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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问计

    慕容画所说的这些,李玄都自然想过,也明白其中道理,不过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李玄都最为苦恼所在,不是上层之间的几次宫变式厮杀,而是如何改变下层建构。

    整个天下,就像一座楼阁,什么样的地基,决定了能建造怎样的楼阁。换而言之,是下层建筑决定了上层建筑,所以想要改变楼阁,也必然要自下而上地去改变。

    仅凭李玄都一己之力,他只能改变一下上层建筑,却无法改变极为广阔的下层建筑,这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去做。

    所以地师才要执念于做皇帝,李玄都也要与辽东联手。

    推行新币之事,李玄都曾与秦清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因为如今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若是能改革币制,一则有利于民生,二则改善税收,三则是打击大魏朝廷的威信。一个正统朝廷,却连统一钱币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至于朝廷为何不能推行,则与火耗有一定关系,所谓“火耗”是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张肃卿早在穆宗年间主政时就开始了新政的试行,其中一条是赋税一律征银上交国库,把百姓交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交的银锭就有了火耗。

    待到张肃卿身死,人亡政息,这条新政也逐渐成为官员敛财的手段。征税时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就归官员了。近些年来,“火耗”不断加重,一般府县的火耗,每两达二三钱,甚至四五钱。偏僻的府县赋税少,火耗数倍于正赋。虽然朝廷也发过禁令,但并不起作用,以后也就默认了。

    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去辽东时发现过的问题所在,辽东的正税要比朝廷更重,可没有百姓叫苦。朝廷的正税很少,却弄得天怒人怨,而朝廷的国库还是年年亏空。除了太多杂税和层层盘剥的缘故之外,这火耗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若是统一使用银币,不必重铸银子,便杜绝了“火耗”,这其中涉及到无数官员的财路,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何能够推行得下去?

    秦清也同意李玄都的意见,因为这次改换新币只是从银两变成了银币,并非当年大魏太祖皇帝那般推行宝钞,所以风险不大。而且铸钱一事,关键在于材料,也就是真金白银的用料以及防伪手段,这一点太平钱庄做得很好,很难有人能与之相比。再加上自本朝以来,各大钱庄的银票也开始从存款和取款的凭据,逐渐变为交易所用,私营票号数不胜数,也被朝廷所认可,所以秦清最终同意了李玄都的提议,由太平钱庄来铸造推行新币一事。

    也正因如此,李玄都决定邀请陆夫人加入太平客栈,主官度支财政大权。

    与陆夫人相比,慕容画的优势在于熟悉帝京官场局势,有属于自己的人脉和情报来源,思路清晰,可以充当一个合格的谋士,为李玄都出谋划策。

    李玄都问道:“依你看来,应该如何防备?”

    慕容画道:“儒门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是做得利的渔翁,其前提

    关键是,儒门可以置身局外作壁上观,待到局势清晰明了,他们再决定入局。我们自然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让儒门有壁上观的机会,把水彻底搅浑,拉着他们提前入局,只要他们身在局中,便不存在所谓的两败俱伤。”

    李玄都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如果我们是儒门中人,应当如何作壁上观?”

    慕容画沉吟道:“若是太后不甘坐以待毙,主动发难……我们仓促之间不得已而应战,那么是否出手援助尽盟友的义务的主动权便握在了儒门的手中,以儒门的行事风格,应该会拖延、观望。如果我们大胜还好,他们未必敢冒险行事,应该只是锦上添花。可如果我们只是惨胜甚至大败,那么儒门就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李玄都道:“慕容师姐的意思是,儒门中人会从太后那边做文章,可如今帝党和后党势不两立,儒门中人如何能够说动太后?”

    “方才妾身已经说了,这些年来,儒门对于皇室、宗室的渗透很深,皇帝子女动辄夭折,必然是宫中之人下手。而且儒门中人有个习惯,便是下闲棋,多年前无意中落下的一颗棋子,谈不上深谋远虑,只是随意而为,多年后很可能就是改变局势的关键所在。”慕容画缓缓说道,“这也是儒门经营多年的优势所在,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培养大量棋子,上百手闲棋冷子,九十九颗棋子无用,一颗棋子有用,那也是赚了,而这也正是清平先生最大的不足,时间太短也太少。”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叹道:“世上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慕容画继续道:“虽然妾身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但妾身推断太后身边同样有儒门布下的暗子。不管怎么说,太后入宫也就二十年的时间,可儒门却是从仁宗年间就开始布局,代代传承,已有近二百年。纵然太后如何心思灵敏,也无法保证自己的人手全都忠心可靠,说不定她身旁哪个在她还未发迹时就开始为她做事的心腹亲信,也是儒门当初随手布下的一颗闲棋冷子。”

    上官莞开口了:“的确有此可能,当初太后鼎盛的时候,这些人可能不会背叛太后,甚至不再遵守儒门的命令。如今太后风雨飘摇,没人想给太后陪葬,他们的儒门身份反而成了一条退路,他们肯定会与儒门重新取得联系,争取将功折罪。”

    陆雁冰道:“若是想得深一些,也许儒门一直未曾启用这些暗子,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时机,而眼下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慕容画点头道:“上官妹妹和陆妹妹所言不错,现在的关键不是儒门的暗子是谁,而是要考虑儒门果真说动了太后发难,我们该如何应对?”

    上官莞迟疑道:“避战?”

    慕容画摇头道:“依我之见,应当将计就计,顺势把儒门拉下水。”

    李玄都问道:“怎么拉下水?”

    慕容画眼神中闪烁着亮光:“儒门喜欢以道德大义压人、杀人,我们不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办法冒充后党之人或推动后党之人以太后的名义针对帝党要人出手,甚至针

    对小皇帝出手,他们不是整天嚷着君臣大义、浩然正气吗?那些文官清流、普通儒门弟子会用道德大义倒逼着儒门的大人物们出手的。”

    这条计策有着十足的地师风格,李玄都还未说话,师从地师的上官莞已经点头表示赞同,说道:“我暗中控制了几个世家公子,都是后党之人的子弟,其中就有杨吕的侄孙杨天俸,可以发挥些作用。”

    陆雁冰补充道:“仅靠这些人不行,还要几个关键人物,比如晋王、唐王、柳逸之流。”

    上官莞笑道:“说来也是巧了,儒门有暗子,我们也有暗子。唐王徐载诩的身旁有个女子,既是他的情人,也算是个她的半个智囊,徐载诩对她言听计从,而此人正是牝女宗的女官。只要师兄向冷夫人下令,做些手脚,不怕唐王不会入套。”

    说到此处,三名女子齐齐望向了李玄都。她们三人只是出谋划策,真正下决断的还得是李玄都。

    李玄都沉吟道:“此法倒是可行。若是儒门七隐士还是一味隐忍强压着不出手呢?”

    “后党发难,帝党却不敢反击,那些帝党中人会怎么想?后党中人又会怎么想?”慕容画反问道。

    上官莞道:“帝党的人心就要散了,后党中人会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慕容画轻声道:“水无常势,兵无常形,关键在于随机应变。如果真到了这一步,我们为什么不能与太后联手呢?让儒门狠狠吃个大亏。”

    李玄都摇头道:“背叛之事,损害信誉,于长远不利,不可为之。”

    慕容画随即说道:“那我们就暂且退出帝京,换成我们作壁上观。”

    陆雁冰疑问道:“如果儒门与太后联手夹击我们呢?”

    慕容画笑道:“必不可能,有两点原因。”

    “对于儒门来说,道德大义是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他们说了这么多年的‘牝鸡司晨’太后乱政,自己都要信了,船大难掉头,想要在如此短的时间调转船头,非要翻船不可,此其一。”

    “两党相争,党争更在国事之上,也是必然。对于帝党之人来说,是谁损害了他们的切身利益?是谁与他们你死我活?是近在眼前的后党之人?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自然是近在眼前的后党之人。从自身出发,辽东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却不是他们个人的心腹大患,他们自然会选择先借外敌之手除掉党争之人,就算有一二例外,也不足以扭转大势,此其二。”

    陆雁冰心悦诚服道:“慕容姐姐高见,雁冰佩服。”

    慕容画谦逊道:“不敢,不敢。”

    “慕容师姐不必过谦,真乃吾之谋主也。”李玄都开口道,“此计可行。”

    慕容画没有再过多谦虚,只是朝着书案后的李玄都微微前倾上身,表示谦恭。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吩咐道:“慕容师姐、上官宗主还有冰雁,你们三人去见阁臣,着手准备此事,不过不要提前动手,等待后发制人。”

    三人一同起身,应道:“是。”

第六章 假长生

    李玄都喜欢阳谋,不意味着他排斥阴谋,他只是不喜欢像地师那样一味阴谋行事。兵法有云,以正合,以奇胜,要正奇相合。在策略上,李玄都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既然慕容画能提出可行之策,他也会依言而行。

    至于道义和信誉,李玄都格外强调了要后发制人,道理也很明白。只有儒门不仁在先,他才会不义在后,若是儒门不动什么歪脑筋,他也不会用此法来算计儒门。

    接下来的几日,掌柜和杂役们开始忙碌起来,李玄都也给冷夫人写了一封信,让上官莞带信去见冷夫人,冷夫人很痛快地一口答应下来,没有任何推诿。

    至于太平客栈的最后一个位置,李玄都最后还是决定交给兰玄霜。原因无他,兰玄霜的境界修为够高。而厨子的主要职责就是刑罚和杀伐,最需要的也是境界修为。

    如此一来,客栈的主要人手算是定下了。最让李玄都无奈的只有一点,女子数量太多,男子数量太少,男子只有李玄都、宁忆、李如是三人,女子却有秦素、姚湘怜、上官莞、陆雁冰、李非烟、石无月、慕容画、兰玄霜、陆时盈九人。女子数量是男子的三倍,若是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李玄都借着太平客栈金屋藏娇。

    李玄都只能感叹,也许是道门不像儒门那样以礼教束缚女子,更为包容开明,所以优秀的女子们都一股脑地跑到道门来了。

    其实站在李玄都这边的男子并不少,如张鸾山、颜飞卿、胡良、张海石、季叔夜等人,可这些人多半身兼要职,无法分身,没有精力加入客栈。秦素、兰玄霜、上官莞虽然也是一宗之主,但秦素向来是甩手掌柜,而皂阁宗和阴阳宗近乎覆灭,无法与清微宗、正一宗相比,也谈不上事务繁重。而李非烟、石无月都存在一个问题,因为她们曾经与老宗主不和的缘故,都是有虚名而少实权,象征意义大过实际职务,在清微宗和玄女宗中,真正挑起重任的是张海石和玉清宁。

    正因如此,同样身兼要职的苏云媗、玉清宁也没有收到李玄都的邀请。

    唯一的例外是陆雁冰,她刚刚出任天罡堂的堂主,其实身上的职责很重,不在李玄都的考虑范围之内,后来李玄都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听了秦素的意见。秦素非常看好司徒秋水,反而认为陆雁冰并不适合天罡堂的职位,更适合天机堂或者副宗主,倒不如让司徒秋水趁着陆雁冰不在的时候历练一番。

    李玄都考虑到自己在司徒秋水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一堂之主,便同意下来,让陆雁冰留在帝京,由副堂主李如剑暂行堂主职责,司徒秋水代行部分副堂主的职责,算是历练。李玄都为此专门询问过张海石和陆雁冰的意见,两人都不曾反对,李道虚也不会关心这种小事。

    陆雁冰是有野心的,她不满足一个堂主之位,想要更进一步。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兢兢业业地熬上十几年的资历,说不定能更进一步。另一条路则是跟随在师兄身旁,做个“从龙之人”,好风凭借力,一步上青天。以陆雁冰的性子,该选哪条路,已经是

    毋庸多言,所以她对李玄都的决定没有半点不满。

    几天后,李玄都独自一人离开帝京城,造访玉盈观。

    不管怎么说,巫咸的身份都十分不同寻常,仅仅让秦素与其见面详谈,有轻慢之嫌,李玄都还是要亲自拜访。

    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雪,山路十分难行,不见半个行人,十分幽静,唯有一片雪白茫茫。这让李玄都难得有了登山的兴致,决定徒步走到玉盈观前。

    登顶之后,但见这座皇家道观好似一位披了白色斗篷的雍容贵妇,正慵懒地横卧在贵妃榻上,闭目小憩。

    道观大门紧闭,不见人影。

    李玄都既然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还差最后几步,也想始终如一,不想直接遁入道观之中,所以迈步上前,伸手叩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却是个中年道姑,见到李玄都,不由一怔。

    因为李玄都气度不凡,衣着不俗,这中年道姑也不敢倨傲怠慢,轻声细语地问起李玄都的身份和来意。

    李玄都一一答了。当然不会说他就是威名赫赫或者凶名赫赫的清平先生,赶紧开中门迎接,而是假托姓名,是受栖霞县主所托来看望在此出家的姚家小姐湘怜。

    中年道姑倒是听说过这位栖霞县主,与玄真大公主交好,两人以姐妹相称,而且姚家小姐拜师,也是栖霞县主从中牵线搭桥,显然与那姚家小姐有些关系。听得李玄都如此说,中年道姑已经是信了,将李玄都请了进来,又让人去通知姚湘怜。

    李玄都被安排在一间用来会客的偏殿中,不远处就是道姑们做功课的地方,李玄都随意看了一眼,其中几个年轻道姑都有些官家小姐的气态,看来也都有故事。

    李玄都收回视线,坐下等待,有小道姑给他端上清茶,他也点头道谢。

    不一会儿,姚湘怜在中年道姑的带领下过来了,中年道姑没有打扰两人,接着便退了出去。

    李玄都上下打量着姚湘怜,如今的姚湘怜也是道姑装扮,道髻高挽,谈不上荆钗布裙,也是除去了所有首饰,十分素洁。然后李玄都发现她的手上有些灰尘污痕,鞋子上沾了几丝木屑,袖口更是有淡淡的折痕,不由问道:“你在这里还要做工?”

    姚湘怜一怔,下意识地回答道:“监观让我劈柴,说是磨心性。”

    李玄都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姚湘怜显然不认得自己,那就不是巫咸,看来这位姚小姐的日子有些清苦,不过能磨炼一下性情,吃些苦头,也是好事,能让她长长记性。

    到了这时候,姚湘怜也回过神来,小心问道:“你是谁?”

    李玄都淡淡一笑:“我姓李,双名玄都,是前些日子来见你的秦姑娘的未婚夫。”

    听到“未婚夫”三字,姚湘怜不由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若不是她使性子,哪里会落得如今这般田地,说不定都要嫁人了。她现在成了道姑,怕是再也没有凤冠霞帔的那一天了。

    李玄都却猜不到姚湘怜的心思,见她眼红落泪,不由

    一怔,暗忖自己与这位姚小姐从无交集,怎么像是负了她一般。

    便在此时,姚湘怜的眼神忽然一变,不再悲伤,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滴,已经恢复了常态。

    李玄都起身道:“大巫师。”

    巫咸没有客套,问道:“你的事情忙完了?”

    李玄都“嗯”了一声,道:“不知大巫师对于兰夫人充当副手,可有意见?”

    “我在幽冥谷见过她,手段不俗,我没什么意见。”巫咸摇头道,“你今天特意过来,恐怕不是因为此事吧?”

    李玄都并不否认:“大巫师洞彻人心,我的确有事询问大巫师。”

    巫咸道:“问吧。”

    李玄都知道巫咸并不喜欢绕圈子,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我想知道大巫师经过‘光明天’一战后,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还能否从本体借力?”

    “我猜你也要问这个。”巫咸望着李玄都,并不如何意外,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浓重的姚湘怜风格,“先说修为,还是按照你们的境界划分,我如今的确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长生境,却又要高出你们的天人境界,姑且算是半个长生境界,因为我的大部分修为都留给了那个怪物。当初我之所以能够阻挡澹台云,是因为那时候还未打破封印放出那个怪物,后来你也听到张禄旭的话了,我和张禄旭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其实我还好些,最起码得了自由身,张禄旭才真正万事成空”

    李玄都听到这个答案,虽然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至于半个长生境,别人也许没有类似经历,他是有过的,就是他被巫阳以长生不死之药复活又还未经历“天下棋局”的那段时间。

    巫咸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我还能否借用本体的力量,其实是可以的,不过不能多借。你若想让我帮你对付澹台云,我只能说做不到,不过你若让我对付秦素、兰玄霜这样的对手,我还是有十足的把握。”

    李玄都点点头,又问道:“若是我与别的长生之人交手呢?”

