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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七章 各自离去

    围棋之中复盘的说法,说白了便是回顾和总结。

    李玄都喜欢在行事之前思虑再三,而不喜欢在事后复盘,除非是事情变化出乎他的意料太多,就像今日之事。

    因为此地就要彻底坍塌的缘故,本想探一探另外三条神道通向何处的李玄都只能暂且放弃这个念头,在澹台云离去之后,他也往外行去,同时将这次唐家之行做了一个简单的回顾和总结。

    “首先,草原上的战事还没有完结,但进入了僵持阶段,短时间内谁也奈何不得谁。不必过于担心金帐会影响到中原的局势。”

    “其次,作为拔都汗和伊里汗的背后支持者,地师徐无鬼和圣君澹台云已经先后秘密返回中原。双方都选择了隐藏行踪。地师似乎曾经来过白帝陵,唐家人是否知情,尚不可知。澹台云似乎知道地师此行目的,所以澹台云出现在中州并选择隐藏在我的身边,并非是巧合,而是她有意为之。综上两点,是否可以理解为地师的图谋与我有关,而澹台云其实是把我当成了一个诱饵?”

    “再次,假设唐家并未与地师合谋,所作所为都是出自本心。那么地师明显预料到了唐家的反叛,顺势在此地留下了一些后手,若非有澹台云出手搅局,我已经落入地师的陷阱之中,结局殊为难料。不知这一点是否在地师的意料之中,如果地师预料到了澹台云的出现,那么他如何对付澹台云?”

    “最后,耿月不止一次提到的‘我们’,还有地师的谋划大计,到底是什么?地师的‘大道’似乎与境界修为并无关系,也不是逐鹿天下那么简单,似乎是关乎到世道在数百年后的走向去势,如果此猜测为真,那么地师的格局的确要高出其他人良多。只是不知具体谋划为何,又要如何影响到后世的走向。”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耿月说过的另外一番话,她说日后成为长生地仙,依靠的不再是什么机缘,而是无数的人力,再联想到阴阳宗继承自古皂阁宗的“八部众”计划,李玄都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地师要以纯粹的外力造就长生地仙。

    从“八部众”、上官莞、耿月,乃至于李玄都本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些许痕迹,地师总是能使人修为大进,远超正常修炼速度。显而易见,正常人从固体境到长生境,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能否走到最后,的确要看机缘,换句话来说,付出了努力,未必会有回报,就像是一场豪赌。地师似乎想要改变这个规矩,将豪赌变为买卖交易,付出多少银钱便能买回多少东西。

    想到这儿,李玄都忽然觉得,自己是否误会了地师,尚且不好说,但一定是小看了地师。

    如果地师成功了,可以预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朝廷会掌控整个天下。不同于如今的大魏朝廷和以往的历代朝廷,朝廷作为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定会掌握最多的资源,也就可以造就最多的长生地仙,那么拥有最强大武力的朝廷势必会扫清一切地方豪强,加强集权,真就成了天下英才尽入吾毂。

    不过这还是李玄都的猜测,地师是否有这样的谋划,尚且不得而知。毕竟李玄都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地师无意于朝代兴亡更迭,而是想要建立与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教门,以此绵延后世,做万世师表。

    李玄都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地师。

    说他是疯子?难道说偌大个天下就是被一个疯子随意摆弄?说他是不世出的圣人?可地师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配不上一个“圣”字。

    当然,如果地师真做成了一番伟业,建立教门,让三教变为四教,他以教祖之尊受后世敬仰供奉,那么不是圣人也是圣人了。

    ……

    巍然西京,雄立中原,九朝古都。

    樊烩走出城楼,冒着蒙蒙细雨站在城头上眺望远方。

    忽然雨势戛然而止,樊烩的脸色也随之白了一下。

    一道身影如同天外陨石一般轰然落下,城墙剧烈震动。

    一个人撞在城墙上,撞出一个巨大坑洞。

    如果樊烩没看错的话,这个人似乎是不久前刚在白帝城见过宋宗主。

    下一刻,又有人从天而降,整个人如同一柄长刃,划破天幕,狠狠刺入城墙。不过在这之前,宋政已经从大坑中跃出,躲开了这一刀。不等樊烩看清来人的相貌,那人已经是双膝微曲,以一蹬之力使整个人再次激射而出。

    此人离开之后,整面城墙轰然晃动,接着停滞的雨势再次变得鲜活,从天空中落下。

    瞬息之间,秦清追上宋政,一刀在宋政后背留下三尺血痕,宋政也毫不客气,反身以“施无畏印”推在秦清额头。秦清的身形一震,不过出手不停,仍旧一刀递出,刀上有雪白刀芒。宋政以双掌破开刀芒,挡下这一刀的同时以鞭腿扫向秦清脖颈。

    秦清被这记鞭腿扫中,身形瞬间偏移,旋转不休。不过秦清也在刹那之间以未曾持刀的左抓住宋政的脚踝,顺势抡圆,将宋政狠狠砸向城头。

    这一次,宋政直接撞塌了城楼,落入西京城中。

    身在城外的秦清举起手中的长刀,长刀在雨中发出一声畅快颤鸣。

    以秦清为中心的方圆十里之内,雨落的速度开始变缓,一个个雨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落着,甚至可以清晰映出秦清的面容,然后化作一柄柄水刀。

    在短短的几息之间,秦清身周就悬浮了万余道水刀。

    秦清举步前行,身后有万刀相随。

    秦清手中长刀前指,沉声道:“去!”

    刹那间,身后万刀齐声而动,声势浩大,铺天盖地。

    身处城内的宋政在一片废墟中缓缓起身,深吸了一口气,在漫天刀雨飞过城墙时,他一挥大袖。

    仿佛有一道无形铁幕随着宋政的动作在西京的上空缓缓落下。

    下一刻,就只见前赴后继的水刀猛然炸裂开来,变为漫天水雾。

    走在城外的秦清脚步越来越快,百丈距离转瞬即过,手中长刀没入城墙之中,其刀气透过城墙,激射宋政。

    这位曾经的西京主人大踏步向前,一手握住那道坚不可摧的刀气,将其碾碎,另外一手轰出一拳,无形气劲透过城墙击向秦清。

    城外的秦清顺势一掌拍向城墙,双方气机相撞,整面城墙猛然抖动,如遭地震。

    城墙的缝隙间尘土升腾。

    秦清右手向下一压,手中长刀瞬间没入地面,不见痕迹。

    城内宋政皱了下眉头,竟是没能发现长刀的半点痕迹。

    下一刻,大地震颤,长刀挟着地龙翻身之势在宋政脚下破土而出。

    这一刀,气势之雄壮,远胜方才的数刀。

    这才是秦清的十分精气神的一刀,没有任何铺垫,就这般不经意间直接用出。

    宋政的小腿几乎在瞬间就被刀锋彻底搅烂,而他则是借着一刀之势冲天而起,身周不断有雷珠浮现。

    很快天空中就有铅云汇聚,天雷阵阵。

    看到这一幕,樊烩知道自己该走了,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可不想为了观战把自己的小命也给丢了。

    樊烩最后回头望去,刚好看到一道道天雷从天而落,接天连地,似是天宫仙人发怒,骇人心魄。

    任谁也不曾想到,宋政竟然也会使用号称万法之尊的雷法,哪怕比不得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但也极为不俗,不可小觑半分。

    樊烩脸色苍白,不敢再回头去看,身形一闪再闪,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生死之地。

    这种程度的交手,即使是观战,也得是天人境才能安然无恙,若是想要横插一手,恐怕只有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才行。

    天雷落下,手中无刀的秦清单手一托,滚滚气机好似一条青龙腾空而起,与落下的天雷相撞,两者在转瞬之间玉石俱焚,只剩下无数细小电芒游散于天地之间。

    天空上的黑云愈发低沉,雷声轰鸣不止,紫电游走不定。

    雷鸣声中,层层乌云的中间位置缓缓出现一个巨大漩涡。

    第二道天雷从这个漩涡中轰然炸出。

    秦清收回自己的长刀,轻描淡写地一刀劈出,谈不上惊天动地,刀势如一道淡淡雾气,在滚滚天雷的威压之下,不见半分行迹。

    这一刀与浩大天雷相比,极弱极小,但天雷在这一刀面前却是猛然炸成漫天流萤。

    就在此时,一道浩大气机正在迅速接近西京。

    让正在交战双方的都为之一顿。

    两人很快都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这座西京的现任主人。

    宋政这位曾经的西京主人笑道:“不知夫人今日愿与我共同迎敌否?”

    回应宋政的只有一个拳头。

    拳意凌然,摧枯拉朽。

    宋政在身周布下的雷池竟是被这一拳击穿。

    宋政只能勉力躲闪,不过还是被顺势一肘击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数百丈。

    已经变回本来模样的澹台云又是一拳击出,拳意如山。

    秦清身周方圆百丈,都被拳意笼罩,秦清只能硬接这一拳。

    澹台云竟是直接对两位长生地仙出手。

    并非澹台云狂妄自大,而是宋政和秦清相斗多时之后,已经是元气大伤,面对状态完好的澹台云,都不是对手,除非两人联手。可三人之间互相敌对,各怀猜忌,无论是哪两个人,都不可能联手。就是宋政,虽然嘴上说要和澹台云联手,但实际上他必不可能与澹台云联手,就算两人联手打死了秦清,只剩下他一个人,如何是澹台云的对手?这样的买卖,宋政不会做。

    澹台云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干脆同时对两人出手。

    秦清被这一拳打中肩头,整个人瞬间侧翻出去,双脚落地后,仍是在地面上划出两道十数丈的痕迹才堪堪停下。

    澹台云落在城头上,负手而立,冷然道:“滚。”

第八十八章 两方思量

    当李玄都出现在“井”底的时候,守在“井口”的李非烟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一跃飞出井口,不等众人开口相问,已经说道:“底下有两尊铜甲尸,白帝陵马上就要塌了。”

    无论是李非烟和季叔夜,还是唐家父女,都为之一怔。

    李玄都道:“地脉已断,地气失控,白帝陵注定是保不住了,至于白帝陵中的铜甲尸,也许会从另外的出口逃离,也许会被深埋地下,总之不必担心它们伤到唐家堡。”

    唐夫人望向父亲,难掩眉宇间的忧虑,“爹,白帝陵塌了之后,我们唐家堡会不会……”

    唐穆霸摇头道:“历代先祖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有准备,曾经对唐家堡的地基做过坚固,就算是白帝陵塌了,也不至于毁掉唐家堡,只是下面的暗道,怕是保不住了。”

    唐夫人这才忧虑稍减,说道:“如此就好。”

    然后她又望向李玄都,神色略显复杂,“李先生帮唐家除去了一个巨大隐患,此等恩情,唐家没齿难忘。只是没想到李先生修为精深至此,竟然能打断地脉,哪怕只是方圆十里的地脉,也十分可怖了。”

    此时唐夫人对于李玄都的忌惮已经超出了王天笑,甚至在心底认为李玄都已经可以媲美当年还未跻身长生境的宋政和秦清。只怕距离长生境只剩下半步之遥,难怪能在道门中居于第四人的位置。

    李玄都本想说此事是圣君澹台云所为,不过转念一想,便默认下来。

    唐夫人见李玄都默认,便又问道:“既然白帝陵已毁,那么阴阳宗和王天笑……”

    李玄都说道:“王天笑不会来了。”

    唐夫人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李玄都道:“因为这是地师的命令。”

    唐夫人听到“地师”二字,脸色微微一白,随即隐隐明白了白帝陵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不欲再与唐家父女多说,说道:“我受了些伤势,能否在唐家堡中暂住几日?”

    唐夫人立刻说道:“这是自然,李先生请随我来。”

    季叔夜说道:“既然此间事了,那贫道就返回天苍山向师尊复命去了。”

    李玄都没有挽留,只是再次向季叔夜道谢。

    唐夫人亲自为李玄都安排了一座院子住下之后,立刻来到父亲的书房。

    唐穆霸已经等在这里,见女儿回来之后,示意她坐下说话。

    唐夫人与父亲相对而坐,开口道:“爹,你怎么看?”

    唐穆霸缓缓说道:“还能怎么看,大天师不止一次公开说这位清平先生有望长生,我起初还以为是大天师为了扶持清平先生登上太平宗宗主之位

    故意说的吹捧言语,今日看来,是我太过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大天师了。”

    唐夫人也道:“打断地脉,委实是太骇人了,我甚至怀疑是李玄都故意夸大虚词。”

    “不可能。”唐穆霸摇头道,“白帝陵会不会坍塌,立刻就能见分晓,他不会这样打自己的脸。”

    唐夫人还要说话,就感觉脚下传来一阵巨大的震动。

    震动之大,使得整个书房都开始轻微摇晃起来,一面书架整个倒了下来,另一边的花瓶也倒了两个,梁柱间的灰尘更是簌簌而落。

    震动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渐不可闻,好在震动的强度并不是很大,唐家堡中的房屋又极为牢固,没有房倒屋塌,更没有伤到什么人。

    唐穆霸没有去躲,任由灰尘落了一身,说道:“结果已经出来了。”

    唐夫人脸色微白,喃喃道:“只怕王天笑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于我们来说是好事。”唐穆霸看了女儿一眼,“毕竟我们和秦家之间有多年的香火情,李玄都又是秦家的女婿,只要我们继续交好秦家,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唐夫人点了点头。

    唐穆霸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唐家堡出了这样的变故,瞒不过旁人,更瞒不过阴阳宗。不过听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地师已经放弃了唐家堡。我不知道李玄都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我愿意相信他。刚才我就在想,江湖的太平日子到头了,接下来会是一个大争、大乱之世,钱家、苏家纷纷依附靠山,我们唐家是不是也该找一个靠山了,两边不靠就是两边都嫌弃。”

    唐夫人知道父亲说的是理也是势,顺着父亲的话说道:“自从阴阳宗离开北邙山,我们就开始谋划着脱离阴阳宗,如今投向道门是必然,可道门内部并非是铁板一块,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还是投靠秦家,可说起来,秦家毕竟是鞭长莫及,真要出了什么变故,月白先生未必能够及时援手,那时候距离我们近的大天师和大剑仙未必会看在月白先生的面子上仗义出手。”

    这话戳到了唐穆霸的痛处,他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说的不错,月白先生千般好,就是太远了。一个鞭长莫及便把千般好都抵消了。”

    唐夫人问道:“那爹的意思是?”

    唐穆霸沉吟了片刻,问道:“你觉得李玄都这个人怎么样?”

    唐夫人吃了一惊,“爹的意思是我们投靠李玄都?虽然如今的他的确是炙手可热,但相较于另外三位,恐怕还是根基浅了些。”

    唐穆霸闭上了双眼,“李玄都的根基是浅了些,可正因为他的根基浅了些,三家都不会太过忌惮他,反而因为他与三家都有关系的缘故,还使得他能在三家之间左右借势

    ,否则也不会传出李玄都是‘太子’的说法。如果我们投靠李玄都,从眼下来说,经过了这次的事情,李玄都应该是有能力庇护我们唐家的。从长远来看,如果有朝一日,李玄都真成了大掌教,那么我算不算是从龙功臣?也能混一个出身?”

    唐夫人没有想到父亲想得如此长远,怔了一会儿后才说道:“我们可以明里投靠秦家,暗地里向李玄都示好,不管怎么说,秦家大小姐是独女,月白先生没有儿子,老丈人和女婿说到底还是一家人。”

    唐穆霸给了女儿一个赞赏的眼神,“你与小李夫人有旧,小李夫人和海石先生都是清平先生这一派的,你找个机会,先向小李夫人透个风。毕竟是关乎到整个唐家的大事,不能急,要徐徐图之。”

    唐夫人郑重点头道:“女儿记下了。”

    ……

    李玄都和李非烟来到唐夫人安排好的院落后,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两人。

    不必李非烟主动发问,李玄都便把白帝陵中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非烟,李非烟听完之后,自是震惊非常,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龙儿竟然是澹台云?”

