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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龙儿

    张非山轻声问道:“姑姑,你也是来参加道门大会的?”

    “是。”李非烟点头道,“也是来见我的侄子。”

    闻听此言,张非山神情略显黯然。

    不管怎么说,李非烟最为名正言顺的侄子还是那位清平先生。都说前二十年看父敬子,后二十年看子敬父,到了如今,同样称呼李非烟为姑姑,清平先生已经是太平宗的宗主,不仅一力促成了江北道门、江南道门、辽东道门的和谈,将李元婴排挤出清微宗核心层,还击败了儒门的青鹤居士,俨然是道门中的第四号人物,风头正劲,反观他张非山,在寻常人的眼中,固然还算不俗,少玄榜上有名,当得起一声年轻俊彦,也许在多少年后有望执掌正一宗,可与已经切切实实大权在握的李玄都相比,那就不算什么,且不说太玄榜和少玄榜是两重天地,就是未来可期,中途夭折也不在少数,族兄张鸾山便是前车之鉴。

    每每想到此处,张非山总是生出小孩子争宠还又失败的心情。

    李非烟当然清楚张非山的心思,轻声安慰道:“你不要与旁人比,做好自己就是。”

    张非山低低应了一声。

    李非烟问道:“要不要与我一起入城?”

    张非山又重新振作起来,点头道:“好。”

    一行三人变成了一行四人,继续往龙门府行去。

    此时正一宗的车队已经走远,到得龙门府的城门时,却见有十八名刀客正立在城门不远处,为首的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不是秦素是谁。

    李非烟策马上前,道:“素素。”

    秦素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姑姑。”

    陈安静惊讶张嘴,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个老江湖了,自然有几分看人的功力,眼前这位帷帽女子,定然是大家出身,再看那十八名刀客,他竟然看不透深浅,要知道他自己已经跻身玄元境多年,同境中单打独斗,少有敌手,就算遇到寻常的先天境高手,纵然不敌,也能知道差距,像这般看不出深浅,说明这些刀客要么是先天境中修为极深之人,要么干脆就是归真境的高手。就算是先天境,能有十八位先天境高手,那也是大宗门才能有的手笔。

    再听这女子也称呼李夫人为“姑姑”,难不成是李夫人的侄女?也是张家之人?可也不对,没听说过张家之人用刀的,亦或是这位女子是李夫人的侄女,那些刀客其实是她的娘家之人。

    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只是陈安静再去看那位出身正一宗的年轻人时,却见他并未有上前相见的意思,这又让陈安静心中生疑,瞧这两位,也不像是夫妻,难道是闹别扭了?

    便在这时,陈安静听秦素说道:“姑姑,紫府知道你要来龙门府,只是道门大会召开在即,他事务繁忙,又被几位掌教大真人叫去议事,实在脱不开身,便让我代他在此迎接姑姑。只是没想到姑姑竟然轻车简从,就这么一人前来。”

    陈安静听得“紫府”二字,脑中

    “轰”的一声,豁然想起一个人,那就是曾经的紫府剑仙,今日的清平先生,而那位女子的身份,他也猜到了,不就是秦家秦大小姐么!除了秦大小姐,谁还有如此气派。

    那么,这位李夫人的身份也就不难猜了,也许如今江湖上的许多年轻晚辈不大知晓她的名号,可陈安静毕竟是上了年纪,还记得当年的大小两位李夫人,不由感慨莫名,心绪复杂。

    陈安静没想到自己竟是误打误撞之下,被这么一位真正的大人物相救,他在压下心头震惊之后,不由想道:“李夫人那是极了不起的人物,她的师兄是老剑神,丈夫是玉面剑仙,侄儿是清平先生,侄媳是秦大小姐,就连海石先生也是她的师侄,而且她似乎与正一宗也有交情,若是她肯出手相助,必能找到灭门仇人。”

    不过陈安静又转念一想,“李夫人出手救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以她的身份,我又如何能报答救命之恩?不能报恩也就罢了,我却还生出贪得无厌之心,妄想李夫人帮我报仇,实在是可鄙至极,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亲自报仇,真是白在人世间走一遭。”

    想到此处,陈安静便绝了向李非烟开口相求的心思。

    秦素也瞧见了张非山和陈安静等人,问道:“姑姑,这几位是?”

    李非烟转过身,向秦素介绍道:“这位是正一宗的张非山,我曾向你提起过的。这位名叫陈安静,却是萍水相逢。”

    秦素望向张非山,心中了然,与他互相抱拳一礼后,又望向陈安静。

    陈安静抱拳道:“多亏李夫人出手搭救,我才保住性命,大本不言谢,只要李夫人开口,陈安静任凭驱驰。”

    说到这儿,他面露为难之色,“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再劳烦李夫人,我孤身一人,如何也好,可这个小丫头,我却不好带在身边。一则是风餐露宿,她未必受得这等苦楚。二则是我怕那些杀手还会去而复返,我却是护不住她。”

    这倒是实情,到了龙门府,且不说李非烟本身就是距离太玄榜只差一步之遥的大宗师,此地还有李道虚和李玄都,儒门都铩羽而归,还有谁敢招惹李非烟不成,这个小姑娘对于李非烟来说,自然也谈不上什么麻烦。

    李非烟沉思了片刻,望向这个小丫头,“也好,就把她交给我吧。”

    秦素起先见小姑娘跟在陈安静身侧左右,还以为两人是父女,可现在一听陈安静的话语,却不像是父女,不由问道:“姑姑,这个小姑娘是谁?”

    李非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被捡来的,也不说话,似乎是个哑巴。”

    秦素望向小姑娘,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眉眼还没完全张开,也不好说是不是美人胚子,不过小脸圆嘟嘟的,十分可爱,只是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还很不合身,让她看起来有些邋遢。

    对于孩子,秦素一直观感复杂,说喜欢也喜欢,可又觉得孩子不像小猫小狗,不可轻忽大意,在这一点上,她倒是不如李玄都了,李玄都好为人师,也

    最喜欢孩子。不过随着年纪渐长,秦素的想法也慢慢转变,瞧见这么一个可爱的小丫头,不由怜爱之心大起,道:“料想是战乱灾荒,被父母遗弃,应该给她取个名字才是。”

    李非烟道:“取名是大事,还是以后再说,先取一个小名。”

    秦素想了想,说道:“她与龙门府有缘,取龙门府的一个字,就叫龙儿吧?”

    李非烟稍有不同意见,“‘龙’之一字,会不会太大了些。”

    秦素道:“姑姑的意思是贱名好养吗?只是我觉得紫府他们的名字可都不小,这些说法也许是当不得真的。”

    李非烟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李玄都等人可没取过小名,什么元婴、玄都、太一的,一个比一个大,也没见如何,不由笑道:“也好,就叫龙儿吧。”

    给小姑娘定下了姓名后,陈安静对小姑娘道:“龙儿,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夫人,好不好?”

    龙儿抬起头看了陈安静一眼,仍是默不作声,却乖乖地走到李非烟身旁。

    李非烟见小姑娘如此乖巧懂事,心中也有几分怜爱,道:“觞咏都收了弟子,我是不是也该收个衣钵传人?”

    秦素笑道:“说的是呢,若是姑姑将龙儿收为弟子,那紫府便又多了一个师妹,他那好为人师的一身本事,便有了用武之地。”

    “不急,收徒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先看看再说。”李非烟淡淡一笑。

    秦素点头应下,蹲下身来逗弄龙儿,龙儿张了张嘴,咿咿呀呀,果然是个哑巴。

    陈安静见李非烟收下了龙儿,甚至还动了收徒之念,心中感慨,却也没有其他奢望,恭敬道:“夫人明鉴,在下还要找寻灭门仇人,就此拜别,日后定当拜谢夫人救命大恩。”

    一路行来,李非烟对陈安静观感不错,动了将他收入太平客栈的念头,道:“若是有难处,可以去东海清微宗寻我。”

    陈安静心中一喜,道:“多谢夫人,在下感激不尽。”

    说罢,他牵着马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他当然也想参加道门大会,从各路江湖朋友那里打听消息,只是有自知之明,不想扫了李夫人与秦大小姐相见的兴致,这才借口告辞。

    陈安静走后,就只剩下张非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姑姑,道门大会之后,道门一统,从此正一、清微、补天、太平各宗,便都是一家人了,待到大会结束,我再来拜见。”

    李非烟微微颔首。

    张非山牵马离去,只剩下李非烟、秦素、龙儿和十八名补天宗刀客。

    李非烟看了眼这些刀客,问道:“你爹爹呢?”

    秦素轻哼了一声,“白宗主到了,他便去了绝尘静斋。”

    李非烟笑道:“原来如此,秦月白去见白素衣,所以惹得我们家素素不高兴了,等我见了他们两个,非要好好说说这位亲家公。”

    秦素虽然戴着帷帽,但还是脸色一红,小声道:“我才没有不高兴。”

第四十四章 忙碌

    道门大会,是江湖百年中屈指可数的大事、盛事,粗略估计,与会人数少说也有数万人之多,甚至更多。这么多人涌入龙门府中,固然让儒门头疼,也考验道门待人接物的能力。倒不是说堂堂道门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关键在于如今的道门只是名义上重归一统,实则还是互不统属,各家的规矩又不一样,令出多门,自然容易出纰漏。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丢了道门的脸面,也让儒门看了笑话。

    正因如此,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决定选一个总领全局的人出来,负责统筹调度,三位掌教是断不可能亲自负责这种事情的,所以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李玄都的头上。谁让他与三家都有渊源呢。

    此事定下之后,也容不得李玄都推诿拒绝,三位掌教各自吩咐下去,要门中弟子要听李玄都命令行事。这几天来,李玄都固然是大权在握,号令道门上下,好不风光,可也忙得够呛,就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幸而他修为高深,就算一个月不睡也无甚大碍,只是心力上的消耗,竟是让李玄都有些疲倦。

    平心而论,准备道门大会,没有什么生死攸关的要紧大事,只是细碎零散的小事多到数不胜数,也不必李玄都去亲力亲为,安排合适人选就好。关键就在这儿,李玄都也不是十分熟悉三方人选,清微宗这边,他好歹还知道司徒玄略是精明强干之人,能帮他分担一二,正一宗和补天宗那边,他就真是不熟悉了,难免耗费工夫。

    如今龙门府各大客栈已经客满,各大宗门在龙门府中的居处仅仅是供自家弟子落脚就已经有些不堪重负,更遑论是接待外客,如此一来,就需要另寻其他住处,有些豪客干脆是把龙门府中的行院包了下来,不上不下的便分散到各个坊中,那些不入流的也好对付,如今天气不冷也不热,随便找个地方也能应付,一时间龙门府内外的寺庙、道观、荒冢、义庄都人满为患,也算是几十年不遇的奇景。

    在这些事情上,道门也要有人出面,维持秩序。毕竟都是江湖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总不能在这个时候闹出人命,让好事变坏事。为此,李玄都从各宗抽调了精锐弟子,混编一处,由金刚宗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统领,共百余人,负责巡视龙门府内外,若是遇到斗殴之人,先是出言相劝,若是不听劝告,当场拿下,如有必要,也可以杀一儆百。

    除了维持秩序,李玄都还要选出人手负责接待各派掌门,这些人的身份固然比不得各宗宗主,但是与各大宗门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说岭秀山庄的祖上就是太平宗的长老;仙剑山庄的庄主陆时兴的姐姐陆时贞是清微宗的天机堂副堂主;风雷派的掌门其实是三玄真人的私生子。说得明白些,这些门派既是各大宗门的附庸,也是江湖的基石,所以轻慢不得,不能寒了底下人的心。

    这其中也有许多考量,那就是“规格”二字,行走江湖,最讲究的就

    是面子,在这种事情上,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一视同仁,待遇是好是坏都没有太大所谓。就怕一碗水不能端平,有人的待遇规格高,有人的规格稍低一些,分出了高下,也容易生出事端。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就不是靠武力来解决了,毕竟从根子上来说,都是自家人,打不得,所以就要考验待人接物的功力。李玄都考虑几番之后,诸如玄女宗这种比较极端的宗门是不大合适的,正一宗、清微宗这等自视甚高的也不好来做这种事情,反倒是长袖善舞的慈航宗弟子们更适合此事,李玄都专门去见了白绣裳,从她手中借来百余慈航宗弟子,又从其他各宗中抽调了二百余人,总共三百余人,负责迎客事宜。具体接待的时候,按照各自亲疏“对症下药”,比如说风雷派与神霄宗交好,便由神霄宗的弟子出面,以此类推。

    除了各派掌门之外,还有一类客人,就是数量庞大的江湖散人,固然绝大多数江湖散人都上不得台面,但乡野之间也有奇人异士,如今儒道相争,这些人也在双方拉拢的范畴之内,所以也要以礼相待,这些便是交由慈航宗的弟子,再辅以部分忘情宗的弟子和玄女宗弟子。关键还要安排几位足够分量的堂主、长老之流,以示重视。

    李玄都除了安排人手之外,还要居中协调,毕竟各宗之间也不是亲如兄弟,这些年来积攒的仇怨不在少数,李玄都还得考虑到这一点,避免让仇人共事,以免误了大事。

    好在苏云媗和玉清宁陆续赶到,李玄都是知晓两人能力的,都是被当作下任宗主培养,都可以独当一面,于是两人便被李玄都拉了壮丁,帮他分担。可就算如此,李玄都还是一天到晚不得闲,不断有人前来禀报、请示,李玄都终于明白当年武侯为何会活活累死,事无巨细,系于一身,心力消耗之大,的确不是常人可以承受。

    当秦素陪着李非烟来到清平园的时候,李玄都刚刚去了烟雨楼不久。两人来到正堂坐了,李非烟问道:“紫府去烟雨楼做什么了?”

    秦素回道:“听说是老爷子找他有事,关于明日大会几位掌教的衣冠。”

    李非烟摇头道:“不是提前都做好了吗?怎么又生变故?就算不行,现在也不能改了。”

    秦素道:“我听老爷子的意思是明日不必在衣着上多做文章,普通弟子不作要求,有资格参与祭拜道祖之人统一玄色鹤氅,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是道门,大多数人都不是道士。还是鹤氅好,俗道皆可用,这样统一着装,一则是肃穆庄重,二则是看起来像一家人。如果衣着杂乱,倒是像乌合之众了。”

    “是他会说的话。”李非烟笑了一声,“总是苛求这些事情,我们这些清微宗之人,都深受其害。看来从今以后,受害之人要再多一些了。”

    秦素忍不住笑道:“想不到老爷子还有这样一面。”

    李非烟道:“他总想让江湖也像庙堂那样千人一

    面,等级森严,无论是礼仪,还是服饰。”

    秦素收敛了笑意,忽然觉得那样的江湖有些可怕。

    李非烟转开了话题,“就算如此,三位掌教也要特殊区别。”

    秦素道:“用冠,道门三冠。”

    李非烟立刻明白了。

    所谓道门三冠,分别是:太清鱼尾冠,唯有历代道门中太清一派的掌教之主才可以佩戴此冠;上清芙蓉冠,唯有历代道门中上清一派的掌教之主才可以佩戴此冠;玉清莲花冠,唯有历代道门中玉清一派的掌教之主才可以佩戴此冠。如果不出意料,张静修佩戴太清鱼尾冠,秦清佩戴上清芙蓉冠,李道虚佩戴玉清莲花冠。

    这种事情,看似很小,其实不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是祭祀,“戎”是战争。放在道门也是一样,“戎”是儒道相争、玉虚斗剑,“祀”也就是今日的道门大会,更关键一些,就是祭拜道祖,其中礼仪至关重要,马虎不得。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玉清宁和苏云媗联袂而至,与之同行的还有周淑宁,秦素起身相迎,因为李非烟与白绣裳、萧时雨都有交情,三位女子又以长辈之礼拜见了李非烟。

    苏云媗和玉清宁见到跟在秦素身旁的龙儿,不由有些惊异,苏云媗打趣道:“怎么几天不见,多出个女儿来?”

