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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九章 一场梦

    武夫和方士的战斗,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武夫能否近身。若能近身,方士陷入绝境,若不能近身,武夫就会被方士玩弄于鼓掌之间。

    巫咸与澹台云的交手便是如此,澹台云第一次近身成功,一拳打散了巫咸的法天象地,第二次未能近身,被巫咸强行放逐。

    其实到了长生境之后,胜负的关键不在于修为如何,而在于身外之物的助力和临场应变的机谋,所以双方交手,谁也不敢说自己稳胜,最多就是胜算更大一些。

    至于巫咸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放逐澹台云来争取几个时辰的时间,又为何要如同他人一般入睡,自然有她的道理。

    另一边,李玄都则是陷入了一个悠长悠长的梦境之中。

    吕祖为了点化卢生,让卢生在黄粱一梦中经历人生百年。

    五魔教主通过弄假为真的手段拉长了“镜中花”开启的时间,“镜中花”毕竟是死物,没有意识,时间长短并没有多大影响,可李玄都并非死物,想要让一位长生地仙的思绪念头近乎于静止不动,对于只有半数修为的五魔教主来说,实在太过强人所难,所以他还是效仿吕祖的手段,让李玄都在梦中度过一个时辰时间。

    迷迷糊糊之间,朦朦胧胧之间,似睡似醒之间,李玄都隐隐约约听到好大的雷声、风声、雨声。

    虽说雨声好入眠,但李玄都还是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噼里啪啦”的雨声中、呼啸不绝于耳的风声中,从一场好睡中缓缓醒来。

    他此时躺在一张拔步床上,所谓拔步床,又叫八步床,乍一看类似于一座四四方方小屋子,可以三面挂帐,只留一面进出,十分封闭,与北方的炕截然不同。

    拔步床一般可以容纳两人,此时李玄都就躺在靠里的位置,一个女子坐在靠外的半边,依靠着床架,就着床边的蜡烛,单手持一卷书,正自看得入神。

    这显然是一间卧房,所以没有书架、书案等物事,也没有待客的桌椅,反而有配套的梳妆台和黑檀木雕花的格子柜,以及一张小圆桌和两个绣墩,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再有就是用屏风隔开的小间,供起夜之用。屏风上没有山水草木,也没有诗家名篇,反而是绘有一副“春意盎然”的长卷,此画大有来头,乃是前朝大家的《**秘戏图》,虽然只是临摹,但也可见临摹之人的深厚功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防火的缘故。传说火神娘娘是未经人事的女子,见得春册,自然是脸红耳赤,娇羞而逃,这火便烧不起来了。

    再看床前女子,云鬓高挽,显然已经不是姑娘家,而是已婚妇人,身上只穿了中衣,颇为宽松,隐约可见几分春光,似毕竟此时屋中只有两人,再无他人,自然随意。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秦素。

    瞧这架势,却是两人成婚多年,已经是老夫老妻了。

    听到李玄都动静,秦素放下手中书卷,转头望着他:“紫府,你醒了。”

    李玄都低低“嗯”了一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的中衣,起身道:“你这次真是一场好睡,早年的时候,你可从来不会这么放纵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天下太平了,也该好好歇一歇了。正所谓‘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李玄都坐起身来,掀起薄被,自然不是穿着“阴阳仙衣”入睡,同样是一身中衣。再看这卧房的布置,谈不上公候府邸,只能说是一般富贵人家的水平。毕竟真正的大户人家安歇时,都会有丫鬟在外间值夜,随时听候吩咐,所谓的暖床丫鬟也不是戏说,这间不大的卧房可装不下这么多丫鬟。

    就在李玄都愣神的这会工夫,秦素已经穿好外衣,毕竟不是大礼服,只是家居常服,倒是不必旁人从伺候搭手。

    李玄都从床上起身,就穿着一身中衣,推开一扇窗,外面的大风立时裹挟着浓重的湿气吹了进来。窗外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有池塘竹林,还有假山,倒是颇有意趣。

    秦素正坐在妆台前慢慢梳头,被这大风一吹,发丝凌乱,不由嗔道:“紫府,你干嘛呢?”

    有诗云:“梦里不知身是客。”人在梦中,不管如何光怪陆离,总是难以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不管如何不可思议,也觉得理所当然。

    李玄都此时也是如此,喃喃道:“”天下太平,谁是皇帝?

    “你睡了一觉睡糊涂了不成?”秦素失笑道,“你说这话,是责怪爹爹没给我一个公主名号?还是想做一回驸马?”

    李玄都听到这话, 突然“记”起了许多事情。如今已经是大幽应龙十年,新朝初定,天下太平,道门一统。秦清从辽王变成了新朝皇帝,而李玄都也成功整合道门,成为居于三十六位真人之首的道门大掌教。

    大幽元年,李玄都迎娶秦素,江湖中不再称其为“秦大小姐”,而是纷纷改口“秦夫人”,“清平先生”也渐渐少有人提及,取而代之的是“大掌教”、“掌教真人”。

    因为李玄都身份不

    俗,乃是道门之主,分量不逊于人间帝王,自然不能再去做什么驸马,于是秦清干脆不给秦素公主名号,直接不提此事,所以秦素才有如此一说。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并未居住在终南山的万寿重阳宫,而是隐居于剑秀山的忘剑峰上,毕竟道门不是朝廷,各宗有宗主,没那么多大事要李玄都处理,他也乐得清闲,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居住在忘剑峰上。

    至于太平客栈和清平会,被李玄都合并为清平宗,由裴玉担任宗主。

    在大幽三年的时候,秦素生下了一个女儿,按照李家的辈分“谨道如法,长有天命”是“法”字辈,只是李玄都本就没有按照辈分范字取名,也没有给女儿按照范字取名,而是取名为李若烟。按照道理来说,晚辈取名应该避讳长辈的名字,李玄都没有想在取名一事上别出心裁,是李非烟主动取了这个名字,因为她膝下无子女的缘故,对待这个小孙女视若己出,被石无月取笑是两个烟烟,李非烟也不在意。

    如今李若烟已经七岁,因为还未成人,所以没有取字,只取了一个小名“晓白”,这个小名倒是寓意颇多,娘亲秦素表字“白绢”,外祖父秦清表字“月白”,外祖母白绣裳姓白,至于李玄都,硬要说的话,可以是怀念张白月。

    总之,一家人都很满意这个小名。

    李玄都问道:“晓白呢?”

    秦素道:“被她的好师兄带着下山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李玄都点点头,又问道:“今天有什么安排?”

    坐在妆台前的秦素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大事没有,杂事却是许多,兴许要忙上一天。”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只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便在这时,房外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爹爹,爹爹。”

    秦素脸上顿时露出无奈的笑容:“难怪都说女儿与爹爹亲。”

    李玄都心中生出陌生的感觉,嘴上却应了一句。

    然后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推门进来,脸型十分肖似秦素,不过眉眼却更像李玄都。

    小丫头张开双手,向李玄都跑来。

    李玄都顺势将她抱起,对上女儿的双眼。

    这一刻,不知是不是李玄都的错觉,竟然隐隐感觉到女儿的双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小丫头双手环住李玄都的脖子,趴在他的耳边,轻轻吐出一个低沉晦涩的音节。

    李玄都心神一震。

第三百一十章 梦里梦外

    殿中激斗还在继续,既然无法毁去祭坛,那就要找到五魔教主,总不能让五魔教主安安稳稳地度过这段时间。

    至于那些生魂葫芦,实则与祭坛一体,同样无法毁去。

    张鸾山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在大殿中生出重重黑云,结成雷池大阵,落雷如林,要将五魔教主逼出。

    在天雷的狂轰乱炸之下,五魔教主不得不重新凝聚成人形,然后朝着张鸾山的雷池伸手一指。

    刹那间有异象生出。

    只见头顶黑云的缝隙之间有丝丝缕缕的金光透出,仿佛有仙人伟力,要拨云见日。

    雷池中的金光越来越多,原本厚重如墨的黑云很快便支离破碎。

    整个雷池大阵摇摇欲坠,几欲崩碎。

    再有片刻,黑云退散,一道金色大门正在缓缓开启。

    张鸾山脸色一变,驾驭“天师印”飞入雷池大阵之中,将已经摇摇欲坠的雷池大阵重新稳定下来。

    黑云再次汇聚,雷声大作。

    一道巨大天雷落下,如同一把扭曲的蛇形长剑。

    有二十八道稍小天雷紧随其后。

    最后所有天雷合作一道紫雷,落势极缓且极重。

    五魔教主仰头望天,在轰隆雷声中,身上金光愈发浓郁。

    整个大殿轰然震动。

    其势几乎可比拟雷刑的天雷落下,被五魔教主双手生生托起。

    五魔教主脸色苍白几分,脚下地面更是支离破碎,可这道紫雷也随之烟消云散。

    张鸾山深吸一口气,再次双剑合璧。

    双剑似有日月光华显现,气自生,华如星,星落如雨,沛然莫御。

    五魔教主泰然不动,任凭剑光斩落,却在距离自己还有三丈距离时,再难前进分毫。

    落下的星辰光华在距离五魔教主还有三丈之远时,也都凝滞不动。

    司空道玄和兰玄霜同时各自出手。

    司空道玄张开双手,全力运转“浩然气”,如同旭日东升的红光普照,溢满四方八极。

    司空道玄的气势节节攀升,似有天地共鸣。

    这位儒门大宗师举起双手,仿佛时来天地皆同力。

    下一刻,司空道玄双手环抱,先前环绕在他周身的浩然之气被他全部揽入怀中,整个人如同一轮红日。

    兰玄霜上前走出一步,同时手中出现一个转经轮。

    当年盛极一时的皂阁宗总共留下了三支传承,分别是金帐汗国、婆娑州、凤鳞州,藏老人这一脉是发源于凤鳞州,精通三炼之法,而兰玄霜则是出身于婆娑州这一脉。

    众所周知,佛门就是起源于婆娑州,后来

    传入中土,故而又被称为西方教。流传入婆娑州的那一脉皂阁宗传承,融汇了许多佛门功法,不似凤鳞州一脉这般“邪气”,反而是衍生出了“白骨观”等手段,领悟出佛门中欢喜无常、色空寂灭的玄机妙谛,已经逐渐偏离了当年皂阁宗的路线。这也是兰玄霜的气态与白绣裳有几分相似的缘故。

    这件宝物便是兰玄霜从婆娑州得来的佛门宝物。

    这个转经轮中有经文十万八千言,真言九九八十一万言,号称每转动一周,便有殊无量之功德。

    不见兰玄霜有何动作,转经轮已经开始自行转动,转动之间有光明自生,光明中隐隐显出一尊佛陀虚影,其后背光似一**日。

    大日如来乃是佛祖三身之一,其威能光明普照,智慧佛性之光普照三界十方,照彻一切有形无形有色无色事物,众生万象,诸法皆明。

    顷刻间,大殿内已经是光明大放,有天女虚影现身,清唱经文,有伽蓝出世,口诵真言,有佛陀说法,地涌金莲,天花乱坠。

    兰玄霜面带微笑,不急不缓地转动着转经轮,经文真言之声越来越盛,到最后,竟是由虚转实,一个个金色的梵文出现在虚空之中,随着转经轮的转动,无数梵文按照固定的阵列盘旋升起。

    转经轮的转动速度越来越快,近乎实质的经文真言如溃堤之水一般涌了出来,汇聚成浩荡佛光。同时又有诸般妙音响起,大智慧音、般若音、师子吼音、如来正声、大慈悲音、婆娑声。

    只是两人的手段也都无功而返。

    在五魔教主身周有一方独立于现世的小世界,乃是他的部分神域显化于现实世界,拒绝一切外来之物。

    哪怕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也无法打破五魔教主的神域。

    张鸾山终究不是长生境,不能发挥出两大仙物的全部威力。司空道玄和兰玄霜又儒道有别,难以如儒门七隐士那般结阵对敌。

    五魔教主一挥袖,击溃张鸾山的磅礴剑势、司空道玄的“浩然气”和兰玄霜的佛光,然后朝着张鸾山一掌拍下。

    张鸾山被这一掌拍飞出去,身躯直接撞入大殿的墙壁之中,大殿轰然震颤,不断有碎石落下,烟尘四起。

    五魔教主伸手一拉,天空中的云幕骤然下垂,接着五魔教主竟然反客为主,从雷池中扯下两道天雷,分别击中司空道玄和兰玄霜。

    司空道玄身形暴退,身上那件称得上护身宝物的鹤氅就此毁于一旦。而兰玄霜则是双手焦黑,血肉模糊,转经轮脱手而飞。

    司空道玄苦笑一声。

    兰玄霜面带忧色:“张真人如何了?”

    话音刚落,张鸾山已经从被他砸出的凹陷中飞

    了出来,平静道:“死不了。”

    他抬头望向仍旧凝滞不动的“镜中花”,叹息道:“李紫府才是关键。”

    ……

    梦境中,李玄都放下女儿,背对着秦素,脸色微微有了变化。

    现在他已经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梦境,原本他要如身后的“秦素”所言,在这里耗上一整天的时间,现在他却有望提前脱困,而这一切则要归功于他面前的这个“女儿”。

    李玄都同时也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女儿”,并不寻常,恐怕不是梦境杜撰出来的虚假人物。

    李玄都上下打量了李若烟一眼,郑重问道:“如何才能离开这里?”

    秦素有些惊讶:“离开?你要去哪?”

    李玄都没有回答秦素,只是望着面前的李若烟。

    李若烟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李玄都,而是转身往门外跑去。

    李玄都皱起眉头,对秦素说道:“好久没有下山了,我想下山一趟。”

    秦素道:“你若想要下山,直接下山就是了,难道你忘了下山的路?就算忘了,你还可以御风而行。”

    李玄都不再多言,默默地穿好衣服,然后离开卧房去找自己名义上的女儿。

    很快,李玄都在忘剑峰的洗剑池旁见到了李若烟。此时大雨倾盆,洗剑池上白雾茫茫,甚至与天地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了,而李若烟则是背负双手,仿佛一个沧桑老人一般,眺望着雨幕下的洗剑池。

    李玄都缓步上前,在距离李若烟还有丈余远的时候站定,开口问道:“你是谁?”

    李若烟转过身来,仰头望向李玄都,眼睛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爹爹不认得我了吗?”

    李玄都微皱眉头:“我倒是不记得何时有过一个女儿,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

    李若烟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你想提前离开此地?”

    李玄都点头道:“正要请教。”

    李若烟道:“其实所有的梦境有一个核心,那便是生死。只要在梦中死了,这梦也就到了尽头。不过梦尽之后,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直接醒来,另一种可能是从小死变成大死,就此长眠。而且以你的修为,哪怕是梦中寻死,也很难。”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么还有其他办法吗?”

    “有。”李若烟道,“直接找出藏在梦境后的造梦之人,然后破去这个梦境。”

    李玄都未置可否,忽然问道:“你究竟是谁?”

    李若烟笑了笑:“你可以叫我大巫师咸,也可以叫我云霄五岳神张禄旭。当然,我更认可大巫师咸这个身份。”

    李玄都一惊:“巫咸?!”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一分为二

    巫咸在放逐澹台云之后,就暂时进入了睡梦之中。而她的目的正是要进入梦中唤醒身陷梦境的李玄都。

    这也正是李玄都不理解的地方,他不明白巫咸为何要帮自己,自然也不敢轻易相信巫咸。

    “有些后世之人会以祖先官职为姓,如‘司空’、‘司徒’等等,那么我们这些古时大巫被后世之人冠以一个‘巫’的姓氏,也在情理之中,你可以称我为‘巫咸’。”巫咸道,“如今的我,的确是咸的意识占据主导。从巫咸的角度来说,我从张禄旭那里知道了许多事情,比如说巫教的覆灭,比如说道门的兴起等等。”

    李玄都问道:“一体双魂?”

    “并不完全是。”巫咸摇头道,“我和张禄旭之间的情况并非一体双魂那么简单,用一句后世俗语,应该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更为形象。”

    李玄都道:“我被困于梦境之中,应该是五魔教主的手段,既然两位是同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为何还要帮我?”