    说这话时,李非烟的眉宇间有些难掩的失落。

    经过这段时间,李玄都也看出来了,李非烟对于龙儿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不管怎么说,李非烟膝下无子无女,与丈夫关系疏离,唯一的姐姐李卿云又已经亡故,实在是孤单得很,否则她也不会将李玄都这个没有血缘的侄儿视为己出,更不会在镇魔台上传授张非山剑术。她这次无意中“捡到”了龙儿,是真心动了收徒之念。师徒之间的关系,说是父子母女也不为过,不仅仅是传授一身所学,若是没有儿女,毕生积攒的家业和身后事也要托付给弟子。

    谁曾想天不遂人意,这个龙儿竟然是澹台云假扮,李非烟的失望可想而知。

    李玄都轻声安慰道:“圣君让我代她向姑姑问好,她很喜欢姑姑,若是有机会,还会亲自登门拜访姑姑。”

    李非烟苦笑一声,伸手比划了一个小女孩的身高,“当我察觉到龙儿不见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只是没想到……日后就算再见,她也不是龙儿。”

    李玄都明白李非烟的这种感情,在她心目中,龙儿和澹台云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所以在她看来,龙儿大约是走丢了吧。只是李非烟性格坚强,从不在旁人面前显现脆弱的一面,一声苦笑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开了话题,“根据宫官所说,阴阳宗中人曾经在西域的楼兰城中出没,她在追踪阴阳宗的时候,被二明官钟梧打上。这次白帝陵之事颇为蹊跷,唐家之事还涉及到了大明官王天笑,所以我打算去楼兰城一行。”

第八十九章 玉门关

    凉州又有西凉之称,位于大魏版图的西北边陲,其首府是敦煌府。

    在敦煌府城外有一片举世闻名的佛窟,其中菩萨佛像乃至飞天、伽蓝、罗汉、尊者、明王、天王、金刚大大小小的雕像有数万之多。从敦煌府向西一百八十余里,有一座小方盘城,说起小方盘城,除非西凉本地人士,其他地方的人都很少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提起它的另一个名字,恐怕不知道的人就很少了。

    有道是:“青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说得便是此地了。

    玉门关,又称小方盘城,是凉州的咽喉要隘,位于敦煌城西北二百里外的戈壁滩中。关城为正方形,黄土垒就,高三丈,上宽一丈,下宽两丈的城墙长东西长八丈,南北宽九丈。

    在凉州陷落之后,此地也更易主人,成为无道宗的一处据点。倒也谈不上抵御西北方向的拔都汗大军,更多还是设下关卡,对来往商队进行收税。毕竟从中原去往西域各国,玉门关是必经之地。

    说起西域各国,与用墙头草来形容更为合适。在中原王朝鼎盛的时候,西域各国就臣服于中原王朝,中原王朝也曾在西域设立西域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而中原王朝衰弱时,西域各国就臣服于金帐王庭,尊奉金帐汗王。

    如今的大魏朝廷,当然谈不上“鼎盛”二字,自顾犹然不暇,就连通往西域的凉州都已经丢了,更不用说西域诸国了,所以如今的西域诸国是臣服于金帐王庭。可偏偏因为王庭内乱的缘故,金帐汗国对于西域诸国的掌控力也大为减弱,西域诸国纷纷自行其是,再加上许多金帐贵族为了躲避战祸而逃入西域,以及因为玉虚斗剑和玄都紫府现世而从中原来到西域的江湖人士,使得如今的西域愈发鱼龙混杂,混乱不堪。

    对于中原江湖来说,西域的江湖实在是乏善可陈,宗门唯有真传宗和金刚宗两家而已,除此之外,就是草原萨满教所在的大雪山和道门祖庭所在的昆仑山,在中原还算得上有名。宗门以下的话,就是发源于大雪山的大雪山派,与蜀州的蜀山剑派类似,都是门派中的顶尖大派,实力雄厚,不逊于许多衰弱宗门,只是兴盛时间较短,还无法由派升宗。与大雪山派相对应的,在辽东还有一个小雪山派,则是完全依附于辽东的补天宗,其山门位于太白山上,距离大荒北宫相去不远。

    除了两宗一派,剩下的多是些江湖散人,其中最为声名显赫的正是“血刀”宁忆,纵横西域,屠戮马贼无数,后来成为西域马贼共主。当年的宁忆除了“血刀”这个名号之外,还曾与紫府剑仙并列其名,被誉为“东西双煞”,意思是两人一个在东边的齐州、河朔等地,一个在西北、西域等地,都是一等一的煞星,杀人不眨眼。

    后来双方在西北夺刀,同时名动江湖,并先后登上太玄榜,当时有许多江湖人预测,多年之后,两人必定还有一战。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

    ,多年以后,这两位煞星不仅没有一战,反而是双双加入了太平宗。一个离开清微宗成了太平宗的宗主,一个离开牝女宗成了太平宗的大客卿,实在成了江湖上的一大怪事。

    就连西域这边也有所耳闻,许多西域江湖之人纷纷猜测,这个太平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宗门,有怎样的魔力,竟能这般吸引人?虽说每年都会流传江洋大盗在真传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传说,但那些江洋大盗与“血刀”这等人物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直到许多中原人士来到西域之后,那些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平宗是中原第一等的豪富宗门,说白了就是两个字,有钱!偏偏西域中人最信得过的就是钱,最看重的也是钱,所以一切都明白了,能让“血刀”放下屠刀的不是佛祖,而是财神爷。

    因为西北多是戈壁草原的缘故,所以狂沙造访就成了家常便饭,今天又是一场巨大的沙尘暴降临了玉门关。天色一片昏黄,难分天地的界限,黄沙茫茫,狂风呼啸,不辨东南西北,不知上下左右。

    玉门关中来往的客商纷纷躲进酒肆之中,酒肆早已关了门窗,只听得密集的沙子打在窗上、墙上、屋顶上的声音连绵不绝。

    直到此时,客商们才不再那样行色匆匆,花费些银钱,要上些从秦州运来的好酒,不紧不慢地喝起酒来,在喝酒的闲暇,也会与同伴们,或是熟识的朋友们,闲谈一二。反正是老天爷留人,急也是没用。

    在玉门关中最大的酒肆,名为“春风酒楼”,一看便知道是出自“春风不度玉门关”,这儿的掌柜是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岁到三十岁的样子,妇人装扮,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口,容貌艳丽,身段婀娜,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与温婉如水的江南女子不同,西北的女子总是带着一股如同戈壁草原一般的豪放、粗粝、泼辣。

    如此一个漂亮女人,敢于在鱼龙混杂的玉门关开酒肆,还是最大的酒肆,自然有不俗的本事,所以来往的客人虽然或明或暗地打量着这位掌柜,过一过眼瘾,顶多是调笑两句,说些荤笑话,但没有人敢动手动脚的。

    此时这位女掌柜正在柜台后低头记账,将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客栈的大门被伙计打开一线缝隙,两名客人从这一线缝隙中挤了进来,伙计又飞快地关上了门,用一根横木架在门上,防止被沙暴吹开,饶是如此,大堂里还是进了不少风沙,引得一阵谩骂。

    进来的两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倒不是为了遮挡面容,而是为了防风沙。看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

    男子来到柜台前,用纯正的大魏官话问道:“掌柜的,最近生意如何?”

    掌柜眼睛盯着账册,惜字如金道:“尚可。”

    男子又问道:“住宿一天的价钱是多少?”

    掌柜道:“客官若是住店,加上一日三餐,只要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男子稍稍加重了语气:

    “太贵了吧?”

    掌柜仍是没有抬头的意思,语气不带丝毫起伏道:“价钱历来如此,客官若是嫌贵,可以不住,本店从不强求。”

    男子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于是打量了下这位女掌柜,问道:“掌柜是哪里人士?总不会是芦州人士吧?”

    女掌柜终于抬起头来,有些不耐烦,“想要套近乎?就算我们是斩鸡头的八拜之交,住宿的银子半文也不能少。另外,我提醒你一句,这沙暴只怕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你若是不住,可以去外面吃沙子。”

    便在这时,站在男子身旁的女子柔柔开口道:“不贵,二两就二两。”

    酒肆,也可以称之为客栈的大堂内,不多不少,刚好摆着二十张桌子,全都坐满了人,有闷声喝酒的,也有高谈阔论的,好不热闹。

    这些客人大多是客商打扮,只是里面不乏马贼。其实无论是客商,还是马贼,都不是善类,便是客商,进到渺无人烟的大戈壁后,黑吃黑也是寻常。

    在听到这个女子声音之后,许多双眼睛便望了过来,落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欲念。毕竟嗓音这么好听的女子,相貌应该不会太差才是。

    掌柜复而低下头去,拿过一本厚厚的册子翻看了下,“算你们走运,只剩下一间房了。”

    男子道:“只剩下一间房还算走运?”

    掌柜淡淡道:“你们来得再晚一些,就连这一间房也没有。”

    女子已经取出了一枚太平钱,不过没有全都给掌柜的意思,而是用自己的指甲将这枚太平钱从中分成两半,一半放在柜台上,另一半随手一丢。

    下一刻,一个目光最是肆无忌惮的大汗惨嚎一声,额头上正镶嵌着那半枚太平钱。

    女子的声音还是柔柔弱弱,“下次可就是打你的眼睛了。”

    许多客人立时知道这对男女不是寻常人,立刻收回了视线,那名大汉的同伴却是霍然起身,就要拔刀。

    掌柜饶有兴趣看了女子一眼,语气还是淡然无波,“要打去外面打,想要在客栈里打,也可以,不过得加钱。要是打坏了我那金丝檀木的桌椅,要按照市价的十倍赔偿。”

    楠、樟、梓、桐被誉为四大名木,其中以楠木居首,金丝楠木又在楠木中居首,其珍贵程度可想而知,说是寸木寸金也不为过。

    女子看了眼和金丝楠木半点也不沾边的破旧桌椅,笑道:“若是坏了桌椅,我百倍赔偿。”

    话音落下,她又将一串太平钱丢在柜台上,同时不见她如何动作。大汉的几名同伴都闷哼一声,软软倒地,竟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只剩下一个捂着额头的大汉不知该进该退,惶然无措。

    女子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正打算点他一指,就听与她同行的男子说道:“好了,不要闹了。”

    女子立刻收起手指,轻笑道:“好的呢。”

第九十章 楼兰城

    客栈掌柜的注意力原本集中在女子的身上,可在男子开口后,又转向了男子,好奇地打量起这个男子。

    很显然,那个女子是个不俗的高手,可看两人之间的关系,显然是以男子为主,这倒是让她看走了眼。

    掌柜有些好奇眼前一男一女的身份来历。

    不是西域人士,也不是草原人士,是不是西北人士都不好说,难道是从中原来的大宗弟子?

    正在掌柜审视两人的时候,女子忽然开口道:“卢三娘,出身于真传宗,归真境高手。在真传宗四分五裂之后,离开真传宗远赴西北,在凉州、秦州一带活动。天宝三年,在玉门关开了这家‘春风楼’,用意不明。”

    掌柜脸色大变,设下一道隔音禁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

    女子解下脸上的面巾,笑道:“卢姐姐不认识我了吗?”

    卢三娘讶然道:“宫姑娘。”

    这一男一女正是要前往楼兰城的李玄都和宫官,李玄都本打算孤身前往,但楼兰城是西域第一大城,人口数十万,他想要仅凭一人之力找出阴阳宗的下落,无异大海捞针,而且时间不等人,七月十五就是玉虚斗剑,李玄都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耗在楼兰城中,所以李玄都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去了西京,请宫官帮他引路。

    去西京的时候,李玄都从无道宗之人的口中听说了澹台云一人打退秦清、宋政的事情,不同于无道宗上下对圣君的推崇,李玄都毕竟是距离长生境只差一线的天人造化境高手,稍一思量就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定然是秦清和宋政两败俱伤,澹台云出手刚好给了两人一个台阶,顺势退去。

    见到澹台云之后,李玄都向澹台云提出了暂借宫官一用的事情,有旁人在场,澹台云倒是没有故意刁难李玄都,也没有与李玄都叙旧,好似变了一个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在李玄都帮助无道宗收回白帝城的功劳上,同意了李玄都的请求。这个理由足够冠冕堂皇,封暮年等长老自是没有别的话说,宫官也无异议,于是两人离开西京,前往凉州,来到了玉门关。

    宫官与卢三娘是旧相识了,同是十宗之人,卢三娘又在西北活动多年,不相识才是怪事。只是两人多年未见,卢三娘上次见到宫官还是在五年前,也难怪她没有第一时间听出宫官的声音。

    卢三娘立刻望向李玄都,迟疑道:“这位是……”

    宫官张口就来,“这位是道种宗的皇甫宗主,圣君于我们有授业之恩,他年长一些,所以算是我的师兄。”

    卢三娘恍然道:“久闻皇甫宗主的大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相见。”

    李玄都不欲暴露身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

    皇甫毓秀的经历,比不得李玄都那般大起大落,成为澹台云的弟子之后,澹台云只让他

    专注修炼,并不让他在外人面前露面,别说是正道中人,就是无道宗之人也少有知晓,故而皇甫毓秀始终未曾登上过黑白谱和少玄榜。直到西京之变,皇甫毓秀才开始崭露头角,击败了道种宗的宗主,在澹台云的支持下,成为道种宗的宗主。

    西京之变到如今,不过才一年的光景,皇甫毓秀固然名声在外,真正见过他的人还是少数,如今皇甫毓秀还在草原未归,又有宫官的掩护圆场,所以李玄都大可随便冒用皇甫毓秀的身份而不怕被人识破。

    宫官道:“卢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在这儿开酒肆做什么?总不会是真为了赚钱吧?”

    被宫官一打岔,卢三娘不再关注李玄都的身份,苦笑一声,“左右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如今江湖纷争加剧,若大江湖竟无一尺净土,一不小心就要被殃及池鱼,所以我干脆来到这西北边陲,好歹是远离了那些江湖纷争,不是隐居胜似隐居。”

    宫官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转而问道:“最近西域有什么动静没有?”

    卢三娘道:“若说动静,自然就是昆仑了,传说玄都紫府现世,引得好些人一窝蜂地往西域跑,都想碰一碰运气,万一得了道祖传承,不说立地飞升,也能称雄一方。可他们也不想一想,那么多高人窥伺,哪里就轮得到他们,只怕还没看到玄都紫府的大门,就已经死在半路。还有就是玉虚斗剑了,这是江湖上的大事,刚好与玄都紫府重新现世撞在了一块,又引来好些真正的高手,这些人都是各大宗门中的高手,意图不明,我也不敢深究,只怕引火烧身。”

    卢三娘有些后知后觉道:“皇甫宗主和宫姑娘也是因为此事而来?”

    宫官微笑道:“师命在身,不好多言,还请卢姐姐见谅。”

    “理会得,理会得。”卢三娘连连点头道。

    如今江湖居士波谲云诡,卢三娘也是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别说宫官不愿意说,就是愿意说,她还不愿意听呢。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

    宫官望向李玄都,“师兄,我们歇息吧?”

