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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章 情孽

    李玄都又转回本来的话题,“方才渊真师兄说,地师也是牝女宗的客卿?”

    季叔夜点头道:“准确来说,曾经是,而且时间很早。早到冷夫人还不是牝女宗的宗主,地师也不是地师,还是齐王。早年的时候,我不知地师就是齐王,一直困惑不解,直到地师的身份暴露之后,我才想通了前因后果,”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古怪,“难道说冷夫人是当年的齐王妃?”

    “应该不是。”季叔夜摇头道:“应该是侧妃、情人之流,王妃这个位置太过显眼,齐王又与世宗、穆宗两代帝王关系不睦,王妃很容易暴露身份,也很容易被卷入到皇室争斗之中,若是一个不慎被废黜圈禁,牝女宗的苦功就付诸东流,所以我推测冷夫人会在一个相对不那么显眼的位置。”

    李玄都道:“若是以此推测,起先的时候,冷夫人就像众多牝女宗弟子一样,受命潜伏到齐王身旁,伺机而动,利用齐王,却没想到齐王转入江湖之后,步步登高,先是成为阴阳宗的宗主,又成为地师。两人的关系也逐渐从利用到合作,再到冷夫人完全依附于地师。正因如此,地师才会帮助冷夫人成为牝女宗的宗主。在这个过程中,地师的身份也从牝女宗的大客卿成为牝女宗宗主的道侣、牝女宗的幕后主人。”

    季叔夜点头道:“应该就是这样了。”

    李玄都望向季叔夜,“我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让渊真师兄身陷泥潭,又将如此多的牝女宗秘辛告知渊真师兄。”

    季叔夜沉默不语。

    李玄都盯着季叔夜片刻后,收回视线,“我懂了,泥潭就是女子本身。或者说,不仅仅是渊真师兄一人陷于泥潭,而是你们两人一同陷入泥潭之中,所以才会陷得如此之深,才会不能自拔。”

    季叔夜抬起头,有些惊讶,有些被人看破心事之后惶恐,“紫……”

    他随即摇头苦笑道:“清平先生不愧是清平先生。”

    李玄都轻叹一声,“若非如此,我实想不出那位女子会将如此多秘辛悉数相告的原因,我也想不出万寿真人会继续容忍师兄的原因。”

    季叔夜神情恍惚,喃喃道:“师父他老人家……是我这个做弟子的不孝。”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李道虚,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师父会如何做?想到这儿,李玄都忍不住苦笑一声,不愿再深思下去。

    李玄都把思绪转回牝女宗上,此时他已经可以断定,那位与季叔夜相好的牝女宗弟子已经差不多形同叛出了牝女宗,甚至得到了万寿真人的某种程度认可,所以季叔夜在他提到牝女宗之后,只是稍作犹豫,就将有关牝女宗的事情向他合盘托出。想来是此事在以前也闹出过风波,最终的结果是季叔夜、万寿真人、牝女宗女子三人之间达成了某种妥协,牝女宗的女子叛出牝女

    宗,季叔夜让出宗主之位维护师门名誉,万寿真人认可牝女宗女子的身份和两人夫妻道侣的关系。

    过了好一会儿,季叔夜才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我的道侣是牝女宗的十二位女官之一,女官之间互不知晓对方的身份,不过据她推测,有一位女官去了帝京,有一位女官去了金陵府,还有一位女官去了辽东。”

    “辽东吗?”李玄都挑了下眉头,认真思量一番,却是没什么头绪。至于帝京,李玄都又担心起孤身前往帝京的李如是了,这么久没有消息传来,不知他是否已经顺利见到慕容画,帝京城中龙盘虎踞、鱼龙混杂,实在不是一方善地,认真说起来,李如是的处境未必就比裴玉和苏怜蓉安全多少。

    李玄都的念头一下子变得纷杂起来,天下两京十九州,李玄都认为有两块顽疾,一块是“头颅”所在的帝京,一块是“腿脚”所在的西北,西北和辽东就像天下的两条腿,支撑起整个天下,如今辽东还是好腿,西北却是成了一条病腿,病情一路蔓延至“心脏”所在的中州、江南等地,若是放任不管,终究要酿成大祸。可想要医治这等顽疾,就要解决西北五宗,无道宗、皂阁宗之流是明面上的病症,而阴阳宗、牝女宗却是病在腠理,非要剖开表皮才能看到,更有甚至,还要割开血肉才能看到。想到这儿,李玄都深感自己实力不足,非要尽快整合道门,借助道门之力才能将其彻底铲除。

    任重道远。

    李玄都收回思绪,问道:“渊真师兄,据你推测,唐家堡中会不会也有牝女宗的人?”

    ……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

    天苍山的这座上清宫便是历代妙真宗的宗主居处,也是如今万寿真人的闭关所在。

    正如宋政所言,若是盛年时还无望长生,那么年老之后,气血衰微,志气消退,就很难再证得长生了。万寿真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闭关清修并非是为了精进修为,而是为了温养体魄神魂,有延年益寿的玄妙,这也是他被称为万寿真人的缘由所在。再有一点,也是存了躲清静的心思。

    对于他来说,自从帝京之变后,国事已经是不堪问了。可家事也没好到那里去,同样是不堪问。他已经是九旬老人,自从极天王和藏老人出事之后,同辈人已经寥寥无几,就连他的许多弟子也先一步离他而去,他实在是没有那个心力再去整肃上下,只能是勉强维持罢了。

    如今他剩下一个小弟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弟子,自小就聪慧异于常人,又乖巧懂事,是个让万寿真人省心的。可万寿真人万万没有料到,让他省心了半辈子的弟子,一旦不省心了,就是动摇宗门根基的大祸。真

    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牝女宗的手段,他见识得多了,靠着女子笼络控制庙堂官员、江湖人士,又渗透到各个宗门之中,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弟子也会中了牝女宗的算计。

    当年他已经有了将宗主之位传给季叔夜的心思,所以许多出门应酬都是由季叔夜代为效劳,就在季叔夜一次离开山门外出期间,“无意中”救下了一个女子,又在各种机缘巧合下,相互爱恋,坠入情网。待到万寿真人得知此事,两人早已木已成舟,而那时候的季叔夜也已经成为一宗之主。更让万寿真人震怒的是,他并非第一个得知此事的,而是有人知道了此事之后告发到他那里。万寿真人当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既是心痛于自己一手教导培养的弟子竟然触犯宗门铁律,又哀叹这个弟子竟然连臣不密则**的道理都不明白。

    最终,万寿真人为了防止有人借着此事大做文章,果断废黜了季叔夜的宗主位置,并将其囚禁起来。只是出乎万寿真人的意料之外,那名牝女宗弟子竟然乔装改扮来到妙真宗求见于他,任凭处置,只求万寿真人能放过季叔夜。

    接下来的事情,就成了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戏码,万寿真人有心杀了这个祸根,可想到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个弟子,从三岁小童看着他长大成人,一直是当作儿子看待,甚至比亲生的儿子还要亲,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肠,默认了此事。

    不过那女子为了让万寿真人释去疑心,不仅将许多牝女宗秘辛合盘托出,而且还当着万寿真人的面自废一身修为,从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后来万寿真人每每想起此事,都会心烦意乱,恼怒弟子的不成器,可他再转念一想,不成器也有不成器的好。当年李道虚造访妙真宗,随行的二弟子张海石与万寿真人成了忘年交,张海石时常造访妙真宗,也会与万寿真人提起一些清微宗的事情,在万寿真人看来,李道虚的弟子倒是足够成器了,可是兄弟不是兄弟,父子不是父子,兄弟反目,师徒反目,未必是福。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万寿真人也认可了两人的关系,不过那女子因为自废修为伤了根本的缘故,只怕寿元不长,季叔夜又为她日夜忧心,心力憔悴,想要请求师父传授她延年益寿之法,万寿真人每次都要生出三分怒意,可见徒弟并无悔改之意后,他便干脆是眼不见心不烦了,至于他的长寿秘法,他已经对两人直言,非童子之身不可修炼,你们二人已经阴阳相合,却是无缘此法了。

    便在这时,季叔夜众多弟子中的唯一女弟子来到他的闭关所在,这丫头性情活泼,在妙真宗中很受宠爱,就连万寿真人也不例外,所以她是少数可以自由出入上清宫之人,反正万寿真人的闭关也不怕被人打扰。

    就听女子兴奋道:“师公,师公,我见到清平先生了,正和师父说话呢。”

第七十三章 贝遥

    上清宫,坐落于天苍山“青城”之中,是为蜀州第一观,不逊于其他三大上清宫。

    众所周知,蜀州有两座山,一山是蜀山,一山是天苍,两者并列齐名。以地域广阔而论,蜀州算是天下第一大州。对于江湖而言,蜀州也是不容小觑,在邪道各宗进驻蜀州之前,除了占据天苍山青城的妙真宗,还有雄踞蜀山的蜀山剑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仅次于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

    其实论起实力,独占蜀山的蜀山剑派并不逊于许多宗门,甚至还略强于某些衰弱已久的宗门,但是正邪二十二个宗门立宗多千余年,少则也有数百年,诸如正一宗、太平宗、清微宗等宗门,发源于当年的正一道天师教和太平道,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虽然其在这千余年来,有过兴衰起伏,但根基和名望是众所公认。稍晚一些的玄女宗、牝女宗等宗门,也有八百余年的历史,每一个宗门创建成名,那都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才俊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宗至传承,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炼凝聚而至,决非一朝一夕之功。相比起来,蜀山剑派在江湖崛起,不过是近百年来的事情,虽然兴旺得快,底蕴却还比不上诸多二线宗门,更不用说与正一宗、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等当世大宗相比了。

    蜀州江湖,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有人用“一道一剑一堡一教”来形容,“一道”就是妙真宗,“一剑”是蜀山剑派,“一堡”是唐家堡,“一教”是青阳教。

    妙真宗被排在四方势力的首位,算是名副其实,青阳教之所以排在末尾,是因为先前只有唐汉的红阳总坛位于蜀州,唐周的青阳总坛在秦州,唐秦的白阳总坛在齐州,若是把三大总坛加在一起,那青阳教的实力就远远不止于第四位那么简单了。

    如今的妙真宗不是封山,胜似封山,与静禅宗不同之处在外,妙真宗并非主动封山,而是被西京朝廷下达了封山令。这是西北五宗受限于玉虚斗剑赌约而不能对妙真宗动手的缘故,只能用这种手段来变相地刁难一下妙真宗。

    因为这道封山禁令,诸如樵夫、香客、游人、采药之人等都不能进入天苍山,不过却拦不住高来高去的江湖高手们。

    李玄都就是这么进来,在李玄都之后,另外两位访客也是这么进来。这两位访客是一大一小,都是女子,年长女子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小的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样子。

    在女子向知客道人说明自己的身份后,知客道人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将这位贵客引入山门,请贵客稍事歇息之后,便赶忙却通禀主事的宗主。虽然季叔夜已经被废黜了宗主之位,但因为他常年帮助万寿真人打理宗务的缘故,还是被习惯地称之为宗主,不过在外人面前,不能提起就是了。

    很快,季叔夜就快步醒来,向女子恭敬行礼道:“晚辈渊真子见过李夫人。”

    来客正是从潇州玉女山一路赶来的李非烟,若论辈分

    ,她是李道虚的师妹,是司徒玄策和张海石等人的师姑,可以算是当今江湖辈分最高的一小撮人之一,还是清微宗的副宗主,所以季叔夜要以晚辈之礼相见。

    李非烟还了一礼之后,问道:“紫府可是到了?”

    季叔夜点头道:“清平先生已经到了,师尊为此破例提前出关,此时两人正在后山,我引李夫人去见他们。”

    “有劳。”李非烟脸色只是淡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非烟和秦素很像,都是在外人面前有些寡淡清冷的性子,喜欢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所不同的是,真实的秦素十分腼腆害羞,真实的李非烟却是不拘小节,直率中又有几分跋扈。

    季叔夜引着两人去往后山,在一座竹亭中见到了正在饮茶的万寿真人和李玄都,旁边还有一位女子侍立,正是季叔夜的弟子。

    见李非烟到来,万寿真人和李玄都一同起身相迎,李非烟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不敢当真人如此。”

    万寿真人老当益壮,“有客来访,贫道若是连起身都不肯,那可真是倚老卖老了。”

    便在这时,万寿真人瞧见了李非烟身旁跟随的龙儿,打量了一眼之后,欲言又止。

    李非烟解释道:“这是我无意中收留的一个孩子,我本想把她寄托在朋友那里,无奈小丫头不肯离人,我只好把她待在身边了。”

    小丫头似乎有些怕生,躲在李非烟的身后,只露出半个脸庞。

    万寿真人有些惊疑不定,“这个丫头的面相,有些古怪,真是奇也怪哉。”

    李玄都心中一动,正想开口相问,万寿真人已然摇头道:“不过贫道不精通此道,也看不出什么,若是换成太平宗的元舟先生,大约是可以的。”

    李玄都听闻此言,便把想问的话语又重新咽了回去。心中默默盘算,等回到太平宗,再让沈元舟亲自看上一看,总要弄清楚这个小姑娘的来历才是。

    一行人进了竹亭,分而落座,万寿真人当先开口道:“紫府和李夫人此来,皆是因为唐家。”

    李非烟点头道:“正是,道门刚刚一统,唐家就生出事端,往大了说,这是挑衅道门威严,不可轻慢,若是此风一开,人人都可挑衅道门,那么道门威严尽丧,不说外人怎么看我们,就是我们自己人,也要生出别样心思,只怕刚刚一统的道门就要再次四分五裂。”

    万寿真人轻轻扶须,道:“李夫人所言极是,唐家如此反常行为,必然有人在幕后挑唆,所以敲打唐家不难,关键是如何应对唐家背后之人。”

    “真人所虑极是。”李玄都道,“正因为如此,我并不想贸然与唐家撕破脸皮,这才想请妙真宗出面,从中斡旋,再让姑姑出面,与唐家的当家人唐夫人叙叙旧谊,看看能否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让唐家迷途知返,不至于万劫不复。”

    万寿真人轻声重复了一遍,“万劫不复。”

    玄都淡淡一笑,“一步可以登天,可在登天途中,一步踏空,脚下便等同是万丈深渊。”

    万寿真人有些感慨,道:“既然紫府下定了决心,那么……叔夜。”

    坐在一旁的季叔夜起身道:“弟子在。”

    万寿真人抬起手,有些老人独有的迟缓和从容,过了片刻之后,方才说道:“左右这里没有外人,你就把她请过来,由她亲自回答紫府的问题。”

    季叔夜脸色微变,不过还是恭敬应道:“是。”

    说罢,季叔夜转身离开了竹亭。

    过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季叔夜去而复返,身旁还跟了一个女子,头发已经盘起,作年轻妇人的装扮,与未出阁女子的装扮截然不同,李玄都立刻明白,这位就是让季叔夜丢掉了宗主之位的牝女宗十二女官之一。

    女子来到竹亭前,向亭内几人行了个万福礼,低声道:“妾身贝遥,见过真人、清平先生、李夫人。”

    李玄都起身道:“夫人请进来说话。”

    贝遥看了季叔夜一眼,季叔夜道:“清平先生相请,你就进去说话吧。”

    贝遥这才随着季叔夜来到亭中,坐在季叔夜旁边的位置,微微低头,不去看李玄都和李非烟等人。

    李玄都道:“之所以请夫人过来,是因为我有几件事想要请教夫人,若有叨扰之处,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不敢,清平先生请问就是。”贝遥轻声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言道:“夫人出身于牝女宗,对于牝女宗的许多隐秘布置,应该知之甚多,我想请问夫人,如今的蜀中府唐家堡中,可有牝女宗的布置安排?”

