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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八章 破墙而入

    两人兴许是因为身在织造局中的缘故,并无太多警惕防范之心,只听身着红色官袍的宦官尖着嗓子问道:“孙老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老人回答道:“短短一个月内,连续服用了三十六枚红丸,还是少了,距离完全恢复,还有些距离。”

    宦官问道:“还要多少?”

    老人脸上显露出一丝疲惫:“最起码还要七十二个。”

    宦官顿时沉默了。

    炼制红丸所需的女子必须是处子,根骨要好,生辰还有要求,可能十个里只有一个符合要求,实在难以凑齐。

    老人问道:“楼老板那边怎么说?”

    红衣宦官道:“也是在叫苦,你们道种宗和钱玉楼打交道,咱家是中人,可咱家这个中人也着实不好当。”

    老者冷笑道:“堂堂钱家二小姐,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所谓的共商大计,不谈也罢。”

    宦官轻声道:“毕竟钱家还有一个钱玉龙,这位钱家大公子才是钱家正统,否则钱玉楼也不会来找我们合作了。”

    话音至此,老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说道:“今天送来的女子,我看过了,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甲等下品,但也可以勉强算是乙等上品了。”

    宦官笑道:“能让孙老满意就好。”

    老人继续说道:“钱家富可敌国,只要把他们拉上大船,便可解西北的燃眉之急,这是国师大人交代下来的大事,不可怠慢。方才老夫说了些气话,是老夫的不是,总之还是要抓牢钱玉楼这颗棋子,只要把她扶上钱家家主的大位,那么钱家尽在我们掌握之中。”

    躲在窗外的李玄都皱了皱眉头,听两人话语中的意思,这一切竟然都是地师徐无鬼的谋划?不过再一想,西北大周虽然占据三州之地,但是与江南各州相比,西北三州的确不算富庶,再加上连续十几年的兵荒马乱,民生凋敝,想要以三州之力谋图大业,不说痴人说梦,但也相差不远。

    如此说来,徐无鬼作为大周的掌舵之人,把主意打到其他地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佛家说莫向外求,可主持一地一国,却是不能一味在蜗壳里做道场,还是要向外求。

    由此看来,天下事都非独立之事,环环相扣,如是棋盘。

    两人又是交谈片刻,红衣宦官起身告辞,门外有小宦官为这位大宦官打着灯笼,往织造局的正院去了,这处偏僻别院中只剩下那名出身道种宗的老人。

    老人正打算去享用今日的“供品”,忽然背后生起一抹凉意,猛然转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进到屋中,而整面墙壁则在无声无息之间化作齑粉。

    好一个破墙而入。

    老人在鼎盛巅峰时,也有天人境的修为,只是早年时与一位正一宗的长老结仇,双方几次三番斗法交手都不分胜负,后来他在路过潇州时,偶然遇到一名姿色秀丽的甲等女子,便出手掳掠回去,使其成为自己修炼“紫河**”的炉鼎。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名女子竟然是那位正一宗长老早早布下的暗子,身上被做了手脚,使他练功出了岔子,在接下来的一次的交手中,他被那位正一宗长老打成重伤,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却没有保住境界修为,由天人境跌落至归真境,由原本的黑白谱第十一位变为如今的黑白谱第八十一位。

    只是老人虽然没了当年的修为,但心气和眼界还在,面对这名胆大包天的刺客浑然不惧,一拳打出,刹那间浩荡拳意如大江倾泻,势若奔雷。

    李玄都没有用兵器,而是以剑指代剑,一指刺出,落在老人的拳头上,发出金石之声,仿佛两把兵器相撞。

    “‘元一初始剑气’又如何?”

    老人冷哼一声,双拳并出。

    李玄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将剑指变为手刀,不退反进,摆明架势要硬抗老人双拳,也要一刀将其枭首。

    老人受过重创的体魄却是不敢如此行事,只能收敛拳势,护住自身的同时,整个人向后倒滑出去。却没想到这名突然出现的刺客得理不饶人,身形再次前掠,五指成钩,朝着自己当头抓来。

    老人心底升起一抹怒意,毕竟他也曾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就算坠境,也少有人对他不敬,何曾在小辈手中吃过这种亏?于是他运转“紫河**”,脸上骤然紫气大盛,意图凭借自身气机,将此獠生生震开。

    只是李玄都再度让老人惊骇,一爪拍下之后,竟是无视这些蒙蒙紫气,势如破竹地落在他的头顶之上,五指上包裹着的剑气瞬间刺入头皮,老人惨嚎一声,整个人化作一抹紫影瞬间拉开数丈的距离。

