚斗剑,这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如果能提前除掉一个大敌,李玄都便不会心慈手软。

    除此之外,极天王去天乐宗讨要秘籍,不可能告知澹台云、宋政、徐无鬼,应该是他个人所为,与西北五宗、儒门无关,那么就不必担心有什么陷阱,甚至不必担心有援军接应,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袭杀的机会,无论成与不成,都要试上一试。

    在转念之间,李玄都已经有了决断。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一次为了玉虚斗剑的冒险行动,可在百媚娘看来,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这是李先生彰显权势的立威之举。遍观道门的诸位实权人物,无一不是享誉威名多年,唯有李玄都是刚刚跻身此列之人,必须要进行一次立威来震慑旁人,确保自己的地位。换而言之,这是一位新的实权人物在彰显自己的威严,要用一个足够分量的老辈人来做踏脚石。

    如果是李玄都亲自出手,百媚娘还不会如此震惊,因为李玄都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武力,就算他能击杀极天王,不过是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武力,而不是手中可以动用的权势,这也是江湖散人和一宗之主的最大区别所在。可是李玄都说的是由别人出手来除掉极天王,这可就是切切实实的权势了。

    百媚娘在震惊之余,又生出极大喜悦,对于她来说,一个宗门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寻找靠山也是必然之事。既然要找一个靠山,那么靠山越高越好。李玄都的地位越高,权势越大,那么托庇于李玄都的她和她身后的天乐宗也就越发安稳。

    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船只倾覆,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所以船越坚固越好。如果不是清平会将近,百媚娘会直接传信给李玄都。

    两人的想法不同,不过指向了同一个结果。

    极天王必须死。

    百媚娘压下心中的兴奋喜悦之情,小心问道:“不知我要准备些什么?”

    李玄都道:“保护好自身的安全,也尽力保护好天乐宗的安全,其他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

    “是。”百媚娘心中感动,以至于声音有些发颤,“多谢先生。”

    李玄都示意她不必如此,又道:“不要让极天王看出什么破绽,此人走的是鬼仙一途,擅于窥视人心。骗过别人的最好办法是先骗过自己,你自己好好准备一下。”

    百媚娘脸色一肃,“多谢先生提醒,我记下了。”

    李玄都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百媚娘摇头道:“没有了。”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百媚娘脸色一正,“先生请说。”

    李玄都道:“天乐宗经营行院的生意,除了‘天乐桃源’之外,还有分布在中州各地的零散生意。”

    “是。”百

    媚娘点头应道。

    李玄都道:“动用你手中的各大行院,关注儒门近况,不要招惹儒门中的大人物,只要留意那些普通的儒门中人,也不必从他们口中探听什么,只要判断儒门最近有没有什么大规模的举动就可以了,比如说大批儒门中人离开中州,或者外地的儒门中人进入中州。”

    “这不是什么难事。”百媚娘道,“穷苦百姓可进不了行院,在行院中花钱的主要就是这些读书人,还有江湖人,探听这些,轻而易举。”

    李玄都“嗯”了一声,道:“我已经在太平宗中交代好了,天乐宗可以通过太平宗的太平钱庄和太平钱庄来传递消息,你也可以与太平宗的陆夫人直接联系,如今两宗是亲如一家了。”

    百媚娘的脸上有了笑意,“多谢先生。”

    同时百媚娘也在心中思量着李玄都此举的用意,在她看来,李玄都已经开始布局了,要把手上掌握的几个宗门整合一处,就像李道虚的四宗联盟或者张静修的六宗联盟一般,形成更为强大的力量。对于天乐宗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

    同时,百媚娘的思绪也不可避免地发散开来:“李先生此举不仅仅是在道门上层有一块立足之地那么简单,而是有希望成为真正执掌道门的大人物。说不定这正是天乐宗重新崛起的契机,如果有朝一日,李先生能够击败地师等人,一统道门,成为真正的道门大掌教,那么我们这些早早追随之人就是从龙之人,其地位自然也会水涨船高。”

    “醉春风想要在西北和辽东之间左右逢源,可谁也容不得他。而且他从未真正接触到可以在棋盘上落子的大人物,他见到的只是宫官、陆雁冰等人,甚至没有见过圣君和地师,这就是天乐宗的地位。可是现在,我却追随了一位未来有望执掌道门的大人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在道门中的地位是随着李先生的地位而变化,当李先生能与地师比肩时,那么我们也会……我想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百媚娘收敛思绪,起身向李玄都告别。

    李玄都坐在原地未动,然后给今天没有参加清平会的几人再次发去了参会的邀请,这是他们的默契,第一次邀请是每月清平会的例行公事,第二次邀请则是表明李玄都有事相商。

    很快,几个身影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分别是“剑器近”李非烟、“醉太平”宁忆、“如梦令”石无月,还有长期缺席的“临江仙”张海石。

    四人现身之后,因为都是自己人,而且还是最为亲近之人,所以都没有遮掩相貌,李玄都直接开口道:“之所以请四位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张海石和李非烟都没有说话,两人身上还是秉持了清微宗的习惯,只要不开口反对,或是直接出言讥讽,就是默许了。

    宁忆和石无月对视一眼,由宁忆开口道:“紫府请讲。”

    李玄都也不绕弯子,道:“我要对付一个人,不过我如今在龙门府中,暂时不方便出手,所以我要烦请四位代为出手。”

    宁忆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儒门中人?”

    毕竟宁忆出身于宁家,早年也曾经是儒门弟子,如果让他对儒门中人出手,他还是会心生迟疑。

    李玄都摇头道:“与儒门无关,是处置道门内部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宁忆明显松了

    一口气,能不遇到故人是最好。

    “紫府请了我们四人,想来是个很棘手的对手,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吗?”李非烟颇感兴趣地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极天王。”

    张海石笑了一声,“原来如此,是极天王这个老家伙,我一个人可以胜过他,却未必能留住他,所以紫府又请了三位帮手,要彻底杀了极天王。”

    李玄都并不隐瞒他的意图,“极天王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我曾经想过争取他,不过时间太少了,现在看来,只能除掉他。就算不能除掉他,也要让他重伤,在七月十五之前没有出手的可能。”

    不等旁人发问,李玄都已经解释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道门和儒门已经正式缔结血誓,要在七月十五中元节举行玉虚斗剑,具体的立约过程,你们事后会知道的。”

    四人脸色一肃,除了宁忆之外,张海石、李非烟、石无月都参加过上一次的玉虚斗剑,虽然没有出手,但也知道玉虚斗剑的象征和意义所在。石无月用梦呓一般的口吻说道:“局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李非烟看了她一眼,“这是必然,事情到了如今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一条路走到底,撞了南墙也不能回头,而是要把南墙撞破。”

    石无月小声道:“那你的头可真铁。”

    李非烟下意识地想要对石无月做些霸凌举动,不过随即就意识到这里是“小紫府”,并不能动手,只能轻哼一声。

    石无月笑道:“烟烟,这里不能动手的,我不怕你。”

    “早晚有出去的时候,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见面后,我们姐妹二人可要好好亲热亲热。”李非烟面无表情道。

    便在这时,张海石开口了,“说正事,怎么围杀极天王?”

    李玄都说道:“我曾与极天王交手,他是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虽然体魄脆弱,但是神魂强大,而且他年岁极大,除了三门大成之法之外,还身怀多种秘术,想要杀他,很不容易。不过他也有一个很大的弱点,那就是他为了返老还童而损失了很大一部分修为,若论修为,已经在二师兄之下。按照三三之数,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已经与他不相上下,再加上二师兄,杀他并不难,关键是如何找到他。”

    张海石道:“按照道理来说,极天王此时应该继续蛰伏,等待修为恢复,并且冲击长生境界。”

    “其实他的确是这样做的。”李玄都道,“过去多年,他对外宣称闭关,实则藏在金帐汗国,只是因为金帐生出大变,地师和澹台云在金帐斗法,他这才返回中原,并四处寻觅大成之法,以求长生。”

    李玄都望向石无月,“觞咏,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部《大欢喜禅》吗?”

    石无月立刻明白过来,“天乐宗?”

    李玄都点头道:“要劳烦诸位在一天之内赶到中州石安县,虽然极天王说他会在一天后登门,但我觉得此话不可轻信,极天王很有可能就藏在‘天乐桃源’附近窥伺天乐宗,所以诸位不能直接前往‘天乐桃源’。”

    四人都是多年的老江湖,经验丰富,不必李玄都说得太细,他们自会见机行事。

    张海石点头道:“我明白了,紫府放心就是。”

    李玄都抱拳道:“有劳诸位。”

第三十三章 四月初五

    李玄都退出“小紫府”后,走出自己的书房,来到外间。此处书房是三间相连,中间是书房,最里面是用来休息小憩的内室,外间可以用来会客。

    外间的地面上绘着一个好大的阴阳双鱼,秦素就站在“黑鱼”的白点上,负手而立,仰头望着中堂下的那副《吕祖飞剑图》。李玄都停下脚步时,刚巧站在了“白鱼”的黑点上,问道:“素素,有事?”

    秦素收回视线,问道:“百媚娘找你什么事?”

    李玄都并不隐瞒,说道:“是极天王盯上了天乐宗,我已经委托二师兄、姑姑、石觞咏、宁阁臣他们处置了。”

    秦素叹了口气,“难怪都说,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在江湖中,地位低了,受人摆弄,地位高了,却又要殚精竭虑,殊不自在。爹爹如此,你也是如此。”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意思,不由也跟着叹了口气,“要不怎么说江湖不是善地,而是个名利场,行于其中,这都是难免之事。好在也就是这几年了,总能见个分晓,到时候,成也好,不成也好,总能自在。”

    秦素一惊,“几年?”

    李玄都“嗯”了一声,“如今大势,辽东入关也就在未来几年之中,到时候天下太平是最好,我可以功成身退,若是不成,只怕我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力挽狂澜,只能是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真的?你真会独善其身?”秦素却是有些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又要、又要……”

    “又要一死报之?”李玄都笑道,“我不事君王,何谈一死报君王?再者说了,年龄日益长,责任日益重。在我的肩上,有太平宗、天乐宗、静禅宗,有客栈,有道门,还有你,如何能从他人而死也?无非是留待有用之身,争一分是一分。”

    秦素闻言松了一口气。

    她是个心思细腻之人,最近她便发现李玄都的变化极大,尤其是开始与儒门对立之后,虽然李玄都表面上还是与她言谈如常,但她隐隐察觉到李玄都总是心事重重,没有半分轻松洒脱可言,不由担心他又要走上一条极端之路。毕竟李玄都有过类似过往,当初在帝京城中,就差点一死了之。

    秦素能看出李玄都的心思,李玄都当然也能察觉秦素的忧虑,这便是秦素和张白月的不同了,如果是张白月,她是一个真正的刚烈女子,大不了共同赴死就是,而秦素虽然有隐士之风,但心底还是颇为传统,希望所有在意之人都能平平安安,善始善终。所以李玄都很早就说过,张白月和秦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子。

    有些男子对于女子的喜好会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少年意气的时候无忧无虑,自然喜欢巾帼不让须眉的女

    子,一起逍遥快活。待到年纪大了,肩上的责任重了,思虑多了,不得自在,步履维艰,就更为欣赏那种温婉贤淑的女子。当然,更多的男子还是想要全都收入囊中,三妻四妾,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剑秀山往北去八百里,过两府三县之地,有一座大山名为紫仙山,位于龙门府石安县境内,距离龙门府不过二百余里,这里便是天乐宗的“天乐桃源”所在。因为“天乐桃源”的缘故,原本有些贫瘠的石安县在这些年来日渐繁华,鱼龙混杂。

    两位远道而来的旅客进入了石安县的县城,是一男一女,男子上了年岁,白发苍苍,看上去大概有花甲之年,女子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两人站在一起,像是一对父女。

    不过实际上两人的岁数相差无多,甚至是女子的辈分更长。这对男女正是按照李玄都的要求在一天内赶到了石安县的张海石和李非烟。其实以张海石的境界修为,就算不去刻意驻颜,也不会如此苍老,不过张海石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使得他看起来与李道虚、李道师等人相去不远。

    张海石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头上戴了荷叶巾,手中拄着竹杖,像个走南闯北的算命先生。竹杖的外表看不出半点异样,就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而已,甚至已经开始枯黄,不见青翠之色,任谁也不会想到其中藏了一柄利剑。李非烟没有穿那身宽大黑袍,而是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手中提了个长条状的包袱,一看便是包着兵刃,头上戴着斗笠,比之帷帽少了帽檐上垂下的纱帐。因为如今中州有众多江湖人汇聚的缘故,各种奇异装扮比比皆是,李非烟这种普通江湖人的装扮,更是毫不显眼。

    李非烟打量着石安县,轻笑道:“我记得我在三十年前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天乐宗还未搬到此地,这里就是个普通县城,处处破败。现在却是大变模样,谁能想到仅仅是因为一座行院的缘故。”

    张海石道:“那可是天下第一行院,是一座金山。冰雁曾经打过这里的主意,没想到最后落到了紫府的手中。”

    李非烟道:“清微宗和天乐宗一样,最终也会回到紫府的手中。”

    张海石并不反对这个说法,“只是到了那一天,仅仅一个清微宗,也不算什么了,既然要豪取,何不拿下整个道门?”