    贝遥抬起头看了李玄都一眼,只是没能从李玄都的脸上看出什么,又下意识地望向季叔夜,却听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隐瞒。”

    “是。”贝遥脸色一凛,“回清平先生,牝女宗在唐家堡也是有暗子的,不过我不知道那个暗子的确切身份。”

    李玄都又问道:“牝女宗会不会培养男性弟子来诱惑出身于大宗门、大家族的女子?”

    “不会。”贝遥的回答十分肯定。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不会?”

    贝遥道:“因为功法的缘故,没有相应的功法,仅凭技巧,想要织就情网便需要一定的运气,如果将所有的布置和谋划都寄托于运气之上,会出现很多无法预料的麻烦,牝女宗为了杜绝这种情况,不会在这方面多费工夫,除非牝女宗得到了诱惑女子的相应功法。”

    李玄都道:“也就是说,唐夫人唐婉不大可能受到牝女宗的影响。”

    贝遥犹豫了一下,说道:“是,但她有可能通过藏在唐家的牝女宗弟子与牝女宗达成联系,继而与牝女宗联手。”

    李玄都点了点头,“多谢夫人答疑解惑,我对唐家的事情,没有其他疑问了。”

第七十四章 青阳

    这次唐家之行,万寿真人最终没有出面,而是由季叔夜陪同李玄都、李非烟前往,也没有太多妙真宗弟子跟随,毕竟李玄都不是来攻打唐家堡的,如果是来攻打唐家堡,那么出现在此地的恐怕就是秦清本人了。

    唐家的祖宅又被称作“唐家堡”,说是宅邸,实则是独立一城,唐家堡周围机关重重,布满暗器,进入十分困难。故而唐家虽然声名远播,但始终十分神秘。想要拜访唐家堡的客人,都要在唐家堡外的唐家镇中稍作停留,得到唐家的允许之后,才能在唐家子弟的引领下进入到唐家堡中。

    唐家镇,顾名思义,这里属于唐家堡,其中住户也大多姓唐,多是唐家外围弟子的家眷,唐家也在镇子中建造有宅邸,平日里会有唐家核心子弟在此值守,负责接待客人。

    在唐夫人之下,有唐家三公子、唐家六识、唐家五大,所谓唐家三公子,顾名思义,就是唐家的三位嫡系公子,而唐家六识则是指六个人,各自修炼有一门神通,有些类似于佛家的六神通,分别对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感觉。李玄都曾经接触过三公子中的二公子唐请求和“六识”中的唐知味、唐听风。

    说来也巧,当李玄都等人来到唐家镇的时候,值守在此地之人刚好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二公子唐清秋。

    对于李玄都的突然造访,唐清秋的反应十分复杂,有些震惊,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意思,他请众人在宅邸中稍待,他急匆匆地返回唐家堡去了。

    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真要相仿当初的阴阳宗大明官王天笑硬闯唐家堡,也不是做不到的难事,可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李玄都还是愿意多一些诚意,遵守一下唐家定下的规矩。

    ……

    时间往前推移,就在白帝城事变的时候,唐周还在南疆境内的山林之中。

    老人被唐周重创,已经失去了还手之力,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中,尽皆喷出鲜血,骨骼“咔嚓”作响,被唐周的大力挤压得粉碎。

    不过片刻之间,老人的身躯便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泥,唐周放声大笑,“区区老朽,也敢阻我,真是不自量力。”

    说罢,唐周开始在洞内四处寻找那件可以让他消除隐患的宝物,结果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里没有什么宝物,只有一座石门。

    这座石门十分古朴,没有特殊的花纹、雕刻等装饰,只是有一个简单的轮廓,倒像是找了一个长方巨石堵在此处。

    唐周冷哼一声,一掌打出,整个山洞都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在石门上多了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掌印,可距离打开石门还相去甚远。唐周的这一掌说是开山裂石也不为过,却不能将师门打碎,可见这座石门的奇特之处。

    唐周心中一喜,知道石门不俗,那么藏在石门后的物事便更加不俗。

    唐周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

    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白阳法身护佑吾身。”

    唐周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他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此时唐周用出的便是法身,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

    青阳教与其他正邪两道的宗门相比,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除了修炼自身气机、真元之外,同样还会吸纳香火愿力,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在世称神,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青阳教的教众无数,多少年的积累,自然雄厚无比。

    唐周身为青阳教的教主,所拥有的愿力之多,远超他的两个兄弟唐秦和唐周,而他的境界修为更在两人之上,这也是唐周以天人无量境跻身太玄榜的底气所在。

    愿力化作神力,使得唐周的法身愈发清晰凝实,依稀可见在他的身上还有一身金身甲胄。

    面目被一团金光笼罩的唐周再度开口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话音落下,唐周身上所穿的那件金色甲胄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变成一副将唐周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唐周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伸手一拍,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石门已经不复存在,露出一方黑幽幽的向下通道。

    唐周散去法身,大步走入通道之中。

    这段通道是斜着向下,前半段的时候,就像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而后半段则逐渐显现出人工开凿的痕迹了,四周墙壁和地面都变得平整,就像一条甬道。在甬道的尽头,又是一座石门,不过这座石门相比被唐周打碎的石门就要精致许多,雕刻着许多蛮荒风格的花纹。

    唐周在石门前止步,没有贸然出手,而是仔细观看着石门的花纹,他出身于唐家,又在蜀州多年,对于与蜀

    州毗邻的南疆还是有些了解,这里曾经是巫教的地盘,而巫教与道门也有相通之处。

    许久后,唐周确定这座石门上没有什么禁止陷阱,于是他伸出手,缓缓用力,推动门扉。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响,石门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唐周透过这一线缝隙望去,只看到了黑暗一片,不过从门缝中透出的腥臭之气,又让唐周心中一紧,猛然发力推门。

    石门完全开启,这是两扇石门合在一起,在门后是一条更长的甬道,不过这条甬道中布满了各种毒物,蜈蚣、蝎子、蜘蛛、毒蛇。让人一眼望去,毛骨悚然。

    唐周立时明白,自己闻到的腥臭之气便是从这些毒物身上散发出来的,因为麒麟血的缘故,他的心中生出一股怒意,大喝一声,猛地一掌挥出。

    这一掌蕴含了麒麟血的力量,炽热的火气使得空气都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这些毒物在这充满火气的一掌之下,纷纷燃烧起来,甬道中顿时充满了各种烧焦的味道。

    唐周出掌不停,将自己视线可及的范围都清理了一遍之后,才缓步走入其中,边走边继续出掌,继续清理剩下的毒物。

    毒物在临死之时,从体内散发出阵阵毒雾,又借着火势在甬道中燃烧起来,为了谨慎起见,唐周不得不以神力在自己体表凝聚了一副金甲,隔绝这些毒气,同时心中暗暗思量,若说用毒,倒是有两家,一个是五毒教,一个是蜀中唐家堡,如果这里是当年巫教留下的遗迹,那么就与五毒教的关系大一些,但也不能排除唐家堡的可能。

    终于,唐周走到了这条甬道的尽头,又是一座石门阻挡了他的去路。

    他感觉在麒麟血的影响下,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他强压下想要出手将面前石门打碎的**,仔细望去。

    在石门上刻着三轮耀日。

    唐周的瞳孔陡然收缩。

    这是青阳、白阳、红阳,这是青阳教的标志。

    为什么这里会有青阳教的标志?

    唐周虽然是名义上的青阳教创始人,但实际上是地师提出了青阳教的概念,所以对于青阳教的诸多秘辛,唐周也不是完全知晓,尤其是青阳、白阳、红阳的标志,在地师的“阴阳仙衣”上也有类似的标志。

    再联想到地师很久之前就开始研究古时巫教,那个被地师随身携带的面具就是明证之一。唐周的心中生出几分凝重,不敢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

    唐周运转体内神力,化作金甲,然后用手掌按在石门上,缓缓推动。

    师门并未封死,被唐周缓缓推开。

    在师门之后就一个极为广阔的区域,说大殿不是大殿,倒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穴,不过这个巨大洞穴被人为开凿、休整过,地面上被铺上了地砖,墙壁上镶嵌着类似烛台的物事。

    唐周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入石门之中。

第七十五章 神力

    唐周挥手点燃了洞穴中的烛台,照亮了空间。

    然后跳跃的火光便勾勒出一尊雕像,大约有九丈之高,就这么立在洞穴的最深处。

    这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雕像,垂手而立,衣衫的样式明显是中原人的样式,却与当下时兴的衣着不甚相同,更为古朴。

    在雕像的胸口上,雕刻着一轮耀日,呈现出黯淡的青色,在昏暗的火光中散发出点点荧光。

    见到这一幕,唐周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下,喃喃道,“青阳?”

    这意味着什么?

    唐周忍不住深思,青阳教的前身是脱胎于古时的巫教吗?

    可为何雕像穿着中原人样式的衣服?而且雕像上的面具也似曾相识,唐周仔细回忆后想起,这个面具不正是地师随身携带的那个青铜面具吗?

    唐周感觉自己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只是不能十分肯定。

    他深吸一了口气,越过这座象征“青阳”的神像,果然又在其后发现一条新的甬道,穿过这条甬道,走出很远之后,唐周进入了第二个洞穴。

    这个洞穴与上一个洞穴大同小异,同样立着一尊雕像,这次变成了一尊坐像,身上的衣着服饰也略有改变,似乎更为华贵,象征着人世间的王侯。在胸口位置同样雕刻着一轮耀日,散发着白色的荧光,毫无疑问,这是象征着白阳。

    唐周见到这座雕像,已经没了开始的震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分怪异,看了雕像一眼之后,他继续向前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他来到了第三个洞穴。此时距离他进入此地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唐周估算自己的脚力,已经走出数百里之远,恐怕已经离开南疆的范围。在第三个洞穴中,不出所料,仍旧有一座雕像,不过已经坍塌崩碎,又大大出乎唐周的意料之外。

    唐周十分疑惑,难道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为什么雕像会坍塌崩碎?

    唐周在废墟中翻找了许多时候,终于找到了一块刻着红阳的碎石,这块碎石已经变得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其中蕴藏着一团浓郁到近乎实质的神力。

    唐周心中一动,难道这就是他要寻找的宝物?可以帮他解决体内隐患的宝物?

    想到此处,唐周开始尝试着吸纳其中的神力,一瞬之间,唐周感觉到一股比自己体内神力更为纯粹的神力开始进入自己的体内,就好似是在炎炎夏日里饮下了一碗冰镇过的酸梅汤一般,让麒麟血带给他的灼烧、焦躁之感迅速退去。

    唐周发现自己不必再与体内的狂性、兽性抗争,不由大喜过望,他立刻盘膝坐下,将其中神力全部吸入体内。

    有道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唐周虽然不至于如此,但在他专注吸纳、炼化这些神力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近十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宋政与秦清在白帝城交手,无道宗接管白帝城,李玄都前往妙真宗,又从妙真宗所在天苍山前往蜀中府的唐家堡。

    当唐周吸纳完所有的神力之后,他已然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天人造化境界,毕竟他多年积累底蕴,在服下麒麟血和妖丹之后就已经有了跻身天人造化境的资格,只是受制于各种隐患才驻足不前,此时有了神力相助,自然是水到渠成。

    唐周看了眼手中已经没有任何神异的碎石,随手丢在一旁,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将前面的两尊雕像打碎,坍塌的第三座雕像中有如此多的神力,那么前面两座雕像中也应蕴含有极为庞大的神力,他如果能吞下其中的所有神力,那就不仅仅是突破天人造化境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还能朝着长生境界更进一步,就是与张海石、王天笑等人相匹敌,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他转念一想,此地两尊雕像明显与青阳教有着莫大关系,而自己之所以能来到此地,则是因为宋政的指点。换句话来说,此地说不定就是徵公和地师修建的,如果他将雕像毁去,说不定要被二人责罚。而且此事也透着蹊跷,那个蛮族老者为何会死守此地的入口?难道他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具体情形?

    想到这儿,唐周开始仔细观察四周,这些洞穴虽然是天然形成,但其中还是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甚至在许多细微地方还有花纹和壁画修饰,唐周发现这座洞穴中的花纹、壁画风格都与中原迥然不同,是南疆蛮族的风格,与雕像和石门格格不入。于是唐周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里本来的三尊雕像其实是巫教的神灵雕像,可是在外面蛮族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偷天换日,强行改成了青阳、红阳、白阳。后来又不知道什么缘故,第三座象征着红阳的雕像坍塌了,其中还残留了部分神力,在宋政的指点下,他才能得到这部分神力。可不管怎么说,这里都与宋政、地师两人大有关联。

    就在这时,唐周发现在不远处竟然还有一个甬道入口,而且从入口中隐隐传出极为细微的神力波动。

    唐周不是贪婪无度之人,却也不是入宝山空手而归之人,他犹豫片刻之后,再次内视体内,确保自己体内的麒麟血被完全压制,这才大步走入这条甬道之中。

    ……

    另外一边,唐二公子唐清秋从唐家堡返回,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女子。女子虽然戴了一顶垂下薄纱的帷帽,但以唐二公子略显恭谨的态度就可以判断出女子的身份。

    唐家的当家人,有“千手观音”之称的唐夫人唐婉。

    这倒是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唐夫人竟然会亲自出迎,他原本以为唐夫人会把他们请进唐家堡去,毕竟唐家堡内部机关重重,就算起了冲突,唐家也会占据地利的优势。

    双方在唐家大宅的正堂分而落座之后,唐夫人摘下戴着的帷帽,露出一张秀美脸庞,看上去大概三十余岁,轻抿着嘴唇,很是威严。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说话。

    李非烟当先开口道:“我是称呼你唐夫人呢?还是像以前那般,称呼你婉儿呢?”

    论起辈分,李非烟都要长于唐婉,但论

    起年岁,两人相差不是很多,所以当年也不论辈分,只是以朋友相交。而且女子之间也不像男子之间那样刻板地称呼表字,更喜欢用一些昵称,比如“烟烟”、“石头”、“素素”、“官官”等等。

    年轻时,李非烟便称呼唐婉为“婉儿”,不说亲如姐妹,也是闺中密友了。

    闻听此言,唐夫人的神情有了片刻恍惚,然后微微一笑,“姐姐还是称呼‘婉儿’就是。”

    唐清秋和季叔夜都有些诧异,不知道唐夫人还有这样一面。

    不仅仅是蜀州,其实江湖上消息灵通之人都知道唐夫人的名号,也知道唐家的真正当家人是唐夫人,她本是招婿入赘,在成亲三年之后就成了寡妇,此后多年之中,唐夫人一直担任唐家的家主,使得唐家成为当世之间举足轻重的地方豪强之一,固然比不得秦、李这等庞然大物,但也不逊于钱家、苏家,不容小觑。由此可见唐夫人的手腕。

    如今世道,礼教森严,男子为尊,女子想要成事,很难。男子用十分力可以做成的事情,女子非要用十二分力不可,尤其是在服众一事上,更是尤为艰难。唐夫人能在唐家立足,乃至于在整个江湖立足,除了过人的才具之外,就是杀伐果断的手腕,这些年来,无论是唐家中人,还是非唐家之人,都有不少人死在她的手下,在蜀州,这位唐夫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平日里更是威严冷漠,哪怕在子侄面前,也甚少有温情流露。

    正因为如此,唐清秋和季叔夜这些了解唐夫人之人,才会惊讶于唐夫人的态度之温和。

    李非烟笑了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必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些年来,我被困镇魔台上,出来之后,发现物是人非,过去的姐妹们,有死了的,有疯了的,有不知所踪的,也有性情大变的。婉儿你还能如当年那般认我这个姐姐,我心甚慰。”

    唐婉微笑不语。

    其实女子之间,喜好抱团,可在抱团之后又会分化出更多的小团体。一个女子的两个朋友互相为敌这种关系,也屡见不鲜。就拿李非烟来说,她与唐夫人交好,也与石无月交好,可当年石无月自立门户的时候,在渝州府和双庆府一带活动,就与毗邻的蜀中府唐家有过冲突。当时的石无月被人称作“血观音”,唐夫人被称作“千手观音”,两人的恩怨也被人戏称为“菩萨打架”。本来李非烟是有机会在两人之间斡旋说和,就是变成不打不相识也不是不可能,可那时候的李非烟正跟李道虚斗法,自顾犹然不暇,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最后的结果是宋政出面,强压了唐夫人一头。仇怨也就这么结下,所以当石无月知道李非烟要来蜀州见唐婉之后,就不肯凑这个热闹了。

    李非烟见唐夫人这般不置可否的态度,心中微微一沉,不过面上不显,继续说道:“我今天的来意,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唐婉点了点头,“我知道。”

    李非烟问道:“不知你的态度是?”