    巫咸十分肯定地回答道:“如果是你在正面承担了绝大部分压力,那么我无论是偷袭,还是从旁协助,都没有问题。”

    李玄都已经大概明白巫咸的实力,就像一支奇兵,放在正面战场,没有太大用处,却可以用来出奇制胜。换而言之,巫咸因为受限于姚湘怜的体魄,无法正面承受一位长生之人的进攻,要一触即溃,但她的各种手段却可以影响甚至伤到长生之人,远胜普通天人造化境大宗师。

    想明白这一点后,李玄都安心许多,说道:“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大巫师助我一臂之力了,届时我会让兰夫人来与大巫师见面。”

    巫咸呵呵一笑:“可以,不过我需要一些报酬。”

    李玄都问道:“什么报酬?总不会是生魂吧?”

    巫咸摇头道:“我不要那个,我只要你体内长生不死之药的药性,不必太多,一点就可以了。”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巫咸为何会这么好说话了。

第七章 母子

    上古巫教的衰弱可以说与长生不死之药有着极大的关系。灵山十巫因此而一分为二,开明六巫因此进入“玄都紫府”并反目成仇,除了巫阳之外其余五人悉数身死,巫咸也被自己的四位姐妹联手诛杀并镇压在幽冥谷中。

    因为灵山十巫的这一番内斗,上古巫教由盛而衰。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巫咸对于长生不死之药怀有执念自然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不说“可”,也没说“不可”,而是说道:“首先有两点要与大巫师说明。第一,我并未使用完整的长生不死之药,当初长生不死之药一分为六,地师徐无鬼服用了两份,巫阳服用了一份,我服用了三份。第二点,我的‘长生石’与大巫师自己炼制的‘长生石’并无本质区别,只是经受过天劫洗练,其中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异变,我也不好妄言,只是我得到‘长生石’后,并未像大巫师那般变得疯癫。”

    最早时候,灵山十巫用来救治窫窳的仙药名为“不死之药”,开明六巫改良之后多了“长生”二字,取名为“长生不死之药”,巫咸改良的“不死之药”则是后来的“长生石”。

    巫咸听完之后,若有所思道:“经过天劫洗练的‘长生石’加上半数长生不死之药,这倒是有些复杂。”

    李玄都问道:“具体情况,我已经说得清楚,不知大巫师还要不要?”

    “要,当然要。”巫咸没有犹豫,“我想知道我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李玄都道:“就算大巫师完全明白又能如何?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材料都在‘玄都紫府’的五行洞天之中,有陆吾神镇守,而且也被开明六巫采摘一空,大巫师恐怕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巫咸道:“朝闻道,夕可死矣。给还是不给,给句痛快话吧。”

    李玄都觉得有些好笑,如今的巫咸虽然恢复了大部分神智,但性情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前半句话还像是那位曾经为天帝效力的大巫师,后半句话却是世俗女子的口吻了。

    李玄都不再多言,伸手在自己的胸口位置轻轻一按,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

    就见李玄都按在胸口位置的手掌五指间迸射出无数青光,然后李玄都缓缓移开手掌,掌心中悬着一点青光,好似萤火虫。

    对于李玄都而言,他已经跻身长生境,损失些许药性,并不会有碍修为,只要不是把“长生石”整个送人,都影响不大。

    巫咸目光炽热地望着李玄都掌中的一点青光,鼻翼微微抽动,喃喃道:“清新,自然,有雷霆气息,没有半点血腥味道,果然大不相同。”

    李玄都一挥手,青光飞向巫咸:“请大巫师早做准备。”

    巫咸伸手握住这点青光,直接吞入口中,微笑道:“当年我和巫阳为天帝效力,如今任凭东主驱驰。”

    “不敢当,也不敢与天帝相提并论。”李玄都谦逊道。

    巫咸心满意足,不打算再与李玄都多言,说道:“走了,请东主自便吧。”

    话音落下,姚湘怜整个人微微一颤,眼神变得恍惚起

    来。

    李玄都知道,这是巫咸已经离开了,接下来就又是那位姚家小姐了。

    果不其然,姚湘怜揉了揉眼睛,望向李玄都,疑惑道:“你是秦姑娘的夫君?”

    李玄都笑了笑:“秦姑娘让我代她向姚姑娘问好。”

    姚湘怜哀叹一声:“我都做道姑了,不能嫁人,每日做工,还有什么好?不过熬日子罢了。”

    李玄都问道:“姚小姐觉得太过清苦?”

    姚湘怜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秦姑娘与玄真大长公主有交情,她会请玄真大长公主多看顾姚小姐的,请姚小姐放心。”

    姚湘怜先是一喜,随即又有些疑惑:“我与秦姑娘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这么帮我?”

    李玄都道:“大约是投缘吧,或者是姚姑娘运气好,有神明暗中呵护,出门遇贵人。”

    说罢,李玄都不再多言,径直向门外走去。

    姚湘怜望着李玄都的背影,只觉得奇怪,不过那个“神明呵护”的说法,又让她想起了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难道说她真被哪位神明青眼了?

    ……

    帝京皇宫之内。

    天宝帝照例来向母亲请安,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皇后。毕竟皇帝亲政的首要前提就是皇帝大婚,儒门鼓吹了那么久的太后还政于皇帝,总不能皇帝还未娶妻。不过帝后二人成婚两年,还未有子嗣。

    请安之后,太后和天宝帝分而落座,皇后则是侍立一旁。

    相较于谢太后这位声名显赫的婆婆,皇后实在是名声不显,在朝廷中也没有太重的分量,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皇后出身不高,父亲只是在儒林中享有盛名,却不曾在朝廷任职,也不是儒门大祭酒或者书院山长,只能说是书香门第,清贵是清贵了,可再贵,能贵得过与圣人府邸相提并论的天家皇室?

    再有就是,皇后年纪比皇帝还小,若是放在江湖中,李玄都还能被人视作年轻人,她这个年纪就是个孩子罢了,年长的万寿真人、藏老人、极天王等人,差不多算是她的曾祖一辈了。

    都说帝后之争,当然不是皇帝和皇后,而是皇帝和太后,如今帝后之间关系紧张,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母子,还没到撕破脸的程度。又有祖宗规矩礼法约束,平常时候,母子两人也会说些家常话,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谢雉看了眼毕恭毕敬的儿子,目光幽深。

    张肃卿等四大臣毕竟也算是儒门中人,虽然四大臣的新政触及了儒门中人的利益导致儒门中人没有支持四大臣,使得张肃卿等人不得不寻求道门中人支持,但想要让儒门坐视四大臣败亡身死,谢雉还是要拿出一些“诚意”。

    这个“诚意”就是天宝帝。

    谢雉心知肚明,儒门是宝押到了天宝帝身上。只要天宝帝在他们手中,就算没了四大臣,她这个太后也只是暂掌大权罢了,等到天宝帝亲政,天下就又是他们的了。再加上道门牵扯了儒门极大精力,所以儒门前几年行事并不激进,以等待为主。

    当时的她跟没有拒绝的资格,只

    能同意。

    于是这些年来,天宝帝从老师到随从,无一不是儒门中人,哪怕是皇后的人选,也是儒门敲定的。

    正因如此,谢雉很不喜欢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温婉贤淑的儿媳。虽然皇后事事不争,温柔似水,甚至有些逆来顺受,让人挑不出错处,但在谢雉看来,却是城府深沉、锋芒内敛。说是儒门中人,却像个道门中人。毕竟太上道祖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皇后难道不知道皇帝在宫外还有一个师横波吗,多半是知道的,那才是皇帝的心头肉,可皇后没有半分怨言,恪守本分,反而让皇帝高看皇后一眼。虽然皇帝与皇后谈不上如何恩爱,但皇帝对皇后颇为尊重,平日里夫妻二人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待到皇后有了身孕,生下嫡子,立嫡立长,百官支持,名正言顺,那便是太子。师横波再得皇帝喜爱,也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外室罢了,就算有了儿子,恐怕连亲王爵位都没有,已经是见了高下。

    好一个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谢雉想着这些,就听天宝帝说道:“母后……”

    “什么?”谢雉回过神来。

    天宝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见过那位清平先生了。”

    “李玄都。”谢雉的脸色有些灰暗。

    天宝帝道:“正是。”

    谢雉问道:“皇帝见他做什么?”

    天宝帝道:“想要看一看,能让母后、诸王、诸位先生如临大敌之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谢雉又问道:“那么皇帝看清楚了没有?”

    天宝帝摇了摇头:“他……此人狂悖无礼,目无朝廷……”

    谢雉打断了他:“皇帝,说句不合规矩的话,他有这个资格。”

    天宝帝默然,不过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掌却紧紧握成拳头。

    谢雉皱了下眉头,有些疑惑:“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提起李玄都了?”

    天宝帝看了眼身旁的皇后,轻声道:“皇后,你先去歇着吧。”

    一直不曾做声的皇后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不必谢雉吩咐,宫女和宦官也随之一起退下,只剩下母子两人。

    天宝帝脸上露出恼怒神色:“李玄都欺人太甚!”

    谢雉眯起眼,打量着儿子脸上的怒色,似乎在判别真伪,口中问道:“那皇帝打算怎么办?”

    天宝帝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境,说道:“我想让先生们设法除掉此人,可先生们只是敷衍……”

    谢雉冷笑一声:“诸位先生还要留着这把刀借刀杀人呢,怎么会动手除掉此人?”

    天宝帝脸上顿时露出惶恐之色:“母、母后何出此言?”

    谢雉深深看了天宝帝一眼:“皇帝自己心中明白。”

    天宝帝低声道:“若是母后如此说,儿臣也无话可说。”

    谢雉脸上闪过一抹憎恶之色:“我累了,皇帝退下吧。”

    “儿臣告退。”皇帝缓缓起身,向太后行礼告退。

第八章 父子

    皇帝离开之后,谷玉笙走了进来,在谢雉旁边坐下。

    谢雉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谷玉笙微笑道:“大姐何必和孩子置气。”

    “孩子,他还算是孩子吗?”谢雉仍是闭着双眼道,“他若不是我的儿子,我哪里会动气。”

    谷玉笙知道母子之间的事情,外人也不好过多相劝,转而说道:“东海那边有消息了。”

    谢雉睁开双眼,问道:“怎么说?”

    谷玉笙压低了声音:“只有‘且安心’三字。”

    谢雉的脸色不再灰暗,甚至还有了几分淡淡笑意:“靠山石,靠山石,还是老靠山石靠得稳当。”

    谷玉笙随之笑道:“这是自然。”

    谢雉站起身来,缓缓踱步。

    虽然谢雉没有说话,但谷玉笙心知肚明。

    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李玄都就像一把高悬头顶的利剑,什么时候落下,她们说了不算,李玄都说了才算。

    这种性命悬于一线的感觉,非常不好,要主动出击,才能死中求活。

    可到底该怎么主动出击,却是个难题。

    过了片刻,谢雉停下脚步,喃喃道:“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天宝二年便是如此。”

    谷玉笙道:“可是没有第二个地师了。或者说,的确有第二个地师,却不站在我们这边了。”

    谢雉伸手按住眉头,苦恼道:“这也是我苦恼所在。”

    谷玉笙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澹台云怎么样?”

    谢雉不置可否。

    谷玉笙也不再多言。

    姐妹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谢雉问道:“儒门到底是什么态度?”

    谷玉笙言简意赅道:“明面上联手结盟,实则作壁上观,做黄雀,做渔翁。”

    谢雉冷笑一声:“便宜占尽,好心思。”

    谷玉笙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谢雉叹了口气:“等三妹的消息吧。”

    ……

    秦素没有与李玄都一起去玉盈观,她另有要事在身。

    很早之前,李玄都就曾经说过,他要让秦素做自己的左膀右臂,当时秦素只当李玄都是随口一说,却不曾想,李玄都果真这么做了。

    如此一来,有利有弊,好处是秦素的地位不断拔升,变得越来越重要,开始逐渐摆脱秦清和李玄都的阴影,哪怕不依靠父亲丈夫,她如今也是举足轻重。坏处则是秦素变得越来越忙,再难有少年时的闲暇惬意。

    如今太平客栈改制,自然产生了许多繁杂事务,比如许多人员的调动和事务交接等等。虽说有十二位主事人,但各有职司,掌柜的宁忆、慕容画,杂役的上官莞、陆雁冰被李玄都委以重任,无法抽身。账房的陆夫人和李如是在剑秀山,跑堂的李非烟和石无月根本没有进京,厨子的姚湘怜更不用说,还在玉盈观做道姑,还要李玄都亲自登门。数来数去,这些杂事就落在了秦素的身上。虽然事情可以由各级伙计去做,但决断还是要秦素来下。

    秦素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假,可天底下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有经验的,再加上秦

    素从小跟在秦清旁边,看他处理各种事务,也算是耳濡目染,可以照猫画虎。

    除此之外,与辽东的联系,也是秦素负责。毕竟秦素是秦家大小姐,本就是辽东的一员,什么叫先天优势?同样一件事,别人想见秦清面谈,且不说秦清是否同意,无论身份多高,哪怕是李玄都,如果遇到了秦清闭关或是外出,也只能等着。可秦素就不一样了,多数时候都是秦清迁就女儿,而不是女儿迁就父亲,所以此事还真就非她不可。

    至于什么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对于秦素也不存在。虽然她要嫁人了,但秦清只有她一个女儿,以秦清的长生境修为和白绣裳的天人造化境修为,也不大可能再有一儿半女,所以秦素如何也不能算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秦清甚至专门在辽东给新人也置办了新房,态度非常明确,自然没谁敢为难她的。

    如此种种原因,秦素就只好能者多劳了。

    说到婚事,其实无论李家,还是秦家,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和秦素不太可能留下子嗣,毕竟境界修为摆在那里,修为越高,越难生育。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宋政、澹台云等人都是明证。

    真想要生下子嗣,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趁着境界修为还低的时候尽早成婚生子,一个是夫妻两人中有一个完全没有修为或者修为低微之人,当年秦清就是很早成婚,秦素的母亲也没有修为在身,饶是如此,秦清也只有一个女儿。

    总而言之,天人境界和归真境界还能看运气,差不多是考进士的运气,运气差的,任你是名留青史的才子大儒,也要名落孙山,运气好的,能一门六进士。

    至于长生境,已得长生,无须延续血脉香火,想要子嗣,就是求老天开恩了。多数情况下,义子义女才是正道。比如徐无鬼收上官莞为义女,张静修过继张鸾山到自己膝下,还有李道虚收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位义子等等。

    对于李玄都和秦素来说,难免有些遗憾,不过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七八,总不能事事都称心如意。

    其实这也体现了天道至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而不像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如果长生之人能生儿育女,不能说子女生下来就飞天遁地,也必然资质超群,常人不能相比,又有父母庇护指点,想要跻身长生境界谈不上水到渠成,也是省却许多工夫。

    久而久之,说不定就会出现长生家族,有人飞升天仙,有人地仙渡劫,还有人成就神仙,凝聚神国,坐镇人间,看护家族。这些长生之人同根同源,互帮互助,就算其他人侥幸成就长生境界,也敌不过他们群起而攻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跪下当狗,要么身死道消。

    最终,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壁垒,造就出真正的人上之人,天上之人,还有其他人的出路吗?