    李非烟道:“太早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张海石摇头道:“其实不早了,最多十年就能见分晓?”

    李非烟一惊,“师兄会在十年内飞升?”

    就算抛开姐姐的关系,李非烟和李道虚也是师出同门,称呼师兄并无错处,甚至她称呼李道师为师兄也没什

    么问题,只是李非烟区别对待,对于李道虚还能称呼一声师兄,到了李道师这里,就是直呼其名了。

    “不到百年之期,师父不会飞升的。”张海石仍是摇头,“十年之期,是儒道相争的时间,到那时候,谁胜谁负也该有个说法了,如果道门胜了,那么紫府在整个道门中的位置便彻底稳固,再无人能与他争夺这个储君之位,今日做不了大掌教,明日也就做了。”

    李非烟问道:“如果道门败了呢?”

    “败了?”张海石冷笑一声,“如果败了,紫府作为促成道门一统并与儒门争夺天下之人,儒门岂能放过他,他不想死的话,就只能避世隐居,就像当年的宋政一样。”

    李非烟叹了口气。

    ……

    裴玉回到万象学宫的第二天见到了大祭酒温仁,按照李玄都的授意回话之后,温仁对他还算满意,转变了态度,口头勉励几句。至于小辈之间的争风吃醋,自然是不值得大祭酒去操心,他现在更为关心隐士们到底要做什么,迫切地想要找他们讨要一个说法。

    裴玉将《太平广记》暂且放在自己的住处,整个上午的时间,他都伏案桌前,完成学宫祭酒留给他的课业。待到下午,他又往琴舍走去——今天下午有苏大家的授课。

    在去琴舍的路上,裴玉在心中默默盘算,刘谨一前天给他传来了消息,已经与儒门中人联系上了,不过还在接触阶段,想要真正打入儒门,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不好再去客栈,也不好太过频繁地拜访李玄都,所以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参加儒门中年轻学子的各种集会,树立威望,拉拢人心,最好能够切实掌握一部分年轻学子,成为他们的领袖。如此一来,不仅能更好地探知儒门的动向,也能提高他在儒门中的地位,掩护他的身份。

    若不是李玄都严令他不得私自发展儒门中人加入太平客栈,他还真想一试身手。

    裴玉来到琴舍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不过裴家公子的名头还是有用,他这段时间也不是白混的,已经有帮闲给他留出一个位置,他坦然走到那个位置上盘膝而坐,同时对四周的学子点头示意,一众学子大多年纪比裴玉还要大一些,纷纷还礼,只觉得与有荣焉,如今的裴玉俨然是学宫年轻学子中的风云人物,所谓的年轻才俊说的就是他了。

    不过裴玉还是有些遗憾,现在还要人帮他占位,什么时候只要他到了,就有人主动给他让位,那才是有了威望。

    坐在居中主位的苏怜蓉看也不看裴玉一眼,只是继续讲课。

    裴玉也不以为意,他与某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同窗不一样,喜欢是认真的,听课也是认真的。

第三十四章 党争

    一个时辰的时间匆匆而过,今日的授课结束。琴舍内的学子们起身向先生行礼,苏怜蓉低头还礼。然后学子们开始陆续散去,苏怜蓉照例走在最后,收拾自己的乐器和书本。今天不知什么缘故,温礼没有来到窗外旁听,所以琴舍中很快就只剩下苏怜蓉和裴玉两人。

    裴玉上前几步,态度随意许多,说道:“苏大家,我昨天去拜访了李先生。”

    苏怜蓉抬头看了他一眼,“哪个李先生?”

    裴玉道:“当然是清平先生。”

    苏怜蓉不动声色,“那你见到秦大小姐了吗?”

    “可惜,没有。”裴玉叹了口气,“我去的时候,只见到了李先生一人。”

    苏怜蓉又低下头去,冷淡道:“我与李先生没什么深交,只是一面之缘罢了,我听说星野湖、观星台都被毁了,那位李先生也是功不可没。”

    裴玉听出了苏怜蓉话语中的冷淡疏离之意,又是叹息一声,“道门中人行事,也着实霸道了些。”

    苏怜蓉语气淡然地问道:“裴公子,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裴玉转身离去。

    离开琴舍,裴玉回到自己的住处,刚一进门,就发现自己的书案后坐着一个老人,正在翻看李玄都送给他的《太平广记》。裴玉心中一紧,没有急于开口说话,只是站在原地,默默望着这个人。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老人,可又想不起来。不过裴玉可以确定他不曾在万象学宫中见过此人,那就是其他地方,不是帝京,便是齐州。

    坐在书案后的老人挥了挥手,示意裴玉不必紧张,说道;“裴公子,请坐。”

    裴玉迟疑了一下,上前几步,默默地坐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两人之间隔了一张书案。裴玉的神情还算平静,但心思几转,在心里猜测此人是谁。

    老人一眼便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语气平和地说道:“你可以叫我白鹿先生,儒门七位隐士之一。”

    裴玉这一惊着实不小,立刻站起了,恭敬行礼道:“小子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坦然受了一礼,问道:“你知道我?”

    裴玉早有准备,先前他去见温仁的时候,就借着回话的契机问过温仁,毕竟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让裴玉去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玉也算是儒门中比较重要的人物,所以温仁就对裴玉略微提及了儒门七隐士的事情。

    裴玉故作迟疑道:“温大祭酒曾经对我提起过诸位隐士。”

    “温仁。”白鹿先生似乎早有预料,笑了一声,听不出喜怒,然后他又望向裴玉,煦然说道:“不必多礼,请坐。”

    裴玉此刻已经抛开了脑中其他念头,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儒门弟子,心情自然不能像进来时的那般平静,坐下后脸上露出了激动、忐忑、紧张等情绪,问道:“不知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白鹿先生望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裴老先生最近如何?”

    “先生认识家祖?”裴玉一怔,“有劳先生

    关心,祖父近况还好,身体康健,平日里就是读书访友,比为官时还要好上几分。”

    “如此就好。”白鹿先生仍然十分平和:“我记得裴老先生有一位弟子,名叫周听潮,天宝六年的时候,因言获罪,死于青鸾卫之手。周听潮还有一个孤女,名叫周淑宁,被玄女宗收留。”

    “竟有此事?”裴玉这次的惊讶却是发自真心了,“祖父他老人家从未向我提起过此事,我竟是不知道两家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白鹿先生道:“令祖之所以被罢官免职,与周听潮上书一事,也有些关系。”

    裴玉“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白鹿先生笑了笑,“认真说起来,你们两家还是世交,那位周家姑娘要称呼你一声世兄。”

    裴玉突然生出几分警惕,李玄都与周淑宁关系密切,李玄都是裴玉的恩公,这两件事都不是什么秘密,此时这位儒门隐士突然提到他和周淑宁的关系,用意何在?

    白鹿先生见他目光虚了,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齐州人士,与令祖也有旧谊,听说裴家公子来到万象学宫求学,就想来见一见你。”

    裴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白鹿先生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听说你还未娶妻?正好周家姑娘也未嫁人,你们年纪相仿,又是世交,如果不介意的话,老夫可以做这个媒人。”

    裴玉大惊失色道:“我、我从未见过那位周姑娘……而且……”

    “而且什么?”白鹿先生的目光倏地望向裴玉,似乎想要看破他心中所想。

    裴玉刚才差一点就要说出周淑宁和沈长生的事情,好在最后关头,他忽然想起来,这件事在别人眼中是他不知道的事情。毕竟他是儒门弟子,和江湖宗门没有明面上的关系,不可能知道太多江湖中事。在此之前,李非烟见他,都是在极为隐蔽的情况下。

    幸而裴玉也有几分急智,立刻说道:“我听说玄女宗的弟子是不能嫁人的。”

    这是常识,就像静禅宗的和尚不能娶妻一样,足够光明长大。

    白鹿先生听到这个回答,淡淡一笑,“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其实玄女宗的规矩并非绝对,只是出阁的女子不能继承宗主之位而已,并非所有女子不能嫁人。”

    裴玉露出犹豫的神情,“终究还是坏了人家的前程。”

    白鹿先生露出长辈的笑容,“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见一见。我听说这位周姑娘很快就会来龙门府了。”

    “就这么见一见?”裴玉为难道,“男女大防,玄女宗又都是女子,我一个男子贸然登门拜访,只怕不妥。”

    白鹿先生道:“我听说清平先生对你有救命之恩。”

    裴玉“愕然”地看了白鹿先生一眼,忐忑道:“是,这件事情,大祭酒们都是知道的。”

    “不要紧张。”白鹿先生还是像个长辈一般,语气温和,“我不是责怪你什么,青鸾卫倒行逆施,追杀令祖和你们姐弟二人,实是坏了规矩,他们死在李玄都的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说起

    来,这位清平先生与我们儒门也是大有渊源,张肃卿是他的老师,他救过周听潮,救过令祖,他与司空大祭酒和宁大祭酒也有交情。只是可惜……”

    说到这里,白鹿先生叹息了一声,似乎极为惋惜,“可惜他最后还是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如果张肃卿还在的话,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最起码他不会娶秦家女子。算了,这些话就不说了,总之,我对那位清平先生没有恶意,你也不要避讳什么,可以借着拜访他的由头,见一见那位周姑娘。”

    裴玉脑海中迅速思索,判断白鹿先生的用意何在,他能被李非烟、李玄都委以重任,自然有过人之处,尤其在随机应变这方面,是沈长生和周淑宁都不具备的。他当然不相信白鹿先生没有恶意,他更倾向于这是一个试探,既是试探裴玉,也是试探李玄都,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裴玉迟疑道:“此事是不是要告诉大祭酒一声?”

    白鹿先生的神态一下子冷了,“有这个必要吗?”

