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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十二部

    听风楼有三个等级,分别是:渡鸦、夜莺、青鸟。蔡姑娘是夜莺,那些“伙计”和留在义庄外面的男子是渡鸦,眼前的这位青鸟就是此处听风楼的话事人了。

    李玄都缓缓上前,坐在福贵榻的左侧。

    这位青鸟以极为娴熟的茶艺为李玄都斟满一杯清茶,然后问道:“不知这位客官想要打探什么消息?”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道:“听风楼这些年来的信誉一直很好,否则我也不会来,不过我还是想要嘱托一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贵店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

    青鸟微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低头瞥了眼茶杯,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副百鸟朝凤图,说道:“我想打探一人的行踪,此人姓秦,单名一个襄字,历任兵部尚书、左军左都督、秦中总督等职,后来挂征虏大将军印,出任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于天宝二年被下诏狱,天宝四年经内阁首辅孙松禅的上疏求情,得以从诏狱中放出。”

    青鸟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沉声道:“这位客官,你应该知道这位秦都督曾经是朝廷钦犯,就算现在已经不是了,可他仍旧是太后娘娘和青鸾卫的肉中钉、眼中刺,若是与这位秦都督沾染上干系,恐非善事。”

    李玄都道:“我当然清楚,否则也不会来找你们。”

    青鸟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都:“我不管阁下是朝廷的人,还是秦都督的旧部,亦或是四大臣的旧人,我现在提醒阁下一句,这条消息的价格很贵。”

    李玄都问道:“价格几何?”

    青鸟沉默着伸出两根手指。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叹息道:“两千太平钱,那可是六万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粮食。”

    青鸟的脸上又有了些许笑意:“若是客官嫌贵,我们听风楼也不会强买强卖。”

    “买了。”李玄都面无表情道。

    青鸟脸上刚刚露出没有多久的笑意骤然一僵,迟疑道:“客官你说……买了?”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张五百面额的太平票和五十枚无忧钱。

    青鸟望着这些本该十分诱人的太平钱,忍不住苦笑道:“看来客官是心意已决,那么请随我来。”

    说罢她从福贵榻上起身,来到多宝??子旁边,轻轻拨动自鸣钟上的指针,然后就见另一边的书架从中分开,书架后的墙壁向上升起,后面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青鸟从桌上拿起一盏烛台照映道路,径直走入其中。李玄都没有犹豫,也跟着走入其中。

    这段楼梯不算太长,总共有三百六十级,然后两人便来到一座地下大厅之中。

    这座大厅占地极大,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架,每个书架足有三丈之高,与大厅的穹顶齐平,书架共分九层,最高几层要用梯子才能触及,书架的每个格子中都塞满了厚厚卷宗,卷宗的书页之间又夹满了各色书签。

    青鸟环视一周之后,推过一架书车梯子,来到靠西位置的一面书架前,然后登上梯子,从书架的第八层抽出一本卷宗。

    青鸟跃下书车梯子,来到大厅中间的唯一桌子面前,找到其中的一页书签,将手中卷宗平摊在上面。

    李玄都也跟着来到桌旁,大致扫了一眼,见书页上的许多内容墨迹有深有浅,显然不是同一时间写就,而内容更是五花八门,有朝局的最新动向,有内阁的票拟,有司礼监的批红,还有御使们的各种奏章。

    青鸟的目光迅速扫过诸多不相干的内容,最终落在这一页的末尾,读道:“秦襄上一次公开露面,是在天宝六年正月十五的龙门府元宵灯会上,他应万象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之邀,前往龙门府,落脚于明升客栈,两人借赏月之名密谈至深夜,其密谈内容不得而知,自此之后,秦襄便未公开露面。”

    李玄都皱起眉头,刚要说话,青鸟已经继续读道:“根据子部夜莺所报,秦襄在此事之后,几次打算动身北上,却又不知何种缘故而迟迟未能成行,终是于四月初六日经由龙门府前往荆州,又由荆州转道前往江州。”

    她抬起头来,望着李玄都,轻声道:“如今秦襄正在江州金陵府的金陵城中。”

    正所谓“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若是以繁华而论,江南更胜已经衰落的中州,作为江南第一等繁华之地的金陵府更是不逊于帝京。

    李玄都皱眉道:“金陵何其大,如果贵店仅仅告诉我秦襄在金陵城中,不过是从大海捞针变成了大湖捞针,恐怕不值两千太平钱的的价格。”

    “客官不要着急,请听我解释。”青鸟慢声细气道:“秦都督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死物,他有手有脚,行程不定,中州距离金陵又何止千里,来回传信也是一件难事。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确定他还在金陵城中,至于他当下在金陵城的什么位置,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也不敢打包票,可能就在我与客官说话的时候,秦都督正在十里秦淮,等到客官赶到金陵城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秦淮河去往圣人庙,甚至是离开了金陵城,客官扑了个空,却要说我们的消息不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却是不能不认可了,不过他相信听风楼必然有解决的办法。

    果不其然,青鸟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派人给客官带路,在金陵城中有我们的人手,到了之后,便可以直接领着客官去见秦都督。”

    听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明白其中一点关键,望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都督是通过白莲坊的路子离开中州。”

    青鸟猛然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再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坦然道:“秦都督正是在白莲坊的护卫下离开中州前往金陵,听风楼、白莲坊、闻香堂、万笃门四家共存多年,有些时候难免要互通有无,所以我们这里才会有秦都督的行踪。”

    李玄都并不意外,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被我一个外人知道了你们的机密,你们听风楼就不做些什么吗?”

    青鸟深深地望着李玄都,问道:“客官想要我们怎么做?”

    李玄都笑了笑:“比如说杀人灭口。”

    青鸟一怔,笑道:“客官真是说笑了,若是擅杀客人,此事再传扬出去,那么我们听风楼的生意便不要做了。”

    李玄都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方向:“既然不是要杀人灭口,那就请现身吧,何必遮遮掩掩。”

    话音落下,就见一道婀娜身影从大厅角落的黑暗中款款走出。

    与身着宽袍大袖的美人青鸟不同,她虽然也是个美人,但却是长着尖刺的蔷薇,一身在江湖中并不常见的黑色皮甲,用多层皮革连缀而成,表面涂漆,再绘以各种符?,不但可以抵挡各种箭矢暗器,还可以防御术法。

    她的脚上是一双包有铁皮的长靴,不过行走之间却不闻丝毫声响,靴筒里插着一把匕首,腰间则是两把交错的带鞘弯刀。

    她轻声道:“客官好厉害的耳力,我不过是轻吐了半口浊气,便被客官发觉。”

    李玄都望向青鸟,等待她的解释。

    青鸟微微一笑,道:“我们听风楼按照十二地支分为十二部,每部职司各有不同,她是辰部青鸟,而我是卯部青鸟。”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两位青鸟

    李玄都对于听风楼的所有了解,都是来自于胡良之口,胡良从未提起过十二部的说法,不过胡良是闻香堂的贵客,对于听风楼了解不多,未曾耳闻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问道:“那不知两位的职司有何异同?”

    卯部青鸟道:“我的职责是与客人打交道做买卖,而辰部青鸟则是引路之人。”

    李玄都望向那位穿着皮甲的美人,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听风楼有没有男子?”

    未等卯部青鸟开口,辰部青鸟已经柳眉倒竖,冷声道:“怎么,你瞧不起女子?”

    李玄都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对女子有偏见,只是男女同路难免有诸多不便,倒是不如两名男子便利。”

    辰部青鸟冷哼一声。

    卯部青鸟显然要比辰部青鸟更为圆滑,打圆场道:“请客官见谅,我们听风楼是有男子不假,但多半不会与客人直接打交道,这是规矩。”

    “规矩。”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没有强求。

    卯部青鸟继续说道:“若是客官没有异议,那么接下来就由辰部青鸟为你引路。”

    李玄都侧头望向辰部青鸟:“贵驾是归真境修为?”

    辰部青鸟面无表情道:“事先说好,我们听风楼只负责寻人,不负责护人周全,那是白莲坊的买卖,若是客官对于此行有所疑虑,也不妨再走一趟白莲坊。”

    李玄都道:“不巧,我就是刚刚从白莲坊那边过来的,可是典当了好些家当才凑足了银钱,现在已经没有多余银钱了。”

    辰部青鸟冷冷道:“那阁下便自求多福吧。”

    卯部青鸟道:“对了,我们听风楼还有一个规矩,无不可卖之消息,若是客官愿意再多花四百太平钱,那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秦都督的额外消息。”

    李玄都望向卯部青鸟,稍稍沉默了一下:“我倒是真怀疑你会‘他心通’,能准确无误地知道我身上还剩下多少钱。”

    卯部青鸟的一双眼睛眯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微笑道:“这条消息,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当然,我们听风楼也绝不做那强买强卖之事,买与不买,全凭客官自愿。”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从“十八楼”中取出三十个无忧钱和一百个太平钱,堆放在桌上:“请说。”

    卯部青鸟作为此地的听风楼话事人,买卖的好坏与她也是息息相关,因为按照楼主的规矩,她可以从每年的收入中抽取一成,今天她做成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生意,那便意味着她多赚了二百四十枚太平钱,那便是七千多两银子,于是她脸上的笑意更浓,道:“这个消息其实只是一个临时消息,除了客官之外,还有人在打探秦襄的下落。”

    李玄都一凛,直接问道:“谁?”

    卯部青鸟的回答也十分干脆利落:“青鸾卫。”

    李玄都脸色微微一沉。

    “瞧客官的样子,应该是秦都督的旧部或者是四大臣的旧人,与青鸾卫并不是一路人。”卯部青鸟既然收了钱,那么也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青鸾卫的确很厉害,天底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不过自从世宗皇帝之后,青鸾卫便一代不如一代,如今的青鸾卫更是只能局限于帝京城一隅之地,对于帝京城外,他们可就远不如我们听风楼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据说我们听风楼的老祖宗也是出身于青鸾卫,只是后来分家出来单干,这才有了今日的基业。”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当年的青鸾卫能够镇压江湖,自然是是势力庞大。据我所知,如今的六扇门、白莲坊、听风楼、万笃门、闻香堂其实都是从青鸾卫中分离出来,算是同宗同源。”

    卯部青鸟赞道:“客官好见识,的确如此。认真说起来,我们才是正统青鸾卫传人,如今的青鸾卫中倒是鱼龙混杂,多是些正邪两道之人。”

    李玄都没有答话,陷入沉思之中。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应该是要动身返回齐州,不过得知青鸾卫也在追查秦襄之后,却是不得不先将齐州之行暂且放下,立即前往江州。好在现在的他已经有了先天玉虚境的修为,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如果再遇到陆雁冰,就算在不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他也有八成把握取胜,若是动用“人间世”,再加上“逆天劫”、“借势法”、“漏尽通”等拼命手段,就算是普通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也可一战。

    就在此时,一声“客官”将李玄都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不过不是卯部青鸟,而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辰部青鸟,她似笑非笑道:“怎么,听到了青鸾卫的大名,又雇不起白莲坊的护卫,便打退堂鼓了?”

    李玄都没有理会这个小小的讥讽,直接问道:“青鸾卫是什么时候打探消息的?”

    卯部青鸟回答道:“三天前。”

    李玄都默默估算了一下,正好是他们还在北邙山的时候,又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这句话却是问辰部青鸟了。

    辰部青鸟有些小小惊讶,惊讶于这个家伙竟是没有没有被吓到,心底不由升起几分较劲的心思:“随时可以。”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如此最好。另外,既然是两人同行,那么最起码的知根知底还是要有的,我该怎么称呼你?难道一直叫你辰部青鸟?”

    辰部青鸟虽然不情愿,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回答道:“我姓刘,你可以叫我刘辰。”

    李玄都不等辰部青鸟开口相问,就已经说道:“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玄都。”

    辰部青鸟,或者说刘辰正要说话,卯部青鸟冲她用了个眼色,然后说道:“我姓陈,客官也可以叫我陈卯,另外还有一点要向客官说明,据我们听风楼所知,如今的江州地界也不太平,根源在于两位总督。自从朝廷式微,江北还好,江南就有些一言难尽了。自古以来江南就是朝廷的钱粮支柱,盐运、粮食等皆由此处,而在西北的大周占据蜀州之后,随时都能顺江而下,朝廷自顾不暇,无力派兵,又为保江南不失,只能使江南各州的督抚自行筹粮募兵,于是地方督抚之间权势日大,尤以荆楚总督和江南总督为最,而这两位总督的不和,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朝廷不愿见到铁板一块的江南,两位总督也是心知肚明,所以这份不和究竟有几成为真,也有待商榷。”

    李玄都毕竟是曾经参与过庙堂争斗的人,联想到秦襄会在这个时候前往金陵府,立时问道:“秦襄是受江南总督之邀前往金陵府?”