    秦素脸色一红,道:“霭筠休要乱说,是姑姑收留的孤儿。”

    苏云媗问道:“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抓住秦素的裙摆,躲在她的身后。

    “叫龙儿。”秦素道:“龙儿,见过苏姐姐和玉姐姐。”

    原本还露出半个身子的龙儿干脆整个人都躲到秦素的身后了。

    周淑宁侧过头,望着小姑娘,忽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苏云媗笑道:“这是害羞了,倒是像极了素素。”

    玉清宁只是微笑不语。

    秦素赶忙把话题转开,“你们是来找紫府的?他刚刚去了烟雨楼,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苏云媗道:“紫府如今是大忙人,我们理会得。”

    周淑宁小声道:“我听说想要请哥哥赴宴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个都自觉身份不俗,想请哥哥赏光,刚才来的路上,还见到两人因为这个起了争执。”

    秦素忍不住苦笑一声,“紫府哪有这个心情,更没有这个精力。说到底,不过是些趋炎附势之徒罢了,不必理会他们。”

    秦素忽然想起一事,抱怨道:“紫府忙成这样,做长辈的却不知道体谅,霭筠,我……爹爹他是不是还在绝尘静斋?”

    苏云媗轻咳一声,权作默认。

    秦素叹了口气,老气横秋。

    苏云媗用手肘轻轻碰了下玉清宁,“女菀,瞧见没有,什么叫女生外向?素素这就是了。”

    玉清宁微微低头,抿嘴一笑。

第四十五章 生意

    傍晚,秦素让人设宴为李非烟接风洗尘,只请了苏云媗和玉清宁作陪,再加上龙儿和周淑宁,大小老少总共是六名女子,没有男子参与,一场家宴而已。

    太平宗这边也知道几位客人的身份贵重,小心伺候。

    直到入夜,筵席将散,李玄都才从烟雨楼返回了清微宗,身上还带着些许酒气。

    秦素去迎接李玄都的时候,甚是惊讶,因为李玄都是很少喝酒的,并非不能喝酒,而是不太喜欢喝酒,李玄都不是什么快意恩仇的风流人物,当然也不会觉得饮酒赋诗是什么风流之事。

    李玄都没急着去见李非烟,而是坐在正堂上,秦素让人上了清茶,去一去酒气,轻声问道:“怎么喝酒了?”

    李玄都接过茶盏,道:“从老爷子那里出来后刚好遇到了岳父大人,陪他喝了几杯。”

    秦素不悦道:“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跟着添乱。”

    李玄都无奈道:“毕竟是长辈。”

    “长辈也不能这样。”秦素的胳膊自然是向外拐,“你都忙成这样了,还拉着你喝酒,等我见了他,非要好好说说他。”

    李玄都生在清微宗李家,规矩森严,想要规劝师父,都要绕好几个圈子,实在不能想象秦清和秦素父女之间的这种相处方式,全然没有父为子纲那一套,倒像是朋友相处。李玄都心中羡慕,却也不好真让老丈人下不来台,说道:“岳父大人难得高兴,小酌几杯而已,不妨事的,我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偷得浮生半日闲。对了,姑姑到了吗?”

    秦素道:“已经到了,本想等你回来再开宴的,可是你迟迟不回来,我就请了霭筠和女菀作陪,为姑姑接风洗尘。”

    李玄都点了点头,“女菀和霭筠来见我,应是汇报我交给她们的差事,既然她们没急着找我,想来是都完成了,没什么纰漏。如今天色已晚,我就不见她们了,你代我送送她们。”

    秦素点头应下,心中有些奇怪,李玄都此举怎么有些避嫌的意味?难道是顾虑到她的感受?平心而论,她是容不下第二个女子分享李玄都,可也没到不让李玄都接触其他女子的地步,正常来往还是要有的。

    这番心思,秦素却是不好付诸于口,道:“淑宁也过来了,你也不见吗?”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清平会上刚刚见过,她一切都好,我没什么挂念的。而且她毕竟大了,裴玉都可以独当一面,她也该学着自立自强。再有就是,我这满身酒气,熏人得很,也不好见客,我先去更衣洗漱,再去见过姑姑。”

    这些礼数规矩,秦素也是晓得的,只得压下心头疑惑,转身去了。

    李玄都独自一人去了卧房,准备洗漱。

    月上中天,秦素送走了苏云媗、玉清宁和周淑宁,然后就见到换了一身便服的李玄都,清爽许多。

    李玄都开口道:“去见姑姑吧。”

    秦素应了一声,两人一起来到

    李非烟的居处,这会儿李非烟正盘膝坐在一张软塌上,逗弄着坐在自己身旁的龙儿,这等景象,却是让李玄都感慨莫名,说起来李非烟也是花甲年纪,这也算是天伦之乐吧。

    见两人过来,李非烟将龙儿交给秦素,示意李玄都请坐。秦素则是领着龙儿去了外头,让两人谈事。关乎到极天王的生死,定要隐秘,就算龙儿不会说话,也不好让她知晓这些,更何况龙儿的来历还颇为神秘。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这次有劳姑姑你们了。”

    李非烟道:“可惜未能尽全功,还是让极天王走脱了一丝真灵,还带走了他的须弥宝物。”

    “这也是意料中事。”李玄都道,“毕竟‘他化自在无我**’玄妙非常,极天王本身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能有保命手段,也在情理之中。只要让他无法参与玉虚斗剑,就已经可以了。”

    李非烟从须弥宝物中取出蛇杖,说道:“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极天王留下了两件半仙物,由你二师兄做主,一件给了石头,另一件便托我给你带来。”

    李玄都望向蛇杖,“这是金帐国师的法杖,没想到在国师死后竟是落到了极天王的手中。”

    李非烟这才知道这根蛇杖的来历,“难怪不似中原之物,原来是萨满教的东西。”

    李玄都接过蛇杖,说道:“此物有些玄妙,我就却之不恭了。”

    李非烟道:“七月十五中元节,玉虚斗剑,我们这些人未必有登场的机会,可你一定逃不过去,能多一分实力总是好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姑姑,你应该知道白莲坊、闻香堂、听风楼和万笃门这几处地方吧。”

    “这几处都是传承久远,许多年前就有了。我自是知晓。”李非烟点了点头,“不知紫府想问什么?”

    李玄都道:“就拿万笃门来说,并非是唐家一家之产业,唐家只是东家之一,还有两个东家,其中一家是辽东五宗中的补天宗,补天宗本就是古时刺客出身,万笃门的许多死士刺客便是由补天宗负责训练,不过岳父那边并不直接露面,而是由他的一位师弟负责此事。还有一位东家,神秘莫测,行踪不定,据说这位东家在闻香堂和白莲坊也有股,分别是与金陵府的钱家、苏家合作。”

    李非烟皱了皱眉头,“你应该去问秦月白和钱、苏两家才是。”

    李玄都道:“我有过这个想法,只是关乎到几家的阴私和利益,未必会对我直言相告,反而还有可能打草惊蛇。素素倒是不会骗我,可她又没有接触此事。至于师父,在帝京之事上还有分歧,其中许多事情,也不好直言相问,所以我思来想去,就只能问姑姑了。”

    李非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还真让你猜对了,我的确知道一些。这些产业,不是哪一家可以一口吞下的,就是秦家、李家也不行,所以都是入股合伙的形式,刚才你已经提到了万独门,那我就再说一下闻香堂

    ,总共有五个东家,一个是金陵府的钱家,一个是牝女宗,一个是浑天宗,一个是清微宗,还有一个是……儒门。”

    李非烟这句话好似一声惊雷,哪怕李玄都已经有过许多猜测,仍是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儒门终究是名义上的天下正统,对于这些隐秘产业,要么是严加管制,要么就是参与其中。

    李玄都稍微整理思绪,说道:“五个东家,钱家是江南,牝女宗是西北,清微宗是江北,浑天宗是河朔辽东,儒门是中原,如此一来便能囊括天下十九州。这也就罢了,这五个东家还分别属于不同势力,表面上打生打死,暗地里却一起合伙做生意。”

    李非烟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嘴上都是大义,心里都是生意。”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道:“如此说来,万笃门的第三位东家也是儒门中人了?”

    “应该是。”李非烟太能够肯定,“要知道儒门和道门一样,只是一个笼统说法,具体的饭还要分锅吃。换而言之,这些出身儒门的东家,未必是一个人。”

    李玄都问出了关键一点,“会不是儒门七隐士?”

    李非烟脸色凝重,摇了摇头,“不好说,不过这个可能的确是有的,七隐士辛苦经营多年,我怀疑听风楼的大东家都是七隐士之一。”

    李玄都皱起眉头,“大东家?”

    李非烟道:“这么多东家之中,总要有个前后顺序,说话的分量有轻重之别,大东家就是说话分量最重的那个东家,也可以视为话事人。就拿万笃门来说,大东家其实是补天宗,唐家还要排在秦家之后。而闻香堂,清微宗是大东家,早年你师娘还在世的时候,就是她负责这里头的生意。正因为如此,我才知道得如此清楚。”

    李玄都又问道:“白莲坊呢?”

    李非烟道:“如果这些年来没有变化的话。白莲坊的东家分别是慈航宗、金陵府苏家、无道宗、儒门,大东家是慈航宗。”

    李玄都心中了然,慈航宗在正道六宗中一直是仅次于正一宗的存在,双方关系密切,慈航宗便是代表了正一宗,大东家是慈航宗十分合乎情理。而慈航宗的下任宗主苏云媗就是出身于苏家,两家有所合作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无道宗,从大天师与圣君澹台云的几次隐秘联手来看,显然是早有来往,说不定就是从生意开始的。

    李玄都最后问道:“听风楼的东家是?”

    李非烟回答道:“听风楼最为复杂,除了儒门中人,主要还有两个东家,分别是阴阳宗和太平宗。”

    李玄都轻叹一声。太平宗不愧是曾经的正道第二大宗门,底蕴深厚。他却是不知道此事,看来陆夫人还是有所保留,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李非烟道:“这些都是我被困镇魔台之前的情况,这些年来有所变化也在情理之中,你还要去查证一番。”

第四十六章 朝日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

    为了区分,正一宗的上清宫又被称为大上清宫,其余三座上清宫分别被加以地名。

    翠云峰的上清宫曾经是阴阳宗山门所在,据说当年道祖曾在此炼丹,彻夜砌起太极八卦炉,以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方位,调动天、地、水、火、雷、山、风、泽之灵性,巧运内外相济之理,专心精炼了九九八十一天。揭炉时有万道金光四射,直窜云霄。道祖自尝一粒,瞬间面露紫气,道祖以此丹点化座下青牛,跨上牛背,由北邙山远出函谷关,化胡为佛。

    此等传言不知真假,不过多半有杜撰成分,翠云峰上清宫真正成名是在明空女帝时代,当年明空女帝曾经在北邙山一代建造过一座避暑行宫,周围还有三座道门名观,分别是:上清宫、中清宫、下清宫,那时候的北邙山还不像今日这般阴气森森,每逢重阳佳节,上北邙游览者络绎不绝,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誉为八景之一,每当夕阳西下,万家灯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

    待到金帐汗国攻陷大晋的半壁河山,这座行宫连同几座宫观一起毁于战火,再加上皂阁宗趁势在北邙山构筑大阵,引万鬼入北邙,蓄养尸兵鬼卒无数,使得好好一座风水宝地的北邙山变为阴气重重的阴森鬼域,几座侥幸残存的宫观也都陆续荒废。直到阴阳宗入主北邙山,才重新修缮了上清宫。

    到了如今,阴阳宗败走北邙山,这座上清宫便落入了正道各宗手中,再加上皂阁宗二次覆灭,鬼国洞天愈发残破,已经不能影响北邙山的风水气象,使得北邙山重新有了第七十福地的气象。

    李玄都已经派人将翠云峰的上清宫重新清理、修缮、装饰,道门大会的前半段在龙门府中举行,主要是在数万来客的见证下,宣布道门重归一统,接受来客们的祝贺。道门大会的后半段则是从龙门府前往翠云峰,在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带领下,众多道门高层人物一起参拜道祖以及列位道门祖师,祭告天地。

    这两处地点,当然别有用意。龙门府是儒门所在,翠云峰曾经是阴阳宗所有,选在这两处地点举行道门大会,无疑是示威之举,打击对方的威望。这也是李玄都一手策划并上报三位掌教大真人,三位掌教大真人并无异议,于是道门大会的章程便这么定了下来。

    李玄都与李非烟一直谈到子时才回到书房,刚到寅时,就听得远远地传来钟鸣。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都已经是换好了玄色鹤氅,头发梳拢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发丝随意垂落下来。

    这会儿工夫,就听到钟声再起,共是九声,远远地,又有其他钟声遥相呼应。想来过不了多久,钟声就要传遍龙门府内外。

    门大会的日子早已经定下,所以不少人干脆没睡,就等着时辰,就算是睡,也是早早地睡上一觉,睡到丑时时分便起来更衣洗漱。此时听到钟声,也不慌乱,纷纷准备出门,前往紫薇城太初宫。

    当年龙门府被称为“神都”、“东都”,与秦州的西京遥相呼应,待到明空女帝登基之后,更是直接迁都龙门府,故而龙门府中亦有宫城,是为紫薇城,位于龙门府西北隅至高之处,规模宏大,号称万宫之宫,甚至如今帝京皇宫在布局上也多有效仿。时至今日,龙门府几经战火,紫薇城已经被毁去大半,不过其核心部分还被保留了下来。道门大会的前半段就定于此处。说来也巧,李氏皇室认道祖为祖先,追封太上道祖为太上玄元皇帝,紫薇城和太初宫也供奉有道祖。

    在钟声响彻了整个龙门府后,清平园、小真人府、烟雨楼、东木轩、绝尘静斋等各大宗门居处都变得喧闹起来,人来人往,各大宗主也是早有准备,已经换了衣着,先一步前往紫薇城。