    巫咸回答道:“因为那是过去,现在这根绳子很快就要断了。各奔东西,自谋出路。”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我本以为大巫师是个古板阴沉之人,称吾道汝,没想到大巫师言谈之间竟然全然不似一个活了许多岁月的古人,倒像是生在大魏年间之人。”

    还保持着小女孩外形的巫咸背负双手缓缓踱步,说道:“我刚才说过,如今的我,的确是咸的意识占据主导,并不意味着我就是纯粹的巫咸。或者说,巫咸受到了张禄旭、姚湘怜的影响,变成了现在的我。而且在你的梦中,我扮演的角色是你的女儿,一言一行都不能太过违背这个身份。”

    “姚湘怜。”李玄都当然记得这个名字,“你夺舍了姚湘怜?”

    “这不是夺舍,也不是附体,而是命运的真正融合。”巫咸摇头道,“从今往后,我是巫咸,也是姚湘怜,你可以叫我巫咸,也可以叫我姚湘怜。如果是真正的巫咸,可不会有这样的耐心,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倒要感谢姚湘怜。”

    李玄都皱眉道:“我不明白。”

    巫咸道:“在很久之前,因为某个原因,巫咸和张禄旭成为了一个人,合二为一。现在又因为某个原因,巫咸和张禄旭得以分离开来,一分为二。而所付出的代价,便是我们要各自成为另一个人,张禄旭变成了孙玉纤,我变成了姚湘怜。不过现在的关键是,我和张禄旭已经分开了一部分,各自有了独立的意识,又没有彻底分开。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我们的头颅已经变成两个,可身体还是合在一起的。”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一针见血道:“大巫师想要独占这个身体。”

    巫咸微微一笑:“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希望能够分得更合理一些。”

    李玄都说道:“愿闻其详。”

    巫咸说道:“简单来说,这个身体十分庞大,臃肿不堪,有着许多无用的赘肉,甚至是有害的毒素,我想要从这个

    身体中获得新生,摒弃那些无用的赘肉和毒素。当然,张禄旭也打着差不多的心思,他想要舍弃会被天道排斥的神道金身,化身为人,也算是重获新生。”

    李玄都这次彻底明白了。巫咸口中的赘肉当然不是实指,只是一个比喻,可以理解为隐患或者不足,现在巫咸想要趁着这次一分为二,将这些隐患不足全部抛弃,也就是她所说的“更合理一些”。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大巫师认为我会帮你?”

    巫咸道:“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我们有共同的对手,五魔教主张禄旭。第二个原因,你也是巫教的传承者。”

    李玄都默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巫教传人,萨满教的“长生石”、开明六巫的大半长生之药、巫阳的“宙之术”,无论怎么看,他都与巫教大有关系,而巫咸正是曾经的巫教之主,没有道理看不出这些。

    巫咸鼻子微微抽动,轻嗅一口,说道:“哪怕在梦境之中,我都能闻到不死之药的味道,而且还是改良之后的不死之药,看来巫阳和巫彭他她的确成功了,除此之外,你的身上还有巫阳的味道。与你相较,还有一个女人,虽然也有巫阳的味道,但少了不死之药的味道。”

    李玄都一怔,随即就明白过来:“是澹台云。”

    巫咸道:“我帮你暂时赶走了澹台云,这就是我的诚意。”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好吧,我同意与大巫师的联手,现在大巫师可以告诉我了,该怎样找到那个藏在梦境后的造梦之人。”

    巫咸挺下脚步,再度望向洗剑池,说道:“这个造梦之人其实就是我和张禄旭共用的本体,张禄旭调用它的力量造就了这个梦境。”

    李玄都道:“神仙的神道金身吗?”

    巫咸摇头道:“不仅如此,还是曾经的巫咸的身体,我说过,两者已经合二为一了。”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问道:“大巫师,你当年是什么境界?”

    巫咸望向李玄都,答道:“如果用你们道门地仙的境界划分,大约是一劫地仙。”

    李玄都再次沉默了。巫咸的回答其实在他的意料之中,作为灵山十巫之首,巫咸定然要强过巫彭等人,也不会弱于巫阳这个叛逆者,可又不至于是二劫地仙或者三劫地仙,否则灵山十巫不会轻易分裂,那么一劫地仙的境界刚好能够解释得通。

    一位一劫地仙的“遗蜕”加上一位神仙的神道金身,该蕴含有怎样的伟力,就算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也觉得十分棘手。

    巫咸看穿了李玄都的担忧,说道:“虽然这个本体极为强大,但我也是它的主人,张禄旭无法发挥其全部威力。”

    李玄都点头道:“那么……它在哪?”

    ……

    五魔教主在没有完全降临之前,面对三位天人境大宗师的联手围攻,还是极为吃力,不得不动用自己的神域。

    两扇金色大门缓缓开启,从门

    后涌出无数金光,将整个大殿悉数笼罩。

    张鸾山、兰玄霜、司空道玄自然也在其中。

    神仙是一方神国的主宰,在神力充足的情况下,神仙甚至可以在神国中抗衡天仙或者二劫地仙。

    虽然如今的五魔教主并非鼎盛状态,又未能完全降临,不说天仙和二劫地仙,便是面对一位长生地仙都要力不从心,但对付三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还能勉励应付。

    展开神域之后,五魔教主降下了自己的第一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卫禁》,在云霄五岳神的神国之内,不得使用仙物。”

    一瞬之间,张鸾山的“天师印”和手中的“天师雌雄剑”都变得黯淡无光,似乎被封印了一般。

    这便是神仙的第二种神通,言出法随。

    如果是张静修持有两大仙物在此,五魔教主未必能顺利“说”出这道律令,但张鸾山没有跻身长生境,五魔教主便毫不费力地降下了这道律令,并开始发挥作用。

    天仙也有如此威能,可天仙却不能出现在人间。不过神仙的言出法随又有极大的缺陷,那便是只能在自己的神国内使用,若是在神国、神域之外强行使用,很可能会引来天道反噬,导致天劫降临。

    这也是五魔教主要先展开神域,才能言出法随的缘故。

    不仅仅是张鸾山,就连兰玄霜和司空道玄也脸色骤变,万没想到五魔教主竟然有如此神通。

    便在这时,五魔教主又降下了第二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二,《断狱》,凡妄自使用宝物者,受火刑。”

    神谕降下之后,兰玄霜手中的转经轮骤然变得炽热起来,外表也仿佛火炭烙铁一般通红,兰玄霜不由惊叫一声,松开手掌,转经轮掉落在地,而她的手心已经如焦炭一般,甚至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烟气。

    神仙在世间绝迹多年,便是见多识广的司空道玄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手段,幸而儒门中人并不十分依赖外物,倒是没有被这两条神谕所针对。

    张鸾山倒是在正一宗的典籍中看过神仙的介绍,苦笑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若是有一位成儒门的长生之人,应该可以修改此中的律令,若有长生人仙在此,则可以无视这些律令,可惜……”

    话音未落,五魔教主又颁布了第三条神谕:“云霄律法,卷九,《斗殴》,凡以武力藐视不法者,流三千里。”

    兰玄霜脸色难看:“这是要让我们束手就擒?”

    张鸾山道:“所谓流三千里,应是强行放逐我等,如此一来,便无人可以阻挡他降临人间了。”

    因为忌惮第三条神谕,三人一时间竟是迟迟不能出手。

    五魔教主再次运用言出法随,不过并非是颁布神谕律法来限制三人,而是加之弄假为真一起运用,沉声道:“刀斧加身。”

    一瞬间,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的身上同时出现血迹,似是被利器砍伤。

第三百一十二章 解惑

    梦境中,在巫咸的带领下,李玄都离开了忘剑峰,来到徐七的住处,不过此时徐七并不在这里,巫咸径直走进竹林,来到竹林尽头,这里有一个幽深不见其底的洞口。

    李玄都道:“我倒是不知道,剑秀山中还有这等地方。”

    巫咸摇头道:“现世中是没有的,这里是梦境虚构出来的,意味着梦境和现世的交汇所在,虚实不定,复杂混乱,不能以常理度之。”

    说罢,巫咸当先走入其中, 李玄都略微犹豫之后,也紧随其后。

    果然如巫咸所说的那把,这里是光怪陆离的梦境,并非真实现世,所以显得异常混乱,进入洞中之后,混沌一片,不分东南西北,难辨上下左右。不过巫咸却丝毫不受影响,始终走在前面领路。

    不知走了多久,一道黑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尽头。

    巫咸停下脚步。

    跟在巫咸身后的李玄都也随之停下脚步,开口问道:“大巫师,这就是你们的本体吗?”

    巫咸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们的本体存在于神国之中,这只是一道本体显化的投影而已。”

    巫咸的回答印证了李玄都的猜测,人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之人,地仙百年一劫,而巫咸作为上古时代的大巫师,想要活到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藏身于可以隔绝天地的洞天之中,如开明六巫。另一种可能就是成为五仙中最为特殊的神仙。现在看来,巫咸之所以不死,后一种的可能更大一些。

    李玄都又问道:“大巫师,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与五魔教主合二为一。”

    巫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就要从头说起了。”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巫咸缓缓道:“既然你的身上有巫阳的气息,那么你应该知道灵山十巫和开明六巫的故事,在开明六巫离开之后,灵山十巫只剩下五个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巫即、巫姑、巫真、巫罗。我们五人因为不死之药的失败,同样打算改进不死之药的缺陷。”

    李玄都猜测道:“大巫师失败了?甚至像窫窳那样陷入疯狂,所以被另外四位大巫联手封印。”

    巫咸笑了一声,转头望向李玄都:“不死之药的缺陷很明显,因为不死之药是以上古荒兽为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这些生灵死去时的怨念煞气。窫窳之所以会变为怪物,就是因为不死之药中残留了太多的荒兽气息,只要想办法除去这些荒兽的气息,就不会变成怪物。”

    李玄都有些惊讶:“难道大巫师成功了?”

    巫咸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就在此时,远处的那道黑影猛地睁开了双眼,闪烁着碧绿的光芒,同时在它的背后有四条手臂慢慢伸展开来。

    巫咸重新扭过头去,望向黑影,背对着李玄都说道:“不,我失败了。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巫阳和巫彭她们的道路,事实证明,她们是对的,而我是错的。”

    李玄都有些不

    知该说什么,因为听到巫咸轻易指出不死之药的不足之处时,他以为巫咸已经解决了这些难题,可巫咸现在又说自己失败了。

    巫咸接着说道:“灵山上没有能够替代荒兽的药材,只有昆仑的帝下之都才有炼制不死之药的各种药材,所以我的失败已经是注定。”

    “不过我也在寻找成功的过程中发现了另外一条道路,用人来代替荒兽。当时天帝正在征战四方,我请求天帝让部下将领为我收集敌人的生命之力,天帝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我得以继续炼制不死之药,而我给这种不死之药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长生之石’。”

    李玄都心头一震,立时想起了金帐国师,缓缓说道:“巫师们将‘长生石’称为‘生命之石’,说它是最古老、最神秘、最不为人知的,是最不可理喻的,是真实的,是奥秘中的奥秘,是天下万物的极致和目的,是天地的精华,是无法损害或毁坏的不可毁灭之物,是拥有精神的双重而有生命的石头,是能治愈所有疾病的灵药,是不死之鸟。”

    巫咸笑了起来:“没有错,这是我的‘长生石’,炼制成功之后,我亲自服用了一颗‘长生石’。”

    说到这里,这位大巫师叹了口气:“我太过大意了,我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还未完全了解‘长生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却冒然使用了它,那么我必然要付出代价。”

    李玄都道:“我也曾经服用过‘长生石’,不过这颗‘长生石’经历过天劫的洗练,已经十分衰弱,力量十不存一,后来又被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修补,这才没有了隐患。”

    巫咸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长生石’的可怕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也许我应该将它作为一件兵器或者身外之物,而不是将它当做药物,结果就是我整个人都被‘长生石’彻底影响了,就像当年的窫窳一样。万幸的是,我没有变成怪物,不过我也变得越来越偏激、易怒、暴戾,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我自己却浑然不觉。”

    李玄都直接问道:“那么结果呢?”

    巫咸苦笑一声:“结果就是我的四位姐妹认为我彻底疯掉了,她们在一起密谋,然后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出手偷袭,杀死了我。”

    李玄都的眼皮微微一跳。

    不过有巫阳和巫彭等人的内斗在先,大巫们的同室操戈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

    巫咸继续说道:“她们把我杀死之后,在这座幽冥谷为我建造陵墓,将我埋葬于此,用血河将我淹没,而这座陵墓其实是一座防止我死而复生的牢笼。”

    李玄都轻声道:“看来她们猜对了。”

    巫咸道:“她们是最了解我的人,因为‘长生石’的缘故,我的确没有彻底死去,又因为陵墓的镇压,一直处于假死的沉睡状态之中,直到多年之后,有人闯进了这座陵墓,才将我从沉睡中唤醒。”

    李玄都立时猜到了:“五魔教主张禄旭。”

    “没错。”巫咸说道,“用

    你们的修为划分,那时候的他只是天人造化境而已,还未跻身长生境,凭借巫姑留下的记载,闯进陵墓,见到了我。那时候的我,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真正的巫咸。我问张禄旭想要什么,张禄旭说他想要巫教的传承,而作为回报,他会帮我离开这座关押我的陵墓。”

    李玄都试探问道:“大巫师答应了?”

    巫咸坦然道:“那时候的我还被‘长生石’影响着心智,更多是凭借本能行事,而不是凭借理智行事,所以我答应了,我们两人定下誓约。”

    李玄都问道:“张禄旭也做到了?”

    “没错,他做到了。”巫咸点头道。

    李玄都已经有些明白了:“你们两人合二为一,你也就脱困了。”

    巫咸道:“不完全是,只能算是脱困了一半。”

    李玄都问道:“你们是怎么合二为一的?”

    “神仙就像是一根蜡烛,终究有燃尽的时候,而成就神仙的关键就是点燃蜡烛,又被称作点燃神火。于是张禄旭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巫咸顿了一下,“你知道点天灯吗?”

    李玄都道:“听说过,在尸体的肚子上用尖刀挖一个孔洞,然后再往里面插一根灯芯,将尸体中的脂肪当作灯油,像点蜡烛一般,燃尽尸体,所以这种刑罚也叫‘倒点人油蜡’。”

    “张禄旭是个疯子,敢想敢做。”巫咸道:“他就用了类似点天灯的办法,以我的尸体为蜡,以光明教的神力为油,点燃神火,在极短的时间内成就神仙,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神道金身和我的尸体再难分彼此,我们两人也渐渐也渐渐融为一体。”

    李玄都接口道:“于是你得以摆脱四位大巫的镇压,而张禄旭又将此地作为光明教的据点。”

    巫咸点了点头:“再有就是,我得以恢复大部分的理智。”

    李玄都问道:“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在过去多年中,云霄五岳神为何一直处在沉睡之中?”

