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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二章 关雀客栈

    北芒县最大的客栈叫做关雀客栈,为何取这个名字已经无从考据,只是根据地方志记载,早在女帝年间,这座客栈便已经在北芒县城中扎根,至今已有九百余年,神奇的竟是未被战火焚毁,实乃异事。

    当两人来到关雀客栈的时候,苏云?l可能因为身在北邙山深处的缘故,还未赶来,李玄都和苏云姣便只能在二楼的包厢中略作等待。

    苏云姣摘下头上的帷帽,好奇问道:“你真叫李玄都?你到底是什么境界?”

    李玄都没有应声,她又问道:“你出身哪个宗门?虽然你用的是刀,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你其实是用剑的。用剑的宗门不多也不少,名气最大的是清微宗,你难道是清微宗的弟子?”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苏云姣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胜过我,如果有人赢了我,我一定要赢回来才行,否则我心里不舒服。刚才你也说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当然要问清楚之后才能知道怎么赢过你。”

    “是不服输吗?”李玄都颇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换成你姐姐还差不多。”

    苏云姣不服气道:“那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淡笑道:“十足的惫懒性子,你姐姐督促你一下,你便动上一动,你姐姐顾不上管你,你便可劲偷懒,胜负输赢对于你来说,真得重要吗?别急着否认,练武炼气,骗别人最终还是骗自己,你扪心自问一下,我说得对不对?”

    苏云姣瞪大了眼睛,是真得有些佩服这个姓李的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玄都一笑置之。

    这丫头有点意思,虽说性子不太好,像个跋扈的大小姐,但没什么深沉城府,与苏云?l截然不同,与历代慈航宗杰出弟子也大不相同。

    苏云姣又问道:“依照你的说法,我的资质是不是很高?就算是偷懒也有先天境,如果勤奋一些,岂不是妥妥的归真境?”

    李玄都直言道:“不说老辈人物,在当今十五岁至三十岁这个年龄段中,仅就我所见,以天赋而论,你排不进前二十,以修为高低而论,你排不进前三十,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云姣是个顺毛驴,捋毛只能顺着捋,听到这种大实话,立刻不大愿意搭理李玄都了,只是她又实在无聊,便换了一个话题,“你这次来找我姐姐,还有那位东华宗的南柯子,要做什么?”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反问道:“你这次来北芒县又是因为什么?”

    苏云姣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因为太阴尸。”

    李玄都道:“我也是因为此事,而且我和南柯子已经找到了太阴尸的出世之地。”

    “真的假的?”苏云姣猛然瞪大了眼睛,不过当她看到李玄都的似笑非笑的神情之后,又撇嘴道:“骗人的吧。”

    李玄都没有多说什么,他早已经过了那个非要别人认可自己的年纪,话已经说了,至于信还是不信,都由你。

    苏云姣以手托腮,盯着李玄都:“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为什么比我厉害这么多。”

    李玄都说道:“如果把练武炼气比作是读书人的读书,你这种就是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好的,难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先天境山巅也有不同,有些人的山巅是低矮土包,有些人的是巍巍昆仑,故而又有一种先天境叫‘可见昆仑’,在其之上,还有‘踏足玉虚’。”

    苏云姣面露犹疑之色:“好像听说过。”

    “好像?”李玄都嗤笑道:“幸亏你不是我的师妹,否则就凭你这个‘好像’,我便要让你抄书一百遍。”

    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谁稀罕做你师妹?我记不住要你管?做你的师妹肯定倒了八辈子的霉。”

    李玄都也不生气,笑道:“所以啊,我那师妹快要恨死我了,平生最讨厌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讨厌我的说教。”

    苏云姣哼哼了一声,虽说没见过姓李的那位师妹,但已经有神交已久的感觉,若是有机会见面,肯定会一见如故,说不定还会结为异性姐妹。

    然后她又问道:“我和你师妹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论资质,她和你相差无多,但是论勤奋,她却是胜过你良多。如果你们二人交手,你恐怕不是她的一合之敌。”

    苏云姣兴许是被打击多了,只是轻哼一声,没有过多辩驳。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境界呢。”

    李玄都叹息一声,说道:“我说苏小仙子,有点仙子气度行不行?人家仙子行走江湖,都要讲究一个拒人千里之外,任你是东南西北风,我自八风不动,哪有你这种上赶着说话的。”

    苏云姣瞪了他一眼:“我乐意,要你管?”

    李玄都屈指弹在她的额头上,“那我也把你的话还给你,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苏云姣伸手捂住额头,勃然大怒,想要还手却又不敢,悻悻道:“不说拉倒,谁稀罕。”

    李玄都微笑道:“境界这东西,不是刻在脑门上的字。行走江湖,靠的是自己的眼力,你能看出别人的深浅,那是你的本事,看不出来,那就老老实实地绕道而行,要不怎么会有‘看走了眼’这一说?你上来问别人境界多高,修为多深,别人谁会告诉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岂能随意告知旁人?”

    苏云姣与陆雁冰相比,她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识趣,或者说从善如流,她能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好意,便不会去反驳,而是认真记下。

    这倒是让李玄都有些意外,难免要高看她一眼,然后从腕上“十八楼”中取出一本秘籍,放在她的面前,问道:“‘慈航普度剑典’学到了第几层?”

    苏云姣立刻现学现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等事情怎么能对你这个外人说。”

    李玄都笑了笑,“那让我猜一下,传闻修成第九层之后可以破空飞升,那么第八层便是长生境,以此类推,第七层是造化境,第六层是无量境,第五层是逍遥境,第四层是归真境,你现在是先天境,也就是刚刚修炼到第三层而已。”

    “第三层怎么了。”苏云姣嘴硬道:“一样可以闯荡江湖。”

    “第三层的‘慈航普度剑典’抵不过一个大名鼎鼎的姐姐,更抵不过一个慈航宗。有后两者在,的确可以行走江湖无碍。”李玄都轻轻感慨了一句:“第三层,……我便考你一考,‘慈航普度剑典’的‘千剑观音’,你会用吗?如果会用,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苏云姣摆手道:“不行,我若用出这一剑,这座客栈直接毁了咋办。”

    李玄都笑道:“修为不高,口气不小。看来你是能放不能收,若是换成你姐姐来用,可以千余剑斩千余青丝而不伤客栈分毫,这叫做于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

    苏云姣盯着这个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好人的家伙,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教的样子……”

    李玄都接口道:“很欠打?”

    苏云姣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看来你也不是无可救药,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李玄都哈哈一笑:“好为人师之人,多半如此。”

    苏云姣抿起嘴唇:“其实……你这人挺有意思的,最起码比我那个闷葫芦姐夫有意思。”

第二十三章 苏云?l

    李玄都猛地咳了一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然后毫不客气地弹了她一指,轻声斥道:“这种话莫要乱说,颜玄机是有道真人,我是一个江湖客,自是不同。”

    苏云姣捂着额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反驳。

    李玄都拿起那本秘籍,问道:“你的‘千剑观音’是谁教的?”

    苏云姣老实答道:“是师父教的,不过师父忙着闭关,只教了我一遍,姐姐又经常不在宗门,所以我练得不到家。”

    李玄都将秘籍递给苏云姣:“这东西送你了。”

    苏云姣有些疑惑地接过这本秘籍,翻看了两页之后,瞪大眼睛望向李玄都,问道:“这是我姐姐的笔迹,上面还有她的心得,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李玄都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和你姐姐是故交。”

    苏云姣左右张望了一下,凑近李玄都,压低声音道:“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也仰慕我姐姐,还曾经跟我那位姐夫争风吃醋,现在看着他们婚事将近,你心里肯定特不甘心,所以才跑到这里,假借太阴尸的名义,想要见我姐姐一面?”

    李玄都哭笑不得,有点想不明白小姑娘的脑子里都装着什么,于是又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指。

    “不说就不说,干嘛动手?修为高了不起啊!”苏云姣捂着额头愤愤道。

    李玄都淡然道:“先前进来的时候,我放了一片‘留音叶’,已经把刚才的话都记录下来,然后打算送给苏大仙子,不知道苏小仙子意下如何?”

    苏云姣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小声道:“李先生,李大侠,我错了,咱们有话好商量。”

    李玄都忽然一笑:“骗你的,没有‘留音叶’,就算是有,也不会去苏云?l那里自讨没趣。”

    苏云姣立时大怒,伸手拔剑,就要给这个家伙来一招“千剑观音”。

    结果她的黑剑刚刚出鞘三寸,便被李玄都一掌拍在剑首上,又给生生压回剑鞘之中。

    少女刚刚因为发怒而生出的那点心气又没了,干脆也不拔剑了,拿着秘籍问道:“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李玄都伸出两根手指,道:“两个原因。第一,这本就是你姐姐的东西,我把它给你,算是物归原主。第二,我看你还算顺眼,算是做前辈的送你一份机缘。”

    “谁认你当前辈。”苏云姣毫不客气地还口道,同时也是毫不客气地把这本秘籍放入自己怀中。

    若是换成陆雁冰的性子,八成是把这本秘籍原样扔回来,死要面子活受罪,跟早年的李玄都差不多。这一点上,苏云姣就做得不错,有点她姐姐的风范了。

    两人在这包厢中一坐,便是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到夜半时分,客栈老板已经上来赶人,不过李玄都给了二十两银子之后,客栈老板又笑呵呵地原路回去了,同时还让伙计又给上了一壶新茶。

    苏云姣不好饮茶,只是看着李玄都一口一口慢呷热茶。

    李玄都以前也不喜欢,只是在过去的四年中,修身养性,这才逐渐好上这一口,尤其是淡淡苦味在口中徘徊不去的感觉,尤为让他喜欢。

    就在李玄都饮到第三杯的时候,包厢外的走廊上忽然有脚步响起。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开门。

    只见一人站在门外,头戴斗笠,身着青衫,身形修长优雅,透出几分潇洒之意。

    在李玄都开门之后,她摘下头上的斗笠,满头青丝被梳成一个简单的文士发髻,然后以一支玉簪束住。

    此时苏云姣已经束手而立,见到此人的视线扫过之后,立时低眉敛目,“姐姐。”

    来人却是没有搭腔,而是望向李玄都,对李玄都出现在此地并无太多惊讶,抱拳道:“紫府兄,久违了。”

    李玄都亦是抱拳还礼。

    紫府兄?

    苏云姣耳朵灵敏,听到这个称呼之后心中疑惑,他不是说自己叫李玄都吗?怎么又是紫府了?不过紫府二字却是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苏云姣猛然一惊。

    紫府剑仙!

    这个家伙就是那个曾经霸占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

    不太像啊,拘说那紫府剑仙暴戾嗜杀,一言不合便拔剑,拔剑即杀人,剑下死伤无算,尤其是江北一战,堪称杀人如麻。这个姓李的倒是挺温和的,不像是动辄杀人的人,而且还跟自己说了一通什么可杀可不杀的。

    不过想到“杀人如麻”四字,她又想起自己好像说过姓李的杀人如麻,而姓李的也承认了,再往前,他还在那座太平客栈里说过什么诸如“因为杀你这种人而牵扯出的仇家实在太多太多”的话语。

    原本她只是当做胡吹大气,现在看来,好像是……真的?

    想到这儿,她便有些后怕,自己先前岂不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正当苏云姣怔然出神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来人分而落座。

    来人正是慈航宗的苏云?l,也是如今少玄榜上仅次于颜飞卿的第二人。

    李玄都第一次见苏云?l的时候,是在帝京城外的大承恩寺,那时候的苏云?l是一身在家居士的装扮。

    李玄都第二次见苏云?l的时候,则是在帝京城头了,那次的印象更是让他记忆深刻。时值深夜,一轮皎皎如玉盘的巨大明月高悬夜空之上,明月之下,有人凌空飞渡,白衣飘飘,仿若神仙中人。继而那人立于当空,背对一轮明月,飘飘然如月宫仙子,圣洁飘渺,不可方物。

    饶是当时怀有死志而心神如铁的李玄都也有惊艳之感,不由想起一首词赋的后半阙:“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如今是第三次相见,苏云?l换下了白衣,换上了一身文士青衫,整个人女扮男装,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英气。

    苏云?l缓缓开口道:“先前与玄机同行,听他说起了紫府重出江湖之事,我还道不能再见紫府,是一桩憾事,未曾想竟是如此快就相见了。”

    李玄都道:“我也是没有想到,本以为要等到玄机兄和霭筠的大婚时才会相见。”

    若是寻常女子谈及婚事,难免要有几分羞涩之态,可苏云?l却是全然没有此等作态,坦然道:“届时紫府兄定要赏光才是。”

    李玄都问道:“不知玄机兄何在?”

    苏云?l道:“他如今还在北邙山中,只有我一人赶回城中,不知紫府兄这次通过舍妹寻我,有何要事?”

    李玄都将他与南柯子在北邙山中寻到疑似太阴尸出世之地以及青阳教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不过对于太平客栈的事情,却是暂且按下未提。

    苏云?l思索了片刻,道:“既然紫府兄和南柯子前辈都认为这座大幕很有可能是太阴尸的出世之地,那我们自是要早作准备,不过眼下却是还有一桩麻烦事情。”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该不会是太平客栈的‘贼人’吧?”