    宫官故意拖长了“歇息”二字的间隔,分明是在调戏李玄都,这让李玄都想起了自己被澹台云无缘无故打了两次的经历,由此看来,宫官这种恶劣性格的形成,绝对有澹台云言传身教的原因,只是宫官没有澹台云的强悍武力,只能换成另外一种方式。

    可以想象,以前的澹台云定然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子,只是后来的许多事情,将她身上的棱角都磨灭殆尽,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圣君,只在偶尔之间还会显露出当年的几分性情,从这一点上来说,可谓是一见宋政误终身。

    总之,都是宋政的错。

    李玄都和宫官来到最后一间客房,里面的摆设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宫官打量了下,发现还算干净,便坐在床沿上,李玄

    都则是坐在椅上。这一路上飞掠疾行,李玄都倒是支持得住,宫官却是有些气力不支了。毕竟她还未进入天人无量境,无法大规模吸纳天地元气为己用,仅靠自身气机御风而行,消耗极大,又遇到了沙尘暴,所以两人才在玉门关落脚,暂且休憩一二。

    宫官取出一个小瓷瓶,往嘴里倒了几粒药丸,然后说道:“先前忙着赶路,许多事情没来得及说,紫府现在,不对,应该是师兄,师兄现在有什么想问的,可以尽管问。”

    李玄都也不客气,问道:“我没有去过西域,对那里了解不多,楼兰城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

    宫官想了想,回答道:“楼兰城顾名思义,与楼兰古国有着莫大的关系。楼兰古国处于西域的枢纽,王国的范围东起古阳关附近,西至尼雅古城,南至阿尔金山,北至哈密。《西域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西京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一万四千一百。其地崎岖薄瘠。俗人衣服粗与汉地同,但以毯褐为异。其国王奉法。可有四千余僧,悉小乘学。’《西行记》也记载了:‘从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总之,是个很重要的小国。可就在一千年前,这个古国突然神秘地消失了。待到后来,有人从戈壁中发现了楼兰古国的遗迹,于是在遗迹的基础上重新修建城池,取名为楼兰城。如今的楼兰城,也是西域第一大城,第一繁华所在。”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楼兰城的风气如何?”

    宫官道:“简单来说,西域重镇,商旅云集,既是让人醉生梦死的富贵乡,也是让人丢了性命的刀剑丛林,鱼龙混杂,城内的形势十分复杂。”

    李玄都来了兴趣,道:“详细说一些。”

    宫官微小点头,没有半点不耐烦,“这座城不属于西域的任何一个国家,可以看作是一城是一国,不过这座城也没有城主,而是由城内的几方势力共同管理,而这些势力的背后又各有主人,比如说草原金帐中的拔都汗,就在这座城内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另外,真传宗、金刚宗、萨满教、大雪山派也有不小的影响力,不过他们大多无意介入城内纷争,更多时候还是作为一个旁观之人。真正在明面上争斗的还是西域的本地人,这座城很有意思,是一个销金窟,被许多中原人称作是太子进太监出,当然,这里的太子是说那些西域小国的太子,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他们的太子都是不是一座城可以容纳的。也有人认为这里是冒险之人的绝佳去处,因为这里有数不清的机会,也有数不清的财富,只要有本事,再加上一点运气,总能出人头地。正因为如此,许多在中原江湖混不下去的江湖人也会去西域,去楼兰城,赌一赌运气,说不定就能东山再起。”

    李玄都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听上去有些意思。”

第九十一章 广妙姬

    沙暴持续了一天左右的时间。当风清气朗之后,躲避风沙的客商们开始陆续离开,踏上前往西域三十六国的路途。

    假扮成皇甫毓秀的李玄都和宫官也打算离开玉门关,昨夜两人虽然同在一室,但只是各自静坐,没有半分逾越之举。

    就在两人刚要离开春风酒楼的时候,酒楼大堂的正门中迎面走进来一名女子。

    这名女子一身素衣纱裙,腰间斜插一支碧玉洞箫,与牝女宗给世人的妖媚观感不同,女子气态端庄而不见妩媚,脸上覆着一层白纱,遮挡住了鼻梁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极为清澈,又有灵动之意,让人一见忘俗。

    却是个旧相识。

    此人正是牝女宗的广妙姬,宫官还是牝女宗玄圣姬时的对头。

    广妙姬刻意收敛气息,李玄都也未刻意以神念感知四周,所以李玄都和宫官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广妙姬,而广妙姬显然也没有料到会遇到宫官,两名女子对视一眼,有了片刻的惊讶和沉默。

    虽然宫官用面巾遮住了面庞,但并未像李玄都那般直接在容貌上略作改变,所以还是广妙姬认了出来。至于广妙姬,她压根就没有戴面纱一类的物事,更没有易容。

    “这不是宫师妹吗。”广妙姬当先开口道,“不对,应该是右尊者才对,宫师妹投入圣君麾下,被圣君视为衣钵传人,当真是前程似锦,可喜可贺。”

    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酒肆和街上的来往行人仿佛远在天边,无法听到三人的对话,也无法靠近三人。

    这不是小世界却胜似小世界,就算不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也可以借助身外之物做到,颜飞卿就有类似手段,所以并不稀奇。

    李玄都还是不动声色,他并不想贸然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就不能随意出手,就算是出手,也要保持在皇甫毓秀的境界范围之内,所以他只是静观宫官如何应对。

    宫官微微一笑,“的确是可喜可贺,我若不走,牝女宗的宗主之位到底落在谁的身上还犹未可知,就凭这一点,你不该谢我吗?”

    广妙姬目光一闪,打量着宫官,“多日不见,宫师妹倒是修为大进。”

    宫官笑道:“师姐不是一样?”

    广妙姬道:“到底比不得圣君亲自传授。”

    宫官道:“这话要是落入师父的耳中,只怕要让她老人家伤心。再者说了,师父固然比不得圣君,师丈却是不逊于圣君的人物,能得到师丈的指点,也能修为大进。”

    广妙姬笑了笑,话锋一转,“我听说宫师妹前些日子受了伤势,现在如何了?”

    “有劳师姐挂念。”宫官淡淡道,“如今已无大碍。”

    广妙姬道:“宫师妹这是要去见左尊者?还是要找二明官报仇?”

    宫官道:“此事似乎与师姐无关。”

    “无关,当然无关。”广妙姬轻轻点头,美眸一扫,目光落在宫

    官身旁的李玄都身上,她曾见过皇甫毓秀,不过没有打过交道,远谈不上熟悉,只觉得易容后的李玄都的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迟疑了一下,问道:“这位是?”

    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改变嗓音并非难事,这还是因为他走了地仙途径的缘故,如果是人仙途径,对于身体的掌控细致入微,可以“千变万化”,不必依靠外物,可以直接改变血肉骨骼,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李玄都用他记忆中皇甫毓秀的声音说道:“皇甫毓秀。”

    广妙姬目光一闪,并未起疑,反而笑了起来。

    这一笑,天地为之失色,声音缥缈空灵。在这一刻,她整个人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天上仙子落下凡尘,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油然生出圣洁之意,出尘脱俗,不容亵渎。

    这是一门极为高明的媚术,修到极致之后,不仅不会有半点艳俗,反而是阴极阳生,翩然若仙,浑然不似是牝女宗的弟子,倒像是玄女宗的弟子。

    可惜李玄都的境界高出太多,这等媚术对他并无作用,不过他还是故意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后再恢复清明,眼神中透出凝重之色。

    广妙姬露出几分讶色,“皇甫宗主不愧是圣君的高足,名不虚传。”

    李玄都道:“仙子修为精深,只怕已经不逊于冷夫人。”

    这倒不是李玄都胡说,冷夫人虽然是牝女宗的宗主,但修为的确算不得太高,关键在于冷夫人年轻时并非是牝女宗精心培养的六姬,而是十二女官之一,这其中可是天差地别。

    牝女宗中按照功法划分有两支,一支是以“姹女功”为根本,精研“冷月锯”、“玄阴屠”、“缠心丝”、“流烟刺”等功法,其至高法门便是玄而又玄的“挥慧剑斩情丝”。

    另外一支以“吞月**”为根本,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不过“吞月**”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所以牝女宗的这一支想出一个弥补之法,便是精研各种媚术,使得旁人在不知不觉之间甘心献出修为,如此便没了强行汲取的隐患。

    故而修炼“吞月**”的牝女宗弟子可以强夺他人的修为,化为己用,境界攀升颇为神速,此外还有许多魅惑之术,对敌交手,也常有奇效。虽然这一支的弟子因为广采真阳元阴而遍设鼎炉的缘故,使得牝女宗在江湖中声名狼藉,但是吸收弟子众多,人多势众,势力遍布大江南北,其弟子中,不仅有下九流的娼妓、戏子之流,也有许多达官显贵的枕边人,不但消息耳目灵通至极,而且在枕边风的影响之下,还可以暗中左右局势。

    不过吞月一派也有劣势,那就是吸纳旁人得来的修为,终究不如自己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姹女功”的气机凝而

    不散,“吞月**”得来的气机却是散而不凝,堪称是云泥之别。倒不是说吞月一派不能窥得长生境,只是前期进境迅速,后期进境缓慢,各有利弊。

    冷夫人便是吞月一派。按照道理来说,想要成为牝女宗的宗主,非出身姹女一派不可,类似于庙堂上“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但冷夫人因为有地师的支持,打破了牝女宗的这个规矩,以女官出身成为宗主。

    可成也地师,败也地师,冷夫人是靠着地师上位,并且成为地师的道侣,那便不能像其他吞月一派的弟子那样用炉鼎之法去肆意吸纳旁人修为,否则便是打地师的脸面,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忍受得了头顶帽子变色?更何况是地师这样的人物。冷夫人当年嫁给还是齐王的地师时,尚且是完璧之身,自此之后便一直跟随地师身边,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她可不会自毁根基。

    可冷夫人修炼“吞月**”多年,也不能中途再转去修炼“姹女功”,所以她的境界修为一直有些尴尬。虽然有地师的帮助和指点,但并不出众,平日里只能用“吞月**”吸纳些境界不如自己之人的修为,境界修为与被宋政破功之后的萧时雨相差仿佛,甚至比之鼎盛时的石无月都要略逊一筹。如今萧时雨得了石无月送出的“长生**经”残篇和“万妙姹女功”,修补根基,造化之境有望,很快便能拉开与冷夫人之间的差距。不过冷夫人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她当初攻打玄女宗,想要救出石无月,就是为了从石无月身上拿到功法,弥补自身不足。虽然她没有得手,但如今宋政出世,再度与地师联手,若是宋政肯将一身所学传授于冷夫人,冷夫人未必不能再进一步。

    广妙姬就不一样了,她没有冷夫人那样的顾虑,以“吞月**”纵横江湖多年,裙下之臣不在少数,一身修为极为深厚,远胜要一点点苦练“姹女功”的宫官,当初宫官想要与广妙姬抗衡,还要借力于当时还是牝女宗大客卿的宁忆。

    李玄都还记得他在金陵府第一次见到挟持了袁飞雪来要挟钱锦儿的广妙姬,那时候的李玄都根本不是广妙姬的对手,只能勉力接下数招,若不是因为当时在正道各宗的地盘上,广妙姬不敢太过放肆,就算有钱青白和沈元舟相助李玄都,李玄都也讨不得好去。

    李玄都还记得,广妙姬在黑白谱上排名第四,稍逊于地宫将军唐秦,可如今看来,广妙姬应该是有所藏拙,或者说在这两年的时间中,她又有所进益,已经不逊于当初的唐秦,甚至犹有胜之。所以李玄都才会说广妙姬不逊于冷夫人。

    广妙姬闻听此言,展颜一笑,“皇甫宗主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宫官立刻呵呵一笑,“师姐莫要谦逊,什么小女子,若论年纪,你可要比皇甫宗主年长许多。说低一点,他该称呼你一声大姐;说高一点,他称你一声前辈、姑姑,那也是可以的,毕竟地师于圣君也有授业之恩。”

    此言一出,广妙姬的脸色顿时一黑。

第九十二章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许多男子总是不能理解上了年纪的女子对于年龄的敏感,可女子一定会理解这种心情,要不怎么说女子何苦为难女子。譬如三十多岁的女子,对于十几岁的少女的相貌还肯说好,对于二十多岁的女子们,就批评得不留情面了。

    宫官是女子,很了解女子的心思,所以一开口就能戳到广妙姬的痛处。不管如何驻颜有术,终究不再是青春少女,而是中年妇人了,这话若是旁人来说也就罢了,可偏偏出自正值青春年少的宫官之口,就让广妙姬格外恼怒。

    广妙姬露在面纱之外的双眼中满是寒意,冷冷道:“若是按照宫师妹的说法,宫师妹在圣君门下学艺,是不是也该称呼我一声姑姑?正好,我也指点下宫师妹,看看宫师妹这段时间长进了多少。”

    宫官毕竟年轻,又不是得了李玄都一身所学的秦素,自然还比不过广妙姬,所以她毫不见外地躲到了李玄都的身后。

    广妙姬讥讽道:“宫师妹,你只会躲在男人身后吗?上次是‘血刀’,这次是皇甫宗主,下次又是谁?”

    宫官笑道:“师姐羡慕吧?”

    广妙姬脸色又是一黑,再也忍耐不住,一掌拍出。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能不出手了,他将自身境界修为压制在天人逍遥境和天人无量境之间,虽然他不会皇甫毓秀的招牌功法“重阳玄功”和“造化神掌”,但他身怀可以化用万法的“太平青领经”,仅仅是模仿两者的表象,还是能以假乱真,除非是修炼这两门功法之人与李玄都交手,方能察觉到不对。

    李玄都同样一掌推出,双掌一触即分,广妙姬只觉得李玄都的气机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可以比拟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算不上如何玄妙,与传闻中以气机浩大著称的皇甫毓秀并无什么不同,当下也催动气机,又是一掌反攻回去。

    两人以单手交手数招,广妙姬只觉得“皇甫毓秀”的掌力好似滚滚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其中精髓,在于掌力能够次次累加,一掌强似一掌,只要累加掌力够多,便是最为坚固的佛门金身,一样能够摧破。

    如此十余掌之后,广妙姬已经有相形见绌之感,在她看来,“皇甫毓秀”这套“造化神掌”,似拙实巧,牝女宗的“缠心丝”等招式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于是广妙姬只得变化招数,掌间剑气隐隐,竟然是“太阴十三剑”中的招数,不过牝女宗的“玄阴屠”和“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煞”本就是同出一源,所以也算不得稀奇,李玄都不得不暂为收掌,转攻为守,双方瞬间交手十余招,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好手段!”广妙姬当先罢手,向后飘退。

    李玄都也没有追击的意思,他当然可以显露真实修

    为一举擒下广妙姬,但是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一个广妙姬无足轻重,他更关心地师的谋划和七月十五的玉虚斗剑。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还是不暴露身份为好。

    李玄都抱拳道:“承让。”

    广妙姬看了二人一眼,心知自己尚且拿不下皇甫毓秀,若是宫官这个鬼丫头再与皇甫毓秀联手,只怕自己讨不到好去,便生出退意。

    就在此时,宫官也看出了广妙姬的心思,从李玄都身后转出,“啪”的一声打开了自己的小巧折扇,轻轻转动,“师姐,你年纪也不小了,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就不要再参与了,还是早些嫁人,这才是正经。”

    广妙姬银牙紧咬,恨极了宫官,不过她也不是好相与之人,心思一动,反唇相讥道:“说到嫁人,我可是听说宫师妹苦求清平先生而不得,倒是秦大小姐,什么也不做,如意郎君便主动送上门来,如今两人已经定亲,想必宫师妹也是羡慕得很吧?”

    宫官的脸色一暗,“啪”的一声合拢了手中的折扇。

    唯有李玄都觉得尴尬无比,在他看来,这种交锋实在糟心得很,倒不如直接打一架来得痛快。

    广妙姬见宫官吃瘪,不由大感畅快,只觉得狠狠出了一口恶气,继续说道:“说来也是,秦大小姐是何许人也,是‘天刀’独女,秦家大房长女,身世清白,不像有的人,满身污泥浊水,不拿把镜子照照自己的德行,也想做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夫人?”