    虽然他未曾被这一爪刺穿头颅天灵,但也受惊不浅,已经不想再打下去,眼神游移,开始考虑如何脱身。

    可惜李玄都已经对他动了必杀之心,再次扑杀而至的同时,一紫一青两剑飞掠而出。

    老人心中一惊,暗恨自己的几样护身宝物都毁在了那名正一宗老贼的手中,此时可谓是身无外物,否则断不会如此狼狈。可他也别无他法,只能伸出双手,勉强接下两柄飞剑,只是如此一来,他就难免顾此失彼,被李玄都双掌拍在当胸。

    老人脸色一白,体内气机一滞。终于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手,不顾自身的严重伤势,自爆三十二处窍穴,在紫气之外又生出一团浓郁血气,使自身境界一涨再涨,瞬间攀升至归真境弱九的层次。

    如此一来,他的辛苦养伤算是前功尽弃,但总好过横死当场。

    李玄都手中出现“冷美人”,一刀斩出,剑气如弯月。

    老人竟是硬抗剑气,无视刀锋,朝着李玄都一撞而来。

    李玄都微皱眉头,手腕一抖,长刀震荡,由斩改刺。

    老人干脆是以胸口抵住“冷美人”的刀尖,这一次,“冷美人”没能刺穿融汇了血气的紫气,老人不退反进,将长刀压出一个弧度,扑向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刺客。

    老人双拳再出,迫使李玄都不得不向后退去。

    李玄都一退一停,又是一刀劈下。

    老人心中冷笑,整个脸庞都变为紫红颜色,双掌中凝聚着近乎实质的紫色气息,排空而出。

    砰然一声。

    老人的一只手掌被“冷美人”从中劈开,另外一只手掌则狠狠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

    李玄都的头颅猛然后仰,额头上青红一片,不过同时手中一刀横扫,在老人的脖子上切割出一道深深血槽。

    老人一歪头,以脖子夹住刀锋。

    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手中的“冷美人”,然后手中又出现一柄断剑,一剑刺出。

    老人还是自负到不去躲闪,心底盘算着硬接下这一剑后,便直接将此人单手锤杀。

    若是老人愿意放下曾经身为天人境大宗师的骄傲,仔细去观察这一剑,就会发现这一剑,与先前的几刀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在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骇人气象。

    这一刻,空气中的浮尘和天地元气都为之静止。

    待到老人发觉这一刀的不同寻常之后,已经为时已晚。

    “人间世”就这般刺穿老人的胸口。

    紧接着李玄都一只手掌按住老人的额头,使其双脚离开地面,被倒推向另一侧的墙壁,整个人轰然陷入墙壁之中。

    然后李玄都松开手掌,收刀拔剑一气呵成的同时,身形迅速后撤,消失在黑暗之中。

    已经走到半路的红衣大宦官猛然惊觉:“不好!”

    当这位大宦官再次回到偏院时,目呲欲裂,只见出身道种宗的孙姓老人已经变为一具尸体,整个嵌入墙壁之中,死不瞑目。

第一百五十九章 红衣宦官

    不多后,一位道种宗的高手匆匆赶到此地,勘察一番之后,凝重道:“似乎是清微宗的高手。”

    红衣宦官骤起眉头:“清微宗?清微宗的人怎么会到这里来?又怎么会痛下杀手?”

    道种宗的高手摇头道:“清微宗行事素来不按常理,难以捉摸,而且宗内山头林立,实在不好推断其动机到底为何。”

    红衣宦官脸色阴沉,先是帝京那边派来的密使迟迟不到,然后又有刺客公然进入织造局行刺,这都让他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道种宗高手仍是盯着孙姓老人的尸体,继续说道:“行刺之人的境界近乎天人境,不过应该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亲自出手,最大的可能是一位归真境八重楼且精于刺杀之人,或是一位归真境九重楼的正道高手。”

    红衣宦官叹息一声:“此番谋划甚大,牵扯甚广,就算有天人境的大宗师出来阻挠,也在情理之中。”

    道种宗高手闻言之后,也不由神情晦暗,说道:“前段日子,皂阁宗在北邙山炼制太阴尸,结果引来了大批正道高手阻挠,不但炼尸之事未成,就连皂阁宗自身也损失惨重,希望我们不要重蹈道种宗的覆辙才是。”

    红衣宦官喃喃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今日有人行刺,说明咱们的谋划已经泄露出去,说不定正道的高手已经在路上了。”

    想到这儿,这位大宦官的双眼一下子变得空洞起来,脑中也有些乱了,慢慢地望向那位道种宗的高手。

    这名道种宗高手问道:“陈公公,眼下这个局面,你总要拿个主意才是。”

    红衣宦官一下回过神来,语气中多了几分冷厉:“事到如今,已是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道种宗高手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陈公公的意思是提前下手?”

