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太平客栈TXT下载太平客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太平客栈全文阅读

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二章 逃出生天

    当眼前的黑暗散去,李玄都三人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圆柱形的洞穴之中,正是先前他们路过的养尸地。

    说来还是托了皂阁宗的福,当初修建这处养尸地,皂阁宗十分重视,在此地以各种符?加固,在刚才的巨大震动之中,虽然绝大部分崖穴都已经被毁,但是作为主体的圆柱洞穴还在勉强维持,不过等到符?的效力失去之后,这里也会完全崩塌。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一行人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边,去往长生宫的出口位于西边,藏老人第一次现身的出口位于南边,此时西、北两个方向的出口都已经彻底坍塌,被巨石封死了去路,只剩下东、南两个方向的出口还算是安然无恙。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盏手提夜灯,与先前用来煮酒的火铜鼎一般,无甚大用,但是行走在外时,却是极为便利。这盏夜灯是与寻常油灯并无两样,只是照明之物并非烛火,而是一颗价值不菲的夜光珠,散发出幽幽莹芒,谈不上明亮,不过以三人的夜视能力,已经足以。

    李玄都提着夜灯问道:“我们该走那条路?”

    颜飞卿思索片刻,道:“藏老人是从南边那条通道来到此地的,所以南边的通道极有可能是直通皂阁宗的山门,贫道以为,走东边这条通道为好。”

    苏云?l点头认同道:“我也觉得走东边更好。”

    李玄都道:“那便向东而行,我走在前面,玄机兄走在中间,霭筠殿后。”

    颜飞卿苦笑道:“不至于如此吧,贫道虽是方士出身,但也没有如此娇弱。”

    苏云?l道:“的确不必如此,就算这通道中还有什么埋伏,此时也已经逃散一空,至于机关等物,在刚才的剧烈震动之下,多半也会失效,不必过于担心。”

    李玄都没有反驳,从善如流。

    三人一起走入这条通道之中,通道四面全部是由巨大石块砌成,本应坚固无比,可此时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纹,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要彻底毁去。

    不过兴许是苦尽甘来,三人在这一路上终于没再遭遇什么波折,平安无事。只是这条通道有些出乎意料的长,大概走了十余里,通道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不再见那些触目惊醒的裂纹,可见他们已经走出了被长生宫符阵波及的范围,但这条通道仍是不见尽头,好在可以感受到极为细微的气息流动,可以证明这条通道并非一条死路。

    三人并肩走在通道之中,颜飞卿位于中间,左边是李玄都,右边是苏云?l。

    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之后,三人之间的关系明显要近了不少,言语之间也不再是一板一眼,甚至有闲情逸致说些与江湖大势无关的闲话。

    比如说颜飞卿和苏云?l的婚事。大致便是定在了论道大典之后,到时候借着论道大典的东风,以及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家的面子,江湖上凡是有头有脸的必然要凑个热闹,想来又是一桩江湖盛事。

    “玄机兄,你出身世家颜氏,虽然上山学道,但是父母双亲犹在,在成婚之后,是否想过生儿育女,既是为颜门点燃一支香火,也是让二老得享以含饴弄孙之乐。”

    “紫府兄……这……”

    在这件事上,颜飞卿有些看不开,讳于开口,反倒是苏云?l这个女子,脸色如常,并未有半分羞恼之态。不过也确实有些不像话了,一位曾经的少玄榜第一人与一位现在的少玄榜第一人,且不说他们的身份如何,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似乎也不应该聊些子孙后代的话题,好歹聊些修炼感悟,或是指点江山一番,最好是再打两句机锋,这才是让无数江湖中人一听就崇拜敬服的做派。

    “玄机兄不必避讳,此乃天理人伦。要我说,静禅宗的那一套的确有些不靠谱,出家为僧,不得嫁娶,自然也不能生儿育女,若真是像他们宣扬的那般,人人信佛出家,都不娶妻嫁人,几十年后,上百年后,我们岂不是灭族绝种了?可如果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信佛出家,那他们宣扬的大乘佛法便是胡扯,什么普渡众生都是骗人的,也难怪历朝历代竟是三次灭佛,不是没有根由的。”

    “紫府此言有理。”苏云?l开口道:“佛法有小乘和大乘之分,小乘求自身圆满,大乘求普渡众生,类似于儒家的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我慈航宗便是小乘佛法,而静禅宗则是大乘佛法,故而静禅宗常常借此对我慈航宗有贬谪之举,可静禅宗立寺已经有千余年之久,也未见他们度化了几个世人,反倒是儒家一脉,真正做到了兼济天下。”

    李玄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佛家出身的苏仙子竟是同意自己的观点。

    这时颜飞卿也说道:“修道修的是自身,出家是离家,而非无家,从这一点上来说,佛家确实有偏颇之处。”

    这便是牵扯到佛道之争了,不过现在也不是论道大典,不必非要分出个高下,三人只是说着各自的见解。

    李玄都出身道家,后来又转去学儒,对于不事生产的佛家却又豪富的寺庙僧人自然没有好感,对于一国君王而言,信道无非是求取长生药,只是破财,可如果信佛,那便是散运,出家即是无家,无家何来家国天下,又反对杀生,若不杀生,军伍如何有锐气,又如何保家卫国。寺庙不纳赋税,于是大肆兼并田地,以无数佃户之血汗来供养僧人修佛,比之那些“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水太凉”之人还要不如。

    颜飞卿是纯粹道家之人,自不必多说,佛道之争,时日已久,注定是算不清的糊涂账。

    至于苏云?l,她出身小乘一脉的慈航宗,修自身却不出家,又行大乘之事,入红尘,有济世救民之壮志,大有儒家知行合一的架势,反观大乘一脉的静禅宗,修大乘佛法,如今却封山闭寺,足不出户,真不知这世间众生要如何普度,故而她也并未反驳二人。

    于是三人在话语间,对于号称佛家祖庭的静禅宗多有贬损之意。

    当然,佛家能与儒道两家并立于三教之列,静禅宗又能号称佛家祖庭,自然有其独到之处,若是有一位静禅宗高僧在此,想必可以妙语连珠,将三人辩得哑口无言,可惜此时就连小沙弥都没有一个,自然无人为静禅佛法开口。

    说话间,三人脚下的通道开始变为倾斜向上,又向上走出数百丈之后,这条漫长无比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

    离开通道,是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穴,没有太多人工开凿的痕迹,到处都是崎岖乱石。在洞穴中走出一段之后,李玄都忽然停住了脚步,道:“有水声。”

    苏云?l和颜飞卿对视一眼,都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是有水声,那多半便不会是在皂阁宗的山门内,也就是说,他们经历了如此多的艰险之后,终于是要脱离险境。

    当初他们从白古镇出发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险些被活埋在地下。

    再往前行一段,果不其然,可以隐隐听到水流倾泻之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在空气中都可以感受到温润潮湿的水气。

    苏云?l望着洞穴尽头的那片隐隐光亮,隐约猜到应该便是出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出来了。”

    李玄都亦是放下心来,感怀道:“藏老人这老鬼倒是精明,在符阵开启之前就用‘阴阳门’离去,差点便让我们全部葬身于此。我若有朝一日晋升天人境,非要找这个老鬼问他一剑不可。”

    颜飞卿笑道:“这句话就有点当年紫府剑仙的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海枯石烂

    老人拄着竹杖站在山巅上,抬头仰望着头顶的天空。

    原本聚集的黑云已经逐渐散去,可天色仍旧谈不上晴朗,阴沉未雨,略带几分凉意,好似是一位喜怒不定的大人物阴沉了脸色。

    已经无意江湖的老人在崖畔盘膝坐下,仍是拄着手中的竹杖,手指轻轻摩挲着竹杖上的竹节。

    在悬崖之外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老人悬空对坐。

    正是离开了长生宫却没有急于返回皂阁宗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白发披肩,若非那半张露出森森白骨的面庞,倒也真是位修道有成的神仙人物。

    藏老人望着手持竹杖的老人,缓缓道:“‘海枯石烂’张海石,你来我这北邙山,意欲何为?”

    “这话我可就有些听不懂了。”名为张海石的老人缓缓说道:“北邙山什么时候成了皂阁宗的私产了?世人都说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也未见清微宗将东海纳为己有,更未见慈航宗将南海视为禁脔。”

    藏老人一字一句道:“老夫从未说过北邙山三十二峰是我皂阁宗的私产。”

    张海石道:“既然没有说过,那这北邙山便不是皂阁宗的私产,如此说来,我来与不来,与阁下何干?阁下是否管得太宽了?”

    藏老人望了张海石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虽说北邙山不是我皂阁宗的私产,可我皂阁宗毕竟是在北邙山安家落户多年,如今在家门口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老夫出门看看,顺带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张海石淡然道:“可这里发生了什么,阁下应该最是心知肚明才是,又何必明知故问,故作糊涂。”

    原本悬空盘坐于半空中的藏老人猛然起身,白发飞舞,将半张白骨脸庞完全露出。

    坐在山巅的张海石猛然握紧了手中的竹杖,语气仍旧是古井无波:“你现在元气大伤,恐怕不是我的对手。”

    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笑道:“这是自然,老夫也不过是习性使然,并非真正动了杀心。”

    张海石拄着手中的竹杖缓缓起身:“我今日前来,与皂阁宗无关,更与阁下无关,请阁下放心便是。”

    藏老人呵了一声:“空口白牙,岂可为凭据?”

    张海石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藏老人号称“老人”,在江湖上辈分极高,年岁之长也是数一数二的,见过多少风浪,既见过义薄云天的生死之交,也见过自相残杀的骨肉血亲,自然是不肯轻信这些口头上的话语,仍旧盯着他:“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皂阁宗是在老夫的肩上担着,若是此例一开,那皂阁宗日后恐永无宁日。”

    张海石沉默不语。

    他不是个多事之人,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地方,再生事端。平日里,他一向以沉默寡言见长,今天已经是多说了很多话,这时便不再多言。

    可藏老人却是不依不饶,一挥大袖,凭空生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并非是血肉之躯,而是纯粹以气机显化而来。

    同样是“九阴鬼手”,在耿月的手中用出还是以手掌伤人,而在藏老人的手中,却是千变万化,信手拈来。如此手法,也可见藏老人已经处于天人无量境的最顶端,虽然尚未破境,但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抛开大剑仙李道虚不谈,当初司徒玄策还在世时,你是仅次于他的第二人。”

    “现在司徒玄策死了,你便是李道虚之下的第一人。”

    “听闻你这些年来醉生梦死,可剑道不但没有落下,反而是步步登高。”

    “今日老夫便要领教一下,看看‘海枯石烂’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到底是何等威势。”

    说罢,黑色的鬼手便要落下。

    张海石还是无动于衷。

    不是他自负到不把太玄榜第四人放在眼中,而是他已经看破了藏老人的虚实。

    如今的藏老人元气大伤,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山下寒潭之畔的中年汉子猛地抬头望去,虽然因为山高且有云雾遮挡的关系,并未看清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感知到了一道浩大气机,他不知出手之人为何而出手,不过已经隐约猜到出手之人的身份。

    皂阁宗经营此地多年,通往长生宫的进出道路都是由他们一手修建,知道这处出口并不稀奇。按照道理来说,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之后,藏老人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正道一方也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几个年轻后辈与藏老人这头老鬼斗法,人多势众从来都是正道中人的拿手好戏,他们又怎么会舍长取短?