    宫官沉默了片刻,忽然面露悲伤之色,哀怨道:“师姐说的是,萤火之光不能与皓月争辉,我算什么,哪里能与秦大小姐相提并论。”

    广妙姬皱了下眉头,一时间没有明白宫官的用意。可李玄都却是立刻明白,这妖女是对着自己来的。在此事上,李玄都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宫官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只好故作不知,无动于衷。

    宫官用眼角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见他仿若木头一般,心中暗恼。如果李玄都真是个不知风情的木头也就罢了,这家伙分明是故意装傻,能拿下张大小姐和秦大小姐的家伙,会是块木头?她可不信。说白了,大伪似真,大奸似忠,懂似不懂,知似不知。

    广妙姬见宫官偷瞧“皇甫毓秀”,不由冷笑一声,“宫师妹,我还当你是我们牝女宗中的异类,孑然不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没想到与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不同,那边念着清平先生,这边又想着皇甫宗主,只是我提醒你一句,小心犯了圣君的忌讳。”

    李玄都略感惊讶,没想到广妙姬竟是知道皇甫毓秀对于澹台云的那点小心思,看来牝女宗在男女之事上的确是大行家,不过他也立刻想到,以皇甫毓秀的性情,必然是听不得有人污蔑澹台云的,所以李玄都毫不犹豫地一掌击出。

    广妙姬早有准备,脚尖一点,身形已经向后掠去,笑道:“皇甫宗主,我

    也提醒你一句,‘魔刀’重出江湖,以他的性情,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魔刀’奈何不得圣君,可是对付你,却不是什么难事,你还是小心为好。”

    说话间,广妙姬已经飞掠离去,同时周围的缥缈恍惚之感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各种嘈杂声音扑面而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宫官来到他身旁,见他脸色有些凝重,不由以传音说道:“被吓到了?你又不是皇甫毓秀,就算你是皇甫毓秀,有三位掌教大真人呵护,他也奈何不得你。”

    李玄都同样是传音道:“方才广妙姬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上次在白帝城永安宫见到宋政的时候,我们有过一番交谈,宋政就问过我是如何与圣君相识的,如今看来,他这番话倒是大有深意。”

    宫官一怔,随即道:“难不成宋政还把圣君当成是自己的女人不成?”

    “多半是。”李玄都道,“你说如果宋政幡然悔悟,圣君会不会与他重归于好?”

    “应该……不会吧。”宫官略有迟疑,“圣君已经不是当年的她了,宋政想要骗她,哪有那么容易。”

    李玄都叹了一声,“我也希望圣君不会感情用事。”

    便在这时,卢三娘走了过来,面带忧色,“方才那人是广妙姬?”

    宫官点头道:“是她。”

    卢三娘皱眉道:“她来这里做什么?似乎是来找我的?”

    宫官道:“如今局势不明,卢姐姐还是暂避一二为好。”

    卢三娘想了想,道:“宫姑娘所言极是,那我们就此别过。”

    说罢,卢三娘径直转身往客栈后院而去,看这意思,竟是连酒楼也不要了。

    李玄都看了卢三娘一眼,总觉得这女子身上肯定有些秘密,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收回视线,与宫官一起离开春风酒楼,来到外面的街道上。

    李玄都道:“如今看来,不仅仅是阴阳宗来到了西域,牝女宗,甚至是皂阁宗的余孽,也都来到了西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无道宗的左尊者也在西域,难道也在楼兰城中?”

    宫官并不隐瞒,点头道:“玄都紫府重新现世之事,世人皆知,而西域是去往昆仑的必经之路,所以左尊者先行一步,早做准备。”

    李玄都道:“那你被钟梧打伤一事……”

    宫官轻叹一声,“是我瞒着左尊者擅自行事,若是左尊者与我同行,钟梧未必是他的对手。”

    李玄都闻听此言,倒是生出几分内疚,轻声道:“没必要如此冒险的。”

    宫官莞尔一笑,“怎么没必要?”

    李玄都正色道:“说到底是我托付了你追查此事,若是你当真因为此事死在了钟梧的手中,我于心何忍。”

    宫官望了他一眼,吃吃笑了一声,“那你可就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第九十三章 无情

    宫官发现自己有些低估李玄都的冷硬心肠。

    换成其他男子,早已是百炼精钢化作绕指柔,可李玄都这个人很怪,他的确有些内疚,可除了内疚之外就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了。

    换句话来说,如果受伤的不是宫官,而是另外一个人,哪怕是个男子,李玄都同样会内疚,这是对事不对人,不因受伤之人的身份而改变。

    怜香惜玉?不存在的。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

    如果李玄都是那种沉溺于男女之情的男子,早在天宝二年张大小姐死了之后,他便活不下去了,就不会有今日的清平先生。

    不过宫官同样很怪,她可不是那种自艾自怜的女子。

    如果李玄都像孙鹄那样,只是因为她的示好就拜倒在她的裙下,那她便不会这样百折不挠,只会把李玄都当作一个可以利用的庸俗男子,甚至会在得手之后主动放弃李玄都。正因为李玄都一再拒绝,宫官才会对李玄都越发感兴趣,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如此一来,两人的关系便成了一个死结。

    李玄都对于宫官越是不为所动,宫官对李玄都越是好奇。

    宫官不知道李玄都是否已经看破了她的心思,不过她总是忍不住去猜测李玄都的心中所想,去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一个人是否心狠,不在于他对待别人如何,而是要看他对待自己如何。对待自己狠的人才是真正的心狠之人。

    一个男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不对女色上心,不敛财,不喜欢古玩字画,不喜欢听戏唱曲。到了这等身份地位,声色犬马不过是鸿毛之轻,却拒而不受,这对自己多狠呐?他的心又有多狠?这样的男人,不轻易杀人,可决定要杀人的时候,是不眨眼的。

    无道宗的极天王,是圣君澹台云的属下,又与宋政、地师暗中勾结,因为其修为甚高,资历甚老,地位甚尊,左右逢源,可遇到了李玄都,抬手就杀了,没有半点犹豫。

    这又让宫官想起了一件事,李玄都不止一次说过要重回帝京,可他很少提及复仇,他似乎对于自己当年因为帝京之变而遭受的种种冷遇并不在意,甚至就连张肃卿之死,也不是头等大事,他更在意的是张肃卿传承给他的理念。他想要做的头一件事不是复仇,而是改天换日。

    宫官见惯了那种因为自己遭受了冷眼便视之为奇耻大辱并要拼命争一口气的人,比如孙鹄就是,李玄都这种奇葩异类,却是少见,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叫作张鸾山。可女子是慕强的,对于宫官来说,张鸾山太弱了,无论是境界修为,还是能力,他都远不如李玄都。

    所以宫官每每见到李玄都的时候,总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还是当年那个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把她救下的紫府剑仙,虽然如今的他敛去了所有的锋芒、意气、轻狂,变得温和守礼,但在实际上,如今

    的清平先生比当年的紫府剑仙更为无情,这种无情不是六亲不认的冷酷,也不是完全没有情绪的忘情,而是心怀大志和几经生死混合起来的绝对冷静,又带着一点玩世不恭。

    对于宫官来说,这种“无情”就像是一味诱人的毒药,明知道是要人性命的东西,又总忍不住想要一口吞下。

    骑在骆驼上的宫官微微歪头,望着李玄都的侧脸,轻声道:“你还没回答我,如果我死了,你会记我一辈子吗?”

    此时两人已经距离楼兰城不远,两人本是飞掠前行,在中途遇到了一股凶悍马贼,正在劫掠一支车队,当时车队的护卫已经死伤大半,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李玄都便顺手救下了这支车队。

    救下车队之后,李玄都才发现,这不是一支商队,倒像是举家迁移,拖家带口,车队的首领也就是一家之主,对于李玄都这位恩人千恩万谢,本想要赠送银钱,却被李玄都婉拒,李玄都向其讨要了两匹骆驼,然后便与其告别。

    行于戈壁之上,马匹是不如骆驼的,所以常在西域行走之人大多是骑乘骆驼而不是马匹,李玄都讨要了两匹骆驼,并非是为了代步,而是为了掩饰身份。毕竟距离楼兰城已经不远,就算是骑乘骆驼,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宫官自然没有异议,所以此时两人就是骑着骆驼往楼兰行去。

    听到宫官的问话,李玄都并未转移视线,还是目视前方,腰背笔直,回答道:“我的记忆一向很好,说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不为过。”

    宫官轻哼一声,“答非所问。”

    李玄都道:“不是答非所问,而是我要告诉你,无论你是生是死,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其实不仅仅你,与我有交集之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宫官轻轻“啊”了一声,“真是……无情。”

    李玄都问道:“我哪里无情?”

    宫官要比李玄都小上几岁,所以还有些少女的天真烂漫,习惯性的娇气嘟嘴道:“你哪里都无情。”

    李玄都哑然失笑道:“你这就不讲道理了,我实话实说,怎么就是无情?”

    宫官道:“其实你心里明白,我想听的不是这个,可你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就当是嘴上哄哄我,也不行吗?”

    李玄都怔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宫官,而是说道:“帝辛在刚开始请工匠用象牙为他制作筷子的时候,他的叔父箕子就十分担忧。箕子认为,既然你使用了稀有昂贵的象牙作筷子,与之相配套的杯盘碗盏就再也不会用陶制土烧的笨重物了,而必然会换成用犀牛角、美玉石打磨出的精美器皿。餐具一旦换成了象牙筷子和玉石盘碗,你就一定不会再去吃大豆一类的普通蔬菜,而要千方百计地享用牦牛、象、豹之类的胎儿等山珍美味了。紧接着,在尽情享受美味佳肴之时,你一定不会再去穿粗布缝制的衣裳,住在低矮潮

    湿的茅屋下,而必然会换成一套又一套的绫罗绸缎,并且住进高楼大厦之中。箕子害怕照此演变下去,必定会带来一个悲惨的结局。所以,他从纣王一开始制作象牙筷子起,就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恐惧。后来果不其然,没过几年,便有了酒池肉林。”

    李玄都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若顺着你的意思博你一笑,这便是那双象牙筷子。今日我可以与你逗乐,明日就能与你袒露心扉,后日便相依相偎,再到大后日,只怕是男女大防也顾不得了。正所谓千里长堤毁于蚁穴,所以还是不要开这个头为好。”

    宫官忍不住笑道:“你想得可真远。”

    李玄都终于转过头来望向宫官,“宫姑娘谋划太深,由不得我不多想。”

    宫官不乐意道:“你又叫我‘宫姑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叫我‘官官’。”

    李玄都从善如流,“好,官官。”

    宫官又道:“还有,你说清楚了,什么叫我谋划太深,我谋划什么了?难道不是你主动来西京让我带你去楼兰城的?现在却倒打一耙。”

    李玄都一怔,随即道:“那是我错了。只是我家中有妻,若是背着她与官官发生些什么,既是对不起她,也是对不起你。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作多情,若真是如此,也请官官见谅。”

    宫官倒是没有恼羞成怒,若是恼羞成怒或者自怨自怜,那也不是宫官了,她双目中异彩连连,笑道:“紫府,你知不知道,你持身越正,我就越是喜欢你。”

    李玄都讶然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宫官道:“没有道理。你们男人总是喜欢拉良家女子下水,劝风尘女子从良,就不许我们女子也有此等爱好?你这个刚刚定亲之人,难道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良家男子?”

    李玄都忍不住摇头笑道:“良家男子,这个说法却是有趣。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我。”

    宫官道:“也许天底下也就我会如此看待你,在旁人眼里,你可不是什么良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应该只有你会觉得我与‘良家’二字可以挂钩了。”李玄都赞同道,“不过我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煞星,还有待商榷,最起码也有人觉得我是个公义之人,我觉得还是公义之人这个名头更好听些。”

    宫官好奇问道:“秦大小姐是如何看待你的?”

    李玄都嘴角微微上翘,浮现出些许发自本心的笑意,“她说我是个登徒子。”

    宫官笑道:“登徒子?我怎么半点也没看出来?是你太过深藏不露?还是我那位秦姐姐太过绵软的缘故?”

    李玄都含糊道:“大约两者兼而有之吧。”

    宫官还想开口,不过李玄都已经不想在这方面继续深谈下去,正色道:“说正事,我们到了楼兰城后,去哪里找阴阳宗的踪迹?”

第九十四章 萧翰

    宫官很自然地转变了自己的身份角色,从笑闹的朋友变成了暂时联手的盟友,说道:“阴阳宗的行踪不定,我们要先去找左尊者,然后通过左尊者找到阴阳宗。”

    李玄都问道:“左尊者一直在追查阴阳宗的行踪?”

    “勉强算是。”宫官迟疑了一下,“其实是相互的,我们知道阴阳宗的行踪,那么阴阳宗也一定知道我们的行踪。”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来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以朋友的身份相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以盟友的身份相处,尤其是这种暂时的盟友,两人实在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更多时候都是一人问另一人回答。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如今他是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明确的计划,这就像李玄都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却没有绕城一周观察地形一样,让他有些不安,可又无可奈何。

    两人走了小半日,距离楼兰城只剩下百里路程,天黑之前肯定能够入城,于是两人在沿途的一座客栈中停了片刻,给骆驼喂些草料。在大戈壁上,草料和水都十分昂贵,骆驼吃的草料,也不比人吃的饭食便宜多少。两人来到客栈的大堂,要了两盆水煮羊肉。

    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已经不必进食,但他还是保留了进食的习惯,毕竟距离他跌境才过去不到三年,二十多年的习惯不可能一朝忘却,这个习惯也许要到十几年后才会逐渐消失。

    李玄都很快就吃完了自己的那盆羊肉,抬眼望向宫官。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宫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不食人间烟火,骆驼骑得,这粗劣的羊肉也吃得,此时正在小口地细嚼慢咽。他记得宫官曾经说过,她并非世家大族出身,甚至没有一个表字,由此看来,倒不是虚言。

    其实李玄都对于宫官的观感也颇为复杂,这样一个娇俏可人又不掩饰对自己爱慕之情的女子,哪个男人不喜欢?李玄都当然也喜欢,可他知道,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样就怎样,要有担当,要自己给自己定规矩并守规矩,所以他选择把这种喜欢压下,这便是宫官所认为的“心狠”了。平心而论,李玄都不是圣人,对于声色犬马等享乐之道,怎么会完全无动于衷?难道他就不想有些爱好,或是音律,或是书画,哪怕是话本呢,只是都被他强压下了而已。所凭借的也是自己对自己的一股狠劲,没有这股狠劲,李玄都走不到今日。

    李玄都很快就收拢思绪,又是心如止水,不起涟漪,先前的点点涟漪也很快消散。

    就在这时,客栈外又来了一队人马,停在可客栈的大门外面。

    这种建造在城外的客栈当然不会是只有二层楼那么简单,楼外还有一个院子,院子本就不大,这时里面已经散落了十几匹马和十几匹骆驼,伙计正在给那些马和骆驼喂水添料刷洗皮毛,里面也就没有

    了空地,外面的人马便挤不进来了。

    这队人马颇为不俗,不仅随身携带兵刃,而且没有马贼和江湖人的散漫,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必然是有军伍背景,眼神凌厉,看谁都不像在看活人,分明是久经沙场。为首的是一名正值壮年的男子,十分英武不凡,在他身旁还有两人,一个是美貌女子,不过与中原女子不大相同,似乎有些胡人血统,高鼻深目,异域风情,另外一个是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与仙风道骨半点不沾边,锦衣华服,满身江湖气和杀伐气,与那些军伍出身的扈从截然不同。

    男子没有下马,自有扈从翻身下马,走进客栈,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正在忙碌的客栈伙计谁也没说话,只是忙着自己的差事。该喂水喂料的还在喂水喂料,该刷洗毛皮的还在刷洗毛皮,竟无人理他。

    扈从脸色一暗,抬高了嗓音,“有没有活人?”