    巫咸叹息道:“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在融为一体后,张禄旭有光明教神力的加持,占据了主导,他一度想要想消灭我,可因为誓约的缘故,我还未真正脱困,他又不能消灭我。而‘长生石’的影响仍旧存在,成为制约他的枷锁,这让他在面对方十三的时候,功亏一篑,险些死于方十三的手中,不得不陷入沉睡之中,恢复伤势。再到后来,光明教江河日下,神力就如无源之水,沉睡反而能节约神力。”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张禄旭也不是一味沉睡,经常醒来,他一直在尝试,只是到了今天才终于成功而已,而且他这次正好得到了两个合适的容器,于是他决定履行当年的誓言,彻底摆脱我这个负累。至于命格,我们合为一体之后,命格已经没有区别,适合他的,也必然会适合我。”

    “孙玉纤有修为在身,所以张禄旭选择了她,姚湘怜没有修为,他便将姚湘怜作为我的容身之所。”

    李玄都听到这里,终于是彻底明白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只手擎天

    便在这时,黑影身上裂开无数碧绿的眼睛,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巫咸说道:“这就是‘长生石’带来的影响。”

    话音未落,这些眼睛中迸射出无数幽幽碧光。

    不见巫咸如何动作,在她面前好像有一面无形的墙壁,将这些幽幽碧光悉数挡下。

    如果将巫咸和五魔教主的本体看作是一个朝廷,那么此时这个朝廷就好似发生了严重的内乱,巫咸和五魔教主各领一路人马,争夺皇位,还有“长生石”这个想要彻底推翻朝廷的第三方势力,三足鼎立,逐鹿天下。

    巫咸为了取胜,便要向外求援,请李玄都来助她一臂之力。

    李玄都也不犹豫,随之出手。

    五仙途径之中,除了人仙之外,其他四仙都可以神魂出窍,拥有莫大威力,哪怕是梦中也可以施展各种手段,至于人仙,人仙无梦。

    两人联手,瞬间击溃了黑影发出的碧光。

    虽然李玄都的诸多手段都偏向于武道而非法术,但法术一途也不是一窍不通,尤其是神游广寒宫后,“太阴十三剑”趋于圆满,愈发得心应手,只见滚滚阴火凭空生出,直往黑影烧去。

    地仙三劫,分别是雷劫、火劫、风劫,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对应雷劫,而“太阴十三剑”便对应“火劫”,虽然威力比不得真正的天劫,但也不可小觑。

    黑影被阴火触及,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痛处,张嘴尖叫,声音却仿佛是千百人一起尖叫,形成无数重音,刺人耳膜。

    哪怕是李玄都,在这刺耳尖叫之下,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不过巫咸却是早有防备,丝毫不受影响,身形飘动,飞向那道黑影。

    黑影背后的四条手臂一起挥动,就要夺取巫咸的魂魄。

    可巫咸的双眼却骤然变得黝黑,深邃不见其底,反过来要控制这道黑影。毕竟这道黑影本就与巫咸的本体大有关系,巫咸只是要把自己失去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李玄都也回过神来,一弹指,指尖之上,一点豆大如灯火的阴火激射而出,如流星一般,猛烈的撞击到了黑影的身体上,瞬间化作无数阴火,将黑影整个吞没。

    这道黑影本就只是一道黑影,用来困住李玄都一个时辰的时间,在李玄都和巫咸的联手合击之下,顿时溃不成军,被巫咸抓住几乎,收入袖中。

    一瞬间,此处天地开始轰然震动,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巫咸道:“这是梦境将尽,你要脱困了。”

    李玄都问道:“脱困之后,我去哪里见你?”

    巫咸道:“我会在幽冥谷中等你。”

    话音落下,李玄都眼前的一切如同碎镜一般支离破碎。

    神域之中的五魔教主忽然脸色一变,感知到自己的精心设计的梦境已经被李玄都破去,李玄都不再被困于梦境,就可以通过“宇之术”解开“镜中花”的时间凝滞。

    五魔教主再想弥补

    也为时已晚。

    “镜中花”终于完全开启,凝滞其中的身影已经穿过镜面,降临此地。

    李玄都摆脱梦境现身之后,没有任何犹豫,化出一把血剑,洞穿了五魔教主的神域,直指位于其中“孙玉纤”。

    此乃“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强的一剑“仙剑化血诛”。

    无论是巫咸的说法,还是儒门的说法,都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五魔教主张禄旭并非一只沉睡,而是经常醒来,为摆脱困境筹划。所以五魔教主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对于天下大势十分了解,否则也没法做出儒道两家的精力主要放在帝京的判断。

    正因为如此,张禄旭早就听闻过清平先生李玄都的大名。

    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跻身长生境,强行整合道门,镇压诛杀反对之人,俨然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又与秦清联手,虎视关内,这样的人物,他自然不会小觑。

    张禄旭面对李玄都的一剑,身上以神力凝聚成金色神甲,辉煌璀璨,来硬抗这一剑。

    只见血剑和金甲相映相持,最终双双消散。

    李玄都趁此时机,一挥大袖,强行压缩张禄旭的神域,使其从笼罩整个大殿收缩到只笼罩三分之一左右。

    然后李玄都再一伸手,将张鸾山、兰玄霜、司空道玄拉出神域。

    最后,李玄都通过两人双修后产生的感应寻到秦素的藏身所在,帮她破去身上的弄假为真,使其恢复原貌。

    五魔教主张禄旭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诣地维持的局面,在李玄都脱困之后,转眼间就被逆转。

    不过张禄旭也谈不上如何气急败坏,虽然他还未完全降临,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拖延之后,也恢复了大概八成左右的实力,同时还能不断从神国中汲取本体的力量,还谈不上已经深陷绝境之中。

    张禄旭望向李玄都,神情平静,让人很难将其与凶残的五魔教主联系在一起,甚至还有几分温文尔雅,缓缓说道:“清平先生之生平,我素有耳闻。十岁入江湖,二十岁便名满江湖,不到三十岁,已然要独尊于江湖,实乃天纵之才,英雄之辈,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想来是不会知道我们这些几起几落才勉强走到今日这般地步的诸多辛酸苦辣。”

    不同于巫咸和姚湘怜都是女子,张禄旭是男子,说话的口吻也是男子,可因为不是夺舍或者附体而是附体的缘故,由“孙玉纤”开口说来,却是女子的声音,哪怕略显低沉,也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李玄都道:“少年经不得顺境,中年经不得闲境,晚年经不得逆境。少年人要心忙,忙则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则乐余年。阁下是我的前辈,年纪更长于我,阁下之生平,我也算是素有所知,本是太平道传人、光明教教主,大有前途,何苦自甘堕落,沦为魔道中人?”

    张禄旭闻言大笑道:“清平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坐以待毙了?我若不收集生魂,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金身朽坏,难逃一死,倒不如

    奋力一搏,兴许有一线胜机。”

    李玄都问道:“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是人,可为了自己活命就能造如此冤孽吗?”

    说话时,李玄都伸手指向祭坛周围密密麻麻的生魂葫芦,此时这些葫芦已经开启了九成,失去了所有光泽,仿佛只是普通葫芦。

    李玄都继续说道:“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三尸是道门的说法,尸者,神主之意。人有上、中、下三大丹田,各有一神驻跸其内,统称‘三尸’,也叫三虫、三彭、三尸神、三毒。上尸好华饰,中尸好滋味,下尸好欲淫。若能斩去三尸,恬淡无欲,神静性明,积众善,乃成仙。按照佛门的说法,则是贪、嗔、痴。三尸有执念,以自己是灵魂,但其实不是。所以世间有驭鬼之道,并不被视作魔道,可如果有人夺人魂魄,使其不能归于天地,那便是切切实实的魔道。”

    张禄旭眯起双眼,道:“他们会在我的神国里获得永生。”

    李玄都道:“你要重新为人,摆脱神道金身,神国尚且不存,何来永生?”

    张禄旭终于不再维持自己的儒雅姿态,仰天大笑道:“李玄都!凡是能受利禄诱惑,而为话语说服之人,皆是愚陋小民。你说这些,难道是想要用人的道德来束缚我这位神仙吗?让我臣服在凡人的道德之下,如何能够长久?所谓凡人的道德,又是哪些人规定的?是儒门的圣人吗?”

    “儒门的夫子,操纵天下舆论,用以教化苍生,矫揉之言,虚伪之行,迷惑君主帝王,妄求富贵,此乃天下第一等大盗,圣人不死而大盗不止。”

    “世上所推崇之人,无人能及天帝。天帝尚且不能德行全备,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李玄都,你想要用言语来束缚我,想要用道德来指责我,也不过如此而已。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骇骇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儒门夫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李玄都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司空道玄这位儒门大儒更是破天荒地生出怒气。

    这等言论,连儒门圣人都不放在眼中,实乃大逆不道。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去多言,且看你今日能否生离此地。”

    话音落下,从李玄都体内奔涌出一股浩大气机,如同昆仑山崩,似大雪入江,其势之大,更甚于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秦素气机与李玄都同出一脉,两人如出一辙,秦素与李玄都相较,当真是萤火与皓月争辉。

    张禄旭不敢大意,伸手一拉,整个大殿的穹顶上涌现无数金光,仿佛一方倒悬的金色海洋,开始缓缓下压。

    李玄都描淡写地向上伸出一手。

    刹那之间,倒悬的金色海洋上出现一个巨大掌印。

    无论张禄旭如何催动,金光再难往下下落分毫。

    只手擎天。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追逃

    李玄都和张禄旭俱是长生境的修为,张禄旭虽然吞噬了巫咸的尸体,但神仙的修为高低还是要看神力多寡,所以张禄旭的境界修为并未因吞噬巫咸尸体而突飞猛进,再加上光明教衰弱多年,神力大为减少,以及张禄旭还未彻底完成降临,所以他此时只是勉强跨过长生境的门槛而已。

    反观李玄都,在神游广寒宫之后,完善了“太阴十三剑”,又通过与秦素的双修,初步修成了真言宗的大日如来法相,体内阴阳趋于平衡,金丹大道趋于圆满,距离元婴妙境越来越近,此时可谓正值鼎盛。

    两人一升一降,一盛一衰,便显现出了差距。

    李玄都举起的右手猛然五指握拳。

    漫天金光就此烟消云散。

    李玄都以“星转斗移”来到祭坛之上,问道:“五魔教主,你技止于此了?”

    张禄旭如何也没有料到李玄都境界修为到了如此地步,顿时心生退意。

    只是两人如此距离,张禄旭也不是说退便能退的。

    只见李玄都五指虚握,以“太阴剑气”凝成一把通体黑沉的三尺长剑,朝着张禄旭刺去。

    张禄旭任由李玄都一剑刺穿掌心,仍是一掌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被这一掌击退,落下祭坛,额头位置显现出半个金色的掌印。

    不过张禄旭更不好受,手掌的伤口不仅盘踞着“太阴剑气”和“玄阴剑气”,还有颜色各异的六劫之力,以肉眼见的速度蔓延而上,转眼之间已经笼罩了整只胳膊。

    张禄旭不得不以神力化解这些隐患。

    李玄都运转“漏尽通”,消弭了额头上的半个掌印,又是一剑斩出。

    这次不再是“太阴十三剑”的剑招,而是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

    不闻风声,不闻雷声,唯有剑气似大江东去,如海潮滚滚,远远如一线白练横行,渐而渐近,近又如千层白雪。

    李玄都摆明了是要以势压人,就是看准了张禄旭此时并非全盛状态,在修为上不如自己。

    张禄旭避无可避,双手按住这道如同一线潮的剑气,被剑气带向大殿的穹顶,后背撞破大殿的穹顶,整个人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冲向地面。

    李玄都的这一剑洞穿了不知几许之厚的土层,直接连通了这座地下大殿和地上的幽冥谷。

    张禄旭被剑气硬顶着冲上地面后,剑气并未就此消散,而是继续上升,直往天上去。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身形也一闪而逝,以九次连续不断的“星转斗移”强行追上了张禄旭,手中长剑朝着张禄旭的头颅斩下。

    面对这一剑,张禄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大意,神力浩荡,在自己身周的三丈方圆内,强行展开神域,天地元气如狂风骇浪般骤起波澜。

    李玄都的这一剑刹那悬停,继而开始扭曲,仿佛变成了一把软剑。

    李玄都手中长剑毕竟只是气机所化,并非李道虚的仙剑“叩天门”,自然不能无坚不

    摧,无往不利,被张禄旭以神域挡住也在情理之中。

    张禄旭接着又将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第一道剑气彻底化解,然后化作一道金色长虹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被迎面击中,从高空落下。

    只是还未等李玄都落地,他在半空中就化作一团阴火四散消失,然后在张禄旭的不远处重新凝聚人形,气势丝毫不见衰减。

    此时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已经从黑色变为雪白之色,衣上绣着三朵颜色各异的莲花,青莲中有一道不断游走的黑影,正是以王天笑的三尸和气机所化的三尸元神。

    三尸乃是人之诸多欲念汇聚所在,在人死之后,因执念化作鬼类,存有几分生前灵智,自以为是魂灵,实则并非如此,故而道门中衍生出诸多驾驭鬼类的手段。“阴阳仙衣”作为道门仙物,可驾驭鬼神,先前地师为“阴阳仙衣”灌注神力,便是“神”的用法,而如今李玄都凝聚三尸元神,则是“鬼”的用法。

    三朵莲花中的青莲已经恢复到当年地师使用“阴阳仙衣”时的层次,足以暂时禁锢一位同境之人。当初在昆仑洞天时,地师便曾以此禁锢巫阳。

    李玄都一挥袖,青莲脱离“阴阳仙衣”飞出,出现在张禄旭的头顶,使其动弹不得。

    紧接着,李玄都以“施无畏印”平推而出。

    张禄旭身形向下急坠,最终轰然落在幽冥谷中,砸烂了原本属于云尊者的石殿,烟尘四起,不知生死。

    李玄都同样从空中落下,朝废墟走去,同时右臂一横,右手五指虚握,从虚空中扯出一把完全由阴火凝聚的长剑。

    张禄旭从废墟中缓缓起身,气息衰弱。

    只是不等李玄都动手,就见这个张禄旭身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清风拂过,化作点点飞沙,随风而逝。

    此时幽冥谷中的众人还在沉睡,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唯有姚湘怜已经醒来,来到李玄都不远处。

    李玄都望向姚湘怜,略微迟疑了一下:“大巫师?”

    “是我。”姚湘怜开门见山道,“你要尽快解决张禄旭,澹台云正在赶回此地的路上。”

    李玄都问道:“方才张禄旭所用的是什么手段?”