    不过汉子为了今日之事,已经谋划多时,更是不惜赔上一颗价值连城的凤凰胆,为的就是这一刻,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不管是藏老人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人也罢,都不能让他退缩一分一毫。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瀑布,然后缓缓举起按住腰间的佩刀,拇指抵在刀锷上向上一推。

    一瞬之间,一股犹若实质的刀气漫过了方圆十里的一草一木。

    首当其冲的便是小潭。

    说是小潭,只是浅了些,其实并不算小。

    一片略显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飘落,随着微风一路飘落至水面之上,就像一叶扁舟。

    这一刻,对于这艘只有一指长短的“小舟”而言,水面上好像风雨大作,汹涌的波涛使得这片“小舟”剧烈地颠簸着,时而飞至浪尖,时而跌落低谷,又在忽然之间,狂风和暴雨掠过水面,席卷向黑沉沉的天际尽头,刚才还喧嚣不止的水面恢复了平静,“小舟”静静地随波逐流,船身轻轻摇晃着,荡漾出层层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涌去,最终了无痕迹。

    这是中年汉子推刀出鞘三寸时的气象。

    刀和剑,相同又不同,最显著的不同之处在于,剑是直的,刀有弧度,剑更适合刺,而刀更适合劈砍。说得再深一些,剑有王者气象,是君子文人,而刀是霸者,是将军武夫。用刀来施展剑术,不是不行,只是谈不上完美契合,最适合刀的还是刀法。

    在中年汉子的视线当中,瀑布后正有一道身影走来。

    于是他伸手按住刀柄,开始缓缓拔刀,从三寸到一尺,然后长刀完全出鞘。

    刀身雪亮,刀锋却是透出淡淡的冰蓝之色。

    刀名“斩魄”,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本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做什么的,是专门杀人的。

    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要达到后者的水平那就不是一般的或曰简简单单的杀人了。所以不要小觑刽子手,严格地说,刽子手也是个技术活儿,有技术高下之别。干这一行不仅仅是需要胆肥无情冷血,还要具有相当的经验和技术,当个能从事高难度杀人的刽子手那也绝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大晋末年时的辽东总督,被判处三千五百四十三刀,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

    死在此刀之下的亡魂,都是大有来头之人,更不乏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大人物。

    汉子伸出两指轻轻抹过刀锋,想着也许今天又要再多几位。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公将军

    李玄都三人来到洞口位置,这里被一道水帘给挡住了,这应该是一条水幕。

    不过三人都没有急着穿过这道水幕,因为刚才的刀气同样惊动了他们,就算是江湖的雏儿,也知道不能贸然出去。

    李玄都从腰间缓缓拔出“冷美人”,对另外两人说道:“我先出去,然后请两位为我掠阵。”

    颜飞卿和苏云?l各自拔出自己的佩剑。

    虽然他们此时只有全盛时的五六成修为,但是三人联手之下,也不容小觑。

    李玄都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出,穿过这条白练似的瀑布。

    在瀑布之外,是一汪平静的小潭,小潭的正中间位置飘着一片树叶,悠悠荡荡。

    有人从对岸一跃而出,中途略微停顿,脚尖点在树叶上借力,在水面上荡漾起层层涟漪,然后一刀直逼李玄都。

    “冷美人”与“斩魄”正面相撞,迸射开一团火花。

    然后两人分别后退,各自在水面上点出一连串涟漪。

    来人是一位不逊于耿月的武夫,甚至还要强出耿月许多。

    若是李玄都此时正值巅峰,又在用出全力的前提下,接下这一刀不难,可现在的李玄都实在是没有这个底气。

    虽然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向后退去,但是握刀的右手却是在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冷美人”。

    来人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微微一笑,再次出刀。

    李玄都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楼,勉强举起“冷美人”横在头顶,同时“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从左右两侧分别攻向来人,意图在于围魏救赵,只是不等两柄飞剑建功,汉子手中的“斩魄”就已经落在“冷美人”上面。

    一瞬间,李玄都被压得气机摇晃,原本虚踩在水面上的双脚直接踏入水中,溅起无数水花。

    在气机牵扯之下,两把飞剑顿时出现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凝滞,然后就被来人以左手直接打飞,刺入瀑布两旁的石壁之中。

    不过是交手的第二招,李玄都便被逼到了绝境之中,虽说有他元气大伤的缘故,但也可见来人的实力之高。

    好在此时的李玄都不是孤身一人,在他身后还有颜飞卿和苏云?l。

    就在来人打算出第三刀的时候,一道青色剑气穿过瀑布,翻滚如春雷阵阵,瞬间而至。

    颜飞卿不是武夫,他与真正高手对敌时,依仗的还是各种符?和“九阳离火罩”,可他仍是背着一把“青云”,就是因为“青云”比起“妙法莲华”等剑,剑气最盛,当初李玄都在还未拿回“人间世”的时候就可以伤到藏老人,完全就是依靠了“青云”之利。

    当然,与蕴含“逆天劫”剑气的“人间世”相比,“青云”可能要稍逊一筹,但是“青云”也无“逆天劫”那般伤人先伤己的弊端,更为中正平和。换而言之,“人间世”就如一匹烈马,虽然脚力出众,但是等闲之人根本不能驯服,反而还会被其所伤,可“青云”的脾性就较为温和,哪怕是身为方士的颜飞卿,也可以轻松驾驭。

    面对这道曾经伤及藏老人炼尸分身的青云剑气,来人没有继续执着于李玄都,而是直接出刀将这道剑气劈碎。

    没有任何犹豫,来人接着用出第四刀。

    不过这一刀的对象则变成了紧随剑气而至的苏云?l。

    苏云?l的剑道修为相当不俗,堪称是仅次于当年李玄都的第二人,已经将“慈航普度剑典”第四层臻至圆满,深得慈航宗的真传,只是面对这一刀,苏云?l毕竟是大战之后气力不足,剑势竟是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绽,紧接着这个破绽便被无限放大,最终变为溃败之势。

    苏云?l不得不收剑后撤,与李玄都、颜飞卿结成一个三才阵势。

    若是鼎盛期的三人,断不会如此狼狈,三人联手之下,就算是面对藏老人也有一战之力,可此时三人历经激战,已经元气大伤,而对手却是以逸待劳,在一进一出之间,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来人没有急着用出第五刀。

    三个年轻人也没有抢先出手。

    双方陷入到沉默之中,片刻后,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是青阳教的人。”

    来人没有否认,平声静气道:“在下红阳唐汉。”

    青阳教有三大总坛,天公将军掌青阳总坛,地公将军掌白阳总坛,人公将军掌红阳总坛,三位将军各自统率一路人马,并无高下之别,算是平起平坐。

    其中人公将军便是唐汉,执掌红阳总坛。

    秦汉不曾出现在太玄榜中,也不曾出现在少玄榜中,但是他却是黑白谱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名列第三位,比起位列第二十八位的耿月足足高出了四分之一的名次。

    抛开老玄榜上那些已经快超然于江湖天下之外的老神仙们,太玄榜之下的第三人,也就是天下第十三。

    这样的份量,兴许比不上藏老人,但是在藏老人元气大伤之后,已经相当重了。

    这位人公将军手提“斩魄”,淡然道:“三位都是江湖上的年轻俊彦,我也不想与三位结怨,只要三位交出尸丹,我可以放三位离去。”

    李玄都没有急着拒绝,而是问道:“空口无凭,何以为据?”

    尸丹是续命之物,但是绝对没有性命重要,在这一点上,李玄都分得很清楚,如果交出尸丹就可以保全自身,那么李玄都必然会交出去,关键就在于,如何能确保这句话是真的,在江湖上,翻脸不认人,过河就拆桥,都是常有之事。

    江湖嘛,身处其中都是江湖人,喊打喊杀就常态,境界修为高的就多杀些人,境界修为不济的就命丧他人之手,又有几个是手里干净的,所以害人之心未必要有,防人之心却万不可无。

    听到李玄都的话语之后,唐汉扯了扯嘴角,道:“无以为凭。”

    然后他递出了自己的第五刀。

    这一刀与前四刀不同,化简为繁,刀法比之那位阴阳宗明官的“太阴十三剑”还要繁复,层层叠叠的刀影瞬间席卷而至,仿佛一道由无数刀刃锋芒形成的龙汲水。

    面对这一刀,三人同时出手。

    颜飞卿勉力催动“九阳离火罩”,化出九条火龙,只可惜这九条火龙比起他鼎盛之时,要衰弱许多,倒像是九条火蛇。

    苏云?l用出“千剑观音”,不过比起“一剑大势至”时的数百剑,此时只有寥寥不足百剑。

    至于李玄都,他现在连“人间世”和“白骨妙华尊”都无法动用,两柄飞剑也被打飞,只有手中的“冷美人”,不过他也不是离了这些身外之物便没了一战之力,直接用出“六灭一念剑”。

    无形无相无质的“六灭一念剑”后发而先至。

    对于唐汉这等大宗师而言,只是让他有了那么一丝停顿,不过这一丝停顿便让颜飞卿和苏云?l抓住时机,两人合力之下,瞬间破去唐汉的这一刀。

    只见漫天刀影骤然消散,无数白色细密水雾升腾而起。

    待到水雾散去,现出唐汉的身影,此时他的身上多出了几道剑痕和些许焦黑痕迹。

    不过他也不动怒,只是随手撕扯下身上的外衫,露出其下的青色甲胄。

    刚才三人合力虽然破去了他的一刀,但也就仅止于此了,远远谈不上伤他,顶多是让他再多费几刀的功夫而已。

    他举起手中“斩魄”,扯了扯嘴角,准备出第六刀。

    这一刀下去,这三位当世俊彦之中,恐怕就要有一人自此离开人世。

    虽然这些年轻人都有极大的来头和靠山,但这些靠山也并不能在江湖上只手遮天,否则还谈什么正邪大战,既然无法只手遮天,那其他人就有生存下去的余地。

    所以这些年轻人的身份不能阻止他出刀。

    正一宗掌教不能,慈航宗的仙子不能,紫府剑仙也不能。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太玄第六

    这一刀终究还是没能用出,因为有一名老者从天飘然而落。

    这名老者相貌普通,衣着也并无出奇之处,更没有佩戴兵刃,只是在手中握了一根竹杖。

    可就是这一根竹杖,在此时此地的分量之重,远远超过了“青云”、“妙法莲华”两剑。

    因为来人是“海枯石烂”张海石,在太玄榜上高居第六,尚要高于悟真一筹。

    太玄榜的名头很大,但是因为榜上之人经常变动的缘故,也不是所有江湖人都能对榜上之人如数家珍。有些名气很大,人人皆知,比如“天刀”秦清和“血刀”宁忆,还有清微宗宗主和藏老人。也有名气并不大的,甚至常年不在江湖上行走,许多人仅仅是知道一个名字而已,张海石便是此类人物的代表之一。

    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张海石就极少在江湖上露面,以至于江湖中的新人都很少知道此人,更不知道“海枯石烂”四字意味着什么。

    其实不要说寻常的江湖人士,就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中的年轻弟子们,对于这位避世多年的太玄榜第六人也知之不详,只知道这位太玄榜第六人经常会喝酒喝得烂醉,对于寻常人来说,练武炼气一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可张海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醉生梦死之中仍旧高歌猛进,让人想不明白。

    先前藏老人的确是出手了,但是并未建功。

    毕竟第四和第六的差距真的不大,最多是胜负的差距,远不到生死的差距,而藏老人经历连番变故之后,损失两大化身和“白骨玄妙尊”,又因催动血迹大阵而元气大伤,如何能胜全盛时的张海石?

    两人只是略一交手,藏老人便十分干脆地收手退让,张海石也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他并非是冲着藏老人而来,所以也未过多纠缠,而是直接从山巅上飘落,拦在唐汉的面前。

    唐汉作为已经站在江湖顶尖位置的一小撮人,自然知晓诸多江湖密事,对于眼前这位老人,只是看到他手中那根竹杖,便已经有所猜测。

    于是他沉默了,手中端着“斩魄”,却迟迟未能递出那一刀。

    天下第十三对上天下第六,胜负几何?

    他没有把握,黑白谱和太玄榜之间有道槛,门槛内外是两重天地。

    如果换成他的兄长,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的天公将军唐周,可能已经出刀,因为第六和第八之间的差距,就像第四到第六之间的差距,只是胜负之分,而非生死之分。

    只是他距离兄长尚有极大的差距,又如何与这位天下第六相比。

    张海石虽然年迈,但还是腰杆笔直,除了花白的头发和已经生出皱纹的面庞,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老人,他望着身披甲胄的唐汉,缓缓开口道:“你就是唐汉?四年前,我在帝京见过你大哥唐周,是个爽利人。”

    唐汉笑了笑:“我们兄弟三人,二哥功于谋略,是军师之才,我大哥为人豪迈,是个帅才,唯有我这个做三弟的,没有两位兄长的本事,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小卒子。”

    “小卒子。”张海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对,小卒子。”唐汉深深地望着张海石,缓缓道:“过了河便不能回头的过河卒。”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横于身前:“好一个过河卒,好一个不能回头。”

    唐汉平声静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过河也不能后退。”

    张海石叹了口气,道:“过河卒不能回头不假,可过了河之后却能左右移动,今天的事情,你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绕一下道?毕竟行走江湖,也要讲究一个人情世故,今天你让我三尺,明天我便让你一丈,唐将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道理。”唐汉微微点头:“既然前辈都如此说了,那我……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话间,唐汉将手中的“斩魄”收回腰间鞘中,然后开始一步步向后退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脚下水面一杵,就这么望着唐汉。

    就在唐汉马上就要退出水潭范围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猛地握住自己腰间的“斩魄”,再次拔刀。

    这一次,拔刀即是出刀,出刀即是杀招。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一刀直奔李玄都而去。

    他赌尸丹就在李玄都的身上。

    他猜对了,尸丹的确在李玄都的身上,可他赌错了一点,那就是张海石与李玄都的关系。

    张海石此番前来,别人都可以不管,无论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也好,还是慈航宗的苏云?l也罢,在他看来,都比不过李玄都。

    再者说了,唐汉这点出其不意的小把戏也没能骗过他去。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出手了。

    在老人身前水面上骤然荡漾起层层涟漪,就像一脚踩入水中。

    下一刻,老人已经出现在唐汉出刀的必经之路上,以手中的竹杖率先递出一招,也不知应该算是枪法棍法,还是应该算作剑法。

    竹杖瞬间破开唐汉的刀势,然后刺碎唐汉的铁甲,穿透他的身体,然后张海石握住竹杖猛然提起,将唐汉整个人给举起悬空。

    不过唐汉对此早有预料,不退反进,被竹杖刺穿的身形沿着竹杖下滑,手中“斩魄”直直劈向张海石的面门。

    张海石直接伸手按住这一刀,任凭其刀芒璀璨凌厉,却不能伤到他的手掌分毫。

    没什么玄妙机巧,一力降十会而已。

    张海石望着近在咫尺的唐汉,道:“唐将军,又何苦如此?”