    出乎李玄都意料之外,卯部青鸟,也就是陈卯,摇头道:“此事与辽东总督也有些关系,其中详情,我们也不是十分清楚。”

    李玄都顿时有些头疼,如果这件事中牵扯进三位总督,那就不是他一个人可以解决的,毕竟一位总督的份量,几乎可以媲美一个中等宗门的宗主,许多江湖散人不乐意受宗门规矩的束缚,又想要谋一个富贵,投奔朝廷便是上上之选,毕竟做一条看门护院的家犬总比一条无依无靠的野狗要好上许多,故而当年的青鸾卫盛极一时,在朝廷式微之后,投奔各地的封疆大吏又成了不二之选,使得地方总督麾下不乏奇人异士,再加上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可以直接调动军伍,所以就算是当年鼎盛时的紫府剑仙,恐怕也很难凭借一己之力掀起太大风浪。

第一百二十九章 拦路劫财

    李玄都与刘辰一道离开听风楼,因为入楼时已经是申时时分,所以在李玄都离开时,已经天色昏暗。

    离开义庄范围之后,路过一处山间密林,刘辰忽然说道:“月黑风高夜,杀人劫财时。”

    然后她便凭空不见了身形。

    李玄都站在原地,并无半分惊慌失措。

    很快,四周树林之中就传出并不掩饰的簌簌响声,别说李玄都本就耳力极好,就算耳力一般,也可以清晰听到,片刻之后有许多鬼祟身影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过来。

    其实在江湖之中,除了号称气机无量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之外,很少会有江湖人以“阴阳门”或是轻身功夫直接赶路,因为江湖多不测,而长距离赶路,一天两天可能还行,但是连续三天以后,任你是归真境的宗师,也要陷入气机真元枯竭的境地之中,若是在这个时候遭遇仇家或是意外,那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所以李玄都在离开听风楼之后,也是以正常脚力赶路,并没有日行八百里那般夸张,被这些人截住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行走四方,讲究一个财不露白,李玄都在义庄前出手便是一个太平钱和一个无忧钱,这便是露了黄白之物,自然要招人觊觎。

    至于刘辰置身事外的举动,也无可厚非,她的确只是一个引路人,而不是白莲坊的护卫,若是客人有什么私仇,她是一概不管,若是客人死于意外,那她便等于是省却了一番功夫。

    话又说回来,李玄都也知道这条路上会有埋伏,但他还是来了,一则他不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的性子,二则他也不介意随手打发几个祸害。

    虽说江湖不是一个善地,但这不是可以肆意杀人越货劫财的理由,不管世道多么不好,都不是放纵为恶的道理。

    恶就是恶,有人说世道不是黑白分明的世道,只有小孩子眼中的世界才是黑白分明的世界,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在看破红尘的老人眼中,也许这个世界还是那个懵懂稚童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

    这些拦路之人,为首的是一个玄元境武夫,放在江湖中也着实算是一方人物,当初的青鸾卫都督佥事钱行不过就是玄元境而已,也难怪这些人在不摸底细深浅的前提下就敢出来贸然拦路。毕竟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哪里用得着亲自来听风楼探听消息。

    这位玄元境武夫站在冰冷苍白的月光之中,脸色雪白,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人今日拦路,是想向阁下借些银钱,若是识相的,最好是自己拿出来,免得我们动粗,让大家都不痛快。”

    在这名武夫的左右分别站着两人,一人两手空空,只是在腰间别了许多明晃晃的飞刀,应该是个善用暗器的主,而另外一人却是个道人打扮,却是个比较罕见的方士。

    在李玄都的身后方向则是两名抱丹境的武夫,一人持刀,一人持斧,都是江湖上常见的兵器。

    这五个人联手,就算是面对寻常的先天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是临时起意,还是此道老手?”

    为首武夫脸色一沉:“临时起意如何,此道老手又如何?”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临时起意,我还可以放你们一马,若是此道老手,那便留你们不得了。”

    几人也不是傻子,立时多了几分戒备和凝重,不过领头的武夫也不觉得撞上了铁板,难保不会是这小子在虚张声势,只是多了几分谨慎道:“难道你小子是先天境的小宗师?如果是先天境的小宗师,那我们退走就是,可你是吗?”

    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许在李玄都看来,这世上的先天境很多,可那是因为他的层次不同,没有先天境的修为又怎么好意思去他的身边现眼。有些人在身份低微的时候,觉得一个玄元境高手都很罕见,可等他成为江湖巨擘之后,却又觉得天人境大宗师也是满地乱走。

    并非是天人境大宗师变多了,而是地位高了,眼界更为宽广了,所见也就更多。

    对于这些地位不算太高的江湖散人而言,天底下的先天境高手当真不多,一座江湖何其大,就算有一万个先天境高手,散落在偌大一个江湖之中,也掀不起几个浪花。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倒是曾经见过几位先天境的高人,无一不是成名已久之辈,年长的已经有花甲年纪,而最年轻的也是不惑之年,眼前这个年轻人才多大?如果他是先天境的高手,那岂不是要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

    当然,也有那些年轻才俊,年轻轻轻就能直达先天境,可这些人无一不是大宗门精心培养出来的弟子,身份地位不俗,又岂会亲自来听风楼?

    所以这位玄元境武夫虽然生出些许戒备之心,但那也只是觉得这小子可能有什么后手,决然不信他会是一位先天境的高手。

    话音未落,这位玄元境的武夫已经是身形暴起,虽然比不得当初的钱行,但是放在江湖散人之中,也算是好手了。

    一拳裂空而至,气机炸开,已经是用出了十成气力,若是修为境界不如他,在这一拳之下就要立毙当场。

    不过瞧那小子始终战力在原地不动,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喜,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真是一个先天境的高手,在硬挨自己这一拳之后也要受不轻的伤势。

    然后他的一拳被李玄都轻描淡写地用五指包住,平静道:“我的确是先天境。”

    李玄都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刚才你说我如果是先天境,你们就退走,可我说过让你们走了吗?”

    这武夫心头大为惊骇,下意识地要往后退去。

    只是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拳头已经被牢牢吸附,根本不能动弹分毫,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内劲发力法门,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神霄宗的“无极劲”。

    未等他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出手,只是轻轻向上一托,这个足有二百斤重的汉子便直接双脚离地向上飞起,然后李玄都直接伸手握住他的一只脚腕,再往下一摔。

    他整个人直直地砸在地上,生生砸出一个三寸深的浅坑来。

    李玄都出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也太过轻描淡写,以至于另外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自家以善于近战而著称的老大已经趴在地上没了动静。

    身着道袍的方士看得心惊肉跳,六神无主地望向身旁那擅长暗器的同伴,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这名擅长用暗器的抱丹境高手双手贴在腰间,分别抹住一柄飞刀的刀柄,眉头紧蹙,沉声道:“扎手的硬点子,自求多福。”

    “啊?”这道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这位暗器高手两手一抹,两道寒光激射而出,同时他也脚下一点,身形向后快速退去。

    另外一边,负责堵住李玄都后路的两位也溜之大吉。

    李玄都随手弹飞了两柄飞刀,深深刺入周围的树木之中,只剩下刀柄还漏在外面。

    道人这才后知后觉,也要退去,只可惜另外三人明显就是打着拿他当弃子的主意,按照常理来说,如果李玄都想要杀人,必然是从距离最近的道人开始杀起。

    不过今天注定不按常理出牌,道人只听得身旁一阵风声掠过,然后这位刚刚向李玄都射出飞刀的暗器高手被李玄都一拳打在脑门,脑袋一个剧烈震荡之后,变成尸体向后倒去。

    死得不能再死。

第一百三十章 钱之一字

    当李玄都与道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这位道人连大气不敢多喘,在李玄都一拳击毙那名善用飞刀的同伴之后,他更是一下坐到了地上,哆嗦如筛糠。

    另外拿刀和拿斧子的两人跑得虽快,但李玄都的速度更快,以“金殇拳”将使飞刀之人打杀之后,身形一闪而逝,瞬间便已经来到两人的身后。

    两人也是久在江湖行走之人,见逃避不得,立时停住身形,一起转过身来,一人挥刀,一人挥斧,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向李玄都砍来。

    李玄都甚至都没有用手去接,任由刀斧落下,以自身护体罡气直接将刀斧弹开。

    两人心头惊骇欲死。

    武夫练武,在入门时就能感知到体内有一股气流游走全身上下, 这也就是御气境,然后是打通全身上下大周天,此乃入神境,接下来再将这口气机不断壮大,乃至于外放体外,也就是抱丹境和玄元境,可对于寻常武夫而言,所谓的外放气机也不过是类似于“劈空掌”的手段,或是附着于兵刃之上,像这般将气机流溢于身外上下如身着甲胄,也就是常说的护体罡气,必然是先天境小宗师才能有的气象。

    眼前之人不但是一位先天境高手,而且还是先天境山巅的那种,说不定距离传说中的归真境也只剩下一线之隔而已。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分两路逃窜。

    李玄都一掌凌空拍出,隔空掌劲直接将那名持刀汉子的后心震碎,然后再一挥袖,“青蛟”出袖,直接刺穿持斧汉子的后脑。

    李玄都最后走到仅剩的道人身旁,问道:“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道人看也不敢看李玄都,战战兢兢道:“第、第一次,是他们拉我入伙,说是事成之后三七分成,我三,他们七。”

    李玄都轻叹一声:“那你就不怕事成之后,你也被他们几人顺手给收拾了?”

    道人脸色雪白一片,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害怕李玄都。

    李玄都挥了挥手:“念你是初犯也是从犯,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道人有点不敢置信,见李玄都果真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一番拜谢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去。

    李玄都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道:“我要杀你,还需要玩这些花招?趁我在没有改变注意之下,从我面前消失。”

    闻听此言,道人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两张劣质甲马,一溜烟地跑不见了踪影。

    在道人离去之后,先前消失不见的刘辰又出现在李玄都身旁,双臂环胸:“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高手。”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我以为在听风楼中被我窥破行踪时,你就应该知道的。”

    刘辰被这句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不再搭理李玄都。

    李玄都也不在意,问道:“从中州去江州,不知你有什么好的路线推荐?”

    刘辰虽然很不愿意搭理这个家伙,但无奈听风楼的规矩在这儿,只能答道:“因为秦都督是走水路的缘故,所以才会从荆州转道,如果是走陆路的话,我的建议是从芦州前往江州。”

    大魏王朝的版图被一条大江从中分为江南和江北,芦州和楚州地处江北,与江州隔江而望,大江从荆州境内穿过,而荆州又分别与蜀州、秦州、吴州、潇州、中州、楚州、芦州、江州等八州接壤。当初李玄都从芦州前往中州时,因为青鸾卫的围追堵截,不得不取道荆州,现在返回,却是没有必要再从荆州绕一个圈子,可以直接从中州去往芦州,然后再从芦州过江前往江州。如果从地图上来看,这是一条近乎于直线的路程,也是最短的距离。

    李玄都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算了下自己身上的银钱。

    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是钱。

    并非是推崇商贾之道,而是事实如此。

    大到庙堂,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国库空虚。国库没有钱,皇帝着急、首辅着急、太监着急、文武百官着急、商人百姓着急,没有钱便无法赈灾,无法养兵,甚至没无维持这偌大的朝廷,多少国策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

    小到江湖,有句俗话叫做:“手里没把米连鸡都哄不住。”各大宗门凭什么聚拢人心,难道仅仅是武力镇压?武力能镇压一时,能镇压一世吗?人心都是因利而聚,所以归根究底还是要钱,皂阁宗发死人财、东华宗炼制丹药、清微宗霸占东海一百零八个岛屿,兴建船队通商,都是为了一个“钱”字。

    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什么是治国?治国就是把钱和粮食放到应该放的地方去,不能让它们在富户世家的仓库里生霉,也不能让黑心的官员贪墨去,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能做到这一点,便是太平盛世。

    行走江湖也是如此,衣食住行都少不了一个“钱”字。原本李玄都从白莲坊出来之后,身上还有两千五百枚太平钱,算是极为阔绰了,可是在听风楼中一气花出去了两千四百枚太平钱,再加上用来当做敲门砖的一枚无忧钱和一枚太平钱,那么他现在身上还剩下八十九颗太平钱,再加上一些日常备用的散碎银两,大概能有小三千两银子。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三千两银子自然极多,一辈子都花不完,哪怕是放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也足以买下一栋小院,可放到一些必要的应酬上,就难免有些不够看了。当年有人想要走张肃卿的门路,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秦淮河的花魁,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了一个顶尖的江南戏班子,虽说被张肃卿拒绝了,但也可见江南豪富,这三千两银子其实经不起几回抖搂。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思一动,转身去那四个倒霉鬼的身上摸索一番,虽然没有须弥宝物,但也摸出了一本秘籍和三张银票。

    这次也算是重操旧业了。

    秘籍名为《大摩诃拳》,李玄都大致翻看了一下,勉勉强强摸到了中成之法的门槛,不过这本秘籍却是有白莲坊的独门标记,显然是从白莲坊那边花钱买来的,白莲坊自然不会再收,不值什么银钱,倒是三张银票算是略解燃煤之急,分别是一张五百面额和两张一百面额,七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李玄都在做这些的时候,刘辰一直默然不语地从旁观看,她有些看不懂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他是大宗门出身,却总干些江湖散人才干的事情,说他是个江湖散人,可在行事的章法上,却又带着大宗门中走出来的印记和习惯。

    难道是个大宗门的弃徒?

    先前那伙人拦路,她隐身于侧,也是存了通过看他出手来推测其来历根底的用意,可看完之后,却是更加难以推测了,神霄宗的“无极劲”、清微宗的飞剑、东华宗的“金殇拳”、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各宗绝技信手拈来,她甚至怀疑此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先天境,会不会是一个故意藏拙的归真境?

