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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杨天俸

    在帝京城绑架一位县主,这事听着荒唐,其实并不荒唐。如果是朝廷鼎盛的时候,任谁也没有这般胆子,毕竟青鸾卫不是吃素的,可现在不一样了,朝廷不如从前,江湖草莽雄起,许多原本如钢似铁的规矩就渐渐“生锈”,越来越多的人敢于逾越规矩。

    杨天俸这些纨绔子弟倒也不是没有脑子,他们看似行事狂妄,实则都是提前摸清底细,算是谋定后动,说得再直白些,就是欺软怕硬。如果是京里的县主,有父兄母族,他们万不敢如此行事,可这位栖霞县主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又是出身齐王一脉,就算此事出了什么纰漏,朝廷看在齐王的“面子”上,多半也不会太过追究,这位小县主就只能吃哑巴亏。这就给杨天俸等人足够的胆子付诸于行。

    到了杨天俸这等地位之后,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女子的姿容已经算不得什么,更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只有两样,一样是银子,一样是女子的身份。江湖上列出这个夫人那个小姐的,是因为没有人比她们更美吗?恐怕未必。根本缘由是这些夫人小姐的身份不俗,然后才被好事之人吹捧相貌如何倾国倾城。

    对于杨天俸来说也是如此,再美的花魁也比不上一位姿容寻常的郡主、公主。是不是郡主或者公主,与品行、相貌、仪态、教养通通没有关系,只与一件事有关系,血统。他们这些人要跪拜皇帝,可如果能娶了皇帝的姐妹或者女儿,那也算是扯平了,心理上的巨大快感要远胜于男女之事。

    除此之外,就是银钱了。天底下就没有人不需要银钱的,朝廷整日议的是钱,赈灾要钱,打仗要钱,修殿修宫要钱,包养戏班要钱,逛行院要钱,吃喝玩乐样样要钱。都说帝京的公子哥爱面子,面子其实也是用钱堆出来的。这等情况下,就是座金山,也要挖空了,再加上家里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能动用的银钱都是有数的,所以这些纨绔子弟在不能节流的情况下,也要思索着怎么开源。

    一位有钱又无依无靠的县主,完美符合了所有的条件。

    杨天俸想着这些,在属下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座奢华客房的门前。这里虽然名义上是客房,但其实杨天俸和一众狐朋狗友用来胡天胡地的地方,里头大有玄机。杨天俸花费重金够得四面巨大玻璃镜,分别放置于房间四面,可以让女子从各个方向瞧见自己的狼狈之态,以此来打破女子的心防,被他命名为镜房。

    不必杨天俸吩咐,一众随从都纷纷止步,守在四周,只有杨天俸一人推门而入。

    然后杨天俸只觉眼前一亮。

    虽说杨天俸也算是阅女无数,但见到了房中两女,还是忍不住感慨道:“真乃绝色。”

    魏清雨就不必多说了,能做花魁的女子,姿色怎么也不会差了。可那位栖霞县主,更胜魏清雨。尤其是身上的气态,真是平生罕见。

    说来也是巧了,上官莞今天因为要去见慕容画的

    缘故,特意精心妆扮了一番,而在以前,上官莞大多都是素面朝天,女子素颜与否的差别还是极大。之所以如此,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在阴阳宗中就是装扮得再美,也是无人欣赏。至于气态,在上位者面前和在下位者面前是截然不同,很少有人能做到不卑不亢,所以就是李玄都和徐无鬼,也从未见过如此一面的上官莞。在李玄都的眼中,上官莞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甚至有些谄媚的女子,在地师的眼中,上官莞则是一个还算是乖顺的女儿,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气态从容淡定。

    有些时候,站得太高,固然能看得更远,也会错失一些脚下的风景。

    杨天俸本来还担心这位栖霞县主不合他的心意,要多花费一番手脚,现在好了,这样一个美人,一个有钱有身份的美人,真是让他没有半点可以挑剔的了。

    杨天俸只觉得自己撞了大运,又因为刚刚服用了丹药的缘故,“兴致”高涨,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行散一番,玩一出双凤一龙的把戏。

    魏清雨在帝京城中迎送往来,见过不知多少公子王孙,此时已经认出了杨天俸,她本想表演个忠心护主,可惜此时她双手被反绑,嘴里还被塞了胡桃,只能坐着不动了。

    那些人不敢对上官莞动粗,又怕她伤到自家小主子,不过他们也有手段,让上官莞嗅了些异香,虽然比不得“返魂香”那般霸道,但也足以让寻常先天境之人手足发软,气机运转不灵,只能勉强行走。

    只是魏清雨心知肚明,“返魂香”和“女子香”加起来都奈何不得这位新主,更遑论是这些小把戏。

    上官莞问道:“你是谁?”

    杨天俸径自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县主不认得我,我叫杨天俸。”

    上官莞道:“你叫我县主,显然是认得我了。”

    “这是自然。”杨天俸笑了笑,只觉得大局尽在掌握之中,“栖霞县主徐婉,齐王的侄女,认真算起来,还是当今天子的姑姑。”

    上官莞道:“你既然认得我,还敢青天白日派人掳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杨天俸见这位县主临危不乱的样子,倒真是有些佩服了,当真是天家风范,若是男儿身,说不定还能重振齐王一脉,不过嘴上却是说道:“县主言重了,这怎么能说是‘掳’呢?分明是‘请’才对,我这是请县主来寒舍做客。”

    上官莞冷笑道:“敢这样请我的人,这世上当然有,而且不少,可惜你不在其中。”

    杨天俸笑呵呵一笑,“真是好大的口气,县主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天子脚下,是首善之地,不是齐州乡下。”

    说到这儿,杨天俸的脸上闪过一抹冷厉之色,加重了语气,“区区一个县主,在地方还算个人物,可在帝京,算得了什么?休说是县主,便是郡主、公主,又如何?”

    上官莞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杨天

    俸。

    杨天俸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上官莞答非所问道:“我不知你有怎样的依仗,敢如此说话。不过这番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说这样的话,我不奇怪,你说这样话,就有些可笑了。”

    杨天俸终已经动了几分怒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上官莞道:“你姓杨,你与杨吕是什么关系?”

    杨天俸终于是察觉出几分不对,就是晋王、燕王,也不会直呼堂堂司礼监掌印的名姓,都是称呼“杨公公”,眼前女子既然知道自家叔祖的名姓,那么也一定知道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赫赫权势,在这等情况下,她还敢如此狂悖,到底依仗了什么?

    上官莞依仗了什么?还真不是什么权势地位,就是一身境界修为而已。她听师父提起过司礼监的有关详情。

    都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大魏皇室为了防备这一点,专门设立了青鸾卫都督府和内书堂,挑选资质优异的孩童,从小培养,教导武学法术,用以拱卫皇室。以朝廷的人力物力,能挑选到的孩童,远胜于一宗一派,所以在朝廷最为鼎盛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可以横压江湖,皇城之中更是高手如云。在长生境方面,朝廷主要是依靠儒门和道门,儒门就不必多说了,道门主要是指正道十二宗,包括历代大天师在内的五大真人受朝廷册封就是明证,当初太后谢雉也是朝廷的名义召集正道六宗高手入京,铲除张肃卿。道门之所以迟迟不能一统,除了儒门的干预之外,朝廷不断分化也是原因之一。

    直到朝廷衰弱,青鸾卫和内书堂才呈现出青黄不接的趋势。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斤钉,二十四衙门的几个大太监还是境界修为不俗,按照地师的推测,大约有掌印大太监和首席秉笔大约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在上官莞看来,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是天人造化境,她同样是天人造化境,司礼监有儒门做靠山,她也有道门做靠山,何惧之有?既然双方各为其主,直呼其名又怎么了?

    杨天俸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你到底是谁?”

    上官莞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叫徐婉,不过我不是齐王的侄女,而是齐王的养女。”

    杨天俸一惊,然后心思急转,如何也想不起齐王何时有了一个养女。

    上官莞淡然道:“虽然是养女,但平时我不用这个名字,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上官莞’,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好巧不巧,杨天俸作为杨家的独苗,很受自家叔祖的喜爱,经常与他说些机密之事,他还真从叔祖的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那是地师的两大亲传弟子之一,阴阳宗的九明官。

    杨天俸脸色大变,第一反应便是要转身逃离此地,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先前被捆住了手脚的魏清雨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就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望着他。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阴阳鬼丹

    杨天俸后退几步,“你、你要做什么?”

    魏清雨掩嘴笑道:“我要做什么,不是杨公子请我们来做客吗?”

    杨天俸也是果决之人,立刻大喊一声,想要惊动外面的护卫。可惜不管他怎样喊,外面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两名女子也没有阻止的意思,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耍猴。

    杨天俸心中一冷,不再喊叫,终于是生出几分绝望来。

    魏清雨轻笑道:“我劝杨公子一句,不要白费功夫了,除非杨公公亲临此地,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杨天俸知道自己这次是看走了眼,一头撞在了铁板上,不过他毕竟是自小见惯了世面,还没有彻底乱了方寸,稍微定了定心神,说道:“是在下眼拙,冲撞了两位姑娘,还请两位姑娘不要见怪……”

    上官莞根本没有心思听他这些废话,直接打断道:“想活命吗?”

    “什、什么?”杨天俸一怔。

    上官莞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想活命吗?”

    杨天俸浑身一颤,终于是听出了上官莞的话外之音。只是多年的骄纵,让他一时半刻之间无法接受这种转变,更没办法放下架子,向一个女子求饶,哪怕这个女子是齐王的亲传弟子。

    上官莞见杨天俸不答话,轻哼一声,也不客气,吩咐道:“清雨。”

    “在呢。”魏清雨柔柔一笑,按住了杨天俸的肩膀,杨天俸身子立时往下一沉,额头上青筋暴起,想要叫出声来,却被魏清雨将那颗胡桃塞入了口中。

    魏清雨松开手,杨天俸软软地跪倒在地,勉强用双手支撑起上身,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魏清雨的这套揉捏手法,对于长年服用丹药的杨天俸来说,力道着实是大了些。

    上官莞看了眼四周的镜子,伸出手指一点,镜子中荡漾出层层涟漪,然后杨天俸发现四面镜子中的自己竟是站了起来,可他还是跪在地上,而镜子中的自己更是露出了诡异笑容,十分渗人。

    杨天俸颤声道:“上上官、徐……县主娘娘此来帝京,有何贵干。”

    上官莞皱了皱眉头,只觉得这人不识时务,到了这般地步,反而还打探起她的来意了,于是上官莞又给了他一个教训。

    下一刻杨天俸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不远处有两名女子和一个跪着的男子,他再一细看,那男子不正是他自己么?脸上神情浑浑噩噩,一瞬间他几乎要被吓得昏死过去,此时的他岂不是在镜子里?

    镜子藏人不是什么稀奇手段,自古以来就有鬼物阴物藏身于镜子的传说,上官莞不过是用阴阳宗的秘术将杨天俸的神魂暂时摄入了镜子之中。

    如此片刻之后,上官莞才将杨天俸的神魂归位,这一次,杨天俸跪都跪不稳了,整个人趴在地上,就像一摊烂肉。

    魏清雨用绣鞋的鞋尖轻轻点了下杨天俸,“杨大公子,还活着吗?”

    杨天俸勉强抬起头来,脸庞扭曲,似哭似笑,然后艰难伸出一只手抓住上官莞的鞋翘,说道:“我、我错了,县主娘娘,是我有眼无珠,您老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上官莞踢开杨天俸的手掌,然后微微俯身,望着杨天俸,“你想死想活?”

    杨天俸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还不答应,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赶忙说道:“想活,想活,求县主娘娘开恩。我杨天俸自今而后,甘为县主娘娘裙下臣,效犬马之劳。”

    魏清雨用鞋尖在杨天俸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想做我家县主的裙下之臣?”

    杨天俸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艰难地给了自己一巴掌,说道:“是我胡说,是我胡说。”

    上官莞也不废话,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黑色丹丸,丢在杨天俸的跟前,丹丸在地面上滴溜溜转个不停,旋转的残影竟是化作一个黑白双鱼。

    杨天俸一怔,“这……这是什么?”

    不必上官莞回答,魏清雨代为解释道:“这是阴阳宗的秘药,唤作‘阴阳鬼丹’,服下之后,便要死心塌地,乖乖听从主人驱使,否则药力发作起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生不如死,就算是死了,也不得安宁,要化作活尸,祸害直系血亲,痛饮亲人鲜血,不死不休。”

    杨天俸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再望向丹药,好似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半天说不出话来。

    “阴阳鬼丹”是从“鬼咒”中衍生而来,虽然厉害,但天人境大宗师已经可以化解,真正能限制天人境大宗师的还是“逍遥六虚劫”。不过对于杨天俸这种寻常人来说,已经够用。

    魏清雨见杨天俸不吃,笑道:“杨大公子,你怕什么?实话告诉我,我也吃了‘阴阳鬼丹’,我还不是好好的?”

    杨天俸眼珠动了动,看向魏清雨,好似看到了一个疯子。

    上官莞问道:“雨儿,你告诉杨公子,为什么你明

    知道‘阴阳鬼丹’的厉害,还敢大胆服用?”

    魏清雨道:“婢子自今而后,永远对主人忠心不二,这‘阴阳鬼丹’再怎么厉害,也与婢子不相干了。”

    上官莞微微一笑,说道:“说得好。这丹药平时并不发作,没有任何异状,但必须每半年服用以此解药,否则便要药力发作,夺你魂魄,其人行动如恶鬼僵尸,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要杀了饮血。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以杨公公的境界修为,当然不怕区区‘阴阳鬼丹’,可他也解不了此毒,当世之间,唯有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和药主本人能解此毒,只是以你的面子,不知能否请动两位真人的大驾?”