    “来了来了。”掌柜从客栈大堂小跑出来。

    扈从喝问道:“我们是楼兰城西城的,你们还想不想做生意?”

    楼兰城分为东西二城,权贵人物都集中在西城,掌柜在西域多年,自然明白这句话中隐含的威胁,不由苦了脸,说道:“冤枉,大人们也都看到了,这客人实在太多,漫说挤不进来,就是挤得进啦,我们客栈也没有草料了。”

    扈从扫视一眼,果然如掌柜所说,可他却不管这些,“我们的马总不成饿着。”

    掌柜也不是什么好人,眼珠子一转,故作迟疑道:“里头的客人,可都不是好相与的,我看好些还带着兵器,实在不是我们一个小小客栈敢招惹的。要不,大人们去说说。”

    扈从不傻,自然听得出掌柜的小心思,可在楼兰城地界里横行惯了,也不在意这些,立刻大步朝客栈走去。

    扈从刚一进到客栈大堂,原本还十分嘈杂的大堂立时为之一静。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常年在楼兰城境内厮混的,自然认得出这扈从的来历。

    扈从脸色漠然地沉声道:“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立刻离开客栈,半柱香的时间后,谁还敢在这里碍眼,那么杀无赦。”

    话音刚落,就有好些人起身向外走去,并没有硬抗的意思,可见这名扈从的来历不凡。李玄都也不愿招惹是非,自然是顺势离开此地。

    可就在两人起身的时候,外面为首的男子已经走入客栈,他腰间佩有一柄金帐风格的弯刀,在刀首和刀鞘上都镶嵌着硕大的宝石,在如今西域三十六国都臣服于金帐王庭的情况下,这柄弯刀便象征了主人的身份。

    男子目光扫过客栈大堂,然后落在了宫官的脸上。

    方才宫官因为吃东西的缘故,已经把脸上的面巾取下,此时还未重新戴上,所以显露出本来面目。哪怕此时宫官全身上下都被一身宽大的袍子罩住,仍是极为不俗,让男子一时间

    竟是没能挪开眼睛。

    男人挥手示意客栈内的其余客人离开,自己却挡在了李玄都和宫官的面前。

    过了片刻,他才用大魏官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宫官这些年来见过的男人着实不在少数,这种熟悉的目光让宫官立刻就断定了男人到底打量着什么心思,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这男子笑了笑,“明明是我问你,你倒盘问起我了。”

    宫官微微一笑,“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叫萧翰。”

    这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份被一眼看穿。

    不等李玄都开口相问,宫官已经主动解释道:“萧氏是大族,虽然已经败落,但分支众多,总共有六大旁支,分别是北祖房、南祖房、西京房、帝京房、北海房、琅琊房,这六房萧氏源自同一位祖先,不过历经千余年的传承之后,互相之间已是较为疏远,又各有一位本房祖先,说是一脉也是一脉,说不是一脉也不是一脉。齐州的是琅琊房和北海房,玄女宗的萧时雨出自北祖房,这位萧翰出自西京房。”

    “当年西京陷落,西京房的萧家也随之流落各地,有些人去了草原,有些人去了西域,萧翰此人便是去了西域,并且在楼兰城开创了不小的基业。浏览成上下皆知道这位年过三旬仍旧没有娶妻的萧公子是真风流,不爱金银爱美人,家中有侍妾名号的美人不下二十人,还有众多美貌侍女,身份各异,有小家碧玉,也有出身不俗的大家小姐,据说还有好些已经嫁人的良家女子,颇有当年宋政的风范。”

    “至于他是如何起家,少有人知,好像他莫名其妙就成了楼兰城西城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许多地头蛇都要让他三分,就是城中最大的家族,也把族中的一个女子嫁给了他,而且还不是正妻,十分可疑。正因为如此,我就好奇查了一下,原来他还有一个堂姐,在西京城破之时被伊里汗掳走,带去了金帐王庭,如今已经是伊里汗的王妃,而西域三十六国又是臣服于金帐王庭,有了这层关系之后,楼兰城内的诸多势力自然要让着这位萧公子。于是这位萧公子依仗着自己堂姐的势力,一路顺风顺水,打下了好大的基业,在楼兰城乃至于整个西域的各方势力之间,左右逢源。”

    “不过现在他的日子不大好过,因为金帐王庭的老汗驾崩,伊里汗和拔都汗因为汗王之位正是开战,如今伊里汗远在东边,靠近辽东,靠近西域的是正是拔都汗,只是拔都汗正忙于战事,还顾不上西域这边的小打小闹罢了。如果伊里汗胜了,她的姐姐也就成了新的韩王妃,那萧翰无疑能更上一层楼。可如果伊里汗败了,拔都汗成为新的大汗,那他的结局就不大妙了。不但身家性命保不住,那些美人也保不住了。”

第九十五章 局势

    因为宫官是以传音向李玄都解释,所以萧翰还不知道自己的底细已经被人查了个一清二楚,他只看到宫官的嘴唇微动,大概猜到了这名女子是在向同伴介绍自己的身份。

    便在此时,跟随在萧翰身旁的老者轻声说道:“这名女子的修为十分不俗。”

    萧翰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微微一惊。

    他身旁的这位老人名叫安罗,在楼兰城中大名鼎鼎,纵横西域多年,杀人无数,号称三千马贼的老祖宗,在西域地界上的马贼首领有半数是被他带出来的后生晚辈。

    安罗是用刀的好手,与中原宗门中的用刀高手不同,他的刀法是从死人堆里磨炼出来的,所以十分狠厉,若是遇到那种厮杀经验较少的宗门高手,哪怕境界修为略胜于他,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按照道理来说,安罗也算是一方之霸,不必在别人的屋檐下看人家的脸色,此时应该在自己的老巢中受属下弟子的供奉,安享清福。可他的运气不太好,遇到了由儒入道的“血刀”宁忆,自己麾下的马贼被宁忆屠戮无算,幸存下来的马贼要么臣服宁忆,要么作鸟兽散。安罗本人当然曾经出刀,可惜败于宁忆的刀下,这才逃到了楼兰城中养伤,并由此结识了萧翰。两人结成盟友之后,萧翰在楼兰城中步步登高,安罗也出了不少力气,如今更是萧翰的左膀右臂。

    萧翰出身于大家族萧氏,本身就见识不凡,在声名鹊起之后,他又通过各种手段与其他几房的萧氏族人取得了联系。论辈分,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是他的姑母一辈,齐州的“琅琊萧”的家主萧云是他的叔父一辈,萧迟是他的堂弟,通过萧迟的关系,他与牝女宗也有些联系,所以他对中原江湖还算了解,按照中原江湖的划分,安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而且安罗生性骄傲,很少看得起不如自己之人,能被他说是高手,那么这名女子就真是高手。

    萧翰不敢太掉以轻心,如今的西域局势复杂,楼兰城中暗流涌动,因为草原战事的缘故,他在楼兰城中的地位不是十分稳固,毕竟他起势的时间太短,底蕴还是浅了些,先前依仗着姐姐的名头行事,也得罪了不少仇家。如今伊里汗和拔都汗决裂,好些个与拔都汗有关系的家族已经开始暗中针对于他,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此时机盯上了他,想要用他的项上人头去向拔都汗献媚。

    李玄都看了眼萧翰,想起了曾经在王庭见过的萧夫人,由此看来,这位萧夫人果然不是什么普通女子,从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弱女子一跃成为王妃,又悄然扶持了自己的堂弟,可见野心不小。

    萧翰接触到李玄都的视线之后,变得矜持守礼起来,微笑道:“还未请教两位的尊姓大名。”

    李玄都改了古人诗句的一个字作为答复,“相逢何必要相识。”

    萧翰点了点头,“阁下所言极是,那我们就江湖再会,就不打扰两位的兴致了。”

    说罢,萧翰朝两人抱拳一礼,转身离去,极有风度,这便是世家子

    弟和爆发豪强的区别了,虽说本质上并无根本区别,但世家子弟的吃相总要好看一些。换成寻常人,难免要对萧翰心生好感。

    宫官脸上微笑不变,却以传音对李玄都说道:“见风使舵的好手。”

    李玄都不置可否,目送着萧翰离去。

    萧翰走出门外,身旁的扈从还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公子,咱们不歇息了?”

    萧翰脸色一沉,冷冷望了他一眼。

    扈从后知后觉,大气也不敢喘。

    萧翰收回视线,问道:“安老师,你能看出这两人的来历吗?”

    安罗皱了皱眉头,嗓音沙哑地说道:“男的,看不出。女的,似乎是牝女宗中人。”

    “牝女宗中人。”萧翰的神色舒缓许多,“托我那位兄弟的福,我已经联系上了牝女宗的广妙姬,她不日就会赶到楼兰城,难道她就是广妙姬?”

    安罗冷冷道:“这名女子是知道公子身份的,如果她是广妙姬,就应该直接表明身份才对,可她并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可见她并非广妙姬。”

    萧翰一怔,说道:“安老师所言有理。”

    一行人翻身上马,继续奔赴楼兰城。

    萧翰坐在马背上,突然说道:“谁能想到,英明了一辈子的老汗竟然就这么死了。”

    安罗冷冷道:“老汗之死,颇为蹊跷,只怕并非寿终正寝。”

    萧翰压低了声音,“东庭那边传信过来了,老汗是死于失甘汗之手。不过其中又牵涉到了国师、地师、圣君、金帐使者等人。”

    如今的金帐王庭在事实上已经一分为二,等于是出现了两个对立的王庭,按照地域划分,以拔都汗为首的金帐王庭被称作西庭,以伊里汗为首的金帐王庭被称作东庭。

    安罗脸色一肃,明白萧翰口中的东庭指代的就是他们两人最大的靠山,那位王妃殿下。安罗轻声问道:“地师支持拔都汗,圣君支持伊里汗,我们早就已经知道了,想来他们两人早就已经谋划多时,所以牵涉到了老汗之死中并不奇怪,可是那个金帐使者是什么人?”

    萧翰说道:“是辽东的人。也是一位中原的大人物,人称清平先生。”

    安罗想了片刻,说道:“我有点印象,是不是胜了‘血刀’宁忆的那个人。”

    “没错。”萧翰点头道,“而且不仅仅是胜了宁忆那么简单,他是太平宗的宗主,宁忆如今是太平宗的大客卿,你说他们两人是什么关系?”

    安罗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虽然他将自己惨败给宁忆一事视为奇耻大辱,但他不会贬低宁忆,因为贬低对手等同贬低自己,拔高对手则等同拔高自己。这位清平先生能降服“血刀”宁忆,可见是个极为了不起的人物。

    萧翰轻声说道:“姐姐嘱咐我,如果遇到了清平先生,不要为敌,清平先生也是支持伊里汗的。”

    安罗的脸色舒缓起来,“中原有句话叫作:‘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如今看来,还是伊里汗成为新任汗王的希望更大一些。”

    “但愿如此。”萧翰长叹一声。

    李玄都和宫官走出客栈,上了骆驼。

    宫官问道:“紫府听说过萧翰?”

    “没有。”李玄都摇头道,“但是我见过他的姐姐萧夫人,就是那位伊里汗的王妃。”

    宫官笑道:“我倒是忘了,紫府曾去过金帐王庭,还曾与伊里汗并肩而战。”

    李玄都问道:“是圣君告诉你的?”

    宫官点了点头,“圣君与我说了许多,包括她在中途偶遇到了紫府,还有紫府在王庭中的所作所为。”

    李玄都思绪发散,觉得澹台云与宫官的关系不太像是师徒,倒像是姐妹,竟然还会闲聊这些琐事,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最起码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就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大约这便是师徒相处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些师徒像亲人,有些师徒像君臣,至于师徒相恋的,李玄都也有所耳闻,不敢恭维。

    两人没有走出多远,就觉得大地震颤,并非是地动,而是有大队骑兵奔驰。李玄都举目望去,就见从远处涌来一大片烟尘。

    宫官轻声道:“应该是楼兰城中的骑兵。”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似乎是朝着萧翰来的,看来你说的没错,萧翰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

    宫官问道:“要不要救他?”

    李玄都沉吟道:“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此时萧翰一行人已经陷入包围之中,为首的是一名女子,且不说女子的相貌如何,关键是她生就一对碧绿眼珠,十分醒目,显然是有胡人的血统。

    萧翰看了眼身前的安罗,高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艾小姐,艾小姐率领这么多人马是来专门迎接我的吗?”

    这女子也不答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翰。

    萧翰笑道:“艾小姐,你这样瞧我做什么?是想要嫁给我吗?”

    那女子掩口娇笑,“虽然萧公子是一表人才,身家丰厚,年轻有为,的确是我合适的丈夫人选,但我是不会嫁给一个死人的。”

    萧翰眯起眼,“艾小姐的意思是说我萧某人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女子随口道:“差不多吧。”

    萧翰问道:“只能你死我活?”

    艾小姐脸上的笑意不变,“不然呢,有人想要你的脑袋,有人想要你的身家,就算我想要留下你的性命,把你留在身旁做一个奴隶,可其他人也是不答应的,要知道你这颗脑袋,可是值不少黄金,说不定还能得到拔都汗的赏赐。”

    萧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艾小姐的话语中他判断出一个事实,西城的权贵们已经达成一致,要除去他这个后起之秀,甚至连条件也谈完了。

    如果他今天死在此地,人死万事空,就算伊里汗最后得胜,成为草原共主,姐姐再将这些西域地头蛇满门抄斩,对他又有什么裨益?

第九十六章 暗流

    安罗缓缓拔出腰间的弯刀,脸色凝重。

    不是他对萧翰多么忠心,而是这么多年下来,两人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他想要反叛,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那他还不如殊死一搏,说不定还能觅到一线生机。

    安罗自忖她在楼兰城中也是数得上的高手,擒贼先擒王,对他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不过他很快就没了这份自信。

    因为在艾小姐的身旁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黑衣黑发,背后负有十三柄长剑,依次排开,就像孔雀开屏。

    安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对上天人逍遥境也有一战之力,当年他虽然败给了宁忆,但没有死在宁忆的刀下,就可见一斑。

    可安罗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眼前之人的虚实,比客栈中遇到的那个女子还要诡异。

    安罗犹豫再三之后,脚下一点,朝着那名古怪的剑客掠去。

    然后就见一道剑光闪过,同时还伴随着一声金石响声。安罗已经退回了原地,而他手中的兵刃则是断成了两截。

    安罗面如死灰。

    他的一身本事都在手中刀上,如今被他一击打断了手中之刀,说明来人的境界修为要远胜于他,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很难弥补两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就在此时,李玄都和宫官也赶了过来,在远处驻足观望。其实除了李玄都两人之外,也有不少人在遥遥观望,不知是纯粹看热闹之人,还是某些势力派出的探子。总之,李玄都两人驻足观望并不显得突兀。

    李玄都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名中年剑客,轻声道:“李世兴。”

    宫官道:“阴阳宗的四明官李世兴,他也到了,不知那位最近声名鹊起的九明官上官莞到了没有。对了,我听闻地师曾经想要将她许配给紫府,只是被紫府拒绝,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不过是地师分化我与正道中人的手段罢了。”

    宫官问道:“紫府要不要出手将李世兴拿下?”

    李玄都有些犹豫,“李世兴本名李道兴,是清微宗之人,论起辈分,是我的师叔,后来投靠地师,成为阴阳宗的明官,并改名李世兴。他所依仗的不过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和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恰巧我也精通这两门剑诀,所以想要拿下李世兴并非难事,关键在于此举会打草惊蛇,值不值?”