    越想越乱,刘辰干脆不想,冷着脸开口道:“我们听风楼的规矩,引路青鸟一路上的各种花销,都由客官负责。”

    这倒不是她信口胡诌,而是确实如此,毕竟能花两千四百枚太平钱的客人,绝不会在意再多几百两银子的开销,而这也是引路青鸟的进项之一。

    不过李玄都显然是个例外。

    他还握着银票的手掌微微一僵,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将这刚刚到手还没有捂热乎的银票递到女子面前:“七百两,够不够?”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大雪将至

    三天后的傍晚,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已经离开龙门府的地界,来到北阳府境内,以他们两人的脚程,大概有望在一旬之内到达芦州。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李玄都抬头望去,在他的目力极限之处,有一座似是寨子的黑影。

    李玄都又抬头看了眼天色,黑云滚滚,眼看是要有一场初雪降临,于是指了指黑影,问道:“我们今晚就在此地落脚如何?”

    刘辰长年奔走于中州境内,对于这里的一山一水都极为熟悉,只是瞥了一眼,便说道:“那是一座寨子,大概在二十年前,差不多是金帐汗国大举入侵凉州和秦州的时候,中州也受到波及,流寇遍地,周围的村镇都不得不结寨自保,有一伙强盗派出内应混入了这座寨子之中,取得镇中百姓的信任之后,在一个风雨之夜偷偷将寨门打开,大队强盗冲入其中,将整个寨子屠戮一空,现在那里已经是一块死地。”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又不是古战场之地,就算有些许冤魂之流,应该也不成气候才是。”

    刘辰面无表情道:“既然客官已经这么说了,那么我便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当两人来到这座寨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在昏暗之中,依稀可见寨子里的建筑还算保存完好,毕竟才过去二十年而已,其中的尸骸也都已经被处理干净,甚至其中稍微值钱的门窗家具也都被搬走,只剩下一栋栋只剩下框架的房屋,窗口和门洞之后漆黑一片,就像是巨兽的五官,再加上阴风阵阵,平添几分恐怖渗人。

    寨子的大门是以原木捆扎而成,类似于城池的吊桥,在门楼上安装绞盘,需要收放吊桥时转动绞盘,绞盘带动绳索让吊桥起落。绳索与吊桥的连接部分是固定在吊桥上的铁环,现在绳索已经被砍断,所以这座吊桥寨门在这二十年来一直平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合上过。

    两人穿过寨子敞开的大门,走入空荡荡的寨子中,此时天空中的黑云垂得更低,眼看着今晚必然会降下大雪,就算是归真境的宗师,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也没有必要非要冒雪赶路,倒不如在此地休憩一晚,调养气机,使得一路上损耗的气机始终保持在可以无关痛痒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抬头扫了前方一眼,在不远处有一个类似于祠堂的地方,虽然同样有些残破,但是在整个寨子中已经算是保存比较完好的建筑之一。

    没有征询刘辰的意见,李玄都径直往祠堂走去,刘辰则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进到祠堂之后,里面空空荡荡,原本的桌椅等物都已经被人搬走,李玄都解下腰间被布帛包裹着的“冷美人”,缓缓拔刀出鞘,雪白的刀身在这沉沉夜色之中格外刺目。

    刘辰瞥了一眼这柄长刀,脸色微变。

    如果她没看认错的话,这把刀应该是出自天乐宗的“冷美人”,曾经是一位天乐宗祖师的心爱佩刀,须臾不肯离身,这把刀本该珍藏在天乐宗之中,怎么会落到此人的手中?

    想到这儿,她忽然想起前不久从卯部青鸟那里听来的一个江湖传闻,天乐宗的新任宗主百媚娘之所以能推翻上任宗主醉春风,是因为有人从旁协助,不但是醉春风是因他而死,而且青鸾卫的陆雁冰也是被他击退。难道此人就是那位出现在天乐宗之乱中的神秘人?所以天乐宗才会以此刀相赠,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此人少说也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

    不过这些也都是设想而已,也许此人只是天乐宗的弟子,被赏赐了这柄“冷美人”也说不定。

    想到这儿,刘辰有些暗恨自己为什么平日里不去关注那些江湖消息,如果是陈卯在这儿,单凭这把“冷美人”就能推断出此人的来历。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手中的“冷美人”指向一个角落:“出来。”

    话音落下,有一道白影从阴影中悠悠飘荡出来,竟是个女子,长裙及地,黑发如瀑,肤白如雪,只是身上并无太多活人气息。

    女子望着举刀的李玄都,睫毛轻颤,欲言又止。

    按照刘辰的说法,此地已经荒废了近二十年之久,断不会有活人才对,就算有同样是过路之人在此歇脚,也绝不会不沾半分尘埃。

    至于像苏云?l或是宫官这样的女子,当然可以做到,但是江湖很大,苏云?l和宫官之流很少,没有那么容易遇到。

    见女子不说话,李玄都稍微运转气机,在刀锋之上立时生出凛冽锋芒。

    女子登时露出畏惧神色,连连向后飘退好几步,显然是畏惧李玄都在刀锋上生出的剑气。

    到了先天境的武夫,气机亦可以实击虚,剑气也可斩得鬼魂之属,而纯粹武夫,仅仅是一身庞大血气,便可使得鬼神辟易,不能靠近分毫。

    李玄都不是极端排斥外物的纯粹武夫,又有“漏尽通”的缘故,血气并非十分旺盛,但这一刀下去,也足以让鬼魅之流烟消云散。

    不过李玄都却没有贸然出刀。

    性命何其重,如何能不费思量?

    杀人不是割韭菜,韭菜割了之后还能长起来,人头落地之后可就长不出来了,如果杀错了人,便没有挽回补救的余地,所以要慎之又慎。

    当年李玄都初见张肃卿,张肃卿问他:“身在江湖,可曾被人追杀?”李玄都回答:“曾经被人追杀。”

    张肃卿第二问:“人家杀你,是杀对了,还是杀错了?”李玄都回答:“从源头来说,是杀错了。”

    张肃卿第三问:“那么你杀过人吗?”李玄都坦然回答:“杀过很多人。”

    张肃卿第四问:“杀错过没有?”李玄都说:“不敢说从未杀错,但要说具体是谁,也不好说,乱战之中,无暇分辨。”

    张肃卿突然又严肃地第五问:“救过人没有?”李玄都一怔,回答道:“救过人,但是没有杀人多。”

    张肃卿终于抛出自己的最后一问:“救错过人没有?”

    李玄都答道:“救错过人,恩将仇报,然后我又将所救之人给杀了。”

    如此六问,直指人心。面对这四问,李玄都没有张口结舌,没有刻意回避,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也没有虚言欺骗,凭本心回答,使张肃卿甚为满意。以至后来,张肃卿曾在大庭广众之下称李玄都是他的忘年之交,这才有了后来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

    后来张肃卿又问了李玄都是在什么情况下错杀了什么人,以及对那些被错杀的人又是如何善后,然后说:“还是要刀下留人,能不杀的不杀,能少杀的要少杀。”

    可以说,李玄都的授业恩师教会了他如何杀人,张肃卿则教会了他为何杀人。

    于是如今的李玄都会讲究一个三思而行,在听风楼外就是如此,那四人一看便是老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们四个死在李玄都的手下,不冤。不过那个道人却是一时鬼迷心窍,走了弯路,李玄都便愿意给他一条活路。

    当然,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李玄都还是该出手时便出手。

    生死之间,一思足以,不必非要三思。

    李玄都问道:“你是谁?”

    见李玄都没有要出刀的意思,这名女子才小声道:“我是一个被束缚在此地不能离开的鬼魂。”

    李玄都骤起眉头道:“替死鬼?”

    女子脸上露出苦笑:“大概便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缚冤魂

    阴阳宗认为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魂灵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此举称之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魂灵是为替死鬼。

    说得更为简单明了一些,那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些地方死的人多了,便会被称之为“吃馋了”,它会使死在此地的亡魂困在此地,若是没有新的亡魂,老的亡魂便不能离去,于是老亡魂便会主动使用各种手段使人遭遇意外,也就是所谓的找替死鬼。

    李玄都打量了一下女子,问道:“你似乎不是这个寨子里的人。”

    女子苦笑一声:“我本是玄女宗的弟子,路过此地时,不慎中招,以至于身死多年,仍旧在此地盘桓不去。”

    刘辰站在李玄都身后,双臂环兄,默不作声。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里曾经被流寇屠戮一空,寨子里的百姓无人幸免,不过在此之后,却并非是无人问津,皂阁宗之人便来到此地,并在此地建造法坛,收集尸体,秘密炼制活尸,而我是十年前路过此地时,误入此地,在不防之下,中了皂阁宗的暗算,身躯朽坏,而皂阁宗的贼人将我的尸体拿去炼尸,使得我也被困在此地,无法超脱。”白衣女子面带凄楚之色地娓娓道来。

    女子说完之后,李玄都对于内容的真实性不置可否,而是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

    刘辰一板一眼道:“我是引路人,对于此中详情并不知晓,就算换成陈卯在此,也要查阅对应的卷宗之后才能回答。”

    李玄都重新望向女子,问道:“现在呢?还有皂阁宗的弟子在此驻留吗?”

    女子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希翼的神色,不过又有些迟疑:“皂阁宗之人已经离去,不过他们留下的阵法还在,不知公子的意思是……”

    李玄都倒也不怕其中有什么陷阱,坦然道:“我与皂阁宗有些恩怨,以藏老人的性子,恐怕很难化解了,那我也不介意把事情做绝一些。”

    鬼魂女子立时变得十分激动,甚至在身体周围升起了一团白色的雾气,使她身形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然后朝着李玄都一揖到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请、请公子帮我离开这里,我定当铭感五内,永生永世不忘恩人的大恩大德。”

    李玄都没有裂开答应下来,转而问道:“我倒是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鬼魂女子稍稍定了下心神,道:“我姓周,我叫周妍。”

    “姓周吗?”李玄都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又是玄女宗出身,这便是你我的缘分,看来这个忙我是不得不帮了。”

    然后他问道:“方才你说皂阁宗在此地修建法坛,并且留有阵法,不知在什么地方?”

    周妍轻声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就请跟我来。”

    李玄都没有收刀入鞘,只是将“冷美人”紧贴在手臂之后,说道:“请带路就是。”

    从始至终,刘辰对于这些都无动于衷,只是冷眼旁观而已。

    周妍带着李玄都来到祠堂的一个角落,李玄都立刻发现这里的地砖有搬动痕迹,运转气机一跺脚,几块地砖立时弹跳而起,露出其下的幽深洞口。

    周妍道:“在这里面应该还有当年皂阁宗留下的各种活尸,还请公子小心。”

    “不妨事的。”李玄都迈步走入其中,而刘辰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也跟随在李玄都的身后。

    然后李玄都就不得不承认,皂阁宗兴许是在北邙山待的时间太长,或者是发了太多死人财的缘故,对于地下建筑特别精通,长生宫如此,这里也是如此,祠堂之下的空间足足是祠堂的数十倍之大,而且被分割成许多不同区域,其中通道交错,其中游荡着许多衣衫褴褛的活尸,观其衣着,不似是本地的百姓,倒是江湖散人、绿林强盗、僧人道人应有尽有,也不知是在何处被皂阁宗擒住,又如何被秘密运送到此地炼成了活尸。

    虽然活尸的确很难应付,当初在岭秀山庄的时候,就算是几个抱丹境的高手应付起来都颇为困难,可是对于现在的李玄都而言,随手就能打发。

    李玄都一路行来,可谓是“尸横遍野”,没有一具活尸是李玄都的一刀之敌,有被拦腰斩断的,有被一刀枭首的,还有浑身上下看不出一丝一毫伤痕的。

    最后来到一座占地颇大的地下大殿之中,大殿之中有一座三层法坛,第一层法坛占地约有半亩,第二层为第一层三分之一大小,而第一层又为第二层三分之一大小。每一层法坛上都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小符?,另有四种灵兽雕像。四道白玉阶梯从第一层玄坛起始,直通第三层玄坛。

    按照三百六十大周天星宿方位,在第一层法坛上立着足足三百六十五具普通活尸,只是这些活尸悉数被符?封禁,一动不动。在第二层法坛上,又立于四具半成品的铁尸,分别对应四尊灵兽雕像,身上覆盖铁甲,同样被贴满了各色符?,不得动弹。

    最后在第三层上,却是一具平躺着的白骨,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仿佛以白玉铸成,隐隐有光华闪烁。

    李玄都望着这具白骨,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已经化作鬼魂的周妍见到这具白骨,脸色极为复杂,想哭却又早已经无泪可流。

    见多识广的刘辰望着这具白骨,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皂阁宗的‘白骨妙华尊’,只是这具‘白骨妙华尊’还未炼制成功,只能算是半成品。”

    然后她皱了皱眉头,疑惑道:“皂阁宗为何会把一具价值连城的‘白骨妙华尊’留在此地而又无人看守?就算只是半成品,也不应该随意弃置才是,而且看这里的情形,皂阁宗之人似乎退去得极为仓促。”

    李玄都立时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为何这具白骨会看起来十分眼熟,那是因为它与李玄都从藏老人手中得来的“白骨妙华尊”如出一辙,至于皂阁宗为何会仓促撤离,也许因为北邙山的长生宫之事有关。

    江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至于皂阁宗为何不在宗门炼制此物,非要跑到此地,可能是因为此地的风水或是地气之故,毕竟如今的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不过李玄都并不精通风水望气,只能推测而无法印证。

    李玄都忽然问道:“你……认识韩芊芊吗?”