    裴玉低下头去,作为难之状。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个声音响起,“当然有这个必要!”然后就见大祭酒温仁大步走了进来。

    裴玉赶忙向温仁恭敬行礼。

    温仁看了他一眼,露出赞赏的神色,“裴玉,你很不错,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知道遇到这种事情要向师长请教,而不是听旁人的教唆。”

    裴玉小心翼翼看了白鹿先生一眼,低头作恭谨之状,“大祭酒过奖了,小子愧不敢当。”

    温仁作为万象学宫的三大祭酒,想要在学宫中发现隐士的踪迹并不是难事,正巧他也有事来找裴玉,刚好撞上了白鹿先生。他本就对诸位隐士怀有诸多不满,而隐士们不经商议就提出玉虚斗剑之事更是让几位大祭酒心生恼怒。裴玉已被温仁看作是自己人,白鹿先生绕过温仁来见裴玉,无疑又是一次越界之举,这让温仁如何不怒,而裴玉的回答却是让温仁在无形中更为认可他、信任他。

    温仁的出现,也打乱了白鹿先生的部署,因为多年儒门内斗的惯性思维,让他的想法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偏差,他不再怀疑裴玉和李玄都的关系,而是下意识地把裴玉归到了大祭酒的那一派中,同样是敌人,一个是外部的敌人,一个是内部的敌人,还是有些区别的。

    白鹿先生轻轻站起,“温大祭酒,我只是关心晚辈,不是什么教唆,请你注意自己的用词。”

    温仁冷笑道:“裴玉的婚事自有他的长辈做主,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白鹿先生望向裴玉,“我并无恶意。”

    说罢,他径直向外走去。

    因为裴玉在场,温仁没有与白鹿先生过多纠缠,待到白鹿先生离去之后,温仁对裴玉说道:“裴玉。”

    裴玉赶忙道:“在。”

    温仁道:“你找个机会,再去拜访李玄都一次,把今天的事情说给他听,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裴玉知道这是挑拨隐士一派和大祭酒一派已经初见成效,心中暗喜,面上却是毕恭毕敬,“是。”

第三十五章 天乐桃源

    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有四座城,一座神都城,一座鬼城,一座佛城,一座不夜城。

    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鬼国洞天,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佛城是位于中岳的静禅寺,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得名佛城。最后的不夜城便是说位于紫仙山山腹之中的“天乐桃源”了。

    只是到了如今,鬼国洞天和静禅寺已经成了一座“空城”,就是“天乐桃源”,也因为封山之故,不复往昔繁华热闹。

    “天乐桃源”,顾名思义,是个足以让人乐不思蜀的世外桃源之地,只是对于其中女子而言,却是个苦难之地了。此中女子的出身多种多样,有的是因为家中贫困而被父母狠心卖掉,有的是被拐卖而来,甚至有传闻说,不少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遭了天乐宗的毒手,被绑到此地。

    不过自从百媚娘执掌“天乐桃源”之后,实行封山之策,对于醉春风时代留下的众多女子进行了处置,愿意回家的,给银子送出山去,不愿意回家或是无家可归的,还愿意留在“天乐桃源”之中,那也可以照旧。

    今日,“天乐桃源”中来了一位客人,是个女子,正在百媚娘的陪同下,参观天乐桃源。

    女子正是石无月,她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玄女宗霓裳使,自从上次她与萧时雨见面之后,姐妹两人不算彻底和解,也算是解开了心结。李玄都从清微宗返回太平宗之后,又专门给萧时雨去信一封,姑且算是从中斡旋,终于使得姐妹两人尽释前嫌,萧时雨同意石无月重回玄女宗,还是做她的霓裳使,作为答谢,李玄都授意石无月把“万妙姹女功”送与萧时雨,助她弥补根基,争取早日跻身天人造化境。

    玄女宗在宗主之下有六位使者,分别是流云使、烟雨使、雪月使、风雾使、霓裳使、羽衣使,其中以霓裳使和羽衣使为首,以权柄而论,霓裳使手中权柄更重,不过羽衣使却是下任宗主人选。如今玉清宁是羽衣使,石无月是霓裳使,注定了石无月无缘宗主大位,不过对于石无月来说,这也不算什么遗憾,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看开。所以她虽然挂着霓裳使的名头,但还未回过玄女宗,只是给玉清宁这个师侄去信一封,请她多多辛苦代劳。

    李玄都在帮石无月斡旋的同时,还把宁忆安排到了太平宗中,给予他大客卿的身份,等同长老待遇,只是没有决策之权。因为李玄都废黜了以沈元重为首的几位长老的缘故,使得太平宗实力有所削弱,所以他把宁忆挂名在太平宗中,也算是变相补充太平宗的实力。如今李玄都在陆夫人的全力配合下,已经彻底掌握太平宗,威望日高,今非昔比,此事在太平宗内部倒是没有什么阻力,关键

    还是宁忆的态度。对此,宁忆并不反对,在此之前,他就是牝女宗的大客卿,现在无非是换了一个宗门罢了。

    如此一来,客栈的五位掌柜都有了明确身份,“东主”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大掌柜”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副掌柜”李非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四掌柜”宁忆是太平宗的大客卿,“小掌柜”石无月是玄女宗霓裳使。唯有“三掌柜”李如是因为其使命特殊的缘故,李玄都暂时没有给他安排身份,他与正一宗的张鸾山一般,固然没有被宗门除名,可也只是一个普通弟子了。

    天乐宗掏空了紫仙山的山腹,使得“天乐桃源”好似坐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谷底之中,而四周的山壁上也有无数楼阁重重叠叠地依山而建,其间相连的廊道如同秦蜀栈道,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以木为横梁支撑,上铺设木板为栈道,又在栈道上设有栏杆。猛地望去,好似是一座巨大无比的琼楼立于山腹之中,只要身在“天乐桃源”中,无论身在桃源何处,抬头便可望到,而曾经独属于醉春风的大殿更是醒目,位于“琼楼”最顶层,仿佛天上仙宫一般。

    此时百媚娘和石无月就沿着廊道往“琼楼”最上层走去。

    石无月看了眼山壁下方,黑沉沉一片,道:“我听说‘天乐桃源’不分白昼黑夜,悬挂灯笼燃灯秉烛无数,放眼望去,楼阁叠着楼阁,长廊连着长廊,尽是灯火辉煌,满是通红一片,俨然一座不夜之城。今日一见,却不见灯火辉煌,至多是灯盏点点。”

    百媚娘苦笑道:“毕竟不是开门做生意的时候,没必要浪费那么多蜡烛灯油。”

    石无月忽然问道:“如果有人藏于其中呢?”

    百媚娘一惊,望向被黑暗笼罩的无数楼阁,喃喃道:“石夫人的意思是,那人就藏在‘天乐桃源’之中?”

    “我只是猜测而已。”石无月摇头道。

    百媚娘稍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她还是难免忧心忡忡。虽然在李玄都面前的时候,她满心喜悦,但真正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心潮起伏。

    很快,两人来到了“琼楼”的最高处。这里的宫殿极是雄伟,曾是醉春风居处。

    入殿之后,可见十二根漆红大柱分列左右,柱上以金纹为饰,浮雕有双龙戏珠,精美无俦。柱上又挂着各色绸缎织成的帷幕,蔽人视线。中间是一条笔直通道,铺着红色地毯,在直道两旁则被挖空成两方大池,以白玉贴壁,以青玉铺地,蓄有清水,蓝盈盈可见其底,又开有水道,环绕大殿一周,将两方水池相连,水面上则飘着一盏盏荷花灯,随水绕殿而行,将整座大殿照亮。

    在直道的尽头,也就是大殿最深处,有一架十二扇的屏风,绘有《天师登仙图》,上方是万千白云托起九重天阙,下方是一片浩渺大湖,在天阙之下有紫气弥漫,湖上有九十九只仙鹤正欲振翅而飞,整幅图构图浩大,气势磅

    礴,唯独在天地之间,有一点白色身影,正仰头望着漫天紫气和紫气之后的天阙,便是天师。此图并非临摹之作,而是一位丹青圣手有幸亲眼目睹正一道大天师登仙所作。

    在两人踏进大殿的那一刹那,殿内荷花灯的光亮骤然一暗,屏风上的《天师登仙图》仿佛活了过来,云聚云散,仙鹤高飞,继而宫殿中竟是生出了淡淡云气,两人耳边也随之响起了阵阵仙鹤鸣叫之声。

    虽然明知道此地不可能有云气、仙鹤,但却看不出半点破绽,宛如真实存在一般。

    石无月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极为高明的弄假成真,武夫很难有如此手段。

    突然,有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百媚娘你果然找了帮手。”

    石无月喝道:“阁下也是一代宗师人物,何必藏头露尾、装神弄鬼?还请出来一见!”

    话音落下,殿内凭空生出一阵狂风,吹得水波荡漾,吹得帷帐猎猎作响,吹得灯火明暗不定。然后这些狂风汇聚成一个模糊人形,继而这个模糊人形上延伸出许多似虚似实的线条,纵横交织,转眼便勾勒出一个边缘清晰的人形轮廓。

    这个人形轮廓甫一形成,又从这些线条上细分出更多更细的线条,继续交织,开始填充这个轮廓的空白部分,好似一位刺绣高手用线作画,线条逐渐勾勒出其他细节。

    紧接着,这些半透明的细线又开始变化颜色,根据部位不同,分别转化为衣料的颜色、各类佩饰的颜色、肌肤的颜色,转眼之间,一个栩栩如生童子就这么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道术的玄妙之处,关键就在于弄假为真,所以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道术都可以做到,因为本身就是假的。而武学则不一样,修炼体魄气机,无一不是真实存在,不能有半点假,所以武学与人搏杀时厉害非常,可在其他方面就难免狭隘,远不如道术广泛。方才的云气鹤鸣,现在的身化清风,都不是武夫可以做到的。

    石无月冷冷道:“极天王!”

    来人正是极天王,他淡笑道:“石姑娘,真是多年未见了。听说你又改投门户,如今成了李玄都的属下?”

    极天王故意在“又”字上加重了语气,暗指石无月曾经叛出玄女宗改投牝女宗之事。

    石无月浑不在意,道:“你想要拿此事来讥我刺我,却是打错了算盘,还不如搬出宋政,可你又不敢,因为宋政已经跻身长生境,还是你的主子。”

    极天王脸上神情不变,可眼底却是骤然一沉。

    石无月开门见山道:“你想要的东西,在我的手上。”

    极天王并不意外,“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样东西是被李玄都带走了。”

    “不错。”石无月道,“不过紫府并未修炼此法,而是送给了我,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与你做个交易。”

    极天王问道:“什么交易?”

第三十六章 道术

    李玄都的授意是让百媚娘将实情合盘托出,先稳住极天王,然后再行诛杀之举。如今的实情就是“万妙姹女功”的确在石无月的手中,甚至还被石无月送给了萧时雨。所以几人商议之后,还是决定由石无月出面。

    石无月道:“我听闻极天王身怀三门大成之法,分别是无道宗的‘**八荒不死身’,以及‘他化自在无我**’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既然极天王想要我手中的‘万妙姹女功’,那就请拿一门大成之法来换,这样谁也不亏。”

    极天王说道:“真是一笔好买卖。”

    “当然是好买卖。”石无月望着极天王,“难道极天王想要空手套白狼?”

    极天王说道:“买卖交易的前提是双方身份地位平等,石姑娘,你固然身份不俗,可毕竟不是李玄都,你凭什么与我做交易?难道就凭李玄都的名头?”

    石无月不动声色,反问道:“不够?”

