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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五章 炮击

    城头上的将领都下意识握紧了刀柄,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寒。

    吴光收敛了笑容,神情肃然道:“府库中的粮食和库银准备好没有?”

    有不曾披甲的文官回答道:“已经都准备好了。”

    吴光道:“都发放下去,此乃危急存亡关头,断不可有丝毫纰漏,若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伸手,别怪本将不讲情面。”

    这名主管钱粮之事的兵部榆关分司主事神情微凛,道:“是!”

    吴光对身后另一名文官道:“召集城内士绅,请他们慷慨解囊帮助守城,告诉他们,覆巢之下无有完卵。”

    榆关作为军事重镇和战略要地,大魏朝廷在此特设兵部分司署,为兵部的唯一分设机构。随着大魏朝廷从金帐手中收复辽东三州,榆关成为关内和关外相通的咽喉要冲,榆关城逐渐成为繁华的商业城镇,故而城内也有百姓和士绅。

    榆关城知府同样应下。

    吴光沉吟了一下,转头对身旁的参将道:“召集城内青壮,让他们随时准备协助守城,同时派人从城南开始依次拆房,以作擂木滚石。”

    参将高声应诺,然后转身下城。

    安排好这一切后,吴光仿佛苍老了几岁,轻声道:“诸位,为朝廷尽忠的时候到了。”

    一声苍凉呜咽的号角声骤然响起,然后是轰隆擂鼓之声。

    吴光安在刀柄的手轻轻一颤。若是金帐南下,他倒是还有几分信心守下榆关城,毕竟金帐更长于野外骑战,而弱于攻城,千百年来,中原就是依靠一座座雄关将这些草原骑兵挡在门外。

    可这一次的对手,不一样,这次的对手是辽东大军,是大魏王朝最为精锐的边军,他们拥有最先进的火器,攻城并非难事。

    自古以来,攻守利器,皆莫如炮。攻者得炮之术,则城无不拔;守者得炮之术,则可以制敌。

    这一次,秦清动用了三十门新式火炮一起对准榆关城的城墙。

    三十台火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攻打帝京这样的雄伟巨城,恐怕力有不逮,可攻打榆关城,已经足矣。

    三十座火炮依次排开,每门火炮长约一丈左右,炮口内宽三寸左右,整体在四千斤以上,若是寻常行军,需要以骡马牵引,速度缓慢,故而秦清北伐时并未携带这些重炮。

    秦清和景修来到炮营阵前,秦清望着这三十门刚刚出炉不久的崭新火炮,问道:“这些都是阴阳宗的手笔?”

    景修道:“正是。相较于我们先前的老式火炮,整炮由大小双管组成复合多层炮身,其中小管内刻有膛线,从前装填弹变为后装填弹,装弹时间更短。整体而言,阴阳宗的火炮重量更轻,射程更远,炮弹也并非是实心弹,而是以‘凤眼子’改良而来的开花弹,其中装有猛烈火药,落地之后便可引发剧烈爆炸。”

    景修顿了一下,稍稍压低声音:“当初牝女宗炮轰玄女宗,阴阳宗炮轰上清镇,用的就是这种火炮,威力十分可观。”

    毕竟现在都是盟友,景修也要顾忌影响。

    秦清笑道:“阴阳宗的火炮,太平宗的弹药,替我好好感谢上官宗主和太平宗的陆夫人。”

    景修点头应下。

    秦清转身返回中军大帐,临行前对留在此地的景修道:“开始吧。”

    一身戎装的景修手按刀柄,沉声道:“是。”

    榆关城是帝京的门户,亲自领军出征的秦清对辽东大军的第一战志在必得,他的要求是一战而下,务必将辽东大军的气势打出来。

    此战,景修亲自督战。

    景修抬手招过自己的传令哨官,吩咐道:“派人去喊话,限城内守军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开城投降,如若不然,城破之后,悔之晚矣。”

    哨官领命而去。

    辽东现下还是沿袭大魏军制,分为卫所制和营兵。

    所谓“卫所”就是卫、所两级。一府设所,几府设卫。卫设指挥使,统兵士五千六百人。卫下有千户所,统兵一千一百二十人,千户所下设百户所,统兵一百一十二人。

    各府县卫所归各州指挥使司都指挥使管辖,各都指挥使又归朝廷五军都督府管辖。帝京的卫军分两种:一是京军三大营,为全**队的精锐;二是皇帝亲军,前者归五军都督府管,后者常由太监统领直接听令于皇帝。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征讨、镇戍、训练等则听命于兵部。遇有战事,兵部奉皇帝旨意调军,任命领兵官,发给印信,率领从卫所调发的军队出征。战争结束,领兵官缴印于朝,官军各回卫所。这种统军权与调军权分离和将不专军、军不私将的制度,旨在保证皇帝对全**队的控制。

    秦清留在辽东的三万大军分别属于三州各府的卫所,平日以屯田为主,并非完全脱产的精锐。

    卫所的兵士有军籍,世袭为军,平时屯田或驻防,有些像世兵制,又与府兵制相似。

    在卫所之外,还有边军,并非世袭,而是实行募兵制。白鹿先生向天宝帝讲解辽东大军由来的时候,曾说过以辽饷征调各地兵源重建辽东边军,这就是募兵。

    再加上卫所制日益废弛,募兵制开始成为兵力的重要来源,招募而来的士兵不会终身从军,这便是营兵。

    正因为如此,卫所和营兵有两套截然不同的官职。

    卫所是都指挥使、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

    营兵则是总兵官、协守副总兵官、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哨官、队长、什长。若是几个总兵官协同作战,朝廷会派出一位总督居中调度,又称经略或者督师。

    武官若是独当一面,则会挂印。大魏律制,有事征伐,则命都督佩印以往,旋师则上所佩印于朝,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当年秦襄以左都督出征西北,便是挂平虏大将军印。辽东因为自身需要,又增设了其他几个名号的大将军。

    如今秦清所率领的辽东大军便是营兵制,秦清身份特殊,并无明确官职,景修担任总兵官。秦襄独领一军,挂征南大将军印,可以开藩设府,权势极大。故而秦襄可以被称作大将军,景修却不能,只能被称作军门。

    不出意料之外,吴光对于景修的劝降根本不为所动。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景修眯起眼眺望着榆关城头,对身旁哨官吩咐道:“开始攻城。”

    不多时后,忽然听到如同夏日雷暴的沉闷震响,连绵不绝。

    一瞬间,榆关城面朝北方的威远门城头已经被一片浓重烟雾所笼罩,在滚滚白色烟雾之中,有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待到烟雾散去,整个城门楼已经化作废墟。

    景修通过手中的“千里望”,看到众多惶恐逃散的守城士兵、还燃烧着火焰的断壁残垣,以及遍地的尸体。这些尸体或是被炸成两半,或是烧成焦炭,偶有侥幸活下来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满脸血污,十分凄惨。

    景修完全不为所动,打仗就是这样,故而有慈不掌兵的说法。

    与此同时,一众辽东士兵正在迅速清理炮膛,重新填弹。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装填完毕。”

    炮手的声音连绵响起。

    负责主持炮击的哨官一挥手:“放!”

    三十门火炮再次怒吼,炮口吐出长达尺余的红焰,炮尾处逸散出的巨大气浪卷起一片草屑泥土。

    空气中响起呼啸嗡鸣之声,三十发弹丸仿佛从天而降的陨石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肉眼难见的曲线,落入榆关城中。

    弹丸落地,立时炸裂,巨大的气浪、爆炸的烈火,四散的铁片,无一不是杀人的利器。同时形成一团团的烟云,这些烟云转眼间连成了一片,几乎要将榆关城的北门完全遮掩起来,被炸碎的泥土、石块、建筑残骸、残肢、尸体不断被气浪抛上半空。

    城内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满耳尽是风雷之声,整座榆关城都在颤抖,城内大小建筑的梁柱间也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昨夜的炮击,用的是老式火炮,前置装弹,用实心弹,威力远不如阴阳宗的新式火炮。只是摧毁了城垛和守城器械,并未真正伤及城墙,而此时新式火炮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榆关城士兵的想象。

    哨官再次举起手掌,嗓音已经有些嘶哑:“三发装填。”

    在半炷香的时间中,三十门火炮共向榆关城倾泻有一百五十枚“凤眼子”,如勤勤恳恳的老农一般将榆关城的北城墙、瓮城来回“犁”了一遍。轰隆隆的炮声响彻榆关城,使榆关城的北城墙被滚滚烟云笼罩的同时,也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待到烟尘渐渐散去,北城墙已经支离破碎,死伤不计其数,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和烧焦的味道,让人作呕。

    景修放下手中的“千里望”,喃喃道:“固步自封,抱残守缺,焉能不败?唯有开拓进取,方能独占鳌头。”

第二百一十六章 破城

    三十门新式火炮已经过热,辽东大军又换上了旧式火炮,也就是前置装弹且使用实心弹的重炮。这些火炮反而比新式火炮更为笨重,按照道理来说,旧式火炮很难击毁城墙,只能是击毁城垛和城楼,可榆关城一来是年久失修,二来是先前的炮击已经让部分城墙摇摇欲坠,此时旧式火炮也能发挥出极大的威力。

    随着哨官声嘶力竭的大吼,六十余门重炮齐齐发射。

    一瞬间嗡嗡的呼啸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所有的士兵不约而同地望向天空,天空中出现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痕迹。

    景修也抬头望去,他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可每次见到都会生出感慨,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是数百门火炮齐发,该是怎样的一副壮阔景象?

    实心铁弹在榆关城的城墙上,比巨石更为可怕,直接就是一个坑洞,无数烟尘升腾,碎石与尘土从缝隙间簌簌落下,似乎整面城墙都在颤抖。

    实心的铁弹飞上城头,落地处来不及躲闪的守城兵士直接被砸成了血泥,然后铁弹去势不止,又顺势翻滚弹跳了一段距离,碾压出一条断臂残尸铸就的血肉之路。

    景修轻叹了一口气,稍稍平复自己的心情,平静道:“继续。”

    又是一轮火炮齐射,还在落在大致相同的位置上,一段多年未经修缮的城墙已经摇摇欲坠。

    从始至终,榆关城就未曾有过激烈的还击,因为在连续的炮轰之下,城头上的守城器械几乎被全部毁去,士兵也胆气全无,不得不撤下城墙,躲避炮击。

    又是数轮炮击之后,一段城墙也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景修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道:“可以了,攻城吧。”

    哨官立刻传令下去。

    不多久之后,擂鼓声再起,众多辽东辅兵推着盾车开始缓缓前进。所谓盾车,前面是高高厚实的铁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皮革,可以有效地抵挡枪炮弓箭,下面有滚轮,转动灵活。如果壕沟填平后,它们可以一直推到城下。

    一般而言,只有火炮才能摧毁盾车。榆关城本也配备有火炮,只是在先前的连番炮击之下,榆关城的火炮已经被毁去大半,根本无力还击。

    吴光没有死在炮击之中,在炮击停止之后,再度登上城墙,探出头望去,只见

    得辽东的攻城队列严密分明。最前面的是盾车,用以阻挡弓箭和火铳,接着是装有泥土的小车,或是背着背篓的辅兵,用以填平沟壑和护城河,后方是披重甲的步兵,手持盾牌,高高举起,组成盾墙,最后是手持火铳的轻甲兵,用以压制城头弓箭火铳,掩护步兵攻城。

    先前辽东大军炮击的时候,吴光不得不将部分士兵撤了下去,此时炮击一停,这些士兵再度回到城墙上,开始射箭发铳还击。

    还有炮手去操纵侥幸未被毁去的火炮,向城外开炮,只是这些火炮本就上了年纪,经过连番炮击之后,有门火炮的炮管受损,此时再去开炮,立时炸膛,几名炮手直接尸骨无存。

    箭雨连绵不绝,无奈面对着漆黑色的汹涌大潮,仍旧有杯水车薪之感。尤其是那盾车,无论是箭矢,还是铅弹,落在上面都不痛不痒,根本伤不到后面的之人,破不开盾车,对于后面的人便杀伤有限。而辽东大军的火铳无论是装填速度,还是射程,都要远胜守城士兵,很快便将城头上的守城士兵压得抬不起头来,箭雨立时变得稀疏起来。

    趁此时机,盾车后的辅兵们立刻上前以携带的泥土沙包填平壕沟,供盾车通过。

    吴光没有想到,辽东大军的火炮如此猛烈,先前准备的各种守城器械,还未来得及发挥作用,就毁于炮火之中,那些原本要登上城墙协助守城的青壮们早已是一哄而散,让他们上城墙扔扔石头还行,若是真刀真枪的拼杀,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如今守军只能以有限的箭矢和枪炮来抵挡辽东大军的攻势,只是城墙已经被轰塌一段,辽东大军甚至不必用云梯攻城,只要朝着缺口位置猛攻就足够了。

    很快,辽东大军便填平了各种壕沟和护城河,一路推到城下。身披重甲、手持盾牌的步卒们从坍塌的城墙缺口中涌入城中。

    榆关城的北城墙失守,吴光不得不率军退入城内,与辽东大军展开最为残酷的巷战。

    景修亲自入城,身先士卒。

    景修毕竟是补天宗出身,天人境大宗师,还真不怕这种陷阵厮杀。

    这时候吴光也已经带着自己的亲兵上阵杀敌,他虽然比不得景修这般境界修为,但一手剑术相当不俗,最少有先天境修为,甚至摸到了归真境的门槛,剑气如虹,死于他剑下的辽东兵卒就多达二十余人。

    无奈他不是可以扭转战局的长生之人,也不是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杀尽眼前人头的天人境界大宗师,无论他如何奋勇拼杀,眼前敌人越来越多,而身旁的亲兵却是越来越少。

    尸体堆积如壕。

    最终只剩下他一人。

    浑身浴血的吴光家一剑刺死一名扑上来的辽东精锐甲士,不过却被另一侧的辽东精锐甲士一刀劈在肩上。

    吴光怒喝一声,反手一剑将此人头颅斩下,不过紧接着就被一柄长刀从背后透心而过。

    却是景修赶到了。

    就算两人公平交手,吴光也不是景修的一合之敌,更何况此时的吴光已经是强弩之末。

    吴光满嘴血沫,含混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榆关城守将吴光倒地而亡,头颅被景修斩下,派人送往城外的中军大帐。

    秦清倒是没有为难这位忠臣良将,展现出一位帝王该有的胸襟,下令将其好生安葬,不要牵连他的家人,其他投降的将领,则被集中关押起来,以观后效,原本的守军全部打散,重新编入各营。同时秦清又下令,大军入城之后,须秋毫无犯,不可抢夺财物,不可随意杀人,不可强掠女子妇人,若有违犯,军法从事。

    随后,秦清留下万余人马镇守榆关,然后大军继续南下,已是进入直隶境内。

    此时帝京已经无险可守。

    当消息传到帝京城中,满朝震动。

    有人预料到了榆关守不住,但没人能够料到辽东大军只用了一天一夜便攻破榆关。

    天宝帝急召晋州总督、秦中总督、荆楚总督领兵勤王,阻挡辽东大军,同时朝中也有人提出迁都,退往龙门府或者金陵府,不过又都被否决,满朝公卿吵成一片。

    在这个时候,儒门之人也开始汇聚于帝京城中。

    不同于那些吵吵嚷嚷的公卿大臣,儒门的大人物们并不畏惧辽东大军,火炮再厉害,打不到他们的头上,正如牝女宗攻打玄女宗,阴阳宗攻打正一宗,也没见哪个天人境大宗师死在火炮之下。