第七十六章 唐夫人

    唐婉没有急着回答李非烟,而是望向李玄都。

    李非烟也不恼怒,只是静等唐婉回话。

    过了片刻,在唐婉目光的注视下,李玄都慢慢说道:“我的师娘早亡,又没有长姐和长嫂,我是姑姑看着长大的,所以姑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唐夫人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直言就是。”

    唐婉这才收回视线,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要做的事情,或者已经做了的事情,未必是出自我的本意,希望烟姐姐能够体谅。”

    李非烟目光一凝,说道:“如此说来,你是有难言之隐了?是有人胁迫于你?”

    唐婉望着李非烟,说道:“有些时候,我倒是羡慕姐姐,生在清微宗,家大业大,靠山也大,哪怕是失手被大天师擒住,正一宗也是以礼相待,若是换成旁人,焉有命在?只怕早已成了镇魔井中的亡魂枯骨。”

    李非烟皱了下眉头,说道:“看来果真是有人胁迫于你了。是地师?还是儒门?”

    唐婉笑了笑,“姐姐不适合做说客。”

    然后她再度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好大的名声,就连我这个不怎么离家的乡野妇人,也是久闻大名,我们唐家有几个晚辈不开眼地撞到了清平先生的手中,也因先生大度,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在此,我要先谢过先生。”

    说话间,唐夫人站起身来,朝着李玄都行了个万福礼。

    李玄都眉头微皱,没有拒绝,也没有其他表示。说起这位唐夫人,他比常人知道的要更多一些,比如说万笃门,许多大事都是这位唐夫人亲自面见秦清,然后两人一手敲定。秦清在言语间对于这位唐夫人也颇多赞誉,说她行事干练果决,不拖泥带水,极有主见。在此之前,秦清一直将这位唐夫人视为朋友,这也是秦清没有亲自前来的原因之一,让李玄都出面,还有几分转圜余地,日后还有可能继续相交,可如果秦清亲自出面,一个不慎就彻底撕破面皮。

    李玄都叹了口气,向唐夫人还了一礼,“夫人不必如此,家岳让我代他向唐夫人问好。”

    唐夫人轻声道:“做了掌教的人,便不一样了,不肯亲自前来,却派了自己的女婿过来,不过就算是女婿,也算给了我不小的面子,甚至还不惜请动我这位老姐姐出面,要动之以情。”

    李非烟道:“难道婉儿你不打算顾念旧情了?”

    唐夫人望向李非烟,“如今你我姐妹二人是各为其主了。”

    李非烟脸色一沉,刚要说话,就听李玄都说道:“如今江湖大势,不过是儒道两家再加上曾经正邪之分罢了,所谓‘各为其主’的这个‘各’字,很有意思,放在如今形势下,就是非此即彼的意思。不是道门的就是儒门的,不是正道的就是邪道的。唐夫人说各为其主,不知主人是谁?是儒门?还是邪道?”

    整个正堂瞬间沉寂。

    唐清秋的脸色已经白了,季叔夜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唐夫人倒是浑然不惧,道:“是儒门如何,是邪道又如何?”

    李玄都道:“并不如何,唐夫人今日只身赴会,显然是存了诚意的,就是为了这份诚意,我也不会对唐夫人出手,更不会对唐家如何。可我也有职责所在,只能唐家之事上禀三位掌教大真人,至于三位掌教真人是如何想,又是如何做,那可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唐夫人冷笑一声,“三位掌教大真人,三位长生地仙,那可真是厉害,就连儒门都奈何不得,我小小一个唐家,自然只能束手待毙。”

    李玄都沉声道:“唐夫人,一句‘各为其主’,不过短短四个字,可这四个字之后代表的含义,却不知是多少性命。江湖不是善地,杀人只是平常事,也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又为了防止后患,一旦决定杀人,通常就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所以我还是要忠告唐夫人一句,不管唐家遇到了什么事情,现在都可以说出来,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这也是家岳派我前来而不是他亲自前来的缘由。”

    唐夫人沉默不语。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如果夫人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唐家牵涉到了万笃门,又牵涉到了秦家,牵涉到秦家便是牵涉到了道门。说得大一些,唐家的选择,上系江湖大势,下关唐家堡的生死存亡,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你就这样下了决断,决定背弃秦家,等同叛出道门阵营,一步踏空,便是万劫不复!”

    整个大堂真像死一般沉寂。

    唐夫人眼神复杂。

    李玄都缓和了语气,“唐夫人之所以孤身前来,而不是将我请进唐家堡去,我就料定夫人兵不是执迷不悟之人,多半是想看看我的态度是什么,还是有转圜余地的。我当着姑姑的面,我可以保证,只要唐家悬崖勒马,那么无论唐家遇到了怎样的困难,道门都会鼎力相助。这是我的承诺,也是三位掌教大真人的承诺。不知唐夫人信不信我?”

    唐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望向李非烟,“老姐姐,你我算是知交,你说我该不该信清平先生。”

    唐夫人既然问出这话,便说明她已经信了八成,李非烟笑道:“我不知你该不该信,我是相信他的,三位掌教也相信他,否则也不能让他居中联络,促成道门一统。三位掌教是怎样的人物,不必多言,你说三位掌教都相信的人,你信还是不信?”

    唐夫人神情渐渐凝重起来,轻声道:“道门一统时日不长,就已经有风声传出,说清平先生是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下的掌教小真人,也有人称作第四掌教,先前我还以为是清平先生为自己造势,今日一见,方知不虚。”

    李玄都道:“夫人不必吹捧我,我有几斤几两就是几斤几两,不会多,也不会少。如果是地师亲

    自出手了,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只好请动三位掌教。”

    唐夫人苦笑一声,“地师志在天下,一个小小的唐家,哪里会入地师之眼。是地师麾下的大明官王天笑。”

    李玄都并不十分意外,望向了唐清秋。

    当初在去往白帝城的路上,他与唐清秋有过一番对话,李玄都问他唐家为何要趟浑水,唐清秋回答说:“涉及正邪之争,我们又岂能不知,只是这桩买卖接不接,也由不得我们唐家。”原因就是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到唐家堡中,不但没有触发任何机关,而且还安然无恙地接下了唐夫人的“菩萨泪”,而那人正是地师麾下第一高手,十殿明官之首的大明官王天笑。

    唐清秋接触到李玄都的目光,微微低头,道:“那日是在下对清平先生有所保留,这件事的确已经发生了,不过不是发生在天宝七年,而是发生在武德十年,王天笑率领阴阳宗高手袭击了唐家堡,家母中了王天笑的‘鬼咒’,一旦发作,便生不如死,只能靠王天笑每半年化解一次,可也只是暂且缓解,而不能根除,所以我们只能屈从于阴阳宗。”

    李非烟伸手抓住唐夫人的手腕,即惊且怒道:“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也一个人扛着?你又能扛到什么时候?就算我帮不了你,你不是与秦清有交情吗?为什么不向秦清求助?”

    唐夫人苦笑道:“秦清当时还未跻身长生境,又远在辽东,可地师当时已经是威震江湖的长生地仙,更是近在中州北邙山中,远水救不了近火,你让我如何选?”

    李玄都道:“追随地师,追随阴阳宗,是没有下场的。皂阁宗的前车之鉴,就在不远,藏老人如今还被镇压在镇魔井中。”

    唐夫人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说了,许多事情,也由不得我。我这次来见清平先生,也是存了赌的心思,现在的唐家堡中,有他们的耳目,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到王天笑的耳中。如今我就像溺水之人,哪怕仅仅是稻草,也要一试。”

    李玄都立刻明白贝遥所说的牝女宗弟子在唐家究竟是什么作用了,不由深深地望了唐夫人一眼,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夫人信得过我,无论是夫人所中的‘鬼咒’,还是王天笑这个大敌,都可以交给我来处置。”

    唐夫人下意识地望向李非烟,竟是如同年轻时那般眨了眨眼眸,似乎是在问她,信不信得过。

    李非烟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自己当年怎么没发现这些姐妹的不靠谱,道:“你看我做什么,事关己身,便乱了分寸?我也还是那句话,我信得过紫府。”

    唐夫人沉思片刻,有了决断,沉声道:“我相信清平先生。”

    ……

    唐周行于长长的甬道之中,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达尽头,然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地宫,或者说唐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座地下陵寝的内部。

第七十七章 公孙帝陵

    唐周回头看了眼来时的通路,一时竟是无法分别这条甬道本就是古墓的一部分,还是后来人挖通这条甬道进入了古墓。不过仅以唐周如今所在的入口位置,已经可以大致判断地宫的规模。此地入口通道左右则宽约两丈左右,地面和两侧都是由青灰色砖石铺就,顶部最高处达三丈之高,呈现出半圆状的穹顶结构。由此来看,这座古墓的规模不会逊色北邙山的长生宫。

    不过唐周可不是当时闯入长生宫的李玄都、颜飞卿、苏云媗可比,就算是有太阴尸、铜甲尸,那也奈何不得他分毫。

    唯一让唐周感到可惜的是,自己没能多带些人手。

    要知道青阳教中也是人才济济,不乏精通盗墓之人,盗墓分为诸多流派,青阳教的这些盗墓贼介于强盗和掘丘盗墓两种营生之间,有目标的时候就挖坟掘墓,找不着墓的时候,便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向来人多势众,穷凶极恶。且不说做强盗时如何,只要能找到大墓,纵有皇陵或者公侯之冢,他们也敢发掘,而且动则几十上百人,聚众开墓,甚至不惜用上火药等手段,打开墓室地宫之后,将其中的宝物盗掘一空,墓主尸骨抛于荒野。与另外讲究技术的几派,极为不同。

    唐周虽然不怕墓中有什么机关、怪物,可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想要探索如此大的陵墓地宫,难免有疏漏之处。

    可走到了这里,唐周也不好再撤回去,只能独自往陵墓深处行去。

    古时帝王的坟墓称之为“陵”,公侯权贵之墓称之为“冢”,其后依次是“墓”和“坟”,唐周越是往陵墓深处走去,就越发可以肯定这是一座“陵”,也就是埋葬着一位帝王。

    如果是北邙山,有一座帝王陵寝,那半点也不稀奇。可是在蜀州境内,那就有些稀奇了。蜀州自古少出帝王,大多是偏安一隅的一方诸侯,就算有帝王出自蜀州而一统天下, 也不会在死后再葬回蜀州。

    唐周思来想去,只想到两位帝王,一位是昭烈帝,一位是蜀王公孙述。前者不必多言,名满天下,而蜀王公孙述还要在先主之前,曾经在锦官府称帝,国号大成,年号龙兴,又自称白帝,白帝城便是由此而来,不过在大成覆灭之后,公孙氏一门被满门诛杀。

    难道此地便是公孙述的陵墓?

    唐周想到此处,不由有些兴奋,一位开国之君,必然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宝物,只要他能得到这些宝物,必然会实力更上一层楼,不敢说踏足长生境,那太遥不可及,可是追上白绣裳等人,却不是不可能。

    不过很快,唐周又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徵官既然知道这个地方,为什么他不亲自前来,是这里藏着的秘密已经对长生地仙无用?还是说另有蹊跷。”

    想到这儿,唐周便有些动摇。不过因为已经跻身天人造化境的缘故,让他有了底气,也生出了更大的贪念,一座宝

    山就在眼前,他却要空手而归,谁能忍得住?

    所以唐周虽然念头几度变化,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半分,仍旧沿着通道向前走去。

    这座陵墓中的确有些机关,对于寻常江湖高手来说,都十分致命,可是对于唐周这位新晋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来说,却是有些微不足道了,都伤不到他分毫。就算是数万斤的断龙石,他也可以凭借“青阳法身”强行打碎。很快,他便穿过重重机关,来到陵墓地宫的核心地带。

    在唐周的视线所及,是一面九龙缠绕的墙壁,在这面龙壁的最中心位置,有一颗被九龙争夺的明珠。这颗明珠光芒璀璨,有人头大小,可谓是举世罕见。

    吸引唐周来到此地的神力便是从龙壁之后传来,而且愈发强烈,就像一只柔嫩的小手在不断撩拨唐周的心扉,如今只剩下最后的临门一脚。

    唐周略一沉吟,身形飞起,单手按住明珠,发现无法按动,便顺势一扭,只听得轰隆声响,龙壁翻转,唐周向前一步,进入龙壁之后。

    紧接着龙壁恢复本来模样,而龙壁之后,则是别有洞天。

    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在偌大一个地下洞穴之中,有一座流光溢彩的宫殿,殿宇重重,楼阁嵯峨,竟是与地上陵园极为相似。

    唐周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宫殿内燃烧着的是长明灯,号称千年不灭,无数长明灯加在一起,这才使得这座地下宫殿金光璀璨,好似天上仙宫。而在宫殿之外,还有一条“护城河”,不过其中并非是河水,而是数不清的水银。

    唐周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还未被贪念彻底蒙蔽了心智,如此华美的宫殿,其中的宝物自然不俗,可危险也就越大,不由警惕之心大起。

    唐周先是神力加身,化作金甲覆盖体表,然后才飞跃过水银之河,足不沾地,直往大殿而去。

    从水银河到大殿这段距离,唐周感受到了无数阴寒气息,似乎有鬼魅之流拦路,可在他的煌煌神威之下,尽皆消散无形,不说伤他分毫,便是想要近他身周都十分困难。

    不难想象,如果今日来到此地的不是唐周,而是一些普通江湖人,就算是盗墓高手,破解了一路的机关,可最后还是要在这些鬼魅的手中死伤惨重,要知道鬼魅邪祟之流本就有堪比方士的致幻手段,又是在地底陵墓这种天然阴气浓郁的地方,占据地利优势,更是无往不利,反而是活人在此地阳气被压制,十成本事也就发挥八成,一增一减之间,自然是鬼魅邪祟大占上风。

    可惜这些鬼魅邪祟遇到了唐周,唐周走的是煌煌神道,凝聚香火愿力为神力,若论对鬼魅的克制,不逊于修炼雷法的方士或者气血旺盛的武夫。

    唐周来到大殿之外,殿门敞着,所以站在殿外可以一眼望到大殿深处,只见在大殿深处有一座三尺高台,九层台阶,高台上有龙椅宝座,其上坐着

    一“人”。

    整座大殿自然是金碧辉煌,以三人合抱的巨柱为支撑,柱上又盘绕金龙,还有龟鹤延年铜灯和侍女宫灯将整个大殿照亮,而在穹顶上,又悬着许多宝石和明珠,模仿浩瀚星辰,折射灯火光亮,使得大殿光芒璀璨,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唐周算不上纯粹的道门中人,但当年跟随地师、宋政,也对天象变化略知一二,这大殿穹顶上方的宝石明珠模仿星辰,竟是一个小小的阵法,会不断变化方位,竟然真如夜空中的群星一般,让人叹为观止。

    可唐周此时却顾不得这些,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只见此人身着玄色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帝冠,垂下的珠帘遮挡了他的面容,在灯火星光照耀之下,整个人显得缥缈朦胧,好似是传说中的天帝,正高坐凌霄宝殿。

    不过唐周可以敏锐地感觉到,眼前之“人”没有半分血气可言,就像死物一般,绝不会是活人。可也没有僵尸恶鬼的尸气,甚至让唐周生出一种错觉,难不成又是一尊雕像?