    李玄都、秦素、李非烟离开清平园时,天色还是漆黑,不过街道两旁都悬挂了灯笼,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尽头,好似一条长龙。若是此时有人从高空俯瞰龙门府,就会发现整个龙门府都已经被数不清的灯笼点亮,其坊市轮廓被灯火勾勒得清晰可见,更有无数条细小长龙在龙门府中前进,最终汇聚一处,那是成群结队地打着灯笼前往紫薇城之人。

    各大宗主都乘坐马车,前有弟子提灯开道,李玄都这边也是如此,不过三人不能同乘一车,因为除了李玄都之外,秦素和李非烟也身兼宗主之位,李非烟虽然是副宗主,但既然是代表了清微宗,那便是等同宗主待遇。

    通往紫薇城的主干道已经被提前封锁,道路两侧全是各宗抽调出的弟子,修为未必很高,但维持秩序已经足够,一路上可以看到其他宗门的马车,都是往紫薇城则天门前的广场驶去。

    在广场上,早有李玄都安排好的专人等候在此,引导来客各就其位,要不然乱糟糟一片,成何体统。

    则天门共有左、中、右三门,所以来客也分为三列,分别对应三位掌教大真人的太清、玉清、上清。太清入左门,玉清入中门,上清入右门。

    除此之外,佛门中人并不算入三大派系,而是作为观礼宾客,这也是无奈的妥协。若是强求佛门弟子并入道门之中,只怕不利于内部团结。如此一来,属于太清一派的宗门就有些少了,所以李玄都的太平宗被划入太平清派中,李非烟代表清微宗,当然是在玉清派中,秦素代表忘情宗,毫无疑问地在上清派中。

    太清派中,为首第一人自然是太清派掌教之主张静修,李玄都被排在了仅次于张静修的第二人未至,不过在李玄都身后并非是张静沉,而是一位静字辈的老道士,面目和善。玉清派中,为首第一人是玉清派掌教之主李道虚,李非烟同样是排在仅次于李道虚的第二人位置。按照道理来说,这个位置本该是张海石的,就算张海石不

    来,关乎到清微宗,也不能让给其他人。

    宗主之后是诸位堂主长老,不分宗门,只是按照年岁排列。诸多观礼客人,则在三大派系之后。

    李非烟在一位慈航宗弟子的引领下,来到李道虚的身后位置站定。三位掌教之主虽然是队列之首,但与身后队列拉开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其他人都是相隔三步的距离,可三位掌教之主却与身后之人拉开了十步的距离。这样一来,每一列的第二人实则是居首之人,十分显眼。

    其他宗主早就对李非烟重出江湖有所耳闻,但李非烟在公开场合露面,尚属首次。其他宗主虽然心中好奇,但先前没有过多来往,现下也不好贸然上前见礼。不过也有人不认识李非烟,多是近些年来的后起之秀,年纪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他们成名的时候,李非烟已经被困镇魔台,所以李非烟这个名字,十分陌生,若论熟悉程度,还不如五先生陆雁冰。

    不过能在各宗之中身居高位之人,自不是莽撞无知之辈,与旁人稍一打听,便记起了李非烟的来历。原来这位就是当年的小李夫人,李道虚的师妹,李道师的夫人,张海石、李玄都等人的师姑。

    张非山也在队列之中,不过他的位置就十分靠后了,只能隐隐看到李非烟的身影。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所在的位置,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他与李非烟之间的差距,就是现在他与李非烟的距离,中间隔了多少个堂主、长老、宗主?不知多少人多少年都难以寸进半步,想要走到队列最前方,何其难也?

    时间慢慢推移,佛门来客、儒门派出的观礼之人、众掌门、帮主、江湖名宿、江湖散人等也陆续到齐,依次排列,乌泱泱一片。有道是,人过一万接天连地,此时数万之众,一眼望不到尽头,真是人山人海。幸而则天门前的广场足够开阔,这才能勉强容纳。

    渐渐地,天空由漆黑变为深蓝,在天际尽头涌起一抹鱼肚白,开始有人熄灭悬挂灯笼中的灯火,然后就听得九声钟响,则天门的三座大门缓缓开启。从门内走出六队弟子,分列三门左右,恭迎掌教之主、众宗主入内。

    三位掌教之主当先迈步前行,在其后,各宗主依次而行。李玄都是太清一列的居首之人,走的是左门,在迈步之前,下意识地看了李非烟和秦素。李非烟的位置与他齐平,李玄都刚好可以看到李非烟的侧脸,她一脸肃穆,看不出心中所想。秦素的位置要稍稍靠后一些,排在一位补天宗宿老之后,正低着头,专心望着自己的鞋翘,不知在想什么。

    李玄都收回视线,径直走入长长的城门洞中。

    城门孔洞有些昏暗,走出以后,李玄都刚好看到了一抹曙光,照亮了天际。

    李玄都眯起眼,直视着东方那轮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朝日,仿佛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航船。李玄都觉得十分应景,如今的道门,像朝日,像航船,像马上就要呱呱坠地的婴儿,像马上就要瓜熟落地的果实。

第四十七章 大典

    三位掌教之主和众宗主鱼贯进入紫薇城后,其他人也鱼贯而入。只是绝大部分人注定不能进入太初宫中,只能排列在中轴道上,甚至绝大部分人都要停留在则天门外的广场上了,像极了江湖上的尊卑次序,只有进入了太初宫,才算是进入了江湖的最核心地带。

    众人走在中轴道上,不知不觉间,位置有了些许细微变化。原本齐头并进的三位掌教之主,左边的张静修和右边的秦清都稍稍落后了半步,突出了正中位置的李道虚。在三人之后,却是成了李玄都孤身前行的局面。无形之中众人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仅次于三位掌教之主的地位。

    李玄都自始至终都是按照自己的速度前行,每一步的距离都不差分毫,他无意去等旁人,也不想去等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也不太算是一个含蓄的人,就像他追求秦素,既然有意,那便主动些。扭扭捏捏,别别扭扭,非要等着女子来主动表明心意,那是李玄都所不屑为之的。在道门这件事上,李玄都也是如此,他并不想去掩饰自己的目的,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很快,李玄都走到了白玉铺就的中轴道尽头,踏足在白玉台阶上,拾阶而上,步步升高。待到走上须弥座后,李玄都回首望去,人头攒动,无边无际。

    就在李玄都身形略微凝滞的片刻时间中,李非烟和那位补天宗宿老也走完台阶登上了须弥座。三人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交汇,一起走入太初宫。

    太初宫中的格局已经被做了改动,原本放置龙椅宝座的地方改为一尊道祖塑像,在道祖像前设了三个蒲团,便是三位掌教之主的位置,在周围又放置有各种道门礼器。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已经在各自位置上坐定,李玄都等人还是按照队列的顺序在殿内依次排列站定。

    李玄都的身份特殊,他不仅一手操办了整个道门大典,而且还要充任主持大典的礼官。

    所以李玄都并不在自己的位置,而是立于三位掌教之主的一侧,待到人齐之后,李玄都高声道:“道门一统,三位掌教之主,可知受承否?”

    三位掌教之主全都起身,面朝道祖塑像,一起沉声答道:“太上道祖在上,吾等率众弟子受承道统。”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开始朗读三位掌教共同制定的道门规矩,李玄都运起修为是,声音不大,却从太初宫一直穿到则天门外的广场上,清晰可闻,犹在耳边。

    总共是三戒、十律、三十六规、七十二细则。待到李玄都诵读完毕,已经是用去了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中,包括三位掌教之主在内,都是肃容垂手站立。

    待到李玄都诵读完规矩之后,上身微微前倾,道:“请三位掌

    教之主受拜。”

    三位掌教之主转过身来,面朝众人,各宗宗主一起向三位掌教之主行礼,“恭迎三位掌教之主升座。”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在众掌教行礼之后,又是众堂主,然后是各宗弟子、各方来客,从太初宫殿内到殿外须弥座,再到丹陛、中轴道,一直到则天门外广场。恭贺之声依次响起,最终汇聚成雷鸣一般的响声:“恭祝三位掌教大真人升座。”

    数万人仿佛事先演练过一般,同时开口,整齐无比。山呼之声响若滚雷,连满天的云霞都要被震散,更是响彻了整个龙门府。

    三位掌教之主坐到了蒲团上,升宝座。

    一时间,太初宫中钟鼓齐鸣。

    接下来,就是繁琐漫长的流程,包括其他观礼之人依次上前祝贺,一番礼仪下来,足足用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也得以站在三位掌教之主的身侧观察殿内众人,李非烟面无表情,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太微真人、万寿真人、三玄真人等三位道门真人神情复杂,有些万般滋味在心头的意思。至于其他人,大多脸色肃穆,满是庄重。

    于是李玄都把目光转向了秦素。却见秦素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在偷瞧李玄都,结果两人这么视线一对,秦素仿佛被人抓了现行的小贼,脸上飞起两朵红晕,赶忙低下头去,继续盯着自己的鞋翘。

    李玄都哑然失笑。

    待到一连串繁复礼仪完毕,已经是午时,其余人已经可以散去,不过三位掌教和一众核心上层人物却不得闲,还要前往翠云峰的上清宫,参拜道祖,祭告天地。为此,三位掌教还各自亲笔恭撰了一篇青词,要前向上天拜表。

    ……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龙门府,若论阵势,比当初讨伐北邙山还要壮观,用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来到翠云峰。

    此时已经有人开始暗暗腹诽李玄都,何苦弄出这么多弯弯绕绕,不过没人在明面上表现出来,还是恭恭敬敬。

    如今的翠云峰已经是焕然一新,从昨天开始,就有为数众多的道门弟子忙碌起来,将举行大典的三清殿重新装饰,肃穆庄重。因为阴阳宗以前维护得当的缘故,殿内的道祖像不必重新粉饰,只需要稍作除尘即可。除此之外,又临时在此地放了一些珍奇异兽和白鹤锦鲤,再加上正值春日,万物竞发,生机勃勃,与曾经凄冷诡异的北邙山风景已经是大不相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许多观礼宾客是先一步来到此地,在知客弟子的引领下分别站定。能来到此地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要么是年老辈高,要么是年轻有为,要么是修为高深,要么是身份不俗。毕竟道门一统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能

    在这种场合出席,已经可以视为一种殊荣。

    在龙门府的紫薇城中,是三位掌教中先行入内,可在翠云峰的上清宫中,却是还了规矩,众人先到,等候三位掌教。

    苏云媗和玉清宁也在等候之列,而李玄都和一众宗主却是不然,他们要跟随三位掌教一起过来。

    两人站在三清殿之中的众人,俱是绝色,十分醒目,也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从古至今,世人总是钟情一个“四”字,四大天王,四大奇书,帝京四绝,四大美人等等。在如今江湖中,就有好事之人评选了老一辈的四大美人和新一辈的四大美人,老一辈的四位美人分别是:白绣裳、石无月、罗夫人、韩无垢,只是这四人,要么是已经嫁人,要么是身死多年,要么是不知所踪,年轻人并不熟悉,也不敢议论太多。倒是新一辈的四位美人却是更有名一些,分别是: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秦素。不仅仅是因为四人相貌如何,关键在于这四人身份不俗,都是已经成为一宗之主或者有望成为一宗之主,前途不可限量。至于上官莞,本也应进入其中,只是她身为阴阳宗明官,太过神秘,大多数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于是便作罢。

    在年轻一辈的四位美人中,宫官和秦素两人固然声名在外,却很少在人前露面,真正被人所熟知的还是苏云媗和玉清宁,虽说苏云媗已经嫁人,玉清宁注定不能嫁人,但许多跟随长辈前来观礼的年轻俊彦还是偷偷望向两人,心神摇晃,只觉得两人是天上的神女仙子,可望不可即,让人痴迷。见两人似乎是以传音交谈,又好奇两人在说什么。

    其实苏云媗和玉清宁在等候的闲暇之余,无意间提到了李玄都,感慨莫名。当年她们的身份与李玄都也相差无多,都是被各自师长看好的下一代接班人,现在先磨砺一二,待到时机成熟,便顺理成章地接过宗主之位。本来大家都是按部就班,可不知怎的,李玄都竟是不按套路出牌,先是第一个失势,又是第一个被逐出师门,还是第一个成为一宗之主。到了如今,她们还是未来的一宗之主,李玄都已经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了。

    两人如何能不心生感慨。

    不知不觉间,原本平起平坐的同龄人,已经把她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渐行渐远,愈行愈高。

    苏云媗轻声道:“女菀,你说李紫府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玉清宁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觉得他不会走得太高,但一定会走得很远。”

    苏云媗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玉清宁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做不了圣贤,也做不了皇帝,所以走不高,但是他是个肯往下看的人,脚踏实地,从者云集,那他一定会走得很远。”

第四十八章 清平先生

    当众宗主走进上清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所有表情,只剩下肃穆和庄重。

    宗主们进殿的顺序也是按照各自宗门的实力,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等大宗的宗主走到了后面,而稍逊一些的宗门宗主走在了前面。

    首先进来的法相宗宗主左雨寒、玄女宗宗主萧时雨、东华宗宗主太微真人、神霄宗宗主三玄真人、妙真宗宗主万寿真人、忘情宗宗主秦素、天乐宗副宗主丑奴儿。

    接着是名义上的观礼客人,慈航宗宗主白绣裳、金刚宗宗主悟真、真言宗宗主法定、静禅宗代方丈方缘。

    虽然佛门各宗在名义上不归入道门之中,但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佛门中人,都心知肚明。如今佛门式微得厉害,想要自立门户,是决然不可能。在如今的局势下,要么是依附于道门,要么是依附于儒门,在这一点上,自是不必多言,正道十二宗结盟已久,佛门四宗早已融入到道门体系之中,可以说不是道门中人,胜似道门中人。

    在四位佛门宗主之后,就是正一宗长老张静玄、清微宗副宗主李非烟、补天宗紫薇堂堂主云承宗。

    说来也是巧了, 三大宗门中仅次于宗主之人都没有前来,也不知是相互间的默契还是无意中的巧合。

    众宗主走进玉清殿之后,还剩下一人。

    太平宗的宗主,李玄都。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的地位,仅次于三位掌教大真人,尤其是在筹备道门大会的这几天中,无论是哪宗出身,或多或少都被李玄都差遣过,已经有不少人在私底下称呼李玄都为掌教小真人,或是第四掌教。

    话虽如此,但真正以这种较为委婉的方式确定李玄都在道门中的地位时,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道门的三位掌教大真人,当之无愧。无论是大剑仙李道虚、大天师张静修,还是“天刀”秦清,俱是长生境修为,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谁也不敢提出半分异议。可关于未来的接任人选,也就是未来的大掌教,许多人还是有不同想法的。

    如今能进入三清殿之人,无一不是身居高位,是普通江湖人眼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这些人虽然面上一团和气,但在心底都有各自的算盘,无一例外,他们想要一位能够保证自己利益的人成为未来的大掌教。李玄都的优势是兼顾了各方利益,劣势便是他无法保证任何一派的所有利益。换句话来说,只要李玄都上位,几乎所有人都会被触及利益,这也是道门一统过程中的必然。

    有些年轻俊彦听说过李玄都的大名,却不知道李玄都与李道虚、张静修、秦清等人之间的深层次关系,更不明白为什么三位掌教大真人会默许李玄都成为未来的大掌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促成了南北和谈吗?