    苏云?l摇头道:“是关于皂阁宗的,云?l刚刚接到消息,有大批皂阁宗弟子已经来到北芒县城之中,而且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也已经返回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如今的北芒县城中怕是会有一场变故。”

    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继续说道:“只是偌大一座北芒县,想要找出变故所在,以现在的人手而言,很难做到。太平宗素来精通占验一道,于是云?l便想请那位陆夫人助我一臂之力,只是陆夫人对云?l素有偏见,拒不相帮,故而云?l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紫府体谅。”

第二十四章 不情之请

    世人常说姓名二字,实则应是拆分开来,分为姓、氏、名、字。

    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姓氏者,标示家族血缘之符号也。

    三代以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姓所以别婚姻,故有同姓异姓庶姓之别。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

    三代之后,姓氏合而为一,皆所以别婚姻而以地望明贵贱。

    其次是名和字,称呼旁人和自称又有区别。

    称呼旁人时,称其表字是有礼,当面直呼其名是无礼。

    如果是自称,自称自己的表字,便等同是自己称赞自己的德行,是狂妄的表现,与人敌对之时,可自称表字,以显霸道。寻常时候,自称要自称其名,以示谦逊。

    此时苏云?l称呼李玄都的字“紫府”,是有礼。自称自己的名“云?l”,是谦恭。且不说她说得是真是假,堂堂慈航宗的苏大仙子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李玄都也不是半点规矩不懂的愣头青,如此一来,无论是看在颜飞卿的面子上,还是看在苏云?l本人的面子上,李玄都倒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认可了。

    不过也不能就这么认可。

    李玄都道:“外有邪道十宗等诸多妖邪,内有十二宗门的大小龃龉,霭筠的为难之处,我理会得。虽说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但是此等手段,终究是上不得台面,若是传扬出去,难免会折损了霭筠的名声,还有颜玄机,你们大婚将近,正所谓夫妻一体,就算霭筠不在意自自身,也要顾及一下颜玄机,所以还是应当慎重为好,此事也最好再斟酌一下,以求合则两利,以免败则两伤,不知霭筠以为如何?”

    苏云?l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紫府所言极是,云?l受教了。”

    “不敢,不敢。”李玄都一摆手道:“不过是朋友之间的几句规劝之言,哪里敢当一个‘教’字。”

    李玄都可以跟苏云姣嬉笑怒骂,是因为苏云姣无甚城府,可以抛开种种利害和身份,仅仅是以个人的身份坦诚交谈,无论是怒也好,喜也罢,也都仅限于二人之间。

    可苏云?l不一样,她代表了慈航宗,甚至还代表了正一宗以及大半个正道,她的一怒一喜,绝不是出自她个人之感情,而是代表了某种态度。就如当年正一宗问罪于那位喜好音律的法相宗长老,是正一宗的诸多长老当真怒不可遏吗?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老江湖,哪里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大动肝火,实则是因为正一宗身为正道领袖,要表现出一个“怒”的态度,既是给法相宗看的,也是给其他正道宗门看的。

    所以此时李玄都每句话都要字斟句酌,不敢留下半点疏漏。

    苏云姣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半低着头,看不上脸上表情,不过她的耳朵却是竖了起来,仔细听着两人的谈话,越听越发心惊。

    姐姐的秉性如何,她这个做妹妹的最是清楚,是极为傲气的,可在这人面前,却是能把姿态放得这么低,看来这人姓李的就是紫府剑仙应该确凿无疑了,不过当年姐姐他们不是与这人打得天昏地暗吗,怎么现在又成故交了?还说着这些云遮雾绕的话语,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而且这个姓李的也和刚才也不大一样,一本正经,道貌岸然,渊?s岳峙,大伪似真,装模作样,还真有点江湖名宿的意思了。

    正当苏云姣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苏云?l说道:“紫府,云?l有一不情之请相求。”

    李玄都道:“霭筠请讲。”

    苏云?l缓缓道:“明雍十一年,金帐汗国侵袭辽东黄龙府,杀我大魏百姓数千,掳掠俘虏数百人,皂阁宗随之派人前往龙府收殓亡魂。明雍二十九年,金帐汗国又侵西北之凉州、秦州,三十年又侵凉州,杀军民百姓数万,皂阁宗又遣弟子收殓亡魂。除此之外,还有武德元年,武德八年,武德十年,金帐汗国数次南侵,死伤百姓以十万计,皂阁宗由此而兴,可怜百姓生前遭受战祸,妻离子散身死,已是极苦,死后仍是不得安宁。紫府,你方才提过北邙山中的盗墓贼,说他们是发死人之财,可皂阁宗此举,更甚于盗墓贼。我更要说的是,如今皂阁宗已经不满足于现状,他们甚至还想直接造就**。”

    李玄都一怔,“他们敢这样?”

    苏云?l轻声道:“紫府是个心系天下之人,所以我才会有这个不情之请。”

    “到底是什么事?”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

    苏云?l道:“如今太阴尸即将出世,皂阁宗自是对太阴尸势在必得,不过除了太阴尸之外,他们还要顺势在北芒县的县城内以人性命祭炼邪法,至于如何得知此事,还要归功于紫府和颜玄机,你们曾在井子镇和东山撞破了皂阁宗藏老人收集命犯天煞魂魄之事,再联系到皂阁宗最近的许多异常举动,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这也是我先前所说的变故。”

    李玄都又问道:“那霭筠的意思是?”

    苏云?l道:“就算紫府没有以子母符传讯,我也要在三天后返回北芒县着手准备应对此事,现在提前回来,却是没有必要再走第二趟了。就请紫府助我一臂之力,先将城内的皂阁宗布置除去。”

    李玄都皱起眉头道:“不是我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北芒县距离北邙山不过咫尺之遥,皂阁宗的山门便在北邙山中,再加上一位太玄榜排名第四的藏老人,就算有霭筠和玄机兄两人,恐怕也不是对手。”

    苏云?l轻叹一声:“紫府说的是正理,所以我已经以飞剑传书联络如今正在龙门府地界的诸位同道,除了东华宗的南柯子前辈,还有一位金刚宗的大德和他的弟子们,也会前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露出几分惊讶之色,问道:“可是那位在太玄榜上排名第七,有‘金身罗汉’之称的悟真大师?”

    苏云?l点头道:“正是悟真大师,他恰巧带着弟子在龙门府一带化缘行善,收到我的传书之后,已经决定赶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李玄都缓缓说道:“我听说过这位悟真大师,将的佛家的‘金刚之身’臻至极致后,已经证得‘金刚法身’,同时精研佛家典籍,佛法精深,德行高洁,被江湖中人盛赞为‘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我早年时一直想要问剑于这位佛家大德,可惜一直缘锵一面。若是悟真大师也来相助,那么此事便大有可为,就算对上藏老人,我们也有一战之力。”

    苏云?l道:“正是如此,因为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皂阁宗势大,而地处中州的静禅宗已经封山闭寺,无法驰援,其他宗门又远在千里之外,所以我们正道中人才要联起手来,如此才能有几分胜算。所以也要麻烦紫府,去帮我说服陆夫人,请她不要置身事外,毕竟都是正道中人,联手共抗邪道才是第一等的大事,至于其他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对于先前的事情,云?l可以亲自向陆夫人赔情道歉。”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不瞒霭筠,我还是从你的口中得知那位夫人姓陆,先前不过是略有交情而已,至于她如何想或是如何做,我不好推测,更不好干涉,所以此事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苏云?l缓缓起身,朝着李玄都施了一礼:“不管如何,云?l都先行谢过紫府。”

第二十五章 山村鬼症

    行了百里山路,南柯子与周阿牛来到了周家村的不远处,此时天色渐亮,村中有了朦胧的几处灯火让人可以看到个隐约轮廓,可南柯子仅仅是望了一眼,脸色就变得凝重起来,因为这座村子的煞气太重,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凶厉之意,那么身处其中之人的境况,便可想而知。

    南柯子没有立刻入村,而是让周阿牛站在原地等候,他独自去了一处山头,刚好可以俯瞰整个村子,此时再看,他便看出一点端倪了,这个村子的布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卧于一处山坳之中,四周山势不能藏风聚水,却也不能聚煞,但是不知何人在村子的东北位置修建了一条长长水渠,又在西北位置修建了一道土坝,使得原本的长条形变成了一个梯形。

    在风水学说中,长大于宽两倍以上,不成长方形,一头大一头小,成梯形,这类地方被称为棺材地,极为不吉。眼下这个村子便是在这么一块棺材地中。

    南柯子心知以此地风水,就算没有太阴尸出世之事,也多半要生出祸事,如今加上太阴尸之事,时日一久,恐怕整个村子都要鸡犬不留。

    想到这儿,南柯子不敢再有犹豫,赶忙返回,与周阿牛迅速入村。

    刚刚入村,就见许多村民正往村子西边跑去,见到周阿牛和南柯子,也没有太多惊讶,毕竟周阿牛离开村子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而南柯子一身游方道人的装扮,也不算稀奇。

    周阿牛去打听了一下,原来是村中教书先生家里出事了。

    说来也是稀奇,如此一个荒僻的村子中,竟然还有一个读书人,甚至还有一座私塾,根据周阿牛所说,当年村子之所以会搬入这里避祸,也完全是因为这位读书人的主意。

    说起这位读书人,已经在村子里教书二十多年,村子里的许多老人都有板有眼地说这位上了年纪读书人是个外来户,祖籍是江南那边的,祖上也曾做过一任知县,在寻常百姓的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到了老读书人的祖父辈,也是做过县丞和教谕的,只是到了父辈这一代,便已经不大行了,屡试不第,只能靠着做师爷为生,再到老读书人这一辈,便彻底家道中落。

    不过对于周家村的百姓而言,就算是家道中落,老读书人刚到村子的时候,也很是气派,大手大脚,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家底都挥霍得差不多了,好在百姓们对于能够识文断字的读书人有一种先天的敬畏,每逢大事也都会向这位老读书人请教,尊称其为赵先生,再加上这位老先生因为“不为良相但为良医”的缘故还懂些医术,所以这些年来,老读书人在村子中的地位还是很高,不是宗老胜似宗老。

    听到这里,南柯子便决定前去一探究竟,也许能有些收获。

    村落间并无官道,只有一条丈余宽的泥土小路,在周阿牛的引领下,南柯子到了一栋茅舍前,茅舍颇大,想来是前头教书,后头住人,围了一圈篱笆栅栏,权当做院子,此时正有一只老母鸡带着群小鸡崽在觅食,也不畏人。

    南柯子望了一眼之后,没有说话。

    周阿牛向其他围观之人一打听,知道了个事情的大概,这位读书人有一老妻,就是这村中的女子,两人育有一子,算是老来得子,取名赵奇,今年不过及冠年纪,虽然已经到此地避祸,但是老读书人还是存着一个执念,那便是让儿子努力读书,以期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好光耀门楣,这赵奇也果真不复所望,自有聪慧异常,三岁启蒙,十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这些年来在父亲的教诲下,又读了好些书,今年的秋闱乡试,刚刚得中了举人,待到明年春闱,便要上京赶考。

    可就在昨天,赵奇在屋中读书时,忽然听到有敲门声,问是谁却无人应答,只是敲门声变得愈发急促起来,赵奇又问是谁,仍是无人应答。无奈之下,赵奇只好去开门,开门却看到一名女鬼站在门前,面色惨白,长舌点地,两眼狰狞,猛地朝赵奇猛地扑来。

    赵奇大为惊恐之下,惨叫一声,惊醒过来,竟然发现自己仍旧坐在桌案之前,原来刚才只是一场噩梦。此时敲门声又起,赵奇一惊,颤颤问:“谁啊?”门外之人喊道:“奇儿,是为娘,开门。”原来是他的娘亲,赵奇遂去开门,然后说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一个女鬼,相貌十分可怖。其娘笑道:“是不是这个样子啊?”赵奇抬头一看,哪里是他的娘亲,分明就是刚才那个女鬼正在冲他狞笑。

    赵奇两腿一软又昏死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旧趴在桌子上,手中还捧着书本,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赵奇大为惊恐,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多喘一声。然后敲门声骤然停止,赵奇惊得浑身发颤,呆坐在原来位置。忽然从窗户处探出一颗女鬼头颅,冲赵奇狞笑道:“怎么不给娘开门?”

    赵奇惊骇欲绝,呕了两下之后,竟然把胆吐了出来,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窗床上,老父老母就围在身边,这才把刚才的事情说了出来。可刚刚说完没有多久,赵奇又盯着门口方向,惊叫一声,然后便彻底昏了过去,至今还未醒来。

    “女鬼?”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对周阿牛道:“劳烦你去通禀一声,就说贫道愿意为这少年人诊治。”

    周阿牛道:“老神仙愿意给他诊治那是他的福气,直接去就是……”

    南柯子脸色一沉:“通禀!”