    唐汉轻轻一抿嘴,没有说话,身形向上飞起,脱离刺穿自己的竹杖,不顾胸口位置的伤势,又出一刀。

    张海石伸手一分竹杖,竹中藏剑。

    然后老人手持这柄竹中剑,似乎没有蕴藏太多讲究,就是简简单单一剑,直接迎向这一刀。

    两股磅礴的天人境气机轰然相撞,天地之间骤然响起黄钟大吕之音。

    转瞬之间,在刀剑相撞之后,身随刀走的唐汉被张海石一掌拍中额头,身形猛然后仰,然后双脚立地尺余,倒飞出去二十丈远。

    唐汉的双脚落地之后,甚至没有等到完全卸去这一剑的余势,脚下一顿,身形一掠而起,又出一刀。

    张海石的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两人在半空中相遇,张海石以右手中的竹中剑抵住唐汉的“斩魄”,使其锋芒还未完全绽放就被彻底压制,然后左手破开重重气机,扼住了唐汉的脖子,重重一扯。

    唐汉的身形从半空坠落,狠狠砸入地面。

    好似天外飞石坠落大地。

    一声闷雷,让人心神随之一起震动。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丈余之深的碗形大坑。

    不过唐汉身为天人境大宗师,其顽强要远远超出一众归真境宗师,在片刻之后,竟是从坑底一跃而出,再次横刀身前。

    只是不等他开口,同样不乐意浪费口舌的张海石御剑如御风,瞬息而至。

    张海石的出剑实在太快了,以至于唐汉都未能来得及反应做出防备。

    这一剑撞在唐汉的身上,仿佛是钟槌狠狠落在大钟之上,浩荡钟声骤然响彻山间,如有实质的音浪扫过,草木尽皆俯首低头。

    唐汉直接倒飞出去,在数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一路上不知撞毁了多少树木,最终是撞在一棵四人合抱之粗的大树上,直接将树干拦腰折断,这才得以停下。

    张海石不去看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唐汉,将竹中剑收回鞘中,转身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拱手行礼道:“二师兄。”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欠下酒钱

    李玄都曾经说过,他的师父收了六名入室嫡传弟子,他排行第四,大师兄早亡,与排名第三的师兄不合,与排行第二的师兄亲厚,曾经与他大打出手的陆雁冰是他的五师妹,还有一位天资极为出众的小师弟,有望成为第二位紫府剑仙。

    在正道十二宗中,有一场“四六之争”,而在李玄都的师门内部,也有一场极为隐晦的“三四之争”,说的就是他与三师兄争夺宗主之位,本来李玄都是占据了极大的优势,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惜在那场帝京之变中,满盘皆输。

    至于他这位二师兄,本来在大师兄死后,二师兄才是最合适的宗主人选,其中内幕,李玄都知之不多,只是听师门中的一些老人隐晦提起过,早在他们这批人入门之前,二师兄就已经不怎么管事,唯一的爱好便是喝酒,可一身修为境界却没有落下,反而步步登高,“海枯石烂”这个称号就是在那个时候得来的,待到他们几人入门,说是师兄,其实可以算是半个师父,这才开始戒酒,不过说是戒酒,只是单数日不喝,双数日仍旧是酩酊大醉。

    细细算来,今日刚好是单数日。

    颜飞卿和苏云?l虽然不曾亲眼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太玄榜第六人,但也是久闻大名,此时也上前见礼道:“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讨厌麻烦,所以很少与人应酬往来,但是只要不得不应酬,那他也绝不会摆出一张臭脸,不想做是一回事,可只要做了,那便力求做到更好。

    故而张海石面对两位可以算是晚辈的同辈人,先是还礼,然后语气温和道:“颜师弟和苏师妹有礼了。”

    江湖上常常有此类事情,分明是年纪相差极大,可偏偏是同一辈人,双方再收弟子,各自弟子之间的年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会出现几岁稚童反而是古稀老翁师叔的奇观。

    就在几人见礼的时候,唐汉又缓缓走了出来,手中提刀,盔甲上满是灰尘,在胸口位置更是被撕裂出一道口子,可见其下的血肉模糊。

    不得不说天人境大宗师的体魄之坚韧,如此伤势仍旧不算致命。

    此时在唐汉身后还跟着他的众多属下,个个都是如临大敌,其中就有曾经败在李玄都手下的浮云和飞燕。

    唐汉抬手示意众多属下止步,并将手中的“斩魄”随手刺入身旁地面,然后独自一人上前,平静道:“在下不曾小觑张先生,却高估了自己,今日输得心服口服。”

    张海石手拄竹杖,道:“就算你小觑了老朽,也无甚紧要。老朽早已过了争勇斗狠的年纪,得过且过罢了。”

    唐汉点了点头,道:“方才张先生让在下绕道而行,可在下还是想再问一句,张先生此来有何指教。”

    张海石道:“谈不上指教,是受一位前辈所托,来接应一下这些师弟师妹,毕竟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老朽此举也不算越界,更是合乎规矩。”

    老人着重咬重了“规矩”二字。

    唐汉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张海石接着不疾不徐道:“老朽不是来抖搂威风的,但也不是没火气的泥菩萨,这样吧,只要唐将军肯就此退去,我看在令兄的面子上,可以既往不咎。”

    就在此时,又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身着白色斩衰丧服,满头白发,却是先前与张海石对峙的藏老人。

    谁也没有料到,原本只是看似寻常的太阴尸出世之事,到最后不仅仅引出了黑白谱上的各路高手,就连太玄榜上的高人们也被惊动了。到如今为止,已经陆续出现了三位登顶太玄榜之人,分别是排名第四的“大悲真人”藏老人、排名第六的“海枯石烂”张海石,以及排名第七的“金身罗汉”悟真。

    尤其是高居第四的藏老人,可谓是举足轻重,因为他不仅仅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还代表了整个皂阁宗。当然,藏老人被称作“大悲真人”,并不在朝廷册封的五位真人之列,只是因为他长年身着一身发丧出殡时才会穿的斩衰丧服,所以才得了这个江湖绰号。

    毕竟这里是北邙山的地界,距离皂阁宗的山门极近,所以就算藏老人现在大伤元气,皂阁宗也伤亡惨重,张海石仍旧愿意让藏老人三分。

    藏老人没有急着开口说话,而是望向了张海石身后的三个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森冷道:“实是想不到,‘阿修罗’竟然陨于你们三人之手,按照道理而言,本座不能放任你们离开北邙山,不过只要你们交出尸丹,本座可以不插手此事,任凭你们安然离去。”

    只要尸丹还在,那么总有一日,他可以重新挖开长生宫,取回太阴尸的躯壳,重塑‘阿修罗’。

    说话间,藏老人的视线望向了李玄都。

    唐汉的目光也落在李玄都的身上。

    即使是张海石也望向李玄都,不过只是询问而已。

    唐汉开口道:“只要李公子愿意交出尸丹,就算我青阳教上下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日后李公子若是有差遣的地方,定当不辞辛劳。”

    青阳教,不仅仅是一个红阳总坛,而是囊括了红阳、白阳、青阳三大总坛在内,其势力之大,更甚于寻常宗门,而且弟子数量之多,几乎可以与无道宗这等庞然大物相比。

    如果是青阳教的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很重了,必然要比宫官的许诺更重。

    只是李玄都并不想要接受这个提议,这就像做买卖,一方是信誉极佳的老字号,一方是这两年刚刚发迹的新字号,在不知深浅的情形下,就算新字号给的价格更高一点,为了稳妥起见,李玄都还是更倾向于更为可靠的老字号。如果新字号打算赖账,那么不管他给出的价格有多高,说到底都是一场空而已。

    至于藏老人的威逼,李玄都并不太放在心上,因为经过北芒县城和长生宫的两战之后,皂阁宗和藏老人一样元气大伤,而且在距离此地不远处,还有数百名正道人士,就在刚才张海石出手的时候,苏云?l和颜飞卿已经分别捏碎了个各自手中的“子符”,并发出了传讯灵符。

    用不了多久,大队人马便会赶到,而且李玄都也不认为堂堂太玄榜第七人的悟真会死在地下,他们能找到出路,当时正在殿外的悟真未必就不能,若是拖到悟真脱困而出,张海石和悟真两人联手之下,反而是藏老人要开始思考自保之道了。

    想通了这一点,李玄都便不会被藏老人的虚张声势吓住,

    李玄都望向张海石,笑问道:“二师兄,最近可还喝酒?”

    “自然是要喝的,人生若无酒,那可太无趣了。”张海石漫不经心道:“对了,你留在我这儿的一千太平钱被我暂时借用了,我在岛上建了个占地三十亩的酒窖,又买了一批上等的竹叶青贮存其中,足够我喝上三十年。”

    李玄都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更不会生气,只是轻轻说道:“师兄花了我的钱,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张海石看了眼藏老人和唐汉,淡笑道:“师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抬起手,衣袖稍稍下滑,露出腕上的“十八楼”,笑道:“那颗尸丹就在我的‘十八楼’中,可我不想交出去。”

    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杵,震得潭水激起滚滚波浪,飞溅开来的水珠又在半空中直接被浩荡气机震碎成齑粉,笑道:“不管你今日行何事,我都保你安然无恙,如何?”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双方对峙

    李玄都回应了一个“好”字。

    张海石将手中竹杖一横,笑道:“我师弟说了,他不想交出尸丹,我这个做师兄的,自然是要向着自家师弟,不知两位意下如何?赞成,还是反对?”

    唐汉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无力再争,不管如何不甘,也只能作罢。

    藏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心知现在的自己决然不是张海石的对手,但又不甘心如此退去。事情走到这一步,就像商人做买卖,赔是必然之事,不过赔多赔少还不一定,若是能拿回尸丹,便能稍稍挽回一些本钱,若是拿不回尸丹,那才是血本无归。

    藏老人在犹豫,是否要行险一搏,毕竟这里还是北邙山的地界,还在皂阁宗的势力范围之内,皂阁宗也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要拼上血本搏上一搏,也不是不能。

    关键是值不值?

    江湖上从不缺乏冒险之事,关键不在于冒险本身,而在于为之冒险的富贵够不够大,只要够大,别说九死一生,就是九十九死,也有人愿意尝试。

    藏老人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选择殊死一搏,不过也不打算就此退去,说道:“张海石,方才与你交手一次,是老夫输了一筹,不甚尽兴,老夫还想要再领教一下。”

    张海石点了点头,一手握住竹杖的中段位置,一手握住竹杖的上端,缓缓一拔,再次抽出那把竹中剑,剑身比起寻常长剑要细上许多,就像一截竹枝,此剑名为“竹节”。

    下一刻,两人拔地而起,直往九天之上。

    同于先前那次点到即止的交手,这次雷声大雨点更大。

    身材高大的藏老人一身斩衰丧服猎猎作响,眼神冷冽,一挥大袖便是黑气遮天,天地昏暗,云遮雾绕,其中又有鬼影隐隐,阴风怒号。

    张海石面无表情,只是一剑向前刺出。

    这一剑一分为二,剑气横生蜿蜒,一阴一阳两股剑气在剑身上环绕成龙卷之状,继而周围有游散剑气如波纹,最后不见“竹节”本身,只见剑气蜿蜒如双龙戏珠。

    两道剑气瞬间撕裂开重重黑雾,在藏老人面前不足三丈时合作一道,剑气磅礴冲天。

    藏老人虽然元气大伤,但毕竟还是天下第四人,自负到不闪不避,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按住这条仿佛长龙的剑气的“头颅”,一瞬之间袖口尽碎,满头白发猛地向后胡乱飘拂,仿佛是于一条真正的蛟龙角力。

    这一剑气尽之后,张海石一剑横扫,如执笔挥毫泼墨,足足有三百六十五道剑气激射。

    藏老人猛提一口气机,负手立于空中,任凭这三百六十道剑气层层蜂拥激射,在身前三尺处仿佛生出一道竖立的湖面,荡漾起无数涟漪,剑气悉数炸裂,烟消云散。

    张海石也不着急,只是出剑而已,又是三百六十五道剑气,破开藏老人身前的湖面,逼近其身前半尺之内,直接与斩衰丧服上浮现出的黑雾交锋,嗤嗤作响,其中又夹杂有无数冤魂哀嚎之声,刺人耳膜,乱人心神。

    藏老人连续挡下七百三十道剑气之后,望向张海石,阴沉笑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有些意思,不过演化三百六十五周天之数已经是极致,如今都已经被我悉数挡下,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用出便是。”

    张海石悠悠道:“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便是我接下来一剑的真意。”

    藏老人淡然道:“不必故作玄虚,本座全都接着就是。”

    张海石洒然一笑,递剑而出,接下来的一幕谈不上如何摧城拔岳声势浩大,只是轻飘飘的一剑,老人持剑随风飘荡,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身形飘忽不定,剑势散而无神,半点也不像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应有的表现。

    不过这一剑虽然杂乱,但是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便已经老到藏老人的眼前。世人练剑,就像写字,一开始都要讲究“端正”二字,一笔一划,一撇一捺,不得有半分马虎,可这位屈指可数的剑道大宗师张海石却是完全反其道行之,犹如书圣泼墨书狂草,兴之所至,便是剑之所及,没有固定剑式,就这么一路凌乱地逼近藏老人身前。