    有人向自己的长辈问出了心中疑问。

    长辈沉吟了片刻,以传音道:“天宝元年的时候,他不过刚刚及冠。天宝六年的时候,他刚好二十五岁。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可从众宗主到诸位堂主、长老、掌门、帮主,都称呼他为清平先生,也有人称呼他为四先生、小李先生、紫公。无论是哪种称呼,都能看出那些大人物们对这位清平先生的尊重和重视,这当然有他是老剑神弟子、‘天刀’女婿的原因,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问话之人也是出身不俗,他是儒门派来的观礼之人,名叫谢月印。他这个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谢月印身着一袭月白儒衫,手持一柄竹扇,面如冠玉,风采绝伦。他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还是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这座学宫本就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也可见其长辈对他的殷殷期望。至于他的授业恩师,正是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这次他便是跟随王南霆一起前来的。

    正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儒道相争,可在这种重大礼仪长河,儒门还会象征性地派人前来,道门也会奉为上宾。这都是寻常事,有些时候,一边打一边和谈也是有的。暗地里捅刀子,杀极天王,下手狠辣,可面子上一定要光烫,不能有半点灰尘。

    谢月印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三清殿的正门,还不见李玄都和三位掌教大真人的身影,问道:“那是什么原因?”

    王南霆的目光并不望向三清殿外,而是望向殿内的高高道祖像,继续说道:“你十岁的时候离开家中父母,进入天心学宫求学,及冠之年,学有所成,开始参与学宫和儒门的事务。可是这位清平先生,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被李道虚丢入江湖之中,摸爬滚打,从他十八岁那年开始,他横扫河朔之地,直到十九岁才远赴西北,这是他的江湖经历,你们在读书的时候,他已经经历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他及冠之年的时候,结识了张肃卿的长子张白圭,跟随张白圭进入帝京,在张海石和张肃卿的支持下,开始在清微宗中掌权,直到天宝二年帝京事变。在这段时间里,他又见识了庙堂上的尔虞我诈。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他都有足够的认识。”

    谢月印的目光低了下去,“就算如此,也不意味着他就能担当道门大掌教。”

    王南霆收回目光,轻叹一声,“你知道吗,在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们儒门中人对于他的态度是十分柔和友好的,甚至因为张肃卿的关系,称呼他是半个儒门弟子。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势,避世隐居,重出江湖之后,对于儒门的态度大为转变。也正是因为张肃卿的缘故,这个人对我们儒门的

    认识之深刻,不仅仅是你难以想象,甚至超过我们儒门内部的许多人。去年的时候,道门和议还未有眉目,他已经开始私下串联,意图建立一个独立于李道虚、张静修之外的联盟。对于他的这个联盟,以及他采取的动作,李道虚和张静修都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儒门也有留意,不可否认,这个联盟已经小成气候,李玄都的根基,远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么薄弱,这才是他在张、李二人之间斡旋的底气所在。”

    谢月印还是第一次听到此等秘辛,震惊非常。早先时候,他只是以为李玄都能有今日,不过是来自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的扶持和施舍,却没想到李玄都竟然会隐隐独立在三人之外。

    王南霆有些感慨,“看来经过一场帝京之变,让李玄都想明白了一件事,别人的东西,始终是别人的,别人能交给你,也能拿走它,只有自己的才是自己的。”

    谢月印沉思了片刻,道:“老师,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正道十二宗有四六之争,也就是其中十个宗门已经被张静修和李道虚瓜分,只剩下一个太平宗和静禅宗,静禅宗又被地师重创,李玄都就算是有些手段,手中也不过是一个太平宗而已。”

    “你啊,书生之见,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王南霆看了这位弟子一眼,“这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泾渭分明,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人名面上是张静修的人,是李道虚的人,是秦清的人,甚至是徐无鬼的人,或者是儒门的人,可实际上呢?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谢月印一惊,“老师的意思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王南霆已经把他打断,“没错,李玄都的根基未必在明面上,而是在暗处。明面上,这位清平先生只有一个太平宗和一个残破不堪的静禅宗,可在暗地中,那就不好说了。”

    “那么道门的三位掌教大真人知道吗?”谢月印问道。

    “知道。”王南霆道,“他们当然知道,可在这个时候,李玄都的身份就起作用了,张静修想要利用李玄都进行道门和议,所以扶持他,李道虚因为师徒之情以及清微宗内部的一些声音,也只能默认。秦清就更不用说了,女儿都嫁出去了,女婿可是半个儿子。所以三人知道,却碍于局势和人情什么也不能做,甚至由此达成妥协,由李玄都出任这个‘太子’的位置。说句诛心之论,日后儒道相争,由最了结儒门的李玄都来做道门首领,也是合情合理的。”

    谢月印问道:“为何不早早除掉他?”

    王南霆反问道:“李玄都起势不过两年,不说两年之前,一年之前,你能料到李玄都会有今日之地位吗?”

    谢月印摇了摇头,“意料不到。”

    王南霆喟叹道:“能除掉的时候料不到,料得到的时候已经除不掉。”

第四十九章 玄都紫府

    众宗主入殿后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才独自走入殿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他。

    清微宗出身,差点做了张肃卿的女婿,后被李道虚逐出清微宗,与大天师张静修交好,被张静修扶持为太平宗的宗主,但在清微宗内部仍有支持者,并且在后来成功将师兄李元婴赶出清微宗的核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掌握了部分清微宗大权,只等李道虚百年之后,便可将清微宗和太平宗合并归一。同时他还是辽东秦家的女婿,如果秦清决意将基业交给女儿,那么说不得也要落到他的手中。

    对于殿内之人来说,无论心中有多少不满,有多少牢骚,背后无人的时候,可以说一说,但是在本人面前,都要暂且收一收了。不管怎么说,这位清平先生击败张静沉和青鹤居士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做不得假,手中实实在在的权势更做不得假,他们在这个时候,只需要向这位表示敬意就够了。

    当李玄都走进三清殿后,观礼之人中身份最高的白绣裳走了出来。一身白色鹤氅,在众多玄色鹤氅中十分醒目。慈航宗虽然属于佛门,但并不剃度,也不出家,带发修行,反而更像是道门中的道姑。

    在老一辈的四位美人中,白绣裳居首,虽然有身份地位、境界修为的缘故,但也可见白绣裳的姿容之盛,只是有人敢于偷瞧苏云媗和玉清宁,却没有人敢去偷瞧这位白衣观音,且不说她本人已经是太玄榜第一人,就说她的另一个身份也让所有有点小心思之人都把那点小心思彻底埋在心底。众所周知,白绣裳已经与秦清定下婚约,虽然还未公开,但江湖上已经传开了,这其实是道门和谈的一部分,通过联姻的方式将长期游离在外的辽东道门也拉入其中,壮大力量。换而言之,白绣裳很快就会嫁给秦清,成为白夫人,而秦清身为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此时马上就要入殿,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

    李玄都面对这位岳母大人,微微低头示意。

    白绣裳与李玄都轻声交谈几句之后,又退回到原来位置。

    李玄都点了点头,径直上前,来到道祖像的供桌前。

    供桌上没有瓜果、牛羊等物,只有两座烛台、一尊香炉、一卷道祖三千言和已经准备好的香。李玄都捻起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朝着道祖恭敬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整个过程中,所有人的视线一直集中在李玄都的身上,没有离开过半分。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清平先生,属于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得见,似乎兵不是特别出众,既不狂傲,也不清高,身上没有身怀大仇的愤世嫉俗,也没有一朝得势的志得意满,更没有太多的锋芒必露或是咄咄逼人。只有平和淡然,往好处说,这叫沉稳,往坏处说,难免有些暮气沉沉,像极了那些老朽。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能走到这个位置的人,就算还有峥嵘棱角,也只能藏在心底,不会昭示表面。

    李玄都上完香后,沉默

    了片刻,引得许多人好奇这位清平先生此刻在想什么。只是李玄都很快就转过身来,面朝玉清殿的正门,高声道:“恭请三位掌教大真人。”

    门外也响起相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恭请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

    大概半柱香后,三位掌教之主终于走进了三清殿中。

    李玄都早已侧身让开,三人先是依次为道祖上香,然后又各自取出了自己提前写就的青词。

    所谓青词,是道门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对于道门中人而言,天是苍天,是冥冥中的天道,也是太上道祖。如今道门重归一统,道门掌教作为道祖传人,自然要向道祖奏禀。

    李玄都还是充当了礼官的职责,高声道:“设坛。”

    有专人抬来了一座以青铜制成的醮坛。

    三位掌教大真人近到跟前,各自引燃了自己手中的青词。

    青词本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一时间,三清殿中七彩生辉,真是人间仙境一般。

    祭拜道祖之后,众人鱼贯离开三清殿,前往殿后的祭坛,坛分三重,艾叶青石台面,设白玉柱栏,形圆象天,每层四面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三位掌教大真人分别从三个方向一起登上祭坛,在祭坛的最顶层,已经早已设好桌案,其上放置了三只三足酒尊,三人各自举起一只酒尊,礼敬上天。

    就在此时,天现异象。

    张静修代表了江南道门,从南侧方向登上祭坛;李道虚代表了江北道门,从东侧方向登上祭坛;秦清代表辽东道门,从北侧方向登上祭坛;代表西北道门的澹台云被排除在外,所以西侧的登坛路径空无一人。此时恰恰是西边的天幕生出异象。

    此时虽然天色不早,但也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忽然之间,西边的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深红,就像一只眯着的眼眸,露出的“眼珠”部分是深红色,就像晚霞夕阳,可周围的“眼眶”部分却是深沉的黑色,就像夜幕降临。此时深红部分正在逐渐变大,就像原本眯着的眼眸正在逐渐睁开。

    无论是祭坛上的三位掌教大真人,还是众多观礼之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西方,有些人难掩脸上的惊愕,血色不祥,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景象,难道意味着道门一统不祥?

    三位掌教大真人脸色凝重,并未出声。

    李玄都来到了秦素身旁,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望向天际。

    就在众人猜疑不定的时候,好似夕阳余晖的血色渐渐开始变化,从赤色变为橙色,又化作黄、绿、青色,最终由蓝变紫,变成了漫天

    紫气。

    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松缓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浓重,紫气当然是祥瑞,可都是紫气东来,如今紫气西来,又作何解?可惜最精通术算的沈大先生不在,无人能够解释。

    只有李玄都心中一动,觉得冥冥之中生出一股感应。他好像有所感悟,又好像是他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骤起,晴空霹雳。

    然后便是一连串连绵不绝的春雷,压过了世间的一切声响。

    雷声同样起于西方,天际尽头的紫气开始变淡,渐渐显现出其后的景象。

    所有人极力望去,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无不震惊。

    李玄都也随之望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甚至有一种身心都为之震撼的感觉,可在震撼之余,他又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紫气之后,影影绰绰之间,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一座悬于天上的城池。

    城中有数不清的宫殿楼阁,层层叠叠,这些宫殿颇有古风,浑然不似今日的建筑。而在宫殿簇拥之中,又有一座高楼直插青冥,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是楼外天空。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紫气弥漫于城池周围,使得高楼、宫殿时隐时现。

    所有人痴痴地望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终于明白自己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因为他见过这座城池,不是在天上,而是缩小了无数倍。眼前的这一座城池正是李玄都手中的“小紫府”。

    秦素一直在观察李玄都的神色变化,见李玄都露出恍然的神情,不由开口问道:“玄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李玄都仍是望着天际尽头紫气中的天上城池,说道:“那是玄都。”

    “玄都?”秦素一怔,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玄都并非是李玄都,而是另有所指,诗仙有云:“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玄都所说的玄都,也就是诗仙口中的“天上白玉京”,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玄都紫府,李玄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李玄都并未刻意收束自己的声音,其他人也听到了。

    许多人痴痴地望着天上城池,心神摇曳。

    那便是玄都紫府吗?那便是道祖留在人间的仙都吗?

    王南霆也抬头望着天际尽头的城池虚影,神情复杂。

    很早之前,就有一个传言,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玄都紫府,由此诞生了玉虚斗剑,道门中人为了争夺仙都而杀伐不断。为此,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使所有人都无法进入其中。

    如今道门一统,仙都重新现世,难道真是天命所归吗?

第五十章 先手落子

    李玄都望着这座虚幻的地上仙都,隐隐感觉到血脉之中有一种力量在觉醒,心中生出一股悸动,其中包含着激动、兴奋、喜悦等情绪。

    同时,李玄都可以清晰感觉到,这种情绪并非由他本心生出,对于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当初心魔还在之时,李玄都就会常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和感触,仿佛是旁人的情绪强加到了他的身上。表现出来,便是他本人思绪清晰,并未触景生情,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想要狂笑、大哭。

    李玄都自然十分诧异,他的第一反应是他的重塑心魔之法出了岔子,顾不得眼前的震撼情景,内视自身。

    内视一周之后,李玄都并未发现心魔踪迹,但是他也发现了这种悸动的由来,竟然是来自于那半截被他炼化入体内的“人间世”。

    李玄都并非蠢笨之人,他立刻想起了“人间世”的来历。

    “人间世”的上任主人是徐世嵩,而徐世嵩是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的寥寥几人之一,“人间世”的前身便是徐世嵩从“玄都紫府”之中带出来的。

    那么这种欢欣喜悦之情,其实是来自于“人间世”,毕竟对于“人间世”来说,“玄都紫府”才是它的家乡。

    紧接着,李玄都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得到“人间世”的经过,由此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人,他的授业恩师李道虚。

    师父李道虚与徐世嵩算是忘年交,徐世嵩在寿尽之前,将“人间世”交给了李道虚,李道虚又将“人间世”放置在了一处偏离正常航线的荒岛上,最终机缘巧合地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

    这些如果还能用巧合来解释,那么李道虚给李玄都取名“玄都”,取字“紫府”,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抬头望向祭坛上的李道虚。恰在此时,李道虚也朝他望来。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不必其他言语,已经心中明了。

    李玄都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也许,地师和师父早就预料到玄都紫府会重新现世,所以两人都做了一些准备。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地师的许多行为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地师奇袭大真人府只是表象,他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掳走沈大先生。如果只是掳走沈大先生,定然会震动正道各宗,让人生疑,可在奇袭大真人府的时候顺带掳走沈大先生,就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落在了正一宗的身上,大多数人都会思索,地师为何要强行打开镇魔井?是要救出什么人?正一宗被地师落了面子,又要如何报复?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沈大先生。

    地师也必然预料到了奇袭大真人府会引来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中人的全力反击,那他便以牺牲藏老人和皂阁宗为代价,顺理成章地离开北邙山前往昆仑。李玄都不知道地师是从何时开始施行这个计划,也许是西京

    大势无可挽回的时候,也许是更早,但地师无疑是成功的,他这手以退为进,成功让正道各宗的目光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而他则先一步抵达了昆仑,并做了布置。

    更让李玄都感到担忧的是,玉虚斗剑的地点也在昆仑,哪怕他已经提前除掉了一个极天王,仍旧还有许多变数。

    至于师父李道虚,与地师又有不同,如果说地师先手落子,甚至打定了做劫的心思,那么李道虚就是下了一手闲棋冷子,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极大的。李玄都也可以肯定,他就是那颗闲棋冷子,只是李道虚到底想要做什么,李玄都还不能肯定。总之,李道虚这些年来蛰伏于蓬莱岛上,看似足不出户,实则对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了若指掌,不仅仅是“玄都紫府”,还有儒门七隐士,都在李道虚的意料之中。这让李玄都生出许多压力,如果有朝一日,他真正对上了师父李道虚,那他又有几分胜算?俗语有云,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在这场师徒之争中,以李道虚的心思智谋,是否会留有针对李玄都的后手?