    唐周冷哼一声,大步走入殿中,一直来到三尺高台的跟前才停下脚步。此时唐周仰头便可以看到珠帘下的面容,此人大约知天命的年纪,面容栩栩如生如蜡像,像则像矣,就是没有半点生气,双眼紧闭,皮肤苍白,似是失血过多,颚下长须似乎随时都会脱落。

    唐周对于帝王谈不上什么敬畏,尤其是这些死了的帝王,于是他直接走上九层台阶,来到坐龙椅之“人”的面前。

    就在此时,大殿之内突然生出变化,阴风四起,原本辉煌明亮的灯火在转眼之间变成惨绿之色,使得刚才还好似天上宫阙的大殿变成了幽冥地府,鬼气森森,就连唐周身上的金甲也笼罩上了一层惨绿的光边。

    与此同时,穹顶上镶嵌的璀璨星图斗转星移,明灭变化,一束星光落下,将龙椅及其主人笼罩其中。

    原本双眼紧闭的帝王已经缓缓抬头,双眼豁然睁开,漆黑而空洞的双眼死死盯住站在自己面前的唐周,嘴巴开合,“大胆!”

    声音虽然不大,但唐周面前的空气却生出肉眼可见的扭曲波动,回荡于大殿之中,如黄钟大吕般嗡嗡响个不停。

    等闲先天境高手,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只怕要立毙于这一声之下。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不防之下也难逃重伤。不过唐周一则是早有防备,二则是境界甚高,所以只是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便恢复正常。

    唐周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应该就是当年的蜀王公孙述,他丝毫不惧,大喝一声如雷,丝毫不逊于公孙述,同时一拳狠狠挥出,打在公孙述的侧脸上。

    公孙述的尸体在此地孕育多年之后,丝毫不逊于当初长生宫中的太阴尸,乃是货真价实的铜甲尸,就算遇到天人境大宗师也不落下风,可无奈遇到了天人造化境的唐周,直接被这一拳打飞出去。

第七十八章 仙人抚我顶

    太阴尸是修道之人死后尸体所化。除了太阴尸之外,还有金、银、铜三甲尸之说。

    金甲尸为男,象征帝王,银甲尸为女,象征皇后,死后葬于皇陵风水,恰逢皇陵风水异变,由吉化凶,方能孕育而成。

    按照道理来说,帝后身份尊贵,死后都有佛道两家高人负责超度,若是强势帝王,甚至可以让大天师亲自超度。而且皇陵也是万里挑一的好风水,与皇朝气运休戚相关,通常出自当代地师之手,除非山穷水尽,都万万不至于此。所以古往今来的银甲尸、金甲尸,古往今来也只有两具,还是帝后合葬,出世之后,金甲尸距离堪比仙人的旱魃无异只差一步,不逊于一劫地仙,银甲尸也堪比长生境,杀戮无数,逼得正邪两道不得不联手才将其除去,当时与全真道、正一道并列齐名的阁皂道被重创,近乎灭门,而一部分阁皂道门人因为震惊于金甲尸和银甲尸的威力巨大,转而开始研究养尸之法,这也就是后世将“阁皂道”颠倒过来的皂阁宗。

    在皂阁宗最为鼎盛的时候,也曾尝试过复制金甲尸和银甲尸,可无奈条件太过苛刻,非要以一个皇朝覆灭为代价不可,就是皂阁宗也无法达成,这才使得皂阁宗退而求其次,开始着手于被皂阁宗称之为“八部众”的计划,只是未等皂阁宗将“阿修罗王”、“帝释天”炼制成功,便被正邪两道联手攻破“鬼国洞天”,皂阁宗就此覆灭。后来的藏老人也曾想过继续前人未尽之事,可也只是炼成了“罗刹”和“夜叉”而已。

    在金甲尸和银甲尸之下,就是铜甲尸。

    公孙述虽然生前称帝,但是本质上还是割据一方的诸侯,先天不足,而他并非寿终正寝,而是重伤于两军交锋,死于刀枪剑戟之伤,正符合了铜甲尸的条件。

    孕育成铜甲尸之后,刀枪不入,水火不伤,平常的宝物也无法对其有任何伤害,近乎不坏之身,可吸收月华阴气,增益自身。当它更进一步,就可以点燃尸火,成就旱魃之身,不入五行,超出三界,与仙人无异,所到之处,赤地千里。与金甲尸和银甲尸相较,铜甲尸只残留了部分生前本能,缺少灵智,很难自行修炼,所以通常只相当于天人境的修为,而无法抵达长生境。

    铜甲尸被唐周一拳打飞之后,只是衣冠凌乱,却并无太大伤势。

    他的嘴巴又上下开合了一下,“放肆。”

    穹顶上的星图再度生出变化,又有一道星光落下,朝唐周当头落下。

    唐周一拳打飞铜甲尸之后,心中再无忌惮警惕,自负到不去躲避,在身前生出一道金色光幕来阻挡星光。

    可出乎唐周的意料之外,这些星光竟然无视光幕,径直透过,将唐周笼罩其中。

    唐周一惊,想要挣脱这道星光,却感觉无数念头朝自己涌来,形成了一幅连续的画面。

    只见得一个少年立于大雨之中,正与一个青年男子大声争辩,却被青年男子一掌打落了手中的纸伞。

    紧接着画面

    一转,少年成长为青年男子,在众多人的簇拥下,高举酒杯,又拔出腰间长剑起舞。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九洲。

    接下来又是大宦官在青鸾卫的护卫下携圣旨而至,宣读圣旨之后,门客们逐渐散去之后,只剩下青年人独自站在原地,神色晦暗。

    这些记忆就像一把降魔杵,狠狠砸在唐周的脑海之中,让他神魂震荡,思绪混乱,又像一颗钉子,被一把看不见的锤子狠狠敲击着,要顶死在他的记忆当中。

    唐周想要运转神力抵抗,却发现自己先前吸纳的那些神力竟然开始自行其是,不但不听从他的指挥,而且开始阻塞他原本的气机运转。

    内忧外患之下,唐周再也难以忍耐痛苦,双手捂住脑袋,膝盖一弯,跪在了龙椅前。

    不知何时,龙椅上出现了一个虚幻的身影,手肘抵在龙椅的扶手上,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痛苦挣扎的唐周。

    与此同时,那尊铜甲尸来到龙椅旁边,束手而立,不似帝王,倒像是一个毕恭毕敬的侍卫。

    到了此时,唐周已然明白了。

    他落入了一个陷阱之中。

    先前的神力不过是诱饵罢了,那条连接陵墓的长长甬道,何尝不像是一条长长的钓线,而他就是那个一口吞下鱼饵还沾沾自喜的鱼儿。

    这一切,是宋政和地师的阴谋。

    唐周在各种记忆纷杂之下,突然回想起当年他追随宋政的经历,宋政不是个小气之人,除了女人不能送,其他的无论功法秘籍还是宝物金银,都可以送,不过一旦接受了宋政的馈赠,就不能再有反悔的念头,也就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宋政对于叛徒的手段极为酷烈,不仅叛徒本人要受尽折磨后死去,就是叛徒的家人,无论妻儿老幼,一个也不留。唐周就见过两次宋政亲自处置叛徒的景象,无论那人如何求饶,宋政都不为所动,先是在叛徒的面前将他的一家悉数杀死,然后再将叛徒慢慢折磨致死。

    唐周在这一刻恍然惊醒。

    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叛徒。

    宋政失踪之前,将自己的基业托付给了澹台云,可唐周并没有按照宋政的意思追随澹台云,而是投靠了地师,这是一次背叛。

    后来形势变化,澹台云和宋政渐行渐远,而地师又再度与宋政联手,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唐周又背弃了地师,转而投靠澹台云,这是第二次背叛。

    如今宋政东山再起,以他的性子,如何会容忍唐周这个叛徒?

    唐周先前饱受折磨,面对宋政的示好,顾不得太多,也抱了侥幸心思,觉得宋政失踪多年之后,性情大变,已经不是当初的宋政,如今看来,却是他大错特错了。

    宋政还是那个宋政。

    按照道理来说,一个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被人拿下,就是长生地仙也不行。可唐周体内的神力成了关键,就好比三军出征,却在紧要关头有一支大军配合外敌倒戈一击

    ,内外夹击,里应外合,任凭唐周境界再高,在没有丝毫防备之下也无力抵挡。

    渐渐地,唐周的挣扎越来越弱,很快就只剩下一下一下的抽搐。

    龙椅上的虚幻人影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无动于衷。

    唐周还未失去意识,他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龙椅上的虚幻身影,嘶哑道:“你……你是……”

    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忘了许多实情,又记起了许多其他本不属于他的事情,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陌生人,而且这种变化还在继续,让他生出莫大的恐惧。

    “不要……不……”唐周艰难地说道,想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脑袋,却被一阵抽搐打断,同时还有一股难以抵御的困意袭来,让他昏昏欲睡。

    唐周很明白,如果自己睡去,那就再也没有醒来的时候,因为他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么活着的他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他刚刚跻身天人造化境,他还不想死。

    “是……我……我错了,饶……了……我、我吧。”唐周一字一句地艰难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那个虚幻的身影终于开口,仿佛是许多人一起开口的重音,让人无法分辨他的本来声音,“你没有错。”

    唐周的思绪越发迟缓,“没、没错?那为、为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古皆然。”虚幻的身影说道,“你改换门庭,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忠诚是一种可贵的品质,但是随风摇摆也是一种能耐。关键不在这里。”

    唐周表情扭曲地问道:“那……那在……哪里?”

    虚幻的身影从龙椅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关键是你太蠢了。这个世道,好人不会死,坏人也不会死,只有蠢人才会死。”

    唐周的眼神逐渐变得模糊,他长大了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

    虚幻的身影抬起近乎透明又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手掌,轻轻按在唐周的头顶上,重叠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愉悦笑意,“诗仙青莲居士有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如今太上道祖的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正应了这一句诗。你知不知道这句诗的下一句?”

    唐周已经无法开口说话。

    虚幻身影不紧不慢地说道:“下一句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你不是想要成为长生地仙吗?我可以成全你。”

    说话间,唐周眼神中的迷茫越来越重,最终变为一片虚无,脸上的神情也从痛苦挣扎渐渐变为平静。

    虚幻身影从唐周的头顶上收回手掌,微笑吟诵道:“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

    “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

    “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

第七十九章 唐穆霸

    在唐夫人的邀请下,李玄都一行人穿过重重机关,来到唐家堡中。

    说起机关之术,江湖上唯有两家,一家是太平宗,另一家就是唐家堡。至于补天宗,虽然有部分墨家传承,但主要在于墨家游侠派,与机关术无缘。

    在李玄都看来,唐家的机关术与太平宗的机关术相比,功能上局限于太多,太平宗将机关术应用到了各个方面,小到吊篮,大到扶梯,而唐家堡则是致力于将机关术全部应用于杀人用途。不过机关术受限于材质的缘故,很难对真正的绝顶高手造成威胁。天人境高手以下,还是威胁巨大,可天人境高手以上,威力就开始递减,还能对天人逍遥境的高手造成威胁,除了寥寥几种复杂暗器机关之外,已经很难杀伤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至于天人造化境,就如唐清秋所说的那般,已经可以将其视为无物。

    唐家的暗器可以归类到机关术中,而唐家的另外一个依仗就是代代祖传的毒经了,暗器机关配合毒经,使得唐家堡弟子在天人境以下几乎是旱逢敌手,奠定了唐家独霸一方的底气,可机关暗器和用毒在天人境以后的乏力,又限制了唐家堡,使其只能局限于蜀州一隅,甚至谈不上独占蜀州,更遑论是称雄天下了。

    这也是唐家要与秦家联手经营万笃门的原因之一。

    至于另外一位东家,李玄都试探问了一句,唐夫人含糊其辞,没有直接点名身份,却也肯定了那人出身于儒门。李玄都推测,这位神秘东家很有可能是七隐士中的其中一人。

    进到唐家堡,乍一看去,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毕竟这里也是唐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除了防守严密一些,其余便是按照寻常大户人家的格局建造,只是因为太多年未曾改变的缘故,与如今时兴的一些建筑布置略有不同,更有古风。

    刚到正堂门前,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清平先生远到光临,在下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极!”

    这声音虽然洪亮,中气十足,但一听就知道是上了春秋的人,李玄都立时猜到来人的身份,八成便是唐家的老家主,江湖人称“金臂佛”的唐家老祖。

    各家辈分范字都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唐家的辈分范字是:“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一句。唐清秋是“清”字辈,唐夫人是“如”字辈,刚巧与李家的“如”字辈对应,只是因为她是唐家老祖独女,堂兄弟中又无姐妹,所以唐夫人未曾按照范字取名,与秦素的情况类似。唐家老祖是“穆”字辈,名为唐穆霸。

    果不其然,就见一名老人从正堂中走出,脸色红润,白须飘飘,精神矍铄,左手把玩着两枚黑色铁胆。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两枚铁胆并非寻常意义上的铁胆,而是两枚特制暗器,与太平宗的“凤眼子”有些类似,平时把玩,关键时候也可以直接当做暗器激发出去。

    由此可见唐家对于暗器的浸淫之深,已经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到了这个程度,甚至可以称之为“明器”了。

    唐穆霸一见李玄都,便哈哈大笑,说道:“清平先生名满天下,庙堂江湖,无人不知,便是老朽这个山野村夫,也是久闻大名,可惜缘悭一面,今日得见,实乃幸事,也是蜀州江湖和唐家堡的喜事。”

    说说话时,老人满面喜悦之情,甚是真诚。

    论起辈分,唐穆霸是李道虚的同辈之人,论起年岁,他是年长老人,李玄都自然要以礼相待,笑道:“今日造访唐家堡,来得鲁莽,做了不速之客,有唐突之处,还要唐老爷子见谅。”

    “清平先生这是哪里话!”唐穆霸拔高了嗓音,“江湖中人都说清平先生是个公义之人,如今蜀州豺狼遍地,危机四伏,老朽和唐家一众子弟,望公如大旱之望云霓。”

    李玄都脸色一肃,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唐穆霸做了个“请”的动作,“清平先生,请到堂上说话。”

    李玄都谢过后,与老人一同进了正堂,一番谦让之后,唐穆霸坐了左侧主位,李玄都坐了右侧主位,唐穆霸下首位置是唐夫人,李玄都下首位置是李非烟,唐夫人下首位置是唐清秋,李非烟下首位置是季叔夜,龙儿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众人说话。

    唐穆霸道:“我们唐家之事,还要劳烦清平先生,实在是丢脸得很。”

    李玄都微笑道:“唐家与秦家多年相交,如今我也算是秦家半子,说到底还是自家之事。”

    唐穆霸叹了口气,“具体经过,想必婉儿已经与先生说过了,那老朽也不再赘言,那阴阳宗大明官王天笑,欺我唐家无人,武德十年攻打唐家的时候,婉儿的好些个堂叔兄弟,都死在了此人带领的一众阴阳宗高人手中,不是我们唐家膝盖软,实是形势不饶人。”

    说到这儿,唐穆霸的声音略微放低了,似乎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兄弟子侄,颇为喟然。

    李玄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晚辈从无责难怪罪之意,若非要说怪罪,也是怪罪唐家口风太紧,这样大的事情,何必独自硬抗?早些说出来,一人计短,众人计长。”

    唐穆霸为人豪爽,些许伤感之情,随即克制,说道;“清平先生责备得是,之所以如此,原因有两点,一是小女身中‘鬼咒’,性命操于他人之手,二则是当时道门还未一统,形势不明,只好与阴阳宗虚与委蛇,不敢轻举妄动。”

    “唐老爷子此乃老成持重之举。”李玄都道,“如今道门一统,老爷子大可放心了。”

    唐穆霸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若是以前,纵然李玄都身份不俗,唐穆霸这位江湖中的老前辈也不必如此刻意逢迎,便是王天笑几次逼迫唐家,也是绵里藏针,明面上还是对待这位唐家老祖颇为守礼。唐穆霸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因为唐家当下有求于人,二则是李玄都的身份

    不同了,如今道门一统,声势浩大,儒门尚要避其锋芒,对于众多江湖人来说,好似头上多了一个朝廷,李玄都此来的身份不再是一宗之主,倒像是一位钦差大臣。换句话来说,李玄都代表的不是太平宗,而是道门,其中分量差距极大。

    李玄都说道:“据我所知,如今的唐家中也有牝女宗的耳目暗桩,至于牝女宗和阴阳宗的关系,想必不用我去多言,说是夫妻一般也不为过,牝女宗知道了便等同是阴阳宗知道了。所以在我进入唐家大门的那一刻起,唐家便没有回头路了。若是能不让她把消息传递出去,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唐穆霸沉吟了片刻,看了女儿一眼,问道:“确定是她吗?”