    宫官道:“紫府的格局越来越大了,先是不把广妙姬放在眼里,现在连四明官也不放在眼里,不知谁才能入紫府之眼?”

    李玄都听出宫官话中绵里带刺,应该是不忿于他先前放走了广妙姬这个对头,却是直到现在才稍稍发作出来。

    李玄都干脆不回应这个问题,自顾说道:“我想了想,是不值的,不过可以救下萧翰,兴许有用。”

    话音落下,宫官猛地发现两人身旁又多出一个李玄都,两个李玄都的长相神态一模

    一样,不同的是一个李玄都坐在骆驼上,一个李玄都站在地上。坐在骆驼上的李玄都罩着西域人的大袍子,戴着防风沙的面巾,而站在地上的李玄都却是身着广袖鹤氅,手中还拄着一柄蛇杖。

    李玄都说道:“我不便亲自出面,以免暴露身份,不过可以让这尊身外化身代我出手。”

    说话间,李玄都伸手朝化身一指,就见化身开始生出变化,从一个青壮男子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的鹤氅变成了草原萨满的祭祀长袍,蛇杖则是变成了一根普通的藤杖,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宫官讶然道:“身外化身?这可是大天师和地师独有的手段,就是圣君和老剑神,也是不会的。”

    李玄都道:“这是我从大天师那里求来的,此法关键在于要一个寄托之物,寄托之法的品相越好,所能承载的修为就越多,化身的境界修为也就越高。比如说大天师的身外化身,以仙物品相的‘天师印’为寄托之物,其化身就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宫官想了想,说道:“圣君说过,国师的‘长生石’落到了你的手中,难道你的寄托之物就是‘长生石’?”

    李玄都的本意只是解释身外化身的原理,而非透露自己的底细,只是没想到宫官如此聪明,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长生石”上面,不过这也怨不得李玄都,旁人都不知道“长生石”的底细,可是有两人是知道的,就是当初争夺“长生石”的地师和圣君。李玄都没想到圣君连此事也告知了宫官,这才被宫官窥破了底细。

    既然被宫官窥破了底细,李玄都也不否认,坦然说道:“正是,按照常理来说,我的身外化身也可以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是因为我本人还未踏足长生境,所以导致化身也略有不足,还有些缺陷。”

    说罢,李玄都轻轻一挥袖,化身已经消失不见。

    下一刻,化身出现在安罗面前。

    不仅仅是安罗,萧翰和艾小姐也都为之一惊。

    唯有李世兴眯起双眼望向这个突兀出现之人,开口发问道:“你是何人?”

    化身缓缓开口,嗓音也变得十分苍老,而且说的不是大魏官话,而是金帐语,“我是侍奉长生天的萨满。”

    李世兴也要与金帐人打交道,自然听得懂金帐语,闻言笑了一声,同样用金帐语说道:“萨满教,就连国师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敢出来兴风作浪,难道不知道一个‘死’字是怎么写的吗?”

    化身不悲不喜地说道:“国师回归了长生天的神国,关于国师之死,长生天已经降下了神谕,是地师杀死了国师。”

    李世兴脸色微变,“你是如何知晓?”

    化身不紧不慢地说道:“长生天无所不知。”

    李世兴脸色变化不定,他才不信萨满教的那一套,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走漏了风声,严格来说,知道此事内情之人不多,除了地师和圣君之外,就是李玄都和伊

    里汗,那么这名萨满教的萨满就是伊里汗的人了。

    想到此处,李世兴冷哼一声,背后长剑“嗡嗡”作响,不见他如何动作,已经有两柄长剑跳出剑鞘,化作流光直奔化身而来。

    李玄都曾经在国师的邀请下与国师论道,他知道国师所修的是萨满教世代相传之法,如果译成中原官话,名为“长生天根本法”,他得了长生石之后,对于这部分法门,谈不上精通,但也算略知一二,再加上他的“太平青领经”可以化用万物,此时化身便模仿“长生天根本法”的表象,举起手中的“长生杖”,直接打飞了朝自己飞掠而至的两剑。

    然后不见化身如何动作,“长生杖”的顶端骤然亮起,仿佛一轮皎洁明月正在冉冉升起。待到“明月”有车**小之后,化身猛地将这轮“月亮”掷出。

    无数至阴气机构成的“月光”倾泻而落。

    在这股极阴的气机腐蚀之下,地面都旧如冰块置于炎炎夏日之下,开始迅速溶解。

    首当其冲的李世兴立刻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可偏偏他因为对手中境界最高的安罗也才归真境九重楼的缘故,并未携带剑奴,无法组成“太阴剑阵”。

    李世兴也是果决之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一剑。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心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李世兴一头青丝化作白发,随意乱舞,一身修为层层攀升,瞬间由天人无量境攀升至天人造化境。

    李世兴厉啸一声,背后十余剑同时出鞘,剑身上燃烧起熊熊阴火,结成剑阵,护住周身上下。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世兴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这道“月光”与李世兴的阴火相遇之后,立时泯灭无形。

    然后李世兴一声断喝,伸手握住两柄长剑,剑气如风,飘飘渺渺,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形影莫辨,朝化身攻来。

    化身手中的“长生杖”轻轻顿地。

    天地为之失色,所有颜色迅速褪去,风止、云静,万物不动。

    李世兴的动作有了明显的凝滞和停顿。

    趁此时机,化身带起萧翰、安罗和那名不知名姓的女子,迅速退走。

    待到一切恢复正常。李世兴的满头白发已经重新变回黑色,“心魔由我生”固然厉害,能使他强行拔升一个境界,可对自身也是极大的负担,不能持久。

    李世兴环顾左右,发现已经不见萧翰等人的踪影,知道这是被那个神秘的萨满教之人救走,不由得心思起伏。

    难道大雪山行宫那边又有了变故?还是说萨满教中人决定倒向伊里汗那边?若果真如此,却是一个大大的变数,要尽早向地师禀报。

第九十七章 东西二城

    李玄都没有露面,只是以化身以萧翰三人相见。

    三人还有些惊疑不定,在化身用出“长生杖”的神通时,用出十成修为的李世兴短暂突破了天人造化境的界限,他的身形和思绪只是被延缓和迟滞,可其他人却是完全停滞,根本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在萧翰看来,上一刻还在重围之中,下一刻就已经逃出生天,太过神奇。

    不过萧翰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恭敬行礼道:“多谢萨满大人相救,萧某铭感五内,没齿难忘,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化身此时穿着萨满教的祭祀长袍,不过未戴羽饰头冠,而是将脸庞隐藏着长袍的兜帽阴影之中,只露出一从花白的胡须。他抬了下手,萧翰便感觉到一股柔和的气机将自己生生托了起来,然后就听这位深藏不露的萨满教高人用金帐语问道:“你就是王妃的兄弟?”

    在西域地界,有两种“官话”,一种是中原的官话,一种是草原的官话,若能学会两种官话,通行西域便没有语言障碍,反而是西域本地的语言有些杂乱,难以统一,没有这种效果。萧翰在西域经营多年,姐姐又是金帐的王妃,自然也会说金帐语,闻听此言,心中略有些了底气,回答道:“是我,萨满大人是伊里汗派来的吗?”

    化身说道:“我不是拔都汗的人,也不是伊里汗的人,我只是一位沐浴在长生天光辉下的普通萨满而已。”

    萧翰笑了笑,“萨满。”

    “对,萨满。”化身表现得就像一位十足的世外高人,强大、神秘、虔诚,“中原的道门有一句话叫作:‘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长生天的面前,除了长生天的眷顾者之外,人人都是平等的。”

    萧翰并不信仰萨满教,但是在一位虔诚的萨满教萨满面前,他还是立刻表现出了一位虔诚者该有的样子。至于安罗,则已经跪倒在地。西域之人要么信仰佛祖,要么信仰长生天,安罗杀戮无数,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数不胜数,而他又不能也不愿放下手中的屠刀,所以他进不了佛门,做不了佛门弟子,只能信仰长生天。

    安罗亲吻着化身面前的土地,比起萧翰更为虔诚。

    化身同样托起了安罗,说道:“你信奉的是长生天,不是长生天的仆人们。”

    “是。”安罗没有平日里的凶悍模样,毕恭毕敬。

    化身沉声道:“我追踪杀害老汗的凶手来到此地,告诉我,楼兰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翰不疑有他,说道:“楼兰城分为东西二城,东城是整个西域最为繁华的地方,这里有中原、草原、西域三十六国的商人,有数不清的酒肆、赌坊、妓院,还有上好的丝绸、香料、奴隶,总之,可以花费金钱寻找乐子的东西,这里都应有尽有,所以东城最是鱼龙混杂,这里盘踞着大大小小的帮会,有西域三十六国的贵族光临此地,也

    有发了横财的马贼来这里快活,以及许多想要挣快钱的游散刀客。与东城不同,西城是整个西域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这里是贵人居住的地方,不仅仅是楼兰城中的地头蛇,也包括西域三十六国的贵族,甚至还有从草原来的那颜。在东城,没有明面上的规矩,只有数不清的不成文规矩。在西城,没有那么不成文的规矩,所有的规矩都明文列出,得到所有西城之人的认可,这是楼兰城自建城以来就定下的传统铁律,任何人不得违背,其中有一条就是任何人不能在西城中厮杀。”

    化身与李玄都的思绪相连,听到这里,李玄都有一种直觉,阴阳宗之人就在西城之中,同时他也听出了萧翰的话外之音,于是让化身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只要回到了西城,那些人就不能对你动手?”

    萧翰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李玄都并不相信所谓的铁律,但见萧翰颇有信心,不想在这一点上过多纠缠,以化身问道:“刚才那个‘艾小姐’也是西城中人?”

    “是的。这个婆娘名叫艾伊娜,是五家中人。”萧翰解释道,“西城又分为客人和主人,除去暂时客居于西城的众多客人不提,有西城主人身份的只有五个家族,这五个家族并非长久不变,每当一个家族衰弱覆灭,便会有新的家族递补顶上,如今我也是五家之一。现在看来,其他四家便是想趁我还未返回西城,将我在中途截杀,然后便能瓜分我的家族,并且扶持一个新的家族进入西城。”

    化身对萧翰关于西城的介绍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位超脱于凡尘之外的虔诚者对于世俗的漠然和无谓,萧翰也不以为意,又说道:“萨满大人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是据我所知,在其他四家中,有两家都是拔都汗的走狗,他们为拔都汗筹备粮食,甚至还有人为拔都汗雇佣西域的军队。”

    李玄都对于草原上的战事并不感兴趣,他不想要一个由拔都汗主导的金帐王庭,同样也不想要一个由伊里汗的金帐王庭,他只想要一个内斗不休的金帐王庭,所以李玄都直接通过化身问道:“你知道阴阳宗吗?”

    化身说的是金帐语,但“阴阳宗”三个字却是以中原官话的发音说出来的。

    萧翰怔了一下,迟疑着说道:“听说过。”

    化身又道:“那你也一定知道地师了。”

    萧翰的表情完全僵住,“是……是,我听说过。”

    化身加重了语气,“地师杀害了国师,我是来寻找地师的。”

    萧翰只觉自己被人打了一棍,他原本是想借助这位神秘萨满的力量重回西城,甚至是是展开报废,可谁能想到这人竟然是来找阴阳宗晦气的,并且要把他也拉下水。他当然知道阴阳宗,他不仅知道阴阳宗,而且知道牝女宗也在地师的麾下,他还想着交好广妙姬,如何敢去寻地师的晦气?

    便在这时候,化身说道:“你知不知道刚才要杀你的剑客是谁?”

    萧翰又是一怔,下意识地望向安罗,安罗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人的来历和底细。

    萧翰望向化身,恭敬道:“还要请萨满大人指教。”

    化身说道:“此人名叫李世兴,是阴阳宗的四明官,这也是我救你的原因。”

    萧翰半信半疑,“四明官李世兴?却是从未听说过。”

    阴阳宗十大明官本就十分隐秘,就是李玄都,也是从秦素的口中得知了十人的姓名,后来打交道多了,才算熟知了这十人。萧翰不知道十大明官的来历也在情理之中。

    安罗的见识要比萧翰更广一些,他想起了李世兴出剑时携带的黑色火焰,喃喃道:“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太阴十三剑’?”

    化身的回答十分简洁,“是。”

    安罗对萧翰说道:“没错,一定是阴阳宗的人,这些人已经跟艾家的人联手了。”

    萧翰对于安罗还是十分信任的,闻言后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过了良久,他下了某个决断,说道:“我早就听闻地师在暗中支持拔都汗,看来老汗之死,也与地师有着关系。我愿意帮助萨满大人寻找阴阳宗之人的踪迹。”

    化身说道:“很好,我会帮你返回西城。”

    萧翰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萨满大人,我还与牝女宗的广妙姬约好见面,如果阴阳宗的中人与我为敌,那么牝女宗是否可信?”

    操纵化身的李玄都没有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广妙姬竟然与萧翰还有联系,不过李玄都同样不明白为什么阴阳宗与牝女宗在对待萧翰的问题上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是双方并未提前互通消息?还是广妙姬另有所图?

    李玄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前者的可能更大一些,不管怎么说,阴阳宗的首领是大明官王天笑,牝女宗听命于冷夫人,双方虽然同属于地师麾下,但是互不统属,涉及到萧翰这种小事,肯定是自行其是,地师必然不会在双方之间统筹调度,甚至王天笑和冷夫人是否知情都尚且两说,说不定就是李世兴和广妙姬独自的决定而已。

    不过若说萧翰是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那也不尽然,否则萧翰也不会同时牵涉到李世兴和广妙姬,无论是他在楼兰城西城中的地位,还是他背后的萧夫人,都让他成为西域这张棋盘上的一颗重要棋子,所以李玄都决定利用萧翰打开楼兰城的局面,而不是完全依赖无道宗这一条线。

    并非李玄都认为无道宗会坑害于他,而是他有一种直觉,无道宗会在某些地方有所保留隐瞒,所以双管齐下,然后再两相印证,便可以得出一个相对可信的结论,更有利于李玄都查明地师的谋划。

    就在化身护送着萧翰等人返回楼兰城西城的时候,李玄都和宫官也往楼兰城的东城行去。

第九十八章 东城美酒

    西域中有一句流传很广的口头语:“楼兰城是个好地方。”

    这是一句十分质朴的大实话,楼兰城的确是个好地方,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唯一的不足就是,想要在楼兰城立足,需要很多钱。

    西域,中原人眼中的蛮夷之地,草原人也将其视为一处偏远之地。这里没有中原的道德规矩,也没有草原的情义教条,唯利是图。

    宫官已经来过一次,所以对于楼兰城有着颇为深刻的了解,刚刚看到楼兰城的影子,她便与李玄都说起楼兰城中的种种,而她提起最多的就是楼兰城中的女人,全然不管她自己也是个女子。

    宫官谈起女子时,完全是一种男性的口吻,好像她是个久经风月的熟客一般,偷香窃玉只是等闲。

    两人一路畅通地进了东城的城门,楼兰城是一座繁华之城,受到各方势力的庇护,日夜不闭城门,不过这仅仅是东城的规矩,西城的门禁就十分森严,等闲人不得入内。

    按照宫官的话来说,西城的建筑虽然充满异域风格,但是十分鲜亮整洁,很容易让人想起西京、帝京、金陵等地,只是西城十分冷清,行人不多,没有人情。东城则是另一个极端,东城的房屋大多破旧,而且其中还夹杂了大量临时搭建的棚户,街道不似西城那般笔直,而是被各种临街的棚子摊子扭曲蛇形的样子,西城的街道都用青石板铺地,哪怕是雨天,也不会有积水。而东城的绝大部分街道都崎岖不平,若是遇到雨天,便是一个又一个水洼,泥泞不堪。可是东城有一个西城无论如何也不具备的优点,那就是东城十分热闹,人数众多,各色各样的人在这里聚集,中原人、草原人、西域人、昆仑奴、胡人、蛮人,黑头发的,红头发的,黄头发的,褐头发的,就像一个大杂烩。

    李玄都骑着骆驼穿过长长的城门洞,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家酒肆,卖酒的是个女人,似乎这已经成了酒肆客栈的惯例,非要一个漂亮的老板娘来招揽生意不可。以李玄都的眼光来看,这位老板娘不算难看,但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在一众酒鬼看来,这位老板娘就如天仙一般,不时有酒客借着买酒的机会上前搭讪,有的买了酒后就直接在柜台上喝酒,同时打量着占点小便宜的小心思。不过老板娘是个身经百战之人,拿捏有度,进退得当,总是让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家伙们失望而归。

    然后往前走,过去酒肆之后就是一家妓院,有几个穿着单薄衣裤的胡姬站在门口搔首弄姿,露出了肚脐、肩膀、手臂和锁骨,这让从中原礼教世界来到此地的李玄都有些吃惊,心想若是一个道学先生老夫子来到此地,不知会作何感想,是批判一番?还是成为客人?亦或是一边做客人一边批判一番?