    自然是没有的。

    所以天道不允许这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对万物一视同仁。既然得了长生,便不能延续血脉。若要延续血脉,便不得长生。这与长生之人百年一劫,不死之药多有缺陷是一般道理。哪怕是巫阳等人炼制成功的长生不死之药,虽然看似没

    有缺陷,但耗费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人间沧海桑田,便是最大的缺陷。

    有得就有失,有余补不足,这便是天道。

    至于人道,却是天道的对立面,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与天道做对。

    天道至公却无情,人道至私却有情。

    天道至公也不公,人道至私也无私。

    对于天道而言,盛衰兴亡、分合生死,都是定数,至于死了多少人,不重要。可人道不这么看,于是自古以来,豪杰英雄之辈层出不穷,以天下为己任,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笃信人定胜天,总想要与老天爷掰一掰手腕,在乱世中求一个太平出来,私也无私。

    至于如何人定胜天,天道非人,天意更类似于看不见摸不着的民心民意,不可能直接显化降世,更不可能直接降下洪水淹没世间。兴也好,亡也罢,说到底还是要借人之手行事,这就给了人定胜天的可能。

    李玄都所求,便是能够胜天一次。

    ……

    秦素此时正在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楼心卿。

    两人并肩走在齐州会馆之中,沿着一条石径缓步慢行。

    楼心卿感慨道:“世间男子,无不想建功立业。正所谓大丈夫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清平先生之功业可谓多矣。整合道门,玉虚斗剑,挫败地师阴谋,斩杀宋政,使江湖不再起腥风血雨,功德无量。”

    秦素谦虚道:“过誉了。”

    楼心卿继续说道:“师姐对于清平先生,是极为佩服的。对于当年的那个误会,也是深怀歉意,一直想要与清平先生解开这个误会,所以才让我去终南山见了清平先生一面,这件事秦大小姐应该是知道的。而我先前在终南山与清平先生所说的那些话,国师之位、大真人名号,包括令尊的辽王封号,也仍是作数的。”

    秦素微微一笑:“封官许愿。”

    “秦大小姐言重了。”楼心卿微微欠了下身子,“只是师姐的诚意罢了。”

    秦素道:“好大的诚意。”

    楼心卿好似没有听出秦素的讥讽之意,接着说道:“我现在还是称呼‘秦大小姐’,可过不了多久,就要改口为‘秦夫人’了,称呼一变,意思也大不相同。过去时候,秦大小姐只是秦家的女儿。未来时候,秦夫人就是李家的儿媳了。”

    秦素停下脚步,伸手扶了下头上的香冠,问道:“楼姑娘要拿老爷子压我?或是拿老爷子来压紫府?”

    “不敢。”楼心卿也随之停下脚步,不卑不亢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不管怎么说,大剑仙和清平先生终究是父子。”

    秦素没有反驳,只是说道:“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楼心卿道:“一家之中,当家主母主持中馈,秦大小姐成为秦夫人后便当着此职,理应调和阴阳,使得父子和睦,而不是火上浇油,推波助澜。”

    秦素沉默了片刻,说道:“这些话,我会转告紫府的。”

    楼心卿行礼道:“有劳秦大小姐。也请秦大小姐再转告清平先生,若是清平先生有空,我家师姐想要亲自与清平先生面谈一次。”

第九章 密谋

    李玄都从玉盈观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除了秦素之外,上官莞也在等他,大约是有事要请李玄都定夺。

    秦素示意上官莞先说。

    上官莞也不矫情,先是大概汇报了他们四人的进展,然后她要请李玄都定夺的事情也很简单,只有一个字,那就是“钱”。谋划这样的大事,没钱是不行的,李玄都细分了客栈各部权责之后,其他各部都有日常开支和各自留存出来可以自由支配的“小钱库”,如果需要大额开支,则要从账房那里走账拨款,而且还要得到李玄都的同意。

    其实此事应该由宁忆开口才对,只是宁忆暂时脱不开身,只好由上官莞开口。

    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一份提前写好的预算清单,交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清单,快速扫了一遍,对于清单上罗列的各个条目均没有异议,下方还有宁忆、慕容画、上官莞、陆雁冰四人的签字。李玄都坐到书案后,提起一支朱笔写了“照准”两个朱红大字,因为死囚名字才用朱笔书写,所以李玄都又换成墨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玄都将这张清单交还给上官莞,说道:“帝京城中也有太平钱庄的票号,可以先去那里取款,事后把票据和清单一起寄回剑秀山,让账房入账。”

    上官莞应下,然后告辞离去。

    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

    秦素将楼心卿的话如数复述了一遍,也包括谢雉想要与李玄都面谈之事,然后问道:“会不会是霸王夜宴?”

    李玄都沉吟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秦素露出忧虑之色,说道:“那还去吗?”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若有所思道:“皇宫之中,会不会有类似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一类的阵法?若是有,还真有可能是霸王夜宴。”

    秦素道:“不管有还是没有,都是宫廷秘辛,可能只有儒门中人和内廷之人才能知道。不过我的意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李玄都道:“我倒觉得可以借着此事考验下儒门,我们不是盟友吗?把这个问题抛给盟友,看看他们会不会如实相告。”

    秦素问道:“如果他们故意欺瞒呢?我觉得儒门中人很可能借刀杀人。而且我们也没办法判断儒门所言的真假。”

    李玄都道:“事后就知道真假了。”

    秦素皱起眉头:“你要以身犯险。”

    “此事拖了这么久,该有个了断。”李玄都说道,“这就好似两人交手,不一定要按照章法循序渐进,未必起手就是试探,也可以起手就是杀招。”

    秦素欲言又止。

    李玄都安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上次在太白山对上澹台云,我只用了三次‘太易法诀’,还剩下一次‘太易法诀’,就算有什么阵法,多半也拦不住我,上次大真人府一战,我便是以第四次‘太易法诀’破去了……”

    说到这里,李玄都顿了一下,笑道:“我想起来了,那时

    候你人事不知,没看到我大发神威的场面,真是可惜。”

    秦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她的确没见过李玄都大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场面,事后却不止一次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过具体过程,其中以陆雁冰的描述最为绘声绘色。

    按照陆雁冰的说法,当时李玄都好似变了一个人,什么大喊大叫,不似人声,什么双目赤红,大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什么浑身气机不要钱一般奔涌而出,天昏地暗。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李玄都,真是被吓到了。

    在陆雁冰看来,李玄都应该也被吓到了,当年张白月死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力竭昏迷,被张海石带着返回东海,张白月自尽的死讯是事后得知,而且李玄都在事前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这次却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秦素被人偷袭,如果秦素果真被人杀死在李玄都眼前,区别可真是太大了。

    陆雁冰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有些心有余悸,一则是怕秦素这个好姐妹兼未来嫂子真死了,二则是怕李玄都会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比如在大真人府大开杀戒,好在李玄都很快就发现秦素没死,便逐渐镇定下来。

    秦素事后听到这些,心中自然是欢喜的,这无疑证明了她在李玄都心目中的地位,唯一可惜的是她没能亲眼看到李玄都发狂的样子。

    说起来,这还是李玄都第一次主动提起此事。

    李玄都问道:“你不信?”

    “我信。”秦素忍不住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上次没能看到你大发神威,很是遗憾,所以这次特意补偿我一下?”

    李玄都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秦素知道李玄都心意已定,多半是劝不回来了,转而说道:“你就算要将计就计,也要做好十全准备,你打算带谁去?总不能你只身赴宴。”

    李玄都道:“当然要做好十足准备。”

    秦素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上次你之所以能破‘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是因为主持阵法之人不是长生境,如果皇宫中真有类似大阵,又是龙老人亲自主持……”

    “必不可能。”李玄都摆手道,“谢雉是皇宫的主人,儒门是谢雉的敌人,如果真有这样的阵法,谢雉怎么会把大阵交给儒门中人?那岂不是将门锁的钥匙交托给门外的强盗吗?她就不怕龙老人直接用阵法把我和她一起杀了?”

    秦素哑然,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想得简单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至于如何准备,也很简单,我这次赴宴不带一人。”

    秦素立刻反对道:“不行,最起码要带巫咸一起去,有她照应你,就算谢雉把澹台云请了过来,也不怕。”

    “先不要着急。”李玄都抬手示意秦素稍安勿躁,然后说道,“巫咸不比当初了,体魄太过孱弱,不能身陷险境,藏在暗中更好,好在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而且仅仅是巫咸一人,也未必就能控制局势。你说的没错,澹台云不可不防

    ,她现在一味搅浑水,让人生厌。”

    秦素忍不住道:“在我的印象中,澹台云不是这样的人,难道真因为宋政一死就性情大变了?”

    李玄都摇头道:“不至于如此。澹台云因为宋政的缘故想要杀我,这没有错,可说她因为宋政就破罐子破摔,那就不对了。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明白凭借凉州、秦州等地,少了地师之助,无法图谋中原,于是她决定经营西域和草原,现在她搅浑水,应该是为了拖延时间,避免中原过早一统,主要还是防备辽东。”

    秦素有些明白了:“如果辽东大军一统天下,必然要收复凉州和秦州,过了凉州,便是西域,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兵锋顺势转向西域,澹台云这是已经在未雨绸缪了。”

    “没错。”李玄都道,“澹台云搅浑水的目的是让双方平衡,势均力敌,谁弱她帮谁,现在看来,她觉得是朝廷更弱一些,或者说她觉得朝廷对她的威胁更小一些。当然,也不排除个人恩怨,对于澹台云来说,正是新仇旧恨,公私兼顾。”

    秦素感慨道:“难怪古人说,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澹台云为了谋求西域一隅之地,却是放眼天下大势了。”

    李玄都道:“所以这位女帝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你不妨向她学一学。”

    秦素柳眉倒竖,佯怒道:“怎么,我学澹台云,你打算学一学宋政?”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老爷子和地师,哪个不能学?我偏要学一个手下败将做什么。”

    秦素轻哼道:“是了,地师有一妻一妾,一个冷夫人,一个罗夫人,你也想学地师坐享齐人之福?至于老爷子,倒是不滥情,却也无情。”

    李玄都哑然道:“这……这是怎么说的,那我学老天师总可以了吧?”

    秦素重重哼了一声:“好啊,老天师终生未娶,你若想要悔婚,直说便是,何必绕圈子。”

    李玄都无奈道:“那我学岳父?”

    紧接着,李玄都心有灵犀地与秦素异口同声道:“说罢,打算让谁来做续弦夫人?”

    秦素一怔,随即笑道:“你坏死了。”

    李玄都道:“你不讲道理,还倒打一耙,是我坏死了。总共就这么几位前辈,不娶的不行,续弦的不行,无情的不行,滥情的不行,纳妾的也不行。那我只好谁也不学,做李玄都了。”

    秦素笑道:“这就对了。”

    李玄都轻咳一声,正色道:“继续说正事,不动则已,一动就要雷霆万钧,将对手置于死地。我虽然孤身一人赴宴,但外面一定要有我们的人,你亲自负责此事,把我们这边能请动、调动的天人境大宗师,通过邀月洞天,全部秘密召集到帝京。记住,此事一定要密。”

    秦素收敛笑意,郑重点头。

    李玄都道:“另外,辽东那边,你也去信一封,具体内容,我会先替你草拟一份,你再酌情删减修改。”

    秦素点头道:“好。”

第十章 风雨将至

    皇宫大内,殿宇重重,容纳几十万人也不成问题。

    伪仙们便居住在宫城之中,每个人都如嫔妃皇子一般,有独立的门户院落,平日里进出自由,不受约束,还受朝廷供奉,比起那些没有宗门为依靠的江湖散人实在是好太多了。

    不过在众多伪仙中,机遇最好的还是兰玄霜,平白捡了半座北邙山,如今俨然是道门中的重要人物,却是其他人不能比的。

    经历过满春院的变故之后,伪仙们全部回到了宫城之中,很少外出,毕竟如今城内局势紧张,他们也不想招惹是非。

    褚尊量看上去是伪仙中年纪最大之人,实际上仅仅是看上去而已,他的苍老外貌恰恰说明了他是伪仙中修为最弱之人。

    “玄都紫府”是个极为神奇的所在,伪仙们被强行合道之后,他们的境界修为都会攀升至天人造化境以上又不能真正跨过长生门槛的假长生境界之中,此后千百年,本身修为再无半分寸进。待到脱离“玄都紫府”后,则会恢复本来的境界修为。

    换而言之,进入“玄都紫府”的时候是什么境界修为,离开“玄都紫府”的时候还是什么境界修为,不会因为合道而有任何变化,等同是蹉跎了百年。

    虽然伪仙们境界修为不俗,寿元远胜常人,又曾在五行洞天中吞食了部分炼制长生不死之药的材料,得以延长寿元,这才不至于在离开“玄都紫府”后就变成一堆枯骨,但延续寿元的长短与自身修为高低有着直接关系,如褚尊量这般境界寻常之人,已经是寿元不多,难免显得苍老。

    反观陈眠、纳兰絮、兰玄霜等人,修为更高,延长的寿元更多,哪怕被扣除百年光阴,仍旧还有相当充足的寿元。尤其是陈眠,是伪仙中的佼佼者,最深不可测之人,也是看上去最为年轻之人。

    正因如此,陈眠的住处最为华贵。

    在他的院子中,有一座小湖,虽说不大,但毕竟是地位十分特殊的宫城之中,就是内城,也只有公侯宗室才能有引水入府的大手笔。

    陈眠是个怀旧之人,他不喜欢大魏,也不喜欢大晋,而是向往明空女帝和李氏皇族的年代。他不喜欢皇城、内城、外城格局如一个“凸”字的帝京城,更喜欢一百零八坊如棋盘版排布的西京城。他不喜欢椅子,更喜欢席地而坐或者使用矮榻。

    于是他让人将一座临湖的暖阁改建了一番,先是将地砖换成木质地板,地板下用一根根木柱撑起,与地基隔开大约三尺的距离,走在上面会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一声声鼓点。又将椅子和桌子换成矮榻和低矮案几,最后将面向湖水的大半面墙壁改成推拉式门扉,若是夏日,推开门便是一汪湖色带着丝丝凉气涌入阁内,畅快怡人。如今虽然是冬日,但湖水结冰,落雪之后也别有一番意趣。

    此时暖阁面向小湖方向的门扉大开,寒风灌入,阁内两人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直接席地而坐,意态随意从容,正是陈眠。另一

    人坐在矮榻上,榻上有一小案,放着清茶,正是纳兰絮。

    地面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湿气,也是陈眠的要求,每个时辰用清水冲洗一次,可诡异的是,在这个寒冬天气里,阁内竟然不结冰。刚刚冲洗之后,甚至可见地板上的水珠粒粒分明,然后才慢慢干掉。

    若是细心望去,就会发现这些水气并非蒸发了,而是化作水气萦绕不去,使此地成为一座“水阁”,一座不会因为寒冷而冰冻的水阁。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陈眠望向门外已经结冰的小湖,叹息道:“天下如铜炉,竟无一尺净土。”

    纳兰絮默然。

    陈眠说的是如今帝京局势风云突变,已然到了狂风暴雨的前夜。而他们则是一群上无片瓦遮身的可怜人,只能直面这场风雨,无处避雨。

    过了好一会儿,纳兰絮才开道:“我们应当如何?”

    陈眠道:“身在局中,不由自主,只能舍命一搏,以求向死而生。”

    “竟至如此地步?”纳兰絮有些吃惊。

    陈眠道:“王朝兴衰更替,哪次不是尸山血海,休说是我们,便是长生之人,卷入其中,也未必能安然无恙。”

    纳兰絮再次沉默。

    陈眠打了个哈欠,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太后快要到了。”

    话音落下,木阁外便响起了踩在空心地板上的脚步声,“咚咚咚”如轻轻敲鼓。

    ……

    寻常人锤炼体魄,若是不得其法,穷其一生也只能止步先天境,随着年龄增长,气血日益衰微,故而江湖上如“血龙丹”这等弥补气血不足的丹药十分珍贵。

    这样的人算不得修持之人,更算不得修真之士,此生更无缘长生之仙。

    紫燕山人在幽冥谷中得了四位大巫用以诛杀巫咸的四根骨杖,并从其中一根骨杖中悟出了一门名为“体之术”的巫教秘法,可以彻底改变体魄,与人仙的真身有几分相似,又不完全相同。

    紫燕山人返回帝京后,几经斟酌考虑,决定开始闭关修炼这门秘法。此法对于悟性和资质的要求还在其次,主要是考验心性,毕竟是彻底脱胎换骨,其中痛楚更甚于凌迟之苦,有几人能够坚持得住?