    周妍一怔,随即点头道:“自然是认识的,不过我与韩师姐无法相比,韩师姐可是六使之一,前途无量,而我只是一个普通弟子而已。”

    “韩芊芊死了。”李玄都缓缓说道:“死在了皂阁宗的手中,被皂阁宗的宗主在体内种下鬼胎,又被太阴尸吞噬,只剩下一张人皮。”

    周妍彻底怔住,完全不敢置信。

    李玄都轻叹一声:“玄女宗挑选弟子首重根骨,讲究一个‘冰肌玉骨’,而皂阁宗炼尸也注重根骨,所以皂阁宗对于玄女宗的弟子就尤为青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座法坛上的白骨就是你的遗骸?”

    周妍沉默着点头。

    在祭坛的不远处还有一座石门,说是石门,其实只有一个以长条石块砌成的门框,类似于一个牌坊的物事,在石块上刻满了各种晦涩符?。

    刘辰径直来到这座牌坊前,细细打量着上面的各种符?,有些犹疑不定道:“这似乎是一座永固的‘阴阳门’。”

    话音落下,牌坊的“门洞”中生出一片蓝色光幕,仿佛是一面水幕,波光粼粼,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从“水幕”中浮现,似要穿越这道门户,来到此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来了又去

    刘辰毫不犹豫地一个后翻,矫健的身形在半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落地的同时,双手已经将腰间的两柄弯刀拔出,交错于自己身前,摆出戒备架势。

    下一刻,一个高大身影从“阴阳门”中缓缓走出。

    孔无忌如何也没有料到,迎接他的是李玄都的一刀。

    长生宫一战以整座长生宫坍塌为结局而告终,在长生宫即将坍塌的时候,李玄都三人被困于丹殿的内殿之中,身在外殿的悟真选择在这个时候去轰击大门,意图救出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皂阁宗的耿月、尚熙、孔无忌、吴圭四人带着藏老人的铜甲尸退出长生宫中,勉强保住了性命。

    此战之后,皂阁宗全面收缩,包括许多在外开辟的养尸地和炼尸地都被封藏,此地就是其中之一。

    孔无忌作为皂阁宗的旱魃坛坛主,正如炼神堂堂主吴圭负责养尸地一般,此地便是由他负责,所以在李玄都触动此地的机关之后,他立刻通过当初留在此地的一座永固“阴阳门”赶来。

    当他从“阴阳门”中走出的那一刻,视野所及,尽是大雪崩一般,滚滚剑气对其扑面而来。

    孔无忌以皂阁宗的“暮云遮”之法,将自身真元化作一重黑幕挡在自己的身前,任由剑气轰然撞击在上面,虽然在剑气不断冲刷之下,这层似云似雾的屏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但也给了孔无忌喘息的时机。

    然后他望向剑气的主人,认出了李玄都。

    虽然他不曾见过李玄都如与太阴尸激战的场景,但却见过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胜负,耿月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八位,实打实的天人逍遥境修为,李玄都能与耿月不分上下,自然不是孔无忌可以匹敌的,再加上孔无忌又在长生宫中折损了自己的“十八冥丁”,就更没有与李玄都一较高下的念头,于是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向后退去。

    在他的身后是那座“阴阳门”。

    永固“阴阳门”与普通的“阴阳门”不同,前者更类似于阵法,通过符?和各种载体将术法固化,可以反复长期使用,而且耗费极小,对于境界修为要求较低,更重要的一点,永固“阴阳门”可以克服“阴阳门”容易被血气干扰的缺点,同时延长跨越距离,寻常“阴阳门”就算是让天人境的大宗师亲自用出,也不过是数百里的距离,而永固“阴阳门”则可以轻易达到千里以上,如此才能让孔无忌从千里之外的皂阁宗赶到此地,也让他有了可以随时返回皂阁宗的底气。

    其实在孔无忌认出李玄都之前,李玄都就已经认出了孔无忌,所以才会出刀不留情。

    这一刀,没有“人间世”和“逆天劫”的加持,大致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全力一击,若是换成耿月在此,不说随手就能破去,也绝不会如此狼狈。

    可惜,孔无忌不是那位皂阁宗第二人。好在也应了某位将军的名言,进攻不敢言胜,撤退还是万无一失,孔无忌身形向后一倒,又回到“阴阳门”之中,在一片蓝色的光幕之中,身形迅速淡去。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劈在这座石门之上,使得整座石门轰然震颤,无数灰尘碎石簌簌落下。

    在出刀的同时,他也对刘辰喝道:“赶紧动手将此门毁去,若是等到藏老人出来,你我可都没有半分幸理。”

    原本打算作壁上观的刘辰立时醒悟过来,藏老人凶名在外,而这道“阴阳门”的另一边就是皂阁宗,若是不将其毁去,让藏老人降临此地,藏老人可不会管两人是不是一路人,更不会在意听风楼的震慑,他会直接动手,到那时候,她的下场未必就比那个名叫周妍的玄女宗弟子好上多少。

    想到这儿,刘辰不敢有丝毫怠慢,将两柄弯刀收入腰间鞘中,然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把飞爪,其器如鹰爪,共四趾,前三后一,前三趾俱为三节,后趾为两节。每节相连处装有机关,使各节均能伸缩活动,同时缀有五丈左右的长索。

    刘辰一甩手,飞爪激射而出,长索在石门的门楣上缠绕几圈,然后飞爪收紧卡死。她双手紧紧抓住飞爪的长索,双脚踏足地面,运转气机猛然一拉。

    虽说女子力弱,但是踏足归真境之后,一身磅礴气机催动之下,也堪称是千钧之力,再加上这座石门在承受李玄都的倾力一刀之后, 本就已经摇摇欲坠,所以在这一拉之下,以天蚕丝编织而成的长索瞬间绷直,然后一声轰隆声中,烟尘四起。

    整座石门竟是被生生拉倒在地。

    如此一来,这座永固“阴阳门”便算是彻底毁了。

    刘辰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收回飞爪后望向李玄都,不忿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招惹上皂阁宗?”

    “正道中人。”李玄都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答案:“正道中人与皂阁宗这等邪道之人为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气闷的刘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却又无话可说。

    李玄都转头之望向身形飘渺的周妍,道:“此地不宜久留,想来皂阁宗很快就会派人来此,说不定会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亲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便将你的遗骸收入须弥宝物之中,反正日后我也会去往玄女宗一行,届时便将你送回玄女宗。”

    周妍的脸上顿时露出极为激动的神情,敛袖蹲身行礼道:“感谢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再报。”

    李玄都摆了摆手,飘身飞上法坛的第三层,挥刀将白骨上的种种符?全部破去,周妍也飞至旁边,再次向李玄都行了一礼之后,化作一缕青烟飞入白骨之中。

    李玄都将白骨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转身望向刘辰,微笑道:“行走江湖,少不了银钱,可钱难赚,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不妨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带走就带走,好歹不算白白得罪皂阁宗一回。”

    刘辰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也顾不上与李玄都置气,赶忙围绕着法坛开始四下搜寻。听风楼与白莲坊同出一脉,刘辰在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各种值钱物事也算有所了解,她首先便将法坛上可以揭下的符?悉数取下,然后又来到第二层法坛,取走了摆放在这一层法坛上摆放的各种器物,仅此两项,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刚才的些许怨气都一扫而空。

    李玄都则是从“十八楼”中取出自己的“白骨玄妙尊”,将其置于第三层法坛原本放置周妍遗骸的位置。这座法坛本就是用来炼制“白骨玄妙尊”之用,两者自然极为契合,甚至不用李玄都如何以气机催动,就可以清晰感知到“白骨玄妙尊”开始自行吸纳法坛中储存的庞大灵气。

    如此一来,李玄都也不必再费心去搜寻什么,这座法坛本身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功夫,“白骨玄妙尊”吸纳灵气的速度开始减缓,虽然这座法坛中还储存有大量灵气,但是“白骨玄妙尊”本身所能容纳的灵气已经达到极限,不但修补了先前的所有损伤,而且还更上一层楼,李玄都也不贪得无厌,收起散发出淡淡莹芒的“白骨玄妙尊”,对心满意足的刘辰说道:“看来今天我们要冒着大雪走夜路了。”

    刘辰盯着李玄都,有意试探道:“雪夜赶路不是不行,可是一路上尽是荒郊野岭,寒气深重,路途难行,以你先天境的气机能够支撑连续一天一夜的赶路?”

    李玄都也不在意刘辰的小心思,坦然道:“不必担心,我的这个先天境与普通的先天境,不太一样。”

第一百三十四章 踏雪无痕

    李玄都和刘辰就像许多避祸之人一般,打算连夜离开了此地,当两人从地下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趁着夜色,一场大雪飘然而至,这会儿天地之间已经雪白一片。

    出来行走江湖的,都会轻身功夫,可想要做到踏雪无痕,那就是技术活了,听风楼的蔡姑娘便差不多可以做到踏雪无痕。不过江湖高手的踏雪无痕就像是普通人的踮着脚走路,走一炷香不累,走一个时辰不累,走一天也就累了,更何况绝大多数人根本走不上一炷香的工夫。

    寻常的先天境高手,连续保持着踏雪无痕的状态奔行一个时辰差不多就是极限,若是轻身功夫差一些的,还要时刻关注着脚下和体内气机运行路线,更是耗费心力,时间一久必然疲惫不堪,就算归真境的宗师,至多支撑七八个时辰。

    这场大雪虽然气势不小,但是并不持久,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便后力不济。雪停之后,乌云散去,露出一轮明月,素白的月光照耀大地,月光和白雪难分,只见得银白一片,就连天地的界限也混淆了。

    在这种情形下,想要不被皂阁宗尾随,就不能留下痕迹,必然要踏雪无痕,否则在这荒山野岭之地,人迹罕至,留下一串脚印,在无风又雪不融化的天气里,可能十几天都难以抹去。

    然后李玄都和刘辰两人就以踏雪无痕的状态连续奔行了一天一夜,起先刘辰还有几分较劲的意思,但是到了后来,就算是她这位归真境宗师都有些吃不消了,可李玄都还是仍有余力的样子。

    不过李玄都却是没有刘辰这么多心思,奔行出将近八百里之后,便主动开口提出歇息。

    刘辰也知道江湖凶险,不敢为了置气而将自己拼到气机枯竭的境地,借坡下驴地答应下来。

    此时两人已经来到中州和芦州的边界,按照总督辖境来划分的话,中州属于秦中总督的辖境,芦州属于荆楚总督的辖境,在总督势大的现在,两位总督之间的关系好坏,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两方地域之间的远近亲疏。

    好在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因为要联手共御西北大周的缘故,关系尚可。

    上一次李玄都来到芦州的时候还是夏末,现在已经是初冬,整整过去了一个秋天。

    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待到两人正式进入芦州境内之后,不再挑选荒僻小路,转而进入官道,人迹渐多。官道上的驿站不对平民开放,只负责接待来往官员,所以就有了驿站的替代品客栈。

    两人一路继续向南而行,李玄都一路上不忘以“玄微真术”中的“正势法”蓄养体内气机,一步一呼,一步一吸,呼为虎啸,吸为龙吟,龙虎相得,抱而成丹,圆转如意。气海处有雄厚气机虎踞,四肢百骸则是有游龙行于其间,龙共虎,应声裂。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炼气,李玄都本就是天赋极高之人,这条炼气道路又是曾经走过一次,轻车熟路,所以才能免去静坐的步骤,这也是当初李玄都教导周淑宁时所说过的“分心”。

    不过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没过几日,又是一场风雪骤然而至,两人这次学了个聪明,不再去山野之间落足,冒着风雪走了一段,直到在风雪中隐约看到了一杆高高竖起的大旗。

    待到走近了,可见在越来越急的风雪中,大旗猎猎作响,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太平客栈。

    李玄都有些愕然。

    刘辰却是不以为意,道:“这几年来,太平宗虽然封山,但是不知为何在江湖上开设了许多这样的客栈,都冠以太平客栈之名,和太平山庄、太平钱庄一样,都是太平宗产业,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所以不必担心是黑店,倒是很受江湖中人的欢迎。”

    李玄都这才恍然,不由摇头失笑。

    看来是自己四年不出江湖,与江湖上的许多事情都脱节了,竟是不知道这些。

    如今在李玄都眼前的这座太平客栈与当初在淮南府的太平客栈大同小异,主体是用青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容纳几十人不成问题,小楼外面又有两进院子,可以放杂物和马匹。

    李玄都曾经两次踏入太平客栈,都遇到了一个坐在树墩上打瞌睡的少年,不过这次应该不会有了,因为少年已经不在芦州。

    进了客栈,不出意外又是一间夫妻店。只是与陆夫人的店面相较,此地掌柜是个老人,身形异常干瘦,一身棉袍穿在身上晃晃荡荡,掌柜娘子却是相当一言难尽,如果说陆夫人是丰腴,那么这位此地老板娘就是壮硕,尤其是与掌柜并肩而立,更显得腰宽体胖。

    因为风雪正急的缘故,此时的大堂中比较昏暗,掌柜和老板娘立在阴影之中,脸庞上就好像蒙了一层阴翳,让人看不清真切神情,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恍惚间仿佛是一对从九幽归来的无常。

    李玄都来到柜台前,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枚太平钱,放在柜台上,刚好露出“天下太平”四字,道:“掌柜的,生意可好?”