    同时李玄都也着重看了下来往的行人,也可谓是五花八门,有徒

    步行走的,也有像他们这样骑骆驼的,还有坐在被多人抬着的步辇上的,衣着也是如此,有身着粗布麻衣的,也有绫罗绸缎的。说不定这些人中就由许多西城中人来到东城找乐子,毕竟西城虽好,但太过无趣,远远比不得东城。

    宫官伸手拉了下李玄都的衣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名艳丽胡姬,低声道:“想不想尝尝新滋味?放心,我不会介意的。”

    李玄都立刻警觉起来,他不知道宫官要耍什么把戏,但一定小心就是了,而且在某些事情上,他是绝对不会相信女子的口是心非的,于是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介意。”

    宫官没有料到是这样一个答案,笑了一声,“难道紫府有洁癖?”

    李玄都们没有回答,只是说道:“除了我介意之外,素素也会介意。”

    宫官啧啧道:“真不知该说你是惧内呢?还是坐怀不乱呢?”

    李玄都一笑置之。

    宫官不再打趣李玄都,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冷清街道,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李玄都望去,相较于其他街道,那条街道稍微有些冷清,一直延伸到城墙之下,许多商铺店面就是背靠着城墙搭建起的简易棚子,十分简陋。

    宫官也不等李玄都答复,便直接往那个方向行去,李玄都只好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这条街道,此时天色渐暗,不过四周都燃起了灯火,灯油蜡烛好似不要钱一般,竟是营造出了几分不夜城的气势。

    宫官来到一座最大的铺子跟前,在门前守着两个大汉,仅从外貌来看,十分彪悍凶恶,袒露着上半身,露出许多疤痕,十分能震慑他人。

    这两个守门人除了负责维持秩序以外,也负责扣下客人们的兵器,以防止客人在店里闹市打架。

    宫官和李玄都都下了骆驼之后,张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携带兵器,然后很顺利地进入店中。刚一进门,李玄都就感受一股巨大的嘈杂声浪迎面而来,有呼喝声,有咒骂声,还有砸桌子的声音,还有骰子在骰盅内不断撞击的声音。

    李玄都立刻明白,这里是一座赌坊,难道这就是宫官所说的好地方?却见宫官脚步不停,径直穿过了赌坊,没想到赌坊后面还别有洞天,是一个类似酒楼大堂的所咋,摆着许多桌子,供人坐着喝酒,在原本是说书人的位置,被改造成了一座高台,三个戴着面纱却又露出手臂、腰肢的胡姬正在高台上扭动着腰肢,高台下的酒客们不时会叫好,而且还会把手中的铜钱往台上丢去。若是有钱之人,丢上一枚金币或者中原的太平钱,胡姬们便会向那位客人行礼道谢。

    宫官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带着李玄都径直来到一个偏僻角落,刚刚坐下,便有伙计上前询问,宫官先是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又打了个手势,伙计已经是心领神会,转身离去。

    李玄都坐在宫官的对面,对这里的印象谈不上坏,也谈不上好,他是喜静之人,不过静极思动,偶尔来到这种极为喧闹的地方,还是别有一番感触,不管怎么说,这些地方的人气都很足。不过李玄都叶可以肯定,秦素必然是讨厌这种地方,她既是讨厌喧闹,也讨厌这些看起来就恨不正经的人。

    这里灯火辉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桌子,坐着形形色色的酒客,伙计们在人群中穿梭,忙而不乱。

    很快,那个询问宫官的伙计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个托盘,上头有几碟精致的小菜,两只夜光酒杯,还有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红红的像是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

    直到此时,宫官才开口道:“这儿的酒是一绝,倒不是酒的品质有多么好,关键是种类齐全,你可以在这儿喝到汾酒、花雕、黄酒,也能喝到草原上流行的烈酒,当然也少不了西域特产的葡萄酒、麦芽酒,听说他们还新出了一种苹果酒,用一个名叫‘苹果’的果子酿成,中原是没有这种果子的,酿成的酒很酸,我还没有尝过。”

    李玄都道:“你是来喝酒的?”

    宫官反问道:“不然呢?”

    说罢,她也不管李玄都赞成还是反对,提起了那把水晶瓶,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向李玄都面前的杯子倒酒。

    宫官一边慢慢倒酒,一边说道:“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古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至于葡萄酒,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又应了岳王的词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岂不壮哉?”

    说完之后,宫官刚好一杯酒倒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然后她将盛满了葡萄酒的夜光杯往李玄都的面前又是轻轻一送,“喝!”

    这一声“喝”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竟是有些豪爽气,让李玄都莫名想起了胡良,当年他喝胡良一起喝酒也是这样的豪气。

    念及故人,李玄都来了兴趣,端起酒杯,将里面如血一般的酒液一口饮尽,只觉得有些苦,又有些涩,在苦涩之后,才慢慢泛起了酸甜的味道,与喝汾酒后先是辛辣然后香醇的感觉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将杯底一照,望着宫官。

    宫官也不客气,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样是一饮而尽,同样是将杯底一照。

    就这么着,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酒来,不一会儿,水晶瓶已经空空如也,李玄都还不觉得如何,可宫官已经是霞飞双颊,在灯火的映照下格外明艳动人。

    以宫官的境界修为,当然不会轻易就醉了。可有句老话说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

第九十九章 守株待兔

    起初的时候,李玄都以为这里是个赌坊,后来他发现这里是赌坊和酒肆的结合,到了现在,他发现没有那么简单,这家店着实有些不简单,不仅仅是赌坊和酒肆,还兼具了妓院的职能。

    就在两人喝酒的时候,有个酒客往高台上丢了几枚金币,然后那台上的一名舞姬便走下台来,依偎在酒客的怀里,乖巧地给酒客喂酒。有时用酒杯,有时用酒壶,有时直接用嘴。待到酒被喝光,酒客直接把舞姬打横抱起,往楼上去了。舞姬并不反抗,反而是搂住了酒客的脖子,“咯咯”娇笑着。看来买卖双方都乐在其中。

    李玄都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几眼便收回视线,不过这个小动作没有瞒过一直注视着、观察着李玄都的宫官,她打趣道:“紫府真不想尝尝这等新鲜口味?”

    李玄都已经放弃了辩解的想法,“你就当我惧内好了。”

    宫官笑起来,“这是一个拙劣的借口,秦姐姐不是河东狮,你也不是怕老婆的人,你像极了老剑神。”

    李玄都自然听明白了宫官的话外音,因为世人皆知他师娘李卿云的死与师父李道虚有莫大的关系,甚至有江湖传言说李道虚为了谋取李家和清微宗的大权而故意害死了李卿云,如果李玄都在这方面像李道虚,那么李玄都便是一个不会在意妻子的凉薄之人。

    李玄都并不在意宫官的冒犯,而是说道:“我师娘的死与师父有关系,但没有那么大的关系。我师父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定义他。”

    宫官轻声道:“你很尊敬你的师父,哪怕你不认可他的想法,但仍旧如此。”

    李玄都摇了摇头,“官官,我说过,没有象牙筷子,也不要循序渐进。现在你我的距离,刚刚好。”

    宫官没想到李玄都在这方面的心思竟然细腻到了这般地步,自己的小心思竟然被李玄都一眼识破了。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否则性子清冷腼腆的秦大小姐怎么会在这个男人的攻势下束手就擒。

    早在宫官还是牝女宗玄圣姬的时候,就接触过许多男子,从来都是她驾驭男子,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些自诩精明的男子,被**蒙蔽了双眼之后,就像一只只飞虫,落入她精心编织的蛛网之中,不但碰不到她一下,反而还要成为她的棋子。现在宫官遇到了李玄都这等势均力敌的对手,想到自己以往虚情假意却无往不利,难得真心实意却屡遭挫折,倒是激起了她要与眼前这个男人一较高下的意气。

    宫官脸上笑意不变,轻声道:“紫府自作多情了吧,我随便说点什么,你也要觉得我对你别有所图,你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谪仙人,何至于如此?”

    李玄都也不尴尬,“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吧。”

    宫官仍然笑着,话锋一转,“好了,不说这个了,说一下我们的正事,如何找到阴阳宗中人,这也是我带紫府来此地的

    真正目的。”

    李玄都问道:“这里是阴阳宗的据点?还是说会有阴阳宗之人经常光顾此地?”

    “都不是。”宫官摇头道,“如果这里是阴阳宗的据点,他们早就认出了我,我也没机会带着紫府来此地喝酒了。阴阳宗是地师的嫡系属下,地师御下极严,不会容许自己的属下喝酒误事,所以也不会有阴阳宗弟子来此喝酒。”

    李玄都道:“那我便猜不出了。”

    目光的目光望向高台上的胡姬,说道:“我上次追踪钟梧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线索,那就是这家店的幕后老板与阴阳宗有些联系,不过他并非是阴阳宗的人,只要拿下这家店的幕后老板,就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出阴阳宗。”

    李玄都没有说话,以他的境界修为,可以随便拿下什么人,关键是打草惊蛇的问题,毕竟阴阳宗背后还有地师,如今地师行踪不明,如果刚好撞到了地师的手中,那么万事皆休。

    宫官显然也明白李玄都的顾虑所在,说道:“圣君说了,地师应该已经动身前往昆仑,不会停留在楼兰城的,因为阴阳宗只是把楼兰城当作一个落脚点,不可能所有人都去往昆仑。”

    李玄都问道:“你说的那个老板,会在什么时候来这儿?”

    宫官从袖中取出一块带着表链的怀表,打开镶嵌有细碎宝石的黄金表盖看了一眼,说道:“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怀表和玻璃镜子一样,都是极为金贵的物事,比滴漏和日晷要方便许多,除了这种可以随身携带的,还有个头更大的自鸣钟,到了时辰之后会自己发声提醒。这些东西都是来自于西域三十六国以西的极西之地。在世家大族中,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很受欢迎,李玄都还让太平宗开始仿制,价格成本要低上许多,利润相当可观。

    李玄都对于这些东西都不大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火铳和火炮,随着火器工艺的精进,原本不如弓弩的火铳已经逐渐胜过弓弩,不如投石机的火炮也逐渐取代了投石机。在辽东军中,就开始大规模配备三眼铳、鸟铳,而以地师为首的阴阳宗,更为擅长使用火炮,无论是牝女宗攻打玄女宗,还是地师亲自攻打正一宗大真人府,都使用了数量众多的火炮,寻常江湖中人很难抵御一炮之威。

    以太平宗的技艺,无论是制造火铳,还是制造火炮,都不是难事,再加上太平宗的财力,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潜在力量,不过李玄都缺少的是人。正因为如此,赵政对于李玄都和李玄都身后的太平宗十分重视,几次请求李玄都为他铸造火炮、火器,只是李玄都忙于整合道门,还没来得及安排这些事情,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李玄都便会正式与辽东方面进行商谈,敲定有关合作事宜。

    虽然李玄都支持辽东,但是太平宗并非李玄都的私产,所以李玄都决定公私分开,李玄都可以对辽东慷慨解囊,以太平钱庄的名义向辽东借款,然后

    再以太平宗的名义免去这些借款,让辽东不必还债,等同是把钱送给辽东,但是铸造火器却要向辽东收取一定的费用。这样可以保证在账目上不会出现太大的纰漏。

    事后,这些账目都要呈交给以大长老为首的众长老们进行审阅,这也是太平宗多年以来的规矩,李玄都不希望在这方面出现什么乱子。

    至于具体事宜,李玄都打算分别交给两个人去做,太平钱庄借款的事情,交由陆夫人,而火器铸造的事情,则交由司空藻。

    李玄都想着这些,思绪发散,逐渐飘远,直到宫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

    宫官好奇问道:“紫府,你刚才在想什么?竟然这么入神。”

    李玄都道:“有人曾经说过,一见到短袖子,就想到了白胳膊,然后想到了男女之事,继而想到了私生子。我刚才看到了你的怀表,便想起了改良后的火器,然后想到大军南下入关,天下大变。”

    宫官用手托着腮,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烛火照耀的缘故,脸庞红扑扑的,一双眼眸水汪汪的,就这么望着李玄都,似笑非笑,“想到天下,就想到了江山美人。历朝历代,古往今来,多少英雄枭雄,都是在这个问题上撞得头破血流,也许紫府有幸能够名列其中,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来面对这个问题的。不过我觉得对于紫府来说,这不是一个难题,你肯定会选择江山,而不是美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不到事到临头,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怎样选择。绝大多数人都未必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些时候,做戏做多了,骗人骗多了,就连自己也骗了,自己也信了。可这种自欺欺人,并不牢靠,遇到真正的生死关头,便会土崩瓦解,所以只有剖开那些层层伪装,才能看到内里隐藏的真实。”

    宫官问道:“紫府看过自己的心是什么样的吗?”

    “看过。”李玄都的回答总是出乎宫官的意料之外,“我曾经跟我的师兄李元婴打了一架,他的一剑刚好刺入了我的胸膛里,我伸手那一剑从胸膛里拔了出来,所以我有幸与这位老邻居有过一面之缘。”

    宫官嘴角微微上翘,继续问道:“那你感觉如何。”

    李玄都摇头道:“没什么感觉,不过它的确会隐隐作痛,不是因为我的手惊扰到了它,而是因为我经历了一些事情,比如说菜人市和两脚羊,比如说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它会痛,证明我还活着,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官官,你和我一样,都不是天生的世家大族出身,我们的父母与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没什么区别,我们与他们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我们之所以能活下来,走到今日,皆是侥幸,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这样被人救下收养。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己饥己溺,你就不想做些什么吗?”