    姚湘怜道:“那是传承自巫教的‘挡灾草人’,以睡草、天葵草、九子连环草、龙头草、响铃草的茎叶编成草人,再长年累月以心血浇灌培养,就能使草人幻化成自己的替身,抵挡劫数灾祸,甚至能够蒙蔽天机,躲避卜算之道。张禄旭早就准备好了编织好的草人,不过他与孙玉纤融合的时间尚短,谈不上心血浇灌,只是滴了些许心血,远不能蒙蔽天机。”

    李玄都道:“那就有劳大巫师帮我找出张禄旭的位置。”

    姚湘怜直接说道:“已经找到了,东北方向三十里处,你我同去。”

    李玄都也不废话,直接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姚湘怜则伸手在面前虚画了一个古怪符号,开启一道“阴阳门”,迈步走入其中。

    此时正在密林中穿行的张禄旭脸色略显黯淡,不敢有丝毫放松。

    远离了祭坛之后,他与神国的联系变得十分脆弱,降临的进度近乎于停滞不动,只是面对李玄都,他也没办法重回祭坛,只能先逃离此地再说,帝京局势紧迫,他相信李玄都不会放弃帝京来长时间追杀自己。待到李玄都返回帝京,他再徐徐图之也不迟。

    就在此时,张禄旭猛地停住身形,不得不做出一个防御拒敌的姿态。

    下一刻,一团阴火好似凭空生出,凝聚成李玄都,他手中的阴火长剑瞬间延展开来,好似长鞭,直接将张禄旭扫飞出去。

    不知多少参天大树被张禄旭拦腰撞断。

    张禄旭已经没有第二个“挡灾草人”,无法故技重施,于是想着借李玄都的一剑之力,拉开两者之间的距离,继续逃遁。

    不过这一次李玄都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紧随而至,又一掌当头拍下。

    方圆百丈的大地为之震动。

    地面塌陷开裂,无数裂痕如蛛网一般向四周延伸开来,不知多少树木被逸散的气机连根拔起,张禄旭更是半个身子陷入地面。

    因为神仙的特殊,李玄都的每一击都不会直接损伤到孙玉纤的体魄,而是消耗张禄旭的神力,只要神力不绝,张禄旭就不存在伤势可言,所以神力充裕时,神仙极为难缠。不过待到神力消耗殆尽,张禄旭也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这让张禄旭不敢硬接李玄都的攻势。

    另一边,因为李玄都的气机浩荡,姚湘怜无法直接在战场正中位置开启“阴阳门”,只能远远开启“阴阳门”,再飞掠过来,所以来迟了片刻,此时刚好赶到,见到了李玄都一掌拍下的场景。

    姚湘怜没有丝毫犹豫,身后出现一道黑色虚影,身高八尺,满头白发,身着仿若夜空的黑色长袍,正是巫咸的形貌。巫咸背后生出四条手臂,不断伸长,如同长索,朝着张禄旭抓来。

    前有李玄都,后有巫咸,陷入绝境的张禄旭大喝一声,以浩荡神力凭空凝聚一架金桥,来不知何处而来,去不知往何处而去,不见首尾。

    这不是巫教的神通,而是正宗道门法术,名作“太虚金桥”,比之“阴阳门”更为玄妙,没有了诸多限制,不会受到人仙血气、地仙气机的影响,哪怕是在激战之中,也能自如开启。

    此法乃是当年太平道的独门秘传,只是随着太平道覆灭,已经失传,就连李道虚、李玄都等人也不会使用,不过张禄旭祖上乃是太平道祖师的子孙,却是传承了此法。

    张禄旭身子陷于地面,但他只是伸手触碰金桥,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金光飞至桥上,躲过巫咸的捉拿的同时,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不过此法也有一个弊端,开辟出金桥之后,不分敌我,旁人也可以渡过金桥,所以张禄旭先前并不使用此法,只是此时到了生死关头,不得不用。

    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跃上金桥,化作金光消失不见。

第三百一十五章 光明天

    金桥的另一端,并非是现世某地,而是一方金光璀璨的世界,仿佛是传说中的西天佛国所在。

    空中是金光汇聚成的倒悬海洋,脚下是金色大地,仿佛金砖铺地。在极远处的位置,还有一座金色的城池,异常高大雄伟,楼高数十层,好似擎天高塔,数不清的窗口密密麻麻如黑点,乍一看去,倒像是一片塔林,绝非现世之人能够建造。

    在城池之外,没有树木,也没有其他物事,只是一片旷野,而且颜色十分单一,金色,金色,还是金色,单调乏味。

    除此之外,此地竟然没有分毫天地元气可言,而且还隐隐有一股吸力,想要从李玄都体内汲取气机,若非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就算没有无缺不漏的人仙体魄,也可以完美掌握三大丹田和百骸经脉,只怕体内气机会不断流逝。

    在这种环境下,中三境的高手只怕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算是上三境之人,也很难支撑太长时间。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虽然可以勉强支撑,但此地隔绝天地,没了天人合一之后,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不仅大受限制,而且就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有败亡的时候。

    “这里是……”李玄都隐隐有所猜测,又不能十分肯定。

    “这里是张禄旭的神域,与洞天有些类似,看似十分广阔,其实是有边界的。”巫咸的声音从李玄都身后不远处传来。

    这倒是与李玄都的猜测不谋而合,由此看来,张禄旭的神域还无法与传说中的佛国相比,更不用说六道轮回等手段。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张禄旭的修为不足,只能做到这一步,也可能是因为神力不足,张禄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管怎么说,这个神国并不算十分厉害,甚至不如古皂阁宗建立的“鬼国洞天”。

    李玄都转头望去,只见一名高大女子正缓缓走来,不过不是姚湘怜的相貌,而是巫咸的本尊模样。

    李玄都问道:“大巫师是神魂出游?”

    巫咸道:“我不是神仙,无法用神力护住体魄,而姚湘怜的身体又太过脆弱,若是贸然进入此地,很可能会遭遇不测。”

    李玄都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巫咸说道:“神仙的神域各有不同,名字也不相同,此地被张禄旭命名为‘光明天’,张禄旭回到了此地,可谓是如鱼得水,不必我们去找他,他很快就会来找我们了。”

    话音方落,两人头顶的金光开始剧烈翻滚,从中分开一线,一道十余丈之高的金色身影从中缓缓降下,不再是孙玉纤的模样,而是先前在画像中所见的老者模样,身着十二章服,头戴平天冠,脸庞刚好被平天冠垂下的珠帘遮挡,只露出一个蓄有长须的下巴。

    张禄旭俯瞰李玄都和巫咸,声音如滚滚闷雷:“李玄都,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闯到我的‘光明天’中。”

    先前张禄旭主动展开神域影响现世,就好似劳师远征,需

    要源源不断的补给线,而回到“光明天”中,仿佛在本地作战,可以就地征集粮草,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不仅李玄都不能再强行压缩张禄旭的神域,而且张禄旭占尽地利优势,神道金身的威力倍增。

    万幸的是,此时张禄旭选择孙玉纤合而为一,神道金身不再是张禄旭的真身,而是成为半个身外化身,不能与过去巅峰相比。

    张禄旭一掌凌空拍下,手掌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把天幕都遮住了,当真是只手遮天。

    李玄都周身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他显出观音法相,千百持剑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展开,然后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千剑齐动,迎向落下的一掌。

    巨大的震动向整个“光明天”扩散开来,天空中的金光如沸水一般翻腾不休,金色大地开裂,从裂缝中迸射出无数血水,血水所过之处,金色地面变为黑色,不再平整如镜,斑驳不平,充满蛮荒的气息。

    在神域之中,不似现世要受到种种限制,更没有天道压制和干涉,而且此地的一切地貌都是神力所化,不似现世那般坚固,所以显得格外骇人。

    巫咸低头望向那些不断涌出的血水和蔓延的黑色大地,只向前踏步,每踏前一步,身形就增长一倍,转眼间身形也已庞大到不亚于张禄旭的程度,双眼之中绽放碧绿光芒,背后生出四条手臂。

    张禄旭能够成就神仙,巫咸功不可没,所以巫咸也算是此地的主人之一,虽然过去都是张禄旭占据主导地位,巫咸只是从属地位,但随着李玄都进入神域,张禄旭对于“光明天”的掌控必然会有所下降,那便给了巫咸机会。

    巫咸没有从正面攻击张禄旭,而是开始从侧面加快“光明天”的瓦解,释放被张禄旭镇压在“光明天”之下的第三方势力。

    只见巫咸张开四条手臂,黑色长袍上的“星辰”开始缓缓移动,她的白发无风自动,口中诵出来自于上古时代的晦涩音节。

    伴随着巫咸的古老咒语,地面上的裂痕随之变大,蔓延速度变得更快,从中喷涌的血水也越来越多,起初只是如蜿蜒流淌的小溪,转眼间已经如滚滚血河,朝着远处的城池涌去。

    张禄旭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只是他此时被李玄都死死缠住,脱不开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咸任意施为。

    巫咸

    ……

    另一边,秦素、张鸾山、司空道玄、兰玄霜四人通过李玄都以剑气开辟出的通道回到了地上,而幽冥谷中的众人也陆续醒来。

    施宗曦是第一个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旁边还在沉睡中的姚湘怜,而她最后的记忆则是澹台云的恐怖拳意,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似乎澹台云只是经过此地,又似乎是他们被澹台云的恐怖气势生生震晕过去。

    待到所有人醒来之后,没有修为在身的姚湘怜终于缓缓醒来

    ,她刚才又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出现了许多人,衣着华丽的女子,身着黑色鹤氅的男子,然后就是各种神仙打架,光怪陆离。

    不过这一次,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诫她,这是关乎到生死的大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于是她打消了先前要将梦境告诉施宗曦的想法,决定将此事深深埋在心底。他

    施宗曦此时也顾不得姚湘怜了,她立刻找到司空道玄,将先前发生的事情如数告知,司空道玄听完之后,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澹台云也来了,是想火中取粟?还是想要坐收渔利?”

    兰玄霜问道:“那么澹台云人呢?难道只是路过?”

    施宗曦沉声道:“这便是蹊跷之处,澹台云不见了踪影,我们又昏睡过去,这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会不会是有人出手挡住了澹台云,而我们因为两人交手的余波被震晕了过去?”

    司空道玄皱眉不语,觉得这个说法虽然说得通,但总有些不对。

    秦素忽然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有见到紫燕山人,谁见过他吗?”

    众人皆是摇头。

    刚才是秦素和张鸾山同行,兰玄霜和司空道玄同行,唯独紫燕山人落单,竟是无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施宗曦犹豫了一下,说道:“紫燕山人失踪会不会与澹台云有关?”

    司空道玄沉吟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不管怎么说,紫燕山人都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如果他遭遇了不测,只可能是长生之人亲自出手。”

    秦素有些担忧,却不是因为紫燕山人,而是因为李玄都:“前有五魔教主,后有澹台云,当下局势实在是不容乐观。”

    张鸾山道:“话虽如此,若是集合我们众人之力,纵然不敌澹台云,拖延一段时间还是不难。”

    秦素微微点头,知道张鸾山说的是实情。抛开紫燕山人不提,还有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以及秦素这个不是天人造化境胜似天人造化境之人,还有“天师印”、“天师雌雄剑”、“三宝如意”三件仙物,以及唐婉、齐饮冰、季叔夜、施宗曦以及另外一位儒门大宗师,总共五位天人无量境高手,足以抗衡一位长生之人。

    她唯一担心的是澹台云并非孤身一人前来,而是带了大批属下,若是不能形成以众击寡的围攻之势,他们这些人只会被澹台云逐个击破,从澹台云上次挑战秦清却带了四大也先那颜的举动来看,这种可能很大。

    陆雁冰也在众人之列,问道:“怎么不见师兄?”

    秦素回答道:“紫府去追击五魔教主了,但愿不要有什么意外。”

    陆雁冰倒是十分相信李玄都:“你就放心吧,都说拳怕少壮,一个是苟延残喘多年的神仙,一个是正值鼎盛巅峰的地仙,这怎么比?根本没法比嘛。”

    秦素并不反驳,她自然也希望如陆雁冰所说的那般,只是隐隐有些不安。

第三百一十六章 地水火风

    常言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当年张禄旭能够成就神仙境界,多亏了巫咸的遗骸,可今日他若是败亡,也必然是因为巫咸的遗骸。

    当初巫姑等四位大巫杀掉巫咸,将其封印在陵墓之中,归根究底是四位大巫认为巫咸已经失控,步了窫窳的后尘,成为怪物。虽说这个猜测不完全对,但也不能算错,巫咸的确失去了大部分神智,直到她与张禄旭合二为一之后,才恢复了大部分神智。

    曾经让巫咸失控的根本原因是“长生石”,两人合一之后,“长生石”并未消失,而是随着巫咸的遗骸一同成为“光明天”的基石,又被张禄旭以神力封印镇压。这么多年过去,“长生石”如同一颗种子扎根于巫咸的遗骸,不断“生长”,已经成为完全独立于巫咸的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如果巫咸放弃了过去的身份,成为姚湘怜,那么她就是新的巫咸。

    如今随着李玄都和张禄旭的交手,封印开始松动,而巫咸更是火上浇油,要趁机放出这个由“长生石”生出的怪物巫咸。

    毕竟过去多年一直是以张禄旭为主导,“光明天”也是由张禄旭执掌,若是被“乱了江山”,受损最大的还是张禄旭,而不是一直处于从属边缘位置且打定主意要谋求新生的巫咸。

    其实“光明天”与巫咸尸体的关系就像朝廷与天下的关系,朝廷与天下相比,孰大孰小?自然是天下更大,可朝廷却能以小统大,是因为天下的力量是分散的,朝廷的力量是集中的。若是朝廷顺应大势,便是水可载舟,若是朝廷违背大势,便是水能覆舟。

    巫咸没有彻底死去,她的一劫地仙修为便不曾散去。在这其中,一部分被张禄旭用来点燃神火,成就神仙境界。一部分在巫咸的掌控之中,先前巫咸便是凭借这部分修为从正面抗衡澹台云,剩余的修为处于游散不定的状态,被张禄旭逐一封印,后来逐渐成为另一个没有意识的巫咸,不断影响张禄旭,导致张禄旭败给了方十三。

    简而言之,张禄旭的“光明天”是建立在巫咸的遗骸之上,两者共同构成了张禄旭和巫咸的本体,张禄旭通过“光明天”抽取巫咸遗骸的力量化为己用,又有外来神力为补充,得以压制巫咸。

    可张禄旭受制于当年誓约,不能消灭巫咸,还要花费大量精力和神力来压制巫咸,使得巫咸成为自己的巨大负担。他若想要重新为人,必然要将神力灌注于容器之中,如此“分兵”便很难继续压制巫咸,若是巫咸趁机作乱,在他降临的最关键时刻发难,可能会使他的谋划功亏一篑。于是他决定先将巫咸分离出去,使其与姚湘怜融合,待到巫咸成为“外人”后,就算想要发难,也在可以应付的范畴之内。如此一来,既完成了当年誓约,又解决了内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巫咸摆脱张禄旭成为姚湘怜后,靠着自己曾是遗骸旧主人的优势,得

    以自如借用遗骸的力量,比起张禄旭的慢慢汲取更为省力,这也是巫咸不必降临便可以与澹台云分庭抗礼的原因。

    除此之外,因为“长生石”而诞生的怪物巫咸,成为遗骸的新主人,同样可以使用遗骸的力量。

    在这种情况下,张禄旭和巫咸因为“分家”而产生的分歧就是关于巫咸遗骸的归属,巫咸并不想要全要,只想带走未被“长生石”污染的部分修为,由此在自己的遗骸上获得新生,而张禄旭同样是类似想法,因为“光明天”和神道金身不可能全部转移到孙玉纤的体内,他想要维持长生境的修为,必然要另谋他路。

    双方相争,巫咸虽然可以借用遗骸的力量,但毕竟已经被分离出去,从过去的巫咸变成了现在的姚湘怜,所以只是借用而已,并非独有,很容易便会被张禄旭切断两者之间的联系,就算巫咸同样可以切断张禄旭与遗骸的联系,张禄旭还有以光明教神力铸成的神道金身,所以巫咸如何也不是对手,只能主动联手李玄都对付张禄旭。

    此时巫咸又要放出没有神智可言的怪物巫咸,便是打定主意要将张禄旭这个大敌先行除去。

    张禄旭见此情状,不由连连怒喝:“巫咸!你若打破封印,你我二人便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会便宜了那个怪物!”

    李玄都已经明白,巫咸此举是两败俱伤,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

    巫咸不为所动,掌托地、水、火、风,继续瓦解张禄旭的封印。

    地面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血水越来越多,金光愈发黯淡。

    张禄旭愈发恼怒,却又无可奈何。

    如果只是一个李玄都,他可以应付,如果只是一个巫咸,他同样可以应付。可两人联手,他便应付不来了。

    李玄都收起观音法相,身化天魔,厉啸一声,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双手一挥,向张禄旭周身刺来。

    张禄旭凝立不动,巍巍然如山岳,阴火长剑行将及身之际,降下一道神谕:“云霄律法,卷一二,《断狱》,凡妄自运用阴火者,施术者必遭反噬。”

    李玄都身上立时燃烧起熊熊阴火,不过李玄都依仗着“阴阳仙衣”护体,不为所动,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十道阴火长剑随着他的气机变化,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

    只见李玄都身形越来越快,身如鬼魅,拖曳出无数难分真假的残影,十剑随着十指变化莫测,无穷不定,留下道道黑色火焰痕迹。剑法招式却是章法森严,纵然此时已经快到让人看不出清楚,仍是有迹可循。已然到了以简御繁的境界。

    及至后来,李玄都的身形已经快到肉眼难以看清的地步,漫天剑气阴火四散泼洒,只见得李玄都的身影在阴火中时隐时现,

    而张禄旭的金身上则出现越来越多的焦黑剑痕。

    忽然间,李玄都一声断喝,手中的十道阴火长剑溃散,继而化作一束阴风,飘飘渺渺,萦绕成剑,长短不定,长时如蛟龙,短时如游鱼,纵横不定,变化莫测,将张禄旭重重缠绕,形影莫辨。

    张禄旭的金身上顿时洒落无数金色光点,好似黄沙漫天。

    这一幕,就好似岩石在风沙中不断风化,最终成为了风沙的一部分。

    便在此时,巫咸终于开口了:“就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又如何?人生不过匆匆百年,如梦似幻,天下之间岂有长生不灭之人?退一万步来说,你我再世为人,都是青春年少,何愁不能长生?”