    唐夫人点了点头,“是她。”

    唐穆霸叹了一声,“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那就先送她上路。至于冬儿那里,我去说就是。”

    “好。”唐夫人应了一声,起身向众人告罪一声,匆匆离去。

    便在这时,侍女们才姗姗来迟地奉上热茶。

    李玄都随手端起热茶,也不怕茶中被做手脚,直接抿了一口。

    ……

    唐家三公子,大公子唐清夏,二公子唐清秋,三公子唐清冬,再加上大小姐唐清春,刚好是春夏秋冬四季。其中二公子唐清秋是唐夫人的亲子,所以最被唐夫人器重和给予厚望,参与家族大事,俨然是未来的下任家主人选。而三公子唐清冬,便有些不成器,平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好在唐家世代相传的手艺没丢了,修为不弱,这才没被唐老爷子施行家法,不过唐家老爷子也绝了对他委以重任的想法,随他去了。

    前几年的时候,唐三公子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子,执意要娶她为妻。唐家老爷子念在他爹为了唐家而死的情分,同意了这门亲事。

    这位三少奶奶,姓华,单名一个“眉”字,连起来便是华眉,谐音“画眉”,姿容自然是不俗的,性子乖巧和顺,与妯娌、伯娘、婶娘相处融洽,经常互相走动。

    今天唐家来客贵客,老爷子亲自迎接,男丁们未必能在跟前伺候,却也得到了消息,随时待命,所以女眷们虽然留在后宅,但也多少知晓前宅的消息。听说这位贵客的身份极为不俗,乃是近些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清平先生,是李家子弟,还是秦家女婿,又与张家交好,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便是老爷子都要尊他三分。

    华眉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返回了自己的院子,此时唐清冬不在家中,她来到书房,坐在书案后,摊开笔墨,一边磨墨,一边打着腹稿。等到墨磨好后,她便将措辞好的内容提笔写在纸上,然后用裁纸刀裁下这一截纸条,卷好之后放入一小截竹管之中。

    唐家中人都知道这位三少奶奶喜欢养兔子、猫狗,还喜欢养鸽子,所以对于她院子中的那笼鸽子,谁也不曾上心。

    正当华眉打算起身去鸽笼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第八十章 借头颅一用

    华眉脸色不变,只是慢斯条理地将竹管收入袖中,然后将剩下的白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入竹篓之中。

    华眉如此镇定,不是缘于她的境界修为,也不是她在唐家中三少奶奶这个身份,而是缘于她的“娘家”。她明面上的娘家是秦州的一个世代耕读人家,父亲算是儒门弟子,如今在书院中教书。可她实际上的娘家是牝女宗。

    她与其他姐妹嫁入各大宗门、世家一样,受命潜入唐家,严密监视唐家的一举一动,然后以飞鸽传书向宗门如实禀报,按照规矩,是七天一次,不过有特殊情况,也可以临时发送传书,具体由她自己斟酌。

    在华眉看来,相较于其他同门姐妹的小心翼翼,她的差事就要轻松许多,且不说唐家未必能识破她的身份,便是看穿了她的身份,那又如何?唐家会杀了她?人在屋檐下的唐家没有这个胆子,所以唐家只能看破不说破,好生供着她,双方相安无事,说不定唐家还要主动泄漏些消息让她传递,以此来安大天官的心。

    想到这儿,华眉愈发有底气,轻声问道:“是谁?”

    门被人直接推开,唐夫人出现在门外。

    华眉一惊,“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唐夫人并不答话,径直走进房内,四下打量了一眼之后,坐在了唐清冬的书案之后。虽说唐清冬不是唐夫人的儿子,但也要称呼一声伯娘,再加上唐夫人还是现任家主,华眉也只得如媳妇侍奉婆婆一样,立在唐夫人的身侧。

    唐夫人看了眼砚台中未干的墨汁,让华眉心中越发紧张忐忑,可她仍是不觉得唐夫人会有什么动作。

    过了片刻,唐夫人缓缓说道:“老三家的,我们唐家待你不薄吧?”

    华眉懵住了,挤着笑:“夫人,您知道我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唐夫人一脸平和,“正因为你胆子小,才喜欢胡琢磨。”

    华眉声音里透出些许惊慌,“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唐夫人笑了笑,“难怪老三会喜欢你,真是好心思,我还真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不知你答应不答应。”

    华眉只能强压下心头的疑惑和紧张,望向唐夫人,“夫人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何须一个‘请’字。”

    唐夫人脸上的笑意多了,与平时的清冷模样判若两人,却让华眉心里越发没底。

    只听唐夫人继续说道:“进了我们唐家的门,便是我们家的人,名字要上族谱,死了要葬祖坟。所以我还是要问刚才我已经问过的那句话,我们唐家待你如何?”

    华眉轻轻吸了一口气,“自然是极好的,唐家待我不像是媳妇,倒像是女儿。”

    “你还是个有良心的。”唐夫人轻声一声,“那好,我就直说了。今天唐家来了一位贵客,是来帮我们唐家的,可这位贵客是第一次和我们唐家打交道,我们唐家便要拿出些诚意来取信人家,至于这个诚意,我思来想去,还是

    你最合适。”

    华眉不是蠢笨之人,已经听明白,可还是不懂装懂道:“夫、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夫人猛地伸手掐住华眉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意思就是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华眉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便是想要求饶或者威胁的几乎也不曾发出,一张秀美面庞被憋得通红,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唐夫人冷笑道:“本来你是可死可不死,把你囚禁起来也是一样,反正清平先生只是要求消息不能泄露出去,没说非要你死不可。我看在你也算是唐家人的面子上,给过你机会,可你执迷不悟,死到临头也不肯悔悟,那便怪不得我下手无情。”

    话音落下,唐夫人便扭断了女子的脖子,丢在地上,然后从尸体的袖子中取出了那截竹管。

    很快,又走进一个壮硕仆妇,恭敬道:“夫人。”

    唐夫人从竹管中抽出那截窄窄纸条,看过之后,面露冷笑,向身后的仆妇吩咐道:“把尸体烧了,就说三少奶奶得了急症,白天就有些不舒服,当天夜里便没了,让家里上下都小心些,不要随意走动,以免沾染了病气。至于丧事,一切从简从快,不要有什么流言话柄。”

    仆妇恭敬道:“是。”

    然后她又问道:“夫人,如果三公子回来问起此事……”

    唐夫人道:“就让他见老爷子,老爷子会亲自与他分说。”

    “是。”仆妇上前抱起尸体,徐徐退下。

    只剩下唐夫人一人之后,她才轻声自语道:“我们唐家死了那么多人,你们才死一个人,太便宜你们了。”

    ……

    唐夫人返回正堂的时候,交给李玄都一块小巧玉牌,这是三夫人藏在自己妆台夹层中的物事,也是证明她是牝女宗弟子身份的东西,因为就是牝女宗中,除了宗主和寥寥几人之外,旁人也不知道她们这些暗子女官的身份。如果与她联络之人或者宗主遭遇了不测,也就是风筝断了线的时候,她们还能凭借此物重新与牝女宗取得联系。

    李玄都翻看了下这块小巧玉牌,淡笑道:“牝女宗的手段果然不俗,若是正面交手,牝女宗算不得什么,可说起这些鬼蜮伎俩,却是大行家。”

    唐穆霸也没有隐瞒,“其实我们早就怀疑她了,毕竟她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只是忌惮于阴阳宗,我们一直不敢有所动作,幸好如今清平先生到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当初各宗联手讨伐北邙山的时候,我就与阴阳宗结下了仇怨,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偷袭打了我一掌,若非大天师出手相救,只怕我已经身死道消。还有阴阳宗的九明官上官莞,曾意图对秦大小姐不轨,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我与阴阳宗是势不两立的。”

    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唐穆霸和唐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放心不少。

    李玄都问道:“王天

    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唐家,那么现在距离他来唐家,还有多长时间?”

    唐夫人回答道:“大约还有一旬的时间。”

    ……

    西京城头,有两人遥遥对峙。

    一人身着黑袍,一人身着白衣,正是从白帝城一路追逃厮杀至此的“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

    此时宋政斜靠在城垛上,有些玩世不恭,道:“月白,你还真是小心眼,不就是变化了几个女人形象吗?又没有动你的宝贝女儿,至于万里追杀?要知道,兄弟不是手足,女人的确是衣服,只有自己的骨血才是真。”

    对于如此凉薄话语,秦清自然是不屑一辩,只是说道:“难怪澹台云要与你反目成仇。”

    提起澹台云,宋政也不恼怒,笑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有些道理的。这女人有了本事,尤其是比男人有本事,你压不住她了,那你的苦日子就来了,因为她会生出许多想法,还会瞧不起你,让你无从应对。试想一下,如果有朝一日,你跌落了境界,而白绣裳成了长生境,你们还会琴瑟和鸣吗?我想不会。”

    秦清并不认可男尊女卑那一套,更不认可宋政的这番话语,说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对,的确是冷暖自知。”宋政微微一笑。

    此时两人都不动手,并非罢战言和,而是两人一路激斗下来,各自损耗都不轻,再加上两人身上各有伤势,所以这短暂的片刻也是两人各自休憩的时机,宋政也算明白了,秦清是非要教训他一下不可,那他便遂了秦清的意,放开手脚打上一场,只是到底谁教训谁,那也说不准,同样是长生地仙,固然修为上稍有高下之别,却也没到不能弥补扭转的地步,最终胜负还要看各自的机谋和天时地利。

    便在这时,宋政从袖中取出一柄精致手铳,遥遥瞄准了秦清。

    这是最新款式的火铳,经过改进之后,不必燃烧火绳,可以扣动扳机,敲击藏在铳身中的打火石来引燃火药。在近距离范围内,杀力颇大。

    当然,对于长生地仙而言,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就是中三境的高手在有了防备之后,也很难被伤到。

    宋政轻轻扣动火铳的扳机,没有任何火光烟雾生出,只是一声轻响。

    这把火铳本就是空的。

    宋政感慨道:“这是个好东西,虽然在江湖争斗中没有太大作用,但如果能够列装军伍,使得人手一件,那么便十分可怖。其实早在本朝初年,就已经开始使用火器,只是那时候的火器很不便利,远逊于弓弩,如今火器改进,我觉得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取代弓弩,毕竟拉弓和扣动扳机相比,还是后者更为省力。对了,我听说你们辽东军中就配备了许多火器?什么时候也让我见识一下?”

    秦清淡然道:“等到辽东铁骑入关的时候,你自然可以见到。”

    话音未落,秦清身形暴起,一刀向宋政劈去。

第八十一章 白帝陵

    正当李玄都打算商议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王天笑时,整个唐家堡猛地震颤了一下,这种震颤并非是感觉上的震动,而是肉眼可见的晃动,就连桌上的许多摆设都摔落在地。

    恍然之间,李玄都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他与颜飞卿、苏云媗等人去往北邙山的时候,脚下就是长生宫,大地震颤,裂开沟壑,将山村整个吞入其中。

    然后李玄都望向唐穆霸,却见唐穆霸的眼神中除了惊讶之外,还有几分畏惧。如果仅仅是地动天灾,想来不足以让这位唐家老祖畏惧才是,还是说这位唐家老祖知道什么隐情?或者牵涉到了唐家的什么秘密?

    李玄都心思几转,身形当先掠出正堂,直接飞上天空,在此过程中,自然也触发了许多唐家堡的机关,但都被李玄都的“极天烟罗”挡下,没能伤到他分毫。

    李玄都身形拔升至百丈高空,俯瞰脚下的唐家堡,同时神念发散。在他的视线中,没有任何地动的迹象,在他的感知中,也没有任何高人出手强攻唐家堡的痕迹。

    那么李玄都可以断定,这次震动应是来自唐家堡的内部,倒像是某种东西炸裂开来,让李玄都忍不住联想到太平宗贮藏火药的库房,唐家同样擅长使用火药,难道是唐家堡中的火药库被引爆了?

    如此想着,李玄都重新落回唐家堡中,此时唐穆霸、李非烟、唐夫人等人也从正堂中出来,站在正堂前的天井中。

    李玄都不打算兜圈子,直接开口道:“唐老爷子,可否见教?”

    唐穆霸神色变化不定,良久之后,化作一声长叹,“如果老朽所料不错,是蜀王陵中出现了变故。”

    李玄都讶然道:“蜀王陵?”

    唐穆霸点了点头,说道:“不是本朝的蜀王,而是蜀州第一位蜀王,‘白帝’公孙述的陵墓。”

    李玄都越发惊讶,“唐老爷子的意思是‘白帝’公孙述的陵墓就在唐家堡……的下面?”

    唐穆霸看了唐夫人一眼,说道:“婉儿,就由你来说吧。”

    “是。”唐婉应了一声,“我们唐家先祖本就是‘白帝’的属下,在‘白帝’战死之后不久,蜀州被光武帝收复,天下一统,光武帝麾下大将尽诛公孙氏满门。在那个时候,为了防止‘白帝’的陵墓被毁,我们唐家先祖将‘白帝’葬入陵墓之后,将地面上方还未完工的陵园一把大火烧成白地,后又在陵墓入口位置修筑堡寨,护卫陵墓,这便是唐家堡的由来。转眼间千余年悠悠而过,唐家已经不再为公孙氏守卫陵墓,可唐家堡也没有迁往他处,还是在白帝陵的上方。”

    李玄都看了眼脚下地面,“也就是说,刚才的异动是从白帝陵中传来的。”

    唐夫人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也许是曾经的类似经历,让李玄都想起了长生宫。

    长生宫中有一方经过人工开凿后的圆柱形巨大洞穴,上下高有百丈,左右直径约有五十丈,在周围的岩壁上如蜂巢一般开凿出了无数崖穴,密密麻麻,而每一

    个并不算大的崖穴中,都躺着一口棺材。如此一方洞穴,少说也摆放了数千口棺材。

    唐家受到阴阳宗的胁迫,那么位于唐家堡的下方可曾受到阴阳宗的染指?

    念及此处,李玄都开口问道:“唐老爷子,阴阳宗知道白帝陵的事情吗?”