    周阿牛这才慌忙上前,大声道:“乡亲们,乡亲们,让一让,让一让,老神仙到了,是给咱们全村驱邪的。”

    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人群骤然一静,纷纷望向周阿牛。

    周阿牛颇有些与有荣焉,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见闻说给众多村民,其中也多有夸大不实之词,不过村民又不是江湖中人,自然分辨不出真假,立刻将南柯子当成是天上下凡的仙人,将南柯子团团围住,满脸敬畏之色,就差下跪参拜了。也就在此时,又有一名老者挤出人群,来到南柯子的面前,此人带有几分儒雅气,应该就是周阿牛口中的那位赵先生了。

    相较于愚昧百姓,这位赵先生毕竟是读过书见过世面之人,自然不会把南柯子当作天上的仙人,只当是某位修道有成的有道全真,拱手道:“小老儿赵桓见过真人,犬子他……”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此事贫道已经尽数知晓,请带贫道去见一见令郎。”

    赵桓赶忙在前头带路,来到屋内,只见床上躺着一个青年,赵奇的母亲正侍候在旁边,此时见着了南柯子,立刻哭诉道:“老神仙,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啊……”

    说着便要下跪叩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南柯子虽然无儿无女,但这份心情还是能理会得,又是一挥袖,以一阵清风将其托起,道:“不必如此。”

    赵桓脸色一板,训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赵奇的母亲顿时收敛了哭声,只是轻声啜泣。

    南柯子来到床前,凝神望去。

    只见这年轻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游丝,却还未彻底断绝生机,似是“失魂症”的症状。

    所谓“失魂症”,便是百姓俗语中的“丢了魂”,因为惊吓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三魂七魄中一魂或是一魄离体而出,使人浑浑噩噩,如活死人一般。

第二十六章 招魂见鬼

    南柯子伸手扒开赵奇紧闭的双眼,又摸了摸他的脉搏,轻抚颌下的山羊胡子,缓缓道:“《云笈七签》有云,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又有七魄,各有名目。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如今令郎的三魂少了一魂幽精,七魄少了尸狗、伏矢、雀阴三魄,故而浑浑噩噩,不能醒来。”

    赵桓赶忙问道:“不知有何办法能使小儿的魂魄回归本体?”

    南柯子抚须道:“当年贫道跟随师父游方,路过江南金陵,当地风俗,新娘子过嫁时须手执宝瓶,内盛五谷,入男家门后交换,然后放在米柜中。那日,一梁氏新娘执宝瓶过城门时,因守门人索钱吵闹受惊,随即精神恍惚。那家人将我师徒二人请去,家师发现那新娘丢了两魂,先喂那新娘喝了一碗符水,使其神魂稍定,然后以术法寻之,发现一魂失落于城门外,一魂失落于宝瓶中,先去城门处招魂,而第二婚魂则为米柜所压,沿不能出,又将米柜之米倒出,新娘病才好。此为惊吓而丢魂,令郎也是如此,倒是不必过于忧心,待贫道招魂即可。”

    夫妇二人又是一番拜谢。

    南柯子一摆手,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四杆小旗,随手一掷,四杆小旗分别飞至房中四方,悬而不坠。继而南柯子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内弯,大拇指压住中指及无名指的指尖,结了个“道指”,口中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混去归来兮,急急如律令!”

    话音落下,屋内竟是平地起风,四杆小旗猎猎作响。

    可如此只是持续了片刻功夫,风便散去,小旗也不复招展之态。

    “奇也怪哉!”南柯子疑惑道:“这间房中并无赵奇丢失的魂魄,如此便有两种可能,要么赵奇并非在此地丢失魂魄,要么他的魂魄已经被人摄走。

    赵桓的妻子赶忙说道:“老神仙啊,小儿千真万确是在这里昏了过去,一定是那女鬼……对!一定是那女鬼带走了我儿的魂魄。”

    南柯子不置可否,一挥大袖,屋内有云气自生,接着有一方明镜如海上明月现于屋内,高悬于空,其上似有皎皎月光流动。

    此乃东华宗的一件顶尖灵物,与人对敌并无奇异功效,却可照得幽冥鬼途,以此打开冥路,再以招魂决引之。

    南柯子左手伸开向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弯曲,大指和小指伸开,置于左手掌根部,结成“降鬼扇印”,沉声道:“开!”

    明镜镜面如同水波一般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光芒大放,一道请冷幽远之光射入虚空之中。

    南柯子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因为赵奇的魂魄果然是被人摄走,那么这件事便不简单了。

    南柯子轻叹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念沉紫府,体内五气化作真元,周游而动,神魂潜默行持,虚极静笃。

    就见明镜中浮起一抹幽芒,然后在镜中渐渐浮现出赵奇的面容,只是略显模糊,看不真切。

    赵桓夫妻二人看到镜中景象之后,嘴唇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异变抖生。

    镜中的赵奇脸庞骤然一变,从一个少年郎的面庞变成了一张狰狞女鬼的面庞,脸色清白,长舌点地。

    赵桓夫妇被吓得大叫一声,一起昏死过去。

    南柯子则是大喝一声:“妖孽尔敢!”

    这一声大喝好似雷鸣声起,使得镜中女鬼骤然变得虚幻。

    就在此时,南柯子猛地感受到一阵心悸,未等他有何动作,胸口上骤然爆开一个血洞,鲜血四溅,血肉模糊,一股血腥气瞬间蔓延开来。

    就在方才,似是有一根长长的指甲刺在南柯子的胸口上。

    南柯子立刻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有大玄机。

    东华宗擅长炼制救命丹药,最上等的“九转金丹”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能。正所谓“灵丹产太虚,九转入重炉”。根据典籍记载,“九转金丹”非仙人不可炼制,故而“九转金丹”已成绝响,只存在于各种传说之中。再次是“再造金丹”,号称是一息尚存,便可从鬼门关拉回阳世,只是存世极为稀少,就算是东华宗,也只有少许库存,等闲不会动用。然后便是东华宗的镇宗丹药“青木玉灵丹”,乃是一等一的吊命丹药,每位东华宗长老都会携带几颗以作保命之用。再往下,便是“青木玉花丸”,也是一等一的疗伤秘药,产量可观,东华宗便是以此牟利。

    南柯子身为东华宗长老,身上自然携带有“青木玉花丸”,只是“青木玉花丸”有一弊端,就是服药之后,即使是归真境宗师,也要用一息时间去化开药力,而南柯子的这一按便是以归真境的磅礴气机,强行止住自身的伤势,以此来争取到那宝贵的一息之机。

    然后他迅速取出一颗“青木玉花丸”服下,气息渐渐稳定。

    就在此时,镜中女鬼的脸庞又变得清晰,猛然张口嚎叫,竟是使得镜面上有了丝丝裂痕。

    这尖叫声也在南柯子的耳边响起,使其再也无法保持虚极静笃的状态,五气散乱,豪光不复。同时,南柯子的两个耳眼中也有鲜血流淌,双耳中嗡嗡一片,暂时失去了听力。

    不过南柯子却是顾不上这些,因为他发现自己周围的一切色彩都如潮水一般在向后迅速退去,赵桓夫妇、赵奇等人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夜空的黑暗,然后在一瞬之间,黑暗中张开无数双如鬼火一般的眼眸,全部死死盯着南柯子。

    南柯子心中明白,自己还是身在那间茅屋之中,眼前的一切不过都是虚妄幻术,只是他看不破这幻术,可见女鬼的道行丝毫不逊于避暑行宫中的树妖。归根究底,还是自己大意了,本以为是寻常鬼魅,没想到竟是一只厉鬼,若是一个不慎,怕是要栽在此地。

    就在南柯子心思几转的时候,在无数双鬼眼之中,有一双巨大鬼眼缓缓浮现睁开,是周围其他鬼眼的十倍之大,如一对碧火熊熊的巨大灯笼,悬在半空之中。

    然后这双鬼眼之后缓缓浮现出一个与之相匹配的巨大黑影,开始朝南柯子移动过来。

    随着黑影的靠近,其体型也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就像一堵贴在眼前的城墙,彻底充斥了南柯子的整个视野。

    然后南柯子终于看清了,这个巨大的黑影其实是一张人脸,一张女子的面庞,长发披散,面色青白,长舌点地。然后在她周围的一双双鬼眼也现出真容,也是一张张女鬼面庞,围绕着南柯子,发出阵阵诡笑,挠人心神,噬人魂魄。

    有句话叫做“知易行难”,知道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此时的南柯子便是如此,虽然他心中知道这不过是摄魂迷幻之法而已,但是看不出破绽的幻术便与真实无异。

    “世上厉鬼只要不达鬼仙,便无法化虚为实,所以眼前种种,皆是虚妄,绝无可能为真。”南柯子心中不断默念,只是眼前的女鬼面庞却没有半分想要散去的意思,四周不断环绕的鬼面也愈发真实。

    就在这个关头,那女鬼猛然甩出长舌,缠绕住南柯子的脖子。

    那种湿湿黏黏的感觉没有半点虚假,然后长舌开始收紧,南柯子顿时感受到一股窒息的感觉,不得不双手扳住长舌,可越是如此,长舌收束也就越紧。

    四周的鬼面见此情景,嘴角咧开,眼角上扬,刺耳的鬼笑之中透出几分欢愉,似是等着南柯子被活活勒死之后,立刻一拥而上,将其分而食之。

    南柯子见此情状,知道不拼命已是不行了,便要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阳涎”。

第二十七章 开口吞人

    人有精气神,天灵血属神,中指血属气,舌尖血属精。所谓“真阳涎”便是舌尖精血,为一个人身上阳气最重所在。颜飞卿曾经以一口“真阳涎”,画“纯阳破煞符”,破去藏老人的邪法,可见“真阳涎”的威力巨大,只是此法会折损修为,所以不到危急时刻,不会轻易动用。

    在南柯子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周围的鬼面立时消散一空,那张女鬼人面也变得虚幻起来,南柯子这才发觉哪里有什么长舌勒住自己的脖子,而是自己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赶忙松开双手,以免酿成自己被自己掐死的惨剧。

    不过喷出一口“真阳涎”之后,南柯子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归真六重楼的境界如洪水决堤,一泻千里。南柯子清晰感知到自己的修为境界,原本就像一座蓄满水的大湖,现在水面凭空下降三尺,这便是折损的修为。

    此时南柯子身上有伤,气机损耗惨重,不敢在此多做停留,一咬牙,从褡裢中取出两张“甲马”在两腿上各拴一个,默运《六甲天书》中的“缩地法”,口中念咒:“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吾奉三山九侯先生令摄!”

    他如同天人境大宗师朝游沧海暮苍梧一般,瞬间消失在原地。

    待到南柯子再现出身形时,已经是在一处山洼之中。

    南柯子没有想到自己的这次北邙山之行,竟是如此坎坷,刚才随着一口“真阳涎”喷出,数年苦修化作虚无。炼气修道,越是后面便越是艰难,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归真境到天人境是一个大门槛,所以才会有宗师和大宗师的区分,而踏足天人境之后,虽然又划分了三个小境界,但只要没有意外,这三个小境界都能水到渠成地达成,无非是所需时间的长短而已,直到下一个长生境的大门槛,才会有瓶颈一说,故而这三个小境界虽有高下之分,但却被划分在同一个境界之中。如今南柯子跌落一重楼,距离天人境的门槛又远了一步,念及自己的年龄,不由悲从中来。

    过了片刻,南柯子的心神渐渐趋于平稳,从身上褡裢中取出一方小巧玉盒,小心翼翼打开之后,露出一枚玉色丹药,香气弥漫。南柯子犹豫了一下,郑重其事地伸出两指拈住这颗丹药,举到眼前凝视,似是棋手举棋不定。

    这颗丹药名为“青木玉灵丹”,比起“青木玉花丸”更为贵重,乃是东华宗长老的保命之药,若是现在服下,不但可以帮他恢复伤势,而且还能帮他稳固折损严重的境界修为。

    不过南柯子没有立刻服下此枚丹药,而是先把玉盒重新盖好,然后从褡裢中取出十八杆小旗,与他先前所用的四杆小旗为同种样式,名为“十地八方旗”,可成阵法。他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

    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将南柯子的身形隐去。

    南柯子这才盘膝而坐,重新取出玉盒中的“青木玉灵丹”,将其吞下之后,闭目凝神,开始炼化其中的药力。

    当南柯子从入定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西斜。

    他环顾四周,十八杆玄幡仍旧完好无损,看来那等妖孽没有追寻到此地来,于是便收起十八杆玄幡,略微犹豫一下之后,还是决定返回周家村去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南柯子换了两个“甲马”,上面各写“白云上升”四字,分别绑在双腿上,默运《地理秘旨部》的“足底生云法”,口念“乘云咒”:“望请六丁六甲神,白云鹤羽飞游神。足底生云快似风,如吾飞行碧空中。吾奉九天玄女令摄!”

    微风拂过,南柯子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下一刻,他出现在周家村的村口位置,没有敢贸然进村。

    这次他多加了小心,先是从褡裢中取出几道符篆,分别是:“破邪”、“破煞”、“宁神”、“定心”,确保自己不会被那些妖邪轻易所乘,又含了一颗专门用来抵御幻术的“清心丹”,压在舌底,最后拔出背后所负的那把的铜钱符剑,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入村中。

    可此时的村子却是出奇的安静,南柯子先是进了一户大门敞开的院子,轻呼几声,无人响应,南柯子迈步进了屋子,寻遍整个屋子,不见半个人影,屋中水壶还在煮水,一把锄头斜倚在门口,似乎刚刚打算出门下地。

    南柯子心中疑惑,离开这家院子,又到街上,仍是不见半个人影,而且别说是人影,就是连个活物都没有,街上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洞开,却人畜皆是不见踪影,他围着村子走了一遍,包括先前的赵桓家中,都不见半个人影,仿佛此时的村中,除了他之外,尽皆蒸发殆尽。

    南柯子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景象,心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想要立刻离开此地,不过就在此时,他发现周阿牛在不远的地方正在原地行走,南柯子走近一看,发现他原来是卡在了一道用来封门的路栅栏之间。

    南柯子上前,喝道:“周阿牛!”