    此法凶险之处就在于此,修炼过程中若是承受不住万千苦楚,那便要功亏一篑,遗患无穷。但也不得不承认,此法是一条终南捷径。

    钦天监被儒门经营数十年,其中玄机无数,在其地下有一座静室,紫燕山人独自一人进入静室后再开启阵法,整个静室便与外界隔绝,除了位于静室内的紫燕山人和掌握整个钦天监枢机的龙老人,再无人可以通过正常手段打开。

    整个静室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块长条青石作床,此外更无别物。

    紫燕山人盘坐于石床上,按照“体之术”的法门开始运转自身气机。

    与人仙重视气血和穴窍不同,巫教的“体之术”以“骨”为重

    中之重,认为骨是人体的枝干根本,毕竟无论是皮肉,还是筋络,都离不开骨的支撑,若无骨,可就真是一堆烂肉了。

    巫姑曾经亲手解剖了数百尸体,发现每人的骨骼数量都一般无二,成人共有二百零六块骨,躯干骨五十一块,颅骨二十九块,上肢骨六十四块,下肢骨六十二块。其中脊椎最为重要,将躯干骨、颅骨、上肢骨、下肢骨四大部分连成一体,由下而上共有三十三块骨,刚好契合三十三重天之数。

    故而在骨骼中,又以脊椎最为重要。

    修炼脊柱是第一步,之后就以脊柱为中心,分别修炼躯干骨、颅骨、上肢骨和下肢骨四大部分,每一部分都需要吸纳大量天地元气,同时还会伴随巨大的痛苦。

    紫燕山人倒不担心元气不足,他身下的石床是儒门先贤以极北之地百丈坚冰下的上古青玉制成,有汇聚天地元气和地气之妙用,最终形成一方“湖泊”,沉浸其中修炼,不亚于一般的洞天福地。

    当然对于修炼“体之术”来说,仅仅是元气充足还远远不够,此外还需要修炼之人的心志足够坚定,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同时,仍旧能精确运转体内气机淬炼骨骼,这也是修炼秘法的最大难题所在。

    随着紫燕山人开始运转气机,其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血液、经脉、筋肉、皮肤渐渐淡去,只剩下一块块骨骼,乍一看去,此时的紫燕山人仿佛变成了一具骷髅。

    初时不觉如何,只是随着运行功法,紫燕山人先是感觉全身骨骼传来酥麻感觉,继而这种酥麻感觉变为瘙痒,最后又由瘙痒变为钻心之痛,仿佛是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自己的骨头,直入骨髓,这种感觉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此等苦楚,饶是紫燕山人也难以承受,脸庞瞬间变得扭曲狰狞,双手十指下意识地抓向身下石床,只是石床坚固无比,就算他也难以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是让自己的指甲碎裂翻起,鲜血淋漓。

    紧接着,他体内传来一连串的骨头碎裂声音,连绵不绝,好似全身上下的骨头正在被一点点碾碎。只是听声音就要让人毛骨悚然,残忍恐怖的程度更甚于青鸾卫的诸般酷刑。

    与此同时,可以清晰看到在紫燕山人的体内有一道道气机沿着特定脉络飞快游走,原本的骨骼先是寸寸碎裂,然后在气机的滋养下又恢复如初。

    如此过程周而复始,每重塑一次,骨骼便幽深一分。

    紫燕山人猛然松开双手,仰头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惨叫,宣泄痛苦的同时竭力保持着自己灵台的一点清明,不使前功尽弃。若是在此时失去理智,任由这股气机在体内肆意游走,随意重塑骨骼,待到再醒来时,便没了半点人形。

    修炼秘法,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修炼,要分神和心火相抗。这石床虽然算不得仙物,但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因此帮了紫燕山人大忙,始终没有被这痛苦击溃,反而是坚持了下来。

第十一章 善恶之法

    历朝历代都会修建大规模的驿道、驿站体系,以供传递消息。所谓“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流星。平明发西京,暮及陇山头。”一般每隔二十里有一个驿站,一般是日行三百里,根据情况紧急不同,又可分为四百里、六百里、八百里不等,这也就是八百里加急的由来。

    中原王朝最为鼎盛时,有一千七百个驿站,驿卒近两万人,遍布天下。如今大魏衰弱,仍旧保留了驿站体系,传递消息比不得飞剑传书,也不容小觑。就算是从岭南出发,前往帝京,也用不了半月的时间。

    帝京与朝阳府之间,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是一州之隔,又是一关之隔,若是要传递信件,只需要用两天的时间。

    虽然李玄都不会使用朝廷的驿站,但是太平宗也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太平宗在各地开设客栈和钱庄,如一张大网,如此一来,也可以传递信件往来于各地之间,只要是有太平客栈的地方,书信便可送达。不过花费也是相当不菲,等闲江湖中人都承受不起,除非是特别重要紧急之事,否则都不会采用。

    这次李玄都便动用了太平宗的渠道,用了两天的时间,将秦素的信连同太平钱庄的样钱一同送到了辽东。

    秦清已经从太白山的大荒北宫返回朝阳府的秦家大宅,所以信件直接送到了秦清手中。秦清派人将赵政从总督府请来,又将李玄都送来的样钱交给赵政。

    赵政一一仔细看了,太平钱和无忧钱已经流通多年,不必多说,他对三枚银圆也没什么意见,因为银圆的关键是针对“火耗”,而太平钱庄已经将防伪做到了极致,很难有人冒充。

    赵政真正在意的是与银圆配套的铜圆,因为百姓们在日常使用最多的还是铜钱。

    秦清问道:“不知正己如何看待此事?”

    赵政沉吟道:“推行新币改制,废两改圆,其目的在于解决‘火耗’之害,我没有意见。只是这铜钱一事,还有待商榷。”

    秦清和赵政两人主政辽东,职责各有不同,秦清总揽大局,赵政主掌民生经济,接下来才是主掌兵事的秦襄和负责钱粮的秦道远。在这方面,秦清不如赵政,所以都要征询赵政的意见。

    赵政略微沉吟后,说道:“自从李氏皇族时代河朔藩镇叛乱,中原一片混乱,土地兼并现象十分严重,延续了近三百年之久的均田制终告瓦解,使得建立在此基础上的租庸调制亦无法继续施行。德宗皇帝由此推行了两税法。其得名来源于其纳税时间分为夏秋两季,以户税和地税代替了租庸调,舍弃了以丁身为本的原则,实行‘唯以资乡为宗’的‘户税’,即按资产的多寡定出户等,再按户等高低征税。这是一种钱税,但在真正实行的过程中,仍以实物税为主。后朝廷又明文规定,两税既可以纳钱,也可交纳布帛。”

    “大晋仍旧沿用两税法,本朝穆宗之前,也推行两

    税法,但有所改动,除征收夏税丝、绵及秋丝外,还增加了所谓的按栽桑株数征收的‘农桑丝绢’和染料等税科。直到武德六年,张肃卿推行新政,新的税法将朝廷征收实物一律改为征收银两。”

    “这条新政自然是有道理的,因为此时的民间丝织业已经很是繁荣,市面上流通的丝绸很多,朝廷已可用钱买到所需的各类丝绸。所以将一切实物税都改征为银钱,也是必然结果。”

    “张肃卿的新政把各府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这样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国库收入。接下来便是摊丁入亩和士绅一体纳粮缴税,只可惜张肃卿在后者上面栽了大跟头,不仅身死族灭,就连以前的新政也人亡政息。”

    秦清问道:“从两税法到一条鞭法,又与铜钱有什么关系?”

    赵政道:“本来没有太大关系,可因为张肃卿人亡政息的缘故,就有关系了。”

    秦清道:“倒要请教。”

    赵政解释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正所谓巧取豪夺,‘豪夺’还在其次,关键是‘巧取’二字。太平客栈的铜钱质量太好,含铜太高,奸商就会大量收购铜钱,然后将铜钱铸成铜器转卖。这样一来,市面上流通的铜钱就少了,铜钱一少,那么必然就升值。打个比方,本来朝廷定的官价是一两银子换一千铜钱,现在铜钱数量大大减少,铜钱的购买力就大大增加,那么一两银子可能就只换得到五百铜钱了。

    “可百姓还要交税,因为一条鞭法不再收取实物税,统一收取银两。一般百姓是没有银子的,都是用铜钱流通。如果说百姓要缴纳二两银子的税款,按照市面上五百铜钱就可以换一两银子,明明按市价只用交一千铜钱就可抵税,可朝廷不管,必须按官价来,没银子,你就交两千铜钱。”

    “而那些贪官呢,他们有银子,他们收了百姓的铜钱后,自己拿二两银子出来,换走百姓的两千铜钱的税钱,再把铜钱放到市面上,就可以兑换四两银子,就这样盘剥了百姓。”

    “如果用劣币取代良币,虽然奸商们不会再收购铜钱,但这壹圆、中圆、小圆便要被奸商用劣币兑走。紫府他们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所以规定只能用铜圆兑换,可铜圆又难免被奸商收购,导致流通不足,届时便会民怨四起,大量商人开始自行铸钱,劣币驱逐良币,最终导致银圆名存实亡。”

    秦清听明白了,叹息道:“官商勾结,关键还是在于吏治,不然善法也会变成恶法,张相实行一条鞭法是为了充盈国库,却被他们变成了敛财的工具。”

    赵政道:“正是如此,所以想要推行新币,要先刷新吏治,打击贪腐,整肃奸商,改革税法,发现有借机敛财之人,严惩不贷,不然这新币也要无疾而终。”

    秦清笑道:“紫府嘴上说得好听,请秦赵二公指正,这是给我们出难题了。钱,他铸完了,防伪没有任何问题,接下来能否推行,就要看我们两个老家伙的了。”

    赵政亦是笑道:“我们可要迎难而上了,不能让年轻人小瞧了。如果这新币真能推行开来,让一条鞭法起死回生,再丈量天下土地,继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税,真就能海晏河清了。”

    秦清道:“如今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就是儒门,士绅们也多是儒门弟子,若真要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前者也就罢了,后者却是在挖儒门的根基,一个不慎,便要万劫不复。”

    赵政轻声道:“所以非要一场大变不可,从下到上,从里到外,好好清理一遍。若仅仅夺取一座帝京城,还是皇权不下乡,还是地方宗族士绅自治,那么士绅还是不必缴税,什么也不会改变。”

    秦清冷冷一笑道:“这是一件难事,就算以皇帝之尊推行,也难免要暴毙身亡。”

    赵政笑道:“以月白的境界修为,这条路恐怕是行不通。”

    秦清摆了摆手:“第一,我不是皇帝。第二,若不是紫府,我可能已经被澹台云所伤。至于第三……以后再说罢。”

    赵政道:“我知道紫府为什么要整合道门了,儒门是必须解决的,地主是必须解决的。儒门曾经是推动世道发展的助力,现在它是世道发展的阻碍。此一时彼一时也。”

    秦清感慨道:“儒门最大的弊端就是,他们的道理大部分都是对的,同时也是大部分儒门中人做不到的。道理只能悬挂在天上,落不到地上,就像星星月亮,对于国计民生何益?那道理再对又有什么用呢?从来都是架起大锅煮稻米,没有架起大锅煮道理的。”

    赵政也算是个半个儒门中人,却不反驳,说道:“儒门嘛,愿景是美好的,天下大同;志向是远大的,为万世开太平;能力是欠缺的,最起码我这辈子是看不到儒门的大同和万世了,不知后人们能否看到。”

    两人相视而笑。

    秦清和赵政是老友,也是搭档,平时相处闲谈常常会拿儒门打趣。这也是必然,主政一方,与书斋里做学问,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书生接触了实务,就必然会改变想法,也就不是书生了,这才有了那句“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秦清感慨道:“地师有句话很对,治理天下,只要百姓人人富足,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若是百姓人人贫穷,再小的问题也是问题。关键是如何富足,这可是头等问题,现在看来,从改制着手,是最可靠、最直观的手段。”

    赵政轻声道:“改制就要触及儒门的利益。”

    秦清平静道:“儒门交给我和紫府,我们会给儒门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赵政先是一怔,随即便听明白了秦清的话外之音。

第十二章 动员

    不仅是秦清收到了来自帝京的信件,还有许多人同样收到了秦素或是李玄都的亲笔信,并见到了送信的客栈使者。这些使者都是上官莞精挑细选出来的可靠之人,也都是小心谨慎之辈,他们除了送信以外,还有引路的职责。

    这些信件的内容大同小异,就是请收信之人跟随送信之人通过邀月洞天秘密前往帝京。

    李玄都这次的手笔不可谓不大,要胜过当初的讨伐北邙山,只是稍逊于玉虚斗剑而已。

    当然,在某些人眼中,也有李玄都借机彰显大掌教威严的意思。

    名单是秦素定下的,以宗门作为区分。蜀山剑派和唐家堡还要负责幽冥谷的后续事宜,这次被排除在外。

    道门二十二宗,首先除去无道宗、道种宗、真传宗、浑天宗、真言宗,也就是还剩下十七个宗门。其中无道宗和道种宗在澹台云的掌握之中,仍旧处于敌对状态,真传宗和浑天宗则在谢雉的掌握之中,同样的道理。唯独真言宗,经历了大真人府之变,元气大伤,又要在西域应对无道宗的进攻,无暇分身,李玄都也不去为难他们。

    在这十七个宗门之中,还要再行区分,比如静禅宗和天乐宗,俱是人才凋零,甚至没有天人境大宗师坐镇,李玄都同样没有强求。

    剩余十五个宗门是主力。

    首先是李玄都麾下的太平宗、皂阁宗、阴阳宗、牝女宗,其中皂阁宗的兰玄霜和阴阳宗的上官莞已经来到帝京,牝女宗的冷夫人也距离不远,都不必多说,太平宗这边则是请大长老沈元舟亲自出面。

    再就是过去的正道六宗之五: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法相宗、金刚宗。

    都是老熟人了,比如正一宗的张鸾山、慈航宗的白绣裳、玄女宗的萧时雨、金刚宗的悟真、法相宗的左雨寒,与之对应,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这三位当年帝京之变的亲历之人却要担当起留守的职责,与当年相比,三人的经历虽然有所波折,但大体方向还是相差不大,除了苏云媗之外,颜飞卿和玉清宁都已经是一宗之主,苏云媗也是迟早之事,大概在白绣裳嫁给秦清之后,便会正式接任慈航宗的宗主。只是任谁也不会想到,天宝二年时摔得最惨的李玄都竟然会成就最高,远超三位故人了。

    除此之外,石无月作为例外,也会来到帝京。

    然后是正道四宗:清微宗、东华宗、神霄宗、妙真宗。

    清微宗实力最为雄厚,另外三宗也不容小觑,只是这四宗牵涉到李道虚,关系特殊,李玄都态度犹豫,没有直接通知三位道门真人,只是通知李非烟和张海石两人,然后再请两人根据具体情况商议之后决定通知三位真人与否。无论两人最后作何决定,李玄都皆是支持。

    最后是补天宗和忘情宗,这也是重中之重。

    在各大宗门中,这两大宗门与李玄都麾下各宗一般,都会倾尽全力,不过具体人选,就不是李玄都做主,而是秦清做主。

    可以说,李玄都精心准备的第二次帝京之变,无论是规模大小,还是激烈程度,都会远超天宝二年的那次帝京之变,那么结果也必然

    不同,注定要天翻地覆。

    这次被召集众人的身份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是一宗之中的重要人物,自然不能说走就走,要提前安排好手头上的诸多事务才能动身,所以一时半刻之间不可能悉数到齐。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冷夫人。

    冷夫人一直都藏身于邀月洞天之中,邀月洞天内部路线错综复杂,没有人领路,很难找到冷夫人的居处,而冷夫人也不主动出来,尤其是她将大权交给柳玉霜之后,好似一个丧夫守寡的老太太,平日里清心寡欲,诚心礼佛,不见外客。