    唐穆霸犹豫了一下,说道:“他们不仅知道,还曾派人进入了白帝陵。”

    李玄都知道自己猜测对了,虽然他与地师接触不多,但他有一种感觉,地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并非孤立,而是与其他事情相互联系的,多线齐头并进。所以单纯从一件事上,很难判断出地师的意图,比如上次地师攻打大真人府,如果仅仅是孤立地看待此事,那么很难弄清地师的意图,只有联系到地师劫走沈大先生、玄都紫府现世、阴阳宗撤离北邙山等事情之后,才能发现地师的意图。

    换而言之,地师擅长将自己的一个大目标拆分成无数个小目标,然后将这些小目标分开施行,并加以伪装,以达到隐藏自己意图的目的。

    李玄都不由想到,地师派遣王天笑攻打唐家堡,到底是为了唐家堡,还是唐家堡下方的白帝陵。

    李玄都问道:“唐家中有没有人进入过白帝陵?”

    唐穆霸道:“三十年前,老朽曾经进去过一次。”

    唐穆霸脸上露出追忆之色,又夹杂着几分伤情。

    李玄都问道:“白帝陵中到底有什么?”

    唐穆霸长长叹息一声,“事到如今,也不好相瞒清平先生,白帝陵的确有些财物,不过不算多,毕竟当年‘白帝’称帝的时间也就十二年而已,只占据了一州之地,不能与历朝历代的皇室相比。而且这些财物也被……被我们唐家的历代先祖挪用,当老朽进去的时候,陵墓之中已经是空空如也。”

    说到这儿,唐穆霸神情复杂,“可是老朽却遇到了另外一件怪事。”

    李玄都立刻问道:“什么事?”

    “‘白帝’活了过来。”唐穆霸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长生宫的木勾真人。

    唐穆霸放缓了语气,“我们唐家历代先祖虽然陆续挪用白帝陵中的财物,但还是留下了祖训,绝不能踏足白帝陵的核心位置,不管那里有什么东西。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地宫的核心位置到底有什么。老朽进入白帝陵后,仍是遵守祖宗遗训,未曾进入地宫的核心位置,却没想到有‘白帝’会从里面出来,老朽之所以认定它就是‘白帝’,是因为其身上还穿着帝王的十二章服,戴着平天冠,与‘白帝’的生前画像一般无二,而且那一身尸气半分做不得假,不可能是有人潜入陵墓假冒‘白帝’。”

    李玄都道:“是起尸。”

    “是。”唐穆霸又是叹了口气,“当时和老朽一起进去的,还有老朽的一位堂弟,我们两人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正在愣神的时候,那‘白帝’已经向我们扑来,没有丝毫的迟疑。后来回想起来,应是我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引来了‘白帝’,毕竟这等僵尸之物天性就要吸食人血。我们二人当时

    只是归真境的修为,而那‘白帝’所化的僵尸却是刀枪不入,我们的暗器和毒经都伤不得它分毫,我们只能且战且退,一边向入口逃去,一边用火药炸毁陵墓的甬道,可就算如此,我那位堂弟还是被‘白帝’抓伤了后背,逃出白帝陵后,没过几年就过世了。”

    李玄都问道:“‘白帝’呢?”

    唐穆霸道:“我们两人虽然不是它的对手,但那时候老朽的叔伯、兄弟、子侄却是不在少数,召集人手之后,我们二次进入白帝陵,经过一番苦战之后,将它重新逼回了地宫深处,并用炸药将甬道炸毁。想来就是此事参与的人太多了,才会走漏了风声,被阴阳宗知晓。”

    李玄都问道:“阴阳宗进入白帝陵后,都做了什么?”

    唐穆霸摇头道:“老朽这就不知道了,阴阳宗并不让我们唐家人跟随,不过他们曾经通过陵墓的入口运出了许多碎石泥土,所以老朽推测,他们把我们当年炸断的甬道重新清理出来,进入了地宫的深处。”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地师掌握了古皂阁宗的传承,阴阳宗在养尸之法上封造诣,未必逊色于已经近乎覆灭的皂阁宗。”

    唐穆霸点头道:“清平先生说的是,我也怀疑他们在白帝陵中有什么图谋,只是慑于阴阳宗的霸道,老朽也无可奈何。”

    唐夫人突然说道:“阴阳宗曾经从白帝陵的入口中运出大量泥土,我默默估算过,他们运出的泥土已经远远超过了堵塞甬道的泥土,倒像是他们还在继续扩建白帝陵。”

    此言一出,李玄都心中已然了然,这座白帝陵很可能已经成为第二座长生宫,以地师为首的阴阳宗和皂阁宗余孽,继续在里面进行古皂阁宗未曾完成的“八部众”计划。

    《法华经》有云:“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非人”是形貌似人而实际不是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包括八种神道怪物。八部者,一天,二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

    “天”是指天神。帝释天是众天神的领袖。

    “龙”是指龙神。佛家的龙与道家的龙略有差别,没有五爪,大蟒蛇也称为龙。

    “夜叉”是鬼神,有三种:一、在地,二、在空虚,三、天夜叉也。

    “乾达婆”是服侍帝释天的乐神之一,身上发出浓冽的香气。

    “阿修罗”也是天神,男的极丑陋,女的极美。因为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好食物,帝释天有美食而无美女,互相妒忌抢夺,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修罗场”就是由此而来。

    “迦楼罗”是一种大鸟,翅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如意珠。此鸟鸣声悲苦,以龙为食。

    “紧那罗”,善于歌舞,是帝释天的乐神。

    “摩呼罗迦”是大蟒神,与“龙”不同之处在于是人身蛇头。

    按照古皂阁宗的设想,“帝释天”和“阿修罗王”足以媲美金甲尸和银甲尸,若是再有其他六部众的合力相助,当能无敌于世间。

第八十二章 八部众

    当年的皂阁宗能够鼎盛一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这些计划,虽然有异想天开之嫌,但如果真能实现,只怕是难有人正面抗衡。且不说媲美长生地仙的“帝释天”和“阿修罗王”,就说其他六部众,已经超出了僵尸之流的范畴,可以称之为怪物,几乎可以媲美古时的荒兽、妖兽。皂阁宗此举可谓是逆天而行,也难怪最终失败。

    可李玄都明白,万事也不能都寄托于冥冥之中的天数,若是什么也不做,只等天数,只怕皂阁宗就成功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问道:“白帝陵的入口在哪里?”

    唐夫人道:“清平先生请随我来。”

    李玄都等人随着唐夫人离开了天井,唐家堡名为堡垒,内部被分割成许多大小不一的院子,院子与院子之间又构成了一条条小巷,四通八达,就像棋盘上的纵横十九道。初入唐家堡之人,很容易在这些大同小异的院子和巷子中迷失方向,然后死于隐藏在各处的机关暗器,所以很少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唐家堡中。

    在唐夫人的引领下,李玄都等人渐渐远离了紧促的院子和密集的巷子,来到一处开阔地,如果说唐家堡的其他地方就像一片细密的网格,那么这儿就是一块巨大的空白。

    李玄都不由感叹了一声,这里更像是一口巨大的井,井口足有半亩之地,向下变成阶梯状,一圈套着一圈,一环套着一环,李玄都站在边沿位置,大致数了一下,足有七环,也就是被分成了七层。“回”字是两个“口”字套在一起,此地从上往下俯瞰,就像是七个“口”字套在一起,层层递减。方才李玄都从上空俯瞰时,并未发现此处异常,是因为在井口的上方还修建了一个顶棚,以许多立柱撑起。

    李玄都忍不住摇头道:“这个入口,未免太招摇了吧?”

    唐夫人解释道:“最早的时候,并非是现在这样,只是被阴阳宗改建成现在这个样子。”

    李玄都问道:“阴阳宗是否向里面运送过其他东西?”

    唐夫人点了点头,一指不远处的两道大门,“运过,他们还专门开了一道门,绕过了唐家堡的正门。”

    李玄都收回视线,“阴阳宗倒是不避讳唐家。”

    唐夫人道:“因为根本无法瞒过我们,除非他们把唐家中人全部杀掉。不过阴阳宗也把这片区域划为禁地,不让我们唐家中人靠近分毫,其实这处入口本就是我们唐家的禁地,除了族中长老,其他人不能靠近,所以阴阳宗的举动,只有很少唐家人知道,其他人就算知道了些什么,也只当是长老们的行为。”

    李玄都问道:“此地怎么不见阴阳宗的守卫?”

    唐夫人答道:“在阴阳宗离开北邙

    山后,原本驻守在此地的阴阳宗弟子也陆续离去,只剩下王天笑还是每半年来唐家一次。”

    李玄都已经明白了,唐家哪里是想要反水,分明是看阴阳宗大势已去,想要趁机摆脱阴阳宗的掌控,又忌惮阴阳宗的余威,不好直接求助道门,为此营造出反水的假象,将道门中人吸引过来。先前李玄都还感到奇怪,怎么唐家早不反叛,晚不反叛,偏偏选在道门正要立威的时候反叛,难道他们不怕道门的雷霆之怒吗?现在看来,倒是他想得浅了,他在第一层,唐家在第二层。想来老丈人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让他来“敲打”一下,而不是直接灭掉唐家。

    李玄都不由看了唐家父女一眼,暗忖这到底是谁的主意,然后李玄都想起唐夫人在唐家镇大宅中的言行,又是慌乱又是无奈,竟是将他给骗了过去,可见其心思深沉,由此认定这多半是唐夫人的主意。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不再敢小看这对唐家父女,说道:“如此说来,白帝陵中已经没有阴阳宗的弟子,那么你们觉得是什么导致了方才的异动?”

    唐夫人和唐穆霸又是对视一眼,由唐夫人开口道:“我猜,会不会是‘白帝’重新脱困了?”

    “有这个可能。”李玄都沉吟着说道,“按照唐老爷子的描述,‘白帝’刀枪不入,无惧各种机关和暗器,归真境之人也不是它的对手,那么很有可能是‘铜甲尸’,大致相当于天人境的高手。”

    唐穆霸点头道:“应该是了。”

    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就进到白帝陵中一探。”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非烟开口道:“不可,刚才的异动颇为蹊跷,若是阴阳宗中人还留有什么埋伏……”

    此时李非烟也渐渐察觉出不对了,她嘴上说的是阴阳宗,实际上还是有些信不过唐家,怕唐家和阴阳宗联手给李玄都设下埋伏陷阱。

    李玄都明白李非烟的担心,淡淡一笑,“姑姑不必担心,有国师、地师、圣君、‘魔刀’的金帐王庭我都去得,难道一方小小白帝陵我就去不得了?当初我修为未复便能闯入皂阁宗经营多年的长生宫,苦战太阴尸。如今我已经是天人造化境,修为远超往昔,更不怕区区铜甲尸。”

    李非烟也不是扭捏之人,听李玄都如此说,便道:“也罢,那你万事小心,我与渊真子在外面接应你,如果有事,你就燃烧‘子母符’。”

    唐家父女也道:“清平先生小心。”

    李玄都应了一声,纵身一跃,直接跳入陵墓的入口之中。

    这个入口看似是个垂直的井口,实则只是被阴阳宗将上方的封土给挖空,真正入口位于“井底”,还是一条长长甬道,不过沿途的石门都已

    经被毁去,而且甬道也被强行拓展过,被原来拓宽了一倍,以至于一般地面墙壁铺有石砖,一半地面墙壁什么也没有,似乎是用某种术法加固,痕迹十分粗糙。

    以李玄都对阴阳的了解,他们不可能派遣大量的民夫在这里挖掘开凿,所以很有可能是许多高手亲自动手,尤其是天人境以上的高手,只要掌握一定的技巧,一人便可抵得上数百人。如果是方士,效率还能更高,然后再让修为稍低的普通弟子将泥土运送出去。

    李玄都有过进入陵墓的经验,沿着这条被拓宽的甬道向下方走去。

    这条甬道是倾斜向下的走向,当李玄都走出大概百余丈的时候,进入一个岔路口,就听得从其他几条岔路中传出阵阵嘶吼声音。紧接着就见无数活尸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甬道虽然经过拓宽,但毕竟还是位于地下,空间有限,这些活尸闻到活人的气息之后,个个奋勇争先,竟是将甬道塞了个满满当当,各种腐烂的血肉堆砌在一起,看不到半点缝隙,实在让人恶心。

    如果是刚刚进入长生宫的李玄都,遇到这样的尸潮,除了调头返回地上之外,没有其他应对的办法,可现在的李玄都已然不同,他只是轻轻挥袖,便设下几道无形气墙。气墙中有剑气流转,任由这些活尸一头撞在气墙之上,立时湮灭无形,不留下半点痕迹。

    李玄都继续前行,遇到的活尸越来越怪,也越来越多,起初时候遇到的活尸,不管如何狰狞骇人,最起码还保持了一个人形模样,可后来遇到的活尸,就渐渐没有人形了,有的四脚着地,如同壁虎一般在墙壁上飞快奔行,速度极快,而且还在墙壁之间来回弹跳,若非遇到了李玄都,换成其他一般的江湖人士,只怕要吃大亏。还有的体型壮硕如同一头小象,仅仅往前面一站,便完全堵住了甬道,就算用利器将其杀死,尸体立刻开始化脓腐烂,散发出阵阵毒气,很难解决。

    待到李玄都离开甬道,进入一处开阔地,发现此地又多出了许多背后生出双翼的奇怪活尸,这些活尸体型很小,头上生有肉瘤,双翼极大,所以可以离地飞行,而且爪子十分尖锐,最喜欢攻击头骨,这让李玄都联想到了“八部众”中的“迦楼罗”。

    在李玄都以剑气将这些活尸涤荡一空之后,又遇到了生有蛇形的活尸,倒像是人与巨蟒被强行拼接在一起,这让李玄都愈发感到震惊,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到底是何等胆大妄为,竟然能做出这等忤逆人伦之事。

    由此看来,阴阳宗已经重现了部分“八部众”,虽然这些八部众尚不十分完善,但可以预见,如果继续下去,必然会造就许多恐怖怪物现世。

    李玄都愈发坚定了要将此处彻底毁去的念头。

第八十三章 耿月

    相较于当初的长生宫,白帝陵内部的活尸更为可怕,甚至可以伤到寻常先天境和普通归真境的高手,如果李玄都还是当初的李玄都,就算有颜飞卿和苏云媗相助,也很难突破白帝陵的外围甬道。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李玄都距离地仙只剩下半步之遥,如果说地仙已经是半仙半人,逐渐脱离人的范畴,超凡入圣,那么天人造化境就是纯粹人力的极致。

    李玄都不再满足于探索白帝陵,他还要将此地彻底毁去。

    李玄都扫出一道纵横剑气,将蛇头人身的“摩呼罗迦”斩杀大半,然后再一弹指,如线剑气射出,将剩余的“摩呼罗迦”一一射杀。

    接下来出现在李玄都面前的是两面还保存完好的石门,此时石门紧闭,一个巨大的符箓覆盖了两扇大门,将其彻底连为一体。

    李玄都飞起一掌拍在石门上,整个陵墓轰然震动,无数灰尘簌簌落下,石门连同石门上的符箓被这一掌中蕴含的沛然巨力击成粉碎。

    石门之后是一条未曾被拓宽过的甬道,幽深黑暗,没有活尸。

    李玄都步入其中,立刻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意,同时眼前出现了许多虚幻的影子。这些影子的轮廓婀娜妖娆,曲线起伏,显然不是男子,而是女子,李玄都立刻联想到“八部众”中的两位乐神。

    李玄都变换“元一初始剑气”,以实击虚,将这些并无实体的冤魂悉数绞杀。

    李玄都所过之处,所有出自“八部众”的怪物无一幸免,全部被他斩杀。当李玄都走出这条长长甬道的时候,其中已经再无半分阴冷之感。

    此时李玄都终于来到了唐家炸毁的部分,这里的甬道和部分墓室虽然被阴阳宗重新清理,但还是能够看出曾经断裂、坍塌的痕迹,这也意味着距离白帝陵的主墓室地宫已经相去不远。

    在剩下的一段路途中,李玄都又遇到了一些零星的袭扰,也的确给李玄都造成了一些麻烦。李玄都隐隐感觉到,想要对付这些类似“八部众”的怪物需要找到它们的弱点,类似于横练功夫的罩门所在,不过李玄都的境界实在是太高,根本无视了这些所谓的弱点、罩门,直接以力破巧,将其悉数抹杀。

    当李玄都走入主墓室的时候,发现这里的陪葬品已经被扫荡一空,只剩下一座被打开的石棺,石棺内也是空空如也,不见墓主人的踪影。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陪葬财物应是落入了阴阳宗的手中,发死人财也是皂阁宗的老传统,与皂阁宗沆瀣一气的阴阳宗自然也不会手软。至于墓主人,也就是曾经的白帝公孙述,此时已经尸变为铜甲尸,当然也不会留在石棺之中。只是李玄都不清楚阴阳宗是怎样处置铜甲尸的,要么是直接灭杀,要么是收为己用。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发现这座主墓室竟然不是整个陵墓的尽头,在主墓室的后方,还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地下天然洞穴。在这里,竟然修筑了一座圆形的陵园,以水

    银河环绕。

    整个陵园有四条神道和四座立于神道之上的牌楼,除了一条神道连接白帝陵的主墓室之外,另外三条神道不知通往何处。

    李玄都所在这条神道的牌楼下站着一个女子,勉强可以算是旧相识。

    皂阁宗三堂四坛,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炼魂堂堂主耿月,旱魃坛坛主孔无忌,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将臣坛坛主范文成,后卿坛坛主洪成仇。眼前这个女子便是炼魂堂的堂主耿月。

    当初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这也是皂阁宗最后的余孽。

    长生宫一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李玄都在前往金陵府的途中曾经毁去一座,不过那座养尸地与这座白帝陵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

    李玄都在此地见到耿月,可谓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他有些好奇耿月现身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想要只身抵挡已经今非昔比的李玄都,所以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开口问道:“耿堂主,有何见教?”