    周阿牛却浑然未觉,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如人梦游,极为诡异。

    南柯子皱眉沉思片刻之后,一挥袖,将拦住周阿牛的路栅栏推开,周阿牛便木然地继续向前走去,行走之间,手臂和腿都伸得笔直,不见丝毫弯曲,每一步的距离都丝毫不差,仿佛是墨家的机关人一般。

    南柯子尾随于周阿牛的身后,跟着他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行,出了村子,发现村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大沟,长约百丈,宽约三丈,就像在地面上扯出了一个微笑表情。

    南柯子忽然记起,他在来到村子之前,曾经观看村子的地势,在村子东北方向有一条水渠,与村子西北方向的一条土坝,一起将村子的格局变成了棺材地,那么这条大沟就是当初的那条水渠所化?

    还未等南柯子想明白其中因果,就见周阿牛突然开始加速飞奔,便要纵身跃入这条沟壑之中。

    南柯子猛地回神,施展“足底生云法”,瞬间来到周阿牛的身边,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就要带他离开此地,可不曾想他脚下的地面在这一瞬间剧烈抖动起来,如河水起伏翻滚不休,继而变得绵软如血肉,南柯子低头望去,只见有十数只苍白人手从地下探出抓住他脚踝,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要带他一起沉入无边冥域苦海,永世不得超生。

    南柯子大惊,一剑扫出,将这些苍白人手斩断,可周阿牛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挣脱南柯子的手掌,纵身跃入沟中。

    南柯子不敢再立于地面,以“御风之术”飞起,朝那沟中望去,只见村内所有人畜皆在其中,血水沸腾,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在无数血肉和血水中,一张女鬼人脸缓缓浮现,冲着南柯子狰狞而笑。

    南柯子心神大震,顿时顾不得其他,全力催动气机,身形猛地向后掠去,如天人境大宗师一气掠出数百丈,远远离开那个差点要了他这条老命的女鬼。

    待到他一口气机用尽,回首望去时,只见村子方向开始地动山摇,大地开裂,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猛地张开,将整个村子一口吞入腹中。

第二十八章 大伪似真

    北芒县城。

    李玄都见过苏云?l之后,因为夜色已深,直接在关雀客栈中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苏云?l已经离去,不过苏云姣却留了下来,见李玄都坐在大堂中,便毫不客气地坐到他的对面。

    武夫与方士不同,方士相较于武夫,体魄较为羸弱,易有杂质,故而方士要修辟谷之道,再加上方士的炼气之道便是直接从天地之间汲取灵气化为自身气机,所以方士以餐风饮露之举来保证体魄的无垢。武夫则不然,大成之后的武夫,体魄不漏无缺,不直接吐纳天地气机化为己用,而是炼精化气,也就是将体内的精血炼化为气机,这便是练武,所以武夫即使达到辟谷的境界,也会偶尔进食,弥补体内的血气,而且武夫境界越高,消化食物也就越发彻底,到了李玄都这等先天境武夫,已经可以不用排泄,就如一只只貔貅,只进不出。

    现在李玄都大概是三天进食一次,可如果受伤严重,血气亏损极大,有无疗伤良药,那便只能通过大量进食和沉睡来恢复伤势,更有甚者,曾经有绝顶武圣一日九餐,餐啖三象,一天进食可抵一年之用。当然,顶尖方士也不遑多让,亦曾有长生境方士为迅速恢复体内气机,直接将一座青山吸干为荒山。

    正在喝粥的李玄都抬头望了苏云姣一眼,问道:“你怎么没走?”

    戴着一顶黑纱帷帽的苏云姣道:“我姐让我跟着你。”

    李玄都点了点头,甚至没问原因,直接对旁边的伙计道:“再来一碗粥,一笼屉包子。”

    苏云姣皱起眉头,望着李玄都面前的那笼屉包子,道:“我可不是你,吃不了那么多,我只吃一点点就够了。”

    李玄都笑道:“你是练武之人,装什么小口吃饭的大家闺秀,别说是一笼屉包子,就是三笼屉包子,你也吃得下。”

    被戳破的苏云姣顿时破罐子破摔,在伙计端上粥和包子之后,干脆摘下头上的帷帽,也不讲究什么淑女仙子风范了,一口一个包子,比好汉还好汉,巾帼不让须眉。

    就在两人吃包子的时候,来了两个和尚,向店家化缘。

    这座关雀客栈能开数百年,这店家自然是个有德的,立刻让伙计用油纸给和尚包了几个白面馒头。和尚合十谢过之后,方才接过馒头。

    然后和尚转身离开了客栈。

    李玄都望着和尚的背影,道:“看来你姐姐说的不错,金刚宗的僧人已经到了。”

    “我姐姐还会骗你不成?”苏云?l与有荣焉道:“她说悟真大师会来,那悟真大师就一定会来。”

    “是。”李玄都笑道:“苏大仙子不会骗人,苏小仙子才会骗人。”

    苏云姣一拍桌子,色厉内荏道:“别以为你是什么紫府剑仙,我就怕了你啊,都说没毛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也不怕你,你老实说,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调侃道:“我是没毛的凤凰,是一头病猫,那你是什么,是鸡?还是犬?”

    意识到自己口误的苏云姣顿时恼羞成怒,撇下一句“不理你”的话语之后,便要起身离去。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你姐让你跟着我,你现在要去哪儿?”

    “要你管?!”苏云姣气咻咻地走出客栈大门,不过没有走出多远,便停下了脚步。

    李玄都跟在她的身后,也随之停下脚步,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在角落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此时已经奄奄一息,先前化缘的那个僧人来到僧人的面前,将刚刚化缘得来的馒头放到乞丐面前的破碗中。

    干净雪白的馒头与脏兮兮的黑碗,相称分明。

    李玄都轻声道:“那个乞丐要死了,寿数已尽,无可救药。”

    果不其然,乞丐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馒头之后,想要伸手去拿,结果只是刚刚抬起手,便又颓然落了下去。

    僧人面露悲戚之意,放下手中的馒头,双手合十诵经,为死者超度。

    此时来往的百姓们也发现了这里的变故,渐渐聚拢过来,看着和尚为死者诵经超度,大多沉默不言,偶有说话的,也是说这和尚心善,说这乞丐可怜。

    和尚蹲下身去,单手立于胸前,另外一手握住死去乞丐的手掌,继续诵经。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书生跳了出来,指着和尚道:“住手!”

    包括苏云姣和李玄都在内,所有人都望向这个书生。

    和尚也停下了诵经超度的行为,冲这书生合十一礼,问道:“不知这位施主有何赐教?”

    书生见众人望来,面有得色,道:“和尚,你可知道这位老人生前是信道、信佛、信儒?亦或是信青阳教?你不知道他所信何教,就贸然以佛家礼仪为他超度,是极不尊重这位老人的。”

    和尚怔住。

    书生见和尚无言以对,底气又涨了不少,继续说道:“再者说了,这位死去的老人到底是因病还是因为谋杀,现在衙门的捕快们还没来,你就这么过来超度,是破坏了案发现场。如果这个老乞丐是死于他人所杀,你这就是妨碍衙门破案!”

    和尚合十低头,默然不语。

    书生顿时感觉自己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指着和尚道:“还有第三点,根据本人观察,僧人大多都是方头大耳,面带福相,可你这个和尚很瘦,到底是真和尚还是假和尚,尚不好说,十分可疑!”

    和尚还是没有说话,没有为自己分辨半句,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书生在这时已被自己一番宏论处于亢奋状态,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圣人再世,手持大义,口含天宪,重重向前踏出三步,只觉得胸中一腔热血正气要直冲云霄,抬起手臂直指一直不作声的和尚,厉声道:“说!你是不是想要借着此事沽名钓誉?你这等蘸着人血吃馒头之人,借此博取美名,难道不是大伪似真吗?”

    僧人无有怒意,唯有悲悯。

    “无耻!无耻!”旁观的苏云姣却是要被这个书生气炸了肺,“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世上总有些人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非要做些哗众取宠的勾当才行。”

    苏云姣冷冷道:“这种人,自己不去做,还对愿意去做的人指手画脚,干脆是连人也不要做了。”

    李玄都叹息道:“唯送死者以当大事。这时候,无论是道士上前念上一段《升天得道经》,还是和尚上前念上一段《往生经》,亦或是普通人说一句‘一路走好’,哪怕是青阳教的教徒,都没有区别,不过是一念为善,一念为仁,不会因人而异。”

    “人生一世,不可能事事理性,总归有感情用事的时候,现在便是感情用事之时,却有人跳出来非要说个一二三四,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换而言之,在这老人离世的时候,和尚只想他一路走好,于是握住了他的手为他诵经,而这书生又在想什么?若有所思地围观着,然后以己度人,以恶意去揣测和尚的动机?”

    李玄都的话音落下,苏小仙子已经来到书生的身后,一脚狠狠踢在他屁股上,让他来了个狗吃屎,然后又用剑鞘直接将其打飞出去:“滚!”

    苏云姣虽然跋扈,但那只是对于敌人,比如说这个书生,对于这等有德之人,比如说这个和尚,却是极为敬重。

    她脸色郑重地朝僧人双手握剑抱拳。

    僧人双手合十还礼。

    苏云姣转身离去,李玄都跟上,诚心赞道:“苏小仙子果真有女侠风范。”

第二十九章 井水如血

    若是刚才,苏云姣能得到堂堂紫府剑仙的赞誉,就算脸上不说,心中也必有得色,可此时她却有些唏嘘感慨。

    以前姐姐总说:“人过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一直感触不深,以为天底下的人非黑即白,可今日她却才发现,在黑白之间,还有另外一种人,说他们是恶人,谈不上,平日里也就是普通人,但如果说他们是善人,那便是玷污了一个“善”字,这种人想要善名,却也不惮于恶行,相较于那些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少了为恶的本钱而已。

    李玄都把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大概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不过没有想要劝解的意思。初入江湖的新人,总是觉得江湖就是潇洒恣意之地,白衣如雪,来去如风,大碗喝酒吃肉,拔剑行侠仗义,抱着这种想法进入江湖之人,多半会被江湖迎面给予痛击,所有的幻想一瞬破灭,只剩下冷冰冰的现实。

    混江湖的时间久了,从愣头青变成了老江湖,就会渐渐明白,这种恣意潇洒的江湖,的确是有,但是只属于极少数的一小撮人,绝大多数人都在泥塘里打滚,就像一座大湖之中,可能只有两三条翻江的怒蛟,覆海的神龙更是只在传说之中,为数众多的还是混水泥鳅和小鱼小虾。

    江湖是一处英雄地,却不是一处善地。有人说,江湖上“侠义”为先,可也就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相信了这句话而又没有足够能力去践行的人,多半会很惨。江湖上的春风桃李终是少数,大多数还是寒灯夜雨。

    苏云姣漫无目的地走出一段之后,停下脚步,望向李玄都,问道:“接下来我们去哪?”

    李玄都没有答话,而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

    苏云姣随之望去,是一口青砖垒砌的水井,井上一个轱辘,许多人正围着井台等候打水。

    不过再一细看,她便发现有些不对劲了,这些人似乎不是在等着打水,而是围着井台在指指点点。

    “似乎有些不对,我们过去看看”李玄都说着便往井台方向走去。

    苏云姣赶忙跟在后头。

    两人挤进人群,搭眼往里头一瞧,只见井水仿佛是烧开的沸水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有人用井台上的轱辘打上一桶水,原本应该清澈的井水竟是变成了浑浊的土黄色,就像有人往井里倾倒了许多黄土一般。

    苏云姣虽然江湖经验不多,但是作为慈航宗的弟子,也知道此事并不寻常,不由得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面无表情,不过在无形之中,眉宇之间还是透出几分沉重来,他缓缓向前几步,用手指轻触了下井台轱辘上缠绕的长绳,长绳被井水浸泡过以后,透出几分冰寒,李玄都又将指尖放到鼻下一嗅,隐隐有一股好似尸体腐烂的臭味。

    自古以来,就有井水通幽冥的说法,故而井水阴气极重,比不得雨水、泉水、江湖湖水,在茶道中一向被认为下乘,可寻常井水再怎么阴气浓重,也不至于浓重到如此地步,阴气本是虚幻之物,捉摸不定,可此时的阴气浓郁到近乎实质,这才会让井水变为土黄颜色。

    这等阴气,到底是从何而来?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中年文士,笑道:“井里井水要开锅,就是不能蒸馍馍。”

    李玄都猛地转头望向文士。

    文士冲李玄都微微一笑,道:“大祸将至,阁下还不速速离去?”

    “你是何人?”李玄都心神一震。

    文士“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扇起阵阵清风,笑而不语。

    正在围观的百姓对于这一幕却恍若未闻,亦如未见。

    苏云姣按住剑柄,猛地朝此人冲去。

    可结果却是苏云姣一冲而过,根本没有触及到这名男子分毫。

    李玄都走出人群,对苏云?l道:“不用白费力气了,是‘阴神**’中的‘分身法’,他的真身并不在此地。”

    中年文士轻摇折扇道:“忽见天上一火链,似是玉皇要食烟。如果玉皇不食烟,为何又是一火链?又见地上一怪嘴,缘是阎罗要吃人。如果阎罗不吃人,为何又是一张嘴?”