    魏清雨来到上官莞身旁,扶住她的手臂,甚是亲昵,轻笑道:“万寿真人和东华真人都要看清平先生的脸色行事,清平先生可是对朝廷印象甚坏,只怕两位真人也不好出手呢。”

    杨天俸心中绝望,知道服用了这等丹药之后,此生此世就要被这女子踩在脚底,可眼下情况又容不得他有其他选择,只能挣扎着伸手去取丹药。可送到嘴边之后,又心生犹豫,迟迟不肯吞下。

    上官莞淡淡道:“雨儿,既然他不肯吃,你喂他吃罢。”

    “是呢。”魏清雨轻笑着应了一声,蹲在杨天俸的面前,从杨天俸的手中夺过“阴阳鬼丹”,然后伸手捏住杨天俸的脸颊,强迫他张开嘴巴,另外一个手便将“阴阳鬼丹”塞入他口中,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杨天俸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魏清雨身为邪道中人,早就见惯了这等手段,根本不觉如何,此时更是向上官莞表示效忠,又有讨好之意。

    上官莞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魏清雨站起身来,退至上官莞的身旁,恭敬中带着几分孺慕,仍旧是扶着上官莞的手臂,紧贴着上官莞。

    杨天俸脸色惨然,咳了几声,却是徒劳。

    上官莞道:“以后我会派人与你联系,你只要听我命令行事,我便会按时给你解药。可如果你敢玩弄什么心思,那么你就等着变成厉鬼反噬家人吧。”

    上官莞的语气不重,可杨天俸的脸色却是一白,道:“小人万不敢有其他心思,只要县主娘娘一声令下,小人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上官莞给了魏清雨一个眼色,魏清雨立时明白,走上前去,扶起杨天俸,又为他整理仪容,不使旁人看出什么端倪。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南山

    终南山,又名太乙山、地肺山、中南山、周南山,简称南山,所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终南捷径”等典故便是由此而来,位于秦州境内,西京之南。

    终南山道门之始一般被追溯到太上道祖入关传经设教之时。终南山西段有楼观台,相传文始道君最先于此结草为楼,以观星气,故名草楼观,后来简称楼观。太上道祖在楼观南筑台为文始道君授经,故台称“说经台”,又因位于楼观境内,故亦称楼观台。《楼观本起传》谓“此宫观所自始也”,“此大教所由兴也。”

    继楼观之后,武帝因夜闻太乙神之告而于第二年在终南山大和峪口建太乙宫,以祭太乙山神。至有李氏王朝建立,太上道祖被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皇室李氏自成道祖后人,道门被钦定于儒门、佛门之前,于终南山修建通道观、仙游观、金台观。

    终南山道教先后有希夷先生、纯阳祖师、海蟾真君、鸿蒙真君等长生之人居山修道,迨至后来,重阳祖师及其弟子继之创立并弘扬全真道,建立万寿重阳宫、清凉山、望仙宫、丹阳观、长春观、太一观、四皓庙、玉真观、金仙观、开元观、灵泉观、白鹿观、太元观、萯黎观、化羊宫、太平观等数十座。

    终南山最为鼎盛时,号称全真祖庭,与正一祖庭所在的云锦山并列齐名,仅次于号称道门祖庭的昆仑山。只是金帐大军南下时,西京陷落,大晋覆亡。与西京相距不远的终南山也难逃战火,再加上皂阁宗兴起,趁机攻打终南山,全真祖庭就此覆灭,全真道也由盛而衰,不复当年鼎盛气象。

    待到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终南山也未曾恢复元气,一片荒芜。正一道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晚年时在终南山结庐修道,感念终南山之气象,遂在道门一统之后,发动人力修缮终南山的诸多宫观,意图使其成为道门中枢所在。这次修缮自牡丹花会四月初四开始,及至如今九月上旬,已经整整过去了五个月的时间,虽然中途也有些许波折,但如今的终南山颇有些仙家气象。李玄都掌控了正一宗之后,也间接掌握了这座道门名山。

    李玄都离开云锦山之后,没有返回剑秀山,而是来到了终南山。终南山与剑秀山不同,剑秀山是太平客栈的核心所在,见不得光,可终南山是整个道门的中枢所在,必然是光明正大的。李玄都可以在这里约见一些不好在剑秀山见的客人。

    李玄都先是见到了刚刚从西域回来的徐九,徐九向李玄都详细汇报了最近的西域动向。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在真言宗遭受重创之后,无道宗趁虚而入,开始抢占真言宗的地盘,看这架势,竟是要经营西域。真言宗哪怕有金刚宗的相助,也是自顾不暇,再也无暇顾及中原江湖了。

    对于李玄都而言,这算是一个好消息,真言宗和无道宗都是变数,如果这两个变数能够互相抵消,让他能够集中精力整合道门,那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行走在雾气渺渺的山路上,李玄都走在前面,徐九落后了一个身位,上身微微前倾,双臂自然下垂。

    李玄都望着山上山下的风景,徐九望着那一袭熟悉的黑色鹤氅。在众多齐王门客中,第一个见过李玄都的是负责守卫剑秀山的徐七,第二个就是徐九,那是在西域的捐毒国,当时李玄都还是徐无鬼的阶下囚,被徐无鬼挟持着前往昆仑山。那时候李玄都的自然是颇为狼狈,徐九对于李玄都的印象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步。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徐九还能对李玄都生出什么敬佩之心,那可真是无可救药了。不过出乎徐九的意料之外,一向是算无遗策的老主人这次竟然棋差一招,没能从昆仑山回来,回来的是带着老主信物的李玄都,于是李玄都就成了新主人。

    徐九没有像徐十三那样急着投诚,却也没想着做一个刺头。他很明白一件事,新主人在老主人面前狼狈不堪,那是老主人的本事,不是他的本事,他没什么资格去向新主人耀武扬威。

    不过他想等一下,好好看看这位新主人是个怎样的人。他先是遵从命令,见了新主人的部下宁忆,宁忆早年时就在西域活动,两人虽然没有交集,但也是久闻其名,徐九与宁忆见面之后,对于宁忆印象不错,评价很高,对于新主人的印象第一次发生了改变,能让宁忆这等人甘心效力之人,定然不是寻常之辈。然后再有不久,就是正一宗之变了,新人大天师在手持两大仙物有真言宗、阴阳宗助阵的情况下,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实乃正一宗立宗以来的首次,然后便是宋政的死讯。虽然这个消息如今尚属秘密,不过齐王门客们已经知晓。

    这两件事让徐九对于新主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从观望怀疑到了坚信不疑,在徐九看来,假以时日,新主人定能不逊于老主人。对于众多齐王门客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评价。

    李玄都停下脚步,问道:“徐九,你觉得无道宗会不会把整个宗门的重心都转移到西域,从而在中原脱身?”

    徐九显然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立刻回答道:“因为孔雀河改流的缘故,如今楼兰城的地理环境并不逊于已经衰败数百年的西京,甚至犹有胜之,而且楼兰城地处商路要冲,连接安西、草原、中原,商贸兴盛,不逊于海贸。如果中原大势不可为,无道宗的确可以放弃西京,退入西域。这样进可以虎视凉州、秦州,以求东山再起、卷土重来。退可以经营西域,休养生息,偏安一隅。可谓是进可攻,退可守。在我看来,圣君显然是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不过现在中原大势未定,还谈不上全面退入西域,应该是未雨绸缪的阶段。”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徐九的说法。

    徐九轻声道:“另外,随着冬天临近,草原上的战事也已经进入尾声,双方由交战阶段转为相持阶段,短时间内,伊里汗和拔都汗谁也奈何不得谁,那么金帐分裂为

    东西两个王庭的趋势已是不可避免。”

    李玄都脸上有了些许笑意,“都是好消息,现在差不多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便在这时,两人对面走来几名女子,似乎是结伴游玩。如今的终南山还算不上道门中枢,并不禁止游人入内。

    因为山路狭窄的缘故,李玄都便停下脚步,让开了道路。徐九自然也随着李玄都让到一旁。

    李玄都看了这几名女子一眼,大概与他差不多的年纪,还未嫁人,所以不必理会诸多琐事,可以自由自在,四处游玩,就像前些年的秦素。他也突然有些感慨,自己地位越来越高,除了少部分同龄人之外,打交道的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一般都在不惑年纪以上,老的更是近乎百岁高龄,再看到这些普通的同龄人,竟然产生了陌生的感觉,就像在看待一群孩子,难道说他的心态已经年老到这般地步了吗?

    一群女子经过李玄都和徐九的面前,其中一人无意中望向李玄都,轻轻“咦”了一声,

    “是你。”

    正在感慨自己身未老心已老的李玄都回过神来,望向女子,以长生境的记忆力,立时想起了眼前这个女子,还真是个故人,“刘……姑娘,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名女子还真是李玄都的一个故人,当初李玄都前往江州搭救秦襄,曾经与听风楼做过一桩买卖。听风楼十二部,共有十二位青鸟,其中八位是引路青鸟,四位是坐堂青鸟,只是职责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当初为李玄都引路的辰部青鸟姓刘,所以叫“刘辰”,两人在金陵府分别后,就再未见面,没想到今日会在终南山再见到刘辰。

    刘辰抿嘴一笑,“我已经不做青鸟了,我现在叫刘晨,日头晨。”

    李玄都却是有些惊诧,“听风楼那种地方,想离开不是那么简单的吧?”

    刘晨叹了口气,“几乎是‘净身出户’,什么也没带走,不过能换得自由,我觉得很划算。”

    李玄都想起自己的太平客栈,只是叹了口气,没有置评。

    刘晨又看了眼李玄都,已经与印象中的李公子大不相同,身上的鹤氅远比短衣雍容华贵,身旁的随从也是气态不俗,自己甚至看不清他的深浅,放在江湖上,定是叱咤一方的宗师人物,可在李玄都的面前,却卑微如老仆。

    这一刻,刘晨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很是陌生,她有些后悔开口了。

    李玄都体会到刘晨的拘束,笑了笑,“离开了也好,能逍遥自在是最好。”

    刘晨她知道眼前的男子个贵人,如果凭借两人过去的交情攀附上他,的确可以走一条终南捷径,可她不想再牵扯进江湖纷争之中。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李玄都想了想,取出一枚令牌,说道:“以后我会常来终南山,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终南山找我。”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说经台

    待到终南山成为道门中枢之后,道门会对整个终南山进行封锁,想要进入终南山,需要凭证,这些令牌便是凭证。令牌分为五个品相:紫金、黄金、白银、青铜、黑铁,根据令牌的品级不同,能去的地方也有不同。

    李玄都当然不会操心这些琐事,只是在他来到终南山后不久,已经有人为他备下了二十枚紫金令牌,供李玄都赠送他人之用。这些紫金令牌基本可以做到畅通无阻,不会有人阻拦。

    江湖上是有风向的,经过玉虚斗剑和正一宗之变后,长生境之下已经没人敢再去挑衅李玄都的威严,毕竟死在自家大真人府中的张静沉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什么叫杀鸡儆猴?这就是了。所以李玄都在终南山并没有遇到那些有眼不识真人的故事,只看到人人礼数周全,没有半点逾越之举。

    刘晨怔怔地接过令牌,她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只看这令牌的材质也知道其不俗之处。

    徐九看了李玄都一眼,轻笑着解释道:“这位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吧,再过不久,终南山就是道门中枢所在,再想进入终南山,就要出示令牌,所以还请姑娘好生保管,勿要遗失。否则可进不来终南山了。”

    刘晨郑重地收好令牌。

    便在这时,又从山路下方走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李玄都见到这个女子之后,一直平淡的脸色变得凝重,对刘晨说道:“我今天还另外约了客人,先行告辞了。”

    刘晨点了点头。

    李玄都没有迎向那个从下方上来的女子,而是带着徐九继续往山上走去。女子也旁若无人地沿着山路继续前行。实在有些古怪。

    当女子来到刘晨一行人跟前的时候,一行人下意识地为女子让开道路,她们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这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很是霸道,让她们根本生不出其他的念头,只能乖乖地让路。

    当李玄都和帷帽女子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山路上之后,刘晨一行人才回过神来,几名同伴七嘴八舌地问起李玄都的身份,任谁也能看出李玄都身份不俗,定然是道门中的高层人物。如今的江湖还是等级森严,想要跨越等级,女子要比男子简单许多,只要能嫁给一位大人物,便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

    刘晨哪里不懂这些询问背后的用意,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就别痴心妄想了,人家的夫人可是世家大族出身。”

    有个女子玩笑道:“那就做小好了。”

    刘晨一把扯住这女子的耳朵,笑道:“好你个死丫头,真是不要脸皮,给人家做小,就不怕被大妇打死?”

    一行人互相打趣着继续向山下走去。

    刘晨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山路,只看到一片山雾茫茫,再也看不到李玄都的身影。

    山路的尽头正是大名鼎鼎的楼观台,楼观台分为两部分,分别是草楼观和说经台,都与太上道祖和文始道君大有关系。李玄都此行的目

    的地就是说经台,那儿视野开阔,风景要好过草楼观。

    来到说经台,此处已经被重新修葺一新,在正中位置竖立着一尊太上道祖的立像,大约有十丈之高,十分醒目。李玄都登上说经台,向太上道祖行礼。徐九根本没有登台,而是守在登台的台阶口,等着那位客人。

    不多时后,戴着帷帽的女子来到了说经台前,徐九立刻让开道路,毕恭毕敬地行礼。

    女子隔着帽檐上垂下的白纱看了徐九一眼,开口道:“你们倒是比阴阳宗更识时务。”

    徐九姿态更低,不敢直视女子,恭敬道:“主人已经在等您了。”

    女子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徐九,径直登上说经台。此时李玄都已经行礼完毕,直起身来,仰头望着太上道祖的雕像。

    说经台上没有别人,女子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显露出真容,正是圣君澹台云。终南山就在秦州境内,相距西京不远,当初老天师张静修与澹台云结盟对抗徐无鬼,所以才将道门中枢选择在了终南山上,如今李玄都接掌终南山,便顺势邀请澹台云来这里做客,对于澹台云来说,这个见面地点不算远,还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可以说是刚刚好,如果再远一些,比如剑秀山,她就要考虑一下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意,“圣君,自昆仑一别,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澹台云皱了下眉头,“你如果实在不想笑,可以不笑,别假笑,看着让人恶心。”

    李玄都果真就不笑了,“如此再好不过。”

    澹台云轻哼了一声,“你是笃定我现在教训不了你是吧?如果放在以前,我早就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李玄都这次是真笑了一声,“我挨过两次没有还手之力的毒打,都是拜圣君所赐,实是记忆尤甚。不过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第三次还是免了吧。”

    澹台云直接问道:“你邀请我来终南山做客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不想绕圈子。”

    李玄都望向澹台云,“那就不绕圈子,我要告诉圣君一件事。”

    “什么事?”澹台云问道,“不会还是什么道门三位大掌教的事情吧?”