    此时耿月与过去的她相比,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哪怕是面对李玄都,也没有丝毫畏惧,神色漠然,道:“果然不出地师所料,清平先生还是找到了这里。”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是地师让你在这里等我的?”

    耿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清平先生一路行来,可有什么所见所感?”

    李玄都回想起那些稀奇古怪的怪物,说道:“有悖天理。”

    “仅仅是有悖天理吗?”耿月望着李玄都,“难道你看待世间万物还仅仅局限于伦理,流于表面,而看不到其背后的大道?如果仅是如此的话,那么你却是浪费了地师的一片苦心。”

    李玄都越发感到疑惑,“地师的苦心?就是那些怪物?”

    “它们不是怪物。”耿月抬高了语气,“它们是果实。”

    李玄都重复了一遍,“果实?”

    “正是如此。”耿月张开双手,“这是皂阁宗历代先贤留下的种子,地师把种子种下,浇水施肥,种子长成了大树,终于结成了果实。”

    李玄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良久之后,方道:“一颗不容于天地人心的果实。”

    耿月对于这个说法十分不满,冷哼一声,“愚不可及。自千年以降,整个世道就在原地踏步,仅仅在一个圆圈里打转。就拿正一宗来说,千年之前的正一宗是什么样子,今日的正一宗还是什么样子,哪怕有兴衰起伏,但根本是没有变过的。千年前的正一宗弟子修炼什么样的功法,今日的

    正一宗弟子还在修炼什么功法,可谓是固步自封!你认可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确有些道理。”

    平心而论,绝大多数宗门无论兴盛还是衰弱,的确本质未变,在正道十二宗中,有所改变的是清微宗,因为李道虚的缘故,无论是赖以为根本的功法,还是宗门的实力地位,都往前大大迈进一步。

    “何止是有些道理。”耿月继续说道,“知道我们皂阁宗当年为何能独霸天下吗?就是因为我们皂阁宗从不遵循守旧,当年的阁皂道不敌金甲尸、银甲尸,那我们就求变,由‘阁皂’变为‘皂阁’,从驱鬼变为御鬼,从驱尸变为养尸,师敌长技以制敌。既然人可以种花种草,可以嫁接植株,可以让马和驴生出骡子,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凭借人力让已经消亡的神兽重现人间?为什么不能以外力成就长生境界?你想过没有,如果成功了,那么世道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还是今天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吗?不会的,到那时候,天下不再是这个样子,不仅是江湖高人们沦为平常,就是那些高坐云端俯瞰众生的长生地仙们,也要被拉下云端,坠入凡尘之中。因为长生地仙不再靠什么机缘、造化、感悟,而是靠人力,千千万万的人力,人定胜天的人力。”

    耿月的这番话,像是一番疯话,可落入李玄都的耳中,却好似惊雷炸响,让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颤了一下,其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李玄都喝道:“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耿月哈哈大笑道:“我们要做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好,那我就借用清平先生的一句话来回答清平先生,我们要让日月换新天,我们要天下太平,我们要开万世太平。”

    李玄都只觉得一阵恍惚错乱,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不奇怪,从儒门七隐士或是儒门大祭酒的口中说出也不奇怪,甚至从李道虚、张静修、秦清、赵政等人的口中说出来,都合乎情理,唯独从耿月等邪道中人的口中说出来,非常奇怪,尤其邪月还用了“我们”二字,而不是单独的一个“我”字。

    李玄都问道:“你说的这个‘我们’到底是谁?是地师吗?”

    耿月用蔑视的目光望着李玄都,“当然是地师,但除了地师之外,还有其他人。腐朽儒门,不足道哉。无为道门,时过境迁。西来佛门,自欺欺人。三教九流,皆不足道。我们要开创一个全新的世道,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其中之一吗?”

    李玄都只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听她的口气,不仅不把儒释道三教放在眼中,还妄想重新开辟一个教派,取代三教。这是何等的狂妄和异想天开?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件事,澹台云曾经对他说过,地师喜欢为人师表,做国师,做帝师,扶持宋政,扶持澹台云,却不愿也不屑于自己做皇帝。

    想到这儿,李玄都生出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难道地师想要像圣人那样,做万世师表?

第八十四章 血神经

    李玄都不想再与这个疯女人废话下去,打算直接出手,先将这个疯女人擒住,然后再细细审问。

    不过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因为他发现耿月的情况有些不对,绝非普通的天人境大宗师那么简单。

    这让李玄都有了一个极为不好的猜想。

    下一刻,整个陵园中的气息突然生出变化。原本白帝陵就笼罩在一层浓郁的死气之中。犹若实质,让人窒息,甚至武道高手都要在此地被大大压制,就像一潭死水,唯有李玄都出手的时候,才会短暂地在水面掀起浪花。

    现在,这方死气沉沉的“潭水”突然生出一个漩涡,无数死气如长虹吸水一般被吸入其中,然后悉数灌注到了耿月的体内。

    李玄都不再犹豫,手中出现“人间世”,人随剑走,一剑掠向耿月。

    神道在剑气余波下,如同被犁过一般,裂开一道沟壑,而牌楼更是寸寸碎裂。唯独在牌楼下方的耿月竟是毫发无伤,吸纳了大量死气的耿月开始异变,皮肤变得透明,可以清楚看到皮肤下的经络、血肉,却不见骨骼,似乎骨骼已经彻底溶解,十分恐怖。

    这一剑在耿月面前三寸的位置停下,不能再前进分毫。

    李玄都可以感觉到无数死气凝聚成一面,强行抵住了“人间世”的剑尖,使得“人间世”不能再前进分毫。

    李玄都冷哼一声,剑上剑气转化为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强行撕扯开耿月面前笼罩的死气,一剑刺入耿月的心房。

    可耿月却浑然不觉一般,一掌扫出,其中蕴含的巨力竟是将李玄都短暂逼退,而她则是身如鬼魅地向后跃去。

    李玄都如何会放她轻易走脱,再次出剑,剑气更胜第一剑,便是宋政也不敢硬接这一剑。

    在这一剑之下,耿月的体魄自然是无法抵挡,直接炸裂成一团血雾。

    李玄都停下身形,环顾四周,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而且那团炸开血雾久久没有消散,反而是凝而不散,其中饱含着一股暴虐凶残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气息,已经不是活人,这也印证李玄都方才的猜想,耿月很可能已经将自己变成真正的“八部众”之一了。

    下一刻,血雾重新凝聚成一个血人,仅仅可以从轮廓上判别出她的女子身份,滚滚鲜血在她的身上流淌,模糊了一切体貌特征。

    李玄都忽然记起一门魔道的大成之法,修炼之前要将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整个剥下,只余血肉,残忍无比,非大毅力之人不可修炼。不过修炼有成之后,玄妙无比,可使本身化作一道血光,无形无相,飞天遁地。还可以通过吞噬他人气血来增加自身修为,每多杀一人,修为就会多高上一分。

    眼前这一幕,却是与传闻的魔道神功十分相似。

    世间虽然有正邪之分,但正邪

    终究是同归于道门之中,而在正邪之外,还有魔道,却是不容于世间,江湖上每隔数百年就会有一个魔头出世,掀起腥风血雨,造下无数杀孽,最终死于正邪两道的联手绞杀之下。

    这门魔道功法传承自一位上古魔头,名为“血神经”,剥下人皮之后,以魔针刺体,魔火炼化,至少要受九年的生不如死之苦,将自身上下的肉、骨、筋膜、经络全部炼化为精血,等到炼化功成,整个人化作一道血影,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与人敌对交手时,也无须使用什么法宝外物,其自身就是一件无双法宝,只要朝对方一扑,立时透身而过,对手的神魂精血立时就要被他吸走化作滋补之物,而且他所化的血影还可将对方肉身体魄化为己用,再去害其朋友同门,所杀之人越多,他可吸纳的神魂精血也就越多,自身修为也就越高,端的厉害非常,阴毒无比。这样的魔道功法,就是邪道中人也不敢贸然修行。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竟然有幸见识到传说中的魔道手段。

    不见耿月如何动作,她整个人化作一抹血影,伴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直扑李玄都。

    李玄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展开“极天烟罗”的同时,激发出无数剑气,在自己的四面八方结下一张剑气罗网。

    耿月所化的血影围绕李玄都不断扑杀,血气对上剑气,嗤嗤燃烧作响,使得无数血色烟雾升腾,接着血雾又化作血水,从空中落下,一时之间当真是腥风血雨,凡是被血水触及的地面,尽被腐蚀,满目疮痍。

    血雾之中,耿月的面庞时隐时现,虽然被血水覆盖包裹,但仍旧依稀可见眉眼鼻口形状,不断扭曲,狰狞无比,已然是没有了神智,然后她的身形猛地膨胀开来,生出无数污血不断向外涌出,然后化作一条悬于空中的滚滚血河。这让李玄都想起了那些没有半点鲜血的活尸,难不成那些活尸的鲜血全被抽离到了此处?

    李玄都身形一动,身周如林剑气亦是随之而动,不等血河弥漫开来,无数剑气已经蜂拥而至,与血河对冲,如同两军对垒。

    李玄都踏在血河的浪头之上,出剑不停,使得流淌不休的血河表面荡漾起无数涟漪,露出鲜血覆盖下的骇人景象,竟是无数张人脸,男女老少,似虚似幻,面目模糊,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白之色,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让人头皮发麻。

    李玄都立时明白耿月为何能在短时间内修为大进,实在太过剑走偏锋,为了汲取那些外来的修为,竟是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器皿,筑造成为一座熔炉,熔他人亦是熔自己,最终融为一体,再也难分彼此。这等修为虽然恐怖,但是能收不能放,如今的耿月就像一个爆竹,点燃了引信炸开容易,炸开之后再想还原成原本的爆竹模样,却是万万不能了。这也是魔道功法的局限所在,所以就是邪道中人也甚少修炼。

    就在这时,血河猛地翻滚上涌,竟是要将李玄都包裹其中。

    李玄都只觉得自己陷入万千人厮杀的沙场之中,四面八方皆是敌手,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此时何止四手?

    李玄都大喝一声,用出“慈航普渡剑典”中“剑字卷”的绝学“千剑观音”,此时他已经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又学了“心字卷”,用出的“千剑观音”丝毫不逊于白绣裳本人。

    此剑有四种种变化,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手;一者是以气机化作百剑,一者是此时白绣裳的用法,直接化出一尊手持百剑的观音法相。还有一种用法, 干脆是两者合一,自身化出百手法身,威力无穷。

    只见得梵音禅唱,天女散花,继而白光当空洒落,一尊高有三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百手之多,这尊百手观音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却又神意相仿的“人间世”,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观音法相现世之后,百手轮转,百剑随之而动,剑影绚烂,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带着凌厉剑气,与四面八方涌来的血河相击。

    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与剑网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李玄都驾驭观音法相,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已然到了当初白绣裳的境界,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若论剑法之玄妙,李玄都只是逊色于李道虚一人而已。

    寻常人等一心两用已是难得,李玄都本身就是擅长一心多用之人,一心驾御六十四种不同剑法至于,又用出“四海潮生剑”,此剑是张海石观潮起潮落而悟,剑势浩大如海,所谓海乃百川,有容乃大,此剑是张海石在东海打潮所悟,用来对付滚滚血河,最是合适。

    如此片刻之后,意图包裹着李玄都的血河轰然炸裂。无数血水纷飞,好似异常血雨,不过片刻功夫,耿月又完好无损地凝聚成形。

    李玄都心中暗忖:“竟然是不死之躯,倒是难缠。可话又说回来,在这人世间,何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说?就算是佛门中的真正天神帝释天,也有天人五衰,身为一劫地仙的国师尚且陨落,更何况是未及地仙境界之人?”