    话音落下之时,天色骤然一暗。

    李玄都和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此时的天空中风起云涌,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县城蜂拥汇聚而来,遮天蔽日。

    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的时间,已经是要大雨倾盆的架势。同时从黑云之中隐隐传来轰隆隆的沉闷雷声,可见电光闪烁。

    想来这就是所谓的“火链”,只是不知道后半句的“阎罗张嘴”又要应验在何处。

    待到两人收回视线时,中年文士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李师兄……”苏云姣忧心仲仲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摇了摇头:“你姐说的没错,事情变得复杂了,在江湖上,复杂也就意味着棘手和麻烦。北芒县距离北邙山极近,而北邙山又一向是皂阁宗的势力所在,那么此事必定与皂阁宗脱不开干系。”

    就在此时,井台那边还有人不信邪,又将水桶放入井中。

    如果这处水井的水不能用了,那就要去别处的水井,那可是要花钱的,要不就是去城外的河中背水,要累死个人。

    片刻之后,那人转动着轱辘将井水提了上来。

    众人围上去一看,然后就听一声惊呼,水桶掉落在地上,泼洒了一地。

    这次的井水不是土黄色了,而是变成了暗红色,就像浓稠的鲜血,水桶打翻在地之后,暗红色的井水在地面上缓缓蜿蜒,然后像血液一般渐渐凝固。

    所有等着打水的百姓顿时一哄而散,不过片刻的时间,就只剩下一只空空的水桶倒在井台旁边,桶沿上滴滴答答地滴落着血珠。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的“冷美人”,重新朝着井台走去。

    还未走近,便可以嗅到其中泛出的腥臭味道,以及隐藏在腥臭中的那抹刻骨阴冷。

    李玄都俯身朝井里望去,只见井水化为血水,翻滚不休,不时冒出几个血泡,像极了十八层地狱中的血池地狱。

    李玄都语气微冷道:“好大的手笔,竟是要用满城之人的性命,来祭炼自己的邪术,真不愧是当年使得万鬼来朝的皂阁宗,真是好气魄!”

    说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露出几分怒意,“真是好一个皂阁宗!好一个太玄榜第四的藏老人!”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边,一手按剑,一手掩住口鼻,瓮声瓮气道:“行此恶举之人,就不怕遭天谴吗?”

    李玄都收回视线,道:“若是怕遭天谴,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古往今来,休说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就是一州之地被屠为十室九空之事都曾发生过,何曾有过天谴?太上道祖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话不是说天地不仁,而是说天地无所谓仁,也无所谓不仁,天地对于世间万物一视同仁,既然牲畜草木皆可死,那么人又为何不能死?天地不曾因为人杀草木而降下天罚,那么天地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降下天罚。”

    苏云姣自小在慈航宗学佛修道,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问道:“我们该怎么办,还要去找那位陆夫人吗?”

    李玄都道:“事有轻重缓急,以现在的情形而言,找不找陆夫人已经不是关键,关键是……”

    “是什么?”苏云姣忍不住问道。

    李玄都长叹一声:“先保住性命。”

第三十章 大变将起

    在这个深秋的正午,本应该是阳光明媚,可是因为铅云汇聚的缘故,不见半分日光,整个北芒县城的头顶仿佛扣上一个巨大的盖子,暗无天日,透不出半分光线,几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昏暗的天色中,有阴风渐起,寒意彻骨。其声凄厉渗人,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鬼哭悲号之声。

    城中条条大街均是空空荡荡,只是偶尔会有一队队带刀的衙役经过。

    整个北芒县只有十名经制正役的捕快,不过每个正役又可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十名捕快便等同是七十人,再加上城内驻扎的兵丁和青鸾卫,便有数百之人多,维持一城治安已是足够了。

    此时县衙的命令已传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门者,不问情由,立时抓捕下狱,所以此时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都是闭门不出,生怕未逢天灾,先遇**。

    就在这个时候,张南木走出县衙,一身石青色的绸袍,头戴一块方巾,若是不看腰间的玉佩,拇指上的扳指,还真像是个普通的读书秀才,完全不像是一位青鸾卫指挥同知,身着正七品官服的北芒县知县跟在他的身后,不断用手中白巾擦拭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吓得,他低声苦笑着说道:“同知大人,您方才说的事可是真的?若是真的,下官……下官可是担当不起啊!”

    张南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了这位本地父母官一眼,冷笑着说道:“王大人,你怕什么?在你上面还有知府衙门、布政使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这位本地父母官苦笑连连,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眼睛余光看到从旁边走来一名身着青衣锦袍的中年男子,知道是青鸾卫中人,很是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不再说话。

    张南木看了这位知县一眼,略作沉吟后,稍稍压低了声音道:“王知县,本官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如今正邪两派的高手陆续朝北芒县赶来,接下来的北芒县会是一个风云际会的局面,所以我在此奉劝王知县一句,有些事情看看就好,万不要上前招惹,免得引火烧身。”

    王知县脸上又渗出一圈汗水,连连点头。

    张南木轻轻拍了下王知县的肩膀,让王知县原本就微微弯着的腰杆又矮了几分。他露出了一丝笑容,转身迎上那位让王知县也有些看不清深浅的青鸾卫中人。

    待到两人远去,站在府衙门前的知县大人慢慢直起腰,脸上的小心和谄媚已经消失不见,一个师爷书办模样的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低声道:“老爷。”

    王知县转身朝府内走去,平静问道:“老祖宗那边怎么说?”

    管家跟在身后,轻声道:“老祖宗的意思,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王知县猛地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冷厉之色,语气却无甚变化,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挥手示意师爷下去。

    ……

    另外一边,这位与张南木见面的青鸾卫也不是旁人,正是跟随陆雁冰的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在天乐宗大败之后,陆雁冰返回帝京,而赵五奇则是留下来收拾残局,先前让辜奉仙和张南木等人设下的那张大网,自然是撤掉了,转而将主要精力放到了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的事情上。

    江南织造局和荆州市舶司都是柳公公的儿孙执掌,而他们这一派青鸾卫又与柳公公关系亲近,虽说陆雁冰曾经说过“让他们自己踹被窝”的话语,但那是在天乐宗能被青鸾卫掌握在手中的前提下,有天乐宗的巨大利益,自然可以无视这并不算是深厚的盟友关系,如今天乐宗大败,境况又是不同,自然要以盟友为重了。

    赵五奇见过江南织造局的监正金公公之后,两人有一番深谈,赵五奇从金公公的口中得知了那桩官银大案,之所以会牵扯出这桩案子,还要追溯到宫中宦官。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道门一脉,故而他这一派的徒子徒孙也信奉道门,又因为柳公公乃是出自阁皂一脉,与如今皂阁宗的藏老人交好,故而他的徒子徒孙们不乏信奉藏老人之人,供有藏老人的塑像神位,并每月向皂阁宗供奉大量银钱,于是便有了私用官银之事,而且根据织造局的消息,六扇门中有人已经循着蛛丝马迹,一路追寻到北芒县这边。

    正因为此事,赵五奇等人又来到了北芒县,准备彻底了结了这桩祸患。

    只是没有想到,当他们来到此地之后,风云突变,竟是被牵扯进一滩浑水之中。

    张南木沉声道:“大人,此时北芒县中异象频出,恐非吉兆,如今我们迟迟没有找到六扇门之人的踪迹,皂阁宗那边也是诡异难测,是否先行离去,暂避风头?”

    赵五奇抬头看了眼头顶漆黑如墨的天幕,面无表情道:“的确不是吉兆,只是贸然离去的话,如果日后捅出了官银被挪用的事情,我们在宫里那边怕是无法交代。”

    张南木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赵五奇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再留三日,若是事情还无进展,我们再撤不迟,这样对于宫里也是个交代。至于皂阁宗那边,我们已经打过招呼,想来看在柳公公的面子上,还不至于把我们如何。”

    张南木点头应是。

    ……

    在北芒县城的一座豪华宅邸中,不见半点灯火,阴风阵阵,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卧房中闭目沉睡。或者说,他是在以“阴神**”中的“出游之法”神游物外。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脚步声,中年男子瞬间回神,缓缓睁开双眼,紧接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中年男子从床榻上坐起,双眼有些迷离恍惚,此乃神魂离体之后心神不稳的迹象,过了片刻,他才以低沉嗓音开口道:“进来。”

    房外轻轻叩门之人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是一个面目普通的女子,恭敬禀报道:“老祖宗那边传来了消息,奴婢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不得不打扰主人。”

    中年男子早年修炼“阴神**”时曾经出过岔子,内有隐疾,在没有臻至圆满大成之前,每次出窍回魂,都会造成神魂不稳的症状,故而在他出窍神游时,百丈内无人,等闲事情不敢搅扰。

    过了好一会儿,中年男子才将自己因为神魂不稳而造成的恼火情绪压下去,冷冷道:“拿过来吧。”

    女子双手递上一张宽约寸许的纸条。

    中年男子接过纸条看完之后,随手将其毁去,吩咐道:“更衣。”

    女子轻轻应了一声,开始服侍自家主人更衣。

    不多时后,一袭锦衣华服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带着自家侍女施施然走出了这栋宅邸。

    ……

    在北芒县城外的一座迎客亭中,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中年妇人,左手持着烟杆,右手不断掐指推算,喃喃自语道:“难道皂阁宗也知道那件事?可是皂阁宗素来不精通占验之道,他们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女子面露凝重之色,脚尖一点,来到亭子的顶部,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她望向北芒县城方向,继续掐指推算演化,“若是有高人隐藏其中,又会是谁?阴阳宗的徐无鬼?正一宗的张静修?”

    因为推演天机极为耗费心神气机的缘故,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妇人已经是两颊通红,青丝絮乱。只是她仍旧不曾停手,继续推算的同时,也对自己丈夫生出些许怨气:“本该是你亲自走一趟龙门府的。”

第三十一章 北山寺

    李玄都和苏云姣行走在平安县的街道上,周围的环境透出一股股让人倍感压抑的寂静。

    两人皆是眉头微蹙,脸色凝重,走到中途,李玄都忽然停下脚步,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然后就见四周的黑色雾气好像活过来一般,其中有无数黑影不断闪动,同时地面剧烈颤抖,出现一道裂痕缝隙,不断向外张开,经行处树陷墙塌,四下里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然后就见从这道沟壑中爬出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肤色苍白如死人,没有半分血色,而两个眼窝中更是黑洞洞一片,什么也没有。

    李玄都面容平静,一挥袍袖。

    一道凛冽剑气扫出,如一巨大弧月,将眼前的活尸拦腰斩断,只是活尸虽然被分为两段,但仍旧不死,上半身匍匐于地,以十指抓地,如四脚蛇一般朝着李玄都爬来。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双袖一振,“青蛟”和“紫凰”分别从两只袖口中飞出,如两道长虹在空中交织,飞快贯穿一众活尸的头颅,这些活尸才如朽木一般静止不动了。

    苏云姣望着这些话死绝的活尸,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李玄都道:“听说过‘皂阁三炼’没有?这些活尸就是‘炼尸阵’的产物,生前都是活人,死后不得安宁,如此看来,整座城池恐怕都已经在阵法的笼罩之下。”

    苏云姣只觉得后背上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剑柄。

    李玄都沉默半晌,终于道:“如果仅仅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倒也不算什么,如果第三重‘炼神阵’也被布成,使得这座北芒县城成就围城之势,自成一方小天地,内外气息隔绝,那才是真正到了绝境死地。”

    苏云姣皱眉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座北芒县城,怎么平白无故地就要变成一处绝地,皂阁宗究竟要祭炼什么邪术?”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当初在荆州边境一个叫做井子镇的地方,我与颜玄机遇到了正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魂魄的藏老人,所幸那时候的藏老人只是一具身外化身,我们勉强将其击退,现在想来,皂阁宗今日所行之事,也许与当初藏老人所行之事有关。可惜现在我所知道的太少了,只能做猜测而已,也不知猜测得准不准。”

    苏云姣默然不语,仔细回想过往在师门中看过的各种典籍,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平日里就是个惫懒性子,就连“可见昆仑”都记不住,哪里能想起这是什么邪法,不由小小埋怨自己了一把,暗想如果是姐姐在这儿,就一定能看出些许端倪。

    苏云姣问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李玄都望着苏云姣,正色道:“接下来有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趁着大阵未成,此地还不算真正的死地绝境,杀出一条出路,往城外而去。第二个选择,向死而生,去找出城中的中枢阵眼,从根本上破去这方大阵。”

    李玄都盯着她,沉声道:“前者独善其身,是一条生路,后者兼济他人,也许会是一条死路。行走江湖,没有为了别人性命搭上自己性命的道理,是去是留,你自己选择。”

    苏云姣闻言之后,立时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要选择第二条路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苏云姣好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好了,我跟你一起去。”

    李玄都问道:“你真想好了?这可能是一条不归之路,你是慈航宗的苏小仙子,前途无量,没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苏云姣语气反问道:“那你呢?你是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也没有必要在这个地方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去冒险。”

    “你若这样说,那么我们两人倒是有互相吹捧之嫌。”李玄都又盯着苏云姣片刻,忽然笑道:“好吧,是我小看了苏小仙子,不过待会儿你务必以保全自身为重。”