    藏老人皱起眉头,一掌拍出,席卷起万千鬼魅嚎哭惨叫之声,好似阴域冥府,魔音灌耳,惑人心神。

    可张海石却是丝毫不为所乱,反而是在歪歪斜斜之间,看似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掌,脚步凌空踏虚,点出一连串涟漪之后,一剑穿过藏老人的咽喉。

    藏老人伤而不死,甚至连重伤也谈不上,张口吐出一股黑气,黑气化作一张足有磨盘大小的恶鬼面庞,恶鬼再度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近在咫尺的张海石一口吞去。

    张海石向后一倒,躲开鬼面的同时顺势从藏老人的咽喉中抽出长剑,然后身形一旋,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枯叶,围绕着藏老人不断盘旋,一时间两人周围剑气纵横,如云雾蒸腾,又似大潮涌动,让人目不暇接。

    地上观战的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不由得在心底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境大宗师。

    就在此时,在唐汉身后传来细密的脚步声。

    无数青阳教的教徒正往这边赶来,这些教众行走之间,隐隐暗合战阵之道,训练有素,不似江湖中人,倒像是军伍中人。这次唐汉密谋此事,本来为了力求隐秘,这才没有调动大部队,现在既然已经败露,那便无所谓了。

    不过紧接着,从另外一个方向也传来破空声响,却是一众正道高手正朝这边迅速赶来,修为高的脚程便快些,修为低的就跟在后头,整个队伍拉成了一条长龙,不过这幅数百人一同在山林之间兔起鹘落的壮观场景,确实罕见,而且壮观。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两派人马便来到这座小潭之畔,分别聚拢在自家头领的身后,虽然因为有两位天人境大宗师正在交手的缘故,不敢造次,但也隐隐成对峙之势。

    一股好似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气氛弥漫开来,尤其是正道中人,本来与皂阁宗一番大战之后,损伤颇多,几位领头之人又差点被活埋在地底下,现在好不容易转危为安,又冒出一伙青阳教的妖人来浑水摸鱼,大家都是老江湖了,自然知道这些青阳教中人打的什么心思,无外乎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心思更让正道中人恼怒,眼看着现在又来了一位正道高人,于是众人胆气愈壮,已经有好些人摩拳擦掌,就等颜掌教和苏仙子一声令下,便要再来一场斩妖除邪。

    一方胆气极壮,另一方就难免相形见绌,青阳教众人相较于正道中人的蠢蠢欲动,则是以戒备为主,如临大敌。

    唐汉见此情景,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可心情却是愈发灰暗,藏老人在元气大伤的情形下显然不会是张海石的对手,而颜飞卿等人也不是孤身一人,眼看着正道中人越来越多,其中又有陆夫人和南柯子这些积年归真境高手,再加上他被张海石打成不轻的伤势,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去争夺尸丹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炸雷,无数竹叶状的剑气四散而落,刺入周围山峰之中,轰然响声之中,烟尘四起,乱石激射,然后就见一阵黑风卷着滚滚黑云从天幕上迅速退去。

    唐汉的脸色一白,知道这是藏老人败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胜负已分

    胜败乃兵家常事,对于江湖中人来说,也是如此。今天败了,争取明日再赢回来便是,所以活着才是第一要事。藏老人在败了之后,直接退往皂阁宗的山门,在那里有皂阁宗完善了近百年的“三炼”大阵,远非北芒县城中的三座临时阵法可比。

    唐汉也是作如此想,在藏老人败退之后,萌生退意。

    就在此时,张海石从天而落,落地无声,手中的“竹节”也重新变为了一把竹杖。

    老人握着这根竹杖,就如三尺青锋重归鞘中,收敛起所有的锋芒,从威势赫赫的天下第六人重新变回那个懒散老人。

    其实李玄都在许多时候很羡慕这位二师兄,万事不挂怀,爱也悠悠,恨也悠悠,哪管什么天下分合,哪管什么正邪之争,与我何干?

    当然,许多时候,还是有些关系的,尤其是需要这位二师兄出来收拾烂摊子的时候。其实早在四年之前,李玄都在帝京城头,是真正有了死战之心,也有决然之意,只是在最后关头,被这位二师兄强行带走,那是二师兄上一次踏足江湖,在其后的四年之间,他便在江湖上杳然无痕。

    他就像一个隐士,无力改变这个世道,也不想改变这个世道,独自一人采菊东篱,自得其乐。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一个很少发脾气的人,更像是许多人口中的老实人,没本事的老实人会任人欺凌,可有本事的老实人一旦发怒,便会血溅三步。

    很多年前的那场惨剧已经说明。

    张海石望向唐汉,明知故问道:“唐将军,摆出如此大阵仗,是要做什么?”

    唐汉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在下现在就走。”

    张海石笑了笑:“这就对了,老朽今日能化解一场干戈,也是为江湖做了一桩善事。”

    唐汉带着自己的人如退潮一般离去,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

    张海石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语气温和地打着商量:“四师弟,咱们借一步说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对颜飞卿和苏云?l道:“失陪。”

    颜飞卿微笑道:“紫府兄自便就是。”

    师兄弟二人并肩往不远处的静谧树林行去。

    所有正道中人都怀着敬畏望着两人的背影,尤其是那位老人,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看刚才出手的威势,是天人境大宗师无疑了。

    场间一片安静,只听得瀑布轰隆声响。

    过了片刻,苏云?l缓缓道:“这位张先生只是排行第二而已,李元婴排行第三,李紫府排行第四,陆雁冰排行第五,据说还有一个天资根骨不逊于李紫府的六师弟,若是李紫府没有坠境,若是他们的大师兄还在人世,如今的江湖会是怎样?”

    颜飞卿叹道:“一家独大。”

    苏云?l眼神有些晦暗:“不得不说,以教徒弟的本事而言,老前辈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颜飞卿平静道:“如果张师兄没有经历那些变故,那么今日也该在太玄榜上有名。”

    这里的张师兄,指的自然就是张鸾山,本该将天师之位和正一宗掌教之位一并收入囊中。

    不管以后未来的世道如何,当下这个世道,还是男尊女卑,讲究一个在家从父,而出嫁从夫,虽然苏云?l不是寻常女子,但有些时候也不得不顾及世俗看法,所以她哪怕不赞同颜飞卿的看法,也很少当面反驳,不过这一次她却破天荒地反驳道:“那如果司徒玄策没有早亡呢?以他的资质,是否已经触碰到了老玄榜的门槛?”

    颜飞卿沉默了。

    还有一些话,苏云?l没有说出口。不去提张鸾山的坠境,就说司徒玄策的死因,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众说纷纭,可真就那么干净吗?会不会是各方势力害怕又出现第二个皂阁宗,然后在暗中联手将其提前扼杀?

    想到这儿,苏云?l喃喃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时候,张海石和李玄都二人已经来到林中,与众人相距数十丈,张海石将手中的竹杖往地上一立,设下一道禁制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树墩,道:“坐下说话。”

    李玄都乖乖坐下。

    张海石却没有坐下,负手而立,就像是个准备开始唠叨的私塾先生。

    师兄弟二人对视片刻之后,张海石叹息一声:“人中龙凤,放在哪里都是龙凤,不会变成泥鳅和麻雀,我是真的没想到,你都跌成个抱丹境了,还能重新爬起来,还能在江湖上搅风搅雨。”

    李玄都摇头道:“师兄过奖了。”

    “我这是夸奖吗?”张海石瞪眼道:“从小到大,你就知道惹祸,每次闯完祸,都要我给你收拾烂摊子,自从四年前你坠境之后,我还以为终于能清静一些,也确实让我清静了四年,现在又固态萌发。”

    李玄都叹道:“师兄,圣人言家国天下……”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张海石已经摆手打断道:“师兄我是道家之人,讲究一个清静无为,与儒家不沾边,你就莫要给师兄讲这些大道理了,师兄不乐意听,也听不进去。”

    李玄都叹息一声,转而问道:“师兄,这么大的北邙山,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会从这里出来?”

    张海石直接了当道:“这是大天师的安排,也是大天师让我来的,他毕竟是正道盟主,我总不能连大天师的面子都不给。至于大天师是如何知晓此地的,早年的时候,甚至还在皂阁宗之前,大天师曾经深入长生宫中,从中取出了《太上丹经》,所以他对于其中的布局极为熟悉,按照大天师的预料,你们本应该是沿着这条位于瀑布后的路径进入长生宫,却没想到你们在误打误撞之下寻到了另外一条已经废弃多年的通道,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无事就好。”

    李玄都苦笑无言。

    张海石望着李玄都的眼睛,笑问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奉了师命才来到这里?”

    李玄都的表情微微一滞,笑了笑,有些勉强。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头子是什么性情,你应该知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李玄都闭上双眼,吐了一口浊气,喃喃道:“我知道。”

    张海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道:“那你也该知道老三的态度。”

    李玄都脸上的苦笑渐渐淡去,睁开双眼,平静道:“我也知道。”

    张海石轻叹一声:“知道就好。我提醒你一句,现在他才是宗主,真要论起规矩,你也好,我也罢,都要被他压得死死的。”

    李玄都反问道:“二师兄你是守规矩的人吗?再者说了,他想要摆一摆宗主的架子,还要看师父他老人家愿不愿意。”

    张海石似是对这位师弟出口的话语早有预料,连被噎一下的步骤都省了,直接一个板栗敲在李玄都的头上这便是他让李玄都坐着说话的用意了,否则以两人的身高而言,还真不好敲。

    然后他方才说道:“打你这一下不是因为你说错话,而是因为你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又用了你那个劳什子的‘借势法’,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是歪门邪道,早晚你要自食其果。”

    李玄都苦笑一声:“可如果不用,师兄未必还能见到我。”

    张海石闻言之后,也不由叹息一声:“不说这些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你如果要回家见老头子,最好选在明年开春的时候,那时候老三会去帝京,不在家里。”

    李玄都从树墩上起身,抱拳道:“谢过师兄提点。”

第一百一十九章 老头子

    老头子,说的是张海石和李玄都的授业恩师。

    其实他们这些做弟子的,对于师父有四个不同的称呼,用于不同的场合。

    第一个是“师父”,面对师父时,都以此称呼称之。第二个便是“老头子”或“老爷子”,私底下与亲近之人交谈时,以此称呼,不过很多时候只有张海石一人敢于如此胆大妄为,也许还要加上那位早亡的大师兄司徒玄策。第三个是“师尊”,用于严肃场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第四个则是“老宗主”,用于与其他不甚亲近之人交谈,或是用于对普通弟子的训话。

    而他们这些自小就在师门之人,习惯把师门称呼为家里。

    张海石将刺入地面的竹杖拔出,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习惯这种一板一眼的说教,我们还是边走边说。”

    师兄弟两人改为并肩而行。

    李玄都说道:“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师兄。”

    手握竹杖的张海石说道:“没什么稀奇,老头子信奉帝王心术,总要搞一个平衡之道,有一就要有二,有左就要有右,有阴就要有阳,你现在的这个位置,我以前也待过,以己推人,很容易就能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也能猜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乎知道李玄都要问什么,张海石露出一个温和笑意,缓缓说道:“你不用管我怎么想的,因为我没对于你的那套说辞没什么兴趣,对于老三的那套说辞同样没有兴趣,关键是老头子他怎么想,毕竟咱们这个家,他才是大家长,只要他肯点头,就算别人都不同意,这事也算成了,若是他不肯点头,就算其他人都同意,这事也万万成不了。”

    李玄都长叹道:“帝王心术,好一个帝王心术,都说天威难测,放在这儿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海石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后背:“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叹气。年轻人嘛,就是要有些朝气才好。”

    李玄都摇头苦笑。人在经历了生死一线之间和大起大落之后,心态便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身体可以返老还童,心境想要年轻,那可就难了。

    李玄都缓缓道:“四年之前,我在相府与张白月告别时,我对她说:‘死并非不足惧,亦并非不足惜,奈何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我只能拼死一搏,毫无其他办法。’她问我:‘可你这么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反问她:‘你听过一句诗吗,叫做‘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她笑着说听过,然后对我说:‘君若死,我亦不独活。’二师兄,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应该死在帝京城中,是你把我从帝京城中带走,救了我一命,我说此话,没有半分怨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现在活着,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活着,肩上还担别人的那一份,否则我何须与旁人虚以为蛇,又何须违心做事。”

    这次变成张海石长叹一声。

    张海石仅就容貌气态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在他身上也没有男子如酒越老越有味道的说法,人过半百,就像无数个这般年纪的老人一般,脾气温和,又难免唠唠叨叨,甚至是锣拢?挥邪敕滞?稀s绕涫窃谒?怀鼋5氖焙颍??遣幌陨讲宦┧??佃惫檎妗@钚?荚?牍?馕欢?π衷谀昵嵋馄?绶6笔呛蔚茸颂??氡匾彩欠婷1芈吨?耍?上?惫庖资湃艘桌希?站渴强床患?恕?/p>

    张海石转开话题,问道:“你们在长生宫中都经历了什么?”