    虽然巫咸因为与姚湘怜融合的缘故,性情大为变化,不再是那个性情略显阴沉的大巫师,但这番话倒是显现出身为大巫师的应有的风采。

    张禄旭闻言,有心辩驳,却因为李玄都的攻势一浪猛过一浪,无暇分神,只能专心应对李玄都的攻势。

    巫咸不再说话,四条手臂轮转,在胸前归一,四只手掌中分别托举的地、水、火、风随之合作一处,化作浑沦,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竟是与李玄都的“太易法诀”有几分相似之处。

    道门有《太上道祖开天经》,说的便是太上道祖分开浑沦,定清浊,分五行,重塑地水火风,开辟一重洞天世界。此时巫咸将地水火风合作一处,便是反其道而行之,哪怕巫咸受限于此时的境界修为,不能毁去“光明天”,也能使得“光明天”大受损伤。

    一时间,整个“光明天”轰然震动,当真是天摇地晃。

    天幕支离破碎,大地沟壑纵横,远处的城池轰然坍塌,原本充斥各处的金光开始退去,渐渐染上了一层血红近黑之色。

    做完这些之后,巫咸不再有其他动作,缓缓收回四条手臂,轻轻叹了口气。

    随着这声叹息,张禄旭原本金光璀璨的神道金身忽然变得黯淡无光,继而不断有大块金色碎片脱落,就好似斑驳墙壁上的墙皮不断掉落,渐渐露出墙皮后的砖石。

    再有片刻,张禄旭的金身开始变得透明,隐约可见被浓郁金光包裹其中的孙玉纤。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禄旭的神道金身与“光明天”是一体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神仙的金身朽坏,只要神国尚存,同样有机会在神国中重塑金身。同样的,若是神国遭到损坏,神道金身没了立足存身所在,也要随之覆灭,难以幸免。

    此时巫咸针对“光明天”本身出手,那么张禄旭的神道金身便也受到影响,开始朽坏。

    这已然是伤及本源,如果继续下去,张禄旭很可能跳过第一重假死,直接进入第二重死亡,而光明教已经覆灭,第三重死亡也是近在眼前。

    张禄旭自然不甘坐以待毙,准备拼死一搏。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朝成空

    巫咸评价张禄旭是敢想敢做之人,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优柔寡断。

    张禄旭不想再被李玄都和巫咸这样钝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在一瞬间调用了自己可以动用的全部神力,汇聚于他的双掌之上。

    一时间,光芒大盛。乍一看去,好似张禄旭双手托举着一轮曜日,白炽的光芒照耀八方。哪怕是李玄都和巫咸,也不能洞穿光芒而看到其后的景象。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自己的攻势,暂且退至巫咸身旁。

    张禄旭的声音从无边光明之后传来,依旧宏大:“李玄都,你信奉儒门的道理吗?”

    李玄都一怔,随即回答道:“我是道门弟子,而且与你一般,都算是太平道的后人。”

    “道门弟子。”张禄旭嘿然一声,“可我觉得你很像儒门之人,没有半点道门的无为。”

    李玄都沉默不语。

    张禄旭双掌一推。

    这轮曜日从天而降。

    所过之处,不断汲取“光明天”的神力,壮大自身,继续大放光明。

    于是短短片刻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被光明笼罩,也包括哪些涌上的鲜血和染上的黑红之色。

    这一击携带着大半个“光明天”的力量砸下。

    所以李玄都感觉到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无所不至。整个“光明天”似乎正在以张禄旭为中心缓缓坍塌。

    坍塌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无边黑暗。

    一时间,光暗交错不定,身处其中的李玄都和巫咸的身形也随之忽隐忽现,好似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好似随时都会被卷入海底。

    只要一炷香的时间,不,甚至不必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能让李玄都和巫咸淹没在无尽的光明之中,永世沉沦。

    其实神仙的最大难题是防守有余而进攻不足,有无神域加持的神仙堪称是天壤之别。神力充足且占据神域地利的神仙几乎仅次于天仙,而离开了神域的神仙则处于五仙末尾。若是对手不主动进入神域,神仙也不可能将同境对手强拉入神域之中,至多是强行扩展神域,耗费神力极多,见效极小,事倍功半。

    若是在现世之中,张禄旭基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可既然李玄都主动进入他的“光明天”,就好似行军打仗的轻敌冒进,那就怪不得他了。

    只要他能解决李玄都和巫咸,哪怕没有神道金身和“光明天”,甚至丢失了巫阳的遗骸,也能顺利降临,重新开始,再世为人。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从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极为混乱又强大的意志,就好似无数人的意念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类似于皂阁宗当年将各种尸体强行缝合在一起的行径。而这股强大意志还在不断向四周发散,力图影响他人,往他人的神魂之中灌注大量的杂念,痛苦、暴戾、绝望、怨恨等等,这些杂念之强大、沉重,就连当初的巫咸都不能完全抵挡,失去大部分理智,沦为半个疯子。

    这些杂念其实是来自于炼制“长生石”所用的各种生灵

    ,巫咸请求天帝部下将领帮忙收集生命之力,而生命之力多数来自于战场杀戮,魂魄已经归于天地,其中混杂了大量的三尸杂质,被一同融入“长生石”中,使得“长生石”从良药变为毒药。

    李玄都的“长生石”也是如此,不过后来被地仙的一重天劫净化,代价是“长生石”的元气也被消耗了大半,所剩无几。

    如果“光明天”状态完好,自然可以凭借神力镇压这股杂念,因为神力来自于生人的愿力,刚好可以克制这些来自于死人的怨念。但此时的“光明天”先是经历了巫咸的攻击,又被张禄旭调用了大部分神力,已经开始崩溃,此时再也不能压制这股意念。随着这股意念一同而来的,还有属于巫咸遗骸的恐怖修为。

    李玄都和巫咸自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巫咸以心声对李玄都道:“是那个怪物出来了!”

    所谓怪物,就是“长生石”扎根于巫咸遗骸而生出的第二个巫咸,因为“长生石”中的杂念太多,所以没有神智,而巫咸本尊又被分离出去,原本理智与疯狂分庭抗礼的局面被打破,于是从半疯变为彻底疯狂,已经可以称之为怪物了。

    整个“光明天”其实是一个上下的结构,下方是巫咸的遗骸,好似大地,“光明天”则如山岳一般屹立于大地之上,所以怪物巫咸现世之时,是由下而上蔓延而至,要将整个“光明天”以及身处其中的张禄旭全部吞噬。

    这就是巫咸先前种种举动的真正用意所在。

    张禄旭低头望向下方,不甘、遗憾、无奈、绝望皆有。

    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黑暗吞没光明,使得李玄都和巫咸得了喘息之机。

    便在此时,骤然响起张禄旭的声音:“巫咸,李玄都,你们当真要放这怪物为祸人间?”

    巫咸望向张禄旭,竟是笑了:“张禄旭,你不要忘了,我已经与姚湘怜融为一体,可你的降临还未彻底完成,只要打断你的降临,你就只能留在这里,与这怪物合二为一,你刚好是束缚这怪物的笼子,而这怪物也会成为你的枷锁,你们两个永世相伴,永世沉沦。”

    巫咸的声音荡漾出层层涟漪,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凡是被涟漪触及到的黑暗,竟然都停滞不动,以巫咸为中心,出现了一块未被黑暗吞噬的空白地带。

    这是因为这些黑暗来自于巫咸的遗骸,天然亲近巫咸,而怪物巫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张禄旭的身上,也不会刻意针对巫咸。只是这样的情况注定不能持久,后续的黑暗大潮越来越多,巫咸能够支持多久也很难说。

    李玄都在这段时间闭门修炼大日法相,读了不少佛经,闻听此言,忽然想起一首不知在什么地方看过的四句诗:“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渡,更向何生渡此身。”

    于是李玄都心念一动,一颗舍利子出现在他的掌心,滴溜溜旋转,每旋转一周,便生出一缕佛光,刹时间佛光无量,将他与巫咸护住。

    当然不是佛骨舍利,只是普通舍利而已,威力类似于道门的紫色符箓。也不是来自于静禅宗,而是来自于皂阁宗。当初藏老人为了炼制“白骨玄妙尊”,盗取了许多舍利,都存放于“鬼国洞天”之中,后来兰玄霜接手皂阁宗,无意中发现了这些舍利,她本就修炼佛门功法,除了自用之外,这次上京还带给上官莞一些充作见面礼,上官莞又送给了李玄都。

    李玄都倒是没什么忌讳,人死之后万事空,舍利子也是臭皮囊,因为修炼佛门功法的缘故,故而带了几颗在身旁。

    李玄都和巫咸算是联手将汹涌而至的黑暗挡住。

    另一边,张禄旭周身的金光已经被压缩至身周三尺之内,只能勉强护住自己,算是强弩之末。

    李玄都左手托着舍利,右手挥袖。身前出现五把完全由气机凝聚而成之剑,分别是对应“太阴十三剑”、“北斗三十六剑诀”、“南斗二十八剑诀”、“龙虎剑诀”、“慈航普度剑典”。

    接着,李玄都伸手朝着张禄旭遥遥一点,五剑齐动,分别钉在张禄旭的头颅和四肢之上。张禄旭已经没有太多反抗之力,一时间动弹不得。。

    巫咸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身形暴涨,同时身后再次出现四条手臂,其中一条手臂朝着张禄旭金身的胸口位置抓去。

    那里正是孙玉纤的所在。

    张禄旭被怪物巫咸压制,又被李玄都牵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咸的手掌穿过已经破败不堪的金身,握住了被包裹其中的孙玉纤。

    然后巫咸一点一点地将孙玉纤慢慢扯出张禄旭的金身。

    在这个过程中,张禄旭怒吼连连,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容器离自己而去。

    正如巫咸所说,张禄旭的降临还未彻底完成,此时中断了降临,他便只能留在这个近乎崩溃的残破神国之中,以残躯去面对一个怪物巫咸。而中断降临的手段,莫过于直接夺走容器。

    巫咸夺得孙玉纤之后,再一挥手,出现一架金桥,来不知何处而来,去不知往何处而去,不见首尾。

    两人合二为一,张禄旭从巫咸那里学到了巫教的“挡灾草人”,巫咸也从张禄旭这里学到了道门的“太虚金桥”。

    钉住张禄旭的五剑缓缓消散,重获自由的张禄旭拼命朝着巫咸扑来。

    不过李玄都已经将“阴阳仙衣”转化为阴面,放出十三剑奴,结成“太阴剑阵”,将其挡住,不能前进半步。

    趁此时机,那个始终没有显露真容的怪物巫咸终于出手,从无尽的黑暗之中激射出道道黑色锁链,缠绕在张禄旭的金身之上。

    锁链扎根于虚空之中,不知通向何处,然后伴随着“哗啦啦”的声响,缓缓收紧,将张禄旭向下方的无边黑暗拖去。

    张禄旭发出绝望的怒吼。

    原本已经如风中残烛的神道金身顿时光焰大作,好似回光返照一般,但紧接着又在最辉煌的刹那熄灭,彻底被黑暗所淹没。

第三百一十八章 事后

    李玄都和巫咸在张禄旭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带着孙玉纤踏上了“太虚金桥”,化作金光,离开了残破不堪的“光明天”。

    金桥的另一端连接现世,当李玄都通过金桥回归现世的时候,发现已经不见巫咸的踪影,只剩下一个仍旧昏迷不醒的孙玉纤。

    李玄都大概明白其中原因,巫咸毕竟已经与姚湘怜融为一体,所以脱离“光明天”后,自然是直接回到姚湘怜的体内,而且巫咸似乎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希望重获新生。

    李玄都暂时顾不得什么这些,望向孙玉纤。

    可惜他没有“天眼通”,否则仅凭双眼就能查看孙玉纤此时的状态。要知道长生之人就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宋政蛰伏于上官莞体内是一个例子,李玄都体内“长生石”中的国师残魂是一个例子,还有张鸾山体内的元婴也是一个例子,所以张禄旭很可能在孙玉纤体内还留有什么后手,成为他日后归来的契机,而李玄都现在要做的就是彻底杜绝这个可能。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伸手按在孙玉纤的额头上,将一缕气机送入孙玉纤的体内,使其在沿着经脉丹田流转一个洞天。

    然后李玄都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之色。

    此时孙玉纤的体魄经过神力改造之后,竟是堪比天人境大宗师,而神力又是最为温和包容,远没有地仙气机或者人仙血气那般霸道,不会动辄就要撑破体魄,孙玉纤的体魄倒也足够容纳一位长生境的神力。由此看来,张禄旭的确是把孙玉纤的身体当做自己的身体来对待,不可谓不用心。

    不过也正如李玄都所料,哪怕巫咸强行将孙玉纤和张禄旭分离开来,但孙玉纤体内还是有许多神力残留。

    严格来说,神仙并无体魄和神魂之分,因为神道金身就是完全由神力构成,并非血肉,神仙的意念也凝聚于神力之中,从这个角度上来说,神仙和人仙都是灵肉合一。故而只要神力尚在,意念便存。所以张龙请下五魔教主的法相时,张禄旭的意念也随之降临。

    此时孙玉纤体内的神力便可以看作是张禄旭的意念残留。这些神力与孙玉纤共为一体,想要将其拔除,就要连同孙玉纤本身的修为一起废掉。

    不过李玄都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经历过坠境,深知其中关键。

    如果将体魄看作湖泊,将气机看作湖水,李玄都坠境的原因在于他的湖泊堤岸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高于缺口的湖水,要从这个缺口悉数漏尽,李玄都想要恢复修为,要先修补这个口子,然后重新蓄满湖水。

    此时孙玉纤的体魄堪比天人境大宗师,废掉修为只是把湖水抽干,湖泊仍旧在,只要重新蓄水即可,而且还省却了拓展湖泊的工夫,从头开始修炼自然一日千里,很快就能恢复修为,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

    李玄都一挥大袖,将“阴阳仙衣”转换为阳面,然后运起“袖里乾坤”神通,然后就见

    点点金光从孙玉纤的体内飞出,汇聚成一条金色长流,飞入李玄都的袖口之中。

    与此同时,“阴阳仙衣”的红色莲花中出现了一道张禄旭的虚影。

    到现在为止,李玄都已经补全了青莲和红莲,只剩下最后的白莲,如果能补全三朵莲花,那么“阴阳仙衣”就算恢复了全盛状态。

    毕竟仙物与仙物也有不同,就拿秦素的“三宝如意”而言,缺损最为严重,需要百年时间才能恢复如初。还有部分仙物,想要发挥最大威力,需要借助外力,比如真言宗的“七宝菩提”,需要无数佛门弟子日日诵经加持。

    “阴阳仙衣”也是如此,需要后来加持方显威力,也不一定非要是“太阴剑阵”不可,李玄都可以换成其他剑阵,不过极为耗费心血和时间。既然地师已经提前加持完毕,李玄都也不打算再去改变,只想补全阳面的三朵莲花。

    解决了孙玉纤的隐患之后,李玄都抓起仍旧昏迷不醒的孙玉纤,往幽冥谷方向飞掠而去。

    此时幽冥谷中的众人等得颇为心焦,一方面要防备澹台云去而复返,另一方面还要等待李玄都拿下张禄旭,若是李玄都没有拿下张禄旭,而澹台云先一步赶到,局势可就十分不妙了。

    当众人看到李玄都破空而至的时候,所有人都悄然松了一口气。有李玄都坐镇,还有如此多的天人境大宗师从旁助阵,就算澹台云去而复返,也不足为惧。

    秦素、张鸾山、司空道玄、兰玄霜四人曾经与张禄旭正面交手,知道孙玉纤就是张禄旭选择的容器,看到李玄都手中昏迷不醒的孙玉纤后,一时间又有些惊疑不定,最终还是秦素开口问道:“紫府,你没事吧?这是……五魔教主?”