    可要说冷夫人心灰意冷,就此不问世事了,那是谁也不会相信的事情。

    果不其然,冷夫人接到李玄都的书信之后,终于是离开了邀月洞天,第一个来到帝京城,主动登门拜访李玄都。

    冷夫人有两重身份,一重身份是牝女宗的宗主,另一重身份则是地师留在人间的“遗孀”,虽然用“遗孀”二字并不那么恰切,毕竟地师并未死去,而是飞升,不过飞升和身死对于人间之人都相差不多,所以也可以勉强用来形容冷夫人。

    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衣钵,他能有今日,地师遗泽功不可没,无论李玄都如何不认可地师的部分想法,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所以看在地师的面子上,李玄都也会对冷夫人礼敬几分。

    李玄都亲自接待了冷夫人,会客地点则在李玄都的书房。

    虽然名为书房,但在许多时候,也承担了议事场所的功能,所以极为宽阔,也不止一把椅子,用来待客并不逼仄。

    李玄都没有坐在书案后面,而是与冷夫人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冷夫人先是寒暄几句,然后切入正题:“紫府有意化解牝女宗和玄女宗的多年仇怨,自然是善莫大焉,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恐怕一时半刻之间难见成效,这次紫府召集众人,萧时雨也在其中,若是我与她见面……”

    冷夫人的担心倒不是毫无道理,毕竟牝女宗炮轰玄女宗才过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若说淡忘,肯定是不可能之事。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尽早促成道门一统,强压下去罢了。

    李玄都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说道:“这一点,夫人不必太过担心。说到仇怨,各宗之间并非只有牝女宗和玄女宗有旧怨,其他各宗之间也多有争斗,如阴阳宗曾经攻打正一宗,甚至当年的四六之争等等,所以我决定将各宗分为两队人马,一队包括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等宗门,一队包括阴阳宗、牝女宗等宗门,两队并不同时行动,免得尴尬。”

    冷夫人立刻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点头道:“还是紫府思虑周全。”

    李玄都谦逊一句,又道:“说起来,夫人与上官宗主是旧相识了,而且关系不俗。我听说,夫人几乎将上官宗主视作半个女儿。”

    冷夫人微笑道:“姑且算是吧,毕竟我和畏已没有子女,只有婉儿这个义女。”

    李玄都道:“夫人若是还有什么疑虑,不方便对我直言,也可以请教上官宗主,许多筹划,都是出自上官宗主之手。”

    冷夫人一怔,随即感

    叹道:“转眼间,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冷夫人告辞离去。

    李玄都倒是不担心冷夫人在帝京城中的安危。

    陆夫人很少亲身参与江湖争斗,又多年不曾踏足帝京,所以李玄都要关心陆夫人的安危。冷夫人则不然,一条老狐狸,在江湖中厮杀争斗多年,又是地师的枕边人,自保必定是首要本事。而且牝女宗也不是在帝京毫无根基,就连唐王徐载诩身旁都有牝女宗之人,许多风吹草动必然瞒不过冷夫人的耳目,她自然不会立于危墙之下。

    冷夫人离开后,李玄都起身来到书房内间,比起外间要小一些,除了桌椅之外,还放置有寝具屏风,可供李玄都小憩,此时秦素就坐在这里,刚才李玄都和冷夫人在外间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秦素道:“这位冷夫人,心思多得很呢。”

    李玄都道:“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她要不专门跑这一趟探问虚实,我倒要怀疑她与儒门或者太后有什么勾结。”

    秦素道:“自从幽冥谷一战之后,儒门就彻底没了动静,有些反常。”

    李玄都坐在秦素对面,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这边召集人手,儒门和太后也不会傻傻地坐以待毙,都在各方筹谋。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我真正担心的还是东海那边。”

    秦素低声道:“你是说老爷子。”

    李玄都叹息道:“还能有谁,若是老爷子也像岳父一般支持我,我何必费这些精力心神,直接一路打进皇宫,活捉谢雉,不好吗?”

    秦素忍不住笑道:“好,怎么不好,就连‘玄都紫府’都去得,更何况是一座小小的帝京城。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老爷子支持你,你现在就应该是清微宗的宗主,可能与地师无缘,便没有今日的成就了。”

    李玄都没有反驳,毕竟都只是“如果”,又问道:“对了,阴阳宗的其他几位明官,有没有消息?”

    当年的十殿明官,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赵纯孝,如今已经是风流云散。

    大明官王天笑、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十明官赵纯孝已经身死,九明官上官莞归顺李玄都,还剩下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八明官魏臻不知所踪。

    李玄都很早就下令让齐王门客和客栈中人留意五人行踪,只是迟迟没有线索。而此事又以上官莞最为上心,毕竟这五人都是阴阳宗之人,麾下还有部分阴阳宗弟子,若能找到五人,说服其迷途知返,受益最大的便是上官莞,谁也不想做一个光杆宗主,就拿道门各宗来说,无道宗的宗主和天乐宗的宗主,其中差别可是太大了。

    秦素道:“我正要与你说此事,有李世兴的消息了,你绝对猜不到是怎么找到的。”

    李玄都道:“不要卖关子。”

    “其实不算是我们找到的。”秦素道,“是李世兴主动联络了姑姑。”

第十三章 落雪

    李玄都一怔,不得不说,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说起李世兴的来历,与李玄都也是大有渊源。早年时候,甚至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他曾经是清微宗弟子,名叫李道兴,与李道虚、李道师、李非烟、李卿云都是同辈中人,只是李道兴的年龄最小,在李道虚已经名满天下时,他还声名不显,境界也多有不如。

    后来李道虚夺取清微宗的大权,李卿云身死,李非烟与李道虚反目,被排挤出权力中枢,李道兴因为爱慕李卿云的缘故,站在了李氏姐妹这一边,自然也被波及,他愤而离开清微宗,开始在江湖上游历,遇到了地师徐无鬼。

    李道兴被徐无鬼传授“太阴十三剑”,徐无鬼本意是想为阴阳宗多出一尊战力强横的剑奴,同时间接削弱清微宗,却不曾想李道兴在机缘巧合之下,竟是熬过了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练成了“太阴十三剑”,不过代价是性情大变,愈发偏激,干脆脱离清微宗,加入阴阳宗,并改名为李世兴,成为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之一。

    当年李世兴因为李家姐妹而离开清微宗,可见双方之间是有交情的,而且交情不浅,如今李世兴走投无路,主动联系李非烟也说得过去。

    这段往事,李玄都是从二师兄张海石那里听说的,谈不上亲身经历,毕竟李世兴叛出清微宗的时候,李玄都还是个孩子。

    现在李玄都回想此事,却觉得有些不对,先把他所知道的经过原委对秦素说了,然后道:“我怎么觉得李世兴爱慕之人并非师母,而是姑姑?”

    秦素一怔,随即道:“你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师母身故之后,李世兴并未如何,仍旧留在清微宗中。他反出清微宗的时候,正是姑姑离开清微宗后不久,未免太巧了些。”

    李玄都轻笑道:“说起来,二师兄一向对这些男女之事不怎么上心,就算偶有误判也在情理之中。”

    秦素如今算是半个李家之人,对于李家的过往也多有了解,说道:“师母与姑姑年龄相差不少,虽然李世兴是‘道’字辈,但以李世兴的年纪来说,不大可能与师母有太多交集,反倒是与姑姑的交集更多一些。只是‘情’之一字,谁也说不准的,不是还有一见钟情吗。不过话说回来,师母也好,姑姑也罢,我们背后议论长辈是非,还有已经亡故的长辈,是不是不太像话?”

    “姑姑多半不会在意,不过要请师母恕罪。”李玄都也觉得不妥,把话题转开,“李世兴联系姑姑都说了什么?”

    秦素道:“姑姑在回信中没有详说,大概是以叙旧为主,同时也有些探一探口风的意思。毕竟江湖中人都知道清平先生与姑姑关系不错,走一走姑姑的门路,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道:“不要把我说得像皇帝一样,这个门路,那个门路,尽是些裙带关系。按照这个说法,有没有人走你的门路?”

    秦素轻咳一声:“没有。”

    李玄都也不深问,说道:“你觉得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重回清微宗?还是想重回阴阳宗?亦或是乞求我饶他一命,他打算就此归隐,不问江湖纷争?”

    秦素道:“清微宗,他是不敢回去的,谁不知道如今的清微宗暗流涌动?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不是引火烧身吗?阴阳宗,倒是有这个可能。”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让上官莞做了阴阳宗的宗主,那便不好贸然插手太多,免得让上官莞生出怨气,所以此事交由上官莞处置定夺吧。”

    秦素点头应下。

    李玄都忽然起身推窗望去,轻声道:“要下雪了。”

    ……

    “体之术”带来的痛苦大大出乎紫燕山人的意料之外,要在这等痛楚之中保持灵台清明运转气机,实在是艰难无比。哪怕有上古青玉制成的石床帮他祛除心火,仍旧逐渐开始意识模糊。

    紫燕山人一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另外一股截然不同的痛楚从额头上传来,稍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反而又有了几分清明。其中道理,与头悬梁、锥刺股倒是有几分相似。

    紧接着,紫燕山人双手避过要害部位不断地拍在自己的身上,五指刺入血肉,全身上下鲜血流淌,染红衣裳,不多时就已经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人。

    鲜血从石床上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流淌,就像一条小溪。

    此时天空中乌云密布,竟是天现异象。

    钦天监中有一座等闲人不得踏足的偏院,其中设有一座灵堂,供奉了两个灵位,分别是青鹤居士和虎禅师,龙老人站在灵位的香案前,上了一炷香。

    灵堂昏暗,挂着白幡。

    在长明灯的照耀下,两个牌位显得有些斑驳。

    龙老人凝视着两人的名字,都是他亲手书就。

    对于这样的结果,七位隐士都有意料,也有准备,区别只是谁先离开而已。毕竟他们做的是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走上了这条路,很难善终。

    忽然之间,有炸雷之声响起,雷光甚至照亮了昏暗的灵堂。

    龙老人的眼皮微微一颤,冬雷阵阵,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轰隆隆的冬雷炸起,道道雷蛇乱舞,仿佛要将漆黑的天空撕裂。

    再有片刻,有大雪飘落,鹅毛一般,很快天地之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老人披着大氅披风冒雪而至,身上雪白,站在灵堂外的大雪中,默然不语。

    龙老人似乎早就预料老人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直接问道:“你觉得紫燕有几分成功可能?”

    老人正是赤羊翁,他缓步走入灵堂之中,在昏暗的灯火中与龙老人相对而立,回答道:“前不久的时候我曾劝他把眼光放得长远一点,不要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地之得失,何苦早早把自己逼上绝路?只是他不愿听我的劝诫,我

    也无法可施。至于他有几成把握活下来,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九死一生,只是比十死无生稍好一点。不知师兄……以为如何?”

    龙老人转头望向紫燕山人的闭关方向,沉默许久,摇头道:“既然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们又何必去指手画脚?成与不成,即看天意如何,也看他的造化如何,若是他真有这份机缘,定然能转危为安。”

    赤羊翁犹豫片刻,问道:“师兄认为他真能抓住那一线生机?”

    如今是儒门中最为年长者的龙老人沉声道:“能否抓住,我说了不算,你也说了不算,只有老天和那他说了才算。”

    赤羊翁的神情几度变化,最后叹息道:“我们师兄弟七人,已经有两人先走一步,若是他也紧随其后,就只剩下四人了。”

    龙老人抬头望向冬雷和落雪交织的天幕,感慨道:“我们是老师亲自选中的人,自然有一份与我儒门息息相关的气运,天道无常,若是天不绝我儒门,那他自然能化险为夷,可若是天要亡我儒门……”

    龙老人话未说尽,赤羊翁的脸色已经变得凝重起来。

    龙老人接着说道:“这门巫教的‘体之术’霸道无比,就是长生境界想要练成,也要大费周章,紫燕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已经殊为不易。平心而论,若不是情况紧急,他不必这样急于求成,而是徐徐图之,未必不能登上老玄榜。”

    赤羊翁又是叹息一声:“我已经收到消息,道门那边蠢蠢欲动,只怕是一场大乱、大变就在眼前。虽然我们对此早有预料,也有所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不敢说尽在掌握之中。”

    龙老人道:“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又紧张什么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如此悲观,仿佛这座帝京城,对于我们儒门注定了凶多吉少。当年太祖皇帝派遣大军,分三路渡过大江,兴师北上,金帐皇帝见大势已去,宣告退位,从皇帝变回大汗,并请求议和。太祖皇帝拒绝议和,儒门先贤辅佐太祖皇帝北伐,兵锋直指帝京,金帐大汗不敢应战,弃城而走,逃回草原。大军所到之处,百姓们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那种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境界,犹在眼前。短短不到二百年,这里竟至于一变而为我们儒门的葬身之地了吗?”

    赤羊翁没有敢贸然接话。

    龙老人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儒门才是天下正统,远没有到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时候,道门同样弊病丛生,只要我们不倒下,道门就会再次陷入四分五裂的内斗之中。”

    赤羊翁轻声道:“师兄所言极是。”

    龙老人又是叹息一声:“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赤羊翁道:“若论积德,谁家可比得过我们?要说读书,儒门自称第二,无人敢言第一。”

    两人忽然都陷入沉默之中。

    只有门外大雪飘飘,很快便要给帝京城披上一件白衣。

第十四章 玉青园

    帝京城外以北,从安定门出城,沿着官道骑马而行大约一个时辰,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园林,名为“玉青园”。

    此园始建于孝宗年间,原主人是孝宗皇后之父,世宗年间被收归皇室。穆宗皇帝登基后,将其赐给了燕王。经过世宗和燕王的修葺,如今的已经占地一千五百亩左右,园内有前湖、后湖、挹海堂、清雅轩、听水阁、花聚亭等仿江南山水建筑,被誉为帝京第一园。

    燕王因为年迈缘故,很少离开位于帝京城中的府邸,已经多年不曾到这座园林中来,又因为近些年战乱缘故,王府收入骤然减少,可王府开支又是巨大,从宦官奴仆到王府护卫,每月便要万余两银子以上,这还不算人情往来、吃穿用度等开支,所以维护这座园林,便让燕王有些不堪重负。

    许多人以为诸王富贵无比,仅次于皇帝,其实不然。当年诸王坐镇各自封地的时候,还能算是如此,可在张肃卿推行新政,诸王陆续入京之后,封地税收和王府收归国有,诸王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原本诸王坐镇封地,时常会出现一州税收难以供应王府开销的局面,朝廷财政压力巨大。于是穆宗皇帝在张肃卿的建议下,将诸王陆续迁入帝京。而诸王经历了宁王之变后,麾下兵马被一削再削,诸王中实力最为雄厚的宁王和齐王被打压,剩下人群龙无首,再加上金帐汗国南下和西北五宗起事等原因,诸王不得不放弃封地王府,进入帝京定居,从坐镇封地变成了遥领封地。

    在此过程中,诸王积攒多年的财富大多被充入地方藩库或者收归国库,除了齐王府这个例外,其他王府也成了摆设。其护卫更是从原本三千之数削减到百人,三千之数看似不多,当年齐王徐无鬼就是以三千门客而闻名天下,可见其中厉害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等同是变相削藩,使藩王变为单纯的亲王。而作为妥协交换的条件,穆宗皇帝同意诸王参与政事,加强了宗室在朝廷中枢的话语权,所以诸王们虽有怨气,但也没有被逼到绝路上,不至于孤注一掷。

    如此一来,诸王在事实上成为王朝官僚系统的一员,没了地方藩库的供养,亲王年俸只有一万两银子,财政也随之成为一大难题。

    诸王收入一般有这几个来源:第一,爵位的俸禄和禄米;第二,官职的俸禄和补贴,比如宗人府的宗人令便是官职,在爵位之外另有一份俸禄;第三,名下田庄矿场等的收入;第四,名下各种铺子的经营;第五,宫中赏赐;第六,人情往来,交际互赠,不过也是一项巨大支出;第七,随甲,即空额,朝廷拨给的各府兵额是可以酌情使用的,不一定满额,所以诸王如果不要体面,也可以吃空额。

    虽然诸王的收入不低,但开支巨大。

    一个亲王要养的王府内外关防府员、宦官、随甲以及各种经营庄园店铺的奴仆管事,更甚于一座总督府。其他支出同样极为浩大。尤其是各

    种用度物资的采办,庄园和陵寝的修建维护,以及王妃、侧妃、世子、世子妃、侧妃、郡主人情往来的开支等等。

    燕王年纪大了,子孙多,王府中人口多,开销自然大,这王府的财政便成了个绕不过去的难题。

    故而燕王平日里甚是俭朴,其他诸王皆畜声伎,恢园囿,唯有燕王崇尚儒素。其俸粢,除日用外,皆置买田产屋庐,岁收其利。宗室之中,不少人以吝啬笑之,燕王言道:“汝等何无远虑?藩邸除俸粢田产外,无他贷取之所,不于有余时积之以待后人之储,则子孙蕃衍时,将何以为析产赀也?”