    “当然不够。”极天王笑道,“我承认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同往日,修为更是不俗,真要打起来,我未必是他的对手。可李玄都还没到仅凭一个名头就能吓住我的地步。”

    石无月默然不语,露出警惕之色。

    极天王继续说道:“如果是李玄都站在这里,那我还忌惮几分,可如今李玄都正在龙门府中,脱不开身,我如何会怕他?你身后站着李玄都,可我身后还站着圣君,李玄都再怎么厉害,也不是圣君的对手。”

    石无月道:“只怕是澹台云无暇顾及于你。”

    极天王笑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何须圣君事事顾及于我?仅凭你,难道会是我的对手不成?”

    石无月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你是不肯交易了。”

    极天王纵声长笑,“交出‘万妙姹女功’的秘籍,我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可以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心狠手辣。”

    石无月伸手朝百媚娘轻轻一拍,百媚娘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往殿外,飞出“琼楼”,向崖下落去。

    极天王没有阻拦,只是盯着石无月,道:“石无月,你学了徵公的部分‘长生**经’,又学了圣君的‘万妙姹女功’,据说李玄都还传给你部分‘太平青领经’,再加上你兼具玄女、牝女两宗之长,也算是天底下有数的宗师人物,我今日便要看看你能接我几招几式?”

    下一刻,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

    霜白色的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琼楼”内蔓延,水池中的流水瞬间凝结成冰,柱子、地面上挂上了一层重霜,首当其冲的极天王更是被石无月的寒气冻结成了一尊冰雕。若论冰寒一类气机的造诣,当世之间,少有人能与石无月相提并论,同境对手中,谁也不敢硬接石无月的一手寒气入体,就算是钟梧、悟真等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也同样如此。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石无月的眼前幻象纷呈,她仿佛置身于白

    茫茫的雪原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然后雪山崩塌,冰雪洪流将她彻底吞没,紧接着又好像落入冰海之中,无数的冰块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紧接着一座冰山朝她压下,将她压入黑暗冰冷的海底之中。无尽的绝望和寒冷犹若实质地袭来,让石无月喘不过气来,就连神魂也要被冻结。

    幸而石无月修炼了小部分“太平青领经”,这部分“太平青领经”本就是固守神魂之法,使得她仍旧能保住一线清明,不至于思维凝固。如果她的神魂也被“冰封”了,那么她的身体也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石无月知道这是极天王的道术,乃是作用于神魂的手段,虽然明知道是幻象,但却无比真实,真假难辨,足以将念头都彻底“冻结”,可谓是极为上乘玄妙的弄假为真手段。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石无月谨守灵台,因为这是神魂攻击,所以她体魄行动无碍,竭力动念,驱使自己的身躯向后退去。

    与此同时,冰封极天王的坚冰出现了无数裂痕,附着于他身上的冰霜开始簌簌落下。

    极天王不愧是天人造化境,哪怕因为返老还童而折损了部分修为,仍旧要强于钟梧。

    眼看着石无月就要逃出“琼楼”,极天王伸出手掌,五指微微弯起,一个幻境凭空生出,将石无月笼罩其中。

    在这处幻境之中,烈火熊熊,赤地千里,远处还有一座火山正在奔涌岩浆,灼热气息没有半分虚假,充斥天地,隐隐压制石无月的一身冰寒气机。

    极天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跑得掉吗?”

    石无月虽惊不乱,掷出两枚圆环,一阴一阳,一黑一白,如太极双鱼,围绕石无月盘旋飞舞,并且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飞行痕迹。

    这是一件上品宝物,名为“阴阳心环”,出自太平宗的库藏,功能十分单一,主要是应付各种道术攻击,若是遇到武夫,没有半点作用,所以只能算是上品宝物。可是对上极天王这种十分依赖道术的纯粹方士,“阴阳心环”的作用就能发挥到最大,可以媲美极品宝物,甚至是媲美半仙物,足以让石无月在一时半刻之间自保无虞。

    只见两个圆环汇聚成一个立体的阴阳双鱼,将石无月护在其中,将其与周围幻境彻底隔绝开来,不受其影响,使她得以继续向后退去。

    极天王皱了下眉头,他记得这件宝物,是上上代太平宗宗主的遗物,也就是江湖人口中的沈老先生的遗物,在沈老先生死后,被张静修送还太平宗,没想到竟然被李玄都交给了石无月,这件宝物的确是十分克制他的幻术,有些棘手,不过他也有应对之法。

    极天王用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刺破左手食指的指肚,然后以食指为笔,以血为墨,于虚空中画了一道符箓。

    念头是虚,道术是假,可精血却是最为真实的存在,越发凝练的精血,越发真实,故而顶尖武夫的血气最是克制道术。极天王的体

    魄虽然不如同等境界的武夫,但也不可小觑,此时他以自身精血画出符箓,使得他的道术更为“真实”,几乎到了真假难辨的境界。

    极天王的画符速度极快,转眼之间,符箓已经画成。此符一成,化作一尊身披黑色甲胄的武士,甲叶密密麻麻,不留半点缝隙,脸上覆着面具,从双眼的位置透出两点猩红光芒,头盔上的长缨更是如一团烈火熊熊燃烧。他的双手中握着一柄巨斧,朝着石无月当头劈下。

    这尊黑甲武士虽然是极天王以道术所化,但巨斧、甲胄和极天王的精血却是真实存在,便不是“阴阳心环”可以抵挡的。

    就在这个时候,极天王的眼睛眯了一下,一道明亮璀璨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也斩破了他设下的幻境。

    这一刀只见刀光,不见出刀之人。

    黑甲武士手中的巨斧掉落在地,头盔、面具、甲胄上出现了一道细线,有无数血色光芒从这道细线中迸射而出。

    然后一把刀落在石无月和黑甲武士之间,半数刀身没入地面,在其后,如同彗星扫尾的尾痕久久没有消散,就像一束阳光射入屋内,阳光中有肉眼可见的灰尘飞舞。

    极天王望向刺入地面的长刀,轻声道:“‘血刀’宁忆。”

    与世人想象中不同,此刀很难与“血刀”二字联系起来,非但没有半分血色,反而通体雪亮,如一轮清月。

    极天王举目望向殿外,高声道:“天下三刀,‘魔刀’、‘天刀’、‘血刀’,若是另外两位在此,我自当退避三舍,可三刀中排名最末的‘血刀’,还吓不住我。”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似乎在迅速接近,嗓音温和,并无戾气,就像那柄刀,很难让人联想到“血刀”二字,“宁忆见过前辈。”

    “见过”二字响起时,来人似乎还在百丈之外,可在“前辈”二字响起时,宁忆已经出现在石无月的面前,他将石无月挡在身后,伸手握住了身前的刀柄。

    极天王笑道:“难怪石姑娘有底气来见老夫,原来是有‘血刀’撑腰,只是你们二人联手,也未必就是老夫的对手。”

    话音落下,极天王伸手一抓,仿佛凭空撕扯下了一块黑色幕布,而在黑幕之后却是一只黑白分明的巨大眼珠,这只眼珠死死地盯着石无月和宁忆两人,射出犹若实质的目光,一股难以想象的气息布满整个“琼楼”最上层。

    石无月和宁忆同时被这股气息所慑,使得体魄和神魂都动弹不得。

    这是忘情宗的“天魔眼”,不过被极天王改进之后,已经不仅仅是用来寻人探查,也可以摄魂夺魄,虽然对上宁忆和石无月这种只比他低了一个境界的高手,无法真正摄去神魂,但震慑他们一时半刻还是不难做到。

    趁此机会,极天王又唤出两名黑甲武士,它们手中各持一张弩机,锋利的箭头上淬有剧毒,对准了宁忆和石无月两人。

第三十七章 围攻

    “嗖”的一声,两名黑甲武士射出了手中的弩箭,直奔僵立于原地的宁忆和石无月而去。

    一瞬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箭矢的破空之声,闪烁着幽碧光泽的箭头与两人之间飞快接近。

    就在这时,空气中的冰寒气息越来越浓,霜白之气弥漫,使得弩箭也挂上了一层重重的寒霜,每前进一分,寒气便重上一分,速度也就慢上一分。却是有“阴阳心环”的石无月先一步挣脱开“天魔眼”的震慑,开始出手抵御。

    紧接着,宁忆也挣脱开“天魔眼”的束缚,拔出刺入地面的“清寒”,直接将两根弩箭从中斩断。紧接着,宁忆又是一刀直往极天王而去。

    极天王身形向后飘退,与“清寒”的刀锋始终隔着三寸左右的距离,可就这三寸距离,却如天堑一般,始终不能逾越分毫。

    下一个刹那,极天王已经退至大殿深处的十二扇屏风前,然后整个人飞速变小,跃入到屏风上所绘的《天师登仙图》中,最终与画中的天师融为一体。

    宁忆来到屏风前,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将其劈成两半,刀锋刚好将画中的天师从上到下地分为两半。

    极天王再次显出身形。

    宁忆只是简简单单一刀劈下。

    这一刀,瞬间照亮了整个大殿。

    极天王立时变得支离破碎,仿佛是一件被摔碎的精美瓷器。

    这不是他的本体,仅仅只是分身。“他化自在无我**”可以念头分化千万,不同于身外化身之法,对于极天王来说,刚刚只是损失了一个念头而已,不过在他晋升长生境之前,损失的念头不能恢复,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对于鬼仙而言,念头便如同人仙的穴窍,人仙可以在穴窍中凝聚身神,鬼仙也可以将一个念头化作一个小小的世界,所谓“一念一世界”便是如此了。毁去一个念头便等同毁去了一个穴窍,虽然对于整体来说,不算什么,但终究还是折损了修为。

    这个分身碎裂开来之后,化作一道黑影,暂且将宁忆困在原地。

    趁此机会,极天王的本体已经出现在石无月的面前,朝着石无月当头抓下。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逆练了“六荒八合不死身”,一身武学也着实不容小觑。

    石无月不敢有丝毫怠慢大意,大袖飞舞,东纵西跃,身法轻灵之极,而出手之间,寒气阵阵,正是玄女宗的“**履霜”和“寒冰指”。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经交手数招,竟是未分胜负。极天王年岁极大,不逊于万寿真人和藏老人,一身所学之广博庞杂,更甚于李玄都。此番对上石无月,一时未能取胜,当即用出“蚀日**”,与石无月手掌相交,开始汲取石无月的气机。一瞬之间,石无月的气机又如河堤溃决,开始往极天王的体内涌去。

    不过石无月也是当机立断,立刻运起自己的寒冰气机,将其全部凝聚于指上

    ,拼着大损气机,不仅让极天王吸去,而且还加催气机,将其注入对方体内。这股气机阴寒无比,纵然是极天王,一瞬之间也被冻僵,而且这次与方才不同,方才石无月的寒气是由外而内,这次却变成了由内而外,威力更甚。

    就在极天王被体内冰寒气机所乘的时候,宁忆已经破开束缚,再度杀来。

    极天王顾不得化解体内寒气,又以自身精血画出一个符箓。

    宁忆周围突然出现了一条又一条的漆黑锁链,如同巨蟒恶蛟,再一次将他拦住。

    与此同时,又有三尊黑甲武士出现,这次的黑甲武士变为手持巨剑,面甲上的两团红芒闪烁不定,直接朝宁忆攻去,要拖住宁忆。这三尊黑甲武士乃是极天王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所化,并且用去了极天王的三个念头,每一个都堪比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对上宁忆,固然不是对手,可舍生忘死之下,配合铁锁,却能暂且拖住宁忆一段时间。

    反观石无月,此时已经气机大损,暂时失去了大部分战力,无力干预极天王,只能暂且退出殿外。

    极天王呵呵笑道:“石姑娘,好算计,用寒气封住我的丹田,可我就算了没了这身皮囊,一身神通也能发挥十之七八,你却是打错了算盘。”