    “我没事。”李玄都摇了摇头,“五魔教主已经被驱逐出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的意思是将其暂且安置在帝京城,我会……另请高明,彻底杜绝隐患,不知齐先生意下如何?”

    不管怎么说,孙玉纤毕竟是齐饮冰的弟子,所以李玄都还是要询问齐饮冰的意见。

    齐饮冰自无异议:“那就多劳紫公费心。”

    李玄都口中的“高明”自然是指巫咸,或者说姚湘怜,她与张禄旭曾经一体,知己知彼,就算张禄旭还有什么李玄都未曾察觉的后手,也逃不过巫咸的法眼。不过在外人看来,却误以为李玄都说的是秦清或者李道虚,便没有多问。

    李玄都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正所谓破后而立,我两次破境,都先经历了一次大劫,这女子有今日之经历,不说前途无量,也是大有可为。蜀山剑派日后能否更进一步,说不定要应在她的身上。”

    齐饮冰闻听此言,一时间竟是有些惊疑不定,望向孙玉纤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凝重。

    李玄都将孙玉纤交给兰玄霜,问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唐婉道:“被光明教囚禁之人,俱已救出,另外光明教弟子,大多伏诛,还有部分人请降,应

    该如何处置,还请清平先生示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分开审问甄别,让他们相互检举揭发,最后再对照印证。若是血债累累、十恶不赦之人,直接处死。罪责较轻之人,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至于那些被胁迫、裹挟之人,可以直接释放。其中尺度,请唐夫人自行把握。”

    “是。”唐婉应下。

    李玄都又望向季叔夜和张鸾山:“受伤之人,要尽力救治。不幸身死之人,要好生抚恤,将后事料理妥当。此二事有劳两位道兄。”

    季叔夜和张鸾山分别应下。两人都是执掌宗门之人,这类事情都是轻车熟路。

    李玄都最后望向司空道玄:“至于儒门那边,我身为外人,不好多言插手,就请大祭酒自行安排吧。”

    司空道玄微微点头。

    李玄都环视一周,看到了站在施宗曦身旁的姚湘怜,不过此时的姚湘怜好像是根本不认得李玄都,满是见到大人物的惶恐。

    李玄都只是略微思量,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巫咸和姚湘怜的关系并非夺舍,也不是附体,而是融合,所以不存在一体双魂的状态,更像是一枚铜钱,一体两面。正面是姚湘怜,反面是巫咸,此时应该是姚湘怜占据主导,而巫咸则如白天的明月一般隐没不见。

    李玄都的目光只是略微一顿,随即便从姚湘怜的身上掠过。旁人也不会多想,毕竟此事就是因姚湘怜而起,李玄都着重关注下姚湘怜也是应有之意。

    然后李玄都发现少了一个关键人物,不由问道:“为何不见紫燕山人?”

    这次是秦素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遍,从云尊者以大阵分散众人之后,就再无人见过这位儒门隐士。

    李玄都皱起眉头,神念缓缓发散开来。

    人无信不立,李玄都之所以能让许多人折服就是因为他一直信守承诺,这也是他与地师最大的不同。既然这次是道门和儒门联手,双方是盟友,那么他断然不会行背刺盟友之事,不会坐视紫燕山人遭遇不测而无动于衷。

    便在这时,李玄都心中响起巫咸的心声:“此人倒是有几分运气,他此时被困在一处墓室之中,从中寻到了巫姑她们留下的骨杖,由此得了她们的传承。”

    李玄都虽然没有经历过姚湘怜的梦境,不知道四位大巫就是以四根骨杖杀了巫咸,但也知道这座陵墓是巫姑等四位大巫修建,所以并不惊讶,而是以心声问道:“那个怪物会不会逃到现世之中,祸乱人间?”

    巫咸以心声回答道:“不必担心,点燃神火之后,它本身就是‘光明天’的一部分,哪怕吞噬了张禄旭,也只是让‘光明天’换了个主人,如果它敢以本体现世,必遭天谴,而且光明教已经覆灭,也没有信众作为容器供它降临。”

    李玄都放下心来,这才问道:“紫燕山人如今身在何处?”

    巫咸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似乎正在渐渐远去:“他很快便会脱困而出……”

第三百一十九章 收尾

    李玄都从巫咸口中得知紫燕山人安然无恙之后,将此事告知了其他人,虽未明说紫燕山人得了四位大巫的传承,以免暴露巫咸的存在,但也点出紫燕山人另有机遇,不必担心。

    司空道玄和施宗曦听到李玄都如此说,也放下心来。

    果不其然,不多时后,紫燕山人安然无恙地从陵墓地下部分回到了地上的幽冥谷,不过未见四位大巫的骨杖,想来是被他收入了须弥宝物之中。

    紫燕山人原本还想了一番说辞,应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去向,却不曾想刚刚现身,就听兰玄霜开口道:“恭喜山人得了机缘,有望更进一步。”

    紫燕山人一惊,然后就看到了被众星捧月的李玄都,随即明白,定是李玄都窥破了自己的行踪,愈发忌惮李玄都。不过他脸上不显,微微一笑:“惭愧,惭愧,未能尽力,不知那五魔教主如何了?”

    兰玄霜道:“清平先生亲自出手,五魔教主已然伏诛。”

    因为涉及到巫咸的缘故,李玄都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在紫燕山人的眼里,便是李玄都默认了这个说法。

    紫燕山人强压下心头的震惊,缓缓道:“清平先生神威无量,修为通天,佩服,佩服。”

    李玄都淡淡一笑:“多赖诸位勠力同心,绝非我一人之功。”

    接下来便是收拾残局,光明教在此扎根多年,除了生魂葫芦等物事之外,还有大量金银,暂未统计数目,司空道玄代表儒门表态不取分毫,按照李玄都的意思,这些金银悉数充作公用,一部分拿出来分给出力最多的唐家堡、妙真宗、蜀山剑派,另一部分用来抚恤伤亡之人,最后剩余运往终南山。

    至于这处幽冥谷,李玄都也不打算就此废弃,毕竟此地还有一个怪物巫咸,所以李玄都打算将整个幽冥谷以阵法封禁起来,再派人看守,严禁其他人入内,以防又节外生枝,生出变数。

    这不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并非三两日就能完工。李玄都还要通过“镜中花”赶回帝京,所以要委派一名可靠之人。

    李玄都想了想,决定还是将此事交给唐婉、齐饮冰、季叔夜三人,毕竟三家都是蜀州地头蛇,其他人距离太远,难免不便。

    三人并无异议,应承下来。主要由妙真宗负责阵法,针对“光明天”,唐家堡负责设置机关,针对生人,如盗墓贼之流。蜀山剑派在最外围设置剑阵,毕竟还要派遣部分弟子轮流值守,剑阵便是用来保护这些值守弟子的。

    因为“镜中花”和“水中月”可以维持大概十二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李玄都又担心澹台云会去而复返,所以李玄都没有第一时间离去,决定继续停留片刻。

    只是始终不见澹台云的踪影,想来是澹台云知道机会已逝,不再强求。

    另一边,石无月率领的援军也已经距离不远,于是李玄都放下心来,又特意交代秦素,待他离开之后,除了带走“镜中花”,也要把孙玉纤和姚

    湘怜也一并带回帝京,至于其他细节,等回京之后再慢慢细说。

    不过在此之前,李玄都还有一事要顺带解决。

    其实李玄都还未真正凭借一己之力击杀过任何一位长生之人,哪怕是对付宋政,也是借助了另外一位鬼仙之力,也就是被镇压在锁妖塔中的苏蓊。

    李玄都答应过苏蓊,要帮她寻回丢失的狐族重宝,此事着落在张鸾山的身上,正好李玄都这次来到蜀州,距离天苍山不远,又见到了张鸾山,便想把此事也做个了结。

    李玄都与张鸾山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说道:“上次我在大真人府托付了安宁兄一件事,不知安宁兄是否还记得?”

    “自然记得。”张鸾山道,“约在二百多年前,有一个自称青丘山主人的魔头曾经祸乱江湖,最后被风字辈的第二十七代大天师诛杀,其宝物也被收藏在大真人府的玄武殿中,紫府离开大真人府后,我就亲自到玄武殿查看相关名册,那件宝物名为‘青雘珠’,老祖宗亲自标注为不能为人所用,我也尝试过了,的确不能驾驭。”

    “这就对上了,苏蓊曾经说过,这是狐族至宝,外人难以使用。”李玄都道,“不知张兄能否将这‘青雘珠’物归原主?”

    张鸾山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颗通体青色的珠子,自行悬空,忽明忽暗。然后张鸾山将珠子送至李玄都面前:“就请紫府代劳吧。”

    “多谢。”李玄都接过“青雘珠”,将其收入“十八楼”中,然后化作阴火,往天苍山的锁妖塔遁去。

    锁妖塔还是老样子,前五层洞天仿佛“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虽然空间广阔,但环境恶劣,无甚可说。到了第六层洞天,空间骤然缩小,与第七层洞天一样,好似地宫。第八层洞天更小,却不见阴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纵横交错,如传说中的桃花源一般。

    李玄都刚刚进入第八层洞天,苏蓊便已经察知,直接现身。

    她也还是老样子,身着白衣,青丝如瀑,肤白胜雪,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情于一身,一股微不可查却又动人心魄的气息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苏蓊主动开口道:“李公子所为何来?”

    李玄都也不废话,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青雘珠”,说道:“为履约而来。”

    苏蓊见到李玄都手中的“青雘珠”,眼神一亮,语气变得柔和:“李公子当真是重信守诺之人,说到做到,妾身佩服。”

    李玄都仍是托举着“青雘珠”,没有急于将其交给苏蓊,缓缓说道:“我也说过,以夫人的身份,不适合重回人间,还是飞升为好,不知夫人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蓊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过儿良久,苏蓊方才开口道:“我对人间已无留恋,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唯独青丘

    山让我放心不下。我若飞升,便要委托李公子将‘青雘珠’送回青丘山,说句得罪李公子的小人之言,以李公子的境界修为,若是心生歹念,青丘山只怕会万劫不复。可如果是我亲自送回去,只怕李公子要不放心了,担心我借此机会逃走,然后报复当年围剿我的各大宗门。”

    李玄都并不否认:“夫人明鉴。”

    苏蓊再度陷入沉默之中。

    李玄都道:“夫人,我今天时间有限,还要返回帝京,若是夫人一时半刻之间无法下定决心,那么我们改日再议。”

    正在天人交战的苏蓊点了点头:“也好。我等了多年,不在乎多等几日。”

    李玄都收回“青雘珠”,转身离开了锁妖塔洞天,又重新回到幽冥谷。

    毕竟是长生境修为,又都在蜀州境内,一来一去也不过用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镜中花”的剩余时间还有许多,不过李玄都担心帝京那边会有什么突发情况,还是决定立刻离去,与秦素一起去了祭坛所在的地下大殿。

    来到此处,大殿中再无旁人,李玄都与秦素说了先前“光明天”中的大概经过,并且点明了巫咸的身份。

    秦素没有想到巫咸竟然与姚湘怜成了同一个人,这才明白李玄都为何点名要把姚湘怜带回帝京。

    李玄都看了眼遍地的生魂葫芦,对秦素说道:“这些已经废弃的葫芦,通通焚毁。若是还有尸骸,便找个风水宝地葬了,就当入土为安。至于还未开启的生魂葫芦,都交给大天师,在这方面,正一宗是行家,让他派人举办法事为其超度,希望这些魂魄能够重归于天地之间。”

    秦素点头应下,说道:“过去都说紫府剑仙杀性极重,如今的清平先生倒是有几分慈悲了。”

    李玄都笑了笑,“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吧。”

    说罢,李玄都又将目光转向祭坛,这是张禄旭降临的关键所在,不过随着张禄旭被怪物巫咸所吞噬,祭坛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再无先前的堂皇气派。

    李玄都略微沉吟,对秦素说道:“素素,你且后退。”

    秦素依言后退。

    然后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显化六劫之力,直接作用在祭坛之上,一时间祭坛上显现诸般异象,发出沙沙声响,就好似是蚕食桑叶。

    不知这祭坛是以什么材料建成,异常坚固,哪怕没了神力庇护,仍旧在六劫之力的侵袭之下坚持了小半个时辰才化作飞灰,什么也没剩下。

    做完这些之后,李玄都转身进入“镜中花”之中,然后“镜中花”迅速变回原本大小,被秦素接在手中。

    秦素收好“镜中花”,转身离开了此地。

    接下来,抛开儒门中人不谈,秦素会与兰玄霜、孙玉纤、姚湘怜通过邀月洞天先一步返回帝京,而张鸾山、季叔夜、唐婉、齐饮冰以及马上赶到此地的石无月,还要留在幽冥谷中负责接下来的收尾善后事宜。

第一章 人言可畏

    在帝京城,提到姚家,大家未必就以为是御史府,毕竟帝京城的权贵人家也不仅一个姚家。但提到御史府,人们却知道那就是姚家,不算帝京的顶尖权贵,也是一等权贵之家。

    普通御史和翰林一样,算不得什么,可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却是正二品大员,左副都御使协理院事,是正三品大员。右都御史、右副都御使为外放总督、巡抚之加衔。换而言之,左副都御使是都察院的第二号人物,地位相当于一部侍郎。

    姚家小姐走丢一事,最近闹得满城风雨,最开始说是被拍花子给拐走了,本来许多人家是当笑话看的,毕竟拍花子怎么能进到深宅大院之中?肯定是这位姚家小姐不守规矩,自己跑出去的,家教不严的名头是坐实了。可后来的局势就变得诡异起来,好像牵涉到什么魔教,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纷纷出面,严查城中的魔道中人,闹得帝京城中的权贵人家也是人人自危,都看管好家中子女,不使其轻易出门。

    此事的最后结果自然是魔道中人被剿灭,姚家小姐也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帝京。不过经此一事,姚家小姐算是在帝京城中出了大名,而且不是什么好名声。

    虽然姚湘怜在此事之中是受害之人,但回到帝京后面对的并非是安慰和同情,反而是最大恶意的流言蜚语和背后议论。

    这也是许多女子受了欺负失了清白之后反而不敢声张的缘故。

    有人说姚家小姐中了邪,回来后就痴痴傻傻,已经成了个傻子。

    还有人说,姚家小姐根本不是被拐走,而是与人私奔,被人给卖了。

    更有甚者,许多人信誓旦旦地说这位姚家小姐已经被那些凶神恶煞的魔道中人给糟蹋了,比半掩门里的窑姐还不如,好似他们就是亲眼所见,甚至是亲身经历之人。

    男人叹息世风日下,女人讥讽她自作自受。

    真相究竟如何,没人关心,人们只是借着这个由头尽情发泄自己心中的情绪罢了。

    换句话来说,姚湘怜的名声彻底毁了,成了一个笑话。

    至于那桩婚事,自然是没了下文。虽然两家是世交,但世风如此,如果真让姚湘怜带着这等名声进了家门,他们也要跟着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资,还要连累家中未出阁女子的名声,日后不好嫁人。这便是人言可畏了。

    姚中丞将女儿关在家中,不让她出门半步。

    其实到了这一步,换成其他大户人家,多半要将这个女儿活活逼死,或者干脆是自己执行家法,以此来维护家族名誉,不使家族蒙羞。

    可姚中丞就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是老来得女,平日里视作掌上明珠,才会将她娇惯成这般性子,如何能下得了手?只能是将其关在家中罢了。

    更让他心忧的是,女儿不哭也不闹,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怔怔出神,怎么看都是萌生死志的样子,于是他好生嘱咐了丫鬟们,要看管好小姐,不能有半点松懈,千万不能让她寻了短见。

    因为这事,他的老妻

    又病倒了,本就是上了春秋的人,又是冬天,这一病便看不到头,而且人生七十古来稀,一病不起也是寻常,哪怕权贵人家也不能幸免。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姚中丞好似老了十岁,本来保养得当看着像四十多岁之人,现在看着像五十多岁的老人。