    这座玉青园,并非燕王主动想要,而是穆宗皇帝因为燕王将谢雉进献入宫的缘故特意赏赐给燕王,燕王不得不要。对于燕王来说,就好似普通百姓得了千里马,扔了不舍得,留着又伺候不起也养不起,关键是皇帝所赐,还不能卖。当然,穆宗皇帝不似世宗皇帝那般好奢华,生活简朴,登基第一件事便是缩减宫中用度开支,穆宗皇帝是不是有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燕王,就不得而知了。

    为此,燕王想了个法子,暗地里偷偷地将整座玉青园租出去,虽说此举有损宗室体面,但架不住收入可观,这也是许多没落宗室管用的手段。这些宗室自幼锦衣玉食,不通生计,家道败落之后,就开始卖家当,卖完值钱物件没有其他可卖之后,就把自己住的地方租出去,毕竟都是几进的大宅子,租出去一半,自己和家人还能在另一半生活。

    燕王不至于如此,却也算过一笔细账。维护玉青园,王府每年要支出大约两万八千两银子,关键燕王很少过去居住,一直闲着,等同是银子打水漂。可租出去,每年却能净赚十万两银子,而且由租户承担这笔维护庄园的开销,一来一回,将近十三万两银子,而一位亲王的年俸也不过才一万两银子,这等同是平白多出十三年的俸禄,怎么算,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燕王便将这座玉青园给租了出去。至于谁有如此大的手笔,肯定不是帝京本地人。倒不是说帝京权贵没有这等财力,而是没这个必要,毕竟都是在本地有宅邸庄园之人,有这十万两银子,还不如好好拾掇下自家的园子。再有就是,燕王也不好意思租给自家人或者邻居,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于是,这座玉青园最后被一户来自江南的苏姓人家给租了下来。

    这户苏姓人家不是旁人,正是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家,也就是苏云媗的娘家。不过出钱的并非苏家,而是与苏家关系密切的慈航宗借着苏家的名义租下了这座庄园。

    要说豪富,世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太平宗、补天宗和清微宗,其实掌握南海的慈航宗并不逊于此三宗,从其以一己之力支持正一宗的财政便可见一斑,后来正一宗迅速衰弱,除了张静沉自己作死以外,慈航宗的态度变得摇摆也是关键原因。

    之所以

    慈航宗名声相对不显,是因为慈航宗不似清微宗和补天宗那般高调,也不似太平宗那般开设众多票号钱庄,过去一直藏身于正一宗身后,甚是低调。

    道门这些年来人才辈出,儒门却青黄不接,与双方的财政情况有着极大关系。儒门以土地为生,道门以商贸为主。海贸兴盛,受战乱影响较小,自然天下英才尽入道门。

    其实不仅是牝女宗在帝京城有经营,慈航宗也是如此。当年韩无垢身死,宋政威逼忘情宗,苏云媗带着从忘情宗逃出来的慕容画来到帝京,便已经有了这个念头。待到后来,白绣裳租下玉青园,慕容画还在此地生活过一段时间,白绣裳也是在此地传授慕容画“慈航普度剑典”。待到后来,白绣裳不再经常踏足帝京,便一直由慕容画负责管理这座玉青园。

    这次各宗高人上京,正道中人便被安排在玉青园中。恐怕燕王如何也不会料到,自己的庄园竟然成了“藏污纳垢”之所。

    邪道中人另有安排,并不在此地。

    邪道各宗中,第一个过来的是冷夫人,而正道这边第一个赶到此地的则是白绣裳。严格说起来,燕王是玉青园的主人,白绣裳才是真正出钱的租户。

    白绣裳身份不同寻常,不仅因为她是太玄榜第一人,还因为她在诸多宗主中,更是分量极重,同样是李道虚、秦清、李玄都、澹台云等人之后的第一人。

    这次不仅是慕容画,李玄都和秦素也一起过去迎接,毕竟从私人层面上来说,白绣裳还是李玄都的未来岳母,秦素的继母,是长辈。

    听水阁中,白绣裳坐了主位,左手边是李玄都和秦素,右手边是慕容画。

    因为境界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的缘故,江湖中收取义子义女成风,师徒之间的关系与父母子女相差无多,白绣裳对待慕容画,也是差不多当成半个女儿。

    对于白绣裳而言,“亲女儿”苏云媗已经嫁给了颜飞卿,这是老天师张静修在世时就已经定下的事情,延续两宗之间的联盟,不能反悔。这也是颜飞卿能够复位宗主的关键之一,李玄都的外部压力是硬刀子,正一宗若是没了慈航宗的财力支持,便好似被软刀子割肉。想要钱,那就要认可颜飞卿的身份。想来张静修在世时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一力促成这桩婚事未必不是给这个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徒儿留一条后路。

    在这种情况下,慕容画能搭上李玄都这条线,是符合慈航宗利益的,白绣裳当然乐见其成。而且本就是她同意慕容画帮助李玄都,此时见到了慕容画,自然要嘉勉几句。

    虽说慕容画有过叛逃宗门之举,但对待这位恩人兼师父和半个义母,却是格外恭敬,毕竟救命之恩、授业之恩,说是恩同再造也不为过,秦素这个忘情宗的宗主肯赦免她当年偷盗秘籍的罪过,一半是因为李玄都要重用她,一半是看在白绣裳的面子上。

    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

第十五章 无字卷

    在座四人之中有三名女子,这三名女子都在辟谷,而李玄都跻身长生境并经历了脱胎换骨之后,也不再苛求饮食,所以倒是省却了设宴接风洗尘。

    寒暄之后,白绣裳说起了慕容画的境界修为。慕容画有两大功法,一是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二是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白绣裳精通后者,秦素精通前者,李玄都对于两者都有涉猎,而且境界修为最高。

    白绣裳问道:“从聿,儒门读书自然养气,道门修道求长生,各有所求,而我佛门中人修持己身,所为何来?”

    “从聿”是慕容画的表字,正所谓“从聿从曰”,正是一个“書”字,也就是“书”字。“聿”的意思是笔,“曰”的意思是说话,“从聿从曰”的意思便是用笔来说话,既对应了“书”的含义,也对应了“画”的含义,故而慕容画表字“从聿”。

    慕容画没料到师父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外魔来时,若是吾等道浅,难用佛法点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故而佛祖传下种种降魔神通。”

    白绣裳和慕容画都不会遵循这样的道理行事,可其中道理却不能不知,白绣裳听到慕容画如此回答,微微点头,又问道:“你的‘慈航普度剑典’修炼到第几卷了?”

    慕容画面带惭愧之色,回答道:“弟子愚钝,又兼未能精进,只修得到‘心字卷’,无缘‘无字卷’和‘我字卷’。”

    白绣裳再问:“以你所见,我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与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相比,孰优孰劣。”

    慕容画回答道:“功法无优劣之分,境界修为有高下之别。”

    白绣裳点头道:“此言不错,若是‘慈航普度剑典’能修炼到‘我字卷’,那便如何?”

    慕容画道:“渊深难测,弟子见识短浅,不敢妄加评断。”

    白绣裳问道:“倘若给你甲子光阴,你能修炼到何种程度?”

    慕容画脸色微变,轻声道:“弟子不知。”

    白绣裳又问道:“能否修成‘我字卷’?”

    慕容画摇头道:“决计不能。”

    白绣裳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以为如何?”

    李玄都道:“说到‘慈航普度剑典’,我也刚好修炼到‘心字卷’,以我之见,的确称得上博大精深,妙用无穷。方才慕容师姐说功法无优劣之分,这是自谦之词了,还是有些区别的。‘太阴十三剑’也好,‘北斗三十六剑诀’也罢,都是旁门左道之法,有着许多风险,稍有不慎便要反噬自身,‘太阴十三剑’会心魔丛生,‘北斗三十六剑诀’折损寿元,而‘慈航普度剑典’则是玄门正道之法,可以说是有益无害,至多就是止步不前,以慕容师姐的资质和年岁,甲子之后能走到哪一步,犹未可知。”

    慕容画赶忙谦逊道:“不敢,不敢。”

    秦素道:“‘太上忘情经’比起‘太阴十三剑’可谓是不遑多让,厉害归厉害,却伤人伤己,甚至是伤人先伤己。”

    慕容画深有感触道:“多年苦修,再加上‘心字卷’的苦功,我也只敢维持半炷香时间的‘天算’状态,若是再多,便要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秦素道:“‘太上忘情经’对于境界修为极高,若是修为不到,只能取巧,我的取巧法门是‘太平青领经’,慕容师姐想要取巧,只能在‘慈航普度剑典’上做文章了。”

    李玄都接口道:“道门一统,我倒是不介意将‘太平青领经’传授给慕容师姐,只是听岳母的意思,是想让慕容师姐贵精贵专,不要贪多,那我也不好自专。”

    白绣裳微笑道:“并非每个人都是紫府,一味贪多,便是样样不精,还是专精一两样绝学为好,虽说‘慈航普度剑典’的‘无字卷’不能化用万法,但也有一番妙用。所谓‘无’字,既有无相之意,也有破后而立之想。只是我不曾修炼‘太上忘情经’,能有多少增益,却是不好妄言,不如请紫府帮忙指点从聿一二。”

    话音落下,白绣裳取出两本书册,分别递给李玄都和慕容画。看其材质,应该不是正本,而是白绣裳亲自誊写的副本。

    李玄都这才明白,白绣裳先前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就是为了此刻。毕竟李玄都今不同往昔,白绣裳也不好如以前那般直接开口指点李玄都,只能是借着指点慕容画引出此节。否则她又何必在旁人面前指点弟子,江湖规矩,授徒一般都是只有师徒两人。

    而且慈航宗向来是以八面玲珑著称,分明是要赠书,说的倒像是白绣裳求着李玄都一般。

    既然是白绣裳的一番好意,李玄都不好拒绝,接过秘籍,开始翻阅。

    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甚至可以逆推功法,所以此时一目十行,不求甚解,很快便大粗略浏览一遍,大致做到心中有数。

    总体而言,“慈航普度剑典”的根本在于禅武双修,或者说佛剑合一,剑道和佛法相互对应,佛道在上,剑道在下,以佛法驾驭佛道。故而“剑字卷”是剑道,“心字卷”是佛法,“无字卷”是剑道,“我字卷”是佛法。

    “剑字卷”和“无字卷”同是剑道,关键在于内外有别。

    “剑字卷”是外,驾驭千百剑,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六十四剑便是六十四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或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或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

    “无字卷”是内,修炼之人虽要自废部分气机,但体内却可自生一股剑气,助其御剑、养气、明神、益身。剑气行于经脉穴窍之间,

    令脉窍丹田日渐宽广,更胜从前。

    这也是大多数慈航宗弟子终身止步于“心字卷”的缘故, 毕竟几乎没有人甘心将辛辛苦苦修炼的一身气机白白废掉,所以许多人观看“无字卷”后都会卡在这一步上。这一步既是“无字卷”的入门,也是一道心性考验,故而“无字卷”要在“心字卷”之后。

    之所以如此,倒不是慈航宗祖师故意为难后代弟子,而是不得已为之,“无字卷”的关键在于将修炼之人的气机化作一颗种子,种入中丹田,承上启下,继而剑气由体而生,无形无相,千变万化,最是克制“吞月**”或者“蚀日**”。

    一个人的丹田经脉承受能力终究有限,除去修炼体魄不修气机的人仙,其他人若不废去气机,从丹田中培养出最微弱的剑气逐步适应,而是直接将气机全部转换为剑气,那么就犹如千万利剑在自己体内穿行,只怕功法未成,自己先要身死。

    正因如此,“无字卷”的自废气机并不是李玄都的跌落境界,而是破后再立,从头修炼,进境更甚先前十倍,甚至是一举破关,气机也更为精纯。

    对于李玄都而言,没那么复杂,他不必自废修为,他有“长生石”和“漏尽通”,完全可以直接在体内转化剑气,顶多是吃些“剑气过境”的苦头。

    李玄都看完“无字卷”之后,说道:“以慕容师姐的修为,若是修成‘无字卷’,便可跻身天人造化境,再去运用‘太上忘情经’,便没有后患,毕竟岳父当年成名也是天人造化境。只是想要练成‘无字卷’,毕竟是破后而立,非要多年苦功不可。”

    慕容画微微点头,没有急于去看手中的秘籍。她是何等聪慧之人,就算一开始没有明白,现在也回过味来,师父白绣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在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去自废气机,只能是等到以后再去慢慢修炼。

    白绣裳已经练成了“无字卷”,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是望着李玄都,问道:“那么此法对于紫府可有裨益?”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确有些想法,还有待验证。不过‘千剑观音’一式,却是能够臻至圆满了。”

    白绣裳自然不是无缘无故送上“无字卷”,接着说道:“我只能尽些绵薄之力,紫府还是做好十足准备,不可大意。退一万步来说,紫府身上所系的不再是一人之希望,诸君之殷殷期望在前,天下苍生之切切推心在后,紫府岂能辜负?若是事不可为,紫府定要以保全自身为重,不可意气莽撞行事。”

    李玄都轻声道:“有劳岳母关心。”

    白绣裳摆了摆手:“一家之人何必两家之言?”

    李玄都也不再过多客气,默默记牢了“无字卷”的全部口诀,将其印在心头。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只消几日的时间,便可初步小成,将他的“慈航普度剑典”再次补全,然后又将秘籍还给了白绣裳。

第十六章 观雪有感

    李玄都从玉青园离开之后,又与秦素一起去了玉盈观,如果说玉青园是正道中人的聚集之所,那么玉盈观就是邪道中人的落脚之处。两者一南一北,中间相隔了一座帝京城。

    玉盈观是玄真大长公主的道观,占地够大,其中的道姑女冠也不算多,想要瞒过他人耳目并不算难。

    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是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这次便没有那么多讲究了,直接以“阴阳门”进入其中。

    整个玉盈观大概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众多女冠道姑的居处,平日功课也是在此地,以玉真殿为主后半部分则属于玄真大长公主一人,没有玄真大长公主的许可,等闲人不可入内。李玄都征得玄真大长公主的同意之后,算是暂时征用了此地。

    最近兰玄霜便居住于此,同样作道姑装扮,对外宣称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好友,事实上在上官莞的牵线搭桥下,兰玄霜与玄真大长公主也的确有交情。对此,玉盈观的道姑们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多问。

    兰玄霜不擅长俗务,所以主要只是清修。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若是巫咸醒来,兰玄霜便向巫咸讨教一些修炼法门,虽说巫咸境界修为大不如从前,但毕竟是曾经的一劫地仙,其眼界见识还在,每每都能让兰玄霜大受裨益。

    从天人造化境到长生境,是一个缓慢积累的过程,如李玄都这般一步登天之人,终究是个例少数。

    若是巫咸沉睡,姚湘怜醒来,兰玄霜便会以前辈高人的身份向姚湘怜传授一些练气法门,百无聊赖的姚湘怜对此很是痴迷,心中的苦闷几乎是一扫而空,很是亲近兰玄霜。

    玉真殿是玄真大长公主接待客人的正殿,李玄都在此又与巫咸见了一面,询问起有关四根骨杖的事情。毕竟那四根骨杖是四位大巫遗留,又被儒门得去,不可不防。

    巫咸回答道:“巫姑她们专门炼制了这四根骨杖,能杀掉鼎盛时的我,自然不是俗物。用你们道门的划分,可以算是四件半仙物,合起来便算是一件仙物。而且每根骨杖之中都有一门巫教的秘术,分别对应了四位大巫。”

    李玄都立时想起巫阳传授给自己的“宙之术”,问道:“不知是怎样的秘术?”