    他们担忧的是随同辽东大军一道而来的道门之人,如今道门之人聚集于东海并非什么秘密,声势更胜于上次的宁王之乱,待到辽东大军兵临帝京城下之际,也就是儒道二次决战之时。

第二百一十七章 升座

    相较于帝京城中的人心惶惶,蓬莱岛上的气氛也不轻松,尤其是在李玄都多日闭关之后,就更是如此。

    谁都知道,李玄都的这次闭关,是在为最后一战做准备,若是李玄都能够一举突破元婴妙境,那么道门无疑会胜算大增。

    对于李玄都而言,收回三尸之后,已经是一片坦途,不存在瓶颈一说,只待火候一到,便可水到渠成。

    八景别院外有一片桃花林,李玄都入梦的时候曾多次到此,事实上李玄都在孩童时也常在此地玩耍练剑。

    说起这片桃花林可谓是历史久远,“万华神剑掌”便是由此而来。

    此时李玄都依靠在一棵桃树下,双手笼藏大袖之中,双眼紧闭。在他对面坐着一个白衣美人,无数桃花随风而动,落英缤纷。

    女子不是秦素,而是苏蓊化身。

    李玄都猛地睁开双眼,一缕清气飘摇而出,在他身边化作一个少年模样,正是李如碃。

    李如碃先是环顾四周,见到这座似曾相识的桃花林,没来由生出几分欢喜之意,再望向李玄都,行礼道:“见过道友。”

    李玄都微微点头,又有一缕清气逸散开来,化作一个年轻人,正是紫府剑仙,见到李玄都后,神色略显冷淡,不过还是致意道:“道友。”

    李玄都再次还礼。

    精金炼质,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阴尽阳纯,身外有身,此乃三尸化身。

    李玄都倒吸一口气,天空中云卷云舒,滚滚云海向四周扩散开来。

    三道身影又重归李玄都体内。

    这一刻,李玄都再次神游天外,来到了太上道祖的紫霄宫中。

    只是如今已经没有了李道虚,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神游紫府,又见到了沉睡不醒的太阴真君,还有浩瀚星空。

    待到李玄都回神的时候,已经三天之后。

    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此时的他神华内敛,返璞归真,然后步出桃林,来到八景别院。

    此地已经聚集了好些清微宗弟子,除了张海石和李太一还在祖龙岛未能返回之外,李非烟、陆雁冰、李如是、司徒秋水、司徒玄略、陆时贞、李如剑都聚集在八景别院的静心堂中。

    实事求是的说,李道虚飞升,司徒玄策身死,李道师、李元婴隐退,张海石、李太一不在,还是有些冷清,也略显阴盛阳衰。

    李非烟见李玄都出来,上前问道:“紫府,你这次闭关的结果如何?”

    李玄都淡笑道:“姑姑放心就是。”

    李非烟闻听此言,心中一宽,转而说道:“都已经安排好了,客人们都在青领宫等候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好,我们过去。”

    陆雁冰故意高声道:“宗主移驾……”

    话音未落,便被李玄都在脑袋上轻拍了一记。

    李玄都并不生气,笑骂道:“虽说都是自家人,你又是同辈中最小的,可你别忘了,你还是秋水的长辈,也该有个长辈的样子。”

    陆雁冰笑道:“怎么就没有长辈的样子了,秦先生称孤道寡,师兄也差不多了,还当不起‘移驾’二字吗?”

    虽然是玩笑之言,但周围之人却没有半分反对之意,显然是都认可的。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迈步向外走去。

    蓬莱岛和方丈岛相距不远,一行人离开八景别院后,登上最后一艘还留在清微宗的“青龙大船”,往方丈岛行去。

    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宗门议事所在。

    只是因为李道虚在蓬莱岛的八景别院闭关,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

    如今李玄都要举行清微宗的升座大典,还是要去往青领宫。

    “青龙”大船缓缓靠岸,此时众堂主、岛主已经齐聚岸边,等待李玄都。

    李玄都下船之后,向众人招手致意,举步前行,众堂主、岛主根据分成两列,依次随行。

    青领宫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太平宗的太平宫。首先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胜景,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宫”三字。

    此时青领宫内响起浩荡钟声。

    宫内是各宗的宗主、长老、代表。

    这次前来观礼之人,足有数千人之众。虽然青领宫占地广阔,勉强能容下这么多人,但此乃清微宗重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所以待到吉时已至,只有各宗代表得以进入青领宫。

    正一宗张鸾山、慈航宗白绣裳、东华宗太微真人、神霄宗三玄真人、玄女宗萧时雨、妙真宗万寿真人、太平宗沈元舟、阴阳宗上官莞、皂阁宗兰玄霜、静禅宗方缘、天乐宗百媚娘、真传宗谷玉笙、浑天宗楼心卿、牝女宗冷夫人、法相宗左雨寒。

    因为辽东和西北战事,补天宗、忘情宗、金刚宗、真言宗未能有宗主、长老一级的人亲自前来,无道宗和道种宗同样缺席。

    不知是不是巧合,除了上官莞这个例外,其他各宗出席的都是老辈人物,年轻人一个没来,想来是各宗之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薪火传承,不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再有就是石无月、宁忆、慕容画等客栈之人,秦素和陆夫人未到,姚湘怜已经到了,却没有现身,只是在三仙岛四处游荡。

    李玄都扶着腰

    间的“叩天门”,经过“清微”牌坊,穿过剑形广场,拾阶而上。

    在台阶两侧立有负剑弟子,纷纷低头行礼。

    紧跟在李玄都身后的陆雁冰,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宗主驾到。”

    原本正在青领宫内谈笑风生的众宗主长老脸色一肃,纷纷起身。

    在场众人之中,大天师张鸾山是地位最高之人,白绣裳是修为最高之人,万寿真人是最为年长之人,三人一起联袂相迎,其余人跟在三人身后。

    这是李玄都第二次举行升座大典,上一次是在太平宗的太平宫。如此一来,太平和青领尽在李玄都之手,他已经将太平道的道统集于一身,算是名正言顺的大贤良师了。

    而且不同于上次的略微紧张,如今的李玄都十分随意从容,无论是心境,还是地位,都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

    李玄都与三人见礼,又与三人身后的众人见礼,朗声说道:“家师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道德有功,而入道有行,功行满足,受天书以往无边玄妙之天。家师飞升之前托付玄都接掌清微宗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众位同道不弃,大驾光临,清微宗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话音落下,有玉磬声响,清微宗众弟子向来客躬身行礼。来客纷纷还礼。

    而后由李非烟双手托举印信,开口道:“请宗主领宗主印信。”

    李玄都应道:“是。”

    李非烟将手中的印信递到李玄都面前。

    李玄都接过印信。

    然后陆雁冰作为天罡堂的堂主又为李玄都奉上宗内律令条例,只是省去了问答的环节,李非烟是长辈,陆雁冰可不觉得自己能有资格去问李玄都是否受承之。

    李玄都只得自己说道:“我宗门规戒律,李玄都率众弟子受承之。宗门上下众人共督之、持之。”

    陆雁冰将手中代表宗内律法的书册高高举起。

    李玄都伸手接过接过。

    然后李玄都一手持宗主印信,一手持宗规律法,走到最上方的主位前。

    众清微宗弟子拜见新任宗主。

    这场本该在二月就举行的升座大典,在拖延了两个月后,终是完成。

    自今日起,李玄都正式继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

    更有意思的是,李玄都是从李道虚的手中继承了宗主之位,而非继承了李元婴的宗主之位,也就是说此乃父子师徒承继,而非兄弟承继。待到后世论起,后人很可能不会承认李元婴的宗主之位,就如没有庙号的皇帝,十分尴尬。

    若是再有第三次升座大典,那就应是道门大掌教的升座大典了。

    升座大典结束之后,李玄都便要率领道门众人离开东海三岛,前往齐州,与秦襄大军会合,然后兵发帝京。

    这便是李玄都和秦素的约定,在帝京城外再见。

    这也是儒道两家的最后决战,此战不仅决定大魏朝廷的命运,也会决定儒门和道门的盛衰兴亡。

    一战定乾坤。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杀人诛心

    李玄都升座之后,召集诸宗主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议事,再次确定目标和计划之后,李玄都率领众人离开了蓬莱岛,前往齐州。

    如今的齐州,远远谈不上太平盛世,经过青阳教战乱之后,百废待兴。只是相较于其他州府,齐州与辽东隔海相望,实在活不下去,还可以渡海前往辽东,故而还不至于成为人间炼狱。

    针对此等情况,秦道方根据李玄都和秦清的主张,提出了“均田免赋”的口号,仅仅四个字,却比任何火炮铁骑还要厉害,所过之处,百姓竭诚欢迎,甚至有人主动打开城门,以迎王师。

    不过这四个字也真正触动了士绅豪强的利益。

    严格来说,天下间的士绅豪强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老牌士绅,以土地为根本,一类是新兴士绅,以商贸为立足根本。针对于辽东大军,两类士绅的态度也截然不同,新兴士绅持观望态度,或是持欢迎态度,最坏的结果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老牌士绅则是极力反对的态度,而且是恨不能欲除之而后快,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其实这两种士绅就是儒门和道门的缩影,儒门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而道门则因为海贸而走向兴盛,比如清微宗、慈航宗、无道宗、补天宗等都是以商贸而起家,依附于道门各宗的秦家、李家、张家、钱家、苏家等等,也都是以商贸立足的世家。

    李玄都看似是代表了道门的利益,实则秦清才真正代表了道门的利益,只是在短期内,李玄都与秦清的目标是一致的,道同可谋,那就是推翻儒门所代表的旧士绅,重新分配田地,解放生产力。只有百姓富足了,商贸才能进一步发展。

    在这一点上,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人与李玄都和秦清是一致的,这也是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强行推动道门一统的根本原因。只是众人又有分歧,最终还是免不得

    李玄都能够成为道门首领,则是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秦清互相妥协的结果,只有李玄都才能同时兼顾四人的利益和想法,事实上李玄都也的确做到了,在前人的基础上初步整合道门。

    在“天下棋局”的推演之中,出任齐州总督的是司徒玄策,接任者是张海石,以清微宗的实力,经营齐州,自然是如铁桶一般,能够自成一军。不过如今的局面是司徒玄策早亡,清微宗受挫于圣人府邸,未能经营齐州。虽然秦道方是齐州总督,但他毕竟不是经营多年的藩王,再加上齐州局势复杂,故而秦道方不能完全掌握齐州,在生死关头,尤其是朝廷命令罢黜秦道方的总督之职后,许多地方士绅豪强以及各级官员,不再听从总督命令,直接起兵反抗秦襄大军。

    秦襄于四月二十一日抵达大河岸边,清微宗派出小型渡船千余,帮助秦襄大军渡过黄河,连下数城,攻克兰陵府全境,杀兰陵郡王。四月二十四,秦襄率军前往北海府,攻打章丘县。齐州副总兵牛魁督

    兵五千人出战尽殁,初八日以守将蔡雄作内应破城,知府张德自缢而死。

    秦襄抵达北海府的府城,此地是李家和总督府所在,粮食充足,故而秦襄大军得以休整数日。四月二十七,秦襄率军再次渡过大河,克齐河县,官民迎降。

    四月三十,秦襄攻入东平府境内,攻打清平关,守关参将周吉凭城固守,因为秦襄大军并未携带火炮,未能破城,双方僵持数日,周吉最终因兵少食尽,退守茬平县。秦襄攻克清平关后,马不停蹄地攻打茬平县,周吉悉力拒守,最后火药用尽,开门力战而死,全身矢集如猬,全家老小也死于熊熊大火之中,誓死不降。

    秦襄攻克茬平县当晚,东平府知府姜承恩投降,齐州都指挥使王胤降表亦到,秦襄大军所过之处,各府县望风而降,五月初二,大顺军开进东平府的府城,举城哗然皆喜,结彩焚香以迎,城中乡绅代表亲自捧酒以迎大将军。

    秦襄重申秦清和李玄都定下的土地之策,重新丈量各大乡绅名下的土地,清理投献土地,重新登记在册,然后补缴过去多年的税款,补不上的欠税用其名下土地冲抵,最后剩下的土地便是大户们的合法所有土地,给予官方认可的凭证,从此依法纳税,仍旧不失为富家翁。

    若是不从,以各种手段对抗,便强力镇压,将其家产悉数抄没,收入国库。

    先前那些起兵抵抗的士绅便是如此,不仅土地抄没,其家财充作大军粮饷,就是性命,也不能保存,被悉数处死,暴尸示众。

    至于那些被收归的土地,秦襄也不占为己有,而是将大部分土地分发给没有耕地的百姓,小部分土地用以军功奖赏。

    消息放出之后,当真是民心所向,许多朝廷军户纷纷来投,良家子从军之人更是数不胜数,百姓竭诚欢迎,就如四季中的春天,万物竞发,勃勃生机。

    百姓不识字,也许愚昧,容易被士绅蒙骗,可他们不傻,一边拼命压榨自己,一边分发土地,百姓们向着谁,已经无需多言,哪怕士绅老爷说破大天去,他们也不会信了,圣人道理?比得过看得见摸得着的土地庄稼吗?