    李玄都收回视线,继续望向空中的地上仙都。

    这座在紫气之中若隐若现的地上仙都,当然不是要真正降临此处,而是一片海市蜃楼,不过海市蜃楼也并非凭空生出,只是将极远处的景象映射出来。这片虚影也意味着隐藏踪迹多年的玄都紫府重新现世。

    海市蜃楼持续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忽而一阵大风起,紫气开始缓缓变淡消散,紫气中的玄都紫府也随之淡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对于如此天地异象,三位掌教大真人当然要做出一个解释和交代,最终由张静修出面,宣布这是天人交感所产生的异象,意味着太上道祖的“玄都紫府”不日就会现世,乃是天大的祥瑞吉兆。

    在场中人,不乏熟读道门经典的饱学之士,先前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此时听到张静修此言与他们的猜测不谋而合,自然是无不相信。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道祖的玄都紫府现世,意味着机缘造化,当然是天大的吉兆,先前的紧张和凝重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隐隐的雀跃和兴奋。

    于是,道门大典就在一片欢欣之中完美落幕,众人还要在龙门府盘桓几日,走亲访友,交接朋友,然后才会散去。而且还有人打量着结队前往西域昆仑,撞一撞运气,万一走了大运,能够进入地上仙都,得到道祖或是南华道君的传承,可就是一步登天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江湖中人说贪生也贪生,说怕死也怕死,可如果是有泼天富贵,那就都不算什么了,生死全都看开,所以怀有此等心思之人不在少数。

    散场时,李玄都示意秦素去找秦清,然后他则直接去见了李道虚。

    李道虚也在等李玄都,已经让李非烟带领清微宗的人回去,师徒二人见面之后,没有急于下山,而是并肩往上清宫的深处走去。

    当两

    人走到无人之处的时候,李道虚终于开口道:“那就是玄都紫府,太上道祖留在人间的地上仙都。”

    李玄都已经猜到,此时李道虚的话只是重新印证了他的猜测,所以他并不惊讶,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李道虚继续说道:“徐公当年曾经对我提起过‘玄都紫府’中的境况,他说‘玄都紫府’中并非空无一物,其实是有人的,只是当年徐公修为不足以找到这些人,他只是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而且还隐隐感觉到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

    李玄都第一反应便是合道,藏老人合道了“鬼国洞天”,虎禅师合道了大报恩寺,当然也有人可以合道“玄都紫府”。按照李玄都的猜测,“玄都紫府”可以被隐去痕迹,显然不是一座城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洞天,甚至很有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洞天,不大可能有人与整个“玄都紫府”合道为一,很有可能是有人仅仅只是合道了“玄都紫府”的一部分,换句话来说,这些人并非掌控了“玄都紫府”,而是被“玄都紫府”同化,成为了“玄都紫府”的一部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这一点,李玄都只觉得这座地上仙都未必是想象中的仙境福地,也有可能是一处暗藏莫大凶险之地。就像各宗的山门大阵,若是有正确进门之法,自然不会损伤分毫,可如果有人想要潜入其中,难免就要被阵法所伤,甚至死于阵法之中。南华道君封闭了“玄都紫府”,就像开启了山门大阵,想要强行进入之人,都会付出代价。

    这些想法,李玄都没有必要付诸于口,李道虚肯定早已想到了,他对李玄都说这些话,当然不是要李玄都帮着参详一二,而是告知李玄都更多关于“玄都紫府”的内幕。

    李玄都问道:“师父对于‘玄都紫府’知道多少?”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曾经带着‘人间世’前往昆仑玉虚峰,寻找‘玄都紫府’的踪迹。”

    “无功而返?”李玄都觉得这个结果最合乎情理。

    却不曾想,李道虚摇了摇头,“我找到了‘玄都紫府’,甚至进入了它的外围。”

    李玄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然找到了传说中的“玄都紫府”,只是这个“外围”的说法,又让李玄都生出疑惑。

    不等李玄都开口询问,李道虚已经解释道:“那是一片巨大的幻境,将整个‘玄都紫府’都笼罩其中,据我的推测,这就应该是南华道君所设的‘太虚幻境’,以此隐藏了‘玄都紫府’的所在。我身处其中,已经可以看到‘玄都紫府’的影子,不过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李玄都知道李道虚说话一向严谨,如果进入了“玄都紫府”,就不会说他只是进入了“玄都紫府”的外围,不由问道:“师父为什么没有进入‘玄都紫府。’”

    李道虚道:“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

第五十一章 闲棋冷子

    李玄都问道:“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挡住师父的去路。”

    李道虚道:“第一,当时的我修为还未大成。第二,就算我的修为未曾大成,那人也未必是我的对手。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我不想冒险,仅仅是‘太虚幻境’,便如此凶险。就算我勉强进了‘玄都紫府’,只怕也是九死一生、空手而归,甚至是陷于其中。所以我趁着还未陷得太深,就退出了‘太虚幻境’。”

    “至于那个人的身份。”李道虚顿了一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一位比我还要年长一辈的阴阳宗前辈,也曾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后来我专门派天机堂查了此人的经历过往,发现他最后一次露面,正是在前往西域的玉门关,由此看来,他应是来到昆仑寻找‘玄都紫府’,并不慎陷于‘太虚幻境’之中,神智尽丧,形同傀儡,徘徊其中,真是行尸走肉一般,若是遇到其他活人、生人,便大打出手。”

    李玄都脸色微变,神智尽丧,形同傀儡,这八个字说出了“太虚幻境”的可怕之处,同时也印证了李玄都的种种猜测。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一处悬崖上,李道虚停下脚步,凭栏而望,“想来那日我们攻打‘鬼国洞天’,地师就是站在这里观战,今日地师已经不在这翠云峰上,阴阳宗也不在这北邙山中,他们去了哪里呢?”

    李玄都回答道;“去了昆仑。”

    李道虚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惊讶, 而是问道:“消息可靠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应该可靠。”

    “看来地师早就知道‘玄都紫府’要重新现世,所以他做了诸多准备,包括搬空了北邙山的气数,也包括掳走了太平宗的沈无忧。”李道虚的语气淡然且笃定,“紫府,你也该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吧。”

    李玄都道:“知道,不早。”

    李道虚说道:“不要轻易探索‘玄都紫府’,那里十分危险,哪怕你已经是天人造化境,也很有可能陷在里面。”

    李玄都点头应下,又问道:“师父,你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未修为大成,所以不得不无功而返,那你以后还去过吗?”

    李道虚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诵了一段古人的文章:“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这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说,您第二次前往昆仑寻找‘玄都紫府’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

    李道虚点了点头,“也许是我与‘玄都紫府’的缘分尽了,所以我在寻觅无果之后,将‘人间世’放在了那处荒岛上,最终落入了你的手中。”

    师徒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点破“人间世”必定会落入李玄都手中的事实,仍是当作是李玄都自己的机缘。

    在关于“玄都紫府”一事上,师徒两人的立场是一致的,反倒是地师,先行一步,不可不虑。

    李道虚伸手扶住栏杆,继续说道:“如今道门一统,千头万绪,‘玄都紫府’现世,又添上了一笔。紫府,你觉得我们从哪方面着手?”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金帐汗国的时候,亲眼目睹了金帐国师渡过雷劫成为一劫地仙,那时候的国师已经虚弱非常,可仍旧能够力敌圣君澹台云,最后还是地师和圣君两人联手,才将国师置于死地。如果国师逃回了大雪山行宫,回复元气,一位一劫地仙力敌两位地仙恐怕不是难事,只怕三位长生地仙联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李道虚道:“你是担心地师。”

    “正是。”李玄都点头道,“如果地师进入‘玄都紫府’,得了某种机缘造化,由此渡过雷劫,修为大增还在其次,关键是能驻世百年。如此一来,地师不必做什么,只需要藏起来,等到师父和大天师百年期满,飞升离世,他再重现人间,有宋政和他联手,剩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到那时候,地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无人可以阻拦他。”

    李道虚看了李玄都一眼,“你虑的是,不能不防备这一点。就算我们的人不能得到这份机缘造化,也不能使其落到地师等人的手中,所以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我会亲自与张道兄商议,大真人府传承千年,又是太上道祖亲传一脉,也曾有人进入过‘玄都紫府’并安然离开,想来大真人府中应该也有相关记载。”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张静修送给他的“小紫府”,如果没见过“玄都紫府”,万无可能仿造出“小紫府”这样的半仙物,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小紫府”本身就是来自于“玄都紫府”。

    李玄都问道:“此事交由师父和大天师处置,自然是万无一失,不知弟子需要做些什么?”

    李道虚道:“虽然‘玄都紫府’十分重要,但是儒门那边还是不可轻忽,这边就交由你和月白负责,毕竟儒门也主要是针对辽东。”

    李玄都一怔,他万万没有料到李道虚竟然是把他排除在外,因为无论是李道虚给李玄都取名为“玄都”,还是将“人间世”交给李玄都,都可以看出李玄都与“玄都紫府”大有关系,可事到如今,李道虚去不让李玄都参与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难道是李道虚觉得时机未到,还不到李玄都这招闲棋冷子发挥作用的时候?

    李玄都心中有无数疑问,不过以他对李道虚的了解,问了也不会有答案,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是。”

    李道虚接着说道:“去见一见你的岳父吧,他还年轻,正值壮年,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事并无太多兴趣,只有我

    们这些大限期满的老家伙们才感兴趣,他现在关心的还是世俗之事,尤其是关于儒门的。”

    李玄都听出李道虚话中有话,脸色一肃,道:“好,我这就去。”

    李道虚轻轻“嗯”了一声,一抖袍袖,掷出一柄小剑,然后跃到小剑之上,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李玄都目送李道虚远去之后,转身按照原路返回。

    当李玄都返回清平园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位岳父竟然也在这里,看来这是秦素的功劳,可能岳父大人也觉得有些冷落女儿,所以不好拒绝女儿的请求,这才以新晋的掌教大真人之尊驾临了清平园。

    李玄都进门时,秦素和秦清这对父女正坐在正堂上说话,内容也无甚新鲜,主要是还是说李玄都,无非是秦清问秦素最近过得怎么样,秦素一一答了,若是不想回答,秦素就反问父亲在绝尘静斋过得怎么样。

    这样的父女相处,倒是有些像李玄都与李非烟相处,并无太多严肃紧张。反观李道虚和李玄都相处,与天底下的父子、师徒、君臣并无两样,总是守着规矩,父亲总要疾言厉色,做儿子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不得忤逆。

    父女二人见李玄都进来,便停了交谈,秦素起身相迎,“回来了,老爷子找你有事吗?”

    受到李玄都、张海石、陆雁冰等人的影响,秦素也改口称呼李道虚为“老爷子”。

    李玄都先向端坐的秦清行了一礼,方才答道:“是关于‘玄都紫府’ 重新现世的事情,不过老爷子让我暂且不要管这些,让我来见岳父大人。”

    秦清抬了抬手,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才说道:“是这样的,我找你的确有事。”

    李玄都坐在秦清旁边的位置,问道:“关于儒门的?”

    “既然李道兄已经向紫府提及了,那我就直言了。”秦清正色道,“是关于万笃门的,想来紫府应该知道,万笃门其实是秦家和补天宗的产业,不过还有另外两个东家。”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知道,另外一个东家就是蜀中唐家,我与唐家有过几次接触,似乎唐家与无道宗、地师、青鸾卫都有不浅的关系。”

    秦清嗓音微冷,“这便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李玄都正色道:“岳父大人请讲。”

    秦清道:“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唐家和万笃门的另外一个东家来往密切频繁,我已经收到确切消息,两家似乎有想要联手将补天宗架空的想法,不管怎么说,补天宗毕竟远在辽东,鞭长莫及,所以我想请紫府代我出面,敲打一下唐家。”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道:“如今道门一统,各家已经是一家了,岳父大人的事情便是道门的事情,妙真宗就在蜀州,我二师兄与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有深交,我可以请师兄给万寿真人传信一封,然后我亲自去蜀州走上一趟。”

第五十二章 大祭酒

    李玄都送走了秦清之后,开始为入蜀做准备。他先是请来了也迟,最近这段时间,也迟一直在帮他做事,主要是客栈那边的事宜,所以并不怎么露面。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请也迟过来,主要是因为蛇杖的事情。

    李玄都从李非烟手中拿到国师的蛇杖之后,还未来得及细细研究,到了现在,他更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也迟这个金帐人。

    当也迟来到李玄都书房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将蛇杖取出,就横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所以也迟第一眼就看到了蛇杖,讶然道:“这是‘长生杖’?”

    “‘长生杖’?”李玄都还是第一个听到这个名字,“你认得这根蛇杖?”

    也迟道:“当然认得,这是国师的权杖,怎么到了使者的手中?”

    李玄都道:“这是我从另外一个人的手中得来,他也是刚刚从王庭回到中原。”

    也迟对于这些细节并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你说这柄蛇杖名为‘长生杖’,有什么典故缘由吗?”

    也迟如实回答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开创萨满教的第一位大萨满正在思考如何救活死去的牧民时,被突然出现的一条蛇惊吓,用手中拐杖将蛇打死,这时出现了第二条蛇,衔着一种药草将死去的蛇救活,大萨满试着用同样的药草也救活了牧民。大萨满认为蛇带来了治愈的能力,于是将两条蛇缠绕在拐杖上,并且祈求长生天的祝福,所以得名为‘长生杖’。”

    李玄都伸手拿起名为“长生杖”的蛇杖,笑问道:“萨满教的东西是不是总要冠以长生的名头?”

    也迟想了想,点头道:“是的,不过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以长生为名,必须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或是与长生天有关联的宝物。据我所知,在萨满教中能用长生天命名的东西,也才五件而已。”

    李玄都闻言默然。萨满教多年传承,也不过才五件被冠以长生天名号的物件,现在就有两件落到了他的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萨满教是他的贵人。

    也迟望着李玄都手中的蛇杖,罕见地露出了感怀的神色,“我前些天遇到了一个中原人,他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故事里有一句话叫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觉得国师就是这样的人,太聪明,想得太多,结果丢了性命,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别人的。”

    李玄都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也迟重重点头,“是这个意思。”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复又问道:“按照萨满教的传说,这根‘长生杖’还有治愈的能力?”