    李玄都便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从初入北邙山救下南柯子说到两人从青阳教的手中夺得凤凰胆,从太平客栈遇到陆夫人和苏云姣说到在关雀客栈中与苏云?l相会,又从北芒县城中皂阁宗布置“三炼大阵”说到召集正道群雄兵发北邙,直至入了长生宫与皂阁宗全面开战以及藏老人以血迹大阵祭炼“阿修罗”之事。

    前面的种种,张海石都无动于衷,即便是听到了皂阁宗的养尸地,也不曾皱一下眉毛,唯独听到李玄都说起“阿修罗”之事后,脸色才微微变化。

    张海石看着李玄都说道:“没想到藏老人的野心如此之大,若是真让他把此事做成了,皂阁宗凭空多出一个相当于天人造化境的‘阿修罗王’,那可就不太善了。不过说得难听一些,现在的皂阁宗就是一条被拴上了狗链的疯狗,链子的另一端握在阴阳宗的手中,不用我们正道中人出手,那位地气宗师也决不会放任皂阁宗如此行事。”

    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终于确认了自己先前的诸多猜想,这次的皂阁宗变故,果然引出了正邪两道的幕后人物,老天师和地师必定是达成某种默契,使得皂阁宗非但没有绝命反扑,反而是畏畏缩缩,看来皂阁宗此番行事,也有背着阴阳宗自谋发展的意思,这才犯了阴阳宗的忌讳。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师兄先前击败藏老人的那一剑,似乎不是师父所传,师父也绝不会有这种剑意,看来是师兄妙手偶得之了,说来听听。”

    提及此剑,张海石不由好生得意,道:“这些年清闲时,我偶尔会翻看几本书。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光,化为荧而耀采于夏月。这句话是我从书上读来的,其中意味不错,恰逢我那天一夜无眠,站在坐忘崖上,吹了一早上的晨风,又观旭日东升,明月暗隐,触类旁通,于是有了这一剑。”

    李玄都点头道:“能够自创剑招,说明师兄的剑道境界已经大成,欠缺的就是一点灵光,若是没有根基,便是机缘送到眼前也抓不住,可见悟出这一剑乃是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之事。”

    张海石被李玄都奉承一番之后,心情大好,道:“师弟想不想学这一剑?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问道:“这一剑取何名字?”

    张海石道:“还没想好。”

    李玄都笑道:“那就等想好名字再教给我。”

    张海石笑了笑:“也好,等我将这一剑全部完善之后,再传给你。我这辈子是不打算收徒弟了,等你日后收个弟子,再将此剑传给他,也不算失传,人过留痕,算是我这一辈子没白在这世上走一遭。对了,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没有隐瞒,坦然道:“就算有凤凰胆,想要胜过那具太阴尸所化的‘阿修罗’也是太过勉强,所以不得不用出各种拼命的法门,这会儿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都不好受,不过服用了颜玄机的一颗‘紫阳丹’,还能扛得住。”

    张海石知道“紫阳丹”的功效,点头道:“既然你没有大碍,那我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看了眼天色,道:“知道你与那对年轻男女还有许多事情要谈,我也不去干涉打扰了,我只是最后再嘱咐你一句,事前要三思,可一旦决定了,那就不要拖泥带水。”

    李玄都点头道:“记下了。”

    张海石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就要过年了,如今家里一派乌烟瘴气,我也不乐意过去掺合,都说少不入蜀,老不出蜀,所以今年我打算去蜀州一趟,拜访几个故友,顺带再处理一些积攒了许多时日的杂事,明年开春的时候未必能赶回来,你回家的时候,自己多留心吧。”

    说罢,张海石拄着竹杖,飘然远去,同时有吟诗之声传来。

    “莫道幽人一事无,闲中尽有静工夫。闭门清昼读书罢,拔剑当空气云错。”

第一百二十章 庆功宴

    在张海石离开之后不久,地下又传来轰隆隆响声,应该是山体开始第二次塌陷,大概率是那处以符?为支撑的养尸地,在符?气机耗尽之后,支撑不住山体垮塌的重量,开始崩塌。

    不过也就在此时,有一道金光从瀑布后激射出来。

    颜飞卿和苏云?l立刻迎了上去:“悟真大师!”

    来人正是迟迟不见踪影的悟真,原来他在山体开始垮塌的时候,便立刻向外退去。就连铜甲尸都能强行破开长生宫的穹顶,悟真又如何不能,先前只是不愿而已,他直接以“金刚神力”破墙而出之后,沿着来时之路向外冲去,虽然沿途有些地方已经垮塌堵塞,对于寻常人来说便是绝境,可对于这位太玄榜第七的“金身罗汉”而言,却算不得什么,那些坚硬的岩石,只是轻轻一掌变彻底化作齑粉,不过比起动用了“乾坤挪移符”的李玄都一行人还是稍慢一点,待到他冲至养尸地的时候,李玄都等人早已经离去,所以直到现在他才从脱困而出。

    悟真双手合十,与几人见礼,这时候一直与陆夫人等人同行的空定也来到悟真身后,对于众人合十行礼。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几位施主,相聚即是有缘,不过缘来缘聚,缘去缘散,如今此番事了,贫僧也该离去了。”

    苏云?l上前一步,同样双手合十行礼道:“这次有劳大师,若是大师日后有差遣之事,晚辈定当尽力而为。”

    悟真微微一笑,带着弟子空定飘然离去。

    在悟真离开之后,便只剩下李玄都几人,各自对视一眼之后,都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次虽有伤亡,但没有酿成大的惨剧,后续还是好的。

    这时候几位黑白谱上有名的高手也聚拢过来,有人大声提议要大办庆功宴,一众正道人士立刻轰然响应,虽说颜飞卿和李玄都考虑到有些人刚刚战死不久,对此不太赞成,但无奈这些正道群雄们盛情难却,也不好太过扫兴,只能答应下来。

    这便是江湖,有些时候,生死很重,有些时候,生死又很轻。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此地,先是在白古镇略微停留,然后去了北芒县城,不过因为此地距离皂阁宗太近的缘故,不宜久留,最终还是决定一路南返。

    回到龙门府的时候,刚好是立冬。

    龙门府乃是天下各大宗门汇聚之地,又有万象学宫坐镇,就算是藏老人,也不敢造次。

    当大部队返回龙门府的时候,先一步赶回来的正道人士已经包下了大半个明升客栈,幸而明升客栈占地够大,在后院有足够的空地,有引水入府成湖的手笔,直接在湖畔露天摆下流水席面,这种场合又岂能无酒,于是一坛一坛的美酒从地窖中搬出,放在湖岸边上,层层累叠,如同小山一般。

    都说贵人语迟,最重要的人物自然要最后登场,包括李玄都在内,颜飞卿、苏云?l、陆夫人、南柯子、苏云姣以及一众黑白谱上有名的高人在最后才姗姗来迟,刚拐进客栈门前的长街,就已经有正道人士在路口恭候大驾,然后有客栈的管事在前面引路,也不走正门,而是从一扇平日里并不开启的侧门直接进入客栈后院。

    一路上两旁站满了江湖人士,见礼打招呼的声音连绵不绝,一行人只是略一拱手就算是还礼,这些在地方上也是有头有脸的江湖豪侠对此没有半点不满,只觉得天经地义。

    平日里都是店大欺客的明升客栈今日态度好得出奇,且不说这几百人的数量,就是为首的几位,也占据了正道的半数宗门,着实是招惹不得。

    正主入场之后,各人按照各自的圈子入座,也不用旁人劝酒,立时开始互相拼酒,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也不知启封了多少坛美酒,浓郁的酒香弥漫了整个小半个客栈,几乎要让人几位这座人工开凿的小湖是一座酒湖。

    李玄都没有去李玄都那一席,独自坐在一棵临湖的树下,手里提了一坛酒,平静地看着这些豪饮酒水的江湖人士,又将目光转向湖面,慢慢饮酒,默然不语。

    酒过三巡之后,各人的酒量差距就已经可见端倪,酒量差的渐渐不支,开始退席去旁处醒酒,算是喘息一气;酒量大的则开始找寻对手,继续拼酒;还有那酒量不大也不浅的,则是趁着酒后余韵,与熟识之人轻声说些自己也难辨真假的心里话。

    在白古镇誓师时,是由颜飞卿开口发言,这次则换成了苏云?l,这位慈航宗精心培养出来的苏仙子起身以茶水代酒水敬了在场众人一杯,先是感谢他们为正道出力,为百姓斩妖除邪,又对那些战死之人大加赞誉,一番话说下来,滴水不漏。

    就在这个时候,趁着姐姐不注意,苏云姣悄悄摸了过来,手里提着个小巧酒壶,脸上红扑扑的,看来是没少偷喝。

    她看着李玄都面前的两个空酒坛,惊讶道:“瞧不出来,李师兄还是海量。”

    “海量谈不上。”李玄都微笑道:“我本不会喝酒,喝得多了,便学会了喝酒。”

    苏云姣不顾仪态地灌了一口酒,轻吐一口酒气:“李师兄,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第一件事,是找你的颜师兄,向他求取一样物事。”

    苏云姣好奇问道:“什么东西?”

    李玄都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朱果。”

    苏云姣讶异问道:“你要它做什么?难道你也要想学颜师兄吃一颗朱果,然后以纯阳入道?”

    李玄都轻叹一声:“你可听说过‘五?耪娴ぁ?课乙?吨拼说ぃ?胤档蹦甑尼鄯寰辰纭!?/p>

    苏云姣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当年风头无两的紫府剑仙又要重出江湖了吗?

    她忍不住又问道:“炼制完‘五?耪娴ぁ?兀磕闶遣皇且?椅医憬愫脱帐π直u穑慷粤耍?褂行??诘挠袷?悖?背蹙褪撬?呛Φ媚愕?渚辰纭!?/p>

    李玄都笑道:“若是我要报仇,是不是要先拿你这个软柿子开刀?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让你姐姐束手就擒,若是敢有异动,就先割你一只耳朵,以后人送外号,江湖一只耳。”

    苏云姣倒是没有动怒,只是轻哼一声:“那你肯定是白费心思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

    苏云姣老气横秋道:“少侠,何故叹息?”

    李玄都淡笑道:“都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你就没有想过,你姐姐赠我长生泉,颜玄机送我朱果,还有你的玉师姐送了我这张‘五?耪娴ぁ?牡し剑??俏?裁匆?臀艺庑?烤鸵蛭?沂亲细?o桑棵挥姓庋?牡览恚?鹜?耍?蹦晡颐强墒谴蛏?蛩赖墓叵怠!?/p>

    苏云姣只是惫懒,并不笨,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好东西,花钱是买不到的,我姐姐和颜师兄他们既然送上门来,那肯定是有求于李师兄。”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李玄都道:“不过就不要问我他们到底求我什么了,若是你姐姐愿意让你知道,那她自然会与你说,若是她不愿意让你知道,你现在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苏云姣撇嘴道:“肯定又是什么正邪之争和天下大势。”

    “知道就好。”李玄都缓缓起身:“今日一聚之后,我便要离开龙门府,离开中州,去往齐州,此去山高路远,你我二人,有缘再会。”

第一百二十一章 炼丹事宜

    宴会散后,李玄都先是单独去见了颜飞卿,两人开诚布公地交谈一番之后,不必李玄都开口相求,颜飞卿主动赠给李玄都一方早已准备好的玉盒,里头装着一枚有价无市的珍贵朱果。

    李玄都收好朱果之后,又去见了南柯子。

    此时的南柯子已经准备返回东华宗,见到李玄都单独前来,不免有些诧异。

    两人在客房中分别落座,南柯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不知李先生此来……”

    李玄都神色郑重,道:“我想炼制一味丹药,不知道长能否代为引荐?或者直接就是道长亲自开炉炼丹。不过在炼丹之前,我还想请道长为我炼制‘玄黄’和‘菁华’二物,不知道长是否应允。”

    南柯子一惊,问道:“‘玄黄’和‘菁华’倒是好炼,只是不知李先生要炼制什么丹药?”

    李玄都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玉清宁交给他的“五?耪娴ぁ钡し剑?旁谧郎希?缓笸?峡伦拥拿媲耙煌啤?/p>

    南柯子仔细一看这张丹方,立时又是吃了一惊:“这是‘五?耪娴ぁ?牡し剑?钕壬??吨啤??耪娴ぁ?恳??勒狻??耪娴ぁ??璧奈逯种髁希??恕??啤?汀拜蓟?敝?猓?啥际鞘?帜训弥?铮?褪俏颐嵌??冢?忠材岩源掌搿!?/p>

    “这个不劳道长担心。”李玄都不紧不慢地从“十八楼”中分别取出两个玉盒和一只玉葫芦。

    南柯子精通外丹之道,炼丹多年,只是搭眼一瞧,便立刻认出了这几样物事的来历,愈发震惊,喃喃道:“玄女宗的血玉髓,慈航宗的长生泉,还有正一宗的朱果,李先生竟是能将这三样物事寻来,看来李先生果真与颜掌教等人交情匪浅。”

    李玄都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多言。

    南柯子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视线从这几样物事上给拔了出来,说道:“既然李先生已经凑齐了几样主料,那‘五?耪娴ぁ?簿鸵丫?冻闪艘话搿!?/p>

    李玄都问道:“道长这是答应了?”

    南柯子微笑道:“当初在避暑行宫之外,若不是李先生仗义出手,老道这把老骨头就真要交代在那树妖的手中,现在李先生有求于老道,老道又岂能推脱?”