    百姓们的口风也陡然一转,前些天还是辽东的蛮子贼寇如何如何,重新分发土地之后,便成了王师天兵如何如何。在百姓口口相传之中,秦清成了天上帝君下凡,救苦救难,秦襄是帝君身边的天将,秦道方是帝君身边的星官,甚至有人为三人立起了生祠祭拜。

    不过月余时间,秦襄麾下大军就从六万之数扩充到了十万之数,接收了大量军械和火器,而且不同于一触即溃的大魏官军,精气神是截然不同的。

    反观众多官军,不断出现逃兵,尤其是听到自己家乡分发田地之后,常常是成群结队地投奔辽东大军,无论军官如何约束,也是不能抵挡了。

    其实此法已经在小范围内推行了一段时间,李家和秦家带头清理田地和补缴

    税款。只是李家的土地不多,也不接受投献,只要补缴税款就是,些许税款对于李家来说可谓是九牛一毛,所以推行此策的时候,李家没有人反对。

    李家老少的根基都在海贸分红上面,早就看不上土里刨食,就算全都捐了,他们也不在乎。

    缙绅们却没有李家的底气,无不暗暗叫苦,重新丈量土地,清理投献土地,也就罢了,只能算是把多吃的给吐出来,还算不上伤筋动骨。可重新补缴税款,那就是割肉放血了。

    士绅不纳税,是从大魏太祖皇帝那里定下的,至今已有二百年,而且补缴税款是根据现有的实际土地数目来补缴的,秦襄不管你在一百年前是多少田地,只是要求以如今名下田地的数目补缴近二百年的税款,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够,必然要以名下土地冲抵。如此一来,大士绅变小士绅,小士绅直接变破落户。

    士绅们有心反对,或是造谣抹黑,辽东大军的铳炮刀剑却不讲道理,敢于反对之人,变破落户的机会也没有,直接抄没家产,于是众多士绅只能咬着牙认下来。

    毕竟士绅大户们的依仗是儒门,没了儒门的支持,他们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此时又能如何,只能认可了,最起码还能保住性命和部分家业。

    东平府位于齐州西南位置,地处齐州、楚州、中州、芦州四州交接之地。

    此地乃是儒门圣地,儒门至圣、亚圣、复圣皆是出生于此,大运河也经过此地,故而东平府颇为繁华。

    圣人府邸自然也坐落于此。

    到了此时,秦襄大军距离圣人府邸不过是咫尺之遥。

    秦襄没有贸然发动进攻,等待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前来。

    秦襄大军在侧,圣人府邸岂能不知。

    事实上,自从秦襄大军在齐州登陆之后,圣人府邸就一直关注着秦襄大军的动向,甚至各地士绅和守军起兵抵抗秦襄大军也都是圣人府邸在幕后串联谋划。

    只是齐州这些士绅连青阳教都挡不住,如何挡得住秦襄的大军?结果就是秦襄打穿了大半个齐州,从东海来到了位于齐州最西边的东平府。

    如今圣人府邸一片愁云惨淡。

    内宅前堂楼院内苍松挺拔,鱼池东西对列,恬静雅致,大有步移景迁之感。

    东间的多宝阁内是姜夫人的居处,堂间两人,一坐一站。

    坐着的妇人正望着墙壁上挂着的条幅:“圣人之心如珠在渊,常人之心如瓢在水”。

    站着之人是个中年男子,正是本代衍圣公。

    姜夫人面沉如水,低声问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衍圣公苦笑道:“我们小觑了辽东,若非要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民心可用。”

    “民心可用。”姜夫人低声呢喃道,“本以为是一帮恃力妄为的莽夫,没想到竟是杀人还要诛心的书生。”

第二百一十九章 投诚

    姜夫人的这番话并非是无的放矢。

    在此之前,是两大势力对抗,人是竖向划分。简单来说,道门大掌教和道门普通弟子都是道门阵营,儒门魁首和普通儒生都是儒门阵营,不论贵贱,只分立场。

    可均田免赋之后,便是将人横着划分。占有土地的人在上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反对。没有土地的人在下方,对于均田免赋极力支持。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处,这是要挖断儒门的根基,不仅仅是儒门的经济根基,也是儒门的思想根基,若是天下之人都以横向来区分,儒门所倡的礼教、规矩何存?

    万幸的是,道门内部也有高下贵贱之别,许多人怕被引火烧身,还是有所保留,所以现在是民心可用却未用。

    衍圣公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甚至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就是李玄都对此乐见其成,不仅仅是针对儒门,也在暗暗地针对道门,只是衍圣公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儒门的根基会不会被挖断,道门会不会民心所反噬,这都不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他们要关心的是圣人府邸能否延续下去。

    眼下的局势十分清晰明朗,秦襄大军兵临城下,道门高手云集蓬莱岛,圣人府邸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不慎,便是数千年的传承断绝于自己之手的局面,那他便是万死难赎,又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姜夫人问道:“儒门那边是什么意思?”

    衍圣公苦笑道:“几位大祭酒都语焉不详,不过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样的,他们此时只能固守帝京,无力驰援圣人府邸,我们、我们只能自求多福。”

    姜夫人闭上了双眼。

    过去都是她与隐士们联系,可如今七隐士也是自顾不暇,前前后后已经死了三人,再想指望他们,已经不大现实了。至于大祭酒们,本就是以主和派为主,此时不愿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姜夫人感到一股深深的疲倦,下意识地人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头,随意问道:“事到如今,你是什么看法?”

    “儿子的意思是……”衍圣公故意停顿了一下。

    姜夫人抬起头来,望向衍圣公:“但说无妨。”

    衍圣公道:“儿子觉得,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

    “什么?”姜夫人一怔。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还是快些逃走吧,离开圣人府邸,去帝京,去投奔隐士们。”

    姜夫人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竟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衍圣公仍是站着,仍旧十分恭敬,不过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向母亲提出要求。

    过了片刻,姜夫人终于是明白了衍圣公话语中的含义,满面不敢置信,伸手指着他,微微颤抖:“你再说一遍?”

    衍圣公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快些逃走吧。”

    “你要赶我走?”姜夫人强压着怒气,“你凭什么赶我走?”

    衍圣公轻声道:“儿子是为了母亲好,当年与李夫人不和的是母亲,现在出头与清平先生为难的还是母亲,如果道门打了过来,母亲焉能有幸理?所以母亲还是快些逃走,最起码能保住性命。”

    姜夫人语气稍稍缓和,却不肯退步:“他们敢!”

    衍圣公平声静气道:“谁告诉母亲他们不敢的?如果他们不敢,那紫燕山人是怎么死的?还有青鹤居士、虎禅师,总不会是老死的。”

    姜夫人脸色变化不定。

    衍圣公继续说道:“认真说起来,我们圣人府邸与清微宗是有深仇大恨的,母亲与李夫人有旧怨,司徒玄策因龙老人而死,李卿云间接因为此事而死,母亲又与龙老人过从甚密。母亲不要忘了,司徒玄策的师弟张海石还在人世,李卿云的妹妹李非烟也在人世,他们都是李玄都的亲近长辈,如果他们执意让母亲偿命,要杀母亲泄愤,母亲觉得李玄都会不会听从他们的建议?”

    姜夫人的脸色终于是变了:“那你呢?”

    衍圣公平静道::“母亲可以走,我是衍圣公,是一家之主,所以我不能走,难道母亲忘了当年的北宗和南宗之争?我总要留下来,给祖宗一个交代,这是我应有的责任。”

    衍圣公的北宗和南宗,是当年金帐入主中原发生的事情。一部分圣人后裔跟随大晋朝廷去了南边,受到大晋的册封,是为南宗。一部分圣人后裔留在北方,受到金帐的册封,是为北宗。于是就有了南宗和北宗,最终以南宗随大晋灭亡而结束。

    衍圣公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不想重蹈覆辙,祖宗的名义在前,姜夫人也无话可说。

    姜夫人站起身来:“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暂且避上一避,我什么时候走?”

    衍圣公低声道:“儿子以为,母亲还是尽早动身为好,若是被道门高手堵在家中,想走也是不能了。”

    姜夫人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似乎她一直以来都小看这个儿子了,直到今日她才发现,这个儿子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不再是那个被自己庇护在羽翼下的孩子了。

    于是她说道:“你也小心。。”

    “有劳母亲关心。”衍圣公恭敬依旧。

    姜夫人不是拖泥带水之人,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自有须弥宝物,就这么离开了圣人府邸。

    就在姜夫人离开圣人府邸的第二天,李玄都率领道门众人抵达东平府。

    百姓们不知道李玄都是谁,不过消息灵通的顶尖士绅们却是知道的,他们甚至知道的李玄都的地位还在秦襄和秦道方之上,“齐王”的名号不是虚的。

    在士绅们看来,李玄都自然是为了圣人府邸而来。

    李玄都的确是为了圣人府邸而来,抵达东平府后就让人给圣人府邸送了帖子,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这次不是为了儒道相争的事情,也不是为了给当年的事情讨要一个说法,他是为了新政而来。

    所谓新政,也就是秦襄和秦道方已经开始推行的均田之策,所有士绅大户丈量、清退名下田地,补缴税款,无力补缴则以名下田地冲抵。

    所有人这才恍然想起,原来圣人府邸才是东平府最大的地主,拥有最多的田地,而且不仅仅是二百年不缴税,怕是千余年都有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暗自雀跃起来,有等着看李玄都笑话的,也有等着看圣人府邸的笑话的。那些被没收了田地的士绅开始幸灾乐祸,不管谁倒霉,都能让他们心里更好受些,最好是来个两败俱伤。也有人希望圣人府邸能顶住李玄都的压力,意味着齐州还有“光复”的那一天,到那时候,齐州就又是他们的天下了。

    在许多人的期待和瞩目之下,李玄都象征性地递了拜帖之后,便直接登门。

    圣人府邸这边的应对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竟是大开中门,衍圣公亲自出迎,礼遇规格等同接待亲王,真是把李玄都当作齐王看待了。

    李玄都站在大开的正门前,抬头望向大门正中上方的高悬着蓝底金字的“圣府”匾额,又将目光移向大门两旁明柱上悬挂着的对联,轻声念道:“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陪在李玄都身旁的衍圣公额头上渗出冷汗,摸不准李玄都的意思。

    李玄都笑道:“圣人府邸富贵没了顶,圣人的学说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圣人之家的礼乐法度,也就能天地并存,日月同光。与之相较,大真人府的‘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便算不得什么了。龙虎鬼神岂能与天地日月相较?”

    衍圣公的脸色微微发白:“清平先生言重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迈步走入圣人府邸。

    穿过第一进狭长的庭院,便是圣人府邸中路的第二道大门,俗称二门。门楣高悬“圣人之门”竖匾。平时只走腋门,正门不开,以示庄严。不过今日还是例外,二门大开,恭迎

    李玄都。

    李玄都不客气,入圣人之门,迎面是一座小巧玲珑、别具一格的屏门,门楣因悬世宗皇帝亲颁“恩赐重光”匾额,故称“重光门”。重光门平时是不开的,每逢大典、皇帝临幸、宣读诏旨和举行重大礼仪时,才鸣礼炮开启。不过衍圣公大约是想通了,前面两道门都开了,也不差这最后一道,所以同样开了。

    李玄都以极为罕见的礼遇连过三门,来到正堂,分而落座。

    衍圣公低眉敛目:“清平先生的来意,在下已经知晓。”

    李玄都随手端起一碗清茶,轻呷一口,问道:“那么衍圣公是什么意思?”

    衍圣公道:“圣人府邸愿意将名下所有土地全部献出,若是还不足以补齐税款,圣人府邸愿意以家财填补,只求能够保留至圣庙和至圣林。”

    李玄都有些意外,不过没有立刻应下,而是说道:“家庙和墓田,这是公产,当然予以保留,只是田地,我还是那句话,该是多少就是多少,多一分不取,按照规矩来,以示公正,不知衍圣公意下如何?”

    衍圣公低头道:“清平先生所言甚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李玄都看了眼这位衍圣公,又问道:“姜夫人呢?”

    衍圣公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家母不识大势,仍要负隅顽抗,在下不愿看到祖宗基业因家母一人而毁于一旦,故而已经与家母决裂,将她赶出了圣人府邸。”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这可是不孝之举,衍圣公就不怕被天下人唾骂?”李玄都故意问道。

    衍圣公轻声道:“只要能够保全祖宗基业,些许骂名,不足道哉。”

    “好。”李玄都抚掌道,“衍圣公果然是识大体,知进退,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衍圣公如何听不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只是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只是深深低下头去。

    李玄都明白衍圣公的用心,无非是两头下注。儒门胜了,他可能会丢掉衍圣公的位置,换成族中其他子弟继承,但圣人府邸却是保住了。道门胜了,他不仅保住了圣人府邸,也保住了衍圣公的位置。而且作为主动投诚之人,地位要比战败之人高上许多,甚至有可能被道门扶持为控制儒门的傀儡。

    衍圣公知道李玄都知道他的用心,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曾点破。

    这个结果,在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毕竟衍圣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早有前例。

    金帐来了拜金帐,大魏来了再拜大魏。

    如今辽东来了,拜辽东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不过也不能说圣人府邸没骨气,南下的南宗才是大宗嫡系,当年大晋南下,圣人府邸嫡系带着圣人世传的木像南下,是为南宗。大晋亡后,金帐欲还衍圣公与南宗,被拒,金帐汗王称赞其:“违荣而不违亲,真圣公后也。”在南北两宗的血脉传承中,南宗一脉相承,血统纯正,始终未变。江湖传闻,北宗一脉已经被偷梁换柱,父系血脉两次变更,似乎还有金帐人的血统,不知是真是假,众说纷纭。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决定接受这次投诚,他不在乎圣人府邸的血脉是真是假,他只要世人知道,圣人府邸向道门投诚。

    李玄都离开圣人府邸后,秦道方立刻派人丈量圣人府邸名下的所有田地。

    打算看热闹的士绅们等到了如此结果,说不出是何种感受,惊讶有之,愤怒有之,悲凉亦是有之。

    就连圣人府邸都跪了,他们还能强撑吗?难道齐州真要改天换日了吗?

    不过也有些士绅在彻底绝望之后,反而决定舍命一搏,要么是暗中抵抗,收买丈量土地的差役、兵丁,意图蒙混过关,亦或是藏匿家财,偷偷转移财物。要么是公开反对,召集人手,杀了办事差役,直接造反。

    秦道方对此早有准备,毫不留情,悉数镇压,从重从严,不留丝毫情面。

第二百二十章 为民请命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秦襄和秦道方分工明确。虽然是秦襄以大将军之尊当众重申新政,但实际推行新政的却是秦道方,秦襄主要做两件事,一是配合秦道方镇压叛乱,二是以六万老卒为基础,在接收的各种军械、火器的基础上,收编朝廷残军、扩编新军。

    秦襄曾经做到过大魏朝廷的武官极致,十分明白大魏官军的优劣,讲究的是大小相制,哪怕是总兵官,也只能掌握自己的正兵营,无法直接命令副总兵的奇兵营、参将的援兵营、游击的游兵营,若是副总兵、参将、游击铁了心与总兵过不去,总兵除了向朝廷上疏参奏,还真没有其他办法。

    总督也是如此,真正能够掌握的只有自己的标兵营,若是麾下的总兵、副总办不愿听从总督命令,总督也是无法调动他们的营兵,这就是大小相制,小官也可以制衡大官。只是绝大多数时候,并不会走到这一步,因为总兵不听总督命令,就意味着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只能留下一人。一般情况下,朝廷还是会站在上司这边。

    秦襄率军从东到西把齐州打穿之后,虽然扫平了所有的大魏官军,但是士绅的力量不可小觑,只要给他们几个月时间,他们就能重新拉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叛军。仅凭秦襄的标兵营是镇压不住的。

    所以秦襄必须扩军,留出足够的兵力驻守齐州。

    再有就是,下层士兵都是贫苦出身,是可以信任的,但是中层将领难保不会被士绅们收买、拉拢,尤其是那些本地出身的将领,多半与本地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防止双方勾结,必须留下部分出身辽东的将领。

    一则是辽东将领是外地人,与本地士绅没什么牵扯,二是秦清整顿辽东士绅多年,那些被士绅的拉拢的将领早就被踢出辽东军中,剩下的这些都不缺乏应对此类拉拢的经验,不敢说清澈如水,在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上,还是能够把持得住。简单来说,忠诚有足够的保证。

    综合种种考虑,秦襄决定将收编的残军和新编的新军全部打散,使其不能串联抱团,然后异地驻防,比如东平府的兵驻守琅琊府,琅琊府的兵驻守北海府,北海府的兵驻守兰陵府等等。