    好些老友见他这般模样,也都劝他,不管多么舍不得女儿,为了老姚家的名声,都得做个决断,嫁人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能是让她出家做个道姑或者尼姑,也算是有个交代。

    姚中丞心中不愿,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如今道门势大,女子出家多是奉道,也就是做道姑。此道姑不是正一道或者太平道这种可以嫁娶的女冠,而是不能嫁娶的全真道。玄真大长公主便是如此,这才被先帝赐了“玉盈法师”的称号,并在城外修建了一座玉盈观。

    不过就算要出家,也不是随便就出家了,总要有个师父才成。

    正当姚中丞踌躇不定的时候,来了个意外之客,却是万象学宫的候补大祭酒施宗曦,她先回了万象学宫一趟,然后才来帝京,所以晚到了些时日,这次因为姚湘怜的事情专程拜访姚中丞,听到姚中丞有意让女儿出家之后,虽然不甚赞同,但也没有好的办法。

    对于姚湘怜的处境,施宗曦心中满是感慨,什么叫舌头压死人,什么叫人言可畏,今日一见,方知可怖。不过她好歹与姚湘怜相识一场,也不忍见她沦落到如此不堪境地,还是想要帮上一把,于是她离开御史府后,因为如今儒道两家关系缓和的缘故,又去拜访了栖霞县主徐婉,也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阴阳宗新任宗主上官莞。

    上官莞的身份特殊,既是上了玉牒的宗室,又是地师的弟子,还是李玄都的心腹之人,与各方势力都有交集。

    于是在上官莞的引荐下,施宗曦又见到了玄真大长公主,说了有关姚湘怜的事情,想要请玄真大长公主出面将姚湘怜收为弟子,这样一来,看在玄真大长公主的面子上,那些说闲话的人也会收敛几分。

    施宗曦毕竟身份不同,又请动上官莞出面,玄真大长公主不好拒绝,再说这也不是什么事关朝局的大事,于是玄真大长公主只是略微沉吟后便答应下来。

    御史府内宅,姚湘怜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氅,坐在廊下,正在看书。

    昨天下了一场小雪,她在院子里歪歪扭扭地堆了一个小雪人,两个眼睛不仅不一般大,还一上一下,眼歪嘴斜,似乎在笑话现在的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她足不出户,但是从周围人的态度中,一些只言片语中,还是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姚湘怜没想到,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般地步,她本以为安然回到帝京,便又能回到从前了,毕竟老话都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这是大难之后还有大难,不死不休。

    她本就是个心气高的,否则也不会想着拿捏未婚夫,哪里受得了这般境

    遇?几次想要寻了短见,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人事不知,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她也想过绝食,可一觉醒来,却发现丫鬟们准备好的饭食被吃得干干净净。

    在丫鬟们看来,小姐虽然与以前不大一样,但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也不多话,更不像以前那般使性子耍脾气,反而是更好伺候了。

    姚湘怜不是傻子,立时联想到自己做过的那几个梦,心中又生出几分害怕来,毕竟鬼神之事,可不是能一死了之的,她也见过光明教的手段,说不定死了也不得解脱。

    这一切自然是巫咸的手段。

    如果巫咸是夺舍、附体,姚湘怜一死了之,正好是把身体让给了巫咸,可巫咸这次是与姚湘怜融合,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巫咸反而不能让姚湘怜去死。

    正所谓福祸相依,张禄旭为了将巫咸这个负累分离出去,选了姚湘怜作为巫咸的容器,是祸事。可也正是因为巫咸,姚湘怜才没有因为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所谓的想不开,其实都是一时的,只要没有死成,就很难再有勇气死第二次,姚湘怜经过这么些变故,反而不想寻死了,只是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每日待在家中看书。

    说到书,自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各种经典,多是些话本。最近帝京城中兴起了一股“青萍风”,意思是指青萍书局出版的话本,风格比较一致,所以被统称为“青萍风”,相较于过去的话本,少了许多三教义理,多了些天马行空,以江湖故事为主,仙侠为辅,让人耳目一新。

    姚湘怜如今看的话本名为《女剑仙》,说的是天下间正魔之争的故事,主角是个叫李紫云的女子,出身蜀山青城剑派,机缘巧合之下在昆仑仙门得了三清祖师传下的‘青萍剑’,又在东海三仙岛收服了异兽九尾天狐,吃下了一枚万年朱果,还得了前辈仙人所留的“八卦仙衣”。姚湘怜已经看到李紫云在大雪山瑶池圣地破了圣女留下的棋局,要被圣女传授万年功力。

    看到这里,姚湘怜忍不住在心中暗想:“我若有如此机缘该有多好?也不必被拘束在帝京城中,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得?”

    便在这时,丫鬟急匆匆地过来,禀报道:“小姐,小姐,有贵客到访,老爷请你出去拜见。”

    “贵客?拜见?”姚湘怜一怔,放下手中的书本,“我又不是男子……哪个贵客要见我?难道是女客?”

    丫鬟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是玄真大长公主!”

    姚湘怜吓了一跳:“大、大长公主?她来做什么?”

    丫鬟低声道:“小姐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听说、我听说……”

    “听说什么?你要急死我。”姚湘怜忍不住抓住丫鬟的衣袖。

    丫鬟无奈,环顾四周后小声道:“小姐也不要着急上火,老爷好像、好像要让小姐拜玄真大长公主为师,出家做道姑去。”

    姚湘怜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第二章 六部十二人

    不管姚湘怜多么不情愿,还是去拜见了玄真大长公主。

    玄真大长公主已经从施宗曦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知道姚湘怜不是传言中那么不堪,见她脸色雪白,显然这段时日以来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没有让她多礼,反而是好言抚慰了几句,然后便让姚湘怜退下了。

    如此一来,算是定下了此事。毕竟出家是权宜之计,没有必要弄出太大的排场。

    过了两日,姚湘怜带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家门,坐上马车,去往城外的玉盈观。临行前,姚湘怜的娘亲拖着病躯与她说了一晚的话,最后母女两人又抱头痛哭一场。

    虽然玄真大长公主的温和态度让姚湘怜心安不少,但想到以后就要与青灯为伴,见不到父母,更何况前不久她还是待嫁之身,不由悲从中来,在马车中暗自垂泪。

    马车缓缓前行,因为挂着玉盈观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顺着山路来到玉盈观的大门前。

    姚湘怜哭过之后,心情缓和许多,用手帕擦了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掀起马车的窗帘,朝外望去。

    一座道观随之映入眼帘。

    虽然玉盈观比不得大报恩寺,但毕竟是皇家道观,占地极广,气派非凡。除了道观本身之外,还有挂在道观名下的各种良田上千亩,绝非普通小道观可比。

    姚湘怜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受不得清苦,如今看到玉盈观的气派,不由心中暗忖:“我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弟子,想来不会受到苛待,最起码丝绸衣服还是能穿的,就是不能吃荤,要吃素。”

    她正想着这些的时候,马车外面传来声音:“请小姐下车吧。”

    姚湘怜把自己的小包袱抱在怀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起身走出马车。

    外面站着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妪,嘴角下垂,满面煞气。

    姚湘怜有些害怕,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老妪。

    “请小姐随老身来。”老妪略微打量了下姚湘怜,转身领着她朝玉盈观走去。

    姚湘怜抱紧了自己的小包袱,跟在后面。包袱里放着许多面额不等的银票和一些太平钱,大概有四千银子,对于为官清廉的姚中丞来说,已经是小半家当。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是江洋大盗,只要手中有钱,在大牢中也能好酒好菜,没钱只能吃猪食。还有犯人流放,到了流放之地,若是有钱孝敬,便能免去杀威棒,再有钱上下打点,不但没有镣铐加身,还能得个好差事,甚至能自由行动。可如果没有钱,不仅要被杀威棒打个半死,还要做苦力劳役。

    出家的道观也是如此,不说吃穿用度这些大头,就算姚湘怜想给父母捎个口信,也少不得跑腿钱,所以老夫妻给女儿准备了些银钱,让她用来打点关系,不要受人欺负。玄真大长公主那边,也备了厚礼,请她多加照看。

    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姚湘怜随着老妪走入道观之中,跨过门槛后又回头望去,在她身后,玉盈观的大门缓缓

    关闭,她的眼圈又是红了,却不敢出声,更不敢流泪,拼命憋住,只让眼泪在眼圈里在眼眶里打转,可到最后还是打湿了手中的包袱。

    老妪领着姚湘怜来到一处偏殿外,却不进去,而是低眉敛目道:“就是这里了,小姐请进吧。”

    姚湘怜犹豫了一下,缓缓走进偏殿。

    偏殿中供奉着一尊太上道祖,除了香案上的香烛之外,再无其他灯火,显得有些昏暗。

    不过出乎姚湘怜的意料之外,玄真大长公主并不在此地,只有一名年轻女子正背对着自己,面朝太上道祖像负手而立。

    姚湘怜不敢贸然上前,抱着包袱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年轻女子转过身来,望向姚湘怜。

    姚湘怜这才看到女子的相貌,当真是花容月貌,肤白似雪,头上戴着一个金色的香冠,气度不凡,显然不是寻常人等。

    姚湘怜有些气势不足,小声问道:“请问……”

    女子微微一笑:“我姓秦,单名一个‘素’字。姚姑娘不认识我了么?当初还是我送你回帝京城的。”

    “是……是么?”姚湘怜有些迟疑,现在回忆自己回到帝京的过程,竟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就好像是一觉醒来便从幽冥谷回到了帝京。

    秦素道:“看来姚姑娘是不记得了。”

    姚湘怜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困意袭来,眼皮渐渐垂了下去。

    再有片刻,姚湘怜已经是变了一个人。

    秦素先是设下了禁制,然后见礼道:“大巫师。”

    巫咸感慨道:“自从来到这座帝京城,小姑娘不止一次想要寻死,连我都受到影响,现在终于是逃了出来。”

    秦素道:“人言可畏。”

    巫咸开门见山道:“秦姑娘来见我,恐怕不是叙旧吧。”

    当初正是秦素带着姚湘怜通过邀月洞天返回帝京,一路下来,两人已经相熟。

    秦素也不是喜欢兜圈子之人,所以并不否认:“紫府有事要与大巫师商议,不过他暂时脱不开身,便由我代他前来。”

    “清平先生有话要说。”巫咸因为受到姚湘怜的影响,性子变了许多,并不古板,反而有些活泼,“那我自然要洗耳恭听。”

    秦素略微斟酌言辞,说道:“先前在来帝京的路上,我已经与大巫师说过紫府的志向所图。我们二人为了行事便宜,建立了一个秘密结社,假托‘太平客栈’之名,行阴私之事。”

    巫咸微微点头。

    秦素继续说道:“最早的时候,客栈共有六人主事,成员若干。时至今日,已经有些不大合乎事宜。于是紫府入京以后,便停了客栈的每月例会,着手改制。现在客栈规模日大,六位主事之人难免捉襟见肘,所以他决定在六位主事之人的基础上再增扩一倍,也就是十二位主事人,其中六名正手,六名副手,大致就是类似于于尚书和侍郎。”

    巫咸开口道:“这让我想起了灵山十巫。”

    秦素继续说道:“客栈分为六部

    ,十二位主事人,两两搭档。就拿我和紫府来说,原本我和紫府各领一部,现在紫府让出他的那一部交给别人,与我共领一部,他是正手,我是副手。其他五部也是如此,如今还有几个位置空缺,不知大巫师是否有意?”

    这次李玄都改制客栈,原本的架构六部不变,还是东主、掌柜、跑堂、厨子、杂役、账房,只是增加了副手,同时各人的职位有所变更。

    李玄都与秦素都归入东主这边,李玄都为正,秦素为副。宁忆接替李玄都成为掌柜的正手,副手暂时空缺。厨子的正手和副手都暂时空缺。李非烟仍旧是跑堂的正手,石无月担任副手。上官莞出任杂役的正手,增设陆雁冰担任杂役的副手。账房这边,暂时只有李如是。

    如此一来,东主、跑堂、杂役三部已经满员,掌柜、账房各缺一人,厨子空缺两人,总共还有四个人缺额。

    同时李玄都再次明确了各部的职责。东主人数最少,主要负责决策;掌柜负责统筹兼顾,人事变动,联络调度,执行决策;跑堂人数最多,负责统领分散、蛰伏于各地的伙计,以收集情报为主;厨子负责对内刑罚和对外刺杀;杂役负责查漏补缺,处理各部职责以外之事;账房负责度支、统计、考功、名册等等。

    秦素还给六部取了另外一套名字,东主居首位,是天部;掌柜承接东主,居次席,是地部。然后账房手握财政大权,万事无钱不行,排在头一个,是春部;跑堂人数最多,如繁花锦簇,是夏部;厨子主杀戮之事,秋天肃杀,是秋部;杂役职责最广,又没有具体职责,好似冬天白茫茫一片,是冬部。春、夏、秋、冬四部并无具体高下之别。

    巫咸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说道:“蛇无头不行,就算当年的灵山十巫,也有主次之分,想来客栈同样不会例外。”

    秦素早就料到巫咸会有如此一问,说道:“客栈是紫府一手创建,自然以他为首,不过紫府绝无君臣之想,只是共谋一事,总要有个一锤定音的决断之人,否则便要陷入扯皮推诿之中。若是大巫师不愿留在客栈,想要效仿巫彭离开灵山,紫府绝不阻拦。”

    巫咸笑了一声:“我当年并非不想阻拦巫彭,而是巫彭有巫阳相助,人多势众,我已经阻挡不住了。”

    若是以前的秦素,被巫咸用话一堵,必然要好生尴尬,可如今的秦素与李玄都相处时日久了,已经改观许多,只是微微一笑:“是我举错了例子、打错了比方,还望大巫师见谅。不知大巫师意下如何?”

    巫咸沉吟道:“既然如此说了,我倒是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秦素听得巫咸如此说,便将六部的情况如实告知,然后说道:“以大巫师的身份,自然不能屈居副手之位。正好厨子,也就是秋部,正手空缺,不知大巫师是否愿意担任此部主事之人?”