    李玄都拱手称谢。

    南柯子摆了摆手道:“不过有一点,炼丹乃是细致活计,不同的丹药需用不同的丹炉,而丹炉之火又有不同,足有十余之多,再加上各种控火的手法,就算老道现在想要就帮李先生炼丹,也是不成。还有就是,一味‘五?耪娴ぁ??璨牧献阌屑甘?种?啵啤?5蓟??13?袼琛3ど??18旃?馕逖?锸轮皇侵髁希?挂?疃喔?希?系酪彩乔筛灸盐?廾字?叮??砸?壤系阑氐蕉??谥?螅?拍芪?钕壬兜ぁ!?/p>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

    当初跟李玄都讲解尸丹时,南柯子就爱掉书袋,此时被勾起了瘾头,接着说道:“炼制‘五?耪娴ぁ?灿兴捣ǎ牧狭冻傻牡ひ??赡芊殖缮稀18小11氯?罚?劣谖?稳绱耍?且蛭?兜ひ坏酪惨?簿恳桓鎏焓薄5乩?4撕停?羰侨?呔阍冢?敲吹こ缮掀罚?还?讯忍?螅?荒芸丛似??簿褪俏颐浅k档摹??怠??帧!?/p>

    南柯子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眼中闪烁着光:“可一颗上品的‘五?耪娴ぁ??π6彩欠峭?蚕欤?羰抢钕壬??弥?螅?坏?苄薏咕辰纾??一鼓芨?弦徊懵ィ?挡欢褪墙枳乓┝σ还淖髌?迳咸烊司常?比唬?庋?窘柰馕锏美吹奶烊司常??瞧拇螅?系酪膊辉尥?钕壬?绱诵惺隆!?/p>

    李玄都微微点头,认同南柯子的话语,然后又问道:“那中品和下品又如何?”

    南柯子道:“天时、地利、人和,除人和之外,能再多得天时和地利二者其一,便是成丹中品,药效不上不下,中规中矩,若是紫府服下之后,可以修补境界,然后助你重返当年境界,也就是一步到位。而丹成下品,则是说丹成之时只有人和而无天时和地利,药效浪费大半,服下之后,只能修补境界,却不能弥补修为,还要自己从头练起。”

    “若是连人和也没有,那么便是炼废了,轻则只剩下一堆药渣,重则便是连丹炉都要炸上天去。当年老道还是个少年时,就曾有一位门中前辈同样是用这朱果炼丹,一个不慎之下,使得朱果内的火性外泄,使其与丹火相融,不过顷刻之间,不但是丹炉炸裂,就连丹殿也被熊熊烈火吞噬,最后火势蔓延了小半个宗门,根本来不及扑灭,险些就要酿成大祸。”

    李玄都听得很用心,听完之后,道:“道长尽管放心去炼就是,只要不直接炼废,无论是上品,还是中品、下品,我都可以接受。”

    南柯子正色道:“老道痴迷炼丹半生,这些又都是难得的材料,既然要炼,自然就要炼到最好,如果仅仅是炼成一颗下品丹药,也是糟蹋了这些东西。”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反驳,转而问道:“不知费用几何?”

    南柯子道:“李公子对我有恩,丹方、药材都已经齐备,老道只要出力就行,而且此事对于老道的外丹之道也大有裨益,哪里还要什么费用。”

    李玄都摇头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就算道长肯免费出力,那么除了几样主料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辅料,这些辅料也是要钱的,除此之外,还有‘玄黄’和‘菁华’的炼制也要银钱,这些总不能让道长垫付。”

    南柯子听李玄都如此说了,便也不再坚持,道:“我们东华宗以炼制丹药、各种药散为生,因为要盈利之故,价格上必然有许多水分,而且‘五?耪娴ぁ??玫闹疃喔?弦膊皇翘??涔螅?鄹癖旧硪膊换崽?摺t偌由侠系涝谧谀诨故怯屑阜直∶妫?サ羝渲械乃?郑?梢杂米畹图勐蚶矗?踔帘绕鹪?刍挂?蜕霞阜郑?羰抢钕壬?匆庖?肚??潜愦崭稣闶且磺?短?角?伞!?/p>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知道这些辅料绝不仅仅是一千太平钱那么简单,南柯子应该还是故意压低了价格,不过他也不好再去拒绝别人的一番好意,以免显得太过刻意而拒人千里之外,于是便也认同道:“那便有劳道长费心。”

    说着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张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李玄都原本有四千太平钱,送给周淑宁一千,被二师兄用去一千,还剩下最后的两千,一千被兑换成了赤金钱,就放在“十八楼”中,另外一半则换成了这张崭新的太平票。

    所以这张太平票已经是李玄都的半数身家。

    李玄都将其推至南柯子的面前。

    南柯子也不矫情,将丹方和太平票都收入自己的须弥物中,然后问道:“不知李先生打算何时动身去往东华宗?”

    李玄都道:“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可能要稍晚一些,大概要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就不能与道长同行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洛水之畔

    这场正邪大战,影响深远。散去的江湖人士带着这一战的消息离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会在江湖上衍生出各种真假难辨的传说故事。毫无疑问,颜飞卿和苏云?l作为此事的领头人,其江湖威望必然水涨船高。

    当然,在这些传说中,还要多出一位不知来历根底的剑客,就像是当年横空出世的紫府剑仙。

    只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的李玄都对于这些已经并不太在意,真是虚名罢了。当年的紫府剑仙如何?堂堂静禅宗方字辈的大和尚要对他以礼相待,江北群雄被他杀得束手告饶,什么江湖宿老,什么江湖名士,都被他视作土鸡瓦狗,一人单剑入帝京,傲王侯,慢公卿。这种例子实在太多太多,可现在的他又如何?

    一味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

    而且曾经沧海难为水,李玄都是真的不感兴趣了。

    李玄都在与南柯子分别之后,又去见了陆夫人。

    此时陆夫人同样打算离去,她此来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正邪大战,而是关于北邙山龙脉地气变化一事,现在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一事已经确凿无疑,那她必须要尽快返回宗门呈报此事。

    两人一道出了明升客栈,离开龙门府府城,来到城外曾经短暂开设的太平客栈。

    陆夫人站在客栈的门口,道:“不知李公子还有什么事情想问?不敢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能回答的,妾身一定不会藏着掖着。”

    李玄都的确是有事相问陆夫人,听到陆夫人这么说,他便开口问道:“陆夫人是如何看这次的北邙山和皂阁宗之事?”

    陆夫人道:“还能怎么看,其实就是阴阳宗有更大的图谋,要皂阁宗出力,而皂阁宗在出力的过程中,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借着阴阳宗的图谋,养尸炼尸,此事之后,阴阳宗和皂阁宗之间必然会出现间隙,但还不至于一拍两散,对于正道来说,勉强算是一件好事。”

    李玄都点了点头,然后抛出自己的真正问题:“陆夫人,当年帝京之变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太平宗和静禅宗会在此事之后封山闭寺,其中到底有没有邪道各宗的插手?”

    陆夫人闻言之后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有一位忘年之交,是风雷派的掌门,他也曾跟随神霄宗参与到帝京之变中,最后的结果却是中了阴阳宗的‘鬼咒’,神霄宗的宗主用尽了各种办法,仍旧无法保住他的性命,他在死后,若不以各种符?镇压,尸体就要化作尸魔,所以他的棺材上不得不钉上四颗戮尸钉,可就算如此,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寒气,仍可让棺材结冰,可见施展‘鬼咒’之人的修为之高。”

    陆夫人沉默许久,反问道:“关于此事,李公子又知道多少?”

    李玄都坦然道:“只能说略知一二,不过大多都是揣测和推测。”

    陆夫人轻叹一声:“其实妾身也不比李公子清楚多少,不管怎么说,李公子还是此事的亲历之人,妾身却是连帝京城都未去过,许多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李玄都望着陆夫人:“愿闻其详。”

    陆夫人道:“妾身只能告诉李公子,此战之中的确有邪道十宗之人在暗中插手,表面上看起来是‘四六之争’,实际上牵扯进来的宗门又何止十个,太平宗和静禅宗也的确是因为参与到此事之中,才不得不封山闭寺,不过两者所不同的是,太平宗是赢了面子而输了里子,静禅宗是面子和里子全都输了,所以我这个太平宗中人还时常在江湖上行走,静禅宗却是弟子被人灭掉满门也没有半分声音,至于其他更多,还请李公子去问令师比较好。”

    李玄都深深望了陆夫人一眼,拱手道:“受教。”

    陆夫人转身推开客栈的大门:“李公子还有其他事情没有,没有的话,妾身要收拾东西了。”

    李玄都问道:“沈长生呢?”

    陆夫人的动作略微停顿,犹豫了一下,淡然道:“他有他的机缘。”

    李玄都点了点头,看了眼东方,转身离去。

    向东走出三十余里,便是贯穿了中州全境的洛水。不过现在到了初冬时节,虽然还未结冰,但也不见夏日时节的磅礴气势。

    此时的河水上停泊着一艘楼船。

    这是一艘雕饰白龙的巨大楼船,与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相差无几,楼船高有三层,雕梁画栋,其中壁画皆是佛道典故,有伽蓝护法,有天女下凡,有飞天起舞。

    一名年轻男子立在船头,腰间佩刀,倒也勉强能算是半个熟人,正是当初在平安县城外遇到的牝女宗刀客孙鹄。

    李玄都停下步伐,仰头望着楼船。

    不多时后,从楼船中走出一名梳着垂挂髻的女子,一身鹅黄衣裙,完全不似二十许岁的年纪,倒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

    在宫官身后跟着一名中年男子,气态儒雅,面容俊逸,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要以为他是个书生。

    不过巧合的是,李玄都也认识这名男子,真要说起来,两人也能勉强算是不打不相识。

    李玄都望向宫官,开口道:“宫姑娘,这次怎么如此兴师动众?竟是让堂堂太玄榜第十人为你保驾护航,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宫官未语先笑,媚而不妖,然后才道:“堂堂‘血刀’,哪里会听我一个小丫头的差遣,我呢,顶多是支使一下‘血刀’的徒弟。至于‘血刀’宁先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并非我的本意。”

    李玄都将目光转向那名好似书生的中年男子,道:“‘血刀’宁忆,你我自从上次西北一别,已经有五年没见了。”

    这名极有书生气质的男子正是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乍一看去,很难将此人与“血刀”二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脸庞、眼神、一举一动,并没有丝毫的杀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忧伤郁气,看来这位“血刀”还是因为失去了挚爱而一直无法从悲伤中走出。

    从心底而言,李玄都对于宁忆的执着有些不以为然,世人皆苦,无人不苦,家破人亡苦不苦?妻离子散苦不苦?儿子认贼作父苦不苦?妻子谋杀亲夫苦不苦?父母双亡苦不苦?子女早夭苦不苦?与这些大苦比起来,那点事情算什么。

    抱着那点男女之情,整天念念叨叨,看不破,也走不出来,甚至因为情伤而性情大变,皆是因为懦弱之故。

    是男人,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整日里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做给谁看?是做给已故之人看,还是做给世上之人看?有如那大儒名士疯疯癫癫,是真疯癫吗?

    李玄都觉得,男人要有担当,不仅仅是私情,还有公义。就如已经身故的张肃卿,他若是只有私情而无公义,那他今日还是权倾天下的内阁首辅,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前尊荣,死后亦是尊荣。可他明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之路,一条断头之路,可他还是去走了,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最后甚至将自己的性命和一家人的性命全部赔上。

    这是什么?这是大义。

    古往今来,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个大义之人,才共同支撑起了世道,撑起了苍生万民的脊梁。

    若是人人只顾私情而不讲公义,那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李玄都并不会以天下大义的名义来绑架挟持何人,但他会因此会对一些人不屑。

    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生计艰难的小民不必谈这些,可站在天底下最高处的那一小撮人,却不能不谈这些。若是富还独善其身,不能说不对,可也万万不值得“尊敬”二字。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刀宁忆

    李玄都并不高看“血刀”,也不会低看了他,毕竟是当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在李玄都已经开始独自行走江湖的时候,这位“血刀”还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在短短十余年的时间中,从一个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太玄榜的第十人,不管是奇遇机缘也好,还是天赋异禀也罢,总之都是能常人所不能。

    宁忆定定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似乎看破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轻声问道:“看来李少侠是不喜欢我宁忆。”

    “谈不上喜欢与否。”李玄都摇头道:“再者说了,宁先生也不会在意一个男人的喜欢与否。”

    宁忆不置可否。

    李玄都问道:“不知宁先生出现在此地,是何用意?”

    宁忆又陷入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低头追思,没有说话。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愚笨之人,立刻联想到宁忆进入牝女宗的前因后果,再加上宫官讨要尸丹的说辞,以及宁忆破天荒地出现在此地,李玄都便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通了个七七八八,缓缓说道:“我曾听闻,宁先生本是江南世家出身,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时进京赶考,在途中遇到一名女子。后来不知为何,宁先生与那名女子被玄女宗的高手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先生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自此之后,世人只知宁先生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宁先生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后来更是成了牝女宗的座上宾。”

    宁忆闻言之后回过神来,抬起头时两行清泪落下,喃喃道:“若不是因为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本不会死的,她是因为要保护我,才会受了那一剑,可她被一剑洞穿心肺之后,临死之际,仍旧对我笑言,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于是你就因为这句话才活了下来?”