    秦襄率军六万来到齐州,扩军到十万,他决定再扩军两万,达到十二万之数,他会分兵五万交予秦道方,加上秦道方本就有的数千标兵营,镇守齐州。

    如此一来,秦道方就能有足够的兵力来推行新政,将齐州的士绅力量彻底打散,并且镇压叛乱,还能保证秦襄大军的粮草供应。

    秦襄没有后顾之忧,便可带领七万大军出兵直隶,与秦清亲率的十二万大军会师于帝京城下。

    这便是李玄都在“天下棋局”中的钳形攻势。从地图上来看,就像一只巨大的螃蟹钳子夹住帝京。

    在秦襄忙于扩军练兵的时候,秦道方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新政上面,尤其是圣人府邸名下的田地,丈量、清退、追缴税款是个浩大工程,不过只要做完了这件大事,收归国库的土地和税款还在其次,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对于许多负隅顽抗的士绅是个极大的震慑,想来其余的士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先谋求天下,拉拢各地士绅,使其投降,待到天下大定之后,再来推进此事,一开始就亮明新政,打击士绅,会导致很多士绅走向对立面,誓死不降。只是这与李玄都的想法相违背,因为李玄都从来就不是谋求天下,对于李玄都而言,天下只是其次,太平才是关键。

    秦清和李玄都虽然是翁婿关系,但实质上是平起平坐的盟友关系,谈不上进谏,而应是商量,最终是李玄都说服了秦清。此举固然失去了士绅的支持,可是赢得了民心,百姓才是一国税收之基石,良家子更是最好的兵源,赢得了百姓,便是天下归心。进一步来说,士绅们今天可以投降辽东,明天也可以投降其他人,断无忠诚可言,他们是大魏的顽疾,辽东不应继承这些顽疾来祸害自身,这便涉及到大祭酒司空道玄曾经说起过的得国正与不正,只是换一个皇帝,换一个姓氏,还是那些世家占据最多的土地,还是那些老面孔尸位素餐,便是得国不正,辽东哪怕得了天下,国祚也不会长久。

    秦清毕竟是长生之人,没有生老病死之忧,又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孙辈继承人,故而对于天下得失的态度更为豁达,不会如寻常帝王那般过于患得患失,所以几经思虑,以长久计,最终决定退让一步,力排众议,与李玄都达成妥协。

    此举也有好处,每攻克一州,推行新政,均田免赋,民心所向,百姓会自发地守卫自己的田地,辽东大军便如鱼得水,此地自然似铁桶一般,绝不会降而复叛,算是稳扎稳打。

    齐州士绅早就

    被青阳教“梳理”过一遍,又有清微宗和秦道方的多年经营,尤其是圣人府邸不战而降之后,便彻底认命,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还有些儒生无力造反,便结伴来到社稷学宫,在亚圣和圣人的牌位痛哭流涕,痛骂秦道方:“辽东道方,胆大包天,欺世灭祖,公然破千百年来之规矩,置仁政于不顾,强取豪夺,以抄家为乐,罪行发指,民情沸腾。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衣冠禽兽,如秦道方之辈,儒生愧色,宗师无光……”

    其余儒生也遥相呼应,大有为民请愿的架势。

    这倒也是奇了,秦道方主持推行新政,将士绅的土地分发给无田可种的百姓,百姓称赞,要为秦道方建造生祠,这些士绅们反而跳起来为民请命了,说秦道方盘剥百姓、与民争利、狠辣暴戾,以抄家为乐云云,又说秦道方身家何等豪富,抄没的家产多半入了秦道方的囊中。

    此事传到秦道方的耳中,秦道方倒是不太在意,只是说道:“面对百姓的时候,他们是士绅老爷,等闲不可侵犯,必须等级森严。面对官府朝廷的时候,他们倒是成了百姓,欺负他们就是盘剥百姓,就是与民争利,必须人人平等。稍有不从,就被他们打成暴君酷吏,遗臭万年。为何如此?不过是笔杆子握在他们的手中,史书他们来写,自然百般美化自己,百姓虽众,却无一口能够发声。”

    更有儒生抬着大成至圣先师的牌位来到总督衙门前,跪地不起,要为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势若逼宫。

    只是他们打错了算盘,大魏朝廷尊崇儒门,你去学宫文庙哭,你抬着圣人牌位,哪怕是内阁首辅,也是儒门弟子,要顾忌大义名分。

    可辽东是效仿古制,尊崇道门,你儒门的规矩还能管我道门的事情吗?你抬出至圣先师的牌位,与我太上道祖有什么关系?你搬出亚圣,与我南华道君有什么关系?你搬出荀卿,与我杨朱有什么关系?要细论起来,至圣先师还曾问道于太上道祖,算是太上道祖的半个弟子。

    于是道门出面了,李玄都派陆雁冰驱散跪在总督府门前的众多儒生,若有不从之人,直接捉拿。陆雁冰先是做了四年青鸾卫右都督,又做了一年多的天罡堂堂主,都与刑狱有关,处理起这些事情,再熟悉不过。

第二百二十一章 民在何处

    陆雁冰带人来到总督府门前,环视四周,然后缓缓抬起一只手举在空中。

    随她一起来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她高高举起的手掌上。

    陆雁冰突然将举起的手劈下:“打!”

    “是。”道门众人齐声应下,瞬间冲了出去。

    这些道门弟子手持棍棒,毫不留情。

    这些儒生还没有省过神来,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顿时乱成一团。许多人见此情景,吓得四散逃窜,也有人还死扛不退,道门之人也不留手,直接打得浑身是血。

    至于那块牌位,已经掉落在地,摔断成两截。

    陆雁冰负手站在总督府大门前的台阶正中,面无表情。

    直到大部分儒生都四散而套之后,陆雁冰才开口道:“罢了。”

    道门之人这才纷纷停手。

    此时总督府门前的大坪上躺满了儒生,横七竖八,没一个还能站着,有些在呻吟,有些已经昏厥了过去。

    陆雁冰走下台阶,来到一个书生面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闹事?”

    书生愤然回答道:“因为心中不平!”

    陆雁冰又问道:“何事不平?”

    书生道:“为民请命。”

    陆雁冰问道:“你说的这个民,是那些没有田地要卖儿卖女的百姓呢?还是那些仅仅没有出仕做官却坐拥良田无数的士绅?”

    书生一下子不说话了。

    陆雁冰吩咐道:“把人带过来。”

    立时有人领命而去。

    不多时后,一伙皮肤被晒得黝黑、衣衫破烂之人走了过来,为首是个老汉,见了陆雁冰之后,立刻跪倒在地叩头。

    陆雁冰道:“老丈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老汉站起身,问道:“不知这位大人有何吩咐?”

    陆雁冰今日身着男装,又以墨镜遮挡了双眼,除了嗓音,倒是有些雌雄难辨,老汉紧张之下,竟是没看出她是女子,只当她是总督府的官吏。就听她说道:“老丈,这位秀才老爷说他们是为民请命,说秦部堂为百姓分发田地是坏了祖宗的规矩,还说民情沸腾,百姓们都恨死了秦部堂,他们这次来,就是要逼迫秦部堂把分出去的田地收回去,不知道老丈怎么看?”

    老丈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这、这话是怎么说的,已经分了的田,怎

    么又要收回去?部堂大人金口,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陆雁冰笑道:“老丈误会了,秦部堂从没说过要收回田地,是这些秀才老爷们,他们说百姓们不愿意分田,更不愿意免赋,特来‘劝说’秦部堂收回成命,还说要是秦部堂不答应,就要让秦部堂遗臭万年。”

    这些普通百姓平日里自然不敢对这些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们不敬,可到了如今,眼看着秀才、举人老爷们一个个被抄家,如今更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也知道是士绅老爷们失了势,变了天,自然是不怕了,于是老汉顿时激动起来:“屁的为民请命,哪个说不愿意分田,哪个就该天打五雷轰!不过是欺负我们这些种田的不识字,他们才敢胡编乱造,什么事都顶着我们普通老百姓的名义,好处却都是他们的。”

    跟在老汉身后的人也纷纷出声,痛骂这些士绅老爷,更有人朝着地上的书生吐唾沫。

    陆雁冰笑道:“好一个民情汹涌啊,好,好,好。”

    说罢,她用鞋翘踢了那书生一下,问道:“听明白了没有?听清楚了没有?你们说民情沸腾,你要为民请命,敢问一句,民在何处?是不是这些百姓在你们的眼中……压根就不算人?”

    书生倒也是个硬骨头,抬起头来,怒道:“圣人之道……”

    陆雁冰冷冷打断道:“我从未听过圣人之道,太上道祖有云:‘天之道,以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以不足而奉有余。’说的就是你们了。”

    话音落下,有道门弟子抬着太上道祖的牌位走了出来。

    陆雁冰脸色一冷,喝道:“把这些人全部收押,贴出告示,让百姓们不要有后顾之忧,大胆揭露士绅的罪行,凡有欺男霸女、夺人家财之事的,一经查证,一律捉拿问罪。不过若是有人诬告,一经查证,也不轻饶。”

    众人轰然应是。

    那书生仍旧是怒视陆雁冰,大声道:“尔等乱臣贼子,终有一日要被万人唾弃。”

    陆雁冰冷笑道:“你的一番话倒是让我想明白了,你对我切齿痛恨,无非是因为一个‘利’字,当真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杀父之仇,可不得不死不休嘛。我的名声是不好听,可我自认没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现在你们叫嚣着让我遗臭万年,没关系,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看着,我是如何慢慢敲断读书人的脊梁,打折士子文人的

    膝盖,看看所谓的风骨,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书生目眦欲裂,还想要说话,就已经被道门弟子直接拖走。

    李玄都又派大天师张鸾山、阴阳宗宗主上官莞造访社稷学宫,让社稷学宫交出那些妖言惑众的儒生,若是不从,勿谓言之不预。

    社稷学宫三位大祭酒,一位大祭酒玉斋先生黄石元去了帝京,并不在社稷学宫,一位大祭酒吴奉城和其父吴振岳一起死在了青丘山洞天,只剩下大祭酒孟正主持社稷学宫的日常事务。

    孟正的立场,与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有几分相似,都是主和。

    他们认为兴衰定数,谁也不能避免,如今儒门已经守不住天下之主的位置,就该考虑如何体面地退下来,而不是与道门正面抗衡,只是已经吞下去的利益,如何能吐出来?习惯了发号施令,如何能屈居于人下?故而儒门内部还是以主战为主,两人受到排挤,逐渐边缘化。

    司空道玄还好,他的人脉很广,与李道虚、李玄都以及许多道门中人都有交情,德高望重,儒门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还要靠司空道玄出面斡旋,所以对于司空道玄颇为礼遇,孟正性格孤僻,不怎么与人打交道,就没有这般待遇了,这也是社稷学宫让孟正留手万象学宫的原因,多少有些弃子的意思。

    孟正这次的处置颇有些意思,他没有把交出这些儒生让道门之人处置,却也不许他们再去圣人牌位前痛哭流涕,同时封闭了社稷学宫,不再管齐州的事情。

    以儒门的强势而言,这已经是低头认输,李玄都没有派人攻打社稷学宫,只是让人把两个消息迅速散播出去,一个消息是圣人府邸降了,支持辽东新政,一个消息是社稷学宫封门闭户,向道门低头认输。

    李玄都这次齐州之行,虽然未有一战,但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轻松扫平儒门在齐州的两大势力,可谓是大获全胜。

    接下来便是进军帝京,那里才是儒门的根本要害所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儒门主动放弃了齐州,可儒门绝不可能主动放弃帝京,儒门放弃齐州,正是为了集中优势兵力与道门殊死一搏,那才是真正的关键。

    李玄都大体处理完齐州的各种事务之后,让李非烟留守齐州,既是协助秦道方继续推行新政,也是监视圣人府邸和社稷学宫。李玄都率领道门之人与秦襄大军,前往帝京。

第二百二十二章 笼中鸟

    当齐州的消息传到帝京城的时候,整个帝京城都是一片愁云惨淡。

    就连老迈的燕王都都连夜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与诸位内阁重臣一起商议。虽然年轻皇帝看似神色平静,但皇帝陛下那股死死压抑住的真怒,众人都一清二楚。

    秦道方和秦襄,被朝廷之人称作二秦,可所有人都知道朝廷的心腹大患不在于此二秦,而在于秦李,说的是秦清和李玄都这对翁婿,一个被称作辽王,一个被称作齐王,如今在齐州主事的,就是李玄都了,二秦的所作所为,都少不了其背后李玄都的指使。

    朝廷诸公对于李玄都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仔细想来,李玄都的所谓新政与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有几分相似,不过李玄都比张肃卿更为激进,更为决绝。如果说张肃卿只是想让士绅们割肉放血,那么李玄都就是想让士绅死绝。这让许多人开始后悔起来,要是当年张肃卿的新政成功了,也许就没有今日的秦李了,割肉放血,总好过丢了性命,权当是壮士断腕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议的,齐州丢了也就丢了,关键是两路大军合围帝京,而各地的勤王大军还未到齐,真要一个不慎丢了帝京,那才是万事皆休。

    燕王离开皇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城外的玉盈观。

    如今玄真大长公主就居住在那里,很少返回城内的公主府。

    玄真大长公主与李玄都过从甚密不是什么秘密,可上至皇帝,下到儒门,没有人去把她怎么样,在玄真大长公主开始闭门清修之后,偌大个帝京城好像忘了这位宗室的第二号人物。其实道理很明白,李玄都越发势大难制,玄真大长公主就越安全。

    朝廷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在事不可为的时候出面议和,这个人本身要有足够的分量,在道门上层有一定的关系人脉,而且不同于大祭酒司空道玄,要能代表宗室徐家的利益,所以玄真大长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无可替代。

    当燕王的车驾来到玉盈观门外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年轻女冠,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先他们一步进了玉盈观。

    燕王掀起车帘,望着女冠的背影,问道:“这个女子是谁?”

    已经有随从认了出来:“好像是姚家小姐。”

    “那个被什么教门掳走的官家小姐?”燕王倒是有些印象,前不久的那场大案的确闹得满城风雨。

    随从道:“正是,这位小姐也是命苦,被歹人掳走,坏了名节,虽然救了回来,但也被夫家退婚,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出家奉道,被大长公主收为弟子,就在玉盈观中修炼。”

    燕王微微点头,不再关注此事。

    女冠正是姚湘怜,也就是巫咸。

    李玄都迫于形势,没有追究巫咸抢夺长生石的罪过,巫咸自知理亏,亦是有所收敛,前不久去参加了李玄都的升座大典,刚刚返回玉盈观。

    燕王注意到了巫咸,

    巫咸自然也注意到了燕王,她重生时日尚短,哪怕受到姚湘怜的影响,仍旧对于权贵不怎么在意,更喜欢以境界修为来看人。毕竟在灵山十巫的时代,没有皇帝,类似于皇帝的天帝就是最强大的人,大概就是境界修为越高而地位越高,孱弱之人根本无法登上高位。

    在她看来,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已经彻底腐朽,时日无多,十分弱小,自然不必如何上心。她这次回来,其实还肩负了信使的职责,要将李玄都的信交到玄真大长公主的手中。

    两人都不曾想到对方其实在各自阵营中颇具分量,就这么错身而过。

    燕王来见玄真大长公主,倒不是已经到了需要议和的地步,而是要先探一探玄真大长公主的口风,早做准备,算是未雨绸缪,免得事到临头再手忙脚乱。

    这便是燕王这些老人才有的思虑,为虑胜先虑败,所谓老成持重,便是如此。年轻的天宝帝,此时绝大部分精力恐怕都用来平息自己的怒火,根本想不到这一节。

    燕王等朝廷重臣陆续离去之后,天宝帝离开自己的书房,来到举行登基大典的太圣殿,杨吕守在门外。

    天宝帝缓步前行,登上台阶,坐到龙椅之上,面南背北。

    因为太圣殿一年也用不了几次,所以殿内的香炉空空如也,并没有紫烟缭绕的景象。

    天宝帝举目望去,似乎天下都在自己的脚下。

    可他很清楚,什么天下共主,不过是个笑话。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就是穆宗皇帝。

    穆宗皇帝有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还有秦襄这等武将,若是父皇能活得长久一些,也许天下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父亲说不定能够成为中兴之主。

    可那些人都去哪里了?