    干瘦掌柜眼睛中泛出幽深光芒,在昏暗视线中仿佛夜里猫狗的眼睛那般渗人,瞥了眼柜台上的那枚太平钱,嗓音嘶哑道:“尚可。”

    李玄都笑了笑,将这枚太平钱收入袖中,然后侧头望向身旁的刘辰,问道:“是在这儿歇息一宿,还是只吃点东西?”

    武夫不比方士,就算能够做到辟谷,如果损耗过重,还是要通过进食弥补气机,如果长时间辟谷,也会使武夫的气血有所亏损,所以适当吃些东西,是好事。

    刘辰故作轻淡道:“随意。”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柜台上:“老板,一桌普通饭菜,不要酒。”

    老板娘伸手摸过银子,应道:“请客官找个地方坐下,马上就好。”

    李玄都与刘辰找了个靠角落的空位坐下,同时也打量着客栈中的情景。

    此时大堂中还有几桌客人,看样子也都不是常人。其中一桌四人,身材高大,腰杆笔直,身上有一股军伍中人出身的痕迹,为首的是一名大概有不惑年纪的中年男子,气态沉稳,不苟言笑。

    还有一桌则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士,刀剑兵器要么是摆在桌上,要么便是斜依在桌腿上,看人总是带着审视意味,似乎有人欠了他们银钱一般,穿着上更是怎么豪放怎么来,甚至还有一位在这个初冬天气硬是袒露了胸口,露出一丛护心毛,再加上他那铁塔一般的身形,让人望之生畏。至于其他几个汉子,也是有样学样,甚至有个修为不济的,明明已经有些冻得脸色发青,可还是要硬抗硬撑,似乎如果穿上了厚重臃肿的棉衣,就不能凸显自己的好汉气概。

    另外一桌则是一对出身名门正派的男女,在这座光线昏暗的客栈中显得极为出彩,其中男子相貌俊逸,一袭青衫,气态儒雅,而女子则是一袭白衣,容颜清丽,气态温婉。两人各自佩戴了一柄品相极佳的带鞘长剑,都放在桌上,仔细望去,这两把剑竟然也是一对,就如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人成双,剑成对,倒是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希望不要又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

    大概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客栈的大门忽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汹涌的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滚进大堂,让那个只穿了单衣却还要硬撑的汉子打了个寒颤。

    他正想回头怒骂,可当他回头望去时,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见一行人在风雪中缓缓走进客栈。

    无翅乌纱,青衣,锦靴,文鸾刀。

    青鸾卫。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宫中宦官

    见此情景,李玄都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自己似乎与两种人特别有缘,一种是开太平客栈的,一种就是专门在太平客栈中落脚的青鸾卫。

    不过方才刘辰已经说了,太平客栈因为有太平宗的名头,无形之中就是一种保障,青鸾卫会选择在此地落脚也在情理之中,真正敢无视太平宗的名头而在太平客栈中大打出手的,张青山和白茹霜也好,苏云姣也罢,都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人。

    青鸾卫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却是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个年纪稍长,大概有不惑年纪,身着蟒袍,一个年纪稍小,也就是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着普通宦官所穿的紫衣。

    李玄都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最讨厌与一种人打交道,那就是宫中的阉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两位应该是宫里的人。

    世人常有误区,以为阉人就是太监,实则不然,就像百姓见到了披挂甲胄之人不分参将总兵都称呼将军一样,其实太监是宦官中最为位尊之人。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之中,可不是谁都敢把“太监”二字放到自己头顶上的,帝京城中近万阉人,能被以太监称呼的不过寥寥三十余人。

    细细算来,皇城深宫之中内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各地市舶司和织造局的监正,以及各地镇守太监之外,再无宦官可以称为太监。

    二十四衙门中以司礼监为首,权柄最重。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是正四品的官职,却手掌批红大权,与内阁首辅的票拟之权相互对应,素有内相之称。司礼监首席秉笔,有提督青鸾卫之职,也就是曾经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督公。如今内廷中的“杨柳之争”,实则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和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之争。

    能让青鸾卫护卫,可见这名宦官的地位不会太低,而太监出京,多半身上负有负有内廷的旨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三十余位大太监之一。

    当这位身着蟒袍的大宦缓缓步入客栈的瞬间, 客栈内的气氛有了短暂的凝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丝声响,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好像一副静态的画。

    李玄都和刘辰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选择,那便是收敛气机,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大概抱丹境左右。

    行走江湖,不能轻易露底,所以才要讲究“眼力”一事,能看破人家的底细才算本事,看不透就小心行事,不要轻易招惹是非。

    然后随着老板娘的一声轻笑,一切又生动起来。掌柜掌了灯,驱散了屋内的阴霾,掌柜娘子拖着沉重的身躯笑迎上前去,招呼客人,掌柜仍是站在柜台后面,只是不再如厉鬼无常,眼中也不再泛着幽光。

    其中一名佩刀青鸾卫向前一步,沉声道:“青鸾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这座客栈,我们青鸾卫包下了,然后给我们准备三桌酒菜,若是做得好了,重重有赏。”

    换成早些年的青鸾卫,不必他们主动开口,客栈内的江湖人士早已逃散一空,可现在的青鸾卫嘛,就差了那么点意思,除了那几位在这个初冬时节还穿着单衣的“好汉”有些踟蹰不定,剩下的几桌人都当作是耳旁风,丝毫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

    一直站在柜台后的掌柜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青鸾卫,态度不冷不热,没有殷勤逢迎,也没有冷眼相向,此时听青鸾卫如此说了,缓缓开口道:“我们开门迎客,不分贵贱,朝廷的生意,我们做,江湖朋友的生意,我们也做。万没有因为一伙客人而赶走另外一伙客人的道理。”

    先前说话的青鸾卫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直接伸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那名身着蟒袍的大宦摆了摆手,止住这名青鸾卫的动作,嗓音尖细道:“客随主便,既然掌柜已经发话,那我们便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再者说了,这人多一些,也显得有人气,热闹。”

    老板娘笑道:“公公体谅就好。”

    这名宦官径直来到客栈最中央位置的桌子前坐下,一众青鸾卫竟是无人敢于同他同桌而坐,一名侍立在他身侧的年轻宦官吩咐道:“快些上酒菜。”

    老板娘赶忙去后厨忙活。

    这位中年宦官忽然望向那名身上有着明显军伍烙印的中年男子,轻声问道:“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阁下?”

    气态沉稳的中年男子缓缓道:“本是江湖人,何处不相逢,兴许是有的,不过多半是萍水相逢。”

    宦官仍旧死死盯着这中年男子:“江湖人?未必吧。咱家怎么瞧着阁下像是朝廷中人?”

    一瞬之间,客栈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只有后厨里传来的菜刀案板的声音。

    中年男子不开口,中年宦官也不开口,那对神仙眷侣旁若无人,只剩下四个身着单衣的汉子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开口道:“掌柜的,我又改主意了,还是来壶酒吧,大冬天的,喝点酒可以暖身子,不过我要上好的花雕,掺水的不要,酒不好不给钱。”

    客栈掌柜语气木然道:“客官放心便是,我们这店虽小,但却是实诚买卖,绝不会干出酒里掺水的缺德事。”

    说话间,掌柜已经打开了身后的大酒坛,从中舀出一壶酒。

    这一打岔,将客栈中的凝重气氛打破,不过所有人也都望向开口说话之人,是个年纪半大不大之人,看这样子已经混过几年江湖,还能勉勉强强称得上一句年轻人,身上带着把用布帛包裹的长刀,没看出太多异于常人之处,倒是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子,相貌颇为不俗。

    站在中年宦官身旁的年轻宦官皱起眉头,身体下意识地紧绷。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长年在青鸾卫中当差,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正道邪道都见识过许多,便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见了不少,可他却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

    李玄都望向这名青年宦官,微微一笑。

    年轻宦官猛地一握拳头, 不过还是强压下了心头上忽然涌起的一抹杀意。

    李玄都对于杀意这种东西,感知极为敏锐,这得益于他早年时的江北经历,那时候他随便路过一个地方,都有可能遇到一场埋伏已久的袭杀,破庙中,密林中,闹市中,也有在客栈之中。年轻宦官虽然自认为隐藏极好,但是还是不能瞒过李玄都,不过李玄都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他更感兴趣的是,这两个宦官到底想要干什么。

    如果不出意料之外,这两人应该是首席秉笔柳逸的人,若是他们也是为了秦襄之事而来,那么事情就愈发复杂了,因为这又要牵扯到柳逸身后的太后娘娘。

    中年宦官始终对于这个小插曲不闻不问,仍是盯着中年男子,阴恻恻道:“就算你是江湖人,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湖人也是大魏朝的子民。”

    中年男子道:“不知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中年宦官嘴角翘起:“咱家这次出京,是奉了司礼监的诏命,要缉拿朝廷钦犯秦襄,不知你们认不认识秦襄?”

    此言一出,四名带着军伍烙印的男子均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去按腰间刀柄。

    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青鸾卫也都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杀气腾腾。

    中年宦官森然一笑,尖着嗓子道:“果然是秦襄的余党,怎么,你们还敢造反不成?”

第一百三十六章 邱安青

    中年汉子抬手示意其他几人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对那中年宦官说道:“公公这话可就没什么道理了,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公公却说我是什么秦襄余党,莫不是想要杀良冒功?”

    “杀良?是良人吗?”中年宦官慢斯条理道:“酒呢?”

    客栈老板已经端着两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过来,先将其中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轻轻放到宦官的桌上,然后又将另外一只酒壶和酒杯送到李玄都的桌上。

    年轻宦官给中年宦官倒了一杯酒。

    中年宦官用三根手指捻起酒杯,举到自己的眼前,然后盯着中年汉子,皮笑肉不笑道:“既然你说你不是秦襄乱党,那好,咱家问你,你姓甚名谁?”

    腰间佩有一把雁翎刀的中年汉子稍稍犹豫了一下, 轻声道:“在下姓邱,双名安青。”

    “邱安青。”中年宦官轻轻念叨了一句,笑道:“按照你们这些江湖人士的话来说,相逢即是有缘,那咱家就敬你一杯酒。”

    话音未落,这名中年宦官轻轻一抖手腕,酒杯疯狂旋转着飞掠出去,酒杯中的酒更是如一个漩涡一般,只是旋转的方向与酒杯旋转的方向截然相反,就像两个逆向的圆套在一起。

    李玄都一直在注意两派人的动静,不得不说,中年宦官的这一手很是厉害,一掷之间有正反明暗两种发劲力道,外面的酒杯是明劲,里面的酒水是暗劲,若是一个不慎,挡下了明劲而没有注意暗劲,立时便会被重伤。

    名叫邱安青的中年男子眼力也是不俗,脸色登时变得极为凝重,豁然起身之后直接拔刀。

    刀光一闪。

    还在半空中的酒杯被劈成两半,可酒杯中的酒水却是凝聚不散,仍旧保持着酒杯的形状。

    汉子不得不再出一刀,可在仓促之下勉强递出的第二刀,却是比不得第一刀的威力,虽然勉强将酒水劈散一团雾气,但是自己也被其中蕴藏的暗劲所震伤,几乎要拿捏不住手中的雁翎刀。

    与此同时,中年宦官却是伸手“揽雀尾”,无比玄妙地将雾气重新凝聚成酒水,被劈成两半的酒杯也瞬间合拢,重新凝聚成一只完好无损的酒杯。

    酒水落入杯中,谁说覆水难收?

    中年宦官端着酒杯,皮笑肉不笑道:“咱家好心敬你一杯酒,可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无非是折损了咱家的面子,咱家在宫里本就是伺候人的,也无所谓面子与否,不过你这动刀动枪的,还说你不是想造反?”

    一旁的年轻宦官也跟着帮腔道:“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中年宦官的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随手将杯中之酒泼掉,冷然道:“敬酒好喝,罚酒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下嘴了。”

    邱安青被两人一唱一和挤兑一番之后,已经无话可说,放眼望去,只见周围的青鸾卫已经隐隐成合围之势,手掌搭在腰间文鸾刀的刀柄上,只待这位大宦一声令下,立刻就会拔刀。

    跟随邱安青的几个汉子也不甘坐以待毙,纷纷按住自己的佩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中年宦官身侧的年轻宦官一闪而逝,邱安青耸然一惊,身体猛地向后倾倒,整个人竟是弯折成一个直角,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然后就见一记手刀从他的面门上方掠过,邱安青可以清晰感受到手刀掠起的劲风,让他的脸庞生疼。

    年轻宦官一击不中,又是一脚踢出,邱安青身形干脆单手一拍地面,身形拧转,堪堪躲过这一脚,站定之后,刚想要反击,却发现年轻宦官已经退回到中年宦官的身旁,与邱安青对视一眼,阴笑道:“邱安青,当年秦襄的近卫侍从,就这般不济事?”