    也迟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道:“大概有吧。据说国师会治病救人,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最起码我没见过。”

    李玄都点了点头,“多谢,我没有其他想要问的了。”

    也迟离开之后,李玄都收起“长生杖”,开始给张海石写信。

    ……

    万象学宫,秦素、玉清宁和苏怜蓉行走在学宫之中,引来了许多年轻学子的注视。

    三位女子

    各有千秋,自然是绝美的风景,虽然学宫中也有女子,但与这三位比起来,却是差得远了。

    苏怜蓉能够逃离晋王的魔掌而来到万象学宫,皆是因为秦素暗中出力的缘故,所以秦素来见苏怜蓉,顺理成章。再加上三位女子都是精通音律,以音律相交会友,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更不会有人因此而怀疑苏怜蓉的身份,若是一味遮遮掩掩,说不定才要让人生疑。

    儒门的确信守了诺言,在玉虚斗剑之前,不会干预道门之事,所以儒门不仅派出了一位大祭酒去在大典当日观礼,而且也允许道门中人进入万象学宫。

    秦素和玉清宁就是以访友的名义进入了万象学宫,先是大祭酒司空道玄接待了她们,在苏怜蓉赶来之后,司空道玄才告辞离去。

    三人只是漫步闲聊,与满腹思量筹谋的李玄都不同,秦素的确是怀着访友的心情来见玉清宁和苏怜蓉的,就如龙门府中的绝大多数江湖人一样。

    秦素本就是隐士心性,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交际不广,朋友不多,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也因为天南海北的缘故,许久不能见上一面,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她当然不能错过。

    三人并肩而行,秦素走在中间,左边是玉清宁,右边是苏怜蓉,秦素笑言道:“如果我是个男子,这便是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玉清宁抿嘴一笑。

    苏怜蓉无奈道:“在我的印象中,白绢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更不会这样油腔滑调。”

    秦素讶然道:“有吗?”

    “有的。”玉清宁轻声道,“由此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素笑道:“女菀所言不错,我应该是跟紫府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他的贫嘴贫舌,所以才要来找两位沾一沾仙气。”

    玉清宁玩笑道:“好你个素素,这是把清微宗的习惯也学来了,话里有话,说我平日里故意摆出清高的仙子架子,故意羞臊我是不是?”

    “哪有!”秦素连连摆手道,“我这是肺腑之言,人家都叫我‘秦大小姐’,这大小姐的称呼,哪里比得上仙子的称呼?”

    玉清宁微笑道:“说到仙子,那你可找错人了,你是秦大小姐,霭筠是苏大仙子,你得找她才行。对了,今天还有一位苏仙子。”

    秦素望向苏怜蓉,点头道:“我倒是忘了,怜蓉姐姐也姓苏。”

    苏怜蓉无奈道:“我都一把年纪了,算什么仙子。”

    秦素打趣道:“是了,仙子也好,大小姐也罢,肤浅。还是‘苏大家’听上去有底蕴,你说是不是,玉大家?”

    就在三名女子互相打趣的时候,就见前面不远处的临湖凉亭中站着两名男子,正凭栏而望,指指点点,似乎在高谈阔论。

    苏怜蓉停下脚步,面露几分不悦之色。

    秦素问道:“苏姐姐,你认识那两人?”

    苏怜蓉道:“其中年纪稍长之人名叫谢月印,是天心学宫的人,另外一个叫裴玉,是社稷学宫的人。两人都是来万象学宫游学的。”

    秦素故作不识道:“原来他就是裴玉,我可是久闻大名了,我听说前几天的时候,他曾经登门拜访过紫府。”

    苏怜蓉看了秦素一眼,道:“这小子心思不纯,是个浮华浪荡子,白绢可不要被他给蒙骗了。”

    正说话时,亭子中的裴玉和谢月印也看到了三位女子,就见裴玉与谢月印告罪一声,便朝这边走来。

    苏怜蓉脸色一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避开,可又想到自己身旁还有两位客人,便只好立在原地。

    不过出乎苏怜蓉的意料之外,裴玉并非为她而来,而是对秦素恭敬行礼,“见过师母。”

    秦素对于这个称呼有些意外,笑问道:“师母?”

    “正是。”裴玉恭恭敬敬道,“清平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授业之恩,故而我以师礼待之,以先生称之,秦宗主自然就是我的师母了。”

    秦素看了苏怜蓉一眼,道:“这位苏祭酒又是你的什么人?”

    “既然是祭酒,当然也是老师。”裴玉回答道。

    秦素脸色一肃,沉声道:“那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老师不敬。”

    裴玉抬起头来,愕然道:“师母何出此言?”

    秦素倒是真有些长辈的意思,淡然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是。”

    在湖泊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山亭,此时亭中也有两人,正是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和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

    山下之人看不到此处,站在此处却能对山下一览无余。

    王南霆问道:“温兄,这就是你的那个心腹中人?”

    “正是。”温仁道,“这位裴家公子可是颇得李玄都的信任。”

    王南霆摇头道;“依我之见,信任也好,不信任也罢,以李玄都的城府,都不会在短时间内将此人当作自己的心腹之人,所以这招棋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温仁道:“无妨,未必要从李玄都那里探听到什么,也可以当作一个传声之人,前不久,我就让裴玉传了一次话,是关于隐士的。”

    王南霆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李玄都是什么反应?”

    温仁道:“表面上没有反应,不过他叮嘱裴玉,不要和隐士搅在一起。”

    王南霆沉吟着说道:“如此说来,李玄都还是更偏向于我们了。”

    温仁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毕竟有司空大祭酒的交情,宁大祭酒的孙子宁忆也追随李玄都左右,于情于理,他都会更偏向于我们。”

    王南霆环顾四周,压低了嗓音,“如果……有朝一日,大势不可为,我们就把罪责全都推到那些人的头上。”

    温仁脸色肃穆,“只怕此语言之尚早。”

    王南霆轻声道:“多年以来,这些人假隐世之名,藏于暗中操纵儒门上下,自行其是,就连君王也不放在眼中,使得儒门乌烟瘴气,早已是天怒人怨,人心尽失。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到了今日,正好借着道门之手,把儒门身上的这个脓疮给挤掉,这才是人心所向。”

    温仁沉默了片刻,眯起眼,“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第五十三章 西京

    张海石的回信很快就到了,李玄都立刻带着他的书信去拜访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不过李玄都来晚一步,在大典结束之后,万寿真人就已经动身返回蜀州,没奈何,李玄都只能前往天苍山拜访了。

    这一次,李玄都决定一个人前往蜀州,不过为了不重蹈当年司徒玄策的覆辙,他也要做一些准备,除了“人间世”和“长生杖”之外,秦清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件半仙物,出自忘情宗,名为“镜中花”,此物本身并无甚威力,而是如“小紫府”一般,另有其他妙用,只要运用得当,就算是一位长生地仙亲自截杀李玄都,李玄都也能自保。

    至于秦素,要跟随秦清去往慈航宗做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在重要程度上更甚于李玄都和秦素的婚事,马虎不得。如今李玄都和秦素已经定亲,只待完婚,所以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秦清这次前往南海普陀岛就是为了此事。

    准备完毕之后,李玄都将太平宗的事务暂且交给了陆夫人,将客栈的事务交给了秦素,然后独自一人离开了龙门府,踏上入蜀之途。

    龙门府距离秦州已经不远,过秦州之后就是入蜀的门户秦中府,从那里进入蜀州,往西南而行,便是道门四大名山之一的天苍山,也是妙真宗的门户所在。

    不过这一路上并非坦途,自从天宝二年之后,秦州、凉州、蜀州就落入了西北五宗的手中,妙真宗之所以还能在蜀州立足,是因为上次玉虚斗剑正道取胜的缘故。如今的蜀州,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除了妙真宗之外,还有青阳教、西北五宗等外来势力,以及唐家等地方豪强,这也是秦清说的鞭长莫及,李玄都想要凭借一人之力压服唐家,殊不现实,所以他要先去妙真宗走上一趟。

    过了北邙山,进入秦州境内以后,李玄都便乔装改扮,换下了鹤氅云履,换上了短褐长靴,再辅以一张弱冠书生的面具,于是李玄都不再是太平宗的宗主,也不是道门中的掌教小真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散人。

    这一路上并不太平,不仅仅是盗匪横行那么简单,而且还有青阳教的信徒、西北大周的军伍,以及各种行事无忌的邪道弟子。李玄都顺着驿路而行,经过了几个小镇,无一不是十室九空,但见沿途田地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

    李玄都记得沈长生曾经提过他和沈霜眉去妙真宗的路上遇到人相食的事情,由此看来,半点不虚。这又勾起了李玄都关于菜人市的回忆,心情不由晦暗几分。李玄都又进了几座还有人烟的县城,问了下粮价,高的离谱,几乎是江南的三倍,而且不认银票,无论是帝京的票号,还是江南的大钱庄,都不流通,所以只认真金白银。

    李玄都不由感叹,澹台云在修道求长生这方面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人物,可说到治国,澹台云就是一塌糊涂了,在这方面,还是儒门

    中人更为可靠,毕竟是多年传承,历代名相多是儒门弟子,就是李玄都最为佩服的张肃卿,也在此列。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未想过消灭儒门,他只是想要改变儒门,就像当年张肃卿和四大臣还在的时候。

    不过等李玄都进入西京范围之后,形势就有所好转,不仅盗匪减少,而且田地中也有了绿意。对于李玄都来说,想要天下太平,西北三州是绕不开的,所以他生出了去西京一行的想法。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知道西北大周的确切情形,西京是绕不开的,听得再多,不如自己亲自去看一看。毕竟澹台云此时不在西京,是个绝佳的时机,只要他小心行事,想来也无人能奈何他。

    对于中原人来说,天下就是两京十九州,十九州是:辽州、幽州、奉州、燕州、晋州、齐州、芦州、中州、江州、荆州、秦州、湘州、潇州、吴州、楚州、蜀州、凉州、闽州、越州,两京便是帝京、帝京以及从属于两京的东西直隶。

    西京不仅仅是一座城那么简单,在其周围还有一部分直属于西京朝廷的府县,也就是西直隶,与帝京周围的东直隶遥相对应。

    如今李玄都就在西直隶的境内,距离西京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途。说起西京,也是命运多舛,两度陷于敌手。第一次是金帐大军攻陷西京,不过时间不长就被秦襄率军收复。第二次是被西北大周攻破,无道宗入主西京直到现在。如今的西京已经成为无道宗的核心所在,包括澹台云的行宫和各大长老的居处,都在西京城中。而澹台云的行宫正是当年的西京皇宫,比起龙门府的紫薇城更为完整,仅次于帝京的皇宫。

    细数西京历史,早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前,此地就是天子所在,祖龙定鼎天下,都城也包括了如今的部分西京。时至今日,西京已经是十三朝古都。有道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据说西京最为鼎盛时,面积是如今帝京的两倍,是金帐王庭的三十倍。不过如今的西京已经不能媲美当年,只剩下当年的半数面积,其余皆已毁于战火之中。

    除了规模宏伟之外,西京城也与龙门府一般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大街是全城的主干道。而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则是一条中轴线,它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的明德门,把西京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东、西两部各有东市和西市。城内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百一十坊,其形状近似一个棋盘。

    宫城位于北部正中,中部为太极宫,正殿为太极殿。东为东宫,西为宫人所居的掖庭宫。皇城接宫城之南,左宗庙,右社稷,并设有各大衙门。

    这些关于西京的描述,无论是朝廷还是各大宗门,都有记载,不难查到。可李玄都从未到过西京,所

    以他更要趁着澹台云不在,亲眼去看一看。

    李玄都沿着官道漫步向前,道路两旁的田地中青苗长势还好,风一吹过,如同层层浪涛。李玄都嗅着空气中泥土的芳香,决定收回自己对澹台云的评价,治理一国肯定是不行的,一州也十分勉强,不过数府之地还算不错,称得上“太平”二字。

    这一路上,李玄都也遇到了几处关卡,不过以他的境界修为,自然是轻易避开。还遇到了部分前往西京的青阳教信徒,那伙信徒的坛主本想上来与李玄都盘盘道,不过李玄都不想过多招惹是非,直接以“星转斗移”消失不见。这位坛主有些见识,知道自己遇到了高人,毕竟是西京,时常有高人出没,不算稀奇。

    如此走了大半天的时间,一座雄城好似拔地而起一般,极为突兀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就像一座黑压压的大山,又像似远实近的乌云遮蔽了天幕。

    李玄都停下脚步,极目望去,竟是一眼看不到城墙的尽头。待他走进了,来到城墙下,抬头望去,竟是看不到城墙有多高,只能看到半边天幕,而他整个人就站在城墙投下的阴影之中。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的气息,没有通过城门,直接以“星转斗移”进入西京城中。

    ……

    陈放之望着自己手指上已经变得平平无奇的黑色扳指,难掩忧虑焦急。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与纪先生失去了联系,那位教导他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纪先生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也难怪陈放之如此,这几天以来,他通过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已经突破了固体境,进入御气境,这让魏琴儿十分高兴,不过并没有引起她的怀疑,因为陈放之已经在固体境停留了如此长的时间,晋升一个境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止步不前才是不正常的,在别人看来,无非是水磨工夫罢了。只有陈放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是一个武夫,而是一个方士,而且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距离入神境已经不远,这让他看到了自己报仇的希望,这全都归功于那位纪先生,如今纪先生不见了,他如何不急?

    陈放之不断用纪先生教给他的法子在心中呼唤纪先生,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纪先生终于回应了,“嚷什么。”

    陈放之听到纪先生的声音,松了一口气,“纪先生,我以为你不在了呢。”

    纪先生的声音不复往日的从容和淡定,嘿然道:“你们的那个什么坛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去招惹那个人。”

    “那个人?”陈放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那个凭空消失的人?”