    苏云姣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点了点头。

    两人很快来到城内的一座寺庙之外,李玄都凝神望去。虽然他不是方士,但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博采众家之长,简单的望气本事还是有的,此时望向这座寺庙,隐隐可见黑云滚滚,风中透出血腥腐臭,其中的阴气之重,更甚于城内的其他地方。

    苏云姣抬头望去,只见寺门上高悬着一块匾,上书:“北山寺”三字。

    此时寺庙大门紧锁,已经不准许任何进入。

    李玄都也没有想要从正面破门而入的想法,环顾四周之后,带着苏云姣来到侧面墙外,先取出一张南柯子交给他的“破邪符”,两指一撮,符纸开始自行燃烧,然后就听得“砰”的一声闷响,两人眼前骤然一清,好似拨开了迷雾。

    李玄都和苏云姣脚下一点,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墙头。双脚才落地,指尖符?就燃烧殆尽,彻底化为飞灰散去。

    李玄都又取出一道符篆,可这次却怎么也无法点燃,甚至符篆本身开始透出一股潮湿之意,可见此地的阴气之重,已经浓郁到化为实质,也就是由虚无缥缈的气机显化为可以感受到和看到的湿气水滴,李玄都只好将符篆收起,开始打量四周。

    墙内是一个极为狭窄逼兀的四方小天井,不过四尺见方,长满了许多已经开始枯黄的杂草,可见是许久未有人来过了。后面是他们翻过来的墙壁,右手边是一面山墙,左手是一扇被封死的窗户,正对着的方向则是一扇小小的门户,却是锁着的。

    李玄都伸手捏住这把已经把锁眼都锈死了的锁头,以食指在锁身上轻轻敲击两下,便听得“啪嗒”一声,锁开了。

    苏云姣看得惊奇,这看似是蟊贼的开锁手段,实则是极为高明的气机运用手法,以细微气机直接震开锁内的机簧,又不伤铁锁本身,这可不是一般先天境能做到的,不愧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虽说境界没了,但老道的经验还在。

    开门之后,李玄都以极为轻缓的动作将这扇门户轻轻推开,确定门的另一边没有埋伏之后,才一猫腰进了门户。

    苏云姣紧随其后,发现门的另一边是个偏殿,供奉着一尊不知名的神祗,看其形貌,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想来应是此地民间的某个“奶奶”、“娘娘”或是“老母”之类的神祗,不被朝廷认可,故而香火也是惨淡,身上披着的那件斗篷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神案上的香炉中也分不清是香灰还是尘土。

    李玄都仰头望着这座神像,其脸笼罩在阴影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有些阴森可怖。

    佛家道家素有“开光”一说,意思是在塑成佛像神像之后,需要被高僧开光,如此才能请动佛陀菩萨前来受寓,通俗来说,世人只知道送神不易,却不清楚请神也是大有讲究,如果佛像神像不曾开光,就会真神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仙佛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被鬼魅妖物之流鸠占鹊巢。

    也正因为如此,朝廷才会严厉打击不合规制礼法的淫祠,只是如今乱世将起,朝廷也是有心无力,故而有圣人诗云:“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人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就在此时,苏云姣小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是阵眼所在?”

    李玄都答道:“因为只有这里才最合适。”

第三十二章 晨钟暮鼓

    就在李玄都仰头凝视这座神像的时候,这座神像也在低头凝视李玄都。

    然后这座神像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扯出一个讥讽笑意,诡异非常。

    一人一神两相对视。

    下一刻,李玄都身形暴起,腰间的“冷美人”也铿锵出鞘,霜白剑气如彗星扫尾,直接将这座神像从中分为两半。

    冥冥之中,似有一声尖锐惨叫响起,然后就见一缕黑烟升腾而散。

    李玄都提着“冷美人”,迈步出了这座偏殿,外面是个荒芜的院子,种着几棵松树,只是此时已经彻底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

    苏云姣紧跟在李玄都的身后,同样拔剑在手,严阵以待。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这座极为偏僻的荒院,不远处就是山门殿,类似于权贵人家的门房所在,按照常理,殿内会塑有两尊金刚力士像,形貌雄伟,怒目相向,手持金刚杵以震慑妖魔鬼怪。因为左侧的金刚怒目张口,右侧的金刚怒颜闭唇,故而又被世人称作哼哈二将,闭嘴为哼,张嘴为哈。

    此时山门殿内的两尊金刚已经破败不堪,一尊金刚像被砍去了头颅,另外一尊则被削去双臂,极为凄惨。

    李玄都手提“冷美人”驻足而立,对身后的苏云姣道:“此寺建造于城中而非是城外荒郊野岭,就算是香火稀少,也不该荒废至此才是,可看这里的景象,最少也已经荒废了半年以上,为何会如此?”

    苏云姣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李玄都轻声道:“此事应该是早有预谋,而非临时起意,所以皂阁宗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把这座寺庙占据,驱逐其中的僧人,并且不许百姓来此礼佛烧香。”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里似乎还发生过一场激战,只是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就在两人说话的是时候,李玄都心头一动,猛地转头望去,那座山门殿中,似乎有黑影一闪而逝。

    紧接着在山门殿中,隐约传出似是僧人做早课的诵经声,似有似无,时隐时现,只是在经文声音之中,没有佛家的禅唱意味,反而是透出一种夜间有人小声讥笑的鬼祟之感,其中还夹杂着木鱼声音,“咚咚咚”地敲在心头上,使得诵经声仿佛是一阵轻烟似的,悠悠荡荡地飘进耳朵里,继而飘进人心了,使人头昏脑涨。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朝山门殿方向走去。

    山门殿的左右两侧还有两个偏殿,一个偏殿挂钟,是为晨钟,一个偏殿置鼓,是为暮鼓。

    就在李玄都靠近的时候,骤然传来一声钟响。

    左为钟楼,右为鼓楼,早晨先敲钟,以鼓相应,傍晚则先击鼓,以钟相应,这便是所谓的晨钟暮鼓。当下正值正午,虽然已经过了早晨,但是敲钟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此时的钟鼓楼中理应空无一人才对,那么钟声又是何人所敲?

    李玄都足下一点,身形飘上一处石碑顶部,朝钟楼内望去。

    只见在钟楼内有一道高大身影正在奋力撞钟,一下接着一下。在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之后,那道身影微微一顿后停下自己的动作,然后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盯着李玄都。

    这是一个袒露着上半身的高大僧人,肌肉虬髯,目若铜铃,像极了山门殿中的那尊护法金刚,只是周身皮肤呈现出赤紫之色,光亮的头顶上青筋暴起,让人望而生畏。

    更为渗人的是,这名僧人的双眼中根本没有眼珠,只是两个黑幽幽的空洞。

    李玄都与这名僧人对视,无论是心境还是神情,皆是古井无波。

    看得出来,此人生前应该是一位登堂入室的武夫,死后被人以邪术炼制成这般模样,比起生前,虽然少了灵智,但是在体魄和气力上却是更胜一筹。

    僧人与李玄都对视良久之后,竟是缓缓收回视线,然后开始继续敲钟,一下接着一下。

    与此同时,在鼓楼那边也响起了沉闷的鼓声,与这边的钟声相应和。

    晨钟对应早课,暮鼓对应晚课。

    在钟声和鼓声一起响起之后,两侧厢房的紧闭房门,“啪”的一声打开,然后就见一个个僧人从中摇摇晃晃地走出,皆是青紫皮肤,被挖去眼珠,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

    若是细细望去,这些僧人其实并不完整,有人被齐根砍断手臂,有人被砍断了双腿,更有甚者,有脑袋都被人以利器整个斩断,只是靠着最后的一点皮肉相连,摇摇欲坠。

    不过随着钟声和鼓声越来越急促,这些僧人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灵活,口中喃喃诵着不知名的经文,朝着李玄都和苏云姣大步行来。

    李玄都从石碑上跃下,问道:“杀过人没有?”

    “少瞧不起人了。”苏云姣道:“自然是杀过的。”

    李玄都笑了笑:“那好,这些小喽??徒桓?懔耍?橇礁銮弥雍屠薰牡模?挥晌依唇饩觥!?/p>

    苏云姣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一剑当空而去。

    虽说她在太平客栈不敌李玄都,被李玄都轻而易举地一掌败退,但并不意味着她的先天境界就是纸糊的先天境,以一人一剑之力,便将那日太平客栈中的大小鱼虾一扫而空,便可见一斑。

    苏云姣手持佩剑“玄水”,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剑锋上浮现出一道琉璃剑气,将几名僧人拦腰斩断。

    然后剑势陡然一转,出剑如风,剑尖如寒星,一剑一寒星,瞬间刺出一片连绵寒光星雨。

    之后便是一连串的细密金石声音,仿佛是夏日时节的暴雨敲击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然后这些僧人便如秋天熟透的稻子,瞬间倒伏一片。

    另外一边,李玄都持刀而行,对着钟楼一刀劈下。

    不讲究什么剑式刀法,仅仅是气机化作剑芒而已。

    整座钟楼,连同钟楼内悬挂的大钟,都被这一刀从中一分为二。刀上先天携带的冰寒气息更是在断裂边缘位置结上了一层白霜,

    然后李玄都一步踏前,整个人如缩地成寸一般,眨眼之间掠到撞钟僧人的身前,一刀狠狠扫在他的腹部。

    伴随着一连串的火花和刺耳声响,这个僧人竟是没有被拦腰斩断,不过整个人也被“冷美人”上携带的巨力打飞出去,后背直接撞碎了身后墙壁,去势不停,最后轰然撞在鼓楼上,砸出一片蛛网状的裂痕。

    就在此时,鼓楼中的鼓声也停了,又是一名如此形貌的僧人缓缓走出,两只手中还分别握着一只鼓槌。

    两名僧人并肩而立。

    李玄都径直上前,一刀将钟楼僧人扫飞出去的同时,一掌拍在鼓楼僧人的胸膛上,“无极劲”立时透过鼓楼僧人体表及至内腑,来回震荡,鼓楼僧人体内响起阵阵沉闷雷声,踉跄向后退去,皮肤上出现无数细小裂口,有紫色血液渗出。

    李玄都又改为双手端刀,顺势向前一撞。

    刀尖直直撞在刚刚起身的钟楼僧人的胸口上,钟楼僧人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十丈,双脚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深沟壑。

    李玄都没有任何停滞,身形御风凌空一般,再次掠至钟楼僧人的面前,然后一掌拍在他的天灵上。

    扑通一声,钟楼僧人双膝跪地。

    李玄都手中的“冷美人”一抹,将这颗头颅割下。

    没了头颅之后,钟楼僧人的无头躯体徒劳挣扎了片刻,终于是渐渐不动。

    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掷,“冷美人”一闪而逝,刚刚起身要从背后偷袭李玄都的鼓楼僧人被这一刀穿透头颅,一直没至刀锷位置,同时刀上巨力带着鼓楼僧人的身体凌空飞起,最终将其钉死在鼓楼的墙上。

第三十三章 天王殿

    李玄都上前拔出“冷美人”,任由鼓楼僧人的尸体缓缓滑落。

    与此同时,苏云姣也将那些普通僧人活尸斩杀殆尽,提着“玄水”来到李玄都的身畔,忧心忡忡道:“我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已经惊动了这里的邪魔外道。”

    李玄都指了指先前他踩过的那座石碑,道:“正主已经到了。”

    苏云姣随之望去,就看到一名侍女丫鬟打扮的女子就站在石碑的顶部,冷冷望着二人。

    李玄都望向这名女子,开口问道:“你是皂阁宗的人?”

    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一挥手,手中多了一把血色长剑。

    与此同时,一声叹息从天王殿方向响起,是个低沉男声:“先前我就已经劝过二位,大祸将至,赶紧速速退去,可惜你二人不愿听从劝告,一意孤行,那便也怪不得我,待会儿我将二位的头颅取下之后,就挂在这座山门殿中。”

    话音落下,李玄都两人转头望去,就见一名锦衣男子出现在天王殿的屋顶上,手持折扇,正是先前在井台处出现的那名男子。

    李玄都没有多余废话,直接一刀斩出,霜白剑气呼啸而至,不过在距离男子还有丈许距离的时候,荡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就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墙壁阻住了剑气的去路,只见这道剑气砰然碎裂开来,寒气弥漫,在男子身前位置凭空生出许多冰碴碎粒。

    中年男子见此情景并不如何动怒,只是有些疑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手中之刀是天乐宗的‘冷美人’,你是天乐宗中人?”