    话音落下,极天王又打出一道符箓,是青阳教中的手段。

    这道符箓紧跟着石无月飞出了大殿,然后化作一尊足有五丈之高的巨大神灵,伸出巨掌朝石无月抓来。

    石无月十分惊诧,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将一身寒冰气机细数倾注于极天王的体内之后,极天王还有如此神通,仅凭这一点而言,就不知胜过钟梧多少,难怪他被李玄都排列在太玄榜的前五位。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闪过,将这尊神灵从中劈开,使其重新变为被分成两半的符箓模样,然后自行焚毁。

    极天王猛地一惊,他早就知道“天乐桃源”中埋伏着宁忆,他自忖石无月和宁忆不是自己对手,这才现身,可万万没有料到还有高手在旁窥视,而且不是藏身于“天乐桃源”之中,而是趁着自己与宁忆、石无月激斗而无法分神之际,悄悄潜入“天乐桃源”之中,然后暴起出手,却是大大出乎极天王的意料之外了。

    而且极天王可以断定,此人的修为极高,还在石无月之上,不逊于宁忆。也就是说,此时的“天乐桃源”中汇聚了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来围攻他,已经满足了三三之数的说法。

    极天王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这是被李玄都算计了,瞬间已经是萌生退意。同时他也恨恨想道:“李玄都,真是好手段,竟然派出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围我,是要报金帐之仇吗?也好,待我离开此地,再与你好好计较一番,咱们来日方长。”

    极天王并不担心自己不能逃离此地,方士杀人的本事固然远逊于武夫,可逃命的本事却是反了过来,远胜于武夫。

    一剑之后,出剑之人也显现身形,头戴斗笠,手中握着一柄霜白色长剑,正是李非烟。

    说起李非烟,极天王也是认得,不由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家二小姐。”

    说起年龄辈分,当世却是少有人能与极天王媲美,就是李非烟的父亲,李道虚的师父,极天王作为无道宗的三朝老臣,也是有过交集的。

    话音未落,极天王已经摇身一晃,化出八个分身,皆是他的念头所化,然后这八个分身又各自施展道术。或是用火,或是用风,或是引雷,或是凝冰,或是凝聚冤魂,或是画符施展幻境。

    在这一瞬间,极天王可谓是施展出平生所学,各类道术,无所不会,八种截然不同的道术一起攻向李非烟。而极天王的本尊则是要违背常理地强行开启一道“阴阳门”。

    按照道理来说,激战之时,气机不稳,各种干扰之下,很难开启“阴阳门”,就算侥幸开启了,也会发生诸多难以预料的事情,很快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通过“阴阳门”到达指点的地点,结果一缪千里。可极天王不能以常理论之,作为长生地仙之下最顶尖的方士,他完全可以稳固地开启“阴阳门”,只是所需要的时间稍微长一些,所以才要用八个念头来拖住李非烟。

    到了此时,极天王已经没有从石无月手上拿走“万妙姹女功”的想法了,刚才他还想要擒住石无月将其带走,可现在却是已经彻底没有这个想法,他只想安然离开此地。对于他来说,无论什么大成之法都不值得用性命去冒险,保全自身才是第一要义。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就在他压制李非烟的这段时间中,宁忆已经斩杀了他用三个念头所化的黑甲武士,朝他飞掠而来。

    正在开启“阴阳门”的极天王脸色阴沉,双眼变得极为幽深,与此同时,有六方轮盘在他的身周缓缓浮现,旋转不休,分别对应了六道轮回中的天道、人道、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畜生道。

    极天王一挥袖,六个轮盘开始飞速旋转,形成一方真实存在的小世界。宁忆想要近身到极天王的身前,要先破开这方小世界。

    这方小世界固然比不得宋政的水世界,也比不得秦清以刀法衍化的小世界,但也不容半分小觑。

    趁着此等时机,极天王终于开启了“阴阳门”,在临进门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李非烟,自己的八个念头已经被李非烟斩杀半数,这一战下来,他已经损失了十个念头,让他心中十分恼怒,暗道日后定要讨还回来。

    极天王迈步走进了“阴阳门”中,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到有个模糊人影在冥冥之中递出一剑,跨越阴阳的界限,向他点来。

    极天王心中大惊,想起清微宗的一门上成之法,名为“逆剑”,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行剑逆走阴阳,不以剑锋剑气伤人,而是以剑意斩断冥冥中的气数勾连。

第三十八章 逆剑

    “阴阳门”之术的根本就在于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百里、千里。可不管怎么说,“阴阳门”的起始位置和终点位置在阴阳两界缝隙之间还是有距离的,这段距离姑且可以称为阴阳之路。

    这条阴阳之路就像万丈深渊之上的吊桥,十分凶险。

    这一剑跨越了阴阳的阻碍,在极天王行至中途的时候,强行将阴阳之路从中斩断,逼迫极天王离开阴阳的两界的缝隙,回归现世。若是换成境界更低的方士,只怕就要跌落阴阳两界的缝隙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这个过程只在一瞬之间,极天王回神时,发现自己正在一片山林之中,周围寂静无人,一轮明月高悬。

    极天王只是以神念扫视一周,就辨认出自己所在的位置,仍旧在紫仙山中,只是离开了“天乐桃源”。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用人用清微宗绝学“逆剑”强行打断了他的“阴阳门”,让他没有能够顺利离开此地,放眼当世,精通此等绝学又有如此修为的只有三人:李道虚、李玄都、张海石。

    李道虚和李玄都如今都在龙门府中,现在正值儒道相争的关键时刻,他们是脱不开身的,那么就只剩下一人,张海石。

    极天王如何也没有想到,李玄都的决心竟然如此之大,一口气就派出了四位高手来围杀他,这分明是势要将他置于死地,根本不是什么交易。

    想到此处,极天王的大袖一抖,顾不得修为损耗,用十一个念头化作十一尊黑甲武士。

    十一人为一阵,最前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狼筅形似长枪,顶端斜削成尖状,又在四周留有尖锐的枝丫,每支狼筅长一丈左右。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弩机的黑甲武士。

    这正是军伍中大名鼎鼎的鸳鸯阵,却是被极天王学来,化为己用。

    十一名黑甲武士结成阵势之后,将极天王围在中间,极天王再次尝试打开“阴阳门”,这一次,为了防止被再次打断,他准备将对应现世近千里距离的阴阳之路缩短为百里距离,走过如此短距离的阴阳之路只在刹那之间,就算是张海石,也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精确阻断他的阴阳之路,他将整个千里距离化整为零,分成十个百里,便可从容离开中州境内。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剑迅猛而至,刺穿了四名黑甲武士,直指被黑甲武士们护在中间的极天王。

    极天王如果仍旧执意要开启“阴阳门”,那么就会被这一剑所伤,所以极天王不得不中断施法,转而全力应对这一剑。不管怎么说,极天王是天人造化境,张海石同样是天人造化境,而且张海石还是武夫,战力更胜方士,再加上张海石是以逸待劳,蓄势酝酿许多时,极天王想要凭借

    几个念头便能阻住张海石的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只见极天王伸手一抓,从虚空中扯出一根似是树藤纠缠而成的黑色粗杖,材质非金非木,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白骨骷髅,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长蛇,不住地蜿蜒上下。

    如果李玄都在此,就会认出这根法杖的来历,正是金帐国师之物,在金帐国师死后,不知如何落到了极天王的手中。

    极天王轻轻一顿手中法杖,两道遮天蔽日的巨大蛇影首尾相交,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天地之间顿时充斥了压抑气息,让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泽泥泞之中,喘不过气来。这个闭环之内,时间会不断重复,就像一个人沿着圆环行走,永远也走不出去。如果不能打破这个闭环,那么身陷其中之人就会永世沉沦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金帐国师曾经以此法来对付澹台云,被澹台云以“太素玄功”破去,现在极天王用来对付张海石。

    张海石的剑骤然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才能发现,张海石的剑并非是静止,而是在飞速前进,只是陷入到不断循环的境地之中,无论速度多快,都是在原地打转,不断重复回归原点的结果。

    想要脱离这种困境,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像澹台云那样,直接以力破之,要么就等到施法之人无力维持,毕竟时间长河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惯性,无论是凝滞时间,还是回溯时间,都会承受巨大的阻力。

    如果只有张海石一人,极天王完全可以用这门传承自萨满教的法术拖住张海石,然后从容离去,可此时除了张海石之外,还有另外三人。

    就在两人交手的短暂时间中,李非烟和宁忆已经赶到,一剑一刀同时攻向极天王。

    极天王大喝一声,以念头幻化出数个分身。其中一个分身打出一道符箓,引来雷霆,化作一方牢笼,将宁忆暂时困住。而另外一个分身则燃烧自己,化作漫天火雨攻向李非烟,逼得李非烟不得不撤剑回防,一时无力进攻。

    高手之争,胜负就在毫厘之间,极天王手段尽出,也不过是拖住几大高手,为自己争取到逃离此地的机会。

    只是极天王还是小觑了张海石的实力,如果是金帐国师来用此法,张海石当然无法打破束缚,可极天王毕竟不是国师,所以张海石用了比极天王预料中更短的时间打破了束缚,而且在这个时候,石无月注入极天王体内的寒气也发作起来,使得极天王的气机运转凝滞,体魄更是沉重不堪。

    一声仿佛琉璃破碎的声音之后,张海石的身影出现在极天王的面前,手中“竹中剑”直接点向极天王。

    “竹中剑”有薄又窄,出剑之快,竟是不逊于李元婴,抑且如梦如幻,正是“四海潮生剑”中的西海篇。

    “四海潮生剑”分为四篇,分别是东、西、南、北,其

    中东海篇融汇了“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妙义,南海篇取用了慈航宗“慈航普渡剑典”的部分妙义,北海篇取用了补天宗“天问九式”的部分妙义,唯有西海篇,是张海石的自创,极尽古怪变化之能事,若是初次遇到,极难应付。

    极天王此时因为体内寒气发作,又要分身应付宁忆和李非烟,如何能躲得过去,只听“嗤”的一声,胸口已经被“竹中剑”所伤,衣衫尽裂,剑气伤及心肺,极天王受伤虽然不重,却再次被打断施法。不得已之下,极天王只能举起蛇杖还击,但张海石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一柄薄剑千变万化,逼得极天王毫无还手之力。

    如今的极天王经历返老还童之后,变为一个四尺孩童,国师的蛇杖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过长了,运用起来,多有不便,两人交手十余招后,就见一抹血光从两人之间溅了出来,极天王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张海石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得极天王闷哼一声,向后高跃而起,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

    也就在此事,李非烟和宁忆已经摆脱阻碍,一左一右朝着极天王攻来。

    极天王此时已经知道自己身在险境之中,稍有不慎就是百年苦功俱化虚幻,也顾不得念头珍贵,一气化出近百黑甲武士,再加上先前的黑甲武士,一气朝两人涌去。

    与此同时,他一手持蛇杖,一手持各色符箓,飞上天空。

    张海石的身形更快,来去如风,化作无数残影围绕极天王不断出剑,极天王虽然有蛇杖延缓时间,又有各色符箓抵挡,但毕竟是方士之流,又有寒气、暗伤在身,与张海石近身交手过招,自然是彻底落入下风之中。

    两位天人造化境的当世高手在空中一路交手,转眼间已经离开了紫仙山的范围,朝着剑秀山方向而去。

    张海石心知肚明,剑秀山是地师隐居之所,虽然如今地师并不在剑秀山中,但也难保其中没有什么阵法机关,若是让极天王逃入其中,只怕又要生出变数。

    念及于此,张海石出剑愈快,极天王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鲜血淋漓,浑似一个血人。