    “与这些无关。”李玄都摇了摇头,“是宋政死了。”

    说经台上瞬间变得死寂一片,是真正的死寂,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丝尘土,没有一片落叶,整个说经台上除了澹台云之外,还能动弹的就只有李玄都了。

    澹台云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澹台云绝对是一位美人,只是世人少有人知道澹台云竟然是个女子,更无缘见到她的真容,自然也不会在江湖上传出圣君澹台云是何等倾国倾城的流言。李玄都是见过澹台云真容的极少数人之一,此时更是可以近距离欣赏,只是李玄都心中没有半点别的心思,毕竟澹台云的拳头不是吃素的,就是如今的李玄都,仍旧没有稳胜的把握

    ,具体谁胜谁负,要真正打过了才能知道。

    李玄都稍稍低垂了视线,不与澹台云对视,“圣君似乎并不怎么吃惊。”

    澹台云暂时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的确不怎么吃惊,我早就料想到了这一天,毕竟地师都没能办成的事情,宋政又凭什么成功?”

    李玄都道:“可他毕竟是你的结发之夫,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口对你说此事,而不是假借他人之口。”

    “你是说宫官。她的确没有说过此事。”澹台云转头望向说经台的山景,“别人都说一个孤身女人不容易,其实对我来说,有没有宋政都没什么区别,早在很久之前,他还没有离开中原的时候,我就希望他能消失一两个月,不要来烦我。后来他离开中原去了草原,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所谓,我一个人照样坚持下来了。不过我也不得不真正承认,真正知道他死了,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

    澹台云再次望向李玄都,“知道一个没死去老死不相往来与那个人彻底死了是两码事,前者有得选,后者没得选。”

    李玄都开口道:“其实我也没得选。从始至终,我没有惹他们,是他们在惹我。”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维持着十分脆弱的平衡。

    如果两人之中有一人更强,这种平衡都不会存在,可偏偏两人势均力敌。

    许久之后,澹台云打破了沉默,“你请我过来,又对我说这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是想给我一个交代。”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澹台云深吸了一口气,“那就说说你的交代吧。”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古卷。

    澹台云目光落在这本古卷上面,眼神略微恍惚,“这是……《长生**经》。”

    李玄都点了点头,“宋政死的时候只留下三件遗物,其他两件都彻底泯灭无形了,另外两件遗物是阴阳宗的宗主信物,我不能给你。”

    澹台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过这本《长生**经》。对于已经跻身长生境的澹台云来说,“长生**经”有用,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毕竟她很早之前就已经接触过这门功法,更多还是一个念想,毕竟她和宋政在很早很早之前也是有过那么一段时间的……两情相悦。

    澹台云轻轻摩挲着封面,说了一句让李玄都无言以对的话语,“我承认,我现在很想打你一顿。”

    李玄都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会还手的。”

    这两句话,任谁听来,都有些幼稚可笑,就像两个打闹的小孩子。只是站在不远处的徐九却是如临大敌,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要开始逃命。毕竟两位长生境的交手,不是他可以掺和其中的。

    澹台云忽然笑了,“既然你说再一再二不再三,那么这次就算了。不过你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你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客人

    对于澹台云的威胁,李玄都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倒不是李玄都不把澹台云的话当真,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担心又能如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他去吧。

    澹台云放完狠话之后,没有急着离去,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帝京?”

    李玄都道:“我去不去帝京,什么时候去帝京,怎么去帝京,似乎都与圣君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澹台云淡笑道,“不管你如何礼敬道祖,你骨子里还是认可儒门那一套,道门要一统,天下也要一统,你想收拾旧河山,西北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李玄都望向澹台云,“怎么,圣君要阻我?”

    澹台云忽然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徐老鬼,但也不得不承认,徐老鬼教了我很多东西。他专门谈过大势,只要大势一成,席卷天下也就几年的光景,大势不成,也许几十年都难寸进半步。所以才有争夺大势的说法。输了大势,看似还占据半壁江山,也是纸糊一般,被人家摧枯拉朽毁去只在转眼之间。”

    李玄都反问道:“圣君觉得我大势已成?”

    澹台云道:“谈不上大势已成,也算是大势初成。宋政是前车之鉴,我不想重蹈覆辙。”

    李玄都摇头道:“圣君太抬举我了。”

    澹台云望着李玄都,换了一个话题,“刚才我说过,如果你如今没有长生境修为,我会打你一顿。如果我现在没有了长生境修为,你会怎么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废话,当然是要听真话。”澹台云直接说道。

    李玄都说道:“我会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澹台云忍不住笑起来,“难得从你嘴里听到一句痛快话,还算有点年轻意气,真是不容易。不过清平先生就这点气量?可太让人失望了。”

    李玄都无所谓道:“我不是天生的大气量,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我不是什么清平先生,而是一个江湖散人,快意恩仇,那么死的就不是一个宋政那么简单了。”

    澹台云重新戴上帷帽,道:“走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恕不远送。”

    澹台云与李玄都擦肩而过,往山下走去。

    待到澹台云走远之后,徐九才走上说经台。

    徐九轻声道:“主人,太平观那边已经准备好

    了。”

    终南山上的道观众多,按照李玄都的意思,各宗无论已经归顺道门与否,都分了一座道观,作为本宗驻地,共二十二座道观。太平观自然是对应太平宗,方才李玄都提前吩咐了,请山上的火工道人准备一桌席面,他要宴请客人。

    不过这个客人不是澹台云,因为澹台云的身份太过特殊,真要宴请澹台云,这种私宴性质的小场面就不够格了,容易产生轻慢了堂堂圣君的误会。再者就是澹台云也没有久留的意思,毕竟她与李玄都还不是一路人。

    两人离开说经台,往太平观行去。

    既然是私宴,那么排场就不会太大,人数也不会太多。除了李玄都和徐九之外,就是法相宗的宗主左雨寒,静禅宗的宗主方缘,还有金刚宗的宗主悟真。

    左雨寒不必多说,是有名的墙头草,同样是抵制道门一统,张静沉是明着来,他则是暗着来,各种推诿,各种叫苦,各种不配合,不过明面上不会反对道门一统,反而是摆出唯命是从的样子。不过张静沉之死也极大震慑了左雨寒,甚至可以说他被李玄都的手段吓到了,就连张静沉都死在了自家的大真人府中,参与此事的各方势力无一不是遭受重创,他没了靠山又焉能幸免?一个很简单的道理,杀戒一开,再杀人就要随意许多,心所以忙不迭地来见李玄都,表明诚意,也是探听口风。

    静禅宗则是老黄历了,当初老天师张静修将静禅宗交给了李玄都,在静禅宗的一众弟子中,有一个法号圆觉的,是个人才,甚至被破例允许参加大报恩寺的会议,只是圆觉在会上公然反对道门一统,被李玄都赶出了大殿,等同事失去了继承人的身份,唯一的方字辈老人方缘被李玄都立为静禅宗的主持方丈,虽说方缘威望略有不足,但静禅宗也只剩下个空架子,掀不起神恶魔风浪。

    至于金刚宗的悟真,这是李玄都的老熟人,早在讨伐长生宫的时候,两人就曾共事过,当初也是悟真说服李玄都返回清微宗主张南北和议,两人还有过一场关于“家有铮子”的辩论。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悟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可悟真没有料到的是老天师张静修不仅仅满足于南北和议,而是要直接道门一统,这便是触犯到了佛门的利益。

    都说老天师张静修的左右手分别是白绣裳和悟真。在这一点上,白绣裳持赞同态度,所以仍旧与张静修关系亲密,甚至成了儿女亲家,悟真则是持反对态度,逐渐淡化出以张静修

    为核心的决策层,倒向真言宗。

    张静沉主导的八月十五正一宗事变,并非只有张静沉的势力,其背后还有宋政、阴阳宗、真言宗的暗中支持。可一场大败,张静沉、宋政直接身死,导致了阴阳宗分裂,上官莞倒戈,正一宗实力大损,也成为李玄都的附庸。那么真言宗自然也难以置身事外,损失惨重不说,还被无道宗抓住机会,大肆蚕食,真言宗丢城弃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金刚宗和真言宗多么不愿意,也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与李玄都和解,全力应付无道宗的入侵。

    悟真也只能搭上自己老脸,靠着以前的情分来见李玄都。李玄都一则是不愿拂了悟真的面子,二则是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西域,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道门、中原、帝京,所以便促成了这次私宴。未必能谈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可最起码能有个大概的态度。

    这也是李玄都让徐九作陪的原因,毕竟徐九长年在西域,对于那边的情况更加了解,牵涉到真言宗,可以给李玄都提一些建议。

    澹台云离开终南山之后,与宫官会合,笑问道:“你怎么不上山去?”

    宫官摇了摇头,“人生若只如初见。”

    澹台云点头道:“这倒是,这位清平先生变化很大,早已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

    宫官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暮气沉沉,想象不出他年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澹台云在宫官面前甚少端着架子,玩笑道:“物极必反,等他老了说不定就变成个老顽童了。”

    宫官沉默了片刻,想象李玄都变成老顽童的样子,忍俊不禁道:“那可太……太……”她一时间竟是想不出合适的形容。

    澹台云有些感慨道:“我见过许多有执念之人,有为了报仇毁了自己一生的,有为了感情让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有什么重振宗门家族、拼命往上爬这类的,都能理解,可像李玄都这种人,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下太平’,可真是太罕见了。我刚才就想问问他,值得吗?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宫官轻声道:“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澹台云道:“也是,到了长生境之后,要么就是为了所谓的大道,要么就是为了这个天下,不管是天下太平,还是天下共主。”

    宫官回头看了眼终南山,脸上没有失落、复杂、感怀等神态,而是带着饶有兴趣的微笑,然后转过头去,与澹台云一起离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私宴

    因为有求于人,所以宾客们全都提前到了太平观,反而是李玄都姗姗来迟。

    一张圆桌,五个座位,当李玄都带着徐九进来的时候,两僧一道同时起身,李玄都只得停下脚步,抬手下压,示意三位客人请坐。可就算如此,三人还是等到李玄都入座之后,才重新落座。徐九最后入座。

    曾几何时,李玄都还是敬陪末座,要敬着别人,如今却是要别人敬着他了。

    李玄都坐下之后,端起酒杯自罚一杯,“方才去见了一位贵客,所以来晚了,还请诸位见谅。”

    悟真没有饮酒,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贵客,竟是要紫府亲自相迎?”

    李玄都道放下酒杯,说道:“是圣君澹台云。”

    悟真脸色微变,左雨寒和方缘更是露出惊骇之色。悟真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紫府为何不邀圣君来此一见?”

    李玄都直言道:“我今日与圣君见面,可不是朋友叙旧,所以宴席就算了。”

    左雨涵试探问道:“冒昧问一问,不知圣君所来为何?”

    李玄都环视三人一眼,笑了笑,“既然左宗主问了,我也就直言了。宋政死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圣君这个亲人了。圣君毕竟与宋政夫妻一场,关于宋政的后事,还是要知会她一声。”

    此言一出,席上三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震动可想而知。

    任谁也没想到,宋政竟然死了,那么显而易见,定然是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不可能故意诓骗他们,因为如果宋政没死,早晚都要露馅,反而要让李玄都难堪,以李玄都如今的身份地位,也没必要再去在这种事情上故弄玄虚了。

    悟真尤其心思复杂,他此来就是要代表真言宗与李玄都罢战休和,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无道宗的压力,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提起了圣君澹台云,虽然李玄都说不是朋友叙旧,但对于悟真来说,却不能不好好思量一番,李玄都此言是否另有所指。

    过了好一会儿,方缘才诵了一声佛号,“原来如此。”

    李玄都笑了笑,“我将宋政的遗物转交给圣君之后,此事就算了结。”

    悟真双手合十道:“紫府能为天下苍生除掉苍生,实乃功德无量。”

    “不敢当,不敢当大师如此谬赞。”李玄都摆手道,“不过是为道门一统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张静沉、宋政狼狈为奸,倒行逆施,落得如此下场,既在情理之中,又可见大势

    所向。”

    席上之人纷纷点头称是。

    因为今天来客有僧人,所以这一桌是素宴,酒也是素酒,而且李玄都提前交代,最好是随意些,不要太过郑重,所以用的是圆桌而非分餐。也幸好这里的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火工道人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

    此时桌上就有一笼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看似有些寒酸,可从第一屉上就可以看见形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实是讲究。而且餐具上也可见不俗,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酒杯是官窑蓝釉的,碗碟是前朝官窑青釉的。

    虽然李玄都不喜欢奢华,但毕竟是招待客人,也不好太过朴素。

    李玄都用筷子夹了一个小笼包放入自己面前的碟子中,说道:“三位都是贵客,见惯了大世面,想来看不上这区区的素包子。”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折煞我等了。”

    方缘也道:“五谷杂粮与玉盘珍馐又有什么区别?到了我等这般修为,大多已经辟谷,倒是多年不曾进食了。”

    唯有悟真没有说话。

    李玄都笑了笑,“瞧得上也好,瞧不上也罢,我们在这儿吃素包子,可天底下还有很多人连野菜都吃不上,要被活活饿死,不知普天之下还有多少涂炭之生灵。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有普度众生之大慈悲,可无论怎样的慈悲道德,都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下辈子,蝼蚁尚且贪生,最好还是这辈子就把问题解决,几位以为如何?”