    李玄都没有回答,而是举起手中的“冷美人”,准备再出第二刀。

    虽然李玄都手中用的是刀,但在根本上,还是剑道。与陆雁冰在“天乐桃源”一战后,李玄都得益于“人间世”的剑气之故,将自身的先天境界臻至近乎圆满的境地,距离“踏足玉虚”就只剩下半步之遥,故而他的先天境可以随意拿捏寻常归真境。

    就算李玄都不动用“人间世”,想要胜过他,最起码要是陆雁冰这等归真境八重楼才行。

    此等“可见昆仑”的先天境,不是修为艰深的归真境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中年文士“啪”的一声合拢起手中折扇,死死盯住李玄都的第二刀。

    一刀落下,任由中年男子的身前出现无数气机涟漪,凛冽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悉数破去,整座寺庙的气机在这一刀的牵扯之下,轰然震动,地面、石碑、山门殿、金刚像、天王殿,纷纷发出龟裂声响。

    中年男子在这一刀临身之前,已经向后退去,摆明了不敢力敌这一刀,不过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反而是嘴角微微上翘,透出几分讥讽意味。

    他一挥手中合拢的折扇。

    天王殿位于山门殿和大雄宝殿殿之间,殿内供奉有弥勒菩萨、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增长天王、南方广目天王、北方多闻天王,在东来佛祖弥勒像后还应有一座韦驮菩萨像,面向大雄宝殿,持有韦陀杵,降魔伏鬼,保护佛法。

    随着中年文士的这一挥扇,天王殿的殿门轰然大开,殿内分列于两侧的四大天王神像,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身上灰尘簌簌而落,竟是活了过来,大步踏下神座,依次走出天王殿。

    身高两丈的西方增长天王举起手中宝剑,直斩李玄都头颅,但是长剑被李玄都以“冷美人”挡住,再难前进分毫,反而使得西方增长天王神像因为气机反震的缘故而轰然颤动。然后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无极劲”透体而入,使得整座神像瞬间出现无数裂痕。

    紧接着,李玄都瞬间消失,躲过了北方多闻天王神像横扫的宝伞,其身形出现在北方多闻天王神像的右侧,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一刀横扫在神像的腰部,虽然未能将其拦腰斩断,但也将其直接扫飞出去,将鼓楼撞塌小半。

    另外两座神像则是直奔苏云姣而去,以苏云姣的修为,若是仅仅对上这两座神像,危险不大,就算一时半会儿拿不下,自保最起码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就在此时,那名手持血剑侍女也从石碑上轻飘飘地落下,直奔苏云姣而来。

    李玄都自然不能坐视苏云姣被人一剑偷袭刺穿后心,身形一掠而出,瞬间来到东方持国天王神像的身前,以刀腹将其拍退。

    苏云姣一怔,然后就听李玄都道:“身后!”

    苏云姣立刻生出警觉之意,猛地转身,只见那名持剑侍女已经距她不足三丈,若是没有李玄都的提醒,她怕是要被此人一剑穿心。

    苏云姣心中即惊且怒,不再去管两尊天王神像,转身迎上这名面容普通的女子。

    侍女举剑前刺,血红的剑身扭曲如一条毒蛇,剑尖如毒蛇吐信,在这一瞬间,这抹血色一分为多,分别刺向苏云姣的眉心、咽喉、心口、小腹等要害位置。

    若论剑术修为,修习“慈航普度剑典”的苏云姣明显在对手之上,当即以剑画圆,以脱胎于拳术“揽雀尾”的“覆水式”,轻描淡写地将女子的剑势全部锁住,同时连消带打,扫向女子的咽喉。

    苏云姣在其姐姐苏云?l的影响下,自小便是嫉恶如仇,虽然不会滥杀无辜,但是对于邪道中人,从来没有半分手下容情。而且以今日所发生之事而言,这些邪道之人也的确是死有余辜。

    慈航剑气轻轻扫过女子的咽喉,剑锋未能触及皮肉,留下一条细细红线,只是女子浑然未觉一般,仍旧出剑,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剑如毒蛇,而是整个人如一尾毒蛇,绕着苏云姣游走不休,同时手中之剑不停,如雨点一般朝着苏云姣急促而落。

    苏云姣被激起了几分怒气,直接以剑对攻,分毫不让,一时间只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和金石相击声,几乎连成一线。继而又有剑气破空之声,好似夏日时节的疾风骤雨,嗤嗤之声刺人耳膜。

    在苏云姣看来,这名女子的剑术虽然诡异,但是其剑道修为不过尔尔,单纯斗剑,绝不是自己的对手,要不出她的身法太过诡异,每每都能在危急关头强行躲过自己的剑式,而且其体魄也颇为奇特,咽喉和胸口两次中剑却都是无关紧要,否则早就可以分出胜负乃至生死了。

    另外一边,李玄都足下一点,震碎了脚下的石板,整个人高高跃起,一刀朝着东方持国天王和南方广目天王神像劈下。

    因为这一刀既要帮苏云姣解围,又要防备那名持扇的中年文士突施杀手,务必不能有半分闪失,故而李玄都没有丝毫留手的意思,气机浩荡,以至于他持刀的右手和右臂都被霜白之色的剑气完全笼罩,携带着凛冽破空之声,如一条龙卷横扫而过。

    两尊天王神像顿时四分五裂,只剩下两个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然后李玄都抬头望向站在天王殿屋顶之上的中年男子,两两对视。

    中年男子仍是无甚惧色,“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摇晃动,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好似在讥讽李玄都的不自量力。

    李玄都收回视线,双膝微微弯曲,然后猛地一跃而起,御风凌空一般,向那中年文士掠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冷美人”随着他的前行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刀锋掠过之处,留下了一线肉眼可见的冰霜痕迹。

    刀落。

    在中年文士的视线中,尽是霜白色的剑气,如雪山雪崩一般,汹涌而至。

第三十四章 范文成

    中年文士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之意,但是既然此人能轻松破去四尊神像,他也不好太过托大,免得阴沟里翻船,就当是活动一下筋骨,反正此处寺庙只是一座大阵的中枢,就算是被毁去,也不影响另外两座大阵。

    只见他合拢起手中折扇,以此代剑,从正面硬撼李玄都的一刀。

    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整个寺庙。

    大音希声,这点金石声之尖锐,极致之后已经超出人耳可听的范畴。

    “冷美人”的刀锋与折扇相抵,也不知道折扇是以何种材质而造,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男子伸手一推,便迫使李玄都向后退去。

    李玄都在后退的过程中,双手张开,两道长虹从袖中一掠而出。

    中年文士脸色微变,将手中折扇展开,遮住自己的面庞。

    竟然是飞剑!

    没想到此人手中除了天乐宗的“冷美人”之外,竟然还怀有清微宗独有的飞剑。

    正道十二宗,唯有清微宗和慈航宗必须用剑,不过清微宗的剑又分两种,一种是寻常的手中三尺,另外一种就是有刃无柄的飞剑。

    难不成此人与清微宗还有不浅的关系?

    就在他心思几转之间,“青蛟”已经从正面刺中扇面,而“紫凰”则是绕出一个圆弧,从侧面掠向中年文士。

    男子一挥袖,以袍袖将“紫凰”打飞,然后轻轻“咦”了一声。

    他本是想以两指将这把飞剑捉住,却没想到这道飞剑的灵活程度要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一击不中,反而被飞剑在指尖上留下一道血痕,不得已之下,只能改为击退飞剑。

    “青蛟”和“紫凰”重新返回李玄都的身边,环绕盘旋,如两只飞鸟,正在绕梁嬉戏。

    见此情景,中年文士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听闻最近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原本是天乐宗副宗主的百媚娘对自己的师兄醉春风发难,杀掉醉春风之后,成为新一任的天乐宗宗主,有传言说在此次天乐宗之变中,有一个神秘剑士先是杀了天乐宗大执事翠楼吟,然后又击退了青鸾卫的右都督陆雁冰,就是阁下吧。”

    李玄都没有否认。

    中年文士好奇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以阁下刚才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来看,很不错,但是远达不到击退陆雁冰的程度,甚至就连与她一较高下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很好奇,阁下是故意藏拙了呢?还是有其他什么宝物没有用出?亦或者是,阁下与陆雁冰一战之后,有伤在身?”

    李玄都回答道:“那你不妨猜一猜。”

    中年文士死死盯着李玄都,妄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许端倪,看他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在这里虚张声势。

    这也不怪他多疑,有道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行走江湖的时间长了,经历的事多了,就谨慎,就老成,遇事或是做事之前,就会多想一想。因为那些不谨慎的,都已经在江湖中的大风大浪中被淹死了,能活下来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胆小”的人。

    李玄都坦然与他对视。

    刚才一番交手,大概试探出了深浅。眼前之人,是一个归真境的高手,大概在归真境六重楼左右,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李玄都可以做到自保,但若说想要拿下此人,则胜负大概在五五之数,除非动用“人间世”,可“人间世”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双刃剑,伤敌亦是伤己,当初他以“人间世”胜过陆雁冰,受创极重,可不管怎么说,那时候好歹还是在天乐宗,身边有胡良等人,可现在身处这等险境之中,李玄都又如何敢轻易受伤?就算他胜过了眼前之人,恐怕也很难走出这座北芒县城。

    当然,这名中年文士也有忌惮就是了。

    他姓范,名文成,出身于皂阁宗,按照师承辈分来论,他应该称呼本代宗主藏老人一声师叔。这次他之所以会出现在北芒县城之中,是出自宗主的授意,早在前年的时候,他就已经搬入了北芒县城之中,开始着手谋划今日之事。

    在北芒县城之中有一大户,放在州城、府城之中兴许不算什么,可放在地处偏僻的北芒县城中,那就是一等一的富贵人家了。范文成便看中了这户人家,他先让自己的女弟子,也就是那名正在与苏云姣缠斗的侍女,扮成一个卖身葬父的孤女,那富户有几分善心,便将女子买入府中,然后他的女弟子在摸清了富户的各种习惯之后,只是略施手段,便让那富户染了一种怪病,请遍了名医郎中,可病情就是不见半分好转,如此缠绵病榻数月之后,富户终于在一天夜里,一命呜呼,因为已经病重多日,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疑心,只当是暴病而亡,将其下殓厚葬。

    在富户死后,范文成立刻来到富户的坟地,掘开坟墓,取出尸体,将整张人皮剥下,以皂阁宗的独门“画皮”手法,将这件人皮制成了一件“衣服”,他将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扮成富户的模样,又大摇大摆地返回富户家中,家人以为死者诈尸,无不大惊,范文成则辩解说自己只是昏迷假死,被误以为抱病身亡,然后活埋进了坟墓,幸好遇到一位游方道人经过坟地时听到了棺材声响,这才将他救了出来,并帮他祛除了身上的妖邪,如今他已经痊愈。

    家人对于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不过看他在阳光下行动自如,脚下又有漆黑如墨的影子,再加上范文成早已从自己弟子那里得知了富户生前的诸多习惯,就算偶有不对的地方,他也以“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而心性大变”的借口搪塞过去,慢慢的,家人也就认可了此事。

    在其后的一年多时间中,范文成借助富户的身份,完成诸多隐秘布置,其中有许多暗改风水而不得不大动土木之事,都是打着修桥补路的旗号,可怜本地百姓还将一个要将他们置于万劫不复境地之人称呼为大善人,心存敬意,顶礼膜拜,无异于羔羊拜谢豺狼。

    在各种布置妥当之后,范文成便以自己的真身出现在富户的府中,对外宣称是富户聘请的管家和账房,而“富户”本人,则是对外宣称旧病复发,终日卧床,不见外客。

    如此一来,范文成便轻而易举谋夺了一位富户的家产,同时还完成了宗门所交代的事宜,算是一举两得。

    至于宗门所谋划的大事,必然要牵扯出一场正邪大战,如果成了,作为参与此事之人,范文成自会有一份不菲的分润,也不枉他在这座小小的北芒县城中蛰伏数年之久。可如果在此事之中丢了性命,或者是伤及了自身的境界根本,那么就是得不偿失了,哪怕是最后大功告成,宗主论功行赏,他所得到的那笔分润,也肯定不能弥补他的损失。

    这便是他的顾忌所在。

    如今无论怎么看,大势都在皂阁宗这边,单凭此二人,还翻不起什么浪花,那他又何必去以死相拼?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看走了眼,在眼前之人的手里栽了跟头,那岂不是要冤枉死?

    话又说回来,已经死了的醉春风可是实打实的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就只剩下一步之遥,还不是说死便死了?

    所以说,行走江湖,莫要大意,千万不要眼高于顶,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有些时候,把自己放低一些未必不是好事。高估了旁人总比高估了自己要好,前者至多是丢些面子等身外之物,后者可是一个不慎就要丢掉性命的。

    范文成念及于此,心中竟是萌生出几分退意。

第三十五章 寺内激斗

    佛寺之中,变成如此一副诡异局面:两名女子斗剑激烈,招招都要取人性命,可两名男子却是相互对视,没有半分动作。

    有些滑稽可笑。

    过了许久,范文成缓缓开口道:“阁下,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如何?你退出此地,我也不再追究,大家好聚好散,就当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徐徐向后退出几步,目光仍是盯着范文成。

    范文成笑道:“阁下这是信不过我。”

    李玄都道:“你我都是久在江湖之人,若是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怕是早已淹死在这江湖之中。”

    范文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小腹,道:“我呢,是真不想与你打了,方才说的取头颅什么的,就当是个笑话,不要介意。”

    李玄都道:“苏师妹。”

    苏云姣本就占据了上风,此时听到李玄都的话语,哪怕再有百余招,她就自信能将这个侍女斩于剑下,仍是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地抽身而退,回到李玄都的身边。其实刚才被李玄都出手相救之后,她便心悦诚服,又是身陷险境之中,自然知道轻重。

    相较于苏云姣的云淡风轻,那名女子就要凄惨许多,身上已经是衣衫褴褛,皆是拜苏云姣所赐,虽然她的体魄极为诡异,可以无视苏云姣的剑伤,但是积少成多之下,许多地方也开始显现出黑紫之色,现在苏云姣抽身而退,却是让她缓了一大口气。

    李玄都瞥了眼这名女子,道:“真是好狠的手段。”

    苏云姣小声问道:“怎么说?”