    宁忆骤然抬头,眼神格外凌厉,且透出杀气。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杀气,一瞬间,所有的儒雅都荡然无存,就像是一只失去了理智的嗜血凶兽,这一刻的他才真正对应上了“血刀”的名号。

    不过李玄都却是无动于衷,杀气这玩意,看不见,摸不着,又切切实实存在,他自己也有,而且未必就比宁忆弱上多少,当年紫府客的凶名,可是犹在“血刀”之上,只是在结识了张肃卿之后,他开始读书养气,有意地压制自己身上的杀气,使自己由江湖莽夫向读书人靠拢,反倒是宁忆走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从一名书生变成了江湖人。

    不过说到江湖,可从来都不是什么善地,这是一块肮脏地,不要觉得江湖是风光霁月的江湖,那仅仅是对于极少数人而言,可这世上又有几个颜飞卿和苏云?l?那些在颜飞卿面前恭恭敬敬的江湖豪客们,换一个场合可能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站在他们的眼前,又该是何等的绝望?这世道也从来不是个太平的世道,只是境界修为高了,或是身份地位高了,便看不到那些糟心事,看不到便真以为天下太平。

    许多初次离开宗门的宗门弟子之所以会被蔑称为“雏儿”,便是因为他们未经历世情,故而显得太过天真。

    想来曾经的宁忆也是这样的人物,可在那份天真如水泡一般破灭之后,便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于是便成就了“血刀”之名。

    李玄都继续说道:“如果没有这句话,你是不是就要随着那位女子一起离开人世,或者可以称之为殉情?”

    李玄都又道:“一个‘情’字,当然很重,可也不应是一个人的全部,大丈夫七尺之躯提三尺之剑,从来都是已许国而难许卿,未听闻已许卿而难许国。”

    宁忆默然不语,不过双眼之中已经渐渐染上了一层血红。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宫官终于加重语气道:“李紫府!”

    李玄都望向宫官,见她眼神中的一丝祈求之意,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片刻之后,宁忆双眼之中的血色渐渐淡去,他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李玄都问道:“其实不是牝女宗想要尸丹,而是宁先生想要尸丹,宁先生的用意可是想要复活那位女子?”

    宁忆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只玉盒,里面放着的便是那颗惊动了无数江湖高手的尸丹,若是算上宁忆这位现任太玄榜第十人和李玄都这个前任太玄榜第十人,那么仅仅是太玄榜,就有五人为此大打出手,可见这件物事的分量之重。

    宁忆看到这个玉盒之后,身上的杀气渐渐淡去,破天荒地流露出几分温柔神色,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恋人。

    不过与此同时,李玄都也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人间世”,问道:“我要的东西呢?”

    行走江湖,黑吃黑只是常态,哪怕是某些信誉很好的老字号,只要利害够大,许多所谓的规矩就是一个摆设而已。

    不要忘了,当初的罗一啸便是因为一颗“血龙丹”与牝女宗做交易的时候,被清慧姬一剑枭首。

    宫官望着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轻笑道:“紫府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牝女宗?”

    李玄都毫不客气道:“两者皆有。”

    宫官伸手轻轻捂住胸口,好似受伤道:“紫府真是好生绝情。”

    李玄都无动于衷。

    宫官从手腕上的银铃中取出一个紫檀木盒,道:“太阴十三剑的原版乃是刻于石壁之上,我自然无法将石壁直接取来,这木盒中所盛放的是十三面石壁的拓印版本,当然,也绝对是最清晰的拓印版本,仅次于原版。”

    这时,宁忆也开口道:“李公子,你这次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能够从藏老人的手中拿到这颗尸丹,着实不易,若是李公子肯割爱此物,就当是宁某欠了李公子一个人情。”

    一位太玄榜第十人的人情,着实不轻了。

    李玄都也不想拒绝这个意外之喜,望向宫官。

    宫官将手中的檀木盒子丢向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以人间世将盒子停住,掀开盒盖之后,果然是十三张拓印碑帖,他只是粗略一看,便可以确定这就是正宗的“太阴十三剑”,至于其中是否有疏漏错误之处,还要日后慢慢印证。

    李玄都反手将手中盛放尸丹的盒子丢掷出去,道:“我还是要提醒宁先生一句,尸丹炼成丹药之后,只是对将死之人有用,若是已死之人,恐怕还不能做到生死人、活白骨的功效,而且这毕竟是太阴尸的尸丹,若是被其借尸还魂,心爱之人的遗骸化作尸魔,则是好事变祸事,所以还望宁先生三思而行。”

    宁忆伸手接住这方玉盒,打开看过之后,道:“谢过李公子提醒,宁某绝不会鲁莽行事。”

    李玄都将紫檀盒子收入“十八楼”中,道:“此间事了,李某也该告辞了。”

    宫官正要开口,却被宁忆抬手制止,然后宁忆开口问道:“李公子可是要返回齐州?”

    李玄都回答道:“是。”

    宁忆又道:“李公子还是为了当年之事奔走?李公子可知道肉食者鄙的道理?”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无话可答,只能送给宁先生一句古人的词。”

    宁忆道:“请讲。”

    李玄都沉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家国大义

    在李玄都离去之后,宫官和宁忆仍旧站在甲板上,没有返回船楼。

    两人久久沉默无言,

    过了许久,宫官方才轻声开口道:“宁先生不必太过在意,李紫府此人,在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太远,注定无法回头。”

    宁忆摇了摇头:“他是对的。”

    这位太玄榜第十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别忘了,我也是读着圣人之书长大的,也曾是圣人门生,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更知道他有些瞧不上我。”

    说到这儿,他忍不住苦笑一声:“我们之前也有过交集,我知道他不是个故作清高之人,也不觉得自己就比旁人更高一等,世间这么多人,他为何独独瞧不上我?说到底,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觉得我本可以出来安世济民,可我却自囚于樊笼之中。”

    宫官展开手中的折扇遮住鼻子以下的脸庞:“说到底还是家国大义。”

    宁忆望着船外的河水,这一刻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背着书箱的热血书生,喃喃道:“国将不存,家何存焉?”

    另一边,李玄都与宫官等人分别之后,重新回到官路上。

    此时的李玄都换下了那身文士装扮,换上了一身普通江湖人的利落打扮,翘头云履换成平头长靴,冷美人则用粗布包裹了刀鞘和刀柄,只要不拔刀出鞘,也看不出端倪。

    李玄都自认是个务实之人。就拿“天乐桃源”之事来说,那里面的女子可不可怜?的确有可怜人,但比起她们,世间还有更多更为可怜之人。不管怎么说,这些女子只是失去了尊严、自由,而在桃源之外,还有更多的百姓不仅仅是尊严和自由,就连性命都一并失去了,为了活命,卖身卖妻卖儿卖女,抛却了所有的尊严去讨一口饭吃,甚至还会被乱军流民裹挟,被刀枪逼着去用人命填护城河、消耗城池守军的箭矢滚木,更有骇人听闻者,将活人当作“两脚羊”,与牲畜无异?

    失去了爱人的公子仙子苦不苦?当然苦,可比起那些生不如死之人,却是要好上太多了。李玄都想不明白,有些人心疼这些男女,因为他们失去了爱人,可是对于那些连性命都丢了的百姓为何熟视无睹?那些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还是说,有些人自认高人一等,觉得那些百姓都是泥做的,浊气逼人,而这些男女是水做的,见了便神清气爽,所以所有的慈悲怜悯只用于风花雪月?因为一个官家小姐和书生的私奔不成哭花了眼,却对城外一具具倒伏饿死的百姓无动于衷?

    李玄都无父无母,如果没有遇到师父,那么他就是这些饿死百姓的其中之一,所以李玄都从不高看自己。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接近权势,让有些人误以为自己拥有权势。”换而言之,有些人接近权贵,误以为自己也是权贵,凡事都站在权贵立场上去看,事事以为自己高出庶民一等,被人视作奴仆却不以为耻,反以此为荣,洋洋自得。

    李玄都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样的世道,太难。

    这也是李玄都对宁忆说这番话的缘由所在,他不希望宁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对于窗外之事两耳不闻。他不奢望自己今日的一番话是惊醒宁忆的雷声,姑且算是敲门声,能否从这方樊笼中走出来,还要看宁忆自己。

    对于刚刚得来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没有立刻修习的想法,以他现在的境界而言,想要驾驭全篇十三剑,还是太过力有不逮,最起码要等他重回归真境之后,而想要在短时间内重回归真境,那还是要落到“五?耪娴ぁ鄙厦妗?/p>

    此时南柯子已经先一步动身返回东华宗,为炼丹事宜早作准备,而李玄都对于炼丹一道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早早去了也是无用,空耗时间而已,不如先去处理其他事情。

    除了和宫官的交易之外,他还要去一趟听风楼。

    江湖上有四大组织,分别是:闻香堂、万笃门、听风楼、白莲坊,虽然不是宗门,但胜似宗门,经营各类买卖。

    四家各有所长。其中听风楼长于打探消息,万笃门擅长刺杀,白莲坊类似于当铺和镖局,闻香堂长于伪造文书和贩卖各种行走江湖所需之物,比如说大名鼎鼎的人皮假面便是多半出自闻香堂之手。当初胡良使用的路引文牒也是从闻香堂中购买,几可乱真。不过花费也相当不菲,一份路引文牒就要一枚太平钱,足以让寻常江湖人士等望而却步。

    这次李玄都去听风楼,便是打探关于秦襄的消息。

    当初帝京之变,四大臣一派中人死伤殆尽,秦襄作为张肃卿亲自提拔的将领,自然也难逃被罢官下狱的下场,不过秦襄毕竟是收复凉州、秦州的功臣,功劳极大,尤其是在军中和民间威望极高,若是贸然杀他,不但要朝野震动,而且军中也要生出事端,再加上当时又是朝堂动荡之际,故而秦襄只是被撤职罢官,在天宝四年时便从诏狱中放出,贬谪为民,遣返原籍。

    秦襄是中州殷阳府人士,殷阳府位于中州最北端,刚好是中州、晋州、燕州三者的交界之地,如今秦襄不知所踪,不仅仅是朝廷中人找不到他,就是李玄都想要找他,也要花费一番手脚,乃至于求助听风楼。

    不过话又说回来,去听风楼打探消息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就凭他身上的一千太平钱,未必够用,所以他在去听风楼之前,还要先去一趟白莲坊。

    白莲坊和听风楼一样,遍布天下各州府,在龙门府城外六十里处有一座位于山中的无名小湖,湖畔有一座临湖而筑的别院,这便是中州的白莲坊。

    这座别院的规模很大,人来人往,倒像是一座生意不错的酒楼。不过会来此地的都是江湖人士,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来到此地,也注定难以靠近,因为在通往别院的各个路口都会有白莲坊的管事把守,除了挡去一些误入此地的普通人之外,还负责筛选客人,如果是熟客,会有人专门接待,如果是第一次来的生客,则要辨别身份。

    李玄都从一条崎岖小径进山,守在这里的是一位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的年轻妇人,衣着端庄,以白色为主,金线滚边,白色绣鞋上绣有白色荷花,无不对应了“白莲坊”这个名字。

    妇人直接以字正腔圆的大魏官话问道:“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白色玉牌,递给妇人。

    妇人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毕竟能拥有一件须弥宝物而又不惮于昭示于人之人,要么是有大靠山,要么就是身怀绝技。

    然后她再望向手中的玉牌,玉牌以白玉制成,正面浮雕有一个“甲”字,背面浮雕一朵绽放正盛的莲花,女子脸上顿时多了几分恭敬:“原来客官是甲字号客人。”

    白莲坊会将各种客人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其中丁字号客人便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的生客,丙字号客人是已经来过一次以上并有交易记录的熟客,而乙字号客人,则是有金额超过五百太平钱以上交易记录的贵客。五百太平钱便是一万五千两银子,别说是江湖散人,就是许多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豪客也拿不出来,毕竟算上房屋地产的几万两身家和直接拿出几万两现银的差别还是极大。

    至于甲子号客人,则要交易金额超过两千太平钱,当年李玄都还是紫府剑仙的时候,经常会来这儿“销赃”,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白莲坊的甲子号客人。

    年轻妇人对旁边过来接替她的管事交代几句之后,双手递还玉牌,轻声道:“客官请随我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白莲坊

    李玄都随着年轻妇人一路往别院行去,转了几个弯,道路两旁松柏常青,老干横斜,在这个初冬时节仍旧平添几分苍翠绿意。穿过这片树林,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上悬挂牌匾上书“白莲”两个大字,大门两侧左右也不是石狮,而是两盏龟鹤延年的石质宫灯。

    进门之后,是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开辟一方石砌的池塘,其中种植有莲花,不过因为天气寒冷缘故,现在已经尽数凋零,只剩下一片枯败残叶。过了天井,便是客厅,年轻妇人请李玄都就坐,然后有丫鬟端上热茶,年轻妇人道:“请客官用茶,待我去禀告掌柜。”

    李玄都点了点头,随手接过茶碗,却是没想到这小小茶碗还有玄机,竟是薄胎瓷,薄如蛋壳,隐隐透光。他举起茶杯仔细端详,在茶杯的杯壁上写有“可以清心也”五字,妙就妙在这五个字无论从哪个字开始读,都可成句,分别是:“可以清心也”、“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