    这年轻宦官虽然看似是个只会欺软怕硬的普通宦官,但刚才出手的气势,却让邱安青一阵心惊,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宦官。江湖上一直都有一个说法,深宫之中藏龙卧虎,不乏传说中的大内高手,而且宫中有铁律,宦官不得擅自离京,所以只要是离京的宦官,就没有庸人,今天看来,果然不假。

    邱安青的心情直接跌入谷底。

    年轻宦官虽然是身体残缺不全的阉人,但是练武资质也是极好,当初中年宦官就是看中了他的根骨,这才将他带回宫中。

    宦官不能行人道,却也向往人伦之乐,故而常常与宫女结成对食菜户。所谓对食菜户,本是个粗鄙说法,传承自前朝,说白了就是宦官无妻儿,宫女无夫,两者由此而结成临时夫妻,以慰深宫之寂寞,这种关系称为对食菜户。除了不能房事之外,其余与夫妻无二。而且宫女和宦官结为菜户后大多能终身相守,并且彼此都以守节相尚。如果其中一方死去,另一方则终身不再选配,比之寻常人家的夫妻更显忠贞二字。当然,到了少监和太监这个级别的权宦,大可不必局限于宫内宫女,也可在宫外置办宅邸,娶娇妻美妾,甚至再从叔伯兄弟家过继儿子,与寻常权贵人物无异。

    除了对食菜户之外,宦官想要儿子却又没有叔伯兄弟的,便会收干儿子了,拜在同一个干爹门下的众多干儿子们之间以师兄弟互相称呼。宫中的杨、柳两位大太监之所以被无数宦官称为老祖宗,就是因为他们收的干儿子众多,而这些干儿子们又是宫中的实权太监、少监,这些干儿子们再收干儿子,就成了干孙子,干孙子再层层往下,这两位太太监自然就成了老祖宗。

    这名年轻宦官就是中年宦官的干儿子,从小被细心传授武艺,因为他们这一支是属于柳姓老祖宗的,所以属于道家,年轻宦官如今内外兼修,虽然受限于身体残缺而止步于玄元境,但距离先天境也不过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已,战力相当不俗,再熬上几年,铁定能跨过先天境的门槛,所以他刚才毫无征兆地暴起出手,便差点重伤了同样是玄元境的邱安青。

    年轻宦官见邱安青不说话,开门见山道:“老祖宗说了,这次缉拿钦犯秦襄,只问首恶,胁从之人若是能倒戈一击,便可将功折罪,若是立下功劳,一律封赏,说不得也能凭此封妻荫子。”

    中年宦官冷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次算是老祖宗开了天恩,也是你们这些逆党的福气。当然,如果你们这些逆党不识趣,还有些所谓的骨气,那咱家也不介意亲手把你的脊梁敲断,看看你们的骨气到底有几斤几两。”

    邱安青只觉得后背发冷,已然有了死志,同时也觉悲凉寒心。

    当年都督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可朝廷不但罢免了都督的官职,甚至就连都督的性命都不想放过,天宝四年的时候,朝局不稳,迫于孙阁老的压力,朝廷这才将都督放出诏狱,如今朝廷却是要反悔了吗?

    若是都督再被抓入诏狱之中,又岂有幸理?

    就在此时,年轻宦官再一次掠出,邱安青抬刀抵挡,被年轻宦官一掌拍在刀背上,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邱安青只觉得整条手臂一麻,紧接着年轻宦官得势不饶人,出手凌厉,不给邱安青丝毫喘息机会。宫中宦官学武,可不是为了强身健体,更不是为了什么长生大道,就是为了杀人而已,故而出手之间极为干净利落,招招冲着要害而去。

    不过邱安青也不是吃素的,早年时曾经跟随秦襄南征北战,有过沙场厮杀的经历,此时萌生死志之后,开始悍不畏死出手,一时之间竟也不分胜负。

第一百三十七章 崔朔风

    李玄都始终无动于衷,那对神仙眷侣也不惊不惧,唯有四名很有好汉气概的好汉,两股战战,想走又不敢走,生怕自己稍有异动,就被这些青鸾卫大爷给当成逆党给咔嚓了。

    见那年轻宦官与邱安青一时半会儿之间还分不出胜负,李玄都稍稍侧头,以传音手段向身旁的刘辰问道:“知道这两个阉人是什么来历吗?”

    刘辰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分得清轻重,回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身着蟒袍的应该是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九十九位的提刑司少监崔朔风。”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也就在此时,异变突起,那四名汉子中修为最差而被冻得脸色青白的汉子忽然身形暴起,浑身气势如虹,一刀迅猛劈向那名被众多青鸾卫拱卫环绕的提刑司少监。

    其招式简单凌厉,毫不拖泥带水,又气势雄壮,已经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一看便是在沙场上练出来的刀法。

    其他三名汉子目瞪口呆,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刚还被冻得脸色发青的同伴,竟然是一位高手,瞧这架势,就算没有先天境,也该有玄元境了。

    面对这一刀,崔朔风不惊不惧,只是伸出一指, 既没有皮肉骨骼被砍断的声音,也没有金石碰撞声,悄无声息之间,便将这一刀停住。

    出刀的汉子脸色一变。

    他这一刀就像砍在了空处,甚至连这名宦官的指尖都没有触碰到,仅仅是指尖上包裹的气机,便使得他难以寸进分毫,他如何能不震惊。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运转自己所有气机,整张脸庞涌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猛然下压手中长刀,终于在宦官的指尖上切开一道血线。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崔朔风略微皱眉,稍稍弯曲手指,然后一弹,直接将这一刀震开。

    然后他的身形如鬼魅一般,瞬间离开座位,出现在这名汉子的身后。

    速度之快,甚至就连李玄都在大意之下都没能反应过来。

    出刀的汉子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眼眶。

    在他身后,崔朔风的右手五指并拢成手刀,以手掌刺穿了他的后背。

    这位提刑司少监脸色漠然,正要收回手掌,那对神仙眷侣中的女子一掠而至,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柄出鞘的长剑。

    在察觉到这座客栈的异样之后,崔朔风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更不会对这两个给他印象极深的男女没有防备。

    崔朔风干脆是整只手掌破开了尸体的前胸,穿胸而过之后带着尸体一掌拍向女子的长剑,血腥无比。

    下一刻,这位一向对自己剑术极为自信的女子,手中长剑寸寸碎裂,她整个人更是被掌劲给震得倒飞出去,还未落地,就已经变成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落地之后,撞得酒桌碎裂,满地狼藉。

    神仙眷侣中的男子稍稍慢了一线,见此情景,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阉狗纳命来。”

    话音未落,就见这位儒雅男子身形向旁边掠去,意图直接破窗而出。

    这名男子轻功不俗,可比起崔朔风的鬼魅身法,还是有着不小差距。

    未等他撞碎窗户,就被紧随而至的崔朔风拉住腰带,身形向后一倒,然后被一记手刀摘去了头颅。一颗大好头颅飞起时的双眼仍是大大睁着,带着鲜血轱辘滚动了老远,最终停在那女子的旁边,死不瞑目。

    崔朔风甩掉手腕上挂着的尸体,从袖口中取出一方白帕,轻轻擦拭手上的鲜血,眯起双眼。

    刺客。

    邪道十二宗中的补天宗便是刺客出身,不过如今已经很少再做这种买卖,当今江湖上愿意做刺客买卖的,就只有不是宗门胜似宗门的万笃门了,专门培养各种刺客杀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正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无论是悬赏之人是何等身份,无论是朝廷的显贵,还是江湖中的大侠,只要出得起价钱,万笃门都会接下生意,曾经万笃门为了刺杀一位黑白谱排名第十的天人境宗师,整整死了一百余名刺客,其中还包括万笃门的两任门主,最终将那名天人境大宗师刺杀成功,凭借此事,万笃门算是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号,不过事后也有传言,那位雇主竟是足足花费了五万太平钱,就算是达官显贵之家,也要被掏空了家底。

    如果这些刺客是秦襄的余党还好,可如果是万笃门的刺客,那可就不太妙了。倒不是说他崔朔风怕了万笃门,他的一颗人头也不值太多银钱,当年万笃门倾尽全力甚至不惜元气大伤去杀那位天人境大宗师,主要还是为了在江湖上立威,以后的买卖,万万不能再如此蛮干,否则万笃门的买卖也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崔朔风有自信可以应付那些刺杀,只是能应付是能应付,这些如附骨之疽的刺客,还是让人不胜其烦。

    另一边,年轻宦官终于不再徒手对敌,冷不丁抽出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剑,邱安青在不防之下,被这一剑在胸口处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几乎可以看到白骨。

    邱安青脸色大变,向后倒退几步,若不是以手中长刀拄地,几乎要站立不住。寻常人挨上这么一剑,伤口处的肌肉猛然收缩,会失去行动能力,可他作为一名玄元境的武夫却不至于如此,真正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是这把短剑上的剧毒。

    年轻宦官神阴冷道:“杀!”

    一众青鸾卫立刻拔出腰间的文鸾刀,另一边的三名军伍汉子也同样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桌子,拔刀在手,视死如归。

    至于那三位好汉,知道自家同伴竟然敢对那个大宦官出手,自己三人是绝难逃脱干系了,想要求饶,又在犹豫是不是要殊死一搏,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一个鬼哭狼嚎的大嗓门骤然响起:“你们这些杀胚,这又闹了哪出?是想把老娘的客栈给拆掉吗?”

    只见还围着围裙的老板娘从后厨中走出,手里还提着一把沾血的菜刀,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愈发愤怒:“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太平客栈,你们知不知道‘太平’这两个字怎么写?惹恼了老娘,老娘去太平宗告你们,到时候自有太平宗的神仙高人给我们夫妻撑腰!”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板又补充了一句:“要打出去打。”

    听到“太平宗”的名头,年轻宦官顿时犹豫了,虽说太平宗已经封山,可各地的太平钱庄和太平客栈还是照常营业,也没听说过有人敢上门闹事的,可见太平宗并非是静禅宗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从明里转入了暗里,不再像过去那般高调,所以他们也不得不忌惮几分。

    年轻宦官望向崔朔风,轻声问道:“干爹,您看……”

    擦完手上血迹的崔朔风将手中已经染红的白帕随手一丢,转头看了老板和老板娘一眼,轻声说道:“小小客栈,卧虎藏龙。若是其他地方,咱家定要好好分说一番,毕竟要讲一个‘理’字,不过既然是太平客栈,看在太平宗的面子上,那就罢了。”

    这就是服软了,年轻宦官如何听不出来,立刻对一众青鸾卫说道:“你们都出去。”

    青鸾卫立刻鱼贯退到客栈大堂外的风雪之中

    邱安青对自己的几位属下沉声道:“你们也出去。”

    他知道,在客栈外面对一众青鸾卫,多少还能有几分幸理,可留在客栈里面对这位大宦,便是死路一条。

    几名汉子在犹豫了一下,习惯了军令如山,大步向门外走去。剩下三位好汉,对上了年轻宦官宛如毒蛇一般的视线,仿佛被蜇了一下,赶忙也跟着走出去。

    如此一来,就还剩下李玄都和刘辰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稳不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余孽余党

    崔朔风的视线转向两人,还是皮笑肉不笑:“不知二位又是何方神圣,是路人就请两位暂且移步,是刺客,不妨现在就动手吧。”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酒碗,反问道:“让我们出去,凭什么?”

    客栈内的气氛骤然一凝。

    如果在崔朔风还未出手之前,李玄都如此说话,必然被视作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看过了崔朔风的鬼魅出手之后,李玄都还敢如此说话,那么在崔朔风等人看来,这话的意味就不一般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几位长辈都劝我要修身养气,可我不觉得修身养气就是忍气吞声。”

    年轻宦官皱起眉头,眼神阴沉,脸色凝重。

    崔朔风眯起眼,眼神玩味道:“哦?你这是要跟朝廷做对了?”

    李玄都道:“就凭你,也能代表朝廷?”

    “就凭咱家。”崔朔风放声大笑:“咱家是朝廷钦使,你说咱家能不能代表朝廷?”

    李玄都点了点头:“原来是朝廷钦差。”

    年轻宦官眉头稍稍松开,就在他以为这人要服软的时候,忽然听到李玄都话锋一转:“朝廷钦差又如何?当年我与朝廷做对的时候,别说是钦差,便是宫里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也曾杀过。”

    听到这句话,刘辰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句话应该不是假的。

    联想到在那座永固“阴阳门”前,那名穿过“阴阳门”的皂阁宗高手仅仅是看了此人一眼便主动退去,显然是知道此人的身份,自认不敌,而此人又有皂阁宗的至宝“白骨玄妙尊”,以及她先前对于天乐宗之事的猜测,她相信此人绝不会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李玄都”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假名而已,现在他又提到了朝廷,不能不让刘辰想到天宝二年时的那场帝京之变。

    至此,一条清晰脉络在刘辰的脑海中形成,此人在正道中的身份很高,曾经参与帝京之变,与皂阁宗为敌,大概率参与了前不久那场声势浩大的讨伐皂阁宗之战,符合这几样条件的人,实在不多。

    如果暂且抛开没有证据的天乐宗推测不算,最为符合以上条件之人,应是正一宗掌教颜飞卿。

    堂堂少玄榜的榜首,会是他吗?