    张肃卿还有四大臣,都死了。秦襄干脆成了乱臣贼子。

    这个天下,就不能给他一些时间吗?再给他十年时间,他就有信心让天下太平。

    想到此处,天宝帝不由握紧了拳头。

    只是天宝帝不明白一个道理,时也命也。

    李玄都能够在数年之间造就如此局面,不在于李玄都如何了不起,而在于大势如此。自宁王之乱开始,道门就致力于反抗儒门,多少代人的心血积攒下来,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玄都站在张静修、李道虚、秦清、徐无鬼的基础上,才能整合道门。或者说,最被看好的司徒玄策死了,李玄都站了出来,没有李玄都站出来,也会有其他人。

    李玄都是第一百步,没有前面的九十九步,他不能初步成功,没有后人的另外一百步,也不可能实现最终的成功,真正的太平。

    天宝帝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暗暗地妒忌李玄都,觉得李玄都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做到。李玄都可以在数年之间中,整合道门。那他就能在十年的时间中整顿朝纲,平定叛乱,成为中兴之主。

    一步登天,哪有那么容易?

    李玄都的前面有李道虚、徐无

    鬼、张静修铺路筑基,无一不是当世人杰,虽然他们各有不足之处和失误之处,但总体大方向是没有错的,李玄都无非是延续他们的道路。

    天宝帝的前面有谁?穆宗皇帝还算有些作为,可他的祖父世宗皇帝和他的母亲太后谢雉,却是给他留下一个天大的烂摊子,积重难返,换成李玄都、秦清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敢说江山稳固,至多是缝缝补补,勉力维持,更不敢说什么十年得太平。

    心气高是好事,好高骛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也怪不得天宝帝,年幼丧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不曾见过人间疾苦,谢雉忙于争权,疏于对他的教导,龙老人与天宝帝算是师徒,可龙老人别有用心,只是一味挑拨天宝帝的野心,加剧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使天宝帝成为儒门对付谢雉的利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谢雉代表了道门在朝廷的利益。当时道门内部也有声音,应该留下谢雉,让朝廷处于内斗的状态之中,这样更有利于入关大计。

    不过李玄都还是用报仇的名义强行除掉了谢雉,反而帮助朝廷实现了初步整合。

    并非李玄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就算抛开报仇的原因,李玄都也是主张先除掉谢雉,实现道门与大魏朝廷的彻底切割,不背负包袱,也避免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再有是,就算朝廷政令一统,不再内斗,其内部已经彻底腐朽,积弊深重,根本不是对手。

    天宝帝狠狠一拳砸在龙椅的扶手上,脸色狰狞可怕。

    龙椅安然无恙,可天宝帝的手掌却流出鲜血。

    因为愤怒的缘故,天宝帝竟是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楚,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了,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年,六年的时间里,母亲长袖善舞,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苦苦维持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天宝帝没有认识到自己不能十年得太平,但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不可能有十年的时间。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错把母亲当仇人。

    只是到了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

    朝廷对外的说法是太后养病不出,天宝帝自己明白,太后早已不在帝京城,也许已经被死去多时。

    如今的朝廷,所谓“众正盈朝”,就连司礼监,都不得不屈从于儒门士大夫们。

    天宝帝低声道:“群臣误我,文臣人人可杀。”

    太圣殿外,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吕默默站立,眼观鼻鼻观心,双耳不闻,双目不视。

    在杨吕不远处,站着一个儒衫老人。

    金蟾叟似是轻声自语,又似是向杨吕解释:“师兄知道陛下性子偏激,所以特意吩咐下来,要好好照看,不要让陛下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太圣殿内,天宝帝看不到金蟾叟,只能看到背对自己的杨吕,但他似乎知道金蟾叟的存在,靠在龙椅的椅背上,闭上眼睛。

    如今的自己,与笼中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幽燕总督

    秦清亲率十二万大军攻破榆关之后,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帝京而来。

    五月初五,帝京戒严,朝廷下旨擢升荆州巡抚赵冰玉为荆楚总督,召荆楚总督、秦中总督、幽燕总督三大总督出兵勤王。

    三路大军接到朝廷的旨意之后,急往帝京而来。

    幽燕总督距离帝京最近,徐载元身为宗室,日夜赶路,是第一个抵达的总督。

    在三大总督中,幽燕总督距离辽东最近,当年金帐汗国年年袭扰,劫掠粮食、财物、壮丁、妇女,烧杀抢掠,使得军民无不深受其苦。朝廷不得不在北地增设两位总督,一位是总督辽州、奉州等处军务的辽东总督,一位是总督幽州、燕州的幽燕总督,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辽东总督趁机坐大而割据一方,故而将辽东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单独分离开来,以作制衡。

    后来老于兵事的原辽东总督卢光弼下台,换上了纯粹文人出身又不知兵的新任辽东总督袁南海,战略上的大意和失误,直接导致了辽州全境、奉州半境失守。

    在这等危险境地之下,辽东边军都快没了,朝廷哪里还顾得上幽燕总督制衡辽东总督,卢光弼起复之后,直接率领残军退守幽州,包括后来重建辽东边军,也是在幽州进行,算是在幽州扎根。再到后来,卢光弼提出“辽人守辽土”之策,以幽州为大本营,出兵收复辽州和奉州,幽州已经变成辽东边军的幽州,与幽燕总督没什么关系了。

    徐载元接掌幽燕总督大位之后,幽燕总督只有燕赵之地,没有幽州,所谓的制衡辽东总督早已是无稽之谈,反而被辽东不断渗透晋州,许多晋州士绅富商都与景修等辽东要人有着密切往来,这些士绅商贾也都有一个特点,不过分依赖土地,而是以商贸为主,与辽东通商频繁。

    作为辽东的邻居,徐载元最是知道辽东的可怕,榆关城守不住,野战更不是对手,只是帝京事关重大,纵然不敌,也不能逃避,他只盼另外两路大军能够早些抵达,凭借人数优势,好解帝京之围。

    徐载元这次驰援,麾下共有三镇兵马,也就是三位总兵。徐载元的标兵营和总兵的正兵营大多都是骑兵,汇聚一处之后,竟是有万余骑兵,人人有马,人人披甲,因为大魏火德,故而盔甲都涂红漆,铁盔饰以红色翎羽,放眼望去,一片火红之色。与漆黑一片的辽东大军截然不同。

    其实大魏的火德赤红与辽东的水德玄黑,又分别对应了儒门和道门,儒门浩然如火至刚,道门上善若水至柔。

    五月初九,徐载元率领大军抵达帝京城外。

    早年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九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大魏初年,国势强盛,太宗皇帝对金帐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问题尚不凸显。后来大魏实力衰落,多次被金帐军队兵临城下,

    至明雍年间,遂有官员建议在帝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明雍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地坛和社稷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

    不得已之下,朝廷只能改变计划,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二十里缩减为十三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所谓“日后再说”,直至今日辽东入关,也未被说起。

    明雍四十三年帝京外城建成,总长二十八里,开有七座城门。因增建外城的动因,是为了加强帝京的安全,所以城门命名多带有“安定”、“安宁”之意,如“左安门”、“右安门”、“广宁门”,外城正门“永定门”,就是寄寓“永远安定”之意。

    外城建成之后,帝京城的中轴线由正阳门延伸至永定门,北距钟楼长达十六里。

    由于外城只建了南面部分,所以此后的帝京城平面轮廓就形成了“凸”字形。而且"外城"之称名不副实,它并不在内城的外面,而是在内城的南面,所以帝京的外城又称“南城”。

    徐载元此时就是驻扎于南城的城外,距离永定门不远,防守永定门一带的京营官兵是京营的神枢营和部分神机营。

    此时辽东大军的先锋距离帝京城不足百里,先锋军派出的夜不收已经在帝京城外不远处游荡,京营官兵虽然占据绝对的人数优势,但竟是不敢出城,只敢龟缩城内放枪射箭,人心惶惶,直到徐载元率领的三镇人马抵达之后才算安定下来。

    徐载元没有旨意,不能入城,只能驻扎城外。城外是一片平原,实在无险可守,徐载元算是如今宗室之中唯一知兵之人,却也无法可想,只能先行安营扎寨,沿着南城一线布防,挖掘壕沟,摆设拒马,营造简易工事。

    这也就罢了,更让他头疼的问题是粮草。

    帝京的粮食供应只要来自江南,靠大运河供应,大运河又与东海息息相关。

    为何秦家辛苦经营辽东多年,迟迟不敢入京,待到李玄都掌权之后,就立刻将入关提上日程?关键就在于李家。

    过去多年,李道虚执掌清微宗和李家,幕后支持谢雉,如此一来,海路不通,辽东无法借道齐州,除非攻占潞县,否则根本无法封锁漕运,只能选择强行破关,在帝京城外与天下勤王兵马决战,胜负殊为难料。若是大败,便是万劫不复。

    如今李玄都执掌李家,同意了辽东的借道之举,意味着辽东可以分两路入关,同时李玄都又将船队兵分两路,一路进逼渤海府,一路南下进入大江,封锁漕运。

    辽东叩关的同时,清微宗便封锁了大江,阻隔了大江以南的漕运,金陵府的钱家又掌握

    了漕帮,在这种情况下,哪怕辽东大军未曾攻占大运河北端的潞县,帝京城的漕粮也已经断绝。至于海运,更是想也不要想,且不说清微宗的船队,就算能突破清微宗船队的封锁,又该在何处靠岸?渤海府已经被围,帝京城可是不靠海的。

    时至今日,帝京城仅是维持城内百姓和京营的口粮供应都十分艰难,更何况徐载元这些勤王的异地客军。在徐载元抵达城外之后,朝廷虽然象征性地给徐载元调拨了一批粮草,不过杯水车薪,根本支撑不了几日。

    都说打仗不差饿兵,大魏官军长年欠饷,将领吃空饷,喝兵血,营内充斥地痞无赖之流,如今又粮草不济,火器陈旧,甲胄腐朽,人人意志消沉,还有什么战力可言,又怎么能让他们去拼命。

    反观辽东大军,与大魏官军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官职一样,战法一样,除了甲胄颜色之外,辽东大军就是一支足额足饷、装备精良、赏罚分明、以良家子为主的大魏官军。

    不过辽东大军似乎有意把事情做绝,清微宗船队封锁了大运河的南端还不满意,要将大运河的北端也一并封锁才肯罢休,就在徐载元抵达南城后不久,竟是直奔潞县而来。

    朝廷很快便反应过来,辽东不是为了封锁大运河,而是占据了潞县之后,反而可以通过大运河从芦州、江州调运粮食,这是要反客为主了。

    朝廷一面下令让荆楚总督截断漕运,一面又要徐载元守住潞县。在朝廷诸公看来,帝京城高池深,仅凭京营的三大营便可牢牢守住,徐载元的三镇兵马不必一味固守成外,不如主动出击。

    徐载元心中叫苦,一帮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胡乱指挥,不切实际,非要将这几万可战之兵一战败光不可,没了这些老卒,再招的新兵,是连火铳都端不稳的,连马也不会骑的,如何抵御辽东的精锐大军?

    只是朝廷的命令,他也忤逆不得,若是抗旨不尊,那便是对抗内阁,对抗朝廷,他若不想步晋王、唐王、蜀王的后尘,只能听令行事。

    朝廷也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又下旨意,斩首一级,赏银十两。

    以前的时候,悬赏金帐首级,因为金帐人的相貌和发髻与中原不大相同,易于辨认,可辽东大军与中原大军别无二致,甚至辽东军中许多人都是从中原逃荒过去的,为了防止杀良冒功,又因为辽东甲胄为黑色,故而以辽东甲士的头盔为凭证。

    徐载元怀着万般不愿的心情,率领大军离开刚刚挖掘好的壕沟营寨,驰援潞县。

    此时秦清的中军大帐距离潞县只有不到五十里了。

    秦清闻听徐载元率军驰援潞县的消息之后,对身旁的秦素道:“徐载元算是如今朝廷中为数不多的知兵之人,可惜隐士们长于宫廷阴谋,却不通兵事,书生用兵,早晚要让这位唯一能够领兵的宗室重蹈‘天下棋局’中的覆辙。”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夜话

    这次出征,秦素也跟随其中,只是因为军中传统,不好携带女子,就算情况特殊,不得不让家属随军,同样不能合营,也就是女人和孩子单独一营,兵士不得擅入。在这种情况下,秦素换了一身男装,又易容改貌,就像个秦清身旁的年轻赞画。

    秦素闻听秦清如此说,不由想起了“天下棋局”中的推演,徐载元在齐州中伏身死。接着她又联想到了自己,“天下棋局”中的秦素可是相当不得了,大约就是现在的李玄都,因为功劳太大,最终被秦清册封为皇太女,成为女子皇帝。

    想到此处,秦素不由有些好奇,自己并非“天下棋局”中那个为辽东立下汗马功劳的公主殿下,而是寄情于山水之间,在辽东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很难凭借滔天之功打破礼教千百年的束缚成为皇太女,李玄都毕竟是女婿,又是道门首领,同样被排除在外。如果爹爹真能面南背北,那么会选择谁继承大位?最终是兄终弟及,还是选择一个侄子过继到自己膝下?

    秦素之所以会如此想,不是没有道理。虽说哪怕秦素没有尺寸之功,就凭她是秦清的独生女儿,秦清真要把她立为继承人,也不是不行,但还有子嗣问题,境界修为越高,越难有子嗣,就算秦清传位给秦素,在秦素百年之后,还是要从旁支中寻找继承人,倒不如直接传给旁支,免得再生波澜。

    亦或是,秦清有办法与白绣裳生下一个儿子,虽然秦清是长生境界修为,白绣裳距离长生境界只有一步之遥,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只要老天开恩,还是能有一男半女。

    这也不是没有前例,天帝就有二十五个儿子,几个儿子也成为天仙的存在,想来是天帝有大功德的缘故,若是秦清平定天下,说不定也有此等机遇。

    秦清放下手中的各种奏报,起身道:“素素,陪为父出去走一走吧。”

    “好。”秦素立刻应下。

    父女二人离开中军大帐,也不要亲卫跟随,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以秦清的境界修为,便是龙老人亲至,他也不怕,亲卫什么的,说是仪仗更恰切些。

    时至半夜,月明星稀,两人随意漫步,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村落,虽说秦清严令麾下大军要秋毫无犯,不得骚扰百姓,但此地的百姓还是逃散一空,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辽东大军果真秋毫无犯,要是打起仗来,说不定就要被殃及池鱼,还是暂且逃走,待到战事一毕,再回家乡。

    村子正中是口水井,秦清站在井台上,伸手扶着井口上方的轱辘,感慨道:“这次入关之顺利,着实有些出乎为父的意料之外,可到了现在,儒门中人仍旧没有什么动作,似乎紫燕山人死后,就被吓破了胆,这着实不像儒门的作风。”

    秦素忍不住问道:“儒门是什么作风?”