    三人纷纷点头,悟真开口道:“紫府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什么是解决问题?不敢说人人有肉吃,能让天底下的百姓能吃上素包子,哪怕是黑面皮和野菜馅,那也好歹是个包子,在我看来,这便是解决问题了。不知这算不算慈悲道德?”

    李玄都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三人竖起了耳朵,接下来的话更让三人人心鼓暗敲起来,不由得都望向李玄都,最后还是由悟真开口道:“自然是大慈悲。”

    李玄都感慨道:“想要做到一点,很是不容易。地藏王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要超度十万恶鬼,可在我看来,想要让人间没有饿殍遍野,其难度不亚于地狱一空。左宗主。”

    左雨寒立刻说道:“清平先生请赐教。”

    李玄都道:“赐教不敢当,我听闻法相宗是佛道兼修

    ,便是兼具两家之长,我想请问左宗主,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

    左雨寒心思急转,“不起战祸,没有苛政,自然可以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

    李玄都等的就是这句话,也不说是对是错,紧接着问道:“如今天下战火绵延,如何平息战祸?”

    左雨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这……”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

    悟真沉吟道:“如今朝廷积弊已深,沉疴难治,唯有另开一片天地。”

    李玄都轻轻一拍桌子,“大师说的极是,我们想要日月换新天,天下受苦之人无不想要一个崭新的天地,可有人不愿意,比如说朝廷的王公权贵们,比如说那些世家豪族,还有天下最大的地主儒门,我们该怎么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左雨寒道:“唯有集合众人之力,万众一心,方能成事。”

    李玄都轻轻拍了下桌子,沉声道:“正是如此。老天师、家师,还有家岳,之所以要促成道门一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救天下,救苍生。正因如此,‘玄都紫府’才会重新现世,甚至在玉虚峰上,太上道祖直接显圣。”

    “天下苍生”的大帽子落在了头上,除非邪道中人,否则任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无论三人心中如何想的,也只得点头应是。

    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可总有人想要逆势而为,比方张静沉和宋政,为了一己之私,破坏道门一统,与天下人为敌,这样的人,便不得不杀。”

    一个“杀”字杀气凛然,虽然桌上的包子还是热气腾腾,可左雨寒却感觉到背后泛起一阵寒意。

    李玄都再次环视三人,放缓了语气,“我今日请三位来,便是想说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谈,天底下也没有化解不了的恩怨,不过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道门一统不可动摇。谁若是打量着阳奉阴违的心思,明面上赞同道门一统,背地里用手段,那么宋政、张静沉之流便是前车之鉴。”

    整张桌上没有半点声音,只有沉默。且不说悟真和方缘如何,左雨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赞同的可以留下,反对的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过了片刻,没有人起身离席。李玄都的脸上露出笑意,“既然没有人离开,那么三位就是认可我这番话了。那么我们可以慢慢谈,无不可谈。”

第一百三十七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虽然李玄都绕了一个大弯,但他的意思很明白。

    我可以不赶尽杀绝,议和罢战也好,讨价还价也罢,有一个前提是不能违背的,那就是道门的一统,如果同意这个前提,那就可以继续谈下去,如果不同意这个前提,那就没有必要谈了。

    其实李玄都自重出江湖以来,秉持的都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想法。所以澹台云说他不管怎么礼敬道祖,骨子里还是受到了儒门那一套的影响。澹台云倒也没说错,这个影响已经被儒门的先贤们说透了。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用白话来说,上古禹王治理水患,想到天下有溺水的人,就好像自己溺水。稷是谷神,想到天下有饥饿的人,就好像自己挨饿。故而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正因为如此,玉虚斗剑的时候,李玄都曾经说过,他反对的不是儒门,也不是儒门的先贤,更不是儒门的道理,而是当下的儒门之人。后人把经念歪,满口仁义道德,却知行不一,李玄都反对的是这些人。

    地师的理念是好的,方向也是对的,可李玄都还是不能全数认同,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对于地师来说,死一万人是个数字,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也是个数字。只要目的达成了,也就无所谓了。

    在地师眼里,百姓是什么?与棋盘上的棋子没什么区别,百姓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任人摆弄的死物,下棋的时候,被人吃掉几个棋子,当然会心痛,但心痛的不是棋子本身,不是因为这颗棋子是活生生的生命,受哺育成人,为人子女,为人夫妻,为人父母,心痛是因为棋子的增减影响到了棋局的胜负,根本还是因为棋局的胜负。

    地师要管百姓的死活,但是其本质不是因为苍生有灵,也不是己饥己溺、老吾老幼吾幼的道理,而是因为千秋功业离不开百姓,要以百姓为基石。

    之所以造就了地师如此的心态,是因为地师出生以后就是天潢贵胄,与底层的百姓几乎是两个世界之人,其中的差别说是仙凡之别也不为过。地师未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本质,可他仍是将百姓苍生视作棋子,这便是心不正。

    其实不仅地师如此,宋政、上官莞乃至于李道虚、谢雉等人也是如此,在他们眼里,只有一小撮人才是活生生的人,其他人都是蝼蚁。

    他们不能站在百姓的立场去思考问题,或是不把百姓视作人,或是把自己视作超脱于凡人之上的仙,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就不可能解百姓的生计之难。

    他们视天下为棋局,百姓为棋子,于是就有了“大局”的说法。那些口口声“大局为重”之人,若要问他们什么是大局?他们定然是不能付诸于口的,因为大局就是棋局的胜负。

    以前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便可以快意恩仇,无所谓什么天下分合、生灵涂炭,我有何忧?后来他想明白了这个道

    理,他便快意不得了。

    李玄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世道要发展,不能故步自封。可又不能认可地师的部分理念,将活生生的人视作棋子,随意舍弃。

    只可惜,能够认同李玄都之人还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人,明明自己就是百姓一员,却事事站在人上人的角度去思量,实是无可救药。当然,在众多人上人的眼中,李玄都这种人是个叛徒,可这种话没有人敢说出口,这边是历代先贤们的功劳了。先贤们将各种道理传遍世间,上至君王,下至小民,无人不认可。李玄都秉持这些道理行事,纵然是与李玄都为敌的儒门中人,也不能公然说李玄都是错,甚至还要在口头上赞同。有些龌龊,可以心照不宣,但万万不能付诸于口,否则便是万众所指。这也是所谓“不成文规矩”的由来。

    李玄都吃了自己夹起的包子,其他四人也分别夹起一个包子,只剩下一个包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左雨寒当先开口道:“道门一统,此乃天意。反对道门一统,便是忤逆天意,便是长生之人,也难逃一死,宋政下场可鉴。左某人及法相宗上下,无一不赞同道门一统。”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悟真,“悟真大师,左宗主的话你都听见了?”

    悟真慢慢抬起头,十分沉重,缓缓说道:“道门一统是道门私事,儒门无权干涉,佛门也无权干涉,贫僧是佛门弟子,不好多言。”

    李玄都望向方缘。

    方缘只觉得为难无比,有心赞同悟真的话语,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支支吾吾道:“佛门和道门……此事的确不好处置。”

    李玄都道:“两位大师所言极是,不过我却想起了古时巫教,巫教曾经鼎盛一时,共有十一位大巫,除了巫阳之外,其余十人并称为灵山十巫。而在灵山十巫中,又有以巫彭为首的五人与巫阳并称开明六巫。巫彭等五人既是灵山十巫,也是开明六巫。所以我有一个想法。”

    左雨寒已经听明白了李玄都的话外音,为表忠心,立刻接口道:“正所谓佛本是道,当年太上道祖便是在终南山讲经之后出关化胡,佛道本是一家。”

    李玄都微微点头都:“左宗主所言不错,如果将道门看作是灵山十巫,那么佛门就是开明六巫,而佛门各宗则是以巫彭为首的五位大巫,既是灵山十巫,又是开明六巫。”

    事关道统,方缘和悟真都沉吟不语。

    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朗声说道:“大晋年间,佛道之争,尤为激烈。神霄宗祖师通真达灵先生林灵素与佛门僧人斗法,林灵素对大晋皇帝说:‘释教害道,今虽不可灭,合与改正,将佛刹改为宫观,释迦改为天尊,菩萨改为大士,罗汉改尊者,和尚为德士,皆留发顶冠执简’。皇帝依奏,下诏改佛为道,易服饰,称姓氏,左右街道录院改作道德院,僧录司改作德士司,隶属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为女德。皇太子上殿争之,令胡僧立藏

    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坚等与林灵素斗法,结果僧大失败,情愿戴冠执简。由此而言,佛道两家早在前朝就已经合流,只是因为金帐大军南下方才中断,如今不过是再续前缘,清平先生也已经说了,佛门各宗既是道门中人,也是佛门中人,并不冲突,不知两位大师为何如此为难?”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左雨寒倒戈如此之快,不过方缘本就不敢太过坚持,更没有资本坚持,只是怕传扬出去太过难看,所以才不好一口应承下来,现如今有了台阶,他便顺势说道:“如此甚好,自当如此。”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悟真还未点头。

    李玄都也不催促,看了徐九一眼。徐九会意,起身给悟真倒了一杯素酒,说道:“如今中原佛门式微,佛门精锐集中于西域,佛门想要独占西域,将中原让给道门,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大师不要忘了,道门的祖庭昆仑也在西域,若是佛门拒人千里之外,那么佛道之争只怕又要重演。”

    悟真抬眼看了徐九一眼,脸色凝重,问道:“请恕贫僧眼拙,阁下是?”

    徐九微微一笑,“在下姓徐,大师叫我‘徐九’即可。”

    悟真心中一惊,他已经年纪极大,知晓许多江湖密辛,自然听说过极为神秘的齐王门客,此时目光落在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上面,心中瞬间了然。这些地师的爪牙鹰犬,已经有了新主人。

    过了许久,悟真长叹一口气,“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说了,贫僧也不得不认可了。只是事关重大,并非贫僧一人可以独断,还要容贫僧返回西域与众人合议之后再给清平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李玄都端起自己的酒杯,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表明心意,道门一统大业非一日之功,许多细节都可以慢慢商谈,但是大方向不能出错,否则便是南辕北辙。玄都不才,想要做成这件大事,还要请诸位多多帮扶,仅以此杯薄酒敬诸位。”

    左雨寒第一个端起酒杯,方缘第二个端起酒杯,悟真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李玄都望向悟真,轻声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在这个时候,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咱们可得和衷共济。悟真大师就算不看我的情面,为了自家道统传承,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

    悟真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李玄都。心中复杂难言,如今的李玄都终于不是那个在客栈中与自己讨论家有铮子的李玄都了,如今的清平先生依然是老天师张静修、地师徐无鬼一类的人物,高坐在这终南山上,俯瞰天下。

    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对向悟真。

    众人将酒一饮而尽,悟真将酒杯的杯底向李玄都一照,示意酒已饮尽。

    李玄都放下酒杯,笑道:“只要我们能同心协力,同舟共济,江湖就乱不了。”

    悟真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的全是苦涩。

第一百三十八章 江湖夜雨十年灯

    送走了一众客人之后,李玄都不得歇息,又去了玉真观。

    太平观是太平宗的驻地,玉真观是玄女宗的驻地。

    这是李玄都今天要见的最后一位客人,与第一位客人澹台云一样,都是一位女子。

    不是周淑宁,而是玉清宁。

    玉清宁并不是清平会的成员,所以在大真人府一别之后,两人就未再见面。至于这次见面,则是公事私事兼有,既是关乎到玄女宗,也是老朋友间的叙旧。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带着徐九,只有自己一个人来见玉清宁。

    玉真观的布局很有意思,有明显的江南风格,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四面围楼,仰头向上看去,天空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井口。天井中青石铺地,因为岁月之故,已经生出青苔,四周放置有各种盆栽,四周二楼悬挂灯笼,正中有一张石桌和四把藤椅。

    因为如今的终南山还未真正投入使用,所以玉真观很是冷清,没有旁人。李玄都进到天井,见四下无人,便坐在一把藤椅上,靠着椅背,仰头望天,好似坐井观天。

    不多时后,一阵并不掩饰的脚步声响起,李玄都收回视线,循声望去,微微一怔。

    一身白衣的玉清宁来到天井之中,只见她身着一袭白色纱袍,云袖飘逸,一头乌发如瀑,被一条白色丝带在发梢靠上的位置简单束起,容颜绝世,神态恬静,好似是从画中走出的仕女人物。让人不免想起南华道君之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不过与以往不同,今日的玉清宁并没有以黑纱蒙住双眼,一双眸子清澈似水,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李玄都略微恍惚,忽然想起江湖上好事之人的一个说法,年轻一辈四位美人,两正两邪,两位正道仙子是苏云媗和玉清宁,两名邪道妖女是宫官和秦素。

    李玄都也算是与四人都有过交集,平心而论,四人之中,苏云媗功利心太重,宫官性情乖张,秦素有隐士气,以玉清宁最有仙气,更符合“仙子”的称呼。

    李玄都很快回过神来,“你的眼睛好了

    ?”

    玉清宁坐在李玄都对面的藤椅上,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感慨道:“你双目失明是拜我所赐,如今复得光明,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了。”

    玉清宁抿嘴一笑,打趣道:“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载,六年时间,你打算怎么赔我?”

    李玄都明知玉清宁是玩笑之言,不过还是认真道:“我的确考虑过,想要传授一门功法给你,只是不知你中意什么功法?”