    以小见大,若是骤然富贵之家,绝无这般精巧心思,可见白莲坊之底蕴。

    不多时后,有一位衣衫华美的中年妇人姗姗而来,挥手示意侍立的丫鬟退下之后,直接了当地开口问道:“在下是本地掌柜,不知这位客官是要典当,还是其他?”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碗,道:“主要是典当,不过若是贵店有其他好东西,也不妨拿来一观。”

    “请客官随妾身来。”中年妇人微微一笑,转身在头前引路。

    在白莲坊中,不仅仅是客人有高下之分,就是一众管事也有高下之分,分别是:一般管事、大管事、掌柜、大掌柜,一州境内的白莲坊设大掌柜一人、掌柜两人,此时这名中年妇人便是两位掌柜之一,而先前的那名女子则是一名大管事。

    到了后堂,别有洞天,地上铺有蜀锦织就的地衣,踩在上面寂然无声,在最中间的位置则是一张大得有些过分的书案,书案两侧各有一把紫檀大椅,中年妇人伸手请李玄都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之后,她才缓缓落座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

    在书案的中间位置有一个黄铜香炉,香炉中染着一炷香,轻烟袅袅。

    妇人解释道:“这是‘盘云烟’,可以遮蔽身形和声音,请客官不用担忧有人在暗中窥视。”

    李玄都是老江湖,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早已见识过许多,也不在意,只是淡笑道:“既然来了白莲坊,自是信得过白莲坊。”

    妇人微微一笑:“那就请客官放心拿出要典当之物。”

    李玄都直接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摞厚厚秘籍。

    中年妇人微微一怔,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意外神色,轻声问道:“这是?”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秘籍,掌柜请自便就是。”

    中年妇人立刻伸手拿过一本,大致翻看了几页,然后又取过几本,还是如此翻看几页,过了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她将所有秘籍都大致翻看了一遍,放下手中的秘籍,沉吟道:“客官既然是甲子号的客人,信誉自然是有保障的,不知客官的这些秘籍是从何处得来?”

    李玄都脸色一沉,不悦道:“不问出处,这是白莲坊的规矩,难道如今的白莲坊已经改了规矩?”

    中年妇人一惊,赶忙道:“是妾身坏了规矩,还望客官见谅。”

    李玄都倒也没有如何不依不饶,只是道:“若是检查无误,请开价吧。”

    中年妇人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道:“这些秘籍,多是下成之法,各大宗门的弟子自是看不上眼,不过那些没有门路的江湖散人却会感些兴趣,尤其是其中的《玉鼎掌》和《金殇拳》,乃是中成之法,若是遇到修习拳掌之人,应该能卖出个不低的价格。”

    说到这儿,中年妇人望了李玄都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继续说道:“这一共是九本秘籍,七种下成之法,两种中成之法,下成之法一律按照一百太平钱来算,中成之法按照五百太平钱来算,共是一千七百太平钱。我们白莲坊不同于那寻常当铺,从来不做压价的事情,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所以客官尽管放心,别处都不会高出这个价格。我也不妨与客官透个底,一般市价,最多也就是一千五百太平钱,不过我们白莲坊的人脉更广,这些东西更容易出手,所以给出的价格才能更高一些。”

    李玄都平静道:“这些秘籍不是买一颗就少一颗的丹药,贵店可以拓印一批,将原版留在手中,这样便是一只会下蛋的鸡,细水长流。”

    妇人也不废话,伸出两根手指:“既然客官如此说了,那就再加三百太平钱,共是两千太平钱。”

    李玄都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笑意,道:“掌柜果然是爽快人。”

    妇人微笑道:“对于客官这样的贵客,我们白莲坊从来都不介意吃一点小亏,再有就是,刚才妾身坏了规矩,也算略作赔偿。”

    李玄都感慨道:“三百太平钱就是九千两银子,贵店委实是好大的手笔。”

    妇人一笑置之,转而问道:“不知客官是要太平票,还是太平钱?”

    李玄都摇头道:“先不急,不知最近贵店可有什么好东西?”

    妇人道:“倒是巧了,还真有一样,是一张‘太阴匿形符’,不知道客官有没有意向?”

    李玄都略微惊讶道:“这可是稀罕物事。”

    妇人点头道:“正是,此符的功效是隐蔽身形气息,不管是用来保命,还是暗中潜入,都是绝佳必备之物,不过缺点就是此符绘制过于复杂,非要天人境的修为不可,而且画符所需的几样材料也颇为难得,故而产量极小,在市面上很是少见。”

    李玄都问道:“不知价钱几何?”

    妇人语气平静道:“本坊所得的这张‘太阴匿形符’是一位前朝高人的遗留之物,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所以其中灵气有所逸散,故而价钱上也会有些折扣,若是客官有意购买,本坊开价五百太平钱。”

    李玄都叹息一声:“贵店倒是实在,差不多就是这个价格。”

    妇人微微一笑:“做买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就如客官方才所说,细水长流。正所谓小富靠勤而大富靠德,故而在这等买卖之上,本坊从来都是如实相告,不做一丝一毫隐瞒。”

    五百太平钱着实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尤其是在李玄都失去了师门例银之后,就更是如此。而且卖秘籍也不是那么好卖的,白莲坊也不是傻子,在收录了这些秘籍之后,便不会再买,所以卖一本就少一本,而且有些诸如“纯阳紫气”这等中成之法,李玄都也不敢随意买卖,不然一个不慎很容易招惹到正一宗的头上,这次卖出的九本秘籍已经是精挑细选,这样的买卖以后不会有了。

    不过李玄都在心底默默盘算一番之后,还是决定买下这张“太阴匿形符”,毕竟这道符?算是各种符?中最为实用的几种之一,而且是有价无市,若是这次错过了,下次再想遇上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李玄都道:“这道‘太阴匿形符’我买了,所需太平钱从那两千太平钱中扣除就是,剩下的一千五百太平钱请帮我换成太平票。”

    做成了一票大单生意的妇人露出喜悦笑意,道:“客官稍等。”

    她转身出了内堂,不多时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三张太平票和一个紫檀盒子。

    李玄都接过太平票,都是五百面额,凭票可在太平钱庄立取太平钱五百枚。他先将三张太平票收入“十八楼”中,然后打开紫檀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玄色符?。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听风楼

    从白莲坊出来之后,往西行出二十里左右,有一座义庄,罕有人至。

    这儿便是听风楼的所在,每到申时的时候,便会开启,供客人们进入真正的听风楼中。

    当李玄都从白莲坊赶到此地的时候,在义庄的门前已经等了不少人,不过境界修为都不甚高,也不算低,大多就是抱丹境上下,夹杂着一两名玄元境。

    登堂入室三境和初窥门径三境之间是一道门槛,站在门槛外,就是最普通的江湖人,而站在门槛内,能有抱丹境,在一县之地就能算是好手,开个武馆不算难事,若是善于经营,不说大富大贵,一个小富即安还是能有的,也算是普通百姓眼中的士绅人物。

    若是再往上,玄元境,便是各大宗门的中坚力量,放在地方县城之中,那便是可以横着走的角色,影响力从一县之地扩散到一府之地,算是豪绅。

    至于先天境,或是成立门派,或是进入大宗门担任客卿,就算是在一州之内也能数得上号,乃是名副其实的一地豪强。

    先天境之上是出神入化三境,无论是归真境还是天人境,放眼整个江湖中也能排得上号,名声传遍江湖上下,不再局限于一州一府,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人物。

    如果是先天境小宗师和归真境宗师,乃至于天人境大宗师,要从听风楼打探消息,不必亲自屈尊前往,听风楼自会将他们所需要的消息亲自送到府上,而要亲自跑一趟听风楼的,多半是一些江湖散人,居无定所,漂泊不定,而且境界修为也不算高。至于李玄都,主要是因为他以前与听风楼的接触不多,远没有白莲坊那般熟悉,而且现在的他也不比从前,所以不得不亲自跑上一趟。

    不多时后,从义庄中走出两个看上去年纪不太大的男女,黑色的衣裤和黑色的长靴,还有黑色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其中眼睛灵动的姑娘扫视众人一眼,开口道:“我姓蔡,是听风楼的夜莺。”

    听风楼不同于白莲坊,没有管事和掌柜一说,分别以各种鸟类为称呼,其中夜莺便是类似于白莲坊的大管事。李玄都曾经听胡良说起过,这位蔡姑娘在听风楼的众多夜莺中也算是比较有名了,据说相貌出众,宛如少女,不过却是死要钱,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叫做:“钱断恩义绝。”

    既然喜欢钱,那么在有足够太平钱的前提下,事情往往会很简单。

    虽说江湖上讲究一个财不露白,但是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而言,却是不必在意这些了,难道会有天人境大宗师来打劫他的两千五百个太平钱?于是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屈指一弹。

    太平钱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打着旋儿飞到这位蔡姑娘的面前。

    她伸手接住这枚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太平钱,望向李玄都:“阁下这是?”

    李玄都无视周围的传来的各种视线,学着胡良教给他的话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女子被遮挡在面巾下的嘴角翘起,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不过……这点钱可不够呢。”

    李玄都又取出一枚闪闪发光的无忧钱,“太平无忧”四个字格外清楚。他再屈指一弹,将这枚无忧钱也送到女子的手中。

    女子收钱之后,一双大眼睛变成了月牙,“这位客官,请跟我来。”同时又对她身旁的男子吩咐道:“剩下的人就由你来负责,我亲自负责这位客官!”

    男子在听风楼中的地位显然不如这位蔡姑娘,沉默应下。然后蔡姑娘便带着李玄都在各种复杂的视线之中往义庄走去。

    李玄都混迹江湖多年,自然知道在外人面前露财代表了什么,说不定就有人会守在义庄外面,等他从义庄出来的时候,来教一教他什么是江湖。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李玄都也不介意反过来教一教这些想要不劳而获之人,什么是规矩和天理。

    进入义庄之后,入眼便是几十具无人认领的尸体,皆是用渗人白布盖着。蔡姓女子若无其事地走过这些尸体,来到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从左边数了第九块青砖,轻轻一按,就见不远处的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露出往下的台阶。

    义庄下面才是真正的听风楼所在,据说里面开辟有多条地道,这处义庄只是众多出入口的其中之一而已。

    蔡姑娘瞥了李玄都一眼,冲着入口抬了抬下巴:“喏,请跟我来吧。”

    李玄都沉默地跟在这位听风楼夜莺的身后,进入这条一直向下的通道之中,通道两侧燃着火把,将两人的影子映照得跳跃不定,仿佛是正在张牙舞爪的恶鬼,

    蔡姑娘走在前面,李玄都刚好可以仔细观察她的双脚,这位蔡姑娘竟是踮着脚尖走路,脚跟从不落实,而全身重量承载于脚尖之上,每次与台阶相触,却没有半分声音,就连灰尘也没激起半分,可见这位夜莺的轻身功夫必然是极好的,不逊于普通先天境的小宗师。

    走了大概有不到半柱香的工夫,这条斜斜向下的通道走到了尽头,外面是一个类似于普通客栈一楼的大堂,其中摆着八仙桌和长凳,不过此时除了守在这儿的两名“伙计”之外,并无其他客人。

    待会儿守在义庄中的人进来之后,就要在此地等候,不过李玄都的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却不是白花的,蔡姑娘带着李玄都直接穿过大堂,在这边还有一条向下的楼梯,就像是一座被倒过来的客栈,布局完全一样,只是普通的客栈是从下往上,而这座“客栈”却是从上往下。

    顺着这道楼梯往下,果然在下方还有一层,这里就被分成了许多隔间,分列两侧,两人一直来到最深处,这里有两扇紫檀木门,蔡姑娘轻轻叩门,禀报道:“大人,有贵客。”

    “贵客”二字被她额外加重了语气。

    然后里面传出一个轻柔的嗓音:“请进。”

    得到此地主人的允诺后,蔡姑娘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等到李玄都进门之后,才轻轻关上房门。

    门内门外,完全是两重天地。

    门外是冰冷黑暗的长廊,门内则是……一处类似女子闺房的所在。

    地上铺着的是白色羊绒地衣,左手边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株孤品兰蕙,右手边的角落安放着一把紫檀圈椅,四面墙壁各有不同,一面是书架,堆砌书籍,不乏珍本孤本,一面是多宝??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也有铜鎏金自鸣座钟,包罗万象。正对门的一面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横案后有椅,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

    这等手笔,有雅气,更有贵气。

    此时就有一位美人坐在福贵榻的右侧,捧茶轻啜。

    李玄都这些年来见过的女子,从陆雁冰、张白月到苏云?l和玉清宁,再到宫官,乃至于陆夫人和苏云姣等人,各有各的风华,都是顶尖的美人,这便让他的眼界在无形中变得很高,能被他视作美人,可见这位女子的确很美。

    不过李玄都也忽然发现一个事情,从白莲坊到听风楼,似乎都是以女子为主,难道是女子做买卖更容易一些?

    这名美人微微一笑:“在下是此地的青鸟,这位客官请坐。”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890/ 第一时间欣赏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作者:莫问江湖所写的《太平客栈》为转载作品,太平客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太平客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太平客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太平客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