    秦清淡笑道:“两极分化,要么死战到底,要么早早投降,既然儒门至今还没有派人前来议和,那就说明他们打算死战到底了,我想不出儒门还有什

    么后手,总不能在哪个里还藏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长生之人,那也太……俗套了。”

    秦素笑道:“说不定是某个私塾里的蒙师,平日里就是教导孩子读书,其实是真人不露相的高人,关键时候就会出山,败尽强敌。”

    秦清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你写的话本里有这样的情节。”

    秦素轻轻“啊”了一声,十分惊讶:“爹爹,你看过我写的……”

    “看过,一本不落。”秦清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还是有些意思的,只是有一点不足,念来念去都是情,这个情都是男女之情,没有什么家国大义。我记得有一本,有个男子总揽朝政,夺取天下,竟是为了搏美人一笑,美人还是个有夫之妇,这也就罢了,恨不相逢未嫁时,自古有之,算不得什么,可这个有夫之妇竟是当朝太后,什么君臣之礼都不顾了,难怪儒门要把这本书给禁掉。”

    秦素脸色通红:“那、那些都是写着玩的,当不得真。”

    秦清笑了笑:“这让江陵公情何以堪,他是首辅,总揽朝政,谢雉是太后,结果江陵公死在了谢雉的手中。”

    秦素总觉得父亲话中有话,于是道:“爹爹,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秦清望着女儿良久,直到秦素都有些忐忑不安之后,才缓缓开口问道:“如果有朝一日,为父和紫府起了争执,有了分歧,你会站在谁那边?”

    秦素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秦清。

    “不要紧张。”秦清摆了摆手,“为父现在和紫府没什么分歧争执,为父只是说如果。或者换一个说法,你觉得紫府会是你的UU小说之人吗?”

    秦素沉默不语。

    秦清不愿勉强秦素,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日后事太远,庸人自扰之。”

    秦素轻声道:“我觉得紫府不是那种人,也许我应该失望,可我又不觉得失望。紫府不是痴儿,女儿也不是怨女。”

    秦清笑道:“是为父想太多了,只希望儒门之中也不要有这种人才好。”

    ……

    秦襄大军出齐州,李玄都却不在军中,他今天难得有些闲情逸致,与张鸾山这位早年好友结伴夜游,陆雁冰、上官莞随行。

    当年李玄都重新出山,便是源于张鸾山的一封信,如今回想起来,当真是感慨万千。故而李玄都并不谈及即将到来的帝京大战,只说当年之事,他与张鸾山是如何相识,亦或是他与陆雁冰一同学艺时的趣事,顺道还打趣了上官莞,赵冰玉升为荆楚总督,不知上官莞可曾后悔?毕竟当年上官莞差点嫁给了赵冰玉。

    上官莞今非昔比,自然看不上赵冰玉,她若要嫁人,除了李玄都之外,也就是张鸾山、宁忆、张海石三人能匹配,只是张海石年事已高,宁忆有了石无月,就只剩下张鸾山一人。

    李玄都动过撮合两人的念头,最开始多少有些戏谑心态,如果上官莞嫁给了张鸾山,那就是地

    师徐无鬼的义女嫁给了老天师张静修的继子,两个敌对了大半辈子的老对手便成了亲家,不知两人在天上是何种心情。再有就是,上官莞是李玄都的嫡系,她若成为大真人府的主母,有利于李玄都进一步整合道门。

    天亮时分,四人来到一处山寺,寺内僧人正在做早课,四人造访,知客僧见到四人后,不由一惊,两名男子也就罢了,中正平和,气度不凡,可两名女子却是让人心惊,一个女子满脸煞气杀气,另一个女子满身阴气,恐怕不是善类。

    这让知客僧人心中疑惑,这两对男女是什么关系?若说是两对夫妻,未免差异太大,赶忙去通禀主持僧人。

    此地主持修持佛法多年,将四人请进寺中奉茶,想要讲禅论道,尝试化解两名女子身上的戾气,却不曾想惹得陆雁冰大怒,出声呵斥,若非李玄都制止,恐怕陆雁冰就要抓过老和尚打上三拳。倒是上官莞并不在意,直接无视了老僧人的一番好意。

    老僧也不惊惧,向李玄都问道:“贫僧观四位气度不凡,定是大有身份之人,正好贫僧听闻大将军秦襄率领大军路过此地,不知四位可是来自齐州?”

    李玄都道:“主持好眼力。”

    主持又问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李玄都摇头不答。

    主持第三问:“尊驾可要去往帝京?”

    李玄都道:“正是。”

    主持叹息道:“何苦多造杀孽。”

    李玄都道:“和尚只见所谓杀孽,却不见饿殍遍野,不见穷苦百姓卖儿卖女、易子而食,不见人生七十古来稀,可见和尚是假慈悲。”

    主持皱起眉头:“施主此言何解?”

    李玄都道:“杀人何必刀枪?古有名将坑杀降卒四十万人,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如今天下,仅是饥民便达数百万之巨,因此而死之人又何止几十万?和尚只看到死于刀枪之人,却不见其他惨死之人,岂不是假慈悲?”

    主持诵了一声佛号,无言以对。

    李玄都又道:“若不去帝京,如何改天换日?不改天换日,如何天下太平?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和尚觉得是杀孽,我却觉得为天下太平而死之人,重于泰山,死得其所,乃真英雄也,为后世所敬仰。”

    主持如何辩得过李玄都,只能无言而退。

    四人在寺内游览一番之后,告辞离去。

    临走前,陆雁冰还不解气,以佩剑代笔,在山寺外的墙壁上刻字,改写了大魏太祖皇帝的一首诗:“纵横南北三周星,腰间仙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晓晓问姓名。”

    周星又称岁星,一周星是为一年,三周星便是三年。

    陆雁冰意思是说距离天宝六年已经过去三年,这三年来,李玄都纵横南北,杀了不少人,腰间宝剑仍有血腥,后面一句是大魏太祖皇帝的原句,讥讽山僧不识真人在眼前。

第二百二十五章 初战

    徐载元所率领的大军很快便与辽东大军的先头部队在潞县相遇,辽东方面领兵的正是景修,说起来徐载元和景修并不陌生,景修经常往来于晋州和幽州,甚至还在晋阳府置办宅邸,与许多晋州商人都有交情。

    双方遭遇之后,立刻摆开阵势。

    世人都说辽东铁骑如何如何,在许多人的印象中,辽东大军和金帐大军都是以骑兵为主,那么这场大战打起来,应是辽东铁骑冲锋,朝廷官军结阵而守。

    可事实却刚好相反,朝廷官军的火器质量低劣,经常炸膛,使得士兵畏火器如虎,曾经用于击败金帐人的火器战法已经失落大半,反而是徐载元手中的万余骑兵还颇有战力。

    反倒是景修这边,虽然没有携带重型火炮,但是以火器为主,火器又以鸟铳为主。所谓“鸟铳”,就是火绳枪,技术上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神机营早在明雍年间就已经开始大规模配备鸟铳。

    关键在于鸟铳的铳管需要用精铁制作,此种精铁要用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只有用这样的精铁制成的铳管,才能坚固耐用,射击时不会炸裂。制作时通常先用精铁卷成一大一小的两根铁管,以大包小,使两者紧密贴实,然后用钢钻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钻铳工艺很精密,每人每天只能钻进一寸左右,大致一个月才能钻成一支。

    “鸟铳”二字中的“鸟”字,意思不是专门用来打鸟,而是枪口大小如鸟嘴,故称为鸟铳,又称鸟嘴铳。经过改良之后,哪怕是大风天气或是潮湿天气,也不影响使用。

    除此之外,辽东还仿制了部分鲁密铳和迅雷铳,鲁密铳的原型是鲁密国的进贡火铳,比鸟铳的射程更远,射速更快,威力更大。迅雷铳装有五根铳管,可以转动铳盘,依次发射五根铳管,一气发射十八弹。只是因为技术还不娴熟的缘故,这两种火器未曾大规模装备于军中,只在小范围使用。

    反观朝廷,兵仗局、兵器局上下克扣严重,工匠待遇低下,虽有技术,但材料不过关,以劣充好,制造出的鸟铳常常炸膛,许多大魏官军士兵宁愿用弓箭,也不用火铳,反而使得大魏官军的火器水平大步后退,比之开国初年还多有不如。就更不用说鲁密铳和迅雷铳了。

    于是双方交战时的局面就变成了大魏官军迅速集结骑兵,准备冲阵,而辽东大军则是结成车阵,安放拒马,铳兵三段

    排列,骑兵两翼待命。

    大队身着火红盔甲的骑兵聚集一处,约有五千余人,旌旗招展,好似一片火海,马上长短兵器、步弓角弓皆备,与金帐骑军相较,大魏骑军的甲胄和武器更为精良,只是在马匹数量上有所不如,不能先行驱赶马群冲锋来消耗辽东大军的弹药以及缩短冲锋距离。

    徐载元打算以骑射扰乱辽东大军的阵势,再一冲破阵,所以骑兵们正在迅速整理自己壶中的箭矢,与检查铅弹火药的辽东大军形成鲜明对比。除了正规的披甲骑兵之外,徐载元还派出了数千披甲步卒,手持刀盾,跟随在骑兵后方,既是协同作战,也是壮大声势。

    反观辽东这边,是沉默的黑色,就像一片玄黑之海,大多数人都沉默着,只有各级将官发令的声音此起彼伏。

    号角声中,骑兵们缓缓策马而来,因为还未进入火铳和火炮的射程之内,所以他们只是控马缓行,并不冲锋。

    距离车阵还有一里左右的时候,大魏骑兵开始逐渐加速,同时为了避免火器杀伤,前后左右之间的间距不断拉大,马蹄扬起的烟尘,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觉。正所谓人过一万,无边无沿,一匹马冲阵时占的位置是几人之多,几千骑兵冲阵,直比几万步兵还要吓人,一眼望去,似乎漫山遍野都是大军,蹄声如雷,势如洪水,许多未经战事的新兵见此情景,便要心生惊惧,一触而溃。

    只是景修所率领的先锋大军早已不是新兵了,而是多次与金帐骑军血战的老卒,五千骑兵还不能让他们如何动摇畏惧。

    在骑兵全力冲击下,短短一里的距离,不说转瞬即过,也不需要多长时间。

    滚滚马蹄踩踏之下,似乎大地都在震颤不休。

    景修这次虽然未曾携带过于笨重的重炮,但携带了数量不少的轻型火炮,以虎蹲炮为主,射程较短,几乎就在骑兵开始冲锋的瞬间,辽东的车营中也升腾起大团大团的白色烟气,其中有火光闪烁。

    这种轻型火炮不比新式火炮,用的还是实心弹,大约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就像一杆大号的火铳,威力更大,铁球所过之处,铁甲如同纸糊一般,会撕扯出一个巨大的血洞,万没有活命的道理。落地之后,还会形成“跳弹”的效果,炮弹在坚硬的地面上蹦跳翻滚,被挨上一下,大多不死,但伤势惨不忍睹。

    二十余门轻型火炮同时

    开炮,虽然骑兵已经有意拉开间距,但还是无法避免伤亡。一名骑兵被铁弹正中胸口,什么护心镜都不管用,立时就是一个空洞,甚至可以透过空洞看到其背后的景象。炮弹穿过这名骑兵之后,去势不止,又击碎了一个马头,马背上的骑兵直接被甩飞出去,不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后面紧随而至的骑军便将其淹没。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落马,九成九是被踩踏致死。

    与此同时,马尸和落马的骑兵也间接起到了绊马索的作用,使得后方几骑收势不及,被直接绊倒在地,形成了一定的混乱,逼得后方骑兵不得不减缓速度,从周围绕过。

    至于最初那名被炮弹“穿心”而过的骑兵,向后仰倒过去,可双脚还挂在马镫之中,就见狂奔的战马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分外恐怖。

    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以血肉之躯面对高速旋转的炮弹,几乎是擦着就伤,碰着就死,炮弹所过之处,四肢头颅也好,躯干也罢,就好似被凭空抹去一般。

    培养一名先天境的高手,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可训练一名炮手,长则一年,短则数月,若论威力,两者相差无多,先天境高手胜在灵活,可成本上完全不能相比,招募供养一名先天境高手所要花费的银钱足以铸造数门火炮,火器的大规模运用,使得军伍高手逐渐退出正面战场,夜不收或客栈才是这类高手的用武之地。

    一轮炮击便使得大魏骑军减员近百人,不过大魏骑军也距离车阵不足半里。

    车营之内,二轮炮击已经准备,不过不再是虎蹲炮,而是换成了装填霰弹的小炮,近乎于平射,射程更近,不过呈扇形杀伤,可以连人带马打成筛子。

    与此同时,车营内还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火铳兵准备!”

    好似水银泻地的骑军进入射程范围之后,骑军们开始准备弯弓搭箭,车营内的哨官也奋力挥手,声嘶力竭道:“放!”

    三十余门小炮喷出大股硝烟与火光。

    这些火炮子铳内装的都是铅丸和粗大铁砂,三十门火炮齐射,好似狂风暴雨的铁丸瞬间笼罩了整个车阵的前方,被这些铁雨扫中,不论人马,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粗大血洞。

    一片凄厉的人马嘶叫,如秋天收割稻子一般,位于最前方的冲锋骑兵顿时人仰马翻,以至于战场上出现了一块极为刺目的空白。

第二百二十六章 覆没

    二轮炮击的战果要更胜于一轮炮击,杀伤骑军二百有余。

    两轮炮击之后,便是分成三段射击的火铳兵了。

    随着鸣哨声音,车营中顿时闪烁起无数火光,随即便是大团大团的浓厚白烟升起,大半个车营好似被烟雾笼罩,呛人的硝烟味道到处都是。

    不知多少铅弹铅丸激射出去,比雨点还要细密。一瞬间,继续冲锋的骑兵好似遇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直接从马上一头栽下。

    火铳兵分为三层,最外层首先发射火铳,继而后退,然后第二层、第三层继续发射,在二三层发射时,第一层装填弹丸和火药,三层轮流开火,没有丝毫停歇。

    骑兵们不敢硬冲,开始围着车阵转圈放箭,伺机冲阵。

    一片呼啸的箭雨过来,几个没有战车遮掩的炮手,身上中箭,立时惨叫着向后摔倒出去。部分火铳兵有战车掩护,只露出半个上身,也免不得被利箭射中脸颊面门,大叫扑倒地上。

    不断有人中箭,不过铳兵们还是一排接一排上前,保持着三段射击。

    又有一些骑兵冲得更近,铁蹄踏破了地上的铁蒺藜,冲开拒马,一掠而过,投来了一大片标枪、飞斧、铁骨朵之类的抛射武器。

    车营内开始出现伤亡,几门火炮已经哑火,若是铳兵一乱,无法继续压制,骑兵立时就能冲阵,不过辽东的车营始终不乱分毫,近距离的火铳发射,打在骑兵的人马上,无论他们披了几层甲,都是中弹滚落马匹的下场。

    景修还准备了八百人的预备队,若是哪边防线支撑不住,随时可以支援,替换死伤于箭矢之下的火铳兵。

    弓箭与火铳对射,一方有战车为屏障,一方坐在马上,就是个大号靶子。火铳主要是装药填弹,并不耗费多少力气,只要弹药充足,就能一直射击,弓箭却对臂力有极高的要求,注定难以连续射箭,时间一长,孰胜孰劣,已经不言而喻,不断有骑兵落马,其余骑兵则越来越无力。