    刘辰有些拿捏不准,想不通如果是正一宗掌教,为何要亲自做这些事情,要知道正一宗的根基就在吴州,与江州同在江南境内,真要是正一宗施压,想来江南总督也不得不卖他们一个面子。

    就在刘辰心思几转的时候,崔朔风也理清了思绪,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不过他这次出宫被老祖宗赐下了一件宝物,有恃无恐,冷笑道:“看来你也是秦襄逆党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一向敬仰秦都督的为人,可要细细论起,我真不算什么秦襄一党。”

    年轻宦官闻言之后,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既然服软,说明此人先前只是大放厥词、虚张声势而已。如果真是过江强龙,何必否认,大大方方承认了又如何。

    就在此时,李玄都稍稍一顿,加重语气说道:“我是张肃卿一党,是四大臣一党。”

    一瞬之间,客栈之内针落可闻。

    年轻宦官眼皮狂跳。

    刘辰耸然一惊。

    因为她忽然想到,除了正一宗的年轻掌教之外,还有一个人符合条件,而且颜飞卿当时绝不是四大臣一党,那么此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曾经在帝京城头上一人独战三人的紫府剑仙。

    她眼神复杂地望向身旁的男子,眼神复杂,心情亦是复杂。

    李玄都缓缓起身,说道:“所以说,你也不必挖空心思拿着朝廷这杆大旗压人,如果我真在乎朝廷,那么在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便不会在帝京城中大开杀戒,你好好回想一下,当年我杀了你们多少人。”

    崔朔风面沉似水:“你是……”

    李玄都扯下包裹住“冷美人”的布帛:“我是谁重要吗?如果今天是我活下来了,你们已经是死人,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谁。如果今天是你们活下来了,我已经是死人,同样没有必要。”

    崔朔风也被李玄都的言辞激起了几分怒气,眼神阴沉:“咱家不管你是谁,既然是逆党,那就好办了,有一个杀一个,当年在帝京城的菜市口,不知砍了多少人头,鬼头刀都被砍得卷刃,一只漏网之鱼,既然逃出了帝京,那就老老实实夹着尾巴苟活,还敢来咱家面前放肆,你知道在咱家是谁吗?”

    李玄都握着带鞘的“冷美人”,平静道:“知道,提刑司少监,黑白谱排名第九十九位,不巧,前段时间刚刚杀了几个比你更靠前的黑白谱高手。”

    崔朔风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既然对方明知道他是谁,还敢如此这般,看来是有备而来,说不得今天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其实一般人还好说,有家有业的,最怕被扣上一顶“造反”的大帽子,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遇到那些根本不怕的,要么是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要么就是家大业大到根本不害怕这样罪名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很是头疼。

    崔朔风稍稍后退几步,与年轻宦官并肩而立,然后冲他用了个眼色。

    年轻宦官不敢违抗干爹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出手试探眼前之人的虚实。

    他身形刚刚掠出,就眼前一花,然后就感觉自己的喉咙一紧,已经被人抓住。

    年轻宦官尝试着运转气机,却发现自己别说挣扎一下,就连体内的气机都被人家给截断了,根本动弹不得。

    年轻宦官色厉内茬道:“你、你敢擅杀钦使?”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手上稍稍加重力道,年轻宦官顿时一阵窒息,脸色涨红,然后又开始发白。

    李玄都转头望向崔朔风。

    崔朔风也在盯着他。

    李玄都轻声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只是在胡吹大气?”

    话音未落,李玄都手上的力道更重,年轻宦官已经开始翻着白眼,四只不断挥舞,就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妄图抓住什么。

    一直冷漠旁观的崔朔风终于开口道:“够了。”

    毕竟是自己的干儿子,总不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打死,以后自己这条老命,说不定还要靠这个干儿子。

    不过在这位大宦官出声之后,李玄都仍是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李玄都生生捏断了年轻宦官的喉咙。

    崔朔风勃然大怒,尖声道:“反了!稍后咱家定要将你的尸体烤到八分熟,用文火!”

    李玄都随手扔掉手中的尸体,撞破窗户,飞到客栈大堂外的院子中,然后望向崔朔风,微笑道:“放狠话谁不会?你若是真有把握将我拿下,想来是不会多说半个字,就像对待刚才的几人一样。”

    外面风雪中,两派人正在对峙,然后就见一具尸体飞出,落在青鸾卫头领的不远处。

    青鸾卫统头领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猛地愣住,茫然失措,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另外几名出身军伍的汉子也是满脸震惊。

    他们跟随头领多年,自然知道头领的修为高低,就算是单打独斗,对上这名年轻宦官也是败多胜少,更何况旁边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中年宦官。

    客栈内,掌柜和掌柜娘子并肩站在柜台后面,面无表情,就像一对泥塑木偶。

    李玄都将手中的“冷美人”平举眼前,然后缓缓拔刀,在昏暗的大堂中亮起一抹森森的寒光。

    雪亮刀身上倒映出一双杀气流溢的眼睛。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内忧外患

    李玄都曾经跟随在张肃卿身边相当长一段时间,看他处理政务,权衡利弊,大致熟悉了朝堂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然知道今天杀了钦差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是死了一个提刑司少监那么简单,而是在挑衅整个朝廷乃至皇帝的颜面,朝廷必然会不择手段地缉捕此人,其阵仗之大,恐怕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也难以逃脱。

    不过这都是以前了。

    现在的朝廷,内忧外患。

    先说内忧,自从张肃卿死后,朝廷就少了一个可以统领全局的人物,当年各地督抚大多都是由张肃卿一手提拔,虽说这些人未必会对张肃卿死心塌地,但是在张肃卿身死之后,难免会兔死狐悲,生怕朝廷将大案牵连到他们身上,故而纷纷串联以图自保。

    那位太后娘娘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无奈朝廷中还有一位晋王,这位晋王所代表的朝中勋贵,非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抗衡,于是她先是启用朝廷清流的为首人物孙松禅,由他出任内阁首辅,此时的皇帝年幼,太后与皇帝一体,这些清流保皇自然也就是保太后。不过仅仅是依靠清流的势力,也无法与晋王抗衡,故而太后对于各地督抚采取安抚的策略,以此来换取各地督抚的支持,同时她也蓄意挑动几位总督之间的矛盾,使其互相制约。

    不过随着皇帝年纪渐大,清流一派开始要求太后还政于皇帝,此时就有了帝党和后党之说,司礼监的两位大太监便是分别倾向于皇帝和太后,这是内廷。在外廷中,晋王也仍旧担任摄政王,与太后分庭抗礼,对于各地督抚也多有拉拢之举,更有正一宗等诸多地方豪强支持。

    若是朝廷强盛,则必然是朝廷影响地方,现在却是地方督抚和地方豪强开始影响朝廷,那么说明朝廷衰弱,若不是还有谢太后和晋王支撑,只有一个小皇帝,那么顷刻间便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各地督抚纷纷自立,正应了那句话,不知几人称王,不知几人称帝。所以太后和晋王在互相倾轧的同时又要联手防备地方督抚,既拉拢又防备,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是内忧,还有外患。

    早在武德年间,秦州和凉州就已经失陷,虽然曾经被秦襄短暂收复,但是随着秦襄身陷囫囵,秦州和凉州再次失陷,甚至还要再加上一个蜀州,如此一来,西北彻底失守,荆州和中州成了首当其冲之地,故而秦中总督和荆楚总督就显得愈发重要,这也是朝廷不敢轻动几位总督的原因。

    辽东三州:幽州、辽州、奉州,虽然未曾失陷,但是金帐汗国年年袭扰,劫掠粮食、财物、壮丁、妇女,烧杀抢掠,使得军民无不深受其苦。燕州和晋州乃是帝京屏障,同样要加强边防,仅此一项,每年就要支出白银达千万两之巨,同时朝廷不得不在此地增设两位总督,一位是总督辽州、奉州等处军务的辽东总督,一位是总督幽州、燕州的幽燕总督,如此安排,是为了防止辽东总督趁机坐大而割据一方,故而将辽东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单独分离开来,以作制衡。

    就算如此,天宝四年时,金帐汗国的大军还一度攻至帝京城下,使得朝堂震动。

    这是外患。

    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朝廷权威已然大不如从前,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现在敢做了,最直白的体现便是地方各大总督对于朝廷的许多旨意阳奉阴违,以及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强公然干涉朝政、参与党争,而朝廷又对其无可奈何,便可见端倪。

    李玄都甚至有一种直觉,这次的秦襄之事,虽然牵扯到了三位总督,但三位总督未必是与朝廷一条心,如果是一条心,那么司礼监还派什么钦使,显然是有总督在这件事上与朝廷意见相左。

    只是不知是哪位总督。

    先前那一男一女两名刺客以及惨死的出刀汉子出手时,李玄都之所以不曾出手,固然有崔朔风出手太快的缘故,也是因为他在权衡利弊。

    考虑到这些,事情就很明白了,李玄都杀了这个所谓的钦使,必然会惹下一些麻烦,但这个麻烦还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过这个钦使也不是那么好杀的,一身修为境界在归真境左右,与曾经在北芒县城中压制李玄都的洪成仇相较,兴许有些差距,但并不会太大。换而言之,在李玄都不曾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下,想要胜过这位提刑司少监,不会是一件简单事情。

    此战,李玄都并不想动用“人间世”,因为“逆天劫”的剑气对于自身体魄的侵蚀太过严重,每次都要耗费大量丹药才能弥补,虽说他的体魄异于常人,但也不能如此糟蹋,故而不到生死关头,他不会轻易动用“人间世”。

    于是李玄都只拔出了“冷美人”,同时心中难免有些遗憾,“冷美人”固然是一把好刀,终究不是剑,与他自身无法达到圆满契合,也许这次返回宗门,还要再铸就一把日常所用之剑。

    就在李玄都因为这些利害牵扯而心神略有恍惚的瞬间,崔朔风瞬间出手,身形如鬼魅。

    仅凭出手速度,李玄都不如崔朔风,不过李玄都之所以是紫府剑仙,之所以对上耿月都只是稍落下风,就是因为他在与人交手时,有一种超乎常理的直觉,这种直觉名为“金风未动蝉先觉”也好,还是在生死之间一次次锻炼出来的预感也罢,总之李玄都已经预判到了崔朔风的出手所在,先一步横刀一封。

    就像两人骑马竞速,一方是好马,速度极快,一方是劣马,速度一般。无奈一百里的路程,劣马先跑九十里,任凭好马再快,也追之不及。

    崔朔风的一记掏心之爪落在李玄都的刀刃上,顿时绽开一抹血花,不过他既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宗师,那么体魄自然是气血旺盛、筋骨坚韧,所以这点小伤还不算什么,立刻改变招数,变为六扇门的“大小擒拿手”,同时又融汇了青鸾卫“大四象手”的长处。时而大开大合,招式沉稳,出手凌厉,威猛力大,时而招式细巧,变化多端,在方寸之间内作无穷的变化,不断以手腕、手肘、手指、膝、抓筋拿穴。

    李玄都虽然对于“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有所涉猎,但术业有专攻,他的一身根本修为还是要落在剑道之上,此时面对崔朔风贴身近战,手中长刀难以完全施展,干脆一抖双袖,驾驭“青蛟”和“紫凰”两剑掠出,一左一右夹击崔朔风。

    李玄都与周淑宁一样,最是擅长分心,此时一心多用之下,不但手中能用“烈火燎原刀法”,而且两柄飞剑还能按照“北斗三十六剑诀”的轨迹不断交织刺出。

    刘辰此时也从长凳上起身,双手分别按在腰间两把弯刀的刀首之上,望向李玄都。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世面,但从未见过如此惊才绝艳之人。

    寻常剑士,能够驾驭一把飞剑就已经难得,不少人还需要辅以手中剑诀,同时驾驭两把便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在驾驭飞剑的同时出刀?若是出剑也就罢了,好歹剑与飞剑还是同出一脉,出刀可就过分了,简直是让普通剑士要生出从此不练剑的心思。

    难怪当年他分明是自称“紫府客”,却被人冠以“紫府剑仙”的名头。

    在剑道一途,的确当得起“剑仙”二字。

    刘辰不知道的是,当年李玄都的师父曾经说过,李玄都的剑道天赋要比他的三师兄高出三尺。

    三尺多长?都说三尺青锋,一把长剑不过三尺。一剑比另外一剑高出三尺,便是一倍。

    这让李玄都那位本就是剑道大材的师兄险些心境崩溃。

第一百四十章 阴魄珠

    李玄都和崔朔风的厮杀,除了一个“快”字,再无其他。

    虽然李玄都同时驾驭一刀两剑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但崔朔风也要同时应对一刀两剑,前者主动,后者被动,未必就能省力,如果崔朔风止步于此,那么耗到最后,死的肯定是他。

    毕竟他在黑白谱上只是排名第九十九位而已,远不如洪成仇等人。

    崔朔风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如此激战半柱香的时间有余,崔朔风抓住李玄都的一个破绽,终于用出“大四象手”的最后一式“四象归一”,至繁又至简,瞬间破开李玄都的刀势,并且无视“青蛟”和“紫凰”两剑,点向李玄都的胸口大穴。

    寻常归真境的高手被“四象归一”点中穴位,轻则酸麻不能动弹,重则直接瘫痪,接下来便只能任人宰割。

    但是当崔朔风的指尖将要点中还未点中李玄都的胸口时,骤然心生警觉,立即双手连舞护住周身,同时身形向后一退再退。

    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人竟然在胸口孕育了一口剑气,引而不发,就等他一指点出,便要以剑气废去他这根手指,要知道他的一身功夫有六七成都在这一双手掌之上,若是被断去一指,难免要大损战力,而高手对招,胜负都在一线之间,如此便算是分出了胜负。

    同时崔朔风心下也是暗暗吃惊:“此人境界修为实在是深不可测,今日若要胜他,说不得要动用老祖宗赐下的宝物了。”

    想到这儿,崔朔风的路数陡然一变,双爪便如刀斧一般,忽拳忽爪忽掌忽指,忽劈忽拍忽抓忽拿,极尽变化之能事。

    李玄都也随之变幻剑式,“北斗三十六剑诀”尽数施展开来。

    本就已经极快的两人越斗越快,刘辰在一旁观战,竟是看得有些眼花了,方才他看两人相斗,还能勉强看个大概,现在却是连如何出手都看不太明白了,如果是她遇到了崔朔风,那就只能拼着以伤换伤,凭借直觉出刀,多半是个顷刻间两败俱伤的局面,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当场被崔朔风制住,实是没有太多的胜算。

    就在她一晃神的工夫,李玄都已经将崔朔风逼到墙角,李玄都不间歇地以两柄飞剑刺出,使得崔朔风全然处于下风,双手的手背和手心已经满是血痕,毕竟双臂出招,终究比不过三尺长刀和两柄来去自如的飞剑,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两尺便要被逼得缩回,显似只守不攻。

    突然之间,李玄都轻喝一声,手中“冷美人”迅猛劈下,已经躲无可躲也避无可避的崔朔风不得不双手一对,以“空手接白刃”的姿态夹住“冷美人”的刀腹,双脚瞬间陷入地面两尺有余。

    刘辰一惊之下,知道这是要分出胜负了。

    却见崔朔风的左掌一伸一缩,仅仅以单掌黏住刀腹,然后似是从袖间取出了什么物事,下一刻,一团深蓝色的冰寒气息骤然炸裂开来。

    李玄都脸色一变,急速向后跃开。

    可就算如此,李玄都的小半个身子还是被这团冰寒气息所浸染,不过眨眼之间,他的握刀右臂连同右肩都被一层厚重寒霜所覆盖,虽然是霜,但是比起坚冰也不遑多让,使得李玄都的整条右臂都已经被完全禁锢,不但出不得刀,甚至想要松开握住刀柄的五指都不能。

    刘辰看得大为惊奇,不知刚才那名宦官到底用了什么东西,竟是有如此威力,难道是某种顶尖灵物?