    念及于此,李玄都施展开“南斗二十八剑诀”,布下剑阵,将其团团围住。

第八十五章 铜甲尸

    耿月被李玄都以剑阵困住之后,再次化作滚滚血河,开始左突右冲,意图冲破剑阵。可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阵”若是这么容易就被破开,那么青鹤居士也不会败在李玄都的手中了。

    只见李玄都右手的食中二指并拢一处,以剑指画了一个圆,然后剑阵陡然收缩,就如方才耿月所化的血球挤压李玄都那般,开始挤压化耿月所化的血河。

    便在此时,异变陡生。一道气息强横的身影陡然出现在李玄都的身侧,一记毫不留情的鞭腿朝李玄都横扫而至。

    李玄都的右手仍旧维持剑诀,横起左臂格挡,身形微微一晃。

    可与此同时,还有一道身影出现在李玄都的背后,一爪狠狠抓向李玄都的后背。

    爪风凌厉,又是在这等强敌环伺之地,李玄都不敢大意,只得暂且放弃手中的剑诀,身形一晃,躲过了从背后袭来的一爪。

    李玄都凝神望去,袭击他的两道身影一高一矮,高的足有丈余,身披青铜铠甲,铠甲几乎与血**魄合为一体,乍一看去,就像是皮肤异化为了甲胄的形状,又似是甲胄嵌进了皮肉之中。矮的其实不矮,身高与常人相差仿佛,只是站在丈余之高的巨大身影身旁,显得十分矮小。它并未披甲,而是头戴平天冠,身着十二章服,俨然是一位帝王形象。

    李玄都见过那个巨大身影,它是藏老人精心培育的铜甲尸,在长生宫一战的时候,曾经与悟真大师有过交手,其后就连通皂阁宗众人一起不知所踪,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至于那个帝王装扮的身影,其身份也不难猜,应该就是白帝陵的主人,曾经的蜀王,‘白帝’公孙述。看来唐穆霸没有说谎,它果然尸变为铜甲尸,现在应是落入了阴阳宗的手中。

    这两尊铜甲尸本就体魄强横无比,更甚于太阴尸,在陵墓这等死气浓郁之地,占据地利优势,堪比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李玄都固然不惧,可想要无视两尊铜甲尸再去擒住耿月,却是极为困难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再刻意维持剑阵困住耿月,收回“人间世”后,对上了两尊铜甲尸,“人间世”虽然是木剑,重量极轻,便是少年人也可以轻松舞动,可在李玄都的手中,却仿佛有万钧之重,只是在公孙述的肩头上一压,便迫使它双膝弯曲,脚下地面碎裂。

    这便是举轻若重,比之举重若轻又更高明了一层。只要气力足够,将重锤舞得如羽毛一般并不难,可想要把轻飘飘的羽毛舞出重锤的压迫,却是需要足够的技巧了。

    在压伏公孙述之后,李玄都又一掌对上了另外一尊铜甲尸挥来的拳头,这个拳头足有头颅大小,若是被其砸中,寻常人只怕半个身子便要变成一团血雾,李玄都的手掌在这一拳面前,显得极为渺小。

    两者相击,李玄都身子微微一震,身上衣衫好似被风吹过,从袖口开始,依次鼓荡,继而平息。那尊铜甲尸却是直接倒飞出去。并非铜甲尸的

    气力不如李玄都,而是李玄都以“逍遥六虚劫”化去了铜甲尸身上的尸气,于是铜甲尸只剩下纯粹的体魄力量,自然不能与蕴含了磅礴气机的李玄都相比。

    就在李玄都出手逼退两尊铜甲尸的时候,耿月所化的血河已经冲破了没有李玄都继续维持的剑阵,朝着李玄都奔涌而来。鲜血凝成的河水之中涌现出无数人脸,带着若有若无的凄厉鬼哭,若非此地已经近乎死域,少有生灵,否则不知要有多少生灵被血河的气息污秽至死。

    面对这等血河手段,李玄都身为武夫出身,除了正面硬碰硬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取巧手段。若是换成一位与李玄都境界相当的方士在此,便可用天雷、烈火等至阳手段来破去至阴至秽的血河。不过李玄都还有 从国师那里得来的神通,以“长生石”显化出身外化身之后,化身手持“长生杖”,往脚下地面一顿,以杖落之处为中心,所有的颜色迅速褪去,只剩下黑白二色,时光为止凝固,血河也保持着奔涌的态势凝固于半空之中。

    无定势的血河尚且如此,两尊铜甲尸更是难逃光阴长河的威能,被定于原地,动弹不得。

    李玄都哪怕有“长生杖”相助,所能停滞时光长河的时间仍旧只有极短一瞬,不过对于高手之争来说,一瞬已经足够。

    趁此时机,李玄都收回压在公孙述肩头上的“人间世”,凝聚剑气,然后朝着血河一剑劈出。

    剑气浩荡,血河被一剑分开。在无数虚幻人脸之后,逐渐显现出耿月的人脸,不过耿月的面庞已经开始与其他脸庞重叠,意味着耿月施展出这门魔道功法之后,她就开始不可避免地与她吸纳的残魂彻底融为一体,不可逆转,这也导致了她神智错乱。平心而论,并非耿月主动用了这门反噬极大的诡异功法,而是李玄都的沛然一剑,将耿月的体魄击碎,使得功法自行运转,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是李玄都点燃了爆竹的引信,导致爆竹炸开。

    不过李玄都的这一剑却是强行打断了融合的过程,使得耿月复又有了片刻的清明,她望向李玄都,说道:“清平先生好手段,我修炼了此等难容于人世的魔道功法,却仍是奈何不得你,佩服,佩服。”

    李玄都喝道:“耿月,蝼蚁尚且贪生,只要你说出地师的阴谋,我未必不能救你。”

    耿月用一种听到了笑话的目光望向李玄都,“就凭你?救不了我的。”

    李玄都心知耿月所言不错,他的确没有十足把握救下耿月,至多是勉力一试,能成与否,还是要看运气。之所以如此,一则是他并非方士,对于神魂一道并无太多了解,二则是他毕竟不是长生地仙,修为有所差距。如果换成一位天人造化境的方士,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地仙在此,不能让炸开的爆竹恢复本来模样,留下耿月的一道神魂却不算难事。

    就在此时,耿月话锋一转,“清平先生想要知道地师到底要

    做什么,其实我已经告诉过清平先生,地师要做的事情,是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的。张静修也好,李道虚也罢,他们虽然境界修为与地师相差无多,但格局和眼光却是比地师差了不知多少,要么局限在所谓的天下上面,要么局限在所谓的大道上面。天下是什么?大道又是什么?是一人之天下?还是一人之大道?地师曾经说过,唯有你还知道是天下人之天下,其余人皆不足道。”

    地师此言,倒是极合李玄都的心意,可不知为何,李玄都总是感到阵阵寒意,觉得地师认为的“天下人的天下”,与自己所认为的“天下人的天下”,必然有着极大的不同。打个比方,江湖中只有一个清微宗,可以理解为江湖中没有第二个清微宗,不存在道统之争,也可以理解为江湖中没有其他宗门,只剩下一个清微宗。相同的话语,却有截然不同的意思。

    耿月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地师还说过,一味精进修为,算不得大道,真正的大道,必然是要教化万民,改变世道,所以地师觉得你和我们是道同可谋,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

    李玄都不明白耿月为何在短短两年之间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如今的她就像青阳教中的教徒,对于地师有一种极为狂热的崇拜,李玄都一时间还不明白这是地师的某种手段,还是耿月发自本心的行为。若是后者,他倒是有些好奇地师的真正目的所在了。什么叫天下人的天下,又什么是大道,地师明明不屑于做皇帝,又为何要逐鹿天下。实在让人费解。

    想到此中种种,李玄都有了片刻的失神。

    便在这时,耿月趁着李玄都沉思走神的空隙,血河骤然凝聚成一道血影,往陵园中心位置的大殿飞掠而去。

    李玄都一惊,发现就在自己刚才走神的时候,不仅是耿月趁机逃遁,那两尊铜甲尸也已经逃离了此处。由此看来,这两尊铜甲尸要么是被人暗中操纵,要么就是生出了极为简单的灵智,已经知道趋吉避祸。

    不过李玄都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耿月的身上,暂且顾不得两尊铜甲尸,他身形一掠,进入陵园之中,一路上穿过重重禁制,来到大殿之中。

    刚进大殿,李玄都的目光立刻被大殿穹顶上星阵所吸引,此时耿月所化的血影就盘踞在星阵上,聚散不定,随着星阵的变化在各个星辰之间蜿蜒流动。

    便在此时,两尊铜甲尸再度出现,若在外面,两尊铜甲尸所携带的庞大尸气当然瞒不过李玄都,可因为此地死气弥漫的缘故,不仅极大削弱了李玄都的感知范围,也让两尊铜甲尸如鱼得水,可以轻松融入其中,很难被察觉发现。

    面对两尊铜甲尸的偷袭,李玄都并不畏惧,一手用剑,一手出掌,分别将两尊铜甲尸击退。

    可就在他出手的时候,大殿穹顶上的星阵陡然生出变化,化作大凶之相,射出一道星光,趁着李玄都击退两尊铜甲尸而无法躲闪之际,将他笼罩其中。

第八十六章 一拳

    如今的公孙述虽然一尊铜甲尸,可正如祁英一般,生前的他是极为了不得的人物,割据蜀州称帝,比之地师、宋政也不遑多让。当时公孙述麾下奇人异士众多,合力修建了这座白帝陵,这座白帝陵的核心又在于这座地下陵园,勾连地气,有极为玄妙的神异之处。

    在白帝陵落入阴阳宗之手后,地师又在陵园中多番改动,增添了一座周天星阵,连接陵园,以白帝陵为根基,勾连地气。若是被星光照到,长生境之下都很难逃脱。不过关键就在于此阵是死物,若是有心防备,很难照到天人境的大宗师,所以只能出其不意。

    李玄都固然有所防备,却不知道此阵的厉害,否则他定然会拼着被两尊铜甲尸伤到,也要躲开这道星光。

    就在李玄都被星光笼罩之后,他整个人短暂凝固,仿佛便成了一尊雕像,竟是动弹不得。

    不过李玄都的思绪并未被延缓凝滞,他立刻驾御自己的身外化身也进到大殿之中,以手中的“长生杖”强行停止阵法的运转,可就在这时,盘踞在星阵上的血影立时朝李玄都的身外化身扑来,就其死死包住,化作一个血球。虽然李玄都的身外化身是以“长生石”为寄托,无惧区区血影的侵蚀,更不怕被其吸走修为神魂,可一时半刻之间,也无法挣脱血影,便无法暂缓阵法运转。

    就在此时,李玄都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涌进无数念头,让他思绪混乱,无法集中精神。而且还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只见李玄都的表情开始扭曲,额头青筋跳动,喉咙里又一次发出“嗬嗬”之声,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无数钢锥刺穿了一般。

    李玄都只能徒劳地挥舞手中的“人间世”,意图以剑气破开这道星光。可这座周天星阵乃是勾连方圆近千里的地气而成,一直从白帝陵绵延至蛮族南疆境内,是何等庞大,李玄都修为再高,也无法正面硬撼,所以激发的剑气,悉数被星光化解,只是徒劳。

    万幸的是李玄都体内并无隐患,所以还能在星光下谨守最后的些许清明,他知道如此下去,他必然要陷入到不可挽回的险境之中,他乃是果决之人,立刻有了决断,哪怕是伤及本源,甚至是跌落境界,也要强行破开星光,逃出此地。

    他刚刚生出这个想法,忽然觉得脑海中的纷乱念头一清,然后在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极为小巧精致的拳头。

    这个拳头还不及李玄都拳头的一半大小,可其中蕴含的恐怖力道,却要让李玄都也为之心惊。

    这一拳重重落在了星阵之上,使得星阵中的星阵明暗不定,整个大殿轰然震动,无数砖石、瓦片、灰尘簌簌落下。震动随之从大殿传至殿外的陵园,又从陵园传入白帝陵中,最终就连白帝陵上方的唐家堡,也感受到了脚下传来的巨大震动。

    李非烟等人都惊讶莫名,就在这时,李非烟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龙儿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在这一瞬间,星阵与白帝陵之间的联系被打断

    ,笼罩了李玄都的星光也变得极为黯淡。

    趁此时机,李玄都一剑破开星光,逃出生天。

    他望向那个拳头的主人,更为震惊。

    因为拳头的主人正是被取名为龙儿的小丫头,不过此时龙儿脸上的表情十分肃穆、威严,与小小的身体十分违和。

    龙儿低头望向李玄都,笑了一声,“我又救了你一次。”

    李玄都先是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你是……”

    龙儿淡然道:“我刚才的一击,已经打断此地的地脉,强行中断了地气,所以你才能逃得一命。不过此举有个弊端,就好似是强行阻拦奔流河水,阻拦的时间越长,积蓄的河水也就越多,最终会变为洪水,冲毁堤坝。”

    李玄都虽然驱除了脑内的各种纷杂念头,但还是有些精神恍惚,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龙儿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再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地气就会彻底反噬此地,这座陵园也好,还是白帝陵也罢,都会彻底坍塌。”

    李玄都听到这里,终于回过神来,“地师不在这里?”

    龙儿道:“已经离开了。”

    就在这时,两尊铜甲尸又朝龙儿扑来。

    龙儿身形闪烁,出现在巨大铜甲尸的脑后位置,只是一记手刀,便让身高丈余的铜甲尸倒地不起,看起来就像是被一记手刀砍晕了一般。

    至于公孙述所化的铜甲尸,则被她以跃起后居高临下的一拳砸入地下,只剩下一个头颅还露出地面。

    李玄都虽然也可以轻松将两尊铜甲尸击退,但想要让两尊铜甲尸暂时失去战力,就要颇费一番手脚了,万不能如此轻描淡写。

    当今天下,有如此武道修为的,只有一人而已。

    圣君澹台云。

    绝大多数长生境的高人都是地仙,可也有例外,比如说宋政,他便是在地仙途径断绝的情况下,强行转入了鬼仙一途,所以他是一位长生鬼仙,而不应称之为长生地仙。另一个例外就是澹台云,澹台云虽然没有像宋政那样地仙之途断绝,但她曾经从地仙途径转入人仙途径,然后又从人仙途径再次转回地仙途径,以此获得了巨大的境界提升。所以在她登顶长生境之后,仍旧保留了部分人仙的特质,使她的武道修为极为强大。武夫最擅长近身搏杀,以至于澹台云在金帐王庭的时候,接连面对国师和地师,都丝毫不落下风。

    至于澹台云为何能够从一个成年女子变为幼稚孩童,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奇怪。他清楚记得,当初在澹台云与国师相斗的时候,将“太素玄功”运转到极致,她整个人便由年轻女子变为中年妇人,再由中年妇人变作白发老妪,接着返老还童,从老妪变为女童。在短短片刻之间,澹台云走过了人生四季,使其体魄在短时间内脱胎换骨,不仅将先前所受的伤势全部“洗”去,而且还使她的气机恢复至巅峰状态。而国师这位一劫地仙,虽然境界要高于澹台云,但经

    历了雷劫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太素玄功”,无论体魄还是气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如此一来,反而是澹台云占据了优势。

    对于这位圣君女帝,李玄都不敢怠慢,恭敬行了一礼,道:“多谢圣君相救。”

    “认出我了?”龙儿背负双手,看起来十分老气横秋,“你自己算算,欠我几条命了?”

    李玄都道:“在金帐王庭时,圣君将我从国师手中救下,算一次。这次圣君又从地师埋伏下救我,又算一次。已经是两次了。”

    澹台云的心性似乎随着身体年龄的变化有了细微的变化,虽然表情十分威严,但细节处还是有些天真可爱,她皱了皱鼻子,“你知道就好,有朝一日,可是要还的。”

    李玄都正色道:“那是自然。”

    澹台云转头看了眼还在纠缠李玄都身外化身的血影,伸手一探,直接将血影捉拿在手中,然后以极为精妙的手法抽丝剥茧,将血影中的各种“杂质”一一抽离出来,化为丝丝缕缕的黑气彻底消散,最后只剩下一团朦胧血光,被她握在掌中。

    这便是长生地仙的威能,虽然澹台云是武夫出身,但也能做到天人造化境方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澹台云说道:“此人便是皂阁宗的堂主,想来知道不少关于地师的秘辛,就交给我了。”

    “这是自然。”李玄都收回自己的身外化身,“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圣君。”

    澹台云干脆利落道:“说。”

    李玄都文斗:“不知圣君为何会提前返回中原中原?难道是草原的战事已经结束了?”

    澹台云道:“草原的战事远未结束,伊里汗和拔都汗还在交战,我之所以返回中原,是因为我发现地师已经秘密离开草原。”

    李玄都又看了眼澹台云的女童模样,迟疑道:“那些追杀圣君和那个陈安静的汉子,也是圣君安排的?”

    澹台云两眼一垂,“那些人不是我安排的,也不是十宗中人,倒像是销声匿迹多年的魔道中人,我听闻有些魔道中人趁着乱世四处搜罗根骨上好的女童和良家女子,不知是要练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如果不是李非烟恰巧出现,我便出手将那些人打杀了。”

    李玄都的神色有些古怪,暗想那些人把澹台云这尊大神带回去的景象,原本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 结果是一位让地师、宋政都要避让三分的女圣君,那可有好戏看了。

    李玄都正想着这些,就感觉自己头上被人敲了一拳,以他的体魄,竟然也是眼冒金星,差点站立不稳。

    然后就听澹台云冷哼一声,“你这小子,又在心里编排我是不是?”

    李玄都稳住身形和心神,讪笑道:“这个‘又’字是从何说起。”

    澹台云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宋政和秦清去了西京,我也要回西京了,代我向你姑姑问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拜访她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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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