    紧接着,随着哨官的一声令下,又是大股的浓烟腾起,三十门小炮再次炮击。一片铁雨过去,至少几十名骑兵被射成了筛子,而且不同于死于刀枪箭矢之人,血肉模糊,十分震撼人心,打击士气。

    箭雨越来越稀疏,又有一队铳兵抬出十余架迅雷铳,铳声细密如疾风骤雨,威力更是惊人。

    此时这些大魏骑兵既是畏惧,又是窝囊,早就听闻辽东边军如何厉害,可没想到竟是这般厉害,自己根本无法突破辽东的车营。

    其实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了,若是车营的铳兵面对冲锋的骑兵产生畏惧情绪,或是被弓箭压制,不能保持连续不断的三段式射击,骑兵立时就能冲入车营之中,形成屠杀之势。可如果车营的铳兵沉着冷静,就能凭借火力的优势拒敌于门外,反而是骑兵不能一气冲阵,就会陷入到被屠杀的境地之中。

    说到底,胜败的关键还在于人,同样的工匠技术,同样的火器,在辽东大军和大魏官军的手中,完全是两个样子。

    面对

    辽东的车营连续不断的三段式火铳射击,大魏骑军的表现尚且不如金帐骑军,僵持了不多时后,甚至没能冲入车营展开肉搏,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调转马头,接着便开始全面溃退,大批骑兵调转马头,向后狂奔。

    只是在逃亡的过程中,辽东的车营又继续发炮,使得许多骑兵死在了溃败的路上。

    如此一来一回,大魏骑军已经减员达千余之数。

    便在此时,一直在车营两翼待命的辽东骑兵,终于是动了。

    虽然景修这次只带了一千五百骑兵,不足以在正面战场与徐载元的骑兵对冲,但追杀几千已经不成建制的溃兵,却是绰绰有余。

    徐载元通过手中“千里望”看到这一幕后,脸色苍白,知道这一战是彻底败了。

    在他周围雅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于说话,气氛压抑,又有无法言说的恐惧。

    徐载元喃喃道:“纸上谈兵,纸上谈兵,合该有此等大败,难道真是我大魏气数已尽吗?”

    不过徐载元很快便回过神来,下令剩余将士严阵以待,严防溃兵冲散自家阵势。若是自家阵势一乱,那便是兵败如山倒,一千余精锐骑兵就能将他们这万余大军彻底杀穿。

    如此一来,溃兵就只能四散而逃,免得陷入到被两面夹击的处境之中,

    这些溃兵,虽然没有身死当场,但是逃散之后,多半落草为寇,然后被辽东大军慢慢扫清,只有部分人能够回归本队,自然也要算在伤亡的范畴之中。许多时候,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大部分人都是或逃或降,并非全部战死。

    徐载元也是暗自庆幸,这次遇到的是辽东先锋军,兵力不足万人,想要一口吃掉自己,还是力有不及,只是这潞县是如何也守不得了,待到辽东主力一到,顷刻间就要将自己包了饺子。

    便在此时,有一员游击连滚带爬地进了大帐,满脸惶恐,伏地禀报道:“禀、禀督师,东北方向,一路骑军正朝我军而来,大约有五千余人,皆是身着玄甲,应是辽东的精锐骑军。”

    徐载元心中大惊,自己此时正值大败,军内人心浮动,若是再来一路大军,对自己拦腰一击,自己这数万兵马岂不是要尽数覆灭于此?

    这一路领军之人名为韩藿,出身于辽东望族韩家,与韩邀月有些亲谊,只是两人并不亲近,平日没什么往来,而且他也不是忘情宗弟子,而是补天宗弟子,故而韩邀月死后,他并未受到牵连,反而还在辽东军中做到了参将之位。

    此番他奉秦清之命,率领五千骑军,不顾损耗马力,急援景修,刚好将徐载元截了个正着。

    这五千骑兵并非那种不伦不类的“龙骑兵”,而是正统的骑兵,也就是世人口中的辽东铁骑,以长枪马刀为主,只是配备了三眼铳等火器,真正可以与金帐骑兵正面冲锋而不落下风。

    不多时后,徐载元便亲耳听到如雷鸣一般的蹄声。

    他不由闭上双眼,知道自己这路大军,今日断无幸理。他也知道自己就算逃回帝京,那

    些心狠手辣的儒门之人也不会放过自己,不由心生死志,死于乱军之中,还能得个力战而死的美名,总好过别人给自己罗织罪名。

    五千骑军迅速逼近,与大魏骑军并无什么本质不同,开始不断加速。

    为首的韩藿抽出腰刀,高高举起,身先士卒。

    没有金帐骑兵冲锋时的呼喊怪叫之声,辽东骑军异常安静,只有拔刀声和马蹄声。

    景修也随之全军出击,向前推进。

    徐载元麾下大军全面溃败。

    天宝九载,五月十五。

    潞县的消息传回帝京。

    三万大军全军覆灭,幽燕总督徐载元战死。

    这一次,天宝帝没有发怒,而是极为哀恸,下旨追封徐载元为郡王,谥忠襄,又在京中为徐载元设衣冠冢,供人祭拜。

    帝京城内更是哭声一片,不仅仅是因为徐载元军中有许多勋贵子弟,更是因为前途黯淡。

    总共三路勤王大军,已有一路大军全军覆没。

    这帝京城还守得住吗?

    在这个形势下,辽东大军长驱直入,除了攻占潞县之外,分陷平谷、武清等地,各地守军望风而逃,帝京震动,内阁不得不加急催促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率军勤王,并急召蓟镇兵马入卫。

    辽东那边就比较风轻云淡,景修只是向秦清禀报了战果,并未郑重其事地报大捷。

    此战,辽东大军伤亡八百余人,斩敌四千余人,俘虏一万余人,另有万余溃兵四散而逃。斩杀总督一人、总兵一人、副总兵一人、参将四人,游击以上者八人。投降被俘者,总计总兵一人、副总兵两人、参将以上六人。另有随军文官、赞画等二十余人。这些赞画就有不少是出身勋贵世家。景修请示应该如何处置这些人。

    秦清回复景修,不必押往大营,令景修自行酌情处置一干人等。

    此战关键是占领了潞县,得以掌握大运河,就算荆楚总督截断部分漕运,不能直通江南,也能通过运河从齐州调运粮草。

    因为秦清严令大军不得袭扰沿途百姓的缘故,在此之前,都要从幽州调运粮草,同时火器需要的弹药也要从辽东调运,使得辽东大军的后勤压力极大。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一旦战线拉长,就难免后援不济,因为运送粮草的辎重部队本身也要消耗粮草,如果战线过长,就会出现运送的粮食还不够运粮辎兵嚼用的尴尬局面。漕运比起陆路运输,最起码省去了马匹的消耗,需要的人手更少,大大缓解辽东大军的后勤压力。

    与此同时,秦襄大军则是与荆楚总督的勤王大军狭路相逢,双方在真定府正定县展开激战。

    虽然秦襄只是一路偏师,因为渡海的缘故,没有携带马匹、火炮,但是在齐州接收了大量朝廷官军的火器、马匹,固然比不得秦清率领的主力大军,却也比朝廷官军强上许多,一战打得荆楚总督大败,使其不得不退守真定府的府城。

    如此一来,三路勤王大军就只剩下一路。

第二百二十七章 婚事

    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如果将北龙看作一条走江入海的巨龙,那么龙尾在昆仑,龙首在东海之滨的渤海府,五行山是逆鳞,帝京城刚好是点睛位置。

    当年大魏太宗皇帝修建皇城,由当代地师亲自主持,又有近百名堪舆高人从旁协助,使得整个皇城成为帝京核心,如果说帝京城是为北龙的龙眼,那么皇城就是瞳孔。将帝京城外两道合围圈的山水灵气尽数汇聚于此。以此构建大阵,若能完全开启,便是二劫地仙也无法抵御大阵的磅礴威力,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过这阵法也有缺陷,只能阻挡与天道生出感应之人,也就是天人境修为以上之人才会受到大阵的限制,其他人则不受限制。

    换而言之,此等阵法只能用来防范宫廷政变,若是人家的大军堂堂正正攻入帝京城内,断绝皇城内外各种联系,此阵便会不攻自破。更何况五行山和渤海府的形势更为艰难,很有可能会先帝京城一步陷落,所以儒门不能依靠此阵来抵挡辽东大军,反而还要御敌于帝京城外。

    儒门的难处是只有龙老人一人,可道门却有李玄都、秦清两人,上次一对一的情况下,龙老人和李玄都打了个两败俱伤,这次如果是李玄都和秦清联手,就算龙老人手中再多出一件仙物,也很难抵挡了,除非龙老人能够跻身一劫地仙。

    这种颓势并非一两日之间形成的,其实早在心学圣人的时代,便有了此等苗头,只是心学圣人神通广大,以一己之力强行镇压道门。待到心学圣人离世之后,道门又陷入内斗之中,可以说张静修、徐无鬼等人都是因为内斗而离世,如果道门能够万众一心,那么今日来到帝京城的就不是只有两人,而是六人。

    其中道理,也很简单。

    一是儒门作为天下共主的时间实在太久太久,过于安逸,内部难免腐化,新人和年轻人难有出头之日,不是一位圣人就能扭转,如同一潭死水。反而道门内部一直处于极为激烈的竞争之中,不断有老人死去,不断有新人出头,好似活水,人才辈出。

    二是农事的进一步发展,此乃包括地师徐无鬼在内的历代道门高人有意推动。水稻产量较前有了提高,一般稻田亩产二石到三石,有些地方甚至能达到五、六石。这时有玉米、番薯等高产作物自海外传入。玉米又称玉蜀黍,种植已达十余州,番薯又称红薯,俗称地瓜,产量很高,每亩可得数千斤,所以传布很快。之所以如今饥荒遍地,流民无数,是因为战乱和苛政的缘故,与气候种植关系不大。

    除此之外,棉花等作物的种植已遍布于天下,地无南北皆宜之。江州的松江府以及中州、直隶、齐州、晋州、秦州的一些地方,棉

    田不下百万亩。

    在此种情况下,商贸得到极大发展,远胜历朝历代,海贸因此而兴盛,大量白银流入,使得白银逐渐取代了铜钱,成为主要货币。大魏朝廷的税收也从过去的几百万两白银变成如今的数千万两白银。

    在此过程中,儒门并没有什么动作,道门反而抓住了以海贸为主的商贸机遇,自身得以壮大,清微宗、补天宗等宗门一跃成为富可敌国的豪强。有了钱,便能聚人,便能成事。如果秦清一穷二白,凭什么经营辽东?大魏朝廷变成如今局面,财政崩溃就是首要原因。

    正因如此,世间英才不断流入道门,又因道门内部的激烈竞争而得到磨砺,于是涌现出了一大批人杰,反而是儒门在吃完心学圣人留下的老本之后,墨守成规,故步自封,方才导致了今日的青黄不接。

    究其原因,世道发展引起的种种变化,才是真正的大势所趋。

    徐载元全军覆没之后,景修大军一路畅通无阻,攻至帝京城下。三大营龟缩城内,严守不出。

    秦襄与赵冰玉两军对垒,李玄都继续率领道门之人继续北上。

    此时帝京城戒严,城门关闭,城外的玉青园又空了出来,李玄都等人还是落脚于玉青园中。

    李玄都此番重回玉青园,颇多感慨。此地位于帝京城外以北,距离安定门大概一个时辰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细算下来,这是他第三次上京。前两次上京,结果是一坏一好,他希望第三次能有一个圆满结局。

    玉青园内还是老样子,许多道门中人也都曾在此地居住,倒是不必如何收拾,按照老样子即可。

    李玄都给秦清去信一封,希望他率军抵达之后能够移步玉青园,有事相商。除此之外,也是巧了,白绣裳跟随李玄都一道而来,秦素跟随秦清一道而来,刚好能够各自夫妻团聚。

    安排完这些之后,李玄都把张鸾山请了过来,就在李玄都的书房中,隔着书案,相对而坐。

    李玄都先是说了些客套话,然后话锋一转:“安宁兄已经不是不惑年纪,却还未曾婚配,不知可有中意人选?”

    张鸾山本就是聪慧之人,只是稍微一怔,便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音,笑问道:“紫府打算为我做媒?”

    李玄都笑了笑:“做媒谈不上,只是关心一下好友,不许吗?”

    “可以,当然可以。”张鸾山玩笑道,“大掌教垂询,岂敢不应?”

    李玄都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虽说我们修道之人,寿命极长,不急于在年轻不晓事时就将终身大事定下,但安宁兄已经不惑,意思是遇事能明辨不疑,那么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有个谋划,还是说安宁兄打算像老天师那样,终身不娶?”

    张鸾山沉吟不语。

    正如李玄都所说,他已经是不惑年纪,遇事明辨不疑,哪里还不明白李玄都的意思,李玄都话里话外,已经为他挑选了

    一个合适人选。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想要弥合道门内部的各种矛盾,进一步整合道门,联姻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手段,他本人与秦素、秦清与白绣裳,都是极佳的例子。

    张鸾山不由猜测,李玄都会挑选谁作为联姻人选?张鸾山的第一反应却是陆雁冰,心中暗暗苦笑,李玄都该不会想让自己这个不惑年纪之人做他这个还不到而立年纪之人的妹夫吧?

    其实如今道门内部,许多人都在猜测陆雁冰最终会花落谁家,李玄都并非圣人,对于自家人还是颇为大度宽容,那么作为李玄都的妹妹,陆雁冰的身份便相当不俗了,娶了陆雁冰,便是与李玄都攀上亲戚,连带着辽东秦家也是沾亲带故,可谓一步登天。所以对于陆雁冰上心之人不在少数,只是陆雁冰的心思主要放清微宗上,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

    其实陆雁冰很明白,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师父李道虚不在了,便是长兄如父,也就是李玄都来管此事。也许李玄都会尊重她的意见,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只希望未来的丈夫能帮助自己更进一步,而不是自己成为未来丈夫的登天之阶。

    换而言之,她希望自己未来的丈夫更像师父李道虚,而不是师叔李道师。

    也难怪张鸾山会想到陆雁冰身上,只是张鸾山觉得两人年纪相差太大,其实他与司徒玄策、张海石勉强可以算是同辈之人,当年司徒玄策造访正一宗的时候,他便在场,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司徒玄策已经名满天下,可李玄都、陆雁冰等人还未出生。

    正当张鸾山正想着应该如何婉拒李玄都好意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说道:“不知安宁兄觉得阴阳宗的上官师姐如何?”

    张鸾山一怔,大感出乎意料之外。

    李玄都笑吟吟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官师姐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纵然比安宁兄小些,也不会小上太多。至于身份,她是地师义女,得了地师的‘阴阳法剑’和‘天阳地阴烛龙印’,是阴阳宗的宗主,安宁兄是老天师的继子,得了老天师的‘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执掌正一宗的门户,正是门当户对。”

    张鸾山被李玄都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接着说道:“地师曾经攻打大真人府,老天师又讨伐北邙山,互有胜负,最终两位前辈在昆仑洞天一起飞升离世,也算是难得的缘分。若是安宁兄迎娶上官师姐,那便意味着天师一脉和地师一脉一笑泯恩仇,过去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不失为一桩可以流传后世的佳话,不知安宁兄意下如何?”