    “紫府的好意,我心领了。刚才只是玩笑之言,紫府不要放在心上。”玉清宁摇头道。

    李玄都笑道:“岂不是可惜了我这一身所学?”

    玉清宁玩笑道:“素素不就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李玄都随口说道:“那你要做二弟子吗?”

    此言刚刚出口,李玄都便察觉有些歧义,果不其然,玉清宁微微低下头去,没有接话。

    李玄都不是愣头青,知道此时再去解释只会捅破窗户纸,越描越黑,若是他真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可他既然没有这个意思,还是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为好,于是直接越过这个话茬,转而说道:“你来终南山见我,有什么事吗?”

    玉清宁抬起头来,道:“的确是有事,关于玄女宗的。”

    李玄都静待下文。

    玉清宁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辞,徐徐说道:“师父是个争强好胜之人,若不是年轻时被宋政乘虚而入,如今成就应该不亚于慈航宗的白宗主。这些年来师父一直在寻求弥补之法, 这也是师父将石师叔关押在玉牢中的原因。后来石师叔脱困,又在紫府的斡旋之下,两人和解,石师叔帮师父弥补了资质上的缺陷和不足,使得师父修为大进,有望跻身天人造化之境。”

    这些都是李玄都知道的,他只是微微点头,没有多言。

    玉清宁继续说道:“玉虚斗剑一战,师父大败,险些丢了性命。我了解师父,对于她来说,身体上的伤势不算什么,可被紫燕山人折辱却让她难以释怀。所以这次她返回玄女宗之后,决意让出宗主之位,自己专心清修,以求早日跻身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听明白了,问道:“让出宗主之位也不算

    什么,家师、老天师都是如此,我和玄机也都执掌门户多时,按照道理来说,萧宗主属意的宗主人选应是女菀,不知女菀是什么意思?”

    玉清宁道:“师父的确询问过我,只是我如今不过归真境修为,实难支撑门户,所以我想请师父将宗主之位传给石师叔,可石师叔却坚辞不受,也要我来担任宗主之位。我无可奈何,想要询问紫府的意见。”

    李玄都微微一笑,“原来是这个原因,你既然问我,我便直言,你只管做宗主就是,萧宗主又不是从此不问世事,遇到难事多请教就是了。再有大事,霭筠、玄机、白绢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你直接找我也可以。”

    玉清宁望了李玄都一眼,笑问道:“这是大掌教的承诺?”

    李玄都摆手道:“你就不要打趣我了,大掌教言之尚早,只是李玄都的承诺罢了。至于石觞咏和淑宁,你不要担心,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我也不瞒你,觞咏是我的人,淑宁我也另有安排,只是希望你不要介意,嫌弃我伸手太长。”

    周淑宁摇头道:“我不会介意,毕竟道门一统,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你来做玄女宗的宗主,我没有意见,同时我还有一件事,要请女菀认真考虑。”

    “什么事?”玉清宁问道。

    李玄都取出一道符箓,放在石桌上,“我早就想对你说起此事,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今天便借着这个机会直言了罢,我在暗中组建了一个隐秘结盟,我取名‘清平会’,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其中成员以词牌名为代号,不知你是否愿意加入其中?”

    玉清宁望着那道符箓,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玄女宗的规矩吗?”

    李玄都一怔,“什么规矩?”

    玉清宁幽幽道:“按照玄女宗的规矩,做了宗主,便要一辈子守贞,不能嫁人,不能动念。”

    李玄都这才想起这条规矩,有些尴尬,“难怪你要犹豫,难怪觞咏不肯做玄女宗的宗主,我倒是忘了这个规矩。”

    “既然忘了,那便算了。”玉清宁看了他一眼,“我同意加入清平会。”

第一百三十九章 山鬼谣

    一个成熟的男子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无论是这种感情是美好的,还是残酷的。换而言之,要懂得克制,无论是爱恋,还是仇恨。过多的感情会影响理智。

    在这一点上,李玄都还算是及格。哪怕在中秋夜的大真人府中,他也只是在秦素被张静沉偷袭得手的时候有了短暂的失控,在确认秦素没有性命之忧后,又很快恢复平静。

    李玄都对待男女之事,谈不上游刃有余,但他懂得克制和拒绝,而不是放纵自己的**。

    当然,世间优秀的女子们也是如此。

    于是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人又恢复先前的状态,方才的短暂尴尬好似只是一个恍惚之间的错觉。

    李玄都提议道:“这儿的风景不错,不如出去走走?”

    玉清宁微笑点头道:“的确是许久没有看过风景了。”

    李玄都道:“用神念去感知,用耳朵去听,都不如用眼睛去看。”

    两人起身离开天井,出了玉真观,并肩走在一条还未彻底完工的山路上,路边可见整齐码放的方块青砖,似乎是就地取材。

    玉清宁好奇问道:“将终南山上下重新修缮一遍,所需要的花费可是不在少数,是谁出的钱?”

    李玄都回答道:“最早的时候,是老天师出钱,后来道门一统,各宗都有出资,不过大头还是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太平宗这四家。”

    因为没有旁人的缘故,玉清宁说话就随意一些,“最近这两年来,太平宗从封山不出到大大露脸,真是天上地下。虽然花钱不少,但许多太平宗弟子都觉得与有荣焉,走在江湖上,任谁见了,都要恭维几声,俨然与几个大宗的弟子无异了, 这全是仰赖你这位宗主。江湖上都说太平宗超越了阴阳宗、正一宗,仅次于清微宗、无道宗、补天宗,是江湖上的第四大宗门了。”

    李玄都道:“第几大宗门都无所谓了,以后只有道门了。”

    “话不是这么说。”玉清宁却是不认同,“就是一家之中,兄弟之间还要分出个高下,何况是偌大一个道门?”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说的也是,人生百年,我这辈子顶多是将道门强行拼合在一起,想要让道门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体,就像儒门一样,还需要上百年的慢慢融合。”

    玉清宁叹道:“你的想法太大,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你打算做什么去?”

    李玄都并不讳言,“如果你说的这个天下太平仅仅是没有兵乱,那么要做的事情很多,就算没有兵祸,其实百姓仍旧困苦,因为还有苛政和天灾,这就不

    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问题。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其实治理道门也是如此,如何消弭千百年来积攒下的仇恨,同样不能以武力蛮干,好似穿针引线,要见细巧之功。如果有一天,这些问题不敢说不存在了,只能说被控制在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我想我在人间的时间也不会太多了。”

    玉清宁不无敬佩道:“紫府出身于钟鸣鼎食的东海李家,却能作如此之想,实乃不易。”

    李玄都感慨道:“其实人之一生,是一个寻找‘我是谁’的过程。”

    “我是谁?”玉清宁轻声重复了一遍。

    “对。”李玄都道,“我是谁?我是清平先生,我是紫府剑仙,我为人子,为人夫,为人师,乃至于为人父。你方才说了,我出身东海李家,是大剑仙的养子。那么在这之前呢,我又是谁?我是李玄都,李玄都是谁?他也应有父母,他的父母是谁?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去追根溯源,原来我也是个百姓的儿子,没有什么血脉血统,也并不比别人高贵,没有师父收养,我早已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遍地饿殍之中。所以我很感激师父,我也很同情那些无辜的百姓,这大约就是物伤其类吧。”

    玉清宁摇了摇头,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最终化作一声幽幽长叹,“你知道你是谁了?”

    李玄都没有正面回答, 而是借用了一句古人之言,“我与我周旋久,方知我是我,宁作我。”

    玉清宁又问道:“那么你快乐吗?”

    李玄都怔了片刻,说道:“快,喜也。乐,安乐。你是问我高兴安乐吗?我只能说,为了自己所求去做事,未必愉悦,但不痛苦。”

    玉清宁道:“我猜,很多人会在背后说你是个疯子。”

    “不疯魔,不成佛。”李玄都大笑一声,“疯子就对了,否则我如何能走到今天?其实地师也是个疯子,澹台云和宋政都不理解地师,不明白地师到底要做什么,或是单纯认为地师要逐鹿天下,所以他们和地师决裂了,而地师也没有把自己的衣钵留给他们。”

    这是李玄都变相地告诉玉清宁一些事情,毕竟玉清宁等人都是多年的正道弟子,从他们懂事起,地师就是大奸大恶之人的形象,李玄都有些话不好说得太过直白露骨。

    玉清宁是聪慧之人,立刻懂了,“所以你是新的地师?”

    “差不多吧。”李玄都倒是没有过分谦虚,上官莞继承了阴阳宗的宗主,却没有继承地师的位子,就如颜飞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可张鸾山才是大天师。

    玉清宁忍不住摇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与地师并肩而行

    。”

    李玄都道:“此地师非彼地师。”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玉清宁忽然问道:“你觉得宫官如何?”

    李玄都看了玉清宁一眼,惊奇道:“这可不是你会问的问题。在我印象中,你是个不喜是非之人。”

    玉清宁道:“我决定破例一回。”

    李玄都道:“不知该如何评价。”

    “口是心非。”玉清宁道,“我好奇的是,你是没有贼心呢?还是没有贼胆呢?”

    李玄都道:“应该是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

    玉清宁抿嘴一笑,“且不说贼心,堂堂清平先生连堂堂圣君都不怕,怎么会惧怕区区宫官?”

    “该不会是素素派你来试探我的吧?”李玄都玩笑道。

    玉清宁笑道:“是素素派我来的,那你招不招?”

    “招。”李玄都道,“咱们暂且不提我对素素的忠贞,只说利害……”

    话还未说完,玉清宁已经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玄都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不是情圣,在这种事情上,两个我加起来也未必是宫官的对手,如果我真招惹上宫官,只怕我真要后宅不宁了。你以为宫官是肯屈居人下的女子?她不肯的,素素又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两者只能选其一,你说我该怎么选?”

    玉清宁说道:“你是不是情圣,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宫姑娘,只怕要打退堂鼓了。”

    一语双关。

    李玄都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说道:“宫官是个愈挫愈勇且乐在其中的人,她在意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这也是她不可控的地方,她不在意结果,那么她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我不行,我在意结果,那么我会怎么做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没有胜算。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不招惹,不接招,不动如山。”

    玉清宁感慨道:“素素遇到你,是她的运气。”

    李玄都轻声道:“我能遇到她,也是我的运气。”

    玉清宁停下脚步,望向山外,“你们是互相成全。”

    李玄都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选的词牌名。”

    玉清宁轻轻吟诵道:“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李玄都缓缓道:“山鬼谣。”

第一百四十章 慕容画

    虽然遭遇了一些波折,但上官莞还是顺利见到了慕容画。

    不得不承认,慕容画是个极美的女子,若要形容,有些像上官莞在天苍山镇妖塔中见到的狐妖苏蓊,不成气候的狐妖难免艳俗,可成了气候的狐妖却是淡雅如雪,好似仙人。

    在上官莞看来,慕容画就是一只成了气候的狐妖,所以才能将那位次辅大人迷得神魂颠倒,能在这个好似大染缸的帝京城里如鱼得水。

    不过慕容画也吃了一惊,她本就是天人境大宗师,深藏不露,就算比她高出一个境界之人,她也能看出其深浅。可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眼前之人的具体境界修为,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除了长生境之外,就是天人造化境。她万万没有想到,客栈竟然会直接派来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这无疑是在无声地昭示客栈的雄厚实力。

    同时慕容画也在思索来人的身份。这倒是不难猜,江湖上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都是有数的,大多上了年纪,除开那些神出鬼没的隐世之人,既是女子之身又年纪不大的唯有一人,那就是上官莞。

    慕容画大致猜测出上官莞的身份之后,心中震惊更甚。客栈带着师父白绣裳的令牌联系上了自己,说明客栈与慈航宗乃至于客栈都大有关系,可上官莞却是阴阳宗的人,与慈航宗并非一路人。如此一来,就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上官莞已经背叛了阴阳宗,另一个可能是客栈的成员十分复杂,各宗之人都有。

    无论是哪个可能,都显示出客栈的庞大势力。这让慕容画觉得自己已经把握到了真相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她已经开始好奇上官莞在客栈中的地位,因为由此可以来判断客栈的大概实力。

    与此同时,慕容画也想见一见师父白绣裳,与她深谈一番,也许师父知道的更多,能够解开她的许多疑惑。

    两名女子见礼后各自入座,有丫鬟送上两杯热茶,然后便被慕容画打发下去,上官莞也让魏清雨在外面等候,只剩下两人独处。

    因为被杨天俸耽搁了一段时间,待到上官莞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再加上时值深秋,寒意深重,所以屋中生着好大一盆冒着青火的银炭。以慕容画的修为,自然是寒暑不侵,可她在平日里扮演的角色,还是个体弱多病的较弱女子,所以次辅大人特意吩咐下来,要在夫人的房中放置火盆,慕容画也不好

    拒绝。

    此时屋中暖意融融,两个女人,一个是慈航宗中的弟子,在帝京城中蛰伏多年,另一个是阴阳宗的弟子,如今也奉命来到帝京城中,这时两人年岁也都相当,三十岁左右,坐在这里竟有了些惺惺相惜。

    “我当年是忘情宗的弟子,也是十宗之人。”慕容画想要探一下上官莞的底细,更为了把自己想深谈的话说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说了这句,接着说道:“若要论起来,我似乎要比徐姑娘年长两岁,若是徐姑娘不嫌,我就托大称呼一声妹妹。”

    上官莞顺势说道:“慕容姐姐不必客气。”

    慕容画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想请教妹妹一些事情,不知妹妹能否见告?”

    “慕容姐姐但问无妨,我能说的,一定如实相告。”上官莞没有把话说死。

    慕容画也不在意,笑了一下,“我观妹妹的境界修为,实在胜过我良多,便是在帝京城中,能与妹妹一较高下之人,也就是两手之数,我倒是愈发好奇那位大掌柜的身份了。”

    上官莞在来之前,李玄都已经交代过了,要取信慕容画,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挑明他的身份。不过上官莞并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沉默了少顷,说道:“慕容姐姐知道了大掌柜的身份又能如何?难道小妹和白宗主出示的手令,还不足以取信于慕容姐姐吗?”