    极天王忍不住大喝道:“张海石,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张海石并不答话,只是专心出剑。极天王反而是因为刚才分心开口的缘故,身上又多了几道剑伤,然后他便发现了张海石的险恶用心,每一道伤口中都蕴藏着一道剑气,这些剑气并无太大杀力,关键就在于一个“重”字,仿佛加在他身上的枷锁累赘,所以他的身上每多一条伤口,体魄负担就重上一分,若是继续下去,他迟早要不堪重负。

    想到这儿,极天王把心一横,直接抛却已经残破不堪的体魄,元神出窍。

    对于鬼仙而言,体魄不过累赘,就算丢弃也无关大道根本,神魂才是关键。

第三十九章 斩杀

    一瞬之间,极天王一分为二,一个是真实存在的极天王,满身伤痕,神情变得呆滞,双眼无神,向下坠去。而另外一个极天王身形略显虚幻,却是没有半点伤势负累,虚立空中。

    与身外化身之法不同,鬼仙的元神出窍并不需要寄托于外物,丢掉了体魄之后,固然修为大损,而且失去了最大的护身手段,但石无月的寒气和张海石的剑气也不能再拖累于他,真正做到了“一身轻”。

    极天王化作一道长虹掠向剑秀山。

    就在这时,一剑杀到,正是李非烟的佩剑“白骨流光”。

    “白骨流光”是以天乐宗名刀“冷美人”和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为材料铸造而成,故而有两种形态。此时的“白骨流光”剑身透明,仿佛玻璃窗格,隐约可见剑身上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这些符箓一个接一个被点亮,光彩熠熠。虽然长剑还是霜白之色,但剑身较之方才,已经大变模样,如果说方才的剑身好似坚冰,那么现在剑身则是犹若白骨,就像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在一朝之间变成骷髅,红颜白发,美人白骨。

    在化作骨质剑身之后,剑上不再散发森森寒气,而是腾起幽蓝色的火焰,好似坟地夜间出现的鬼火,又好似是阴火,没有半点温度。

    冰中藏火,火中灼冰。佛家中有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的说法,认为血肉皮囊只是假象,白骨才是本来真面目,此时此剑便蕴含了此中意味,“冷美人”是外在表象,如一位八风不动的绝色美人,“白骨玄妙尊”乃是内在真面目,两者转换,如美人化作白骨,正应观想白骨观的妙义所在。

    此剑阻住极天王的去路,极天王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失去体魄之后也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这股寒意似虚似实,若是不动念则始终为虚,可一旦动念,就如“六灭一念剑”的虚实转化,在转瞬之间就会化作切切实实的寒气。如今极天王已经失去体魄,所以李非烟便由美人相变为白骨相,寒意由实转虚,专门针对神魂。

    李非烟会突然出手,实在大大出乎极天王的意料之外,按照他的设想,他分明已经将李非烟和宁忆拖住才对。

    之所以如此,实是因为极天王小觑了李非烟,在一众天人无量境高手中,也有高下之分,诸如钟梧、悟真、李非烟等人,几十年的苦修,距离天人造化境已经相去不远,宁忆亦是曾经登上太玄榜的人物,只是稍逊李元婴一筹而已,极天王的手段固然厉害,却也不能将两人全部拖住,在石无月赶到之后,李非烟就得以脱身,向两人追来。

    张海石和极天王是边战边走,李非烟则是全力飞掠,所以刚好赶到。

    极天王被李非烟所阻,张海石已经赶到,手中多了一方剑匣,匣盖自行开启,从中激射出七柄飞剑。

    清微宗擅长铸剑,其技艺更是当

    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铸剑又分为两途,一者是三尺长剑,一者是三寸飞剑。在清微宗中总共有五位铸剑大师,各有擅长,陆时贞就极为擅长铸造三尺长剑,李非烟手中的“白骨流光”和张海石手中的“竹中剑”,都是出自她手。还有一位出自司徒家的铸剑大师,尤为擅长三寸飞剑,而且擅长成套制作,李玄都的“青蛟”和“紫凰”就是出自他手。不过“青蛟”和“紫凰”远远算不上他的得意作品,他的得意之作是一套集合了清微宗物力人力方能铸造成功的飞剑,名为“七星北斗剑”。

    这套“七星北斗剑”顾名思义,是以北斗七星为名,也是隐隐对应了清微宗的镇宗绝学“北斗三十六剑诀”,可以自成剑阵,也可以分开使用,铸成之后,因为没有合适的使用人选,就一直存放在清微宗的库藏中。直到张海石接过清微宗大权,才把它从库藏中取了出来,他本是想将其交给修为尚未大成的陆雁冰,却刚好遇到了围杀极天王之事,便将这套“七星北斗剑”带在身上。

    此时张海石突然用出这套飞剑,极天王猝不及防,虽然勉力挡开四剑,还是被“天枢”一剑钉在了上丹田,被“玉衡”一剑钉在了中单田,被“摇光”一剑钉在了下丹田。这三柄飞剑都被张海石附着了“剑咒”,飞剑入体之后,“剑咒”也随之在极天王的体内生根发芽。

    三剑就像三颗钉入墙壁的钉子,将极天王牢牢钉在了虚空中,动弹不得,极天王想要移动,非要先拔出这三剑不可。

    不过极天王毕竟是当今江湖最为年长的几人之一,见多识广,对于御剑之道也有所涉猎,所为御剑,关键就在于以念御剑,想来张海石也是如此。如果是那种祭炼之后的以气驭剑手的段,极天王是无可奈何的,可以念御剑,谁能比得过鬼仙一途的方士?

    极天王立刻动用神念,借着三剑与自身神魂密切接触的契机,侵入三柄飞剑,与张海石争夺三剑的掌控权。

    一瞬间,就见刺入他体内的三剑开始摇晃震颤,似乎随时都会离体而去。

    不过张海石并不惊惶,又取出一柄稍长的短剑,握住掌中,朝极天王遥遥一指。原本似要倒戈相向的三柄飞剑立时没了动静。

    这套“七星北斗剑”名为七星,故而也会让人想当然地认为是一套七剑,可实际上是一套八剑,除了七柄以七星为名的飞剑之外,还有一把“北极”剑,对应的是北极星位。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只要有“北极”一剑在手,便可恃主驱奴。

    下一刻,张海石已经来到极天王的面前,朝着他一剑劈下。

    到了张海石这等境界修为,以实击虚也只是等闲。

    动弹不得的极天王被张海石这一剑由上到下劈成两半,然后开始急剧溃散。

    不过百足

    之虫死而不僵,极天王在被张海石一剑劈成两半之后,还未彻底死去,他的神魂在溃散开来之后,又重新组合成一尊巨大的虚幻法相,似是佛陀,又似是魔头,通体呈青黑色,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此乃大黑天神,又名大暗黑天。

    这尊大黑天神法相现世之后,天地间顿时一暗,不见明月,不见星光,黑暗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银之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佛法。同时在法相周围又生出六个轮盘,分别对应了轮回六道,六个轮盘围绕着法相旋转不休,隐隐构成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这是极天王的最后拼死一搏。

    张海石一剑劈下,与法相手中的月形刀相撞,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了,无论是手持窄薄长剑的张海石,还是大暗黑天法相,都静止不动。

    就在这时,一柄冰蓝色的长剑刺入了法相的后心位置,肆虐的剑气从伤口进入法相内部,开始大肆破坏,使得法相表面出现了无数裂痕。

    法相缓缓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李非烟,张嘴欲言,可未等他把话说出,张海石已经将月形刀断成两截,然后长剑抹过法相的脖颈,使其头颅与身体开始分离。

    下一刻,法相彻底崩溃了,极天王剩余的念头开始燃烧,坠向大地,就像一场流星雨。

    那些正在与宁忆、石无月激斗的黑甲武士们也停下了动作,然后身上燃烧起熊熊烈火,回归虚无。

    张海石眯起眼,缓缓说道:“听闻‘他化自在无我**’念头分化无数,只要一念尚存,就此身不死,可眼前情况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李非烟道:“也许是障眼法,极天王将其他念头毁去,趁此机会让自己的一点真灵得以成功遁走。”

    张海石轻哼了一声,“只剩下一点真灵,要么是抢夺普通人的躯壳,要么是冒着‘胎中之迷’的风险去从新来过,都不成气候,随他去就是了。”

    李非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因为李玄都的根本目的就在于让极天王无法参加玉虚斗剑,如今极天王几乎算是形神俱毁,就算还活着,等他恢复境界的时候,天下大势已定,说不定李玄都都已经跻身长生境,成为道门大掌教,区区一个极天王,也就不算什么了。

    张海石伸手一抓,摄过两样物事,一样是金帐国师的蛇杖,另一样则是六个缩小的轮盘。

    李非烟疑惑道:“他的须弥宝物呢?”

    张海石淡淡道:“看来极天王自爆所有念头,就是为了带走自己的须弥宝物。”

    李非烟道:“不管怎么说,除了一个强敌,也算是有些收获。”

第四十章 事后

    很快,四人重新回到紫仙山的“天乐桃源”,百媚娘作为主人,在“琼楼”最上层接待了四人。

    认真说起来,百媚娘听闻此四人的名字还在李玄都之前,四人之中,除了宁忆成名稍晚一些,几乎与李玄都相差无多,其余三人都是成名多年,早在百媚娘还是一个普通天乐宗弟子的时候,李非烟和石无月就已经是鼎鼎大名,更甚于张海石。

    谁又能想到,多年之后,一个年轻的晚辈接过了司徒玄策的衣钵,成为这些人公认的领袖。

    想到这儿,百媚娘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当然,也包括我。”

    张海石取出了两件战利品,道:“这根蛇杖十分玄妙,可以算是半仙物,而这六个轮盘,若是分开来看,每一个都是上品宝物的品相,合作一处之后,也能算是半仙物的品相。”

    李非烟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虽然李非烟在辈分上比张海石更高,但江湖上还是以实力说话,就连李道虚在平时也会尊着张海石,更何况是李非烟。不过张海石是一个怪人,他不娶妻,不生子,不收徒,孑然一身,虽然争权夺利,但不是为了自己,早年的时候他尽心辅佐司徒玄策,晚年的时候则是鼎力支持李玄都,否则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和身份地位,还谈不上指使与他相差无多的张海石。

    正因为如此,这次行动也是张海石为首。

    张海石望向蛇杖,“这根蛇杖可以扭曲一定范围的时间长河,十分玄妙,不过威力的大小,不取决于蛇杖本身,而是取决于施法之人。打个比方,这根蛇杖就像一艘小船,不同的人划船,船行的速度也不尽相同。它与‘叩天门’相似又不似,同样随着主人的修为增长而威力更大,可‘叩天门’的上限更高,在地仙之上还有一劫地仙、二劫地仙、三劫地仙,可这柄蛇杖的威力就止步于长生地仙,所以只算是半仙物。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却是与仙物没什么区别了。”

    李非烟道:“若不是有这件物事,极天王早就死了,哪里还能遁走一点真灵。”

    百媚娘闻言一惊,“极天王没死!?”

    “没死。”李非烟道,“不过与死也差不多,一身修为十不存一,体魄被毁,空有一个念头,翻不起什么风浪。”

    百媚娘松了一口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张海石拿起蛇杖,道:“可惜我们都是武夫,没有方士,此物交给一位方士是再合适不过了。”

    李非烟想了想,说道:“既然没有人合适,那就把它交给紫府吧,紫府所学庞杂,兴许有用。”

    张海石点了点头。

    然后李非烟又望向其他几人。

    百媚娘有自知之明,当然不会生出非分之想。宁忆一直是沉默寡言,此时也只是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石无月,若是以前的石无月,说不得要趁机作妖,可如今的石无月却是不会了,道:“我同意交给紫府,关键是谁给紫府送去?”