    在江湖中,身外物可以笼统地分为四等,分别是:仙物、宝物、灵物、凡物,刘辰腰间的两柄弯刀便是两件顶尖的灵物,还有一种物事,诸如正一宗大名鼎鼎的雷珠,与符?类似,不过比起符?的威力更大,捏碎之后便可化作一道惊雷,制作不易,按照品相威力而言,应该算是宝物,不过因为只能使用一次的缘故,又被划分至顶尖灵物的范畴。

    方才崔朔风所用的物事应该与雷珠相差无几。

    旁观的刘辰固觉惊异,首当其冲的李玄都更是震惊。

    刚才他看得清清楚楚,崔朔风从袖中取出一枚蓝色的圆珠,捏碎之后,顿时炸裂出一团深蓝色雾气,这些雾气看似是冰霜之气,实则与五气之中的水气没有半分干系,反倒是属于阴阳二气中的阴气,这让李玄都立刻想起了风雷派宋老哥中了“鬼咒”之后的症状,棺材上同样是结成了这样一层寒霜。

    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的身法速度,这些雾气本不该落到他的身上才是,可这些雾气的逸散速度却仿佛是方士的“缩地成寸”一般,无视双方之间的距离,瞬间沾到李玄都的身上,若不是李玄都果断以“坐忘禅功”中的“枯荣之境”假死封闭窍穴,这片雾气便要彻底蔓延至他的全身上下。

    只见此时的李玄都脸上显现出枯荣之相,黯淡无光如行将朽木的垂垂老朽,接着又开始在年轻和苍老之间不断交替,好似一片树叶,从青变黄,又由黄转青。

    趁此时机,崔朔风出现在李玄都的身侧,横臂拍向李玄都的太阳穴。

    李玄都勉强扭转身形避开,不过还是被拍中肩头,身形侧滑出去,毕竟是一路同行之人,刘辰赶忙伸手扶了一下,只觉得入手冰寒刺骨,心底愈发震惊,这还仅仅是触碰李玄都,若是直接被这些冰雾附着身上,又该是怎样的冰寒?

    其实不仅仅是李玄都和刘辰赶到震惊,最为震惊的还是崔朔风,他当然知道老祖宗赐下的这枚“阴魄珠”到底有怎样的功效,就算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黑白谱高手,在不防之下也要被立时冰封,而眼前之人却仅仅只是被冻住了一条胳膊,换成天人逍遥境大宗师来应对,也不过如此了。

    正因为如此,他原本谋算好的必杀一掌,虽然也伤到了李玄都,但远远谈不上致死。

    李玄都站稳身形之后,看了眼中掌的肩头,只见上头有五个漆黑的指印,仿佛被烈火烧焦一般,还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从这五个指印中升腾逸散。

    崔朔风不是不想继续乘胜追击,一则在李玄都身边还站着一个刘辰,崔朔风在先入为主之下,自然认为刘辰是李玄都的同伴,多有忌惮;二则李玄都所用的是“御剑术”,所谓御剑与驭剑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驭剑是以气驭剑,而御剑则是以念御剑,故而李玄都只要心念一动,哪怕他此时被寒霜限制,两柄早已与他心意相通的飞剑也能立时飞掠而至。

    崔朔风不得不先腾出手来去解决两柄飞剑。

    将两柄飞剑打飞之后,崔朔风这才来到李玄都身前丈余处。

    刘辰没有任何犹豫,腰间的两柄弯刀已然出鞘,如同两轮弯月,交错斩出。

    形势已经很清楚,在李玄都悍然出手之后,她作为与李玄都的同行之人,不管本意如何,在旁人看来,两人都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那么她自然不能坐视李玄都有什么意外,当下的上上之策,便是先将这名宦官杀死,然后毁尸灭迹。

    至于解释?

    但凡是深宫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心有七窍?什么事情都要多想几分,不绕上七八个弯绝不肯罢休,会相信所谓的解释?

    八成是表面上装作相信,一转身便立刻翻脸不认人。

    既然已经结仇,与其留下一个偌大隐患,倒不如直接斩草除根,一旦放虎归山,说不定听风楼都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生在江湖之中,谁又是善人?

    就算是善人,也是手上染血的善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心开二度

    崔朔风以两只肉掌当下两柄弯刀之后,眼底深处掠过一抹阴霾,只听得他周身上下咔咔作响,仿佛是黄豆爆裂一般的声音,然后就见他身上的蟒袍破碎,从肋下位置又伸出两条手臂。

    不是类似幻象残影的存在,而是真真实实的手臂,甚至皮肤上还沾着许多类似于粘液的物事。

    四条手臂的崔朔风开始重新用出“大四象手”,四手分别占据四方,左上青龙,右上白虎,左下朱雀,右下玄武,四象合一。

    刘辰虽然是归真境界,但毕竟年纪还轻,也很少与人争斗,故而在骤生变故之下,便有些手忙脚乱,双刀还能护住自身,却已经无法封住崔朔风的去路。

    崔朔风心中杀机暴起。

    现在他只想杀掉李玄都这个大敌。

    方才一番交手之后,崔朔风已经看出,如果单凭自身本事,自己根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如果现在不趁他病要他命,待到李玄都化解了“阴魄珠”的冰霜,那么死的可就是自己了。

    崔朔风双掌一错,分开刘辰的双刀,同时又有肋下双掌拍出,逼得刘辰不得不向后退避闪让。

    趁此时机,崔朔风身形一闪而逝,来到李玄都面前三尺,四条臂膀高高举起,朝着李玄都当头拍下。

    只要这四掌拍实了,就算是精钢做成的脑袋也要被他拍得变形。

    李玄都当然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试一试这阉人的手掌有多硬,强行扭转上半身,带动已经被冰封的手臂,去挡下其中两掌。

    冰屑纷纷落下,只是距离彻底破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李玄都本也不是想要以此破去这难缠无比的“鬼咒”,在挡下这两掌的同时,从他身后伸出数十条虚幻手臂,然后这数十手臂以“千剑观音”为根本,各自施展李玄都平生所学的各路拳法,不但挡下了另外两掌,而且还有几拳砸在崔朔风的心口。

    伤势不重,却让崔朔风愈发感到烦躁。

    李玄都身形飘荡而起,一脚踢出,到了如此境界之后,出剑已经不局限于手中的三尺青锋,可以托剑为拳,故而李玄都的一脚便是一剑。

    声势如雷。

    崔朔风被直接扫飞出去,身形撞在客栈的柱子上,嘴角渗出鲜血,却不下滑,反而是身形如游蛇一般,直接绕着柱子攀沿而上,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死死盯着李玄都。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好在这等“鬼咒”比起宋老哥所中的“鬼咒”要弱上不少,倒也不是无药可救,在李玄都运转“坐忘禅功”之后,已经将其勉强压制,虽然右手不能动用,但是左手也可以用剑,出剑的话,一只手就够了。

    他举起左手,将食中二指并作剑指,一身剑气都聚拢在这二指的指尖之上。

    崔朔风吐出一口血水,看到李玄都身周生出一圈圈犹若实质的涟漪,向四周一圈圈扩散开来,然后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迅速淡散而去。

    他不是傻子。

    从先前的飞剑和“御剑术”,再到此时的剑气,他如何猜不出此人的来历。

    正因为知道,他才明白意义到底是什么,若能斩杀此人,便是天大的功劳,不过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彻底留在此地。

    一步天上,一步地下。

    正当他想出手的时候,就见李玄都以两指在身前一划。

    剑气化作一把虚幻长剑。

    李玄都没有伸手握剑,这把完全由剑气构成的虚幻长剑自行悬空,与李玄都并肩而立。

    “走。”李玄都默念一声。

    这一剑瞬间消失。

    几乎就在同时,盘绕在梁柱上的崔朔风被一剑刺入眉心寸余。眉心位置出现一道深深血槽,如同一只竖眼。

    本该必死无疑的崔朔风竟是没有没死,反而气势暴涨,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就凭借自身的磅礴气机将已经刺入眉心的剑气生生逼出。

    李玄都对此并不意外,再次以两指在身前一抹,又生两剑。

    不等崔朔风将第一剑的剑气完全化去,第二剑已经扑杀而至,崔朔风不得不双手左右一分,将第二剑生生撕裂成两半,浩荡剑气就像触礁的浪潮从崔朔风的身旁两侧一冲而过,带起他的衣襟和两鬓发丝剧烈飘拂。

    只是如此一来,他也是胸前中门大开,被李玄都手握第三剑长驱直入,直接将这位司礼监大宦官一剑穿心。

    崔朔风嘴角渗出血丝,周身气机却是凝而不散,不顾胸前的鲜血淋漓,仍旧对着李玄都出拳。

    李玄都轰然倒飞出去,后背直接破开墙壁,摔入客栈外的风雪之中。

    一人突兀破墙而出,在风雪中的青鸾卫都吓了一跳,看清摔出之人不是那位高深莫测的崔公公之后,顿时如释重负,若是崔公公也被人家打了出来,那他们焉能有命在。

    司礼监这次不止是派出了一位提刑司少监,而是足足四位大宦官,分作四路前往金陵府,有声势浩大乘船南下的,也有他们这种秘密行事的,为的就是以秦襄为诱饵缉拿当年的逆党。

    此人似乎被崔公公重伤,想来就是逆党无疑了,一众青鸾卫立刻朝着李玄都合围过来。

    李玄都没有理睬这些青鸾卫,缓缓起身之后,望向站在客栈墙壁窟窿另一面的蟒袍宦官。

    被接连刺穿眉心和心口的崔朔风神色漠然,多出的两只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收起。

    此时他一心想要先杀死眼前年轻人,至于那个用双刀的女子,不能将他如何。不过他身上的伤势也不是假的,只是被他以气机强行压制了而已,再加上他刚才又勉力出了一拳,气机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伤势的气机便相应减弱,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时想要乘胜追击,还是稍显力有不逮,只能稍稍喘一口气,略微调息气机,再蓄养一口气机。

    下一刻,李玄都伸手扯过一名青鸾卫,从他手中夺过一柄文鸾刀。周围青鸾卫见李玄都主动出手,立刻就要围杀此人,不过李玄都此时已经没了手下留情的心思,直接一刀掠过,数颗头颅直接飞起,鲜血喷溅了一地,落在白色的雪地上,好似一朵朵血色梅花,格外刺眼。

    剩余的青鸾卫见此情景,尽皆胆寒,再不敢有半分异动。

    崔朔风冷笑一声,便要亲自出手。

    若是这位大宦官有闲情逸致回头看一眼身后,就会发现此时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正是那个如同冢中枯骨的客栈掌柜。

    所有心神都放在李玄都身上的崔朔风终于蓄养气机完毕,正要出手,却发现自己不得动弹了。

    整座客栈好似在这一瞬间静止,许多细小微尘都停在空中。

    一双冰冷的手悄无声息地分别按在了他的后心位置和后腰位置,将他的下丹田气海和中丹田气府牢牢制住,不能动弹分毫。

    崔朔风眼皮一跳,竭力稳住心绪,沉声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在他背后传来一个平淡嗓音:“太平客栈。”

    说话间,掌柜的那副清瘦面庞从崔朔风的身后缓缓探出,闪烁着幽光的双眼在昏暗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明亮。

    崔朔风一边暗自运转四肢百骸内的游散气机,一边拖延时间,不动声色道:“阁下是太平宗的高人,那就更不应该与这些逆党沆瀣一气。”

    掌柜淡淡道:“其实就算我不出手,这位公子也能将你斩杀,我这次出手,不过是送个顺水人情罢了。”

    崔朔风耸然一惊。

    未等他有所动作,忽觉后心处一阵剧痛,与先前李玄都一剑穿心的伤势连为一体,使他再也无法压制体内伤势,周身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他缓慢低头。

    一只手掌穿透了他的胸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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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