    慕容画微笑道:“仅仅是好奇而已。”

    上官莞道:“在极西之地有三座岛,岛上有一个国家,那里流传着一句谚语,叫作:‘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猫有九条命,旁人是轻易杀不死的,可猫还是死了,正是死在自己的好奇心下。”

    慕容画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大掌柜能拿到家师的手令,又能让妹妹效力,我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不能肯定而已,所以才想问一问妹妹,看看我猜得准不准。”

    上官莞故意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慕容姐姐如此说了,那我们就看姐姐猜得对不对。”

    说罢,上官莞手指轻点,茶杯中的茶水自行飞了出来,落在桌面上,不断变化。

    慕容画见此情景,也用出类似的手段,以茶水在桌面上写字。

    两人写完之后,同时用手掌覆住,然后再一起慢慢移开手掌。

    只见上官莞写得是“清平”二字,而慕容画则是写了一个“李”字。连起来便是李清平。

    慕容画终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笑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李清平了,原来大掌柜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

    虽然慕容画脸上不显,而且也早有猜测和预料,但真正揭晓了答案以后,心中的震惊还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从紫府剑仙到清平先生,也就这三年不到的时间,清平先生不仅能够跻身长生境,还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建立起如此大的基业,这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

    然后她立刻想起了一件事,清平先生并非成名于最近,其实早在武德年间,他就已经以“紫府客”的名字在江北一带活动,而天宝元年的西北夺刀之后,更是名动江湖。接下来便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从天宝二年到填报六年,他整整消失了四年。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在这四年之间,清平先生李玄都并没有闲着,而是暗中积蓄力量,并且创立了客栈,待到时机成熟之后,他便重出江湖,要卷土重来。

    想到这儿,慕容画不由得有些敬佩这位未曾谋面的清平先生,当真是深谋远虑,有卧薪尝胆之志。那么所谋者远,必然所谋者大。能让一位长生地仙为之谋划多年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座帝京城那么简单,应该是整个天下才对。

    便在此时,上官莞开口道:“大掌柜不愿意袒露身份,所以还请慕容姐姐万勿将大掌柜的身份透露出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是自然。”慕容画的脸色一肃,“妹妹放心,今天你我之间的谈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至多再加上大掌柜知。”

    上官莞的脸上有了笑意,“姐姐如此说了,那我就放心了。”

    慕容画道:“不过既然说到了大掌柜,姐姐就再多嘴问上一句,依妹妹看来,这位大掌柜是一个怎样的人?毕竟我只是久闻大名,从未谋面,有许多传闻,也不知真假。”

    上官莞认真想了想,回答道:“大掌柜其人,有些喜怒不形于色,气量很大,能容得下任,不过前提是你对她有用。我有些不知该怎么形容他,他牵扯了那么多的事情,打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可你却觉得他好像还是一个很干净的人。他总是心慈手软,可又毫不留情地杀了那么多成名已久的高人,这让人很难明白他的准则到底是什么。在他看来,他很像已经仙去的地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慕容画若有所思。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说先生

    慕容画能在帝京城中如鱼得水,必然是善于把握人心的。这也是她与苏怜蓉的最大不同。

    听完上官莞的话后,慕容画做了一个简短的总结:“关于清平先生的传闻,我有所耳闻。今日又听妹妹之言,略微所得。”

    上官莞脸上露出好奇神色,“倒要请教。”

    “若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望妹妹见谅。”慕容画略微斟酌言辞,说道:“观清平先生之生平,窃以为有三人对其影响甚大。这三人分别是已故首辅张肃卿、大剑仙和地师。故而清平先生的身上同时兼具了这三位的部分特质。”

    上官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眼神一亮,“这……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倒也有些道理。大剑仙是他的养父,他视张肃卿为师,可最后偏偏是他继承了地师的衣钵。”

    “这就是了。”慕容画徐徐说道,“在我看来,清平先生的手腕与大剑仙、地师十分相似,可在‘道’上却更偏向于张肃卿,可又不完全等同于张肃卿。”

    有些事情,慕容画不是十分清楚,上官莞却是清楚得很,李玄都与张肃卿的不同之处,恰恰是李玄都与恩师徐无鬼的相通之处。先前上官莞对于李玄都的认知一直处于一种模糊、浑沦的状态,可经过慕容画这么一点,倒是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让上官莞把许多没有想通的事情一下子想通了。毕竟上官莞能被徐无鬼看中,并且很得徐无鬼的喜爱,也不是蠢材,只是与李玄都相比,才显得她有些不济事。

    李玄都的心机手腕不可能是自学而成,定然是有人教导,这个人就是大剑仙李道虚。可李道虚做错了一件事,他教了李玄都足够多的“术”,可在“道”之一途,乏善可陈,这就导致了后来的李玄都与他并不是一条心,甚至是分道扬镳,因为两人的理念不合。

    李玄都的“术”是传承自李道虚,“道”则是传承自张肃卿。李道虚疏于“道”的教导,于是被张肃卿“趁虚而入”。不过张肃卿的“道”也不是那么完善,因为张肃卿只是“治标”,而非“治本”。于是地师徐无鬼出现了,他补上了“治本”的关键。正因为如此,在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之后,发生了某种细微的改变,并非是李玄都开始妄自尊大,而是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所以他从幕后来到台前,开始开阖纵横。

    从某种角度来说,李玄都能

    走到今日这般高度,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在他的身上,倾注了三位前辈的心血。

    上官莞喃喃道:“原来如此。”

    慕容画并不清楚上官莞心中所想,继续说道:“清平先生究竟是张肃卿那种心怀天下的忠良之士,还是地师那种虎视天下的枭雄人物,我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不过我有一些揣测之言,谈不上对清平先生不敬,还请妹妹不介意。”

    上官莞摇头道:“我不会介意,大掌柜也不会介意。”

    “那我便放心了。”慕容画轻抚胸口,“我听说清平先生十岁年纪就开始行走江湖,这与许多宗门弟子、世家子弟是截然不同的。这种情况就会导致清平先生过于早熟,这是好事也是好事。好处是清平先生少了许多年轻人的通病,比如意气用事,比如鲁莽冲动,更为沉稳成熟。坏处是清平先生的人生并不完整,其实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些有怪癖之人,定然是其过往经历导致的。清平先生过早进入江湖,太早见识了人情世故,就好像我们登山,直接从山脚飞到了山顶,而缺少了中间的山腰,没有见过沿途的风景,便没有相应的体会,他眼中的山,只有山脚的巍巍高乎和山顶的一览众山小,与我们一步一步爬到山顶看遍风景是不同的。这与身份地位不同,仅仅与经历和阅历有关。”

    上官莞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寻常人是一步一步登山,想法也是随着沿途风景而循序渐进改变,而清平先生少了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就导致他的想法与寻常人有着很大的不同,于是造就了他今日这般看似矛盾的性格。”

    慕容画点了点头,“的确如此。不仅是缺失了什么,而且还有可能多了许多你我都没有的东西。打个比方,他误入歧途,去了一个正常登山之人不会去的隐秘地方,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旁人不曾见过的特殊风景。”

    说到这儿,慕容画陷入思索之中,“清平先生的成名一战是西北夺刀,西北……当时的西北刚刚经历了两场大战,正是十室九空的时候,那么清平先生会不会在那个时候经历了一些特殊的事情?要么就是帝京之变,张相爷一家之死,让他受了刺激。”

    上官莞心中一动,虽然慕容画提出了两个可能,但她已经可以肯定,必然是西北之行。因为如果李玄都纠结于张肃卿之死,那么他心心念念的应该是报仇,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竟然执念于虚无

    缥缈的天下太平。上官莞有些好奇,李玄都到底在西北见到了什么,竟然会让他产生了一清天下还太平的想法,这可不是受了儒门影响就能解释得通的。

    慕容画借着说道:“经历决定想法,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明白清平先生究竟想要什么,因为他们的想法是异于常人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地师也是年纪轻轻就继承了齐王的爵位,与清平先生有许多相似之处。这大概就是地师青睐清平先生的缘故,甚至还想过要把女儿嫁给清平先生。”

    上官莞深深看了慕容画一眼,“慕容姐姐知道的事情真多。”

    慕容画微微一笑,“都是耳闻罢了。”

    上官莞道:“读书人有个说法, 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慕容姐姐坐在这座帝京城中,却对江湖上的事情了若指掌,实在是了不起,小妹佩服。”

    慕容画仍旧是微笑道:“不敢当。”

    上官莞转而说道:“清平先生足够大度,可以容忍我们在背后揣测议论,可如果我们不做事,他却是万万不能容忍的,所以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慕容画道:“妹妹尽可直言。”

    上官莞道:“大掌柜想要知道朝中清流的具体态度,想来慕容姐姐身为这相府的女主人,不说了若指掌,也应该有自己的见地,还望慕容姐姐能够不吝指教。”

    慕容画并不意外,反问道:“在回答妹妹之前,我想问妹妹知道什么是清流吗?”

    上官莞一怔,摇头道:“我是江湖人,对于庙堂并不熟悉。”

    慕容画道:“清流是个很笼统的概念,如果让我来总结,那么我认为不是当权一派又占据道德高地之人,都可以称之为‘清流’。所以清流的成员十分复杂,而且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内部也有纷争,只是为了对抗当权一派而暂时联合起来。”

    上官莞这时候明白了,说道:“清流有些类似于江湖中的正道之人,而正道也只是一个笼统概念,内部又分为各大派系,这些派系并非一条心,就好似是过去以老天师为首的正道六宗与以大剑仙为首的正道四宗。”

    慕容画道:“正是如此,妹妹问我清流的态度是什么,我无法答你,因为清流内的声音太多,我能告诉妹妹的是,清流内部势大几派的声音。”

    上官莞此时已经收起了对慕容画的所有轻视,正色道:“请姐姐赐教。”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话庙堂

    慕容画对于朝局理解要远在上官莞之上,此时娓娓道来,“清流擅长空谈而拙于实干,让让他们找出问题很容易,解决问题很难。如果党争激烈,有些时候甚至会为了反对而反对,我倒是更愿意将其称之为‘反对派’,对应执掌大权的‘当权派’,双方在朝堂上形成一个微妙的均衡。可朝堂又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地方,两派人是你中有我中有你,所以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斗而不破的状态之中。”

    上官莞问道:“那么梅次辅呢?”

    慕容画并不介意谈起自己的丈夫,淡然道:“次辅大人梅盛林,在反对太后一事上,态度是暧昧的,出于士大夫的文人气节,不屑于与宦官同流合污,也尽其所能保护了一批忠良之士,看似是个清官,可如果他能上位,国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便是他不如张肃卿的地方了,也注定了他只能做次辅,无法担任首辅。‘天下苍生’这四个字,他担不起。在这一点上,世宗皇帝就看得清楚,没有所谓的贤臣,贤与不贤也由不得他们,贤时就用,不贤就黜。”

    慕容画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孙松禅告老致仕,赵良庚入朝。之所以选择由赵良庚担任首辅,是因为疆臣势大,中枢想要做事,离不开疆臣的支持,孙松禅和梅盛林的权势来自于朝廷,朝廷调不动疆臣,他们也无法调动疆臣,既然他们没有疆臣的支持,那么何不如直接让一位疆臣来担任首辅?当然,首辅的第一人选其实是辽东的赵政,可赵政打定主意要经营辽东,朝廷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赵良庚。赵政和赵良庚一南一北,同是总督三州之地,也算是并列齐名了,在这种情况下,赵良庚固然不如赵政,也算是差强人意。于是朝廷派出了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亲赴荆州,与赵良庚面谈此事。入京是赵良庚的夙愿,毕竟朝廷还在,首辅还是宰相之尊,赵良庚想要青史留名,自然还是为相。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赵良庚留下儿子心腹替他镇守荆楚之地,他孤身入京,出任内阁首辅。”

    说到赵良庚,可以说没有人比上官莞更熟悉了。优秀的女子大多都有自己的预备队,所谓骑驴找马,在没有骑着白马的真命天子之前,不妨先骑一匹驴子代步。赵冰玉就是上官

    莞的准备的“驴子”之一。上官莞自然对于赵家父子极为了解,对于慕容画说的这些,并不惊讶,淡淡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在太后谢雉的授意下,各路御史纷纷上疏,把赵良庚一通猛夸,认为只有他才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当真是圣人再世。赵良庚也发动在京的门人故旧上疏,让天宝帝钦点他入京。造势之后,虽然赵良庚是孤身入京,但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孙阁老自然是不堪一击,只能主动告老,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妹妹所言极是。”慕容画有些惊讶地看了上官莞一眼,没想到她对朝局也有见解,“赵良庚是太后钦点的首辅,自然是后党之人,没了孙松禅之后,身为次辅的梅盛林自然成为帝党的领袖,也是清流之中声音最大之人。可此人鼠首两端,揣摩上意,想要名声,不与太后合作,又不敢真与太后作对,不过是徒有其表罢了。”

    上官莞万万没想到慕容画对于梅盛林的评价如此之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方才说道:“姐姐何出此言?”

    慕容画淡笑道:“官场之人,惯会装腔作势,可以骗得了百姓、帝王、同僚,却骗不了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我也不是贬低他,只是如实评价罢了,此人能高居次辅之位,自然是深谙人情世故,心机、手腕、城府样样不缺,若是想要一意向上爬的人,还真要向他好好学学。可如果从大局来看,他就是那等嘴上挂着‘大局为重’实则最不顾大局之人。”

    慕容画道:“梅盛林是个满口仁义道德心里名利双收的人,他能从翰林院爬到内阁,靠的就是鼠首两端,说得更明白些,明明是为了自己牟利却还要打着为别人好的名义,其实这也是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段,就拿江湖来说,正道想要消灭邪道,独霸江湖,嘴上却要说邪道如何残暴,正道此举是为了替天行道。梅盛林这种人,既要揣摩上意,又要保护自己的名声,做的官是朝廷的,好处是自己的。”

    上官莞叹了口气,“如此说来,梅盛林是靠不住了?”