    其余几人交换了一个视线,李非烟迟疑了一下,说道:“过几天就是道门大会,

    各宗宗主都要赶到,我们清微宗特殊,宗主是不会去的,所以就要从两位副宗主选择一人,按照道理来说,我比较清闲,应该是我去。”

    张海石立刻赞同道:“那就劳烦师姑走一趟。”

    石无月也点头道:“正好,我要回一趟玄女宗。”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阁臣陪我一起过去。”

    李非烟无奈道:“那就交给我了。”

    说罢,她收起了蛇杖,只剩下六个轮盘。

    张海石一锤定音道:“我们三人都有兵刃,要么用刀,要么用剑,只是觞咏还没有兵器,就交给觞咏吧。”

    李非烟第一个说道:“我没有意见。”

    宁忆也点了点头。

    百媚娘笑道:“这一次,石前辈出力甚多。”

    石无月看了下左右,有点受宠若惊,还有点不敢置信,“什么时候,我的人缘也这么好了?我可真拿了。”

    “拿就是,难不成谁还稀罕跟你抢?”李非烟不屑道,“在我们几人中,属你最弱,你不拿谁拿?”

    李非烟虽然是挖苦,但实则还是关心这位老友。石无月听得出来,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收起了六个轮盘。

    张海石起身道:“此间事了,有一件事我还要嘱咐几位,如今局势变化莫测,今日我们能杀极天王,说不定明日别人也会来杀我们。”

    听到张海石如此说,另外几人都是脸色一肃。

    张海石继续说道;“百媚娘,你彻底封闭‘天乐桃源’,然后找一处安稳的藏身之地,暂时不要露面,且看看后续情形变化如何。”

    百媚娘郑重点头应下。

    张海石又望向石无月和宁忆,“你们两位去玄女宗的路上不要留下什么痕迹,不要招惹是非,也不要在沿途城镇落脚。”

    一直不曾开口的宁忆轻轻开口道:“多谢,我们记下了。”

    最后张海石望向李非烟,“至于师姑,此地距离龙门府已经不远,龙门府中有师父和紫府坐镇,应该无甚大碍。”

    李非烟问道:“你呢?”

    “不必担心我。”张海石一笑,“这些年来想杀我的人不在少数,可自从大师兄身故之后,我就有了提防,也准备了些手段,我不会重蹈大师兄的覆辙。”

    听张海石如此说,李非烟便没有再深问下去,说道:“总之,大家各自小心行事。”

    ……

    极天王抛却了伤痕累累、不堪重负的体魄,只带着自己的须弥宝物狼狈逃遁,这具被抛却的体魄就成了一具名副其实的尸体。

    在极天王的尸体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扇点点幽火勾勒的门户,从中走出一名背着书箱的书生。

    他还未来得及检查极天王的尸体,就听到一阵破空声响,伴随着呼啸的狂风,然后一个矮小老者从天而降。老者生得干瘪瘦弱,须发也是稀疏,腰间别着一根烟杆,翡翠的嘴,乌木的杆,黄铜的锅,另一边还挂了个荷包,想来里面装得就是烟叶了。

    老者正是剑秀山的守山人,是一

    位武夫。而那个背着书箱的书生则是阴阳宗十殿明官中的八明官魏臻,也是最常在江湖中走动的阴阳宗中人。

    两人同样是地师的属下,却不属于一个派系,魏臻不必多说了,是阴阳宗中人,老者却是与阴阳宗没什么关系,严格来说,他只听令于徐无鬼一人,哪怕徐无鬼不是地师了,不是阴阳宗的宗主了,也与他没什么关系,或者可以说,他是齐王殿下的属下。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片刻,又有一人姗姗来迟,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正是有万象学宫第四位大祭酒之称的施宗曦。

    魏臻首先开口道:“这具……姑且称之为遗蜕吧,这具遗蜕的主人是极天王。换而言之,极天王在此遭遇了不测。”

    老人抽出腰间的烟杆,点燃烟草,在夜色之中,烟锅中发出黯淡的红光,一闪一闪。

    施宗曦说道:“极天王是一位名列太玄榜的天人造化境高手,会落得如此下场,恐怕就是太玄榜第一人白绣裳都做不到,出手之人会是哪位长生地仙?”

    “不是长生境的高人出手。”老者眯起眼,袅袅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是被人联手围攻。如果我所猜不错,极天王曾经尝试逃往剑秀山,可惜中途被人拦下,才有了这般下场。”

    “围攻。”施宗曦轻声重复道,“按照三三之数,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的确可以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持平,可是持平不意味着能胜过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遑论是斩杀。如果想要斩杀极天王,那么最少也要六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

    魏臻摇头道:“未必是六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也可以是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或者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加上三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

    这个结论让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气氛也随之变得沉重。

    过了好一会儿,施宗曦才打破了沉默,“多则六人,少则两人,如此多的高手是从哪来冒出来的?”

    老人放下烟杆,吐出一口烟气,“还用猜吗,要么是儒门,要么是道门。”

    施宗曦立刻否认道:“不会是儒门中人。”

    “但愿。”老人不置可否道,“就算是道门中人出手,道门内部派系众多,又会是谁呢?谁有这样的权势,一口气调动如此多的高手。”

    魏臻斟酌了一下言语,“张静修和李道虚都有这样的权势。秦清,也可以,不过辽东据此太远,所以秦清的嫌疑最小。除此之外,还有谁?”

    施宗曦忽然想起一个人,迟疑道:“李玄都?”

    魏臻和老人对视一眼,道:“李玄都起势才两年多的时间,能有今日,也不过是在张、李、秦三家之间不断借势罢了,我觉得可能不大。”

    施宗曦也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有些站不住脚,“我就是随口一说,看来还是张静修和李道虚最有可能授意此事。”

    魏臻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会将此事上报地师,请地师定夺。”

    施宗曦点了点头,“我也会将此事告知几位大祭酒。”

第四十一章 陈放之

    在中州北阳府有一个陈家庄,家财豪富,庄主陈安驹交游广阔,修为精深,虽然在江湖中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势力,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在北阳府的境内,还算是名头响亮。

    可世事无常,西京之变后,圣君澹台云清洗无道宗上下,许多倒向地师的无道宗高手都被澹台云下令诛杀。其中有一人侥幸逃出了西京,藏身于陈家庄中,隐姓埋名。可不曾想,还是被无道宗的高手查到了蛛丝马迹,紧随而至,双方在陈家庄大打出手,而陈家庄上下包括庄主在内,都被殃及池鱼,尽皆身死。只剩下一个孤苦少年侥幸逃得性命,独自一人流落江湖。

    这名少年名叫陈放之,他自幼便跟父亲学武,苦于根骨资质不佳,与家传武学的路子全然不合,学武三年,进展极微,就连御气境都没有。在他十岁的那年,陈安驹彻底灰心,暗自思量:“若是让他继承家学闯荡江湖,丢了祖宗的名头事小,只怕小命也难以保住,倒不如弃武从文,若是能拜入龙门府的万象学宫,那也是给列祖列宗长脸。”

    于是陈放之在十岁以后,便不再学武,陈安驹请了一个宿儒教他读书。但他读书也不是材料,十分愚钝。陈安驹见儿子并非不努力,而是天赋如此,无可如何,长叹之余,也只好放任不理。是以陈放之今年已经十八岁,却是文不成武不就,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废材。

    待得陈家庄覆灭,他孤苦伶仃,到处游荡,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无道宗报仇。他只知道无道宗就在西京,便浑浑噩噩地朝西京而来。可他却不知道西京是何等地方,就算列位正道宗主都不敢贸然踏足,他一个小小的少年,何谈报仇。结果也不知道幸是不幸,陈放之还未到西京,就在中途被青阳教给掳了去。

    青阳教效仿正一宗的前身天师教,分为各个堂口,等级森严,除了三位将军之外,其下又分为“舵主”、“香主”、“坛主”,在坛主这一等级,常常是以家族为单位,坛主即是一族之长。

    把陈放之掳走的这伙青阳教之人的首领就是一位坛主,姓魏,这位魏坛主还有一位老娘客氏,说来也巧,陈放之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相貌清秀,也算一表人才,竟是被这位坛主的老娘客氏看中,想要他做孙女婿。

    陈放之跟随先生读了几年书,虽然读书不行,但是却把儒家那套忠君之道给学全了,他不愿皈依青阳,惹得魏坛主一怒之下,赏了他一顿板子。他本就身体孱弱,哪里经受得起,好悬没被打死。幸好客氏及时赶到,把他给救了下来。

    魏坛主有个女儿,名叫琴儿,是亡妻所生。只是这位魏坛主与秦清截然相反,同样是发妻早亡留下一个女儿,秦清把女儿宠到了天上,甚至为了女儿多年不娶,要到女儿嫁人之后才肯与当年恋人再续前缘。而这魏坛主却是亡妻刚死就立刻续弦娶妻,没有一年,就有了个儿子,自然是把女儿抛到了脑后。故而琴儿自小跟着祖母生活,是客氏的心尖子。

    客氏点名把陈放之讨要过去,于是陈放之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魏家女婿,或者说魏家赘婿,也就是上门女婿。

    顿板子把陈放之心中那点忠君之念给打了个七零八落,他老老实实地认了命,皈依了青阳教,于是魏坛主也传授给他一些青阳教的修炼法门,只是陈放之资质有限,根骨不佳,修为进境缓慢,每月大考,都是垫底。青阳教中与他年纪相差仿佛的人自然大加嘲讽,往往在这个时候,琴儿就会站出来维护他,久而久之,陈放之有了一个新的绰号,那就是“魏家废婿”,意思是魏家的废物女婿。

    转眼间,又是一月大考。

    “陈放之,固体境!”

    听着副坛主的声音,陈放之面无表情,嘴角带着一抹自嘲,可藏在衣袖下的五指却是狠狠握拳,以至于指甲都刺入了掌心之中,可他却浑然不觉。

    在他身旁立时响起一阵嘲讽。

    “固体境?这么长时间了,还是固体境,可真是个废物。”

    “魏家废婿,人如其名。”

    “琴儿小姐会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要不是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早就把你丢给那些流民了,那些人可是会吃人的,你哪有机会在这里白吃白喝?”

    陈放之低下头去,不敢去看这些人,默默地退至一旁,与周围的众人有些格格不入。

    “下一个,魏琴儿。”

    随着副坛主的声音响起,一个梳着乌黑长辫子的少女走上前来,十六七岁的年纪,略显瘦弱,一双漆黑的眼眸眼十分灵动。望向陈放之的时候,她微微皱眉,难掩关切。

    陈放之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副坛主把手按在魏琴儿的肩膀上,高声说道:“魏琴儿,入神境。”

    一瞬间,响起一阵赞叹声音。

    魏琴儿不理会这些赞叹之声,快步来到陈放之身旁,轻轻挽住他的胳膊。

    陈放之整个人一僵,两人虽然名义上已经成亲,但因为各种原因,还没有圆房,所以陈放之还是有些羞涩,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发现魏琴儿挽得很牢,根本挣脱不开。

    魏琴儿脸上闪过一抹红晕,然后皱起眉头,认真说道:“放之哥哥,你不要灰心,总有一天,你会名动江湖的。”

    陈放之苦笑一声。

    名动江湖。

    什么才算是名动江湖?爹爹算不算?恐怕不算,爹爹还差得远呢,真正能够名动江湖的,恐怕是那些大宗门中出来的弟子吧。

    想起爹爹,便想起了陈家庄的仇。

    陈放之对身旁的魏琴儿说道:“琴儿,我想一个人静静。”

    “哦。”魏琴儿松开了陈放之,还是有些不放心,“放之哥哥,你可不要做傻事,那些人说话就和放屁一样。”

    “放心。”陈放之挤出一个笑容,“我还要给爹爹报仇呢。”

    说罢,陈放之一个人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忽然他发现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抬脚一看,竟然是一枚色泽黑沉的指环。指环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通体被雕刻成首尾相交的龙形,就连鳞片也清晰可见,乍一看去,就像一条

    盘起的龙。

    陈放之心头一跳,迟疑了一下,捡起了这枚指环,只觉得入手微凉,有些分量,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却是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陈放之看着手中的龙形指环,只觉得这枚指环似乎活了过来,龙头的眼珠在转动,龙须也轻轻飘动。

    隐约间,他觉得手里的指环是一条真正的龙,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把指环戴在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

    如此一来,这个指环就更像是用来拉弓的扳指。

    就在这时,陈放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自己心中响起,“小友,你好。”

    陈放之被吓了一跳,豁然转身,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不由惊恐问道:“你是谁?你在哪?”