第一百章 严夫人

    宫官一惊。

    她本以为是自己迂回的手段见了成效,却没想到是李玄都打了一样的主意,所不同的是,宫官是因为私情,李玄都是因为公义。

    宫官想到李玄都之所以肯说这么多话,不是因为她的手段多么高明,而是因为李玄都想要让她也像宁忆那样为他所用,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挫败之感。

    念及于此,宫官有些意兴阑珊,道:“富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紫府当然可以兼济天下,我也可以独善其身。”

    李玄都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宫官又招手示意伙计过来,给她上了一壶苹果酒。

    时间慢慢过去,宫官百无聊赖地喝着酸涩的苹果酒,期间也有几个醉汉想要占宫官的便宜,结果都被李玄都顺手打发。

    在宫官把一壶苹果酒全部喝完后不久,那位幕后老板终于出现,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衣着华贵,周围还环绕着好些随从护卫,她来这里,只是照例巡视一周,自有专门的掌柜负责打理生意。

    在西域境内,没有了中原的各种规矩教条,又受到了草原风气的影响,使得这里极为开放,不仅男子能娶好几个老婆,就是女子也能豢养面首。无论是东城还是西城,都有好些有权有势的贵妇人在丈夫亡故之后,开始四下收集美貌少年,让这些少年成为她们的囊中万物。若是招婿入赘的,甚至不必等丈夫死了,可以直接开始。

    这位幕后老板就是其中一员。论相貌,她不过是中人之姿,可眼光却是不低,每日来自己名下的产业巡视,既是看看生意如何,也是寻找猎物。很快,她便发现了今天的猎物,是个极为英武的男子,还带了美貌女伴,不过没有关系,她生冷不忌,正好全部收入囊中。要不怎么说楼兰城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呢?

    想到这儿,这位妇人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就像一位渴了很多天的沙漠旅人。

    不用妇人吩咐,她身边的扈从早已顺着主人的视线发现了猎物,朝着那对年轻男女大步行去。而周围的老酒客们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仍旧是自顾喝酒,只是靠近那对年轻男女的几桌客人悄无声息地换了个位置。

    这就是楼兰城,弱肉强食,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谁也不可能尽数知晓,那便等同是没了规矩。

    妇人嘴角勾起,还是畅想今晚的好戏。她的丈夫是东城一个大帮助的实权人物,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关系,她自然是不敢如此行事。可当她有幸结识了那些来自西城的大人物之后,那她就有了在东城中小小“任性”的权力,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情说三道四了。

    可就在此时,那对年轻男女却忽然消失不见了,好像从未来过一般,只剩下桌上的酒壶和酒杯。

    扈从们回到妇人的身边,满脸惊恐道:“夫人,那两个人突

    然就消失不见了。”

    妇人皱起眉头,喃喃道:“难道遇到了高人?如今东城中来了好些中原人,的确是不比从前了,看来最近要小心些才是。”

    随着玄都紫府现世,许多碰运气的中原江湖人蜂拥进入西域,西域多是戈壁,在一座城与一座城之间,罕有人烟,又不是每个人都能一气赶到昆仑,所以中途的落脚处也就十分重要了。楼兰城自然是首当之选。这些天来,好些中原人进入楼兰城,并生出不少事端。若是以前,强龙不压地头蛇,就是修为高超的中原高手来到楼兰城,也会选择入乡随俗,不会违背楼兰城的规矩,可这次来的中原人实在有些多了,扎堆之后开始抱团,而且敢去昆仑碰运气的多半修为不俗,如此以来,楼兰城的地头蛇们再想去弹压这些外来的中原高手,就变得十分艰难。所以双方冲突不断,已经死了不少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妇人虽然在楼兰城东城中也算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举足轻重。却也不至于狂妄到招惹那些从中原过来的过江强龙们。这些天来发生在楼兰城中的多起血案已经说明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这些中原人可不是什么花架子,杀人的本事相当不俗,以往的时候,西域地头蛇们还能群起攻之,可是在中原人的数量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再想玩阴的就有些困难了,说不定还会遭到反击。

    想到这儿,妇人的脸色有些阴沉,暗暗骂了一声该死的中原人,不安稳待在繁华富饶的中原,反而是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西域,不是有病是什么。至于所谓的昆仑,她没什么概念,在她的印象中,就是一座很高很长的山,山上有积雪,还会出产玉石,每年都会有好些采玉人死在山中,也有人能够满载而归,甚至因为采到一块好玉而发家致富。

    最终,妇人还是决定息事宁人,摆手示意那位忠心扈从不要追究了,然后她也失去了继续巡视产业的心思,离开此地,坐上自己的华贵马车,准备去临幸一个自己刚刚到手的小奶狗。想到那个小奶狗畏畏缩缩的样子,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又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就在妇人坐进马车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一阵微风拂面,然后就见车厢中多了两个不速之客。

    妇人吃了一惊,想要大喊,可发现自己什么也喊不出来。而这两个不速之客正是先前在店中凭空消失的那对年轻那女。

    不过这位妇人也不愧是在东城中见过大风大浪的女子,迅速压下心头的震惊,努力挤出几分笑意,说道:“两位如何称呼?”

    两人正是宫官和李玄都,此时李玄都故意伪装成了皇甫毓秀的样子,皇甫毓秀的相貌自然不必多说,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又没有半点脂粉气,当真是英武不凡,让女子见之怀春,这样的男子,便是没有半点权位本事,仅凭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贴上来。

    李玄都开口道:“你是东城中大名鼎鼎的严夫人?”

    妇人笑了笑,“是我,不知两位有何贵干?总不会是来劫色的吧?”

    李玄都不想废话,直接说道:“我听说严夫人认识许多西城中的大人物,我想严夫人向我详细介绍一下,越详细越好。”

    严夫人拍了拍胸口,问道:“阁下是来寻仇的?那我可要奉劝阁下一句,西城不比东城,那里规矩大得很,死一个人都是大事,若要寻仇,还是换一种别的办法比较好。”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加重了语气,“我的时间不多,所以不想与严夫人飞花,如果严夫人不想配合,那么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休怪我对严夫人不客气了。”

    严夫人在西域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礼貌的威胁,立时把眼前这个小白脸当作是那种初出茅庐的雏儿,故作惊惶道:“那我真是吓死了,我倒想要知道,阁下要怎么不客气呢?”

    下一刻,她便知道李玄都怎样对她不客气了。

    也不见李玄都是如何动作,忽然之间,她手背上的一条经络便炸裂开来,鲜血淋漓,紧接着她的手臂上又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凸起,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来,让严夫人的心瞬间提起了起来。

    这一刻,在严夫人的眼中,眼前这个年轻男人不再温和无害,俨然成了那种会谈笑杀人而面不改色的魔头。

    李玄都说道:“现在你知道了,我再问一遍,你都结识了哪些西城大人物?”

    严夫人勉强笑了笑,心底满是绝望。

    楼兰城的东城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她在东城多年,自然不会毫无防备。在她的众多随从护卫之中,就有一个被她花费重金雇佣来的高手,按照中原那边的说法,是个归真境的高手,虽然在归真境不入流,只是勉强踏足归真境,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中原人口中的上三境高人,这几日也帮她教训了一个不开眼的中原江湖人。可在刚才那段时间中,这位护卫竟然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已经被人提前干掉,就是还没有察觉到车厢中突然出现的两个不速之客。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让严夫人很是绝望,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性命已经不在她自己的掌握之中。同时她也忍不住想眼前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路,是从中原来的高手吗?都说中原江湖卧虎藏龙,难不成她今天就遇上了传说中的天人境大宗师?可就是在中原江湖,天人境大宗师也是屈指可数,她的运气该不会这么背吧?

    李玄都平静说道:“严夫人,我奉劝你一句,不要玩弄小聪明,小心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而误了卿卿性命。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让你连同你背后那些人一起在东城消失,对我来说,真得不难,不信大可试试。”

    严夫人脸色阴晴不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勉强笑道:“我信,我当然信。”

第一百零一章 五大家族

    “西城有五大家族,可以算是楼兰城暂时的主人。”

    虽然李玄都已经警告过严夫人不要耍小聪明,但作为自小生在楼兰城的严夫人,显然没有那么容易就屈从,还是耍了个小心思,打算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若是被责问,她也有应对的说辞,是你让我说得越详细越好,我自然从命行事。

    说这句话的时候,严夫人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可惜没有能从那张属于皇甫毓秀的英俊脸庞上看出什么端倪。她将这种平静视为默许,于是继续说道:“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这五个家族的位置并非长久不变,总有新人换旧人。如今的五个家族是萧家、艾家、月家、段家、赫连家。因为方便称呼的缘故,五大家族都简化了中原姓氏,实际上五个家族中只有萧家和段家是纯粹的中原出身,艾家是极西之地的色目胡人,姓氏很长,我记不住,这个‘艾’字取自他们当家人名字的第一个发音。月家是草原人,原本是金帐特穆尔王族月即别汗的旁支,赫连家是西域三十六国的实权大贵族。”

    “段家?”李玄都看了宫官一眼。

    宫官心领神会,轻轻点头,以传音说道:“左尊者就姓段。”

    李玄都心中明白,段家就是无道宗在楼兰城设置的据点。如此一来,可以暂且除开萧家和段家这两个中原家族的嫌疑,还剩下三个家族,艾家必然是与阴阳宗有联系的,但未必是阴阳宗设在楼兰城的据点。不排除阴阳宗以客人的身份藏在楼兰城中。至于另外两家,李玄都从未听说过赫连家,对于西域三十六国的贵族们也不熟悉。倒是那个月家,让李玄都想起了在草原金帐遇到的月离别,如今月即别汗是小阏氏和伊里汗的阵营,那么月家应该与萧家是盟友关系。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与萧家敌对的艾家在明面上也会有一个盟友,这样才会形成势均力敌的局面,如果这个盟友不是段家,也不太可能是段家,那就是赫连家了。

    只是有一点,李玄都还未想通,为什么萧翰在遇袭的时候会认为是西城其余四家合谋害他?换而言之,萧翰为什么会认为盟友月家也背叛了他?难道是因为小阏氏与伊里汗之间出现了龃龉?然后上层大人物们之间的隐隐敌对又影响到了下面的人?李玄都不敢妄下结论,不过此事可以暂且搁置一旁,不是什么紧要问题。

    李玄都心中有了定数,就能来判断严夫人所言的真假。同时也坚定了李玄都从萧家那边双管齐下的念头,无论什么原因,宫官都是有所保留,如果李玄都不问,她便不说,因为两人各为其主的缘故,李玄都不会怪她,也谈不上芥蒂,却不会无动于衷。

    严夫人继续说道:“东城和西城都是楼兰城,东城和西城在明面上看似是泾渭分明,实则是联系紧密,西城的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到东城。所以东城的许多势力都要在西城中寻找靠山,我的靠山是赫连家。”

    这个回答与李玄都的猜测刚好吻合,李玄都又问道:“赫连

    家与艾家的关系怎样?”

    严夫人有些惊讶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在她的判断中,这条过将强龙对于楼兰城的情况应该知之不多才对,否则也没必要来询问她,可现在看来,她的判断似乎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或者说这这个相貌英俊的不速之客并非对楼兰城一无所知,而是要验证某些事情。严夫人毕竟是东城中的权势人物,在无法无天的东城动用私刑只是寻常事,她曾经拷问过一些人,其中道理很简单,必然要分来问,防止串供,然后对口供,以此来判断是否说了真话。

    想到此处,严夫人心中一紧,真正有些害怕起来。刚才不怕,是因为她觉得来人是无知无畏,只要她报出身后的靠山,来人就算是天人境大宗师,也会忌惮几分,那她就算身处险境之中,也能凭借自己的唇舌来化险为夷。可她明白背后靠山无法保住她的时候,她的底气没有了,便生出惧意来。

    严夫人老实回答道:“两家是盟友关系,都效忠于拔都汗。与效忠于伊里汗的萧家、效忠于月即别汗的月家相互敌对。段家恪守中立,互不相帮,事实上段家一直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是个和事佬。”

    李玄都望向宫官,宫官微微一笑,以传音道:“赫连家不是阴阳宗的傀儡,不过在赫连家中有阴阳宗之人,紫府可以尝试通过这位严夫人,找到阴阳宗之人。我上次也是通过一些小人物,找到了钟梧这条大鱼,可惜我力小体弱,钓不起大鱼,还险些被拖到水里去。”

    李玄都的来意当然不是钓起大鱼,否则他在楼兰城外的时候就可以对李世兴出手,他关键是想弄清楚阴阳宗到底要做什么。他直接擒下李世兴,也许会有收获,甚至连楼兰城都不必去,但也有可能一无所获,因为李玄都不能确定李世兴是否接触到了地师的核心机密,所以李玄都斟酌再三之后,还是决定放过李世兴,亲自来楼兰城中走上一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地师多么神通广大,许多事情都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做成的,必然有人参与其中,在李玄都看来,大明官王天笑和九明官上官莞的可能最大。王天笑不必多说,阴阳宗的真正掌权人物,与掌握着牝女宗的冷夫人同为地师的左膀右臂,唐家之事也是由他亲自负责,那么他没有道理不知道白帝陵的事情。至于上官莞,在赵纯孝身死之后,她就成为地师的唯一传人,地师对她也十分看重,从地师将李玄都的一身修为交给了上官莞就能看出一二,所以在其余明官中,上官莞的地位十分特殊。

    如果出现在楼兰城外的是上官莞,李玄都就已经出手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知道今天发生在城外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严夫人一惊。

    李玄都笑了一声,“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你就说不知道?看来你是知道的。”

    严夫人的脸上露出慌乱之色。

    李玄都直接问道:“在艾家袭击萧家的时候,出现的两个高手是

    什么人?”

    严夫人定了定心神,道:“其中有一个好像是从草原来的萨满,萧家本就是伊里汗的人,他们与萨满教有什么联系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另外一个,是艾家的新供奉,好像是从中原来的,至于其他情况,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李玄都道:一个从草原大雪山来的萨满,你不清楚底细,这还说得过去。可是艾家的新供奉,你说你不知道底细,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在东城立足却不知道西城的风吹草动,你就不怕在无意中得罪了人?”

    严夫人苦了脸,开始喊冤,“阁下明鉴,我们这些东城人要注意打听西城的消息不假,可也不是什么都知道,若是我们什么都知道,西城的五大家族也保不住他们的位置了,该换成我们去坐那个位置了。”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在赫连家中的‘关系’是谁?”

    严夫人迟疑道:“是……赫连飞花,她是赫连家家主赫连飞鹰的妹妹。”

    李玄都道:“再详细一些。”

    严夫人既然已经开口,便也不再顾忌什么,说道:“赫连家的老家主共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就是现在的赫连家家主赫连飞鹰,据说拔都汗很赏识他,如果拔都汗能够成为新的汗王,那么赫连家就可以成为楼兰城的城主,成为真正的大人物。二女儿就是我的靠山赫连飞花,很有手腕,是赫连飞鹰的左膀右臂,帮他处理家族中的事情。至于三儿子,名叫赫连飞鸦,是个怪人,他对于家族的生意、势力不感兴趣,对于楼兰城的繁华也不感兴趣,他喜欢练武,可惜他天生体弱,哪怕赫连飞鹰给他请了许多老师,也没练出什么名堂,我听说因为此事,在他十五岁的那年离开了西域,去了中原,直到去年才返回西域,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神仙高人,竟然得了一身不俗的修为,连败城内好些高手。”

    李玄都心中一动。刚才宫官说过,赫连家不是阴阳宗的傀儡,但是赫连家中有阴阳宗的人,难道就是这个消失了一段时间又重新出现的赫连飞鸦?

    李玄都脸上不动声色,道:“严夫人,今天的事情……”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严夫人已经连声说道:“请阁下放心,我一定不会透漏半个字!”

    “我信不过你的承诺,我更信得过威胁。”李玄都抬手往严夫人的体内打入一道“三分绝剑”,只是稍稍动念,便让严夫人疼得在车厢中打滚抽搐,并有水痕湿迹在她的下裙上扩大开来。。

    李玄都轻声道;“你敢透露出去,你要承受的痛苦要更甚十倍。”

    已经面容狰狞的严夫人根本无法说话,只是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

    待到痛苦如潮水褪去,严夫人衣衫凌乱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那两个不速之客已经消失不见,马车还在平稳地行驶,刚才的一切仿佛就是一场梦,可下身传来的尿骚却在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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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