    巫咸回忆了片刻,说道:“巫即、巫姑、巫真、巫罗四人分别对应‘幻之术’、‘体之术’、‘魂之术’、‘灵之术’。其中‘幻之术’和‘体之术’顾名思义,就是幻术和修炼体魄之法,‘魂之术’是拘拿魂魄之法,‘灵之术’是通灵之术。”

    李玄都心思沉重几分。四根骨杖落在了紫燕山人的手中,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万幸的是紫燕山人得到骨杖的时间尚短,而且留给紫燕山人的时间也不算多了。

    就在此时,有一名客栈地字号伙计带着满身风霜从玉盈观的侧门来到玉真殿外,同时带来了一个刚刚从蜀州传来的消息。

    在座之人都是客栈主事人,倒也不必避讳什么,秦素直接说道:“都是自家人,直接说吧。”

    这名地字号伙计依言取

    出一封密信,诵读道:“天宝八载冬月二十五,妙真宗于天苍山青城举行升座大典,万寿真人将宗主之位传于弟子渊真真人季叔夜。具体过程从简,直接省却‘传功’步骤,万寿真人持宗主信物问曰:‘受之否?’渊真真人答曰:‘愿受之。’护法仪式完成,继而受承,万寿真人再问:‘传妙真宗于你,可知受承否?’,渊真真人答:‘率众弟子受承之。’再由万寿真人宣读一百三十六条门规后,渊真真人拜受曰:‘我宗门规,全真道之戒律,渊真今日率妙真宗弟子受之,宗内上下众同门共督之、持之。’万寿真人将宗门信物交由渊真真人之手。由此,升座大典告一段落,众人起身相贺,妙真宗弟子上前拜见新任宗主……”

    “好了。”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念下去。

    伙计微微躬身,熄声退至一旁。

    李玄都从椅子起身,走出玉真殿,来到殿外廊上,副手而望。

    秦素同样起身,跟在李玄都身后一起走出了玉真殿。

    今日有雪,带着一股子冷冽寒意,似乎要渗到人的骨头里。雪花落下,白茫茫一片,仿佛将天地之间完全充斥,只能隐约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山影轮廓。

    李玄都望着雪幕,任凭点点雪花被微风吹进廊下,粘在身上,缓缓开口道:“万寿真人真是开始准备身后之事了”

    秦素与李玄都并肩而立,轻声道:“妙真宗竟是从未提起此事。”

    “他们与老爷子关系很深,可能有他们自己的考量”李玄都说道:“而且道门还未真正一统,我也不是道门大掌教,告诉我一声是情分,不特意通知我这个太平宗的宗主,也是本分。”

    秦素叹息一声。

    李玄都伸手轻拍身旁的廊柱:“有些事情,还是要再快一些。”

    秦素心中明白,李玄都是在说道门一统的事情,不由默然。

    此时天色已晚,李玄都和秦素干脆不回城了,决定在此地暂住一夜。

    长夜漫漫,李玄都不想虚度,又不想打扰秦素等人,便独坐廊下观雪,继而观雪有感,开始修炼从白绣裳处学得“无字卷”。

    虽然李玄都不需要散去一身修为,但“无字卷”的精妙还是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效果堪称立竿见影,使得李玄都的修为有了些许增益,虽然增进不多,但以长生境的体量来说,已经十分恐怖,足以让天人逍遥境跻身天人无量境了。

    修为增进的同时也让李玄都再一次神游天外。

    恍恍惚惚之间,仿佛茕茕孑立苍茫浑沦之中,不见天地万物,不见芸芸众生。忽然之间,又仿佛劈开浑沦,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天清地明。

    李玄都再次来到了紫霄宫。

    ……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渐渐感觉到一股温暖之意萦绕在身上,慢慢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铜炉,炉子里烧的是寸许长的银炭,燃烧之时,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温暖如春。

    李玄都又将双眼闭上,听见秦素的声音从耳

    边传来:“你醒啦?”

    李玄都再度睁眼,这次就不是什么铜炉了,而是秦素的面容。只见秦素一双妙目正凝望着自己。

    李玄都渐渐回神,思绪也变得清晰起来,环顾四周,却是在一间厢房之中,布置淡雅,不见奢华,极见底蕴和精巧心思,再加上入鼻有淡淡的檀香味,想来这里应该是玉盈观的客房。此时房中放置有一尊铜炉,透过炉子外罩的众多孔洞,隐约可见炉中火光跳跃,照亮了屋内,屋外还是漆黑一片,风雪呼啸。

    李玄都轻轻吐了口气,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轻声道:“一天一夜,要不是我发现了你,你都要变成个雪人了。”

    李玄都有些惊讶:“这么久,我在广寒宫中好像只过了大半天。”

    秦素道:“看来你收获不小。”

    “可惜仍旧不能跻身元婴妙境,相差甚远。”李玄都缓缓坐起身来,然后伸出手掌轻轻撩起她的一缕垂落发丝。

    两人目光接触,秦素略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下意识地低垂眼睑,不过紧接着便又抬起目光,与李玄都对视,铜炉里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伸出手去握住她的纤柔手掌,叹了口气,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秦素柔声问道:“你怎么叹气了?”

    李玄都凝视着她的双目,轻声道:“只是忽然有些感伤,从天宝二年到今年,不过六年的时间,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好似过了一甲子似的,我感觉自己也好像老了许多,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活得却像个花甲老人。”

    秦素故意打趣道:“你未老先衰,我可是风华正茂。”

    李玄都佯怒道:“相约白头偕老,你这是变了卦?”

    秦素笑道:“你自己也说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还算是年轻人的范畴,到底是谁变了卦?”

    李玄都道:“这让我想起两首古人的诗: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秦素脸上微微一红,啐道:“谁要跟你鸳鸯被里成双夜?”

    李玄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你若想要悔婚,直说便是,何必绕圈子。”

    这是秦素的原话,秦素无言以对,恼羞成怒,抬手欲打:“登徒子!”

    李玄都微微一笑:“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真要对你轻薄了,不然岂不是白白背了这个罪名。”

    说着李玄都便伸出双手,吓唬秦素。

    原本坐在床榻边上的秦素明知李玄都并非来真的,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几步,同时双臂交错身前,作防守之状。

    李玄都直接起身下床,伸了个懒腰:“睡了一天一夜,可惜没在紫霄宫中见到老爷子,看来老爷子出关了。”

    秦素一怔:“你是说老爷子……”

    李玄都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第十七章 一园一观

    就在李玄都得知季叔夜继承妙真宗宗主大位的三天后,季叔夜的一封亲笔信也到了,向李玄都详细解释了此事,又在心中言道事出紧急,未能提前告知李玄都,特意向李玄都致歉。

    此时李玄都和秦素还在玉盈观中未归,他将信交给秦素,示意秦素也看一下。

    秦素接过信看完之后,又将其交还给李玄都,说道:“与我们得到的消息倒是没什么区别,关键在于渊真真人这封信来得晚了一些,事前不说,事后才说,怎么看都有些生米煮成熟饭的意思。难道他们觉得你会反对此事?还是故意做给旁人看的?”

    李玄都问道:“那你猜这次妙真宗会不会来?”

    秦素一怔:“应该会吧。”

    李玄都又问道:“那派谁来?”

    秦素迟疑了一下,说道:“其他各宗都是师父前来而弟子留守,那么由此推断,妙真宗多半会是万寿真人亲自前来,这可能也是万寿真人选择在这个时候把宗主大位传给渊真真人的缘故。”

    “我也是这样想的。”李玄都道,“所以我才说万寿真人是在安排身后之事,似乎他极不看好这次帝京之行,认为这里竟至于一变而为他的葬身之地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事往最坏处想而早做打算也不是什么坏事。”

    秦素有些忧愁。

    不要说万寿真人,便是她,也谈不上多么乐观。正如李玄都自己说的,要是乐观,他早就一路打进皇宫去了,何必在这里踟蹰不前。

    紧接着,秦素又想起一事,说道:“正一道可以名正言顺地娶妻生子,可全真道却是不能婚嫁的出家道人,季叔夜要担任宗主,那个牝女宗的女子该怎么办?”

    李玄都道:“这要看万寿真人的意思了,正室夫人的名头是肯定没有了,若是万寿真人心狠一些,会强行分开两人,不过此举治标不治本,待到万寿真人百年之后,还不是季叔夜自己说了算?所以我认为多半是用道侣的名义糊弄过去,算是双方各退一步,互相妥协。”

    秦素点点头,认可李玄都的这个猜测。

    李玄都放下季叔夜的书信,想了想说道:“素素,就用你的名义给渊真真人回信一封,祝贺他升座一宗之主,就这样。”

    秦素犹豫了一下,问道:“会不会有些伤他?”

    “伤面子?还是伤感情?”李玄都反问道,“前不久刚刚在幽冥谷见面,他只字不提,我刚刚召集邀请诸位宗主共赴帝京,怕他们为难,我甚至没有给他们去信,而是交给二师兄决定。他们转头便来了个升座大典,其他宗主看了要怎么想?还要我怎样留情面?的确,我不是道门大掌教,没有问责和反对的权力,可我难道不是接替了老天师的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吗?我总有表达自己态度的权力。”

    秦素叹息一声:“那就由我

    出面回信好了。”

    她心中明白,李玄都不回应,便是一种态度,会给妙真宗不小的压力,由她出面,则是让妙真宗安心,表明李玄都不会因为此事为难妙真宗,只是表达不满而已。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又有人到了。

    这次算是秦素的娘家来人,不说倾巢出动,也是高手尽出,除了景修、秦不一、秦不二这些老熟人之外,还有云承宗。

    补天宗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如今紫薇堂堂主是云承宗,北辰堂堂主是胡良,景修是为天枢堂堂主,在排位上稍逊于紫薇堂堂主云承宗,但在实权上却稍有胜之。

    从辈分上来说,上任天枢堂的堂主冷无我和云承宗都是秦清的师叔辈,从年龄上来说,两人与秦不一并称三老,与一众儒门隐士是同龄之人。从这一点上来说,云承宗算是秦素的爷爷辈,就算是李玄都,也比云承宗低上一辈。

    秦素见了一众长辈,少不得要以晚辈身份行礼,两位爷爷一叔一姨,四人只是受了半礼,不敢再将秦素视作纯粹的晚辈。且不说秦清和李玄都如何,仅仅是秦素本身,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又连胜上官莞、王南霆、伊克顿等当世高手,登上太玄榜可谓当之无愧,就算没了李玄都和秦清,秦素也足以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

    至于李玄都,他们是连半礼也不受了。不管怎么说,秦素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有多年的情分。可李玄都并非如此,而且李玄都的身份极为特殊,乃是与李道虚、秦清并列的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李玄都讲礼数,他们却不能倚老卖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从没有皇帝给国丈行大礼的。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白绣裳,白绣裳不仅是秦清的续弦夫人,更是在李玄都还未发迹之前就已经结下不小的善缘,多次示好李玄都,李玄都自然要投桃报李。

    江湖便是如此现实,辈分这种东西就像是朝廷的三公,尊荣是尊荣,却是个空头名号,没有实权。平常时候,人人都要礼敬三分,可到了关键时候,比如夺门争位,就没什么用了,远不如那些握有实权的官员。

    正因如此,辈分高之人遇到辈分低却地位更高之人,都是双方互相给面子,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一团和气。若是如李谨风那般,想要以辈分压人,也怪不得别人不尊老。说到底,江湖不是善地,道德只是遮掩,本质还是弱肉强食,拳头刀剑决定高下之别。若是修为够高,拳头够硬,便是少年郎,也能被百岁老人呼作小友,结成忘年之交,若是修为不济,那就只能乖乖跪下喊一声老祖宗了。

    寒暄之后,分而落座。这次是李玄都坐了主位,除了秦素之外,还有兰玄霜作陪,至于巫咸,挡下应该称作姚湘怜才对,倒是不用劈柴了,现在被调去伙房帮厨,这会儿还在摘菜呢,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可怜兮兮的姚小姐就是客栈的六部主事人之一。

    云承宗等人早就听闻过兰玄霜这位新任皂阁宗宗主的大名,不敢小觑,虽说是李玄都将兰玄霜扶持上宗主大位,但如果是庸人,也坐不稳这个位子,要不怎么会有烂泥扶不上墙的说法。要是重新修订太玄榜,兰玄霜定然会榜上有名,只是随着各路高人纷纷出山,李玄都现在暂时没有重新排列太玄榜的想法,也许要等到一场大战之后,死伤得差不多了,彻底尘埃落定之后,才会有新的太玄榜出世。

    至此,李玄都这边的天人境大宗师已经有:巫咸、白绣裳、上官莞、兰玄霜、秦素、宁忆、慕容画、云承宗、景修、秦不一、秦不二,总共十一人之多。

    还有许多人未到,若是全部到齐,天人境大宗师的数量将要超过二十位,不可谓不是大手笔,要知道李玄都设想中的日后道门也不过才三十六位真人。

    可以说李玄都已经动用了他可以动用的大部分力量,其中相当一部分甚至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他的盟友,比如云承宗等人,便不是听令于李玄都,而是听令于秦清。

    可就算如此,李玄都还是觉得困难很大,毕竟对手那边的天人境大宗师也不会少太多,到了如今,李玄都的对手已经不再是某一方势力,而是多方势力的联合,压力倍增。

    安顿好云承宗等人之后,李玄都决定让秦素留在玉盈观中,负责这边的事情。毕竟涉及到辽东来人,在李玄都无法抽身的情况下,由秦素出面是再合适不过了。更重要的一点,秦素还是太平客栈的第二号人物,也便于调动巫咸和兰玄霜等人。除了李玄都之外,其他人都无法替代秦素。

    至于玉青园那边,则由白绣裳做主,倒不是因为白绣裳租下了玉青园,而是因为慈航宗一向八面玲珑,与各方的关系都不算差,哪怕是“四六之争”最为的激烈的时候,慈航宗作为正一宗的支持者也与清微宗保持了贸易往来,可见其功力,这也是当初双方和谈时白绣裳频频出面的缘故。再有就是,白绣裳作为太玄榜第一人,威望够高,可以让大部分人服气,也包括脾气又臭又硬的萧时雨。

    李玄都与秦素交代好之后,孤身一人离开了玉盈观,返回帝京的齐州会馆。

    李玄都刚到齐州会馆不久,上官莞便匆匆赶来见他,递上一封请柬,说道:“楼心卿刚走不久,太后那边把日子定下了,请师兄入宫赴宴。”

    李玄都没有打开请柬,问道:“什么时候?”

    上官莞答道:“腊月初三。”

    李玄都默默算了下时日,妙真宗举行升座大典是冬月二十五,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冬月二十七,又睡了一天一夜,再加上接待云承宗多滞留了一天,今天已经是冬月二十九。

    也就是说,还有冬月三十、腊月初一、腊月初二,总共三天的时间。

    李玄都随手将请柬放在一旁,说道:“太后倒是心急得很。”

第十八章 卢家父女

    夜幕当空一轮皎洁圆月高悬,月光静谧银白。

    长街上一片素白之色,分不清到底是月光还是积雪,有两道身影在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过。透过浓郁的夜色,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

    走在前面的是张白昼,因为最近这段时间要跟随上官莞频频拜访帝京各路官员的缘故,已经不是江湖人的打扮,换了一身锦衣,倒有几分贵公子的意思了。

    跟在后头的却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女,年纪与张白昼在仿佛之间。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走在前面的张白昼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向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女子,蹙眉道:“你又何苦纠缠我?”

    那白衣女子也随之停下脚步,白衣白裙白绣鞋,眉眼如黛,青丝如瀑,她就站在张白昼的不远处,反问道:“张白昼,你为什么要躲我?”