    “你可以叫我……纪先生,我在你的手上。”那个声音回答道。

    陈放之眼瞳一缩,望向自己刚刚戴在手指上的指环,不由产生一个疑问:我什么时候戴在手上的?我为什么要戴?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恐,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不要害怕。”那个声音煦然道,“我没有恶意。”

    话音落下,指环上绽起一点豪光,然后迅速放大,化作一个略显虚幻的老人身影。

    老人悬浮于半空之中,须发皆白,身着白袍,大袖飘飘,看上去仙风道骨。

    陈放之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伸手指着老人,说不出话来。

    “小友不要惊讶。”老人淡淡道,“我是元神所化,先前一直藏于这枚‘磐龙扳指’之中。”

    “元神所化?”陈放之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是元神?你是不是鬼?”

    “鬼……姑且算是吧,不过老夫是鬼中之仙。”老人皱了下眉头,“小友,我看你资质上佳,你想不想随我学习道法?”

    “资质上佳?”陈放之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我如果资质上佳,也不会至今还是固体境。”

    老人放声大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世间多的是有眼无珠之人,分不出好坏。”

    陈放之迟疑道,“老人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收敛了笑声,正色道:“道祖传道,大道三千,旁门八百。传至江湖,大致分为武夫和方士两途,你天生体魄孱弱,若是练武,只怕一辈子也无法踏足中三境。可你神魂坚韧,可以算是天赋异禀,若是走方士一途,老夫保你一年之内就踏足入神境。”

    陈放之不敢置信道:“一、一、一年之内就踏足入神境?”

    老人淡然道:“区区入境算什么?下三境不过是初窥门径,中三境也只是登堂入室,真正厉害的还是上三境,只有跻身上三境,才算是小有成就。”

    陈放之苦着脸道:“可、可是我不会什么方士的功法,我只会练武的功法。”

    话音刚落,就见他手上的扳指一闪,凭空出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老人道:“此法出自佛门,名为‘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可以壮大神魂,乃是大成之法!这是第一章,你只要照此修炼,必能踏足入神境。”

第四十二章 陈安静

    李非烟离开“天乐桃源”之后,稍作改扮,便径直往龙门府而去。

    这一路上,江湖人越来越多,并非全都是各大宗门的弟子,相当一部分是江湖散人,或者是出身于普通门派的江湖人,这些人才是江湖的大多数。

    江湖人都爱凑热闹,如今在龙门府举行的道门大会毫无疑问是天下第一大盛事,众多江湖人当然不会错过,对于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江湖不仅仅是刀光剑影,也要讲究人情世故,这种盛事,是最好结交香火情的机会。进一步来说,这次是道门大会,与会之人,说不准就能摇身一变,从江湖散人变为道门弟子,哪怕是最底层的道门弟子,那也是极为了不起的身份。都知道江湖上有门、宗、派三级区分,道门可不是什么金刀门、铁枪门可比的,也可称之为“教”,贵为三教之一,与皇帝老子一样,都在上九流之列。

    李非烟就混在这一众江湖人中,不紧不慢地往龙门府行去。

    李非烟虽然年过六旬,但她修为高深,驻颜有术,是以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只是她平日里略显严肃,生人勿进,所以老成几分,看上去不似个少妇,倒似个道姑。石无月与李非烟的年纪相差无多,但因为生性活泼,又有几分娇气,还带着许多姑娘家的习气,而没有妇人的做派,望去比李非烟年轻了一分,不知道的还要称呼一声姑娘。若是她和宁忆站在一起,任谁也想不到她要比宁忆年长许多,都要以为她比宁忆年小许多了。

    这也是江湖上的一桩怪事,修为有成之人都可驻颜不老,纵然百岁,也能面如弱冠,甚至如极天王这等返老还童也不是不行。可江湖中的男子,纵然有如此修为,除了极少数人,也不会太过驻颜,如李道虚、张静修,无一不是须发皆白,就是徐无鬼、秦清等人,也是看上去在四五十岁之间,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可有尊长风范,不失威严。更有甚者,还有张海石、藏老人这等丝毫不在意相貌之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女子不一样,修为有成的女子,九成都在“驻颜”二字上下功夫,上至李非烟、萧时雨、冷夫人这些老辈人,下至秦素、苏云媗、宫官这些小辈人,都是如此。所以顶层江湖就常有老夫少妻的组合,明明夫妻之间年岁相当,可外貌上却是天差地别,多的相差个几十岁,少的也相差个十几岁。就拿秦清和白绣裳来说,两人其实同龄,可外貌上,秦清就要年长一些。到了李玄都和秦素这里,还未有如此迹象,却有了这个趋势,只怕过去二十年,李玄都已经是三缕长须,秦素还是一如今日。

    如今李非烟易容改装,使自己看上去像个三十许岁的中年妇人,不过相貌普通,既不好看,也不难看,平平无奇。

    李非烟在快到龙门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正被人追杀的汉子,她本不想招惹麻烦,只是见那汉子还带着个

    年纪不大的女娃,李非烟终究是年纪大了,不比早年时的冷硬心肠,心生恻隐,便出手救下了这个汉子。汉子对李非烟感恩戴德,将自己来历悉数告知。他叫陈安静,原本是北阳府陈家庄人士,两年前的时候,他外出闯荡,可回去的时候,陈家庄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兄长陈安驹、侄子陈放之还有众多庄客,都死了个干净。他不知何人所为,便四下打探,无意中遇到了这个小姑娘,他见小丫头孤身一人,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人照料,陈安静问她,小姑娘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陈安静,陈安静没有办法,就将她带在身边,哪成想竟是招来了杀手追杀。幸得李非烟出手搭救,否则他就要一命呜呼。

    李非烟只是看了那个小姑娘几眼,隐隐感觉到几分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她虽然觉得此事蹊跷,但是道门大会迫在眉睫,她还要去见李道虚和李玄都,却是不好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所以她便按下心中疑惑,与陈安静和小姑娘一道前往龙门府。

    如今局势紧张,尤其是极天王遭遇不测之后,谁也不敢保证儒门和西北五宗何时反击,又是怎样反击,所以在这个时候,无论是什么高手,只要不是长生地仙,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抱团结队,要么就是低调行事。所以李非烟也不好直接飞掠向龙门府,而是不起眼地骑马而行,陈安静也有自己的坐骑,一行三人双骑,倒也速度不慢,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感到龙门府,刚好是道门大会召开的前一天。

    在距离龙门府大概还有三十余里的时候,李非烟三人刚好遇到了正一宗的人马,浩浩荡荡八百余人,皆是修为不俗,甚至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正中是一辆由两头异种青牛一起拉动的巨大马车,马车极为华丽,仿佛是一座可以移动的小小宫殿,这便是大天师的座驾了,可以隔绝神念感知,不过李非烟可以肯定,里面之人不是张静修,张静修已经在龙门府的小真人府中,至于是不是张静沉,也是难说,毕竟各宗的山门还要有人镇守,清微宗这边就是由张海石负责镇守。

    李非烟等人自然是勒马在路边避让,陈安静望着正一宗的车队,低声说道:“这便是正一宗的车队了,如此气派,应该是老天师亲临了吧。”

    李非烟摇头道:“本代大天师并非喜好豪奢之人,如此做派,倒像是正一宗代宗主张静沉,此人是大天师的堂弟,性情与大天师截然不同。”

    寻常江湖人对于那些位于江湖顶层的大人物们,至多知道个名字,至于相貌、性情,那都是一概不知的,陈安静有些惊讶地望着李非烟,“姑、夫、夫人……恩人竟然如此了解正一宗?”

    李非烟知道他这是在称呼上犯了难,笑道:“我夫家姓李,你称我李夫人便是。”

    这个世道,终究是男尊女卑,成婚后还能用自己姓氏的女子无一不是娘家身份显

    赫,还有许多女子要被冠以夫家姓氏。

    方才李非烟出手帮陈安静击退强敌,十分不俗,在陈安静看来,“夫人”二字当然是当得起的,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喊出“姑娘”二字,不由脸色通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李非烟继续说道:“至于正一宗,姑且算是有些交情吧。”

    这倒不是李非烟胡说,她被困镇魔台多年,与负责镇守镇魔台的张静沉做了多年的邻居,李非烟是囚犯不假,可张静沉这个狱卒其实也是囚犯,同样不能离开镇魔台,可谓是境遇相同。两人之间自然是有些交情了解的。

    就在这时,从正一宗的人马单独走出一骑,竟是朝李非烟这边迎面行来。马上之人是个年轻人,身后负有长剑,来到李非烟面前,脸上神情复杂,有些迟疑犹豫,又有些不易掩饰的激动。

    李非烟平静地望着这个年轻人,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直到正一宗的车队已经走远了,年轻人才轻轻开口道:“姑姑?”

    陈安静吃了一惊。这少年人分明是正一宗之人,再看其身上装束,十分不俗,不是寻常正一宗弟子可比,八成是张氏族人,这位恩人竟然是正一宗张氏出身,难怪有如此不俗修为,难怪对正一宗张氏了若指掌。不过听她话中意思,又不是那么亲近,却是让人有些费解。

    李非烟叹了口气,她毕竟是看着眼前的少年人长大的,要说相处时间之长,更甚李玄都,她的易容瞒得过旁人,可眼神却很难瞒过真正熟悉自己之人。既然身份已经被识破,李非烟也没有故作不识,点了点头。

    年轻人正是张非山,他先前只是惊鸿一瞥,可四目相对,却一下子就认出了李非烟,这才过来相见。如今见李非烟点头承认,不由面露喜色,问道:“姑姑,你最近过得好吗?”

    李非烟轻声道:“不要叫我姑姑,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这句话,李非烟早在镇魔台上就曾说过,只是如今实世事更易,李非烟脱得樊笼,重获自由,心境已经大不相同,所以并无先前的冷漠,倒是有几分感怀。

    张非山不曾分辩什么,只是目光淳淳地望着李非烟。

    “罢了。”李非烟也望着他,难得笑了笑,“我最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我。”

    张非山作为正一宗的核心弟子,当然听说了清微宗的变故,李元婴失势,张海石掌权,陆雁冰得势,李非烟的名字也重现江湖,仍旧是清微宗的副宗主,抛开有名无实的李元婴不谈,在清微宗中位列第三,仅次于李道虚和张海石。而且张非山跟随在张静修身旁,悟出了一个道理,正一宗和清微宗其实是阴阳两面,在正一宗发生过的事情,多半也要在清微宗再重演一遍,想来过不了多久,李元婴就会像颜飞卿一般,被罢免宗主之位,然后由张海石出任代宗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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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