    “正是。”纪先生的语调有些低沉,“此人位高权重,麾下高手众多,我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是拜此人所赐,日后你若能修为大成,一定要替我报仇。”

    陈放之彻底震惊了。

第五十四章 宫官

    李玄都进入了西京城中,然后想到了一个人,清平会的“浣溪沙”宫官,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如今宫官就在西京城中。澹台云曾对李玄都亲口说过,她是将宫官当成半个女儿对待,所以李玄都料定宫官不是在太极宫中,就是在东宫之中。

    不过李玄都对于见不见宫官,还有些举棋不定,因为两人身处两个阵营之中,又是在西京城中,如果宫官心生歹意,李玄都只怕脱身不易。

    想着这些,李玄都开始在帝京城中游逛起来,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只要澹台云不在,只要他不去宫城,就没人能发现他,这偌大的西京城就无不可去。不过李玄都并非单纯的闲逛,他主要是去了粮店、布店、钱庄,问了粮食、布匹的价格,以及金价和银价,另外他还打听了下盐铁的价格,用铜钱换算,都要比江南贵上许多,可见如今的西京物资短缺。

    李玄都一直逛到黄昏时分,这才临时找了一家客店住下,这家客店的价格也堪比当初沈大先生和陆夫人开的太平客栈,住宿一晚要二两银子,还谢绝还价。李玄都无奈,也只好认可了,用二两银子要了一个单独的小院。

    入夜,李玄都照例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修行功课,他之所以能有如此境界修为,奇遇固然是一方面,可自身之勤勉刻苦也是一方面,尤其是诸般绝学,从“北斗三十六剑诀”到“太阴十三剑”,再到“慈航普渡剑典”的“心字卷”和“剑字卷”、五大玄功、“太平青领经”,再到自创绝学“南斗二十八剑诀”、“心魔化元婴”之法等等,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长生石”可以让李玄都一跃成为天人造化境,可不能教会李玄都这些绝学。

    大概过了子时,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从入定中醒来。然后过了不久,响起了敲门声。

    李玄都心念一动,开口道:“岁在甲子。”

    外面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天下大吉。”

    李玄都听到这个声音,叹了口气,道:“姑娘请进。”

    话音落下,门外之人推门而入,站在夜色之中,伴随着淡淡的幽香,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李玄都一弹指,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同时也设下了隔音的禁止。

    略显昏暗的烛火下,显现出来人的模样,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玲珑的“瞧郎扇”,可以隔扇窥人,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挂蝴蝶扇坠。

    少女容颜极美,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又带出几分青稚,浑然不似人间俗物。见到李玄都之后,她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李玄都问道:“宫姑娘,我自忖修为不弱,这西京城中除了圣君之外,无人在我之上,不知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西京的?”

    宫官轻笑道

    :“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打量了她一眼,忽然想起在平安县城见面时的情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这次穿鞋没有?”

    话刚出口,李玄都就有些后悔,实在是冒昧唐突,不合礼数。

    果不其然,宫官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上前几步,笑道:“你可以掀开裙摆自己看一看嘛。”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作声了。

    宫官自己伸手稍稍一提裙摆,露出一双没有鞋翘的绣鞋,在鞋尖的位置,是个圆圆的绒球,十分可爱。

    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紫府,你看了一个女孩子的脚,是不是应该负起责任?”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你明知我已经定亲,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宫官放下裙摆,用手指缠绕住一缕发丝,笑道:“无非是姐妹相称嘛,我是不介意的,就是不知道秦姐姐介意不介意。”

    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在梦境中不止一次死于秦素刀下的经历,竟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当然介意,只怕她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宫官掩嘴笑道:“原来紫府不是没有这个心思,而是没有这个胆子。真是看不出,原来紫府还是个惧内之人。”

    李玄都并不反驳,只是说道;“宫姑娘,你知不知道,在金帐王庭的时候,圣君曾经亲口问过我,为什么没有选择你。”

    宫官一怔。

    李玄都道:“圣君倒是真动过把你嫁给我的念头,地师也曾说过要把上官莞许配给我。平心而论,我又不是什么谪仙人,也不是什么奇男子、美男子,没有天下女子都非我不嫁的道理,无非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罢了,而我之所以拒绝了圣君和地师的好意,也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罢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如此了。”

    宫官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紫府好生无情,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人家的心上。”

    李玄都淡笑道:“我相信宫姑娘的心不是豆腐做的,算不了什么。”

    宫官幽怨道:“其实我也不过是故作坚强罢了,我一个孤弱女子,不坚强还能怎样?其实我还是很羡慕秦姐姐的,我听说上官莞曾经对秦姐姐出手,却意外失手。秦姐姐能有今日修为,恐怕少不了紫府的助力,不对,是玄哥哥才对。”

    李玄都只得强行扯开话题,“宫姑娘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宫官眨了眨眼,“紫府就那么想知道?”

    李玄都点头道:“是。”

    “那你求我,好不好?”

    “若是宫姑娘真不想说,或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我不会强求宫姑娘。”

    “那我说就是了,玄哥哥。”

    “请称呼我的表字。”

    “怎么,我叫不得?”

    李玄都开始沉默不语。

    宫官瞧着李玄都,过了片刻,终于有些灰心丧气,“罢了罢了,告诉你就是。其实也简单,这西京城中

    到处都是我的眼线耳目,这些人没有什么修为,所以任你是长生地仙,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按照圣君的规矩,日有日报,月有月报,尤其是粮市,为了防止有人囤货居奇,我那里每天都有呈报,你白天打听粮食行情,那些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是把情况呈报给了我。我再派人在各个客栈一查,便找到了你,不过这也着实花费了我不少工夫,所以直到此时才来见你。”

    李玄都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行踪如何被识破的,稍稍松了口气,道:“多谢指教。”

    宫官却是打蛇顺杆爬,问道:“那你如何报答我?”

    李玄都反问道;“你想如何?”

    宫官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也不称呼你玄哥哥,我叫你都哥哥,好不好?”

    “不好。”李玄都想也没想就反对道,“宫姑娘,你我本就是清清白白,何必如此作为?”

    宫官瞪大了眼睛,“就因为清清白白才要如此作为,若是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不必费这些心思了。”

    李玄都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小心弄假成真。”

    宫官微微一笑,“紫府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

    李玄都道:“牝女宗大名在外,不敢深究。”

    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都有秘不外宣的根本**,无论宗门兴衰,这些法门都是存在。就拿皂阁宗来说,如今近乎灭门,可曾几何时,皂阁宗以一宗之力抗衡天下,筑造“鬼国洞天”,又是何等威势,不能因为如今皂阁宗的衰落来否定皂阁宗的根本功法。

    牝女宗也是如此,其中最上乘的秘法并非采补之道,而是挥慧剑斩情丝的法门。简单来说,采补之道是纯粹的无情之道,那么斩情丝之法便是至情之道,说得简单明白些,先要一对男女坠入情天恨海之中,必须是真心相恋,然后再合练这门功法,最后斩断情丝,夺得爱侣的一身修为。若是看不开,斩不断情丝,便要遭受反噬,一身修为尽失,落入别人手中。所以牝女宗每一位长生地仙的崛起,都意味着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随之陨落。

    根据李玄都的推测,当年的宁忆便是落入了牝女宗的情网之中,只是那位牝女宗弟子最终也没有堪破情关,不肯对宁忆动手,最后却是一身修为悉数倒灌宁忆体内,让宁忆由儒转道,使得世间多了一位“血刀”,而那名女子没了修为,心脉受损,自然是命不久矣。

    这也是李玄都从认识宫官开始便对她十分忌惮防备的缘由所在。

    宫官闻听此言,悻声道:“我已经是无道宗的人了。”

    李玄都笑道:“那我还是太平宗的人呢,又有几人把我视为太平宗弟子?”

    宫官知道李玄都成见已深,也不辩解,道:“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明天一早,我再来见你。堂堂清平先生,道门的掌教小真人,可不要偷偷溜掉。”

    李玄都本来还真有这个想法,不过被宫官点破之后,也只能点头应下。

第五十五章 春雨

    第二日一早,竟然是下雨了,春雨丝丝缕缕,密密麻麻,如牛毛细针,沾衣不湿。落在青瓦上,不会发出暴雨的激烈声响,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好似是蚕食桑叶的声音,又似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李玄都推开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微微寒意的湿气,他看了眼外头。客栈的院子没有用青石铺地,所以外头已经是一片泥泞。再往远处眺望,雨雾渐浓,白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轮廓。

    李玄都正要关上窗户,就见一道身影闪进了他的院子,是个女子,却不是宫官。

    就见那人来到窗外不远处,问道:“是李公子吗?”

    李玄都答道:“是我。”

    女子恭敬道:“我家小姐让我传个话,她在东市的放生池等您。”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点头道:“我知道了,请你转告她,我会准时到达。”

    “是。”女子微微低头,退出了院子。

    李玄都略微准备了一下,离开了客栈,往东市而去。

    放生池虽然名为“池”,实则面积不小,东市有两坊之大,放生池占据了东市二十分之一的面积,又有河流连通大名鼎鼎的曲江池。

    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不算多,李玄都从安业坊出发,先是沿着朱雀大街行走,然后转入通惠巷中向东而行,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甚至还用上了轻身功夫,行走如风,饶是如此,也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东市,可见西京之大。进了东市之后,经过肉行和酒市,再过常平仓,就远远地可以看到放生池了。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听到琵琶声响。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放生池的湖面上浮着一艘小船,乐声便是从此中传来。待到琵琶声稍歇,从船舱中走出一人,怀抱琵琶半遮面,不是宫官是谁。

    宫官微微一笑,并不与李玄都说话,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雨伞朝岸上掷来。

    李玄都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长亭细雨,杨柳岸边,题着柳三变的下阕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伞上和瓷器一般,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然甚为精致,清丽脱俗,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李玄都撑起纸伞,开始沿着河岸慢慢钱行。放生池中的游船也随之驶入通往曲江池的河中。

    宫官转入船舱,重新奏起琵琶,随声唱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

    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如此一路前行,琵琶声不断,歌声不绝,哪怕是雨势渐大,雨声渐重,也不能遮掩分毫。

    自始至终,李玄都脸上都无甚表情,似是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很快,两人便穿过了半个西京,来到了曲江池的岸边,船舱内的琵琶声一停,宫官走出船舱,道:“李公子,请上船说话。”

    李玄都也不拒绝,脚下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飞向游船,落在宫官的面前,然后合拢起手中的纸伞。

    宫官微微一笑,退入船舱之中,点亮了蜡烛,道:“公子请进。”

    平心而论,李玄都能从宫官口中听到类似“李公子”这般略显生疏的称呼,却是罕见,他不知这个小妖女又要如何别出心裁,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迈步进了船舱。

    船舱内放着两张贵妃榻,一左一右,中间是一张小几,上头放着香炉和茶具,在小几之后是落地烛台,罩着灯罩。仅从这番布置来看,是花费了心思的。

    宫官坐在左边的贵妃榻上,伸手向右边的贵妃榻一指,说道:“公子,请坐。”

    待李玄都坐下之后,宫官又提起前朝官窑烧制的茶壶为李玄都斟了一杯茶,“公子请用茶。”

    李玄都看了眼茶杯,终于开口道:“宫姑娘,你这是何意?”

    宫官听了他这句话,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惹人生怜。

    李玄都却是不为所动。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李玄都志在天下,于他而言,女子情态自然不能动摇其心志。不过基于朋友之义,他还是问道:“宫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宫官叹了口气,,轻轻扯动领口,露出肌肤如雪的肩头。李玄都几乎就在同时已经移开了视线,望向船舱外的雨幕。

    宫官笑了一声,“紫府,你这又是何必,我还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这才移回视线,却见在一片白皙之中有一块乌青之色,散发着丝丝寒意。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脸色便凝重起来,“这是阴阳宗的‘鬼咒’。”

    宫官点头道:“实不相瞒,我在前不久的时候遇到了阴阳宗的二明官钟梧,被他打了一掌,掌中附着有‘鬼咒’。”

    李玄都顾不得男女之别,凝神细观,只见这片乌青之色的正中位置已经漆黑如墨,十分诡秘可怖,仿佛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被污上了一块墨迹。

    李玄都缓缓说道:“说起‘鬼咒’,却是与西京有缘。当年地上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宫官整理好衣衫,说道:“‘鬼咒’可以算是天底下第一等欺软怕硬的手段,若是施咒之人的境界不如对手,那么‘鬼咒’就是土鸡瓦狗,可如果施咒之人的境界高于对手,‘鬼咒’便会落地生

    根,汲取宿主体内的气血为生,使宿主备受煎熬的同时,生生不息,若要强行拔除‘鬼咒’,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投鼠忌器。中咒时日越长,‘鬼咒’扎根也就越深,十分棘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中‘鬼咒’多久了?”

    虽然李玄都的语气无甚异样,但态度中却是透出几分关切,宫官心中一喜,说道:“已有三天,我用了几种秘药,暂且将‘鬼咒’压制住了,使其不至于扩散开来,无奈圣君迟迟不归,却是无人能帮我祛除‘鬼咒’。”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鬼咒’每拖延一日,就会棘手一分。若是等到圣君归来,只怕已经是深入骨髓,就是圣君,也束手无策。”

    宫官泪眼莹然,幽幽道:“时也命也,看来是我命该如此。”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所幸你遇到了我,我虽然比不得地师、圣君,但对于‘鬼咒’却是熟悉,应对起来,也算有几分心得。你的性命,且丢不掉。”

    宫官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说道:“我就知道紫府一定不忍看我化作枯骨。”

    李玄都微微一笑,“宫姑娘先不忙夸我,我李玄都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只是一介武夫,而且你也知道咱们清平会的规矩,那从来都是有进有出,所以我帮你祛除‘鬼咒’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宫官楚楚可怜道:“若是我不想回答呢?难道紫府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李玄都道:“那倒不会,我会帮宫姑娘压制‘鬼咒’,不会危及性命,然后宫姑娘可以等到圣君回来,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宫姑娘难免会吃些苦头。”

    宫官幽怨道:“紫府好硬的心肠。”

    李玄都不为所动,“我是怜香惜玉、扶危救困,还是冷酷无情、坐视不管,皆在宫姑娘的一念之间。”

    宫官轻咬嘴唇,“哎,真是怕了你这个冤家,我说就是了。”

    李玄都端起茶杯,朝宫官轻轻一举,示意她可以说了。

    宫官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情,你要知道阴阳宗的动向,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除了派出人手之外,也少不得自己亲自走上一趟。在西域的楼兰城中,我发现了阴阳宗弟子的踪迹,便乔装改扮跟在后头,想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没想到竟然是钟梧亲自坐镇楼兰城中。也是我贪心了,明知有钟梧,还想要去探听一二,结果被钟梧发现,我虽然勉强逃走,但还是被钟梧打了一掌。”

    李玄都听宫官竟是为了清平会的事情才受了伤势,虽然明知道宫官刚才是故意不说,有引他入套的嫌疑,但也甚感歉意,说道:“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里给宫姑娘赔个不是。”

    宫官狡黠一笑,“紫府不要总在嘴上赔个不是,总要拿出点实际行动。”

    李玄都问道:“不知宫姑娘想要如何?”

    宫官道:“我不称呼你李公子,而是称你紫府,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宫姑娘,叫我官官。”

第五十六章 己饥己溺

    李玄都沉吟道:“表字呢?”