    李玄都没有避讳,直接答道:“此人之所以能在你的剑下不死,不是因为她修成了金身、法身,而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个死人了,肉身已死,神魂犹存,以术法将神魂拘谨于体魄之中,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活死人。”

    苏云姣的脸上顿时露出厌憎之色。

    “好见识。”范文成听闻此言之后,淡笑道:“她的确是个活死人,是被宗主以术法强行炼制成的活死人,似生非生,似死非死,行于阴阳之间,玄妙无比。”

    李玄都面无表情,苏云姣却是忍不住出声斥责道:“此举忤逆天道人伦,你们皂阁宗竟是大胆至此,你们就不怕天谴吗?”

    范文成淡笑道:“我们皂阁宗的胆子到底有多大,其实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比你想的要大上许多。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正大胆的事情,你们还没见过呢。”

    “你!”苏云姣气急,便要仗剑上前,不过被李玄都伸手拦住,然后就听李玄都对范文成道:“若是我们就此离去,这偌大一座城的百姓岂不是要尽遭毒手?不知有多少人要变成这种不生不死的活死人?”

    范文成略微遗憾地哦了一声,身形暴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猛然以手中折扇当头劈下,折扇并非是劈砍利器,只是在他手中斩出就要声势惊人。

    李玄都向前踏出一步,手中“冷美人”斜撩而起,刀锋与折扇铿锵撞在一起,中年文士狰狞一笑,手中折扇气机刹那暴涨,他自恃境界修为要高于此人,就要来一次一力破万巧,单纯凭借雄浑气机压死此人。

    当他即将有信心将其压死时,李玄都欺身而进,又是一掌推向他的胸口。

    中年文士也不是那初经阵仗的雏儿,手中折扇下压之势不改,更是不减丝毫力道,同时非但没有躲避,反而任由李玄都拍向自己的胸口。

    不过李玄都这一招却是虚招,在即将触及胸口的那一刹那,手腕一翘,反而是向上托住他的下颚,一掌气机猛然倾泻而出,顿时使得范文成倒摔出去,与此同时,李玄都竟是以御剑手法离手驾驭“冷美人”,然后与范文成错身而过,另外一手猛然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蕴含着“无极劲”的一掌狠狠拍在范文成的胸膛上。

    范文成的胸口猛然向下一缩,卸去大半力道,不过落地后依然向后滑行出一段极远距离,双脚在地面上割出一条裂痕。

    范文成嘴角渗血,抬起袖口轻轻抹去,脸上的笑意愈发阴冷,方才本想硬抗李玄都的一掌,也要将其压个半死,但没想到此人的林及应对能力实在恐怖,如果不是他境界修为要高出一筹,自己就要付出胸口尽碎、心室震伤的巨大代价,不得已他只好全力防守,可即便是如此,也是气血翻涌。

    这滋味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李玄都重新伸手握住“冷美人”,对于方才的一番应对,并无太多得意或是后怕。

    委实是在过去的诸多厮杀中,经历得实在太多了,单纯以交手经验而论,同辈中的颜飞卿、苏云?l、玉清宁三人,加起来都不如李玄都一人,这也是李玄都往往能够越境而战的重要原因之一。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练武炼气就是练兵,与人交手才是用兵,只会用兵而不会练兵,自然要被别人的精兵强将击溃,但是只会练兵而不会用兵,便容易被人以弱胜强。

    范文成轻声道:“看来今天是注定难以善了。”

    李玄都道:“若要善了,我何必来此?”

    中年文士没有如何动怒,只是收起了手中的折扇,然后身形直接越过天王殿的屋脊,向后倒掠而去,李玄都则顺势前冲,一刀劈开天王殿。

    一上一下,两人齐头并进。

    在天王殿之后,便是大雄宝殿前的广场。

    大雄宝殿乃是一座寺庙的核心所在,僧众在此朝暮集中修持,一般殿堂为三开间,大雄宝殿则为九五开间,象征如同帝王的“九五之尊”。

    按照规矩,大雄宝殿前正中摆放一尊宝鼎,刻有该寺寺名,其北则摆放有燃香供佛的大香炉,殿前各有旗杆一对,旗杆顶部各有一个幡斗,设一对雕龙柱或一对玲珑塔,殿内佛像前张挂经幡、欢门及各种法器,使大雄宝殿显得庄严肃穆。

    此时在广场上便有一个几乎有等人之高的青铜大鼎,范文成落到大鼎一侧,反手一掌拍在大鼎之上。

    一声巨响轰然炸开,当真是洪钟大吕。

    鼎身上出现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手印,然后就见这座足有万斤之重的巨鼎被生生拍飞离地,撞向紧随而至的李玄都。

    如此重量,就算是先天境的高手被撞上一下,也要被震伤五脏六腑,伤及根本。

    面对迎面撞来的青铜巨鼎,李玄都不闪不避,体内气机行大周天,一气流转八百里。

    一刀直接将这尊大鼎从中一分为二。

    不远处的苏云姣见到这一幕,不由好生佩服,若是她面对这方大鼎,除了躲闪,别无他法,姓李的却是直接一刀劈开,那可是青铜铸造的实心大鼎啊!

    霸道,实在是霸道。

    不过就在李玄都一刀劈开大鼎的时候,体内运转至极致的气机也是不可避免地有了片刻凝滞,范文成抓住这个时机,身形暴起,以手刀斩向李玄都的头颅,若被斩中,十成十就要被一刀枭首。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身形身体后仰,欲倒不倒,堪堪躲过了这记凌厉手刀,不过仍是被手刀上带起的凌厉气机在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范文成自是乘势追击,手刀一翻化掌下拍向李玄都的胸口,这一手“摧心式”,乃是皂阁宗的不传之秘,专破护体气机,阴毒无比。这一招“摧心式”结结实实砸下,定要心房寸寸尽碎。

    只是才“摧心”两三分,范文成就被李玄都的一拳砸在额头,狠狠摔出去。

第三十六章 铁尸现世

    范文成落地站稳之后,终于是有些气急败坏。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人的体魄竟是如此坚韧,他的一招“摧心式”落在此人的身上,别说是摧心,就连表皮都没摧破半分,原本按照他的设想,心是五脏六腑之首,若是心室受损,必然气机凝滞,自然也无法反击,可此人体魄远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一拳,自然也让他无从防备。

    这一拳之后,形势立刻颠倒,伤人之人变成了被伤之人,而被伤之人则变成了伤人之人。一进一出,便是极大的差距。

    范文成强压下心头的一口怒气,冷然道:“没想到阁下除了刀剑拳脚之外,还精通佛门的修身之法,倒是范某人小觑阁下了。我想阁下肯定还有其他压箱底的绝技,不妨一并用出,也好让在下开开眼界。”

    李玄都平静道:“不必多费心思再用言语试探,没用的。”

    范文成眯起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难道他的运气会有这么差,真遇到了一个不世出的正道天才?

    想到这儿,范文成凝神提意,不敢再有半分轻视。

    李玄都沉声道:“你说共有三处大阵,也就是三处阵眼,不知道另外两处在何处?”

    范文成闻言嘿然道:“阁下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李玄都一语双关道:“我觉得会。”

    “真是好大的口气。”范文成脸色一沉:“那我就再领教一下阁下的绝技!”

    几乎就在范文成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凶厉之气骤然爆开来,带着凄厉哭嚎之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一时间在这曾经的佛门净地中,竟是阴风四起,愁云惨雾,一道道黑影凭空生出,与黑雾一同围绕着范文成的身周飞旋转,将他整个身体掩盖其中。

    李玄都向前一步踏出,一身剑意勃发,神鬼辟易。

    滚滚黑雾立时在李玄都身周三尺处止步,翻滚沸腾,其中隐隐有苍白人脸浮现,扭曲哀嚎,骇人无比,可无论如何,却是不能近身半分,反倒是李玄都一刀劈出,直接将黑雾劈开一道巨大缺口,不过黑雾滚滚,转瞬间就又缺口弥补。

    范文成的身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忽然传出一声轻笑。

    刹那之间,黑雾中响起千万笑声,乍听之下好似风吼之声,细听之后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动辄勾魂,摄魄杀人,无形无痕。

    这种鬼蜮伎俩对于李玄都自然无甚用处,但是对付归真境以下之人却是异常好用,几乎是防无可防。

    这一刻,苏云姣只觉得眼前先是一黑,紧接着四面八方出现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殆尽。

    不过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张口长啸,声音如同炸雷声响,却又被压缩在身周的十丈方圆之内,来回震荡不休,瞬间压过一众鬼魅哀嚎之声,就连黑雾也是翻滚不休,瞬间变淡许多,使苏云姣的眼前重新恢复清明。

    李玄都提刀而行,范文成身形向后飘退的同时,不断挥舞手中折扇,生出道道黑色阴风,袭向李玄都。

    李玄都又是一刀扫出,虽说没有纯粹武夫的磅礴血气,但是有剑气作为弥补,仍旧是可以以实击虚,这些阴风悉数斩碎。

    周身黑雾缭绕的范文成面对浩荡刀势,不想真正触及,虽然他可以正面接下李玄都的一刀,但那是凭借自身的雄浑气机勉力而为,真正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他还是以术法之道为长项,这才是他在江湖中的立身根本所在。眼见“冷美人”的刀锋距离自己不过丈余距离,伸出自己的右手食指,沉声道:“现世。”

    一时之间,黑雾愈发暗沉,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

    与此同时,范文成以折扇抵住“冷美人”的刀锋。

    就在李玄都又要补上一拳时,范文成身侧突然出现一道高大身影,笼罩在滚滚黑雾之中,阴气森然,同样是一拳轰出,这一拳悄然无声,竟是半点微风也未带起,相比起李玄都出拳的威势简直是天壤之别。

    可就是这么一拳,却让李玄都如临大敌,不得不收拳回防,两个拳头撞在一起,气机震荡不休,余波如同涟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地面立时出现无数龟裂痕迹。

    黑雾散去稍许,露出这道身影的真容,竟是一个身披一具漆黑甲胄的古怪人物,厚重面甲似乎覆盖住整张脸孔,刚才就是他挥出一拳,阻住了李玄都。

    站在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苏云姣惊骇出声道:“这是皂阁宗的铁尸!乃是仿照传说中的铜甲尸炼制而成,力大无比,刀枪不入,极为难缠。”

    虽然苏云姣是个惫懒性子,看功法典籍不认真,练武炼气不上心,但是她对于一些游记、志异却是颇为上心,对于其中的内容更是能过目不忘,她曾在宗门内的一本无名志异中看到过关于铜甲尸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小卒在沙场战死之后,又在百年之后重新醒来,发现物是人非,当年的家国俱已不在,而他则变成了不死之躯,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还有种种神异,由此踏上仙路,大杀四方,快意恩仇,又与数不清的仙子女侠结下了数不清的爱恨纠葛。

    苏云姣作为一名女子,对于这个故事并不太喜欢,但其中提到的铜甲尸却是让她极为感兴趣。因为这本志异,苏云姣开始从慈航宗的浩瀚典籍中搜寻更多关于铜甲尸的秘闻。

    寻常僵尸形成是因为尸体被葬于养尸地中,因人气而尸变起尸,而铜甲尸却是生前死于沙场,死后又被葬于沙场,执念不消,吸纳战场杀伐之气,经过百年以上的孕育,出世之后刀枪难伤水火不入,就是专门用来驱尸捉鬼的术法也难以奏效。

    根据慈航宗的史册记载,偶有几次铜甲尸出世,都会引得正邪两派大打出手,正道中人想要消灭铜甲尸,而邪道中人则是想要将其化为己用,尤以皂阁宗为甚。

    在养尸这方面,皂阁宗是当之无愧的大行家,在很久之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皂阁宗鼎盛一时的时候,皂阁宗就已经耗费人力无数捕获了一具铜甲尸,并且以此开始研究铜甲尸,试图以人力造就更多的后天铜甲尸以供驱使,只可惜先天铜甲尸的形成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皂阁宗就算能勉强培育出来,其成本也太过巨大。如今的皂阁宗不比当年,几乎不可能完成此等壮举,于是皂阁宗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弱化铜甲尸的部分特质,使其不再完美无缺,以此来换取大批量炼制的可能。

    根据慈航宗的记载,皂阁宗还真将此事做成了,弱化了铜甲尸的金刚不坏之躯,取用江湖武夫的尸体,通过各种符篆、秘药、术法淬炼,披上特制铁甲,再埋入养尸地中,最终炼制成一种不完整的后天铜甲尸,尸体和甲胄合二为一,被皂阁宗取名为:“铁尸”。正所谓金、银、铜、铁,铁在铜后,倒也是名副其实。至于更在铜甲尸之上的金银二尸,以及又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则是只有皂阁宗才清楚了。

    其实李玄都在东山村中遇到的那具用罗一啸尸体炼成的活尸,就是一具初步祭炼成型的铁尸,虽然并不完整,但也不是寻常高手可以力敌。可惜遇到了颜飞卿,被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死死克制,未能发挥威力就被颜飞卿毁去。

    如今,李玄都所面对的则是一具完整无损的铁尸,而他也不是精通雷法的颜飞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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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