    张鸾山这才明白李玄都的用意,除了最后一次玉虚斗剑,前几次的玉虚斗剑都是由当代天师和地师共同主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师和地师分别代表了正道和邪道,若是天师传人和地师传人握手言和,也就意味着绵延千年之久的正邪之争彻底不复存在,都是重归道门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玉青园对

    过了好一会儿,张鸾山才苦笑着开口道:“紫府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张鸾山的婚事,不仅仅是他一人之事,还是整个张家的大事。上官莞可是炮轰过上清镇的,要他迎娶上官莞,家族内部的阻力可想而知。

    李玄都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相信张鸾山能够解决这些阻力,问道:“安宁兄答不答应?”

    张鸾山没有急于给出答复,而是问道:“上官宗主如何看?”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不会做地师,上官师姐会继承地师之位。”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露骨,没有半点遮掩和温情,张鸾山自然十分明白,这是李玄都给上官莞的条件,上官莞多半会同意下来。因为陆雁冰也好,上官莞也罢,都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反而是功利心极强。

    再有就是,他们这些身居高位之人的婚事,除了极个别例外,感情都是十分次要的原因,张鸾山和上官莞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不会苛求什么,退一万步来说,若是觉得遗憾,大可成亲之后慢慢培养感情,也不是不行。

    张鸾山道:“似乎太仓促了些。”

    李玄都道:“我不希望人亡政息,我也不希望道门二世而终,我希望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张鸾山忽然问道:“当初紫府支持我继承大天师之位,你该不会在那时候就开始谋划此事了吧?”

    李玄都笑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张鸾山又沉吟了片刻,说道:“既然是为了道门一统,我又如何能够拒绝?只要上官宗主不介意,那么我也不介意。”

    李玄都抚掌道:“好极,上官师姐那边,我不好亲自去说,待到白绢回来,我会让她代我出面。”

    张鸾山起身告辞。

    李玄都独坐书房之中,又思考起陆雁冰的婚事,这就有些难了,总结起来,高不成低不就。家世低的,陆雁冰不愿意,家世高的,又没有合适人选。倒不是说非要成亲不可,是李玄都希望通过一系列的联姻消弭正邪双方的分歧,进一步整合道门,不至于解决了儒门这个外部强敌之后,道门再起内斗。

    与此同时,秦清也率领大军过潞县,留下万余守军后,径直往帝京而来。

    在这个时候,玉真大长公主仍旧没有返回帝京,还是居住在帝京城外的玉盈观中。

    秦清派了秦不二先一步前往玉盈观拜访玉真大长公主,他本人在收到李玄都的信后,带着秦素去往玉青园。

    五月二十一,秦清造访玉青园。

    李玄都与道门众人相迎。

    众人寒暄之后,李玄都和秦清两人来到书房密谈,就连白绣裳和秦素都不知两人的谈话内容。

    这让道门众人和辽东众人猜测纷纷,连两位夫人都瞒着,两人要商议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李联盟,秦清和李玄都是关键,如果两人出现什么分歧,轻则人心不稳,重则半途而废,好些人都为此而感到

    忧虑,只是谁也不敢贸然去问,只能是猜测。

    其实李玄都和秦清商议的事情,于当下而言,并不算什么紧要之事,更多是对未来的展望。

    翁婿两人经过简短的寒暄之后,李玄都开口问道:“当年我与地师徐无鬼去往玉珠峰,在太虚幻境中遇到了秦家先祖秦唯肃,地师说他因为执意迎娶一位魔道女子而为家门所不容。”

    秦清点了点头,说道:“确有此事。”

    李玄都接着说道:“由此,我与地师谈到了所谓的魔道。地师说无论是正道邪道,魔道佛道,亦或是儒道墨法,任凭经典如山,文字似海,法螺吹得天花乱坠,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定富足,便注定不能长久。所谓魔道,生于困苦,死于太平,兴盛一时,转眼间又盛极而衰,魔道之死,根本原因并非是三教之打压,而是因为世道之变化,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迅速崛起和迅速衰落的背后,便是人心所向。”

    秦清的脸色凝重几分。

    李玄都道:“地师还说,他一生所见所闻,庙堂也好,江湖也罢,同样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地,乃至一国,都是在不断重复前人旧事。”

    “一朝之初,吏治清明,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只因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渐渐好转了,朝廷稳定了,也就渐渐怠惰了,少数变为多数,继而怠惰成风,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难以补救。也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党同伐异,到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形势便复杂起来了。煌煌史册,‘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正应了那句话,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初时,我还感触不深,可随着我整合道门,却是渐渐有了几分明悟和感同身受,所以我想请问岳父,辽东诸公夺取天下之后,能否在天下之间找出一条路,跳出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怪圈?”

    秦清久久无言。

    李玄都不是问秦清应该如何夺取天下,而是问夺取天下之后该怎么办?

    仅仅是换一个姓氏,换一个皇帝,李玄都是不满意的,哪怕这个姓氏是他的岳家,这个皇帝是他的岳父。

    如果只是为了换个皇帝,李玄都何不自己去做?

    这是一个千古难题。

    秦清不好贸然回答,不过他也的确思考过这个问题。

    秦清回答道:“文官治国必三冗丛生,武人治国必干戈四起,世家治国必上升无门,一家治国必萧墙祸起,一人独治必万马齐喑。”

    “治国如治病救人,治病讲究对症下药,既然要对症,那就说明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如果有,那一定是毒药,把人毒死,自然百病皆消。”

    “圣人之道,随世道的变化而变化,地师所言,看似一直在不断循环,可这个循环其实是螺旋上升的,一次次兴亡

    ,一次次前进,并非原地踏步。不同的世道适行不同的规矩,就拿郡县制和分封制来说,郡县制无疑是要比分封制更为优秀,祖龙一扫**之后,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白帝有感于此,分封诸王,有了四百年天下,可见好的不一定是适合自己的,就好比一把重剑,威力固然比木剑更大,可更适合孩童的还是木剑而非重剑,重剑反而会伤到孩童。若是紫府抱着找到一颗灵丹妙药而解百愁的想法,又与那些妄图用一部圣人经典开万世太平的儒生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正色道:“受教。”

    秦清继续说道:“世上有长生不死之人,却没有永恒不灭之人,长生之人也有身死道消之时。一种规制,能管得了几十年,就已经非常了不起,如何能持续千百年?紫府曾经与我谈过厘关税收一事,在最初设立的时候是十分好的律法,可到了如今,已经不合时宜,反而成了弊病。”

    “所以我所思所想,不敢说是破局之法,只能说是一种尝试。我读史书,几大王朝由盛而衰的关键,在于抑制不住天性短视的地方朋党,今日大魏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五代人之后,就逐渐陷入紫府所言的怪圈之中,各自抱团,壁垒森严,不因任何技艺、律法、规制、道理而改变,此乃人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何能改变人性?”

    李玄都叹息道:“人性无法改变。”

    秦清缓缓说道:“这个怪圈就像一条锁链,是每个朝代都无法避免的,就好似大势所趋,不因某个人的意志改变,正如心学圣人也无法扭转儒门的颓势,只能黯然离世。所以重要的不是挣脱锁链,而是完成自己应尽的责任。”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秦清接着说道:“如何戴着枷锁完成自己的责任?我想的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调和,方是圆满。乾上乾下,朝廷是阳,可还少了一个阴来制衡朝廷。”

    李玄都心中一动。

    然后就听秦清说道:“我打算让道门来做这个‘阴’,与朝廷阴阳调和,达成和谐。”

    秦清随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阴阳双鱼,缓缓旋转。

    李玄都望着双鱼中的两个圆点,若有所思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秦清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心中了然,不得不佩服秦清了。

    秦清没有过分探究如何避免这个怪圈,而是给出了一个交代,给了李玄都一个交代,让李玄都来制衡他,也给了道门中人一个交代,让道门来制衡朝廷。

    至于道门能否制衡朝廷,那就是李玄都要做的事情了。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秦清说的未必是对,最起码不算错。

    秦清最后说道:“紫府所说的这条路,也许存在,但要经过不断尝试、不断纠正、不断改变,最终才能找到它。也许我们看不到这一天,但我们也不必失望,一代人有一代人该做的事情,我们只要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就行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六项条件

    战事的进展之快,远超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五月二十五,李玄都与秦清在玉青园见面后不久,秦襄就在真定府大败荆楚总督赵冰玉,赵冰玉兵败自尽,秦襄继续率军北上,与秦清会师一处,沿途所处之处,总兵、监军太监纷纷不战而降。五月二十七,辽东大军云集帝京城外。

    三路勤王大军,有两路全军覆没,仅存的秦中总督畏战不前。

    帝京城变成一座孤城,只剩下城内的三大营。

    秦清没有立刻攻城,只是命人炮轰几座城门,将城头上的门楼全部毁去,震慑城内之人。

    当夜,玄真大长公主通过吊篮进入城内,面见燕王,呈上秦清关于和谈六项条件的亲笔信。

    第一条,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不论儒门、朝廷官员之分。第二条,大魏皇帝宣布退位,予以公爵待遇。第三条,三大营官兵立刻出城投降,予以收编。第四条,废黜一切皇室、宗室之特殊待遇,除有功之人外,收缴一切财物,包括皇宫、皇庄、行宫、内库及各大王府、公府、庄园,留一座普通宅院以供家人居住,普通宗室以庶人视之。第五条,大魏朝廷移交各级衙门的一切权力,各级官吏经甄别之后,除大奸大恶之徒以外,其余人去留随意。第六条,清查国库,一分一厘皆是民脂民膏,国库亏空至此,可见是吞没于群蠹之口,如此贪污之人若不一分一厘补全亏空,吾欲容之,彼苍者天,其能容乎!?

    燕王看完秦清的亲笔信之后,深深地看了玄真大长公主一眼,缓缓说道:“此等极端苛刻之和谈条件,与其说是和谈书,倒不如说是敦促投降书。”

    此时燕王的书房中只有两人,从辈分上来说,燕王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叔父辈,与齐王徐无鬼、世宗皇帝是同辈兄弟,如今宗室中最为年长之人,同时也真正掌握了三大营的兵权。

    玄真大长公主与燕王相对而坐,说道:“还是有些不同,若是辽东大军打进城来,这满城权贵,只怕没有几人能够幸存,若是主动和谈,虽然丢了禄位家财,但保住性命还是不难。而且秦公在信中说得明白,普通宗室以庶人视之,有功之人则要另当别论。”

    燕王眯起已经昏花的老眼,望向这个侄女,说道:“你就是秦清所说的有功之人吧?”

    玄真大长公主道:“不敢,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罢了。”

    燕王若有所指道:“若是有朝一日,于九泉之下见到了世庙

    、穆庙两位先帝,你这位徐家的公主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玄真大长公主默然不语。

    燕王轻叹一声:“假如说,‘秦李’果真得了天下,他们会如何待你?继续让你做公主?还是仅仅做一个安乐富家翁?”

    玄真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早已出家奉道。”

    燕王恍然:“原来是归于道门。”

    燕王又拿起那封只有一页的亲笔信,另一只手端着老花镜,就着并不明亮的灯火一一看去,面沉似水。

    虽然这是秦清的亲笔信,但燕王可以十分确定,这六项条件里也包含了李玄都的意思,否则秦清不会这般不留余地。

    这对翁婿,在李道虚离世之后,世人就称之为“秦李”,秦在前而李在后,以秦为主,以李为辅,只是燕王从某些隐秘渠道知道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秦清和李玄都发生分歧,总是以秦清退让而结束,可以说是李玄都说服了秦清,也可以说是李玄都的强势和顽固让秦清束手无策,只能选择妥协。

    在这一点上,倒不能说秦清软弱,在李玄都还很弱小时,哪怕是徐无鬼和李道虚,也没能让李玄都改变心意,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更何况是如今总掌道门大权的李玄都?不过秦清和李玄都又很有默契地瞒着秦素,不让这位大小姐陷入在父亲和丈夫之间左右为难的困境之中。

    过了良久之后,燕王缓缓道:“既然和谈,总要有得谈才行,其他五条暂且不说,这第一条,便万能施行。惩办以七隐士为首的主战之人,隐士们不会同意,谁敢答应下来,只怕是立时就有杀身之祸。”

    玄真大长公主道:“秦公说,这六项条件,实为解决帝京问题之最低先决条件,若不能同意,则很难谈下去,不过我还是会转达王叔的意见,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燕王点了点头,伸手取过纸笔,针对秦清亲笔信中所提出的六项和谈条件,给出了自己的回复,然后将信装入信封之中,用烤漆糊上信封的封口,盖上自己的私印,注明秦李二公亲启。

    玄真大长公主接过燕王的信,告辞离去。

    很早之前,儒门就做好了和谈的准备,这是万一事不可为时的必要之举,儒门选出的和谈之人是司空道玄。朝廷这边则是默认由燕王出面与代表了秦李二人的玄真大长公主接洽,为自己留一条退路。

    对此,儒门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大公主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帝京城,返回玉盈观,见到了等候在此地的秦不二,并将燕王的书信交给了秦不二。

    秦不二立刻带信去见秦清。

    秦不二离去之后,玄真大长公主在自己的居室内默然独立许久,直到姚湘怜走进来,才回过神来。

    玄真大公主并非傻子,早就知道这位名义上的弟子大有来头,只是她从不点破,姚湘怜平日也很少主动来见玄真大长公主。

    玄真大长公主不由问道:“有事?”

    姚湘怜轻声道:“向师父告别。”

    玄真大长公主一怔:“你……要去哪?”

    姚湘怜道:“若是和谈不成,马上就会攻城了,道门和儒门也要做最后决战。应清平先生的要求,我也不能置身事外。”

    虽然玄真大长公主早有预料,但此时还是有些震惊。

    过了良久,玄真大长公主方才轻轻吐出两个字:“保重。”

    姚湘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一阵夜风吹来,明明已经是夏初时节,玄真大长公主还是感到一丝丝凉意,下意识地双手抱肩。

    这次和谈,秦清是有诚意的,只要大魏朝廷照做,秦清就能保证不开杀戒。可大魏朝廷不愿照做或者不能照做,那么秦清也不会过多让步。

    无论燕王的回信中写了什么,谈判都已经近乎于破裂。

    此时的玉青园中,灯火通明。

    无数道门之人、客栈之人汇聚于此,蓄势待发,其中许多人都是身兼道门和客栈双重身份,比如宁忆、上官莞、慕容画、陆雁冰。除了李非烟被李玄都留在了向齐州,陆夫人和李如是负责后勤之事,包括齐王门客在内的客栈之人悉数到齐。

    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秦李”的最后决断。

    玉盈观距离玉青园并不算远,秦不二很快便将信交到了秦清的手上。秦清与李玄都看过信后,商议许久,然后召集众人。

    片刻后,李玄都和秦清一前一后来到正堂,由秦清开口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魏廷执迷不悟,不愿和谈,我和紫府决意于明日正式攻城。”

    众人脸色凝重,齐声应是。

    秦清当先离去,返回军中。

    只剩下李玄都一人之后,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着众人拱手行礼:“有劳诸位与玄都共开青冥,再造一个朗朗乾坤,改天换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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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