    “刑罚杀戮之事。”巫咸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可以。”

    秦素脸上有了笑容:“我会尽快定下副手人选,然后征求大巫师的意见。”

第三章 钱之二事

    李玄都之所以不能亲自来见巫咸,是因为他还要见另外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进京的陆夫人。

    李玄都治理宗门,不喜欢一人独治,更喜欢三人共治。他打败张静沉后,将正一宗交由张鸾山、颜飞卿、张岱山三人,而他接手太平宗并废黜了沈元重的大长老之位之后,同样是如此格局,除了他这位宗主之外,还有沈元舟和陆夫人从旁协助,三人共同执掌太平宗大权。沈元舟负责宗务,陆夫人负责生意经营。

    这次陆夫人进京,是有要事与李玄都商谈,而此事不好在“小紫府”中去谈。若是以前,李玄都还要担心陆夫人的安危,不过现在有了邀月洞天,不仅大大缩短了行程,而且安全同样得到极大保证,这也是李玄都同意陆夫人进京的关键所在。

    说到陆夫人,她的本名少有人知,就连李玄都也不大清楚,更不曾刻意探究。直到最近,李玄都才从陆雁冰口中得知了陆夫人的本名,叫作陆时盈。毕竟清微宗的陆家和太平宗的陆家本是同宗,甚至可以追溯到太平道鼎盛时期,直到无忧谷一战清微宗和太平宗分家,才分成了两支,可辈分还是相通的,这些年也有往来。

    其实各大宗门内部门阀化已经成为常态,不说李家、秦家、张家、沈家、陆家等,就是李玄都的二师兄张海石,也并非全然没有来历,虽然张海石与正一张氏没有关系,但多半能与张禄旭论上亲戚,都是当年太平道张氏的旁系子弟。

    门阀化必然会导致死水一潭,各大宗门也有预见和应对,那就是以师徒为纽带引入外姓弟子,若是外姓弟子足够优秀杰出,同样可以出任宗主之位,这也是宗门与门阀世家的不同所在。所以哪怕是门阀化最为严重的正一宗,也不曾规定宗主世袭罔替,只是大天师之位由张家子弟代代传承,宗主之位还是师徒传承。

    在这一点上,李家最为激进,直接实行女婿、义子传承制度,儿子和女儿的好坏是上天注定,没得选,可义子和女婿却是有得选,这让李家被人称作披着家族外衣的宗门,也让李家人才辈出,更胜正一张家。

    此时李玄都的书房中,除了李玄都和陆夫人之外,还有陆雁冰作陪。

    按照家族辈分来说,陆夫人与陆时贞同辈,算是陆雁冰的姑姑一辈。不过从师承上来说,李道虚与沈老先生同辈,司徒玄策、张海石与沈大先生平辈论交,陆雁冰倒是与陆夫人同辈了。

    归根究底,都是因为李道虚在司徒玄策死后又起了收徒之念才造成这种局面,按照正理来说,李玄都、陆雁冰应该与秦素等人同辈才对,而不是与秦清等人同辈。

    陆夫人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两人之间相隔了一张书案,陆夫人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方锦盒,大约砚台大小,放在书案上翻开盒盖,然后将锦盒转向李玄都。

    锦盒中垫着丝绸,整齐排放着六枚样钱,分别是:无忧

    钱、太平钱、壹圆、半圆、小圆,以及配套的铜钱。

    这便是不能在“小紫府”中密谈的缘故,李玄都还是要亲眼看一看实物的。

    陆雁冰站在旁边,也朝锦盒中望去。

    李玄都从中拿起一枚壹圆,只见其通体银白,大体与他上次所见的样钱相差不多,取消了正中的方孔,变成一个整圆,在正面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是“万世承平”四字,原本的方孔位置则被两个字取代,正面是一个“壹”字,背面是一个“圆”字。

    不过这次又有了改进,为了防止假冒,银币边缘不再光滑,增加边齿,大小一致,深浅一致。

    陆夫人道:“边齿、图案、文字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用料,假钱或钢铁做胚、或铜铅做胚、或铝锡做胚,其色度偏暗,无光泽。用火烧后便丑态百出,或断裂、或变形、或散化。而我们的真钱火烧不变形、不变音,清洗后雪白有亮光,这是假钱万万做不到的。”

    陆雁冰问道:“若是做假钱之人也用真材实料呢?”

    陆夫人一笑道:“那就是真金白银了,哪怕他们不铸成钱,同样能花出去,倒是多此一举了。”

    陆雁冰不由老脸一红,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李玄都放下银圆,问道:“平常时候要看真伪,总不能放在火里烧一烧,还有什么办法?”

    陆夫人道:“除了火烧之外,还能看银质色泽、边齿,称重量,同样大小,假钱会轻一些,再有就是吹一吹。”

    说罢,陆夫人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住银圆的正中心,一吹银圆的竖边,只听得尾音悠长而清亮,然后说道:“若是假钱,因为铅比较重比较软,不容易震动发音,其他金属,其发音尖长,也很容易分别真伪。”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拿起半圆,比起壹圆小了许多,轻薄许多,含银量也相差甚多,同样是个整圆,不过正面不再是刻有“天下太平”,而是“家宅平安”,背面是“吉祥如意”。

    最后是小圆,重量更轻,面积更小,所以干脆不再刻字,而是刻有嘉禾之图案,所谓“嘉禾”是指生长奇异的禾,古人以之为吉祥的征兆,亦泛指生长茁壮的禾稻。典出《尚书·周书·微子之命》:“唐叔得禾,异亩同颖,献诸天子。”铸在钱币之上,寓意重视农桑,以民生为本。又取其家和之谐音,寓意“家和万事兴”之意。

    最后就是铜钱,与小圆倒是区别不大,只是换了材质,以铜为主,以铅为辅。

    陆夫人道:“中圆等同半个壹圆,也就是半两银子。小圆等同一钱银子。其他便以铜钱作为补充。这是我们统一铸造配套的铜钱,用料是铜九五、铅四、锡一的红铜,一千文兑换壹圆,五百文兑换中圆,一百文兑换小圆。”

    李玄都很是满意,说道:“陆师姐辛苦了。”

    陆夫人微微摇头道:“早已准备多年,几代人

    的心血,我谈不上辛苦。”

    李玄都将锦盒盖起,收入“十八楼”中,说道:“这份样钱,我会派人送到辽东去,也请秦赵二公看一看。”

    陆夫人点头表示明白。

    李玄都又道:“除了样钱一事,我还有一事要与师姐商议。”

    陆夫人一怔,随即说道:“宗主请讲。”

    李玄都斟酌了下言辞,说道:“我这次不是以太平宗宗主的身份与师姐商议此事,而是以李玄都的身份与师姐商议。”

    陆夫人脸色凝重几分,沉声道:“紫府请讲。”

    李玄都缓缓道:“我此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天下太平’这四个字,兵法之道讲究正奇相合,以正合,以奇胜,所以我为了行事便宜,建立了一个秘密结社,假托‘太平客栈’之名,行阴私之事。”

    陆夫人讶然道:“太平客栈?”

    李玄都笑道:“那时候我还不是太平宗的宗主,成立结社便是在一家太平客栈之中, 所以便以此为名。”

    过了片刻,陆夫人才渐渐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喃喃道:“这可真是缘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将‘太平客栈’分为六部,分别是:东主、掌柜、账房、跑堂、厨子、杂役。素素觉得不好听,又取了新的名字,分别是:天、地、春、夏、秋、冬六部,共十二名主事人,两两搭档,六正六副。如今我是天部的主事人,素素是我的副手,冰雁则是冬部的副手。我现在想要邀请师姐担任春部的主事人,也就是账房的主事人,不知陆师姐意下如何?”

    陆夫人本就是清平会的成员,还是李玄都在太平宗的左膀右臂,对于李玄都的想法和做法并不惊讶,对于加入太平客栈也不如何抗拒,她沉思了片刻,问道:“账房主要负责什么?”

    李玄都道:“账房负责度支、统计、考功、名册。现在云何担任账房的副手,由他负责统计、考功和名册,而师姐只要负责度支一项,也就是财政大权。”

    陆夫人并未觉得李玄都轻视自己,反而觉得对自己格外重视,虽然账房的四项权柄中李如是掌握了三项,但陆夫人很明白,财政之权要远超其他。

    朝廷六部,负责官员升迁考评的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是为六部之首,而掌管财政的户部尚书则被尊为地官。礼部尚书为春官、兵部尚书为夏官、刑部尚书为秋官、工部尚书为冬官,都要稍逊于此二部。大魏内阁也有惯例,多是由首辅兼任吏部尚书,次辅兼任户部尚书,其地位一目了然。

    李玄都徐徐说道:“天下事无钱不行,朝廷也好,宗门也罢,其中关键,不外乎是钱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所以这度支之权,尤为重要,非要一个精通此道、擅长持家之人负责不可,我思量想去,唯有师姐能够担当此等重任。”

    陆夫人又沉思了许久,缓缓点头道:“不敢推辞。”

第四章 与虎谋皮

    李玄都之所以在太平客栈增设副手,并非心血来潮,主要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客栈规模一再扩大,难免捉襟见肘。

    第二个原因则是客栈中的许多人都是身兼多职,李非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上官莞是阴阳宗的宗主,宁忆是太平宗的大客卿,石无月是玄女宗的霓裳使,李玄都和秦素也是一宗之主,乃至于后来加入的陆雁冰和陆夫人也都不是白身,不可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客栈中。

    如今太平客栈的十二个人选已经定下了十人。东主:李玄都、秦素;掌柜:宁忆;账房:陆时盈、李如是;跑堂:李非烟、石无月;厨子:姚湘怜;杂役:上官莞、陆雁冰。还剩下掌柜和厨子的副手仍旧空缺。

    这两个人选,李玄都有所考量。

    掌柜副手责任重大,李玄都本来属意上官莞,询问过上官莞的意思,不过上官莞却不太愿意居于人下,她觉得宁为鸡首不做凤尾,与其做掌柜的副手,不如自领一部,哪怕这一部不如掌柜权重,于是李玄都便让她做了杂役的主事人。

    既然上官莞不做这个副手,就需要一个不逊色上官莞太多的人补上。李玄都思来想去,这类人物不在少数,可更多是盟友关系,而不是心腹亲信,比如张鸾山、颜飞卿、宫官、冷夫人。有些人不擅长这类事情,比如兰玄霜,离世时间太长,有些不通俗务,重建皂阁宗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精力,想要如上官莞这般身兼多职,恐怕力有不逮。

    其实李玄都还有个人选,就是老友胡良,可胡良已经明言,不愿过多牵扯这类事情,李玄都和秦素可以夫妻间不分彼此,朋友之间多半不能如此,他还是想与李玄都做纯粹的朋友,李玄都自然不会勉强他。

    至于齐王门客,自成体系,李玄都不打算将其拆分开来,而是统一归在自己名下。

    思来想去,李玄都有了一个大胆的人选,此人不是李玄都的亲信心腹,甚至不是清平会成员,不过颇具才干,那就是曾经与太平客栈有过合作的慕容画。

    慕容画明面上的身份是当年的帝京四大家之一、次辅夫人,实际身份是忘情宗叛逃弟子、慈航宗弟子、梧桐楼幕后主人。

    慈航宗从来就不是一个道德感很强的宗门,有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味,这些年来在江湖上也是毁誉参半,甚至有人将慈航宗与牝女宗相提并论,说牝女宗是红倌人,慈航宗是清倌人。虽然这个说法不好听,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慕容画就是一个典型的慈航宗弟子,如果将白绣裳看作阴阳两面,那么苏云媗继承了她的阳面,功利又不失堂皇,而慕容画则继承了她的阴面,善于依附他人,八面玲珑。

    慕容画原本是忘情宗弟子,韩无垢身死之后,宋政逼宫秦清,西北五宗虎视眈眈,忘情宗上下人心惶惶,一片乱象。慕容画趁机盗走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副本,逃出宗门,被忘情宗的人追杀,白绣裳碰巧路过,出手将她救下。

    慕容画又拜白绣裳为师,不过

    白绣裳没有以慈航宗的名义收慕容画为徒,只是以个人的名义收她为徒,也没有把慕容画带回慈航宗,而是把她安置在帝京城。所以慈航宗中少有人知晓慕容画的身份。

    不过白绣裳并非对这位弟子不管不问,也不曾厚此薄彼,不但传她“慈航普渡剑典”,而且还帮她修成了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故而慕容画修为极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

    太平客栈进京之后,与慕容画多有交集,上官莞与她有些交情,两人也算脾性相投,私下以姐妹相称。

    李玄都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就派上官莞去见慕容画,探一探她的口风,若是她有这个意思,便将她请到这边,与李玄都面谈。

    李玄都与陆夫人交代完关于账房的许多细节之后,宁忆走了进来,轻声道:“紫府,上官宗主回来了,想要见你。”

    陆夫人闻弦知雅意,站起身来:“紫府把这样的重担交给了我,当真是千头万绪,我还要去见云何,就不多留了。”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没有过多的客套挽留,望向宁忆:“阁臣,劳烦你替我送一下陆师姐。”

    宁忆点头应下。

    陆夫人知道如今帝京局势波谲云诡,李玄都这是怕她在出城的路上遭遇意外,再加上她早就与宁忆这位大客卿熟识,故而也不推辞,微笑道:“有劳宁先生。”

    宁忆和陆夫人离开之后,李玄都对陆雁冰说道:“冰雁,把上官宗主和客人请进来吧。”

    陆雁冰应声而去。

    不多时后,三名女子一同走进了李玄都的书房,除了陆雁冰和上官莞之外,还有一个身着斗篷、头戴连体兜帽的女子。

    女子褪下头上的兜帽,露出真容,正是慕容画。

    慕容画行了个万福礼:“见过清平先生。”

    “慕容大家,久仰了。”李玄都拱手还了一礼,然后伸手示意三人请坐。

    待到李玄都在书案后坐下了,三名女子才分而落座。

    李玄都道:“既然慕容大家肯来见我,那么应是答应我的提议了。”

    “不敢当大家之称。”慕容画先是谦逊了一句,“上官妹妹已经与妾身详说了,承蒙清平先生抬举,妾身受宠若惊,不敢不识抬举。”

    李玄都笑了笑:“从白宗主那里论起,我当称呼一声师姐,慕容师姐言重了,谈不上‘抬举’二字,而是请慕容师姐相助于我,若是慕容师姐不愿,我也不会强求。所以我还是要再当面问慕容师姐一句,是否愿意成为太平客栈的地部副手?”

    慕容画没有犹豫,轻声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李玄都笑了笑,说道:“慕容师姐久居帝京,应对帝京情势极为了解,难得慕容师姐来一趟,不如给我们说一说儒门与天家皇室的关系,如何?”

    慕容画也不推辞:“我也是耳闻居多,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指正。”

    上官莞笑道:“姐姐就不要谦逊了。”

    慕容

    画清了下嗓子,说道:“儒门对于皇室渗透极深,过去多年以来,儒门并不直接出面,而是通过明面上的文官和许多暗中手段来制约皇室。太祖、太宗朝时还好,依附于皇室的勋贵势大,可以与文官平分秋色。从仁宗、宣宗开始,文官逐渐压制武官勋贵。到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文官势力达到顶点,除宪宗外,孝宗和武宗之死,都与儒门脱不开干系。比如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在他手中接连医治死了两代帝王,可他竟然能全身而退,吏部尚书与他不和,是反而是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丢官去职,除了儒门,谁还有如此势力手段?甚至我怀疑此人就是早年的儒门隐士之一,如今的七隐士都是他的晚辈了。”

    “当然,我并无确切据,也许要被人说唯阴谋而论,此诚不可取。可要说宫闱无阴谋,官场无诡计,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慕容画顿了一下,“世宗皇帝是外藩入继大统,并非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乃地师之兄,才智不在地师之下。可就算是世宗皇帝,也要受制于儒门之手。”

    “世宗之师,也是其谋主,为世宗登位掌权立有大功,世宗将其从王府长史擢升为阁老兼礼部尚书,不过四个月时间就暴病身亡。”

    “世宗十四岁登基,十余年无子,只得寻求道门之人相助,服用道门丹药,方才在二十六岁有了第一个儿子。若是世宗不曾寻求道门相助,岂不是步了武宗皇帝无子继位之后尘?可就算如此,长子、次子也先后身亡。世宗膝下有八子五女,待到世宗甲子岁数身故,只剩下一子一女,也就是日后的穆宗皇帝和现在的玄真大长公主,其余十一人全部身死。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中,也不至于子女夭折如此之多。”

    “世宗曾遭遇宫变刺杀,险些丧命,世宗垂死之际,众人皆托辞畏罪而不出手,欲要坐视世宗身死,幸有一许姓道门真人冒死相救,方能转危为安。就在数月之后,这位道门真人暴毙身亡,死因却是惊吓而死。”

    “至于如宫殿起火落水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如此种种,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次次如此,还是巧合吗?”

    慕容画道:“由此可见,儒门对于朝廷掌控之深。不过皇帝们也多有反击,从青鸾卫都督府到内廷宦官,再到引道门为外援,尤其是武宗、世宗两代帝王,算是与儒门互有胜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儒门,而道门各宗也因此得以参与朝政,这才有了天宝二年时太后密诏请各宗进京之事。”

    说到这里,慕容画望向李玄都:“如今儒门势力大不如从前,不能再藏于幕后,不得不亲自下场,而太后背靠大剑仙,他们也不好轻动,所以才同意与清平先生联手,他们是想要把清平先生当枪使,让清平先生去对付大剑仙,最好是清平先生与大剑仙两败俱伤,都无力干涉朝局,小皇帝就又是他们手中的皮影了。”

    书房中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李玄都说道:“慕容师姐所言甚是,与儒门联手,的确是与虎谋皮,不可不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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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