    慕容画道:“这也不尽然。不管清平先生想要报仇也好,还是改天换日也罢,主要目标都是太后。如果清平先生与太后斗法,在没有分出胜负之前

    ,梅盛林是不会轻易下场战队的,他会左右摇摆,作壁上观。因为这种人最是没有担当,作壁上观至多是无功,亲自下场可是要赌上性命的。待到到局势明朗之后,他便会亲自下场了,因为这时候已经没有风险了,雪中送炭可能会让自己冻死在大雪之中,锦上添花却是半点风险也没有。如果说是清平先生赢了,那么他就会站在清平先生这一边,为清平先生摇旗呐喊,不必清平先生吩咐,他便会主动为张相以及当年的四大臣平反,以此邀功。清平先生就是看在已故四大臣的面子上,也不会把他如何吧?”

    “原来是一棵墙头草,风往哪吹便往哪边倒。”上官莞忽然觉得自己这次帝京之行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慕容画道:“当然,清流之中也有真正的忠臣,不过这些忠臣也不会相助清平先生,他们信奉儒门君君臣臣那一套,他们固然不认可太后,更不会认可清平先生,不管怎么说,太后还是天家之人,可清平先生却是最大的反贼。这些愚忠之人,越是忠于朝廷,越是会成为清平先生的绊脚石。两般相较,反倒是这些墙头草更容易为我所用。”

    上官莞问道:“如果慕容姐姐是大掌柜,慕容姐姐会怎么做?”

    慕容画略微沉思之后回答道:“就要看清平先生要走到哪一步了。”

    上官莞疑惑道:“此话怎讲?”

    慕容画道:“如果清平先生只是想要为四大臣平反报仇,那么绝大部分清流都是可用之人,毕竟有张相的名义,绝大部分人都认为张相是蒙冤而死,为张相平反就是拨乱反正,正好可以借清平先生之手把太后赶下台去,扶持天宝帝亲政,如此一来,清平先生大仇得报,清流们众正盈朝,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如果清平先生想要帮助辽东入关,那么就只有这些墙头草可用,他们不在乎什么大义,只在乎自己,只要辽东能满足他们的条件,他们不介意主动打开城门,就像买卖人,公平合理,明码标价。当然,如果别人的价格更高,他们也不介意再卖掉清平先生和辽东。”

    “可如果清平先生还想再更进一步,比如说日月换新天,涤荡所有的污泥浊水……那么我也不敢妄下断言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秋雨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凄清寒意笼罩了整个剑秀山。

    暮色中,秦素离开藏,顺着藏不远处的山路去往忘剑峰。她撑着一把自己亲手制作的油纸伞,在潇潇秋雨中缓缓独行。

    虽然李玄都开放了剑秀山,使得剑秀山不再像以前那般冷清,但忘剑峰仍旧与以往没有太大区别,还是人迹罕至。其实不必李玄都刻意吩咐,众人都心知肚明,那里是李玄都的日后居处,自然要求个清净,没人会去主动打扰。

    既然是李玄都的居处,自然也是秦素的居处,那么对于秦素来说,忘剑峰便没有什么特殊了。秦素自从开始养伤,就已经不理会俗事,无论是客栈,还是忘情宗。秦素都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她本就不太喜欢这些,若不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她才不会做什么主事掌柜。如今李非烟接手了客栈,对于秦素来说,自然是好事。她可以与苏怜蓉交流音律,一起抚琴,或是去藏看些志异杂记,李玄都又不在剑秀山,无人督促,想修炼便修炼,不想修炼便四处走走。

    不过以秦素的年龄来说,她也的确不必太过着急,她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如果没有其他意外的话,她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距离百年之期还有整整一甲子的时间。

    其实长生境的门槛并非是高不可攀,关键在于时间,如果有人能活千年,就算是庸人资质,也能跨过长生境的门槛。故而在百年之期的情况下,何时跻身天人造化境决定了能否跻身长生境。

    正因为如此,当初李玄都以不足三十之龄跻身天人造化境,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他只要不中途夭折必然能跻身长生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换而言之,如果六十岁之后才能跻身天人造化境,除非有长生药这等天大的造化,否则很难跻身长生境。而在四十岁之前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只要不中途夭折,长生有望。至于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跻身天人造化境之人,能否跻身长生境就要看各自的机缘造化了,大概是五五之数。

    如今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一辈中,且不说李玄都这个异类中的异类,秦素的境界修为可谓是一骑绝尘,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太玄榜之人,也极有可能是李玄都之后第二个登上老玄榜之人。至于李元婴和上官莞,都在三十岁以上,不能一概而论。

    如今江湖上都说秦大小姐是福缘最好之人。

    除去宋政,老玄榜上还剩下四位长生之人,就算加上儒门的龙老人,也不过五人之数,其中三人有她大有关系。秦清是她的父亲,送给她一座宗门,旁人要经过无数勾心斗角的宗主之位,轻而易举地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就像一根棘杖,秦清先把所有的刺通通拔去,然后再送到秦素的手中;李玄都是她的未婚夫,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众多江湖人也许要经历无数厮杀才能得来的秘籍,秦素可以随意观看,寻常上成之法都未必能入得她眼;李道虚是她未来的公爹,直接送出了一件仙物。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缘见得仙物,更不

    用说拥有一件仙物了,便是众多宗主,也没有如此殊荣。

    此三人,无论是谁成为道门大掌教,都不会影响秦素在江湖中的地位,当真是立于不败之地。

    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福缘?

    就连秦素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她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如果人真有前世,她是积攒了多少功德,才有今日的福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是秦素,也有过几次身陷险境,在大真人府中更是差一点就死在了张静沉的剑下,可见江湖凶险。

    有时候,秦素也会心生感慨,她是个腼腆的人,如果没有父亲、丈夫的权势,她也许就是孤零零一人,远离江湖,无人知晓,没有几个朋友。可到了如今,她的朋友竟然多到数不过来,正邪两道都乐意与她相交,丝毫不在意她的性情如何,当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此一来,倒是逼得秦素不得不主动适应,许多时候甚至要摆出冷脸来应对这些情况。

    昨天的时候,秦素见了前来拜访的兰玄霜,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更是百岁高龄的老前辈,也是一宗之主,竟然没有半分倨傲,在见面交谈时处处以她这个晚辈为主,这是秦素以前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可到了如今,这却变成了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原因也很简单,按照儒门给天下订立的规矩,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师之上,要先论君臣,再论其他。李玄都当然不是帝王,可大掌教这个身份却是胜似帝王。就算李玄都如今还不是大掌教,也相距不远,算是储君人选。储君也是君,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其他人却不能不懂规矩,不必有人刻意吩咐,许多事情自然而然就变了。

    这就是人心。

    秦素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能默认了这种变化。

    秦素持伞登上了忘剑峰,来到山崖边缘,驻足远眺,只见得山外雨雾茫茫,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只剩下无尽的雾气。

    就在这时候,秦素忽然扭头,望向了一个少年。

    张白昼。

    因为张白月的缘故,李玄都允许他登上忘剑峰。

    秦素望向张白昼的时候,张白昼也发现了秦素。

    一瞬间,张白昼感觉自己体内的气机流转为之一滞,秦素望向他的这一眼,没有任何敌意,可给他的压迫之感却丝毫不逊于徐大,更有一种无孔不入的感觉。

    张白昼不知道这就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不仅能化解旁人的气机,而且还能反客为主,驾驭旁人的气机,厉害非常。以两人之间的境界差距,甚至不必身体接触,秦素就能让他体内的气机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便随着秦素收回目光而消失。

    张白昼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只是个巧合。

    如今剑秀山上人来人往,张白昼只觉得孤单,他不像裴玉那般八面玲珑,能很快与旁人混熟,而旁人因为裴玉的身份,也乐得与他套套交情。张白昼更多还是独来独

    往,接触最多的就是徐七。那日徐七招待徐大,他也跟着喝了一顿酒,可惜他嘴拙,没能借此机会与徐大建立什么像样的交情,徐大没有在剑秀山久留,很快就返回了齐州。

    张白昼在苦闷的时候,便会登上忘剑峰,来姐姐的坟前坐上一会儿,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准备下山的时候竟然遇到了独自登山的秦素。

    在过去的许多天里,出于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他都是故意避开秦素,几次相见,也是随着众人一起,这样的单独见面,尚属首次。

    张白昼当然听说这位秦大小姐的传闻,除了早年丧母和险些丧命张静沉剑下之外,一路顺风顺水,再过些时日,她便要风风光光地嫁入李家,成为剑秀山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正因为如此,他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去讨好这位秦大小姐,反而愈发疏远。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陌生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是……张白昼?”

    张白昼怔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秦素的声音,下意识地低下头,低声道:“是。”

    秦素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大多时候都是旁人顺着她的话来说,一时间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看了眼张白昼被淋湿的衣衫,问道:“怎么不撑伞?”

    张白昼没想到秦素会问出这么个问题,在他的印象中,秦素是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总不会是在关心他,如实回答道:“山中无伞,而且也没必要撑伞。”

    说话间,张白昼运起气机,将落下的雨滴四散弹飞。

    秦素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你似乎很不喜欢我。”

    张白昼的头更低了,“不敢。”

    秦素叹了口气,“又何必?我问你,你喜欢剑秀山吗?说实话。”

    张白昼认真思考了片刻,摇头道:“虽然姐姐在这儿,但我不是很喜欢这里。”

    秦素看了眼张白月所在的方向,又问道:“既然你不喜欢剑秀山,那么你想去帝京吗?”

    张白昼猛地抬起头来,望向秦素,迟疑道:“李……先生同意吗?”

    秦素道:“他前不久来信了,如今他正在终南山,处理一些关于道门的事情,暂时顾不得剑秀山这边,所以让我找个机会问下你的意见。正巧今天遇到,我便直说了,如果你想去帝京,我可以安排你与兰夫人同行。兰夫人是皂阁宗的宗主,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她过几天要动身去帝京拜访阴阳宗的上官宗主,正好顺路,你若与她同行,不必担心青鸾卫,她足以护得你的周全。”

    张白昼心中一惊,因为秦素的话语中提到了两位宗主,换而言之,这两位宗主也是客栈之人。在剑秀山的这些天,他已经陆续见过了近十位天人境大宗师,也见过兰夫人,早就知道她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只是不清楚她竟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如今客栈的实力,想要灭去一个寻常宗门,当真是易如反掌,这也让他心中生出希望,也许真能报仇雪恨。

    张白昼没有过多思考,点头道:“我愿意。”

第一百四十三章 风起

    一场秋雨一场寒,本朝帝京就是前朝的幽州,地处北方,寒意已经十分深重,每日清晨,外面都会有一层厚重的白霜。

    如今宫里好些大殿已经换上了玻璃窗,坐在屋里就能瞧见外面的景象,谢雉坐在一张以紫檀木制成的福贵鸳鸯榻上,看着窗外的白霜,脸色平静,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殿内除了谢雉坐着,还有一众人也被赐座。

    首先便是七隐士中的赤羊翁。在玉虚斗剑之后,隐士们已经不再藏身幕后,而是来到台前。赤羊翁作为隐士中仅次于龙老人之人,也是代表了龙老人,身份自是与众不同。

    其次是晋王,如今晋王不仅参与朝政,还兼着宗人府宗人令的差事,在天家皇室之中,仅次于太后谢雉和天宝帝,是第三号人物,自然也有资格坐着。

    然后是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外廷文官中的第一号人物,号称外相,被特赐座椅。

    除此之外,就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此时正站在谢雉的身旁,是距离谢雉最近的人。

    如此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丁策一个人。

    这不是正式朝会,不仅仅是因为赤羊翁出现在了这里,也是因为天宝帝没有出现在这里,就算太后垂帘听政,只要一日没有登基称帝,台前的皇帝就一日少不得。而谢雉还比不得那位女帝,未能全面掌控朝局,如果她想称帝,晋王不答应,清流不答应,儒门也不答应。

    “丁策。”谢雉开口了。

    “臣在。”丁策尽力平静地回答道。

    谢雉道:“你说江湖上多了一个名为‘客栈’的隐秘组织,如今可有头绪?”

    丁策一凛,恭敬道:“回太后,臣曾派遣属下秘密混入这个‘客栈’之中,探听虚实。可其中等级森严,更有专人负责排查客栈上下,稍有异动,当即斩杀。臣……臣派出的许多精干人手暴露身份之后,都被削去首级,死于非命,此等情况下,还有未曾暴露身份之人,等闲不敢异动,所以臣对客栈的具体情况也是知之甚少。”

    谢雉语气微冷,“也就是说,你除了知道一个‘客栈’的名字之外,其他皆是一无所知了?”