    宫官道:“我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子,没人给我取表字。”

    李玄都迟疑了片刻,方才道:“好罢,官官就是。”

    宫官笑起来,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

    李玄都道:“宫姑……官官,事先说好,若是在旁人面前,我万不会如此称呼于你。”

    宫官轻笑道:“什么旁人面前,是秦姐姐面前吧。”

    李玄都淡然道:“你若不答应,那我也无甚办法,还是称你宫姑娘就是。”

    宫官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旁人想要如此称呼我,我还不肯,无论是无道宗中,还是牝女宗中,谁要敢未经我的允许,就如此称呼我,我定要割下他的舌头。可遇到了你,我千般求你,反倒是你不肯了。这可真是冤孽。”

    李玄都不解风情道:“因为你既割不了我的舌头,也奈何不得我,如果是你圣君,还会这样和我说话吗?只怕已经出手让我吃些苦头了。”

    宫官不知何时取过了自己的折扇,“啪”的一声展开,掩嘴笑道:“知我者,紫府也。如果我有紫府的本事,一定要把你这个坏家伙给丢到曲江池里,让你变成一只落汤鸡。”

    李玄都心中一凛,他并非不通男女情事,要知道女子向来是口是心非,最浅显的例子便是女子口中的好人和坏人,若是对君无意,君便是好人,若是对君有意,君便是坏人。想到这儿,李玄都不欲再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正色道:“闲话少叙,我先帮你祛除‘鬼咒’。”

    宫官低垂下眼帘,低低道:“左右也不急于一时。”

    李玄都道:“高低也是个死,你想死吗?”

    宫官撇过脸去,“死了最好,反正是你害的。”

    李玄都气笑道:“左右、高低、反正,人总要讲点道理,怎么是我害的了?”

    宫官轻哼了一声,“怎么不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要知道阴阳宗的行踪,我干嘛跑去楼兰城?我若是顾惜自身安危,知道钟梧也在楼兰城中之后,早早遁走,而不是冒险上前探听,我会被钟梧打上一掌吗?”

    虽然宫官这番话有强词夺理之嫌,但多少也有点道理,李玄都只得道:“好罢,就当是我害的,如今官官也叫了,该让我为你治伤了吧?”

    宫官侧头道:“你知错了?”

    李玄都道:“天下大乱,正邪相争,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皆是我的错。”

    宫官展颜一笑,“若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对,你去了帝京之后,便有了帝京之变,你去了王庭,金帐大乱。如今天下之变,有一半是你的功劳哩。”

    李玄都说道:“那我可真是千古罪人。也罢,既然是千古罪人,那就不与你讲道理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突然朝宫官点出一指。

    宫官的境界修为本就不如李玄都远甚,李玄都又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宫官立时被李玄都封住了所有气脉,动弹不

    得。

    李玄都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上有六色气息氤氲,正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此门功法练成之后,除了先天五太和修炼至大成的“浩然气”之外,几乎是无物不化,“鬼咒”自然也在此列。

    宫官虽然动弹不得,但眼神中并无惊惧之色,此时望着李玄都,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李玄都屈指一弹,将一缕气息射入宫官的肩头,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方才解开了宫官身上的禁止。

    宫官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无力,歪倒在贵妃榻上。

    李玄都问道:“你觉得感觉如何?”

    宫官微皱眉头,“浑身无力,有阵阵空虚之感。”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教你一段口诀,你按照口诀运转气机,如此三十六个大周天之后,便会回复正常。”

    宫官问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怎样?”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用的‘逍遥六虚劫’为你化解‘鬼咒’,等同是以毒攻毒,我输入你体内的气机不多,这段口诀可以帮你化解体内的残存六气,若是你不照此行事,无非是从死于‘鬼咒’变成死于‘逍遥六虚劫’,不过因为我所用六气不多,若是运气好些,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一身修为却是如何也保不住了,要被我的六气化去大半。”

    宫官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李玄都不去管她,径自开始诵读口诀。

    宫官终究不敢在这等生死攸关的事情上马虎大意,闭上双目,开始依照口诀运转气机。

    李玄都一段口诀诵完,宫官也完成了第一个大周天,只见他头顶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升起,十分诡异。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船舱,立在船头,身上气机自行将雨滴弹开,只见脚下船儿已是不知正在何处,天地之间尽是雨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万千雨滴落在湖面上,激起数不清的涟漪,声声作响。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李玄都身后船舱中传出声响,是宫官走了出来,她手中撑着一把纸伞,只是纸伞上的词变了,是那首《雨霖铃》的上阕:“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显而易见,两把纸伞本是一对,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想起了秦素送给自己的纸伞,心中暗忖:“不知是宫官故意为之,还是天下女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竟是如此巧合,这把伞我万不能收下,以免宫官多想,也免得让素素伤心不悦。”

    宫官轻声道:“多谢紫府出手相救。”

    李玄都问道:“查验过了吗?”

    宫官点头道:“我已经看过了,‘鬼咒’尽消,没有后患。”

    李玄都道:“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你要折损一点修为。”

    “无妨。”宫官笑道,“江湖上那么多死于‘鬼咒

    ’之人,别说是一点修为,只怕是半数修为,他们都是乐意的,我能遇到紫府,已经是十分幸运,不能再贪得无厌了。”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李玄都脸色微沉,道:“遇到我是幸事?那可不见得。”、

    宫官微微一笑,也不与他分辨,问道:“不管怎么说,都要多谢紫府,不知紫府要我如何谢你?”

    李玄都道:“不如与我聊一聊西京吧。”

    “好。”宫官点了点头,“不知紫府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说道:“兵家的排兵布阵,攻城掠地,我是不懂的,所以我也不想问大周的兵力部署,你大可放心,我只想知道,西京的百姓,一天能有多少口粮?”

    宫官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望着她,“怎么,是不好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宫官摇了摇头,“昨天的时候,紫府就在打探粮食的行情,说明紫府也知道如今粮食才是关键。有了粮,百姓就能稳住,稳住了百姓,就能有更多的粮。反之,没有粮,百姓逃荒,成为流民,流民所过之处,第一件事就是抢粮,那么就会制造出更多的流民,许多原本有粮的百姓也被裹挟入流民之中,最终导致流民越来越多,荒芜的田地越来越多,能耕田的百姓越来越少,粮食也越来越少。”

    李玄都道:“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己饥己溺,不可不察也。我从来没有天下大同的奢求,我所求的太平,只是结束乱世,绝大多数人能有一口饭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饿殍遍野。”

    宫官沉默了片刻,道:“仅西京周边的西直隶各府县而言,在籍百姓大约有三百万人,入册田亩是五百万亩左右,其中二百万田地是权贵、世家、大户、士绅的田庄。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粮二石半,歉年产粮两石。所产粮食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若是除去田租赋税,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五两米。这还是西京,情况算好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每人每天就只剩下二两左右。”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了。

    无论是五两米,还是二两米,都是不够的,也不可能完全平摊,势必有人饿死,有人逃荒。秦州如此,其实中州等地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就是齐州、江州稍好一些。不过最好的还是辽东三州,这些年来,赵政治理辽东三州,大力发展农耕,颇见成效,每人每天最少能有八两米,虽然算不得顶好,但是放眼整个两京一十九州,已经是无人能比。而且若是投军,每人每天的口粮能有一斤三两五钱,果腹已经没有问题了,还有饷银,故而辽东铁骑多是良家子弟从军,战力极佳。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难怪百姓要起事,要造反,到了这个时候,吃饭都吃不饱,活都活不下去,还管什么礼仪道德。儒门斥责流民起事,却又不能让流民吃饱饭,从来都是架起锅来煮白米,没有架起锅来煮道理的。”

第五十七章 唐家

    听到李玄都的感叹,宫官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的志向是天下大同,没想到这么简单。”

    “简单吗?”李玄都先是反问,然后自问自答,“不简单的,结束乱世,说白了就是只剩下一个声音,换而言之,要消灭其他声音,大魏、大周、辽东,三选其二,使其消亡,谈何容易?”

    宫官道:“可是与人人为公的天下大同相比,无疑简单了许多。”

    李玄都道:“所以我从来不去做好高骛远之事,儒门自圣人起,就要建立天下大同,就要开万世太平,可曾做到?只怕儒门消亡,也是做不到的。既然做不到,何苦来说。退一步来说,儒门用了数千年都没做到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做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我只能尽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宫官问道:“紫府还想知道什么?”

    李玄都叹道:“你毕竟是无道宗的人,我也不好让你太过为难。你能告诉我一些,就已经足够了。”

    宫官笑道:“窥一斑而知全豹?”

    李玄都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是民以食为天,无论什么国策,都绕不开粮食。”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而听得从雨雾中传来一个浑厚嗓音:“右尊者在这儿吗?属下子堂堂主求见!”

    无道宗自圣君之下,有二尊者、四王、十长老、十二堂主,其中二尊者分左右,四王以星辰为名,十长老对应十天干,十二堂主对应十二地支。

    宫官骤起眉头,暗道一声扫兴,不想搭理此人,于是便默不作声。

    只是来人又高呼了一声,宫官仍是不去回应。然后就听到湖面上传来踏水之声,显然是来人正朝小船这边靠来。与此同时,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带了几分急迫,“右尊者?宫姑娘?你在吗?”

    话音未落,那人透过重重雨幕已经可以看到正站在船头上的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宫官,另外一人似是个男子。此人也算是久经江湖之辈,见此情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宫官正在招待客人额,而是宫官被人挟制,不由勃然大怒,双脚在湖面上一踏,鞋底并不浸入水中,却又将水面压迫出一个水缸大小的碗状凹陷,显示极为不俗的轻身功夫,然后他整个人借着这一踏之力,身形冲天而起,朝着船头一跃而至。

    待到近了,来人已经看清李玄都的面容,果然是从未见过,大喝道:“好恶贼,竟然敢到西京城中撒野,纳命来!”

    虽然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但宫官仍旧有时间出声阻止,不过她出于一种极为微妙且不可言说的心思,最终选择了默不作声。

    然后这人便一掌打下了李玄都,李玄都甚至不曾出手招架,就这么站着硬接了他这一掌,身形不动,脚下小船不摇,甚至衣衫都不曾有过半点变化。。

    来人大为惊骇,他这一掌已经是用出了全身力道,就算是掌力余波,也可以将这艘小船震得支离破碎,可此时小船丝毫无损,意味着眼前之人承受了

    自己的全部掌力。一般而言,同境之争,除了专门修炼体魄之人,寻常人都不敢硬接对手的全力一击,眼前之人敢于如此,接下一掌之后还如没事人一半,可见眼前之人的境界要远胜于他。

    来人心思几转,一咬牙,正要顺势击出第二掌,却忽然发觉自己竟是动弹不得,然后从他的掌中传来一股巨大力道,将他震得连连倒退,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便在这时,宫官终于开口道:“樊堂主,不得无礼。”

    来人刚刚起身,正想要拼命,听到宫官此言,不由大为诧异,“宫姑娘,你没被此等恶獠挟持?”

    “放肆!”宫官脸一沉,“什么恶獠,这位是清平先生,若是他真要对我不利,就凭你也能救我吗?”

    来人一怔,“清平先生?哪个清平先生?难道是那个清平先生!?”

    宫官被他这憨态气笑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清平先生吗?”

    来人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清平先生,小人樊烩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李玄都打量了下此人,说道:“我没有自报名号,樊堂主也是护主心切,不知者不怪。”

    樊烩又向宫官恭敬行礼,低头说道:“尊者,属下有要事禀报。”

    宫官合拢纸伞,手持折扇,问道:“什么事?”

    樊烩抬起头来,看了李玄都一眼,有些迟疑。

    李玄都正要避让,宫官已经说道:“清平先生不是外人,与圣君和皇甫宗主也是有交情的。”

    樊烩听宫官如此说,便再无疑虑,说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是蜀州那边出事了,青阳教的天公将军唐周想要趁着圣君不在西京,公开自立。”

    宫官闻听此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唐周想要自立门户?只怕是想要改投新主吧。”

    樊哙说道:“正是如此,如今左尊者已经前往西……”说到这儿,他又是看了李玄都一眼,说不下去了。

    宫官淡然道:“左尊者和贪狼王他们去了西域昆仑,不在西京,圣君把西京交给了我,我自然得担起这个担子,这个决断只能由我来下。”

    樊哙看着宫官,静等吩咐。

    宫官想了想,问道:“樊堂主,你觉得该怎么办?”

    樊哙身为十二位堂主之首,固然有些鲁莽,可也是粗中有细的人物,此时立时变得聪明起来,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于是他便沉默了,深深地低下头去。

    宫官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樊堂主,你且去吧。”

    樊哙低低应了一声,躬身向后退去,一直到边沿位置才转身跃入湖中,踏水而去。

    宫官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玄都不在局中,与无道宗也没什么牵扯干系,自然是言谈无忌,“很明显的事情,唐周的真正主人回来了。”

    宫官若有所思道:“紫府是说宋政。”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地师不足以让唐周背叛圣君,但是宋政可以。严格来说,这也不叫背叛,因为他本就是宋政的人。当初圣君和宋政同为一体,唐周追随谁都无所谓,可如今圣君和宋政决裂,那么唐周当然要跟随旧主了。”

    宫官道:“看来是宋政亲自出面,就算没有什么旧主之谊,地师和圣君都不在中原,唐周也知道该怎么选。”

    李玄都说道:“说实在的,我是真有些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势了,明明玉虚斗剑临近,可宋政还在玩弄这些手段,如果惹恼了澹台云,在玉虚斗剑时生出变数,宋政和儒门又拿什么去胜过道门?”

    宫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很简单,他们的重点不在玉虚斗剑上面,玉虚斗剑是胜是败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大局。”

    李玄都仔细想了想,说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如果宋政果真不在意玉虚斗剑的输赢,那么说明玉虚斗剑只是一个遮掩,用来隐瞒他们更大的图谋。不过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切实证据,也不好十分肯定。”

    宫官妙目一转,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紫府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西京来?难道是为了见我?”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我还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我此番是路过西京,有要事前往蜀州。”

    宫官“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掩嘴笑道:“那可真是巧了,白帝城也在蜀州,不如我们一起结伴入蜀,如何?”

    李玄都沉吟不语。

    宫官又问道:“紫府入蜀是为了何事?”

    李玄都道:“此事似乎不应与你细说。”

    宫官道:“方才关于唐周之事,我可没有半点避讳于你,你却对我遮遮掩掩,恐怕不妥吧?难道这就是我们清平会的规矩?”

    李玄都说道:“既然你如此说了,那就按照清平会的规矩,我也如实相告。我这次入蜀,是因为蜀中唐家之事。我得到消息说,唐家似乎有反水的倾向。”

    宫官合拢折扇,轻轻拍打掌心,“这可真是巧了,以唐周为首的唐家三兄弟本就是唐家的旁支庶出,因为嫡庶之分而不受重视,唐周离开唐家闯荡江湖,遇到了宋政,并加入无道宗。在宋政失踪之后,唐周离开无道宗,自立门户。在这之后,徐无鬼开始介入无道宗内务,扶持拉拢百蛮王、七杀王等宋政旧部,唐周也是徐无鬼看中之人。有了徐无鬼的扶持,唐周创立青阳教,并将自己的二弟唐周、三弟唐汉也拉入其中。紫府,你说今日唐家之事会不会与唐周有关?别说什么唐周已经离开唐家多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以唐周如今的地位,与唐家修复关系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唐周背后还有宋政和地师给他撑腰。”

    其实李玄都也有这样的猜测,唐家和唐周同时生出异变,又都是一个“唐”字,若说两者之间毫无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我们倒真要一同入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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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