    张白昼沉默不语。

    女子见张白昼不说话,又说道:“天南一别之后,你便处处躲我,要不是你最近到处登门拜访,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帝京。我问你,你来帝京做什么?”

    张白昼摇头道:“此乃尊长之命,不便告知。”

    女子不怒反笑:“张白昼,你别忘了这是哪里,这是帝京,是我们儒门的地盘,你在我的地盘上,就不怕我为难你?”

    张白昼没有作声。

    女子似乎也习惯了眼前之人的这般模样,不以为意地自顾自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清平先生已经与儒门讲和联手,我们两家人是一家人了。清平先生想要报仇,儒门则要正君道、明臣职……”

    张白昼轻轻说道:“这是儒门之事,你又何必与我说这些?”

    白衣女子笑嘻嘻伸出一根纤细青葱手指,遥遥点了下他,笑道:“你可真是个木头,以后怎么能接过清平先生的衣钵?”

    张白昼微微色变,怫然道:“我何时说过要接过清平先生的衣钵了?”

    女子问道:“那你说的尊长是谁?”

    张白昼无言以对,又陷入沉默之中。

    女子将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到张白昼的身前,寒风又起,吹拂起她的几缕青丝,贴在脸颊上。

    张白昼几番犹豫,还是站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女子缓缓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这片寒冷中的静谧,回忆起前不久的那番父女对话。

    如今的她又能依仗谁呢?

    依仗眼前这个木头吗?

    女子苦笑一声,缓缓睁开双眼,眼眶微红。

    张白昼有点搞不懂女子为何会忽然眼红,只是没来由感到心头一阵烦躁,心思不定。

    女子正要开口说话,猛然转过头去,神情复杂。

    几乎就在同时,张白昼也心生感应,举目望去,如临大敌。

    不知何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两人不远处的一处檐角上。

    来人是名中年男子,身着一袭青衫,迎风而立,大袖飘摇。

    这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背负着双手,视线先是扫过张白昼,然后落在白衣女子的身上,缓

    缓开口道:“幼贞,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张白昼?是块良材美玉,可想要发光成名,最起码也要等到二十年之后。”

    女子嘴唇微颤:“爹爹……”

    听到“爹爹”二字,张白昼顿时恍然,知道了眼前之人的身份,然后便是有些头皮发麻。

    来人正是白鹿书院的山主卢北渠,与儒门七隐士、三大书院的大祭酒们平起平坐的儒门大人物。

    也是卢幼贞的父亲。

    面对这位书院山主,张白昼的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捏住手腕上的流珠。

    卢北渠却是一笑:“张白昼,看在清平先生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你,只要你主动离去,割舍了这段尘缘,就当是我欠你一份人情,如何?”

    于情于理都该一口答应下来的张白昼,在这一刻却是再难做到心如止水,反而是陷入到天人交战之中。

    忽然,一颗晶莹泪珠从女子的脸颊上滑落,她望着张白昼凄然一笑:“我这次来见你,本是想……本是想与你道别的,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躲我了。”

    一声轻响,好似是心弦绷断。

    不知何故,张白昼手腕上缠绕着的流珠散落一地。

    张白昼怔怔低头望去,一颗颗流珠掉落在地,在他脚下的地面上滚动着,甚是轻微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却是格外清晰。

    他沉默片刻之后,缓缓抬起头,望向立在檐角上的中年男子,脸上的神情格外坚毅。

    卢北渠背负双手,说道:“年少俊杰。”

    张白昼沉声道:“卢先生过誉。”

    “过誉?”卢北渠微笑道:“算不得过誉,张家子弟,又跟在清平先生身旁,前程远大。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以后的路还很长,万不要为了眼前的一时意气,自毁前程,有些话本不该我来说,不过既然说到了这里,那就一并说了罢,在你年轻的时候,许多视若珍宝的东西,未必就是值得,待你年长之后,经历的世情多了,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张白昼缓缓说道:“小子离开宗门时,家师曾经再三叮嘱,若是小子有幸见到白鹿书院的卢先生,定要以礼相待,聆听卢先生的教诲,方才卢先生所说的话语,小子已经记在心中了。”

    卢北渠眯起眼,笑道:“记下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张白昼,我已经把话说到如此地步,想必你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张白昼没有答话,只是双脚立定于原地,仿佛是老树生根,一动不动。

    卢北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冷淡道:“看来你是不愿听劝了。”

    张白昼双掌抱拳,低头道:“卢先生教诲,小子铭记于心,只是小子有小子的道,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望卢先生见谅。”

    卢北渠说了一个“好”字。

    下一刻,他的身影骤然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张白昼身前三尺处,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指。

    刹那之间,张白昼的身形巨震,一袭衣衫更是鼓荡不休。

    卢北渠面无表情道:“张白昼

    ,我看在清平先生的面子上,对你礼让三分,可不代表你就能不把我放在眼中,你可知道,我这一指再前进一分,你便要立时身死当场?!”

    张白昼面容坚毅,不言语,也不退缩。

    卢北渠冷哼一声,指尖气机喷吐,便要让这个年轻人吃些苦头。

    毕竟清平先生如今的夫人姓秦,而不姓张。

    就在这个时候,卢幼贞从后面猛地将张白昼往后一扯。

    卢幼贞又气又恼地看了眼这个木头,没想到他竟敢顶撞爹爹,他不过是先天境界,可爹爹却已经是天人境界,其中差距,又何止是云泥之别?这样正面硬顶岂不是白白送死!再者说了,天大地大,性命最大,只要活着,便还有以后,若是死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想到这儿,她恨不得把这个榆木脑袋的家伙扔下自生自灭算了,可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那颗冷硬惯了的心肠顿时柔软下来,心底生出无限柔情,连带着眼眶又红了起来。

    一指落空的卢北渠毫不动怒,若他真是下了必杀之心要杀张白昼,凭借卢幼贞的境界修为如何能在他手底下救人?他只是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得罪清平先生李玄都,毕竟清平先生还是势大,又不像秦清那般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若是两家生出龃龉,难免要坏了儒门定下的韬晦之策。

    卢北渠没有继续出手,甚至没有主动追击,只是重新背负起双手,对张白昼说道:“再一再二不再三,我一再留手,你莫要不识好歹。”

    然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卢幼贞,声音稍缓:“跟为父回家,准备出嫁。”

    “出嫁”二字好似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张白昼的胸口上,让他猛地怔住,脸色苍白。

    卢幼贞的脸色同样变得苍白起来,低下头去,似是已经认命。

    就在此时,刚刚吃了不小苦头的张白昼顾不得体内气血沸腾,再次上前一步,沉声道:“卢先生,既然卢姑娘不愿,你又何必苦苦为难?毕竟她是你的女儿……”

    卢北渠终于是动怒几分,脸色微沉,冷哼道:“正因她是我的女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了?你以为你是谁?是清平先生李玄都,还是‘天刀’秦清?”

    道门中人能言善辩,李玄都和陆雁冰都擅长此道,可张白昼却是个例外,否则他也不会被卢幼贞称作是木头了,此时被卢北渠一番诘问,不知该如何接口,讷讷无言。

    卢幼贞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那个呆子,又望向父亲,嗓音中带了几分哽咽,轻声道:“爹爹,我跟你回去……”

    卢北渠脸色稍缓,重新恢复平静。

    以他的养气功夫,本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动气,只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了张白昼再三忤逆于他,还当着他的面维护此人,他又如何不怒?

    不过此时卢幼贞已经服软,他也不再计较,此事就算到此为止。

    就在这等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悲苦时候,夜色中响起了一个略显不合时宜的声音:“卢山主未免欺人太甚。”

第十九章 小儿女

    这个声音显然并不畏惧卢北渠,而且还是个年岁不是很大的女子。

    卢北渠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不同于以男子为主的儒门,道门中不乏女子。这些女子精通驻颜之术,一般保持在三十岁上下的形貌,既不会过于显老,又便于维持自身的威严。

    如此一来,符合这个条件的人选可就太多了。

    让卢北渠有些不安的是,他在那人开口说话之后,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外泄气机,丝丝缕缕,好似是蜘蛛结网,以他本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在他身周布下一张天罗地网,试图找出开口说话之人的藏身所在。可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一番手段竟是无功而返,那么说明此人的境界不逊于他,也可以算是长生境界之下的绝顶人物,放眼世间,屈指可数,那么范围就缩小很多,也让他不敢有半分轻忽之心。

    卢北渠轻轻吸了一口气,一身青衫无风自动,原本外泄的气机结成的无形大网开始收紧,如此一来,就算他找不出那人的藏身所在,可如果那人想要偷袭于他,也是决然不可能之事,哪怕来人是天人造化境的境界。

    正当卢北渠心神急转的时候,刚刚开口说话之人不但没有偷袭出手,甚至没有继续隐藏下去的意图,直接现身。

    就这般直接出现在街道上,好似是凭空出现,刚好站在了卢北渠和一对年轻男女的中间,将他们从中隔开。

    卢北渠的脸色愈发凝重,直到来人现身的那一瞬间,他布下的一张气机大网才有了瞬间的触动,虽说这张大网与他的心弦紧密相连,可平心而论,如果来人要对他出手,他未必能在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

    来人身着玄黑衣裙,肤白似雪,正是阴阳宗宗主上官莞。

    虽然上官莞在玉虚斗剑中败给了秦素,但今非昔比,先是被李玄都传授了“逍遥六虚劫”,又得了“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未必能稳胜秦素,最起码能五五之数。

    卢北渠看清来人面目之后,放下原本的戒备姿态,主动散去那些气机罗网,拱手问道:“来人可是阴阳宗的上官宗主?”

    上官莞微微一笑,还礼道:“上官莞见过卢山主。”

    闻听此言,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卢幼贞顿时又生出希望。

    卢幼贞并非无知少女,论起见识,还要在张白昼之上,当年两人初相识,通常都是卢幼贞为张白昼答疑解惑。卢幼贞作为卢北渠的女儿,从父亲那里听说了玉虚斗剑的详细经过,自然知道上官莞。

    卢北渠拱手朗声道:“儒门卢北渠见过上官宗主。”

    一般而言,道门的一宗之主与大祭酒、山主平起平坐,平辈论交。

    上官莞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身后二人,笑问道:“卢先生这是在处理家事?”

    有了上官莞这个外人在,而且又是名义上的盟友,卢北渠自然不能再像先前那般随意行事,只是道:“倒也谈不上家事

    ,只是一些误会罢了。”

    上官莞点了点头,“既然卢先生说是误会,那自然是误会,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我今天遇上了,便斗胆做一回说和之人,把这个误会说和开来,不知道卢先生意下如何?”

    卢北渠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一口答应下来,略微迟疑道:“这样……恐怕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上官莞反问道:“难道卢先生觉得上官莞做不得这个中人,还是说,卢先生嫌弃我多事了。”

    上官莞的语气不重,甚至还有几分玩笑语气,可卢北渠却有些压力,这份压力不是来自于上官莞,而是来自于上官莞背后的李玄都,在卢北渠看来,上官莞之所以出现在此地,很可能是出自李玄都的授意,于是说道:“上官宗主言重了。”

    这便是默认了。

    上官莞转过身子,望向张白昼和卢幼贞。

    这还是卢幼贞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上官莞,眨了眨眼睛。平心而论,上官莞也是个美人,却谈不上绝世美人,不过她的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气质,给人以神秘莫测、难知如阴的感觉。这其实是修炼“太阴十三剑”却未能阴阳调和的缘故,李玄都之所以没有这种齐至,则是因为他修炼功法太多,“太阴十三剑”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他功法也不逊于“太阴十三剑”,而且如今的李玄都已经开始调和阴阳。

    然后她看到这位阴阳宗宗主停下脚步,伸手朝着身边的张白昼伸手一点,一道气机如微风拂面落在张白昼的额头上,氤氲一片,先前卢北渠给他造成的伤势开始迅速恢复愈合。

    先前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的张白昼,直到此刻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卢幼贞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扶住他。

    卢北渠则是脸色微变。虽然先前他的确没有取张白昼性命的想法,但他说要给张白昼一点苦头尝尝,也不是说说就算,所以方才一指其实在张白昼的体内留下了一道气机,却被上官莞在轻描淡写之间化去,不由吃了一惊。

    上官莞并不介意在卢北渠面前泄漏这点不痛不痒的根脚,方才她所用的手段正是“逍遥六虚劫”,正如用药,可以治病救人,也可以将人毒死,“逍遥六虚劫”可以伤人、害人、杀人,却也能救人。

    上官莞看向张白昼,淡笑道:“好小子,没想到藏得这么深,竟然连我都瞒过去了。我猜兰夫人和师兄也不知道吧?”

    张白昼脸色通红,小声道:“上官姐姐……”

    因为前段时间都是由上官莞陪着张白昼登门拜访张肃卿的故旧,所以两人已经熟识,相处时并不拘谨。从张白月那里论起,张白昼其实与李玄都平辈,因为地师的缘故,李玄都又与上官莞互称师兄师姐,所以张白昼便称呼上官莞为“姐姐”了。

    李玄都喜欢培养提携后辈,这些后辈们也各有派系,上官莞、兰玄霜、陆雁冰等人就请倾向于支持张

    白昼。毕竟谁也不清楚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李玄都打算在盛年归隐清修,秦素也不打算继续掌权,那么张白昼等人就是类似于“皇子”的地位,真正有望继承李玄都的位置,那么上官莞等人的支持便会得到回报。说到底,多年之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下闲棋,烧冷灶,也不是只有儒门中人才会。

    卢幼贞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眼上官莞,又将视线转向远处负手而立的爹爹,这才如释重负,扶着张白昼缓缓盘膝而坐,动作轻柔,然后她低敛眼眸,眼中渐渐有水气生出,她本就是生得绝美之人,此时梨花带雨,愈发是我见犹怜。

    上官莞只是静静望着卢幼贞,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卢幼贞伸手拭去眼角的泪痕,冲着上官莞深深施了一个万福:“让上官宗主见笑了,也多谢上官宗主为我二人开口求情,此中大恩,我二人必是铭记心中,没齿难忘。”

    上官莞摆了摆手道:“我替你们说话,只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我也不要你们报恩,只是今日见到你们,忽然有些感慨,若是我没能跻身天人造化境,是否就要嫁给一个不那么喜欢的人了。”

    卢幼贞一怔,有些不明所以。卢北渠却是心知肚明,上官莞说的是内阁首辅赵良庚的大公子赵冰玉,当年赵良庚在暗中与地师勾勾搭搭,双方差一点就要结成儿女亲家,只是不知什么缘故,后来地师改变了主意,竟是放弃了赵良庚,而赵良庚也不客气,立刻转投朝廷,入京登阁。至于那桩只在意向中的婚事,自然就无疾而终了。

    上官莞又是屈指一弹,帮助张白昼稳定神魂,轻声道:“现在该说你们两人的事情了,婚姻大事,要父母做主,这是规矩。哪怕是清平先生娶秦姑娘,那也是请示了大剑仙,又去辽东见了‘天刀’,最后请李夫人和海石先生出面下聘定亲。我作为一个外人,不好干预此事,只能是出面说情,恳请卢先生能网开一面,那么你们是怎么想的?”

    卢幼贞没有急着回答,沉默了许久,开口道:“在回答上官宗主之前,我能否问上官宗主一个问题?”

    上官莞点头道:“请讲。”

    卢幼贞问道:“我想知道上官宗主为什么帮我们?”

    上官莞笑了笑,说道:“那我就明说了,张小子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我之所以出手,是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卢先生这么好说话,也不是因为我上官莞,同样是因为清平先生。”

    上官莞转头望向卢北渠:“卢先生,我说的可对?”

    卢北渠没有承认,却没有否认,置若罔闻。

    上官莞又望向卢幼贞,微笑道:“所以你放心好了,就算我有什么图谋,那也是贪图清平先生的一个人情,你们这两个小家伙,还没什么可让我谋求的。”

    卢幼贞鼓足了勇气,小声道:“我、我想嫁给他。”

    话音方落,上官莞还没有说话,卢北渠已经勃然大怒:“混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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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