    丁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青鸾卫是司礼监首席秉笔的属下,便在这时,柳逸开口替丁策解围道:“回太后,据老奴所知,江湖上的隐秘组织不在少数,诸如白莲坊、万笃门、听风楼、闻香堂等等,可这些组织都是以盈利赚钱为主要目的,与商贾无异,所以其中人员的踪迹都有迹可循。这个‘客栈’却是不然,它只出不进,不赚一文钱却又大肆开销,出手阔绰,收买、拉拢各地江湖散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员,由此可见,客栈背后定是有人支持。当世之间,谁会这么做?谁敢这么做?谁在这么做?老奴以为,这已经是不问可知了,唯有辽东而已。”

    虽然柳逸此言没有真凭实据,仅仅是推测之言,但在场之人都对这番看法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又都望向太后

    谢雉。

    谢雉却是不置可否,说道:“辽东会这么做,辽东也敢这么做,可未必就是辽东在这么做,此事波谲云诡,只怕还有很大的变数,事在没有铁定之前,还是不要过早下结论。晋王。”

    晋王应道:“臣在。”

    谢雉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天宝二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如今是天宝八载,谢雉三十三岁,晋王三十六岁,正值壮年。

    晋王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臣以为柳公公所言极是,辽东虎视天下久矣,为了日后挥师南下,他们提前在关内大肆安插眼线密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谢雉又问道:“若果真是辽东所为,那么这个客栈的主事人是谁?总不会是秦清亲自执掌。”

    晋王迟疑了,“秦清长年居于太白山的大荒北宫之中,并非秘密,他断然不会亲自执掌客栈。反倒是秦清之女秦素……”

    谢雉终于是有些不耐烦了,“秦素生平,我素有所知,不过是一闲云野鹤罢了,过去二十年,秦清从没有让这个女儿参与过任何辽东事务,就算真要培养秦素,也不会一上来便让她担当如此重任。”

    大殿内一静,一时无人应声。

    过了片刻,赤羊翁缓缓开口道:“老朽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太后是说那位清平先生,毕竟清平先生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

    谢雉把目光转向赤羊翁,语调变得柔和,“不知先生如何看?”

    赤羊翁身子清瘦,又蓄有山羊须,看起来就像一只年老山羊,此时他轻抚胡须,说道:“秦素不足以担当大任,可清平先生李玄都却是不可小觑半分,此人深得大剑仙、地师之真传,所谋深远,所图甚大,要说是他建立了这个客栈,或者说是他在幕后执掌客栈,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谢雉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李玄都才是幕后之人,那么他麾下大概有多少人手?”

    赤羊翁道:“客栈行事谨慎,我们虽然抓到一些成员,不过都是些小角色,甚至不清楚客栈的存在,只是拿钱办事。偶尔抓到几个客栈的正式成员,他们也都是单线联系,一旦有人被抓获,立刻断绝一切联系,很难顺藤摸瓜,除非真正捉拿一名客栈高层,否则很难推测出客栈的实力如何。”

    说到这儿,赤羊翁微微一顿,环顾四周,继续说道:“如果硬要推测一番,李玄都这些年来招徕的人手的确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在他名下的太平宗,比如‘血刀’宁忆,便是李玄都麾下大将,替他做了不少大事。还有‘血观音’石无月,能逃脱玉牢又重回玄女宗,与李玄都大有干系,所以石无月多半也是李玄都的人。还有李玄都在清微宗的旧部,以及李玄都得了地师的传承之后,许多地师旧人也归到了他的麾下,其势力之大,实是不容小觑。”

    赤羊翁话音落下,大殿内一片死寂,空气好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个

    孤身一人的李玄都已经很让人头疼了,可偏偏李玄都还要大肆发展自身势力。

    赤羊翁似乎还嫌不够一般,又道:“这些只是属于李玄都的心腹嫡系,还有许多不是李玄都心腹却能被李玄都调用的势力,比如刚才已经提过的太平宗,还有如今的正一宗,甚至是玄女宗、慈航宗、妙真宗等等。如果真让李玄都做了道门大掌教,只怕是……”

    赤羊翁没有把话说完,可殿内之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言。

    谢雉脸色不变,说道:“可李玄都终究不是道门的大掌教,道门还有大剑仙,还有澹台云,不是李玄都和秦清这翁婿二人就能说了算的。如今关键还是这个客栈,无论客栈的幕后之人是李玄都也好,还是辽东的秦清也罢,都是朝廷的心腹之患,要尽快解决。”

    赤羊翁立刻表态,“儒门已经尽力在做了。”

    谢雉的目光又望向其他人,“那么内阁、司礼监、青鸾卫,还有晋王,你们呢?”

    一直未曾开口的赵良庚道:“臣立刻下令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

    严格说起来,朝廷中并没有“六扇门”这个衙门,若非要说有,应该是指刑部督捕司。

    当初刑部为了与尚还隶属于大都督府的青衣司争权,在内阁的支持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处理有关江湖人士案件的隐秘机构,因为其总部大殿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其中成员因行动机密也称总部为“六扇门”。六扇门中人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进得衙门,出得江湖,算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又代表衙门监视江湖,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因此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人士所不齿,名声和青鸾卫相差不多,都被视为朝廷鹰犬。

    最早的时候,督捕司与青鸾卫的前身青衣司、仪鸾司属于平级,不过在青鸾卫升为青鸾卫都督府之后,督捕司便不能再与青鸾卫相提并论。六扇门直接听命于刑部,同时也受大理寺和督查院的节制,而这三个衙门又都是内阁的下属,说白了六扇门其实是直接听命于内阁。

    此时赵良庚说让六扇门协助青鸾卫彻查此事,关键就在“协助”二字上,“彻查”是表态,“协助”则是不肯担责,把责任都推给了青鸾卫。

    柳逸哪有不明白的,皮笑肉不笑道:“青鸾卫直属于司礼监,刑部直属于内阁,都说内阁是外廷,司礼监是内廷,没有高下之分,何来协助一说?应是合作办理此案才是。”

    赵良庚面无表情道:“刑部人手匮乏,不及青鸾卫半数,故而以青鸾卫为主,自然是协助。”

    柳逸还要说话,却被谢雉抬手打断,“此事就以青鸾卫为主。”

    然后她望向晋王,“晋王,你以为如何?”

    晋王道:“臣无异议。”

    谢雉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你们难,哀家也难,朝廷更难,值此难关,我们可要和衷共济。”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谨遵太后懿旨。”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宗室诸王

    赤羊翁当先离去,然后是赵良庚和丁策,殿内就只剩下谢雉、晋王、柳逸。

    谢雉又重新坐了下来,似乎有些疲累,身子歪着,用手支着额头。

    不多时后,司礼监掌印杨吕、燕王、天宝帝到了。

    杨吕不必多说,如今宗室,以晋王和燕王为首,所以两人并不居住在封地,而是长居帝京,参与政事。晋王正值壮年,颇为英武。可燕王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不仅岁数比晋王大了一倍,而且辈分也高出一辈,是宗室诸王中最为年长之人,而且燕王当年与齐王关系密切。当年徐无鬼能将谢雉送入宫中,燕王功不可没。

    至于天宝帝,已经是个青年人。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他年仅十岁,如今是天宝八载,他已经十八岁了。

    历代皇帝,大多在十八岁之前就要成婚生子,早的十三岁,晚的也就十七岁。皇后年龄也大致如此,故而有皇后做了十一年的皇后,难产而死的时候却只有二十二岁。如今世道就是早娶早嫁,就算皇帝年事已高,纳妃也是按照这个年龄,正因为这等缘故,天宝帝谢雉的年龄其实相差不大。

    如李玄都这种年近三十岁还未成婚之人,在当今的世道却是显得有些特立独行了。不过再一细想,越是修为精深,寿命也就会越长,那么就越不急于过早成婚生子。如李玄都、秦清等人,人间百年,何苦二十岁不到的年龄就去成婚生子?可普通人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是五十年左右,自然要早些生子。

    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十岁入江湖,天宝帝十岁登基,都是十岁成人,李玄都在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在二师兄张海石的支持下参与到宗门争斗之中,天宝帝在十八岁的时候同样开始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还很微弱,距离只有一个声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三人向谢雉行礼,天宝帝不必多说,身为帝王,自然有座位,坐在谢雉下首的东边。燕王作为宗室中最年长之人,坐在谢雉下首的西边。杨吕则是与柳逸一左一右站在谢雉身旁。

    谢雉环视一周,“如今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了。”

    无论是天家皇室,还是世家豪族,许多家奴的身份还在家族成员之上,如各类管家,是可以参与家族大事的。在皇室之中,司礼监的大宦官们也是家奴,可这个家奴要胜过许多没有实权的亲王郡王,所以谢雉说都是自家人,并没有错。

    听到这话,无论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杨吕,还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柳逸,都矮了下身子,而坐着的天宝帝、燕王、晋王则是直了下身子。

    谢雉感叹道:“咱们自家的事情,还是要靠家里人担当起来。”

    说话时,四名宫女进到殿中,每人都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开片粉青的瓷碗,薄得像纸,乍看一片青色,细看从青里又透出淡淡的粉红,堪称神品。碗中汤匙也是极品,外釉通

    体素白,从里面却透出淡淡的晕黄。反倒是碗里盛之物不怎么稀奇了,只是普通的莲子羹而已。

    总共四碗,太后谢雉、天宝帝、燕王、晋王每人一碗。

    谢雉端着碗,舀了一汤匙送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方才送进去,却含在嘴里,慢慢含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对天宝帝说道:“当年老天师张静修来帝京,对先帝说:‘养生无过玉液。’按照老天师的说法,口中唾液就是‘金丹玉液’中的‘玉液’,又叫‘长生酒’。把唾液引出来,再咽下去,这叫‘舌下生液,倒咽玉液长生酒’。”

    天宝帝只得也效仿谢雉的样子,将莲子羹含在嘴里,过了好一阵才咽下去,便说不得话。

    只是晋王从来不信这些,已经开口说道:“一个李玄都,还能把堂堂大魏朝廷闹翻了天?赤羊翁是不是有些言过其实了?”

    谢雉淡淡道:“是否言过其实,儒门自己知道。据说在玉虚峰上,儒门已经是精锐尽出,最后还是铩羽而归,甚至还赔上了一位隐士的性命。”

    燕王因为老迈的缘故,坐在椅上,眯着眼,昏昏欲睡,此时抬了抬眼皮,说道:“李玄都闹出的动静不小了,就连我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头子都听了好些关于他的说法,说什么他要重回帝京,为张肃卿报仇。以前我只当个笑话,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小觑了,就算他震动不了朝廷,如果他打定主意要摘去哪个人的头颅,还是不难。也许李道虚和澹台云会为了大局来制约李玄都,不让他闹个天翻地覆,可在这种事情上,难道李道虚和澹台云会做哪个人的护卫吗?”

    便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个声音,“杀人?不仅他会杀人,我们也会杀人,他要是在外面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我们管不了,可如果他敢到帝京城来,还不知道谁杀谁呢!”

    话音落下,一名身着亲王服饰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姗姗来迟的唐王,他要比晋王年轻一些,不过也年过三十,是宗室诸王中的第三号人物,放在整个宗室之中,也是仅次于太后、天宝帝、晋王、燕王的第五号人物。

    柳逸轻声道:“殿下说的是,如今儒门高手悉数云集帝京,在这件事上,李道虚不会支持李玄都,如果李玄都敢来,我们索性顺势设个局,把李玄都和他的死党,一起赶尽杀绝。”

    “且不说能不能杀了李玄都,就算能杀掉李玄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杨吕悠悠道,“诸位王爷应该知道上个月十五发生在大真人府的事情了,大天师张静沉也是这种想法,想要设局除掉李玄都,可结果呢?大天师还没等到朝廷的真人封号,就被李玄都打死在自家的大真人府中,还被李玄都这个外人废黜了大天师的称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最后李玄都又扶持了一个新的大天师,这大真人府俨然成了李玄都的大真人府。”

    唐王坐在晋王的对面座椅上,问道:“杨公公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大真人府岂能与偌大的帝

    京城相提并论?”

    “殿下所言极是,大真人自然不能与帝京城相提并论。张静沉做不到的事情,我们未必做不到。”杨吕先是微微欠身,然后话锋一转,“关键是杀掉一个李玄都要死多少人?如果他在临死前大开杀戒,要拉人垫背,只怕是……”

    燕王开口道:“杨公公这是老成持重之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乃再无其他办法的下策。”

    唐王望向燕王,“四叔,您老有什么上策、中策?不妨说来听听。”

    “这不是正在商议吗?”燕王人老成精,打了个哈哈,“若是有了对策,那我们也不必在这里议了嘛。”

    唐王轻轻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便在这时,谢雉开口了,“议事就议事,不要置气。”

    所有人都微微低头,以示恭敬。

    过了片刻之后,谢雉又说道:“不过他七叔说的也没错,从金帐到西北,再到辽东,要造反,总是要镇压的,既然是镇压,哪有不死人的。”

    燕王道:“可现在的问题是,打仗要花钱,平叛要银子,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国库亏空,这就是朝廷最大的实情。”

    唐王道:“辽东有钱,李玄都也有钱,还有那么多的宗门世家,都有钱。”

    谢雉猛地抬高了嗓音,“唐王,够了!”

    唐王猛地闭口不言。

    谢雉望向燕王,“您老说该怎么办?”

    燕王稍稍坐直了身子,说道:“依老臣之见,此事还要着落在儒门的身上。”

    谢雉立刻明白了,儒门提出的条件就是让天宝帝亲政。于是谢雉将目光转向了天宝帝,此时天宝帝已经将手中的莲子羹喝完,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听到一般,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

    谢雉拿起手帕掩嘴,开始轻声啜泣。

    一瞬间,天宝帝、晋王和唐王立刻从座椅上起身,接着是燕王拄着拐杖艰难起身,然后连同两位司礼监的大太监,一起跪在地上。

    谢雉哽咽说道:“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晋王直起身来,高声道:“虽然先帝不在了,但还有满朝文武和天下臣民,定能铲除乱党。”

    便在这时,一场秋雨落下,敲击出沙沙声响。殿内却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默在那里。

    谢雉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那就要拜托晋王了。”

    晋王磕下头去,“臣领旨。”

    谢雉又望向唐王,“他七叔,你也要上些心,给我们娘俩一个安生日子。”

    “是。”唐王挺直了身子。

    谢雉看了眼杨吕和柳逸,“还不快把燕王扶起来。”

    两位大太监一左一右,搀起了颤颤巍巍的燕王。

    燕王扶着拐杖,喘了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绕不开儒门。”

    谢雉又擦拭了下眼角,“还要您老多费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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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