    红衣宦官冷然道:“原本是打算先把秦襄的事情的解决了,再来做钱家的事情,现在看来是要两件事情一起做了,不过单靠我们也是不行的,还是要等宫里和西北那边的人。”

    道种宗高手点了点头。

    红衣宦官问道:“地牢里还剩下多少女子?”

    道种宗高手愣了一下,回答道:“还有十几个。”

    红衣宦官寒声道:“这些人不能留了,还有那些船上的女子也不能再往这边送了。”

    “船上的女子好说,全部硬塞到一艘船上,然后把船凿沉,保证一个也跑不出来。”道种宗高手的眼中露出凶光:“至于地牢中的女子,也好说,我这次随身带了些‘化尸水’,事后绝对不留下半点痕迹。”

    红衣宦官点了点头,显然是认可了这个办法,然后又道:“叫钱玉楼的人去处理船上的那些女子,你亲自去处理地牢中的女子,做得一定要干净。”

    道种宗的高手沉声应下。

    这位红衣宦官,正是江南织造局的监正,由司礼监派往江南主持一应事宜的总管大太监,权势极重,在江州地界上,只有江南总督能稳压他一头,可他又不是江南总督的下属,所以只要不是江南总督铁了心要造反,也不能把他如何。

    这位大太监姓陈,单名一个“舫”字,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的干儿子。宦官中的干爹和干儿子,与宗门中的师父徒弟相差无多,他虽然不是大弟子,但也是众多干儿子中的佼佼者,否则外放江南这等美差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毕竟在宫里,除了司礼监那几个头,其他太监也就是那么回事,干的还是伺候人的活儿,哪有在地方上这般舒坦?

    陈舫能被柳逸如此看重,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就拿这次江南之事来说,牵涉到道种宗、钱玉楼、秦襄、江南总督、荆楚总督,皆是由他居中调和策应,换成其他人,还真没有这般手腕。

    只是事情一多,就容易出岔子,上次是被一个六扇门的女捕头在荆州市舶司那里搜集了关于官银一事的证据,这次则是直接被人杀上门来,几乎可以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杀了他的客人,这让他在恼怒之余,也有了一丝后怕。

    所谋越大,面对的敌人也就越强,这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这次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织造局,杀了一个道种宗的高手,那么难保下一次不会直接来取他的项上人头,江湖之中从来都是卧虎藏龙,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个神仙,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阴沟里翻船?

    想到这儿,陈舫的心情就愈发晦暗。

    那名道种宗的高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陈公公,那名刺客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此地,显然是精于藏匿之法,难保他现在还继续滞留在府中,还是小心为好。”

    陈舫沉声道:“这一点咱家也想到了,咱家已经派人开启府中符阵,只要他再敢有所异动,保准让他插翅难逃。”

    “那就好。”道种宗高手望向孙姓老人的尸体,轻叹一声:“孙师叔的尸体,就由我代为收殓了吧,此事了结之后,带回宗门,也算是给宗主一个交代。”

    陈舫点头道:“应该之事。”

    在织造局开启隐蔽符阵的那一刻,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他从白莲坊手中买来的“太阴匿形符”,成功隐去身形之后,继续在这座偏院中藏匿身形,亲眼看着红衣宦官去而复返,又看着那名闻讯而来的另外一位道种宗高手,继而听到了两人的谈话。

    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杀人只是临时起意,真正的目的在于让钱玉龙斗倒钱玉楼,从而可以动用钱家的力量帮助自己找寻秦襄。

    关键就在那些可怜女子的身上。

    在红衣宦官再度离去之后,这名皂阁宗高手开始收拾残局,他先是将孙姓老人的尸体从墙上取下,再次检查一番确认无误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块极长的白色布帛,将老人的尸体包好,然后竟是整个收入须弥宝物之中。

    寻常人的须弥宝物不过锦囊大小,如“十八楼”这等大小,不说万中无一,也是极为罕见,而且“十八楼”其实是由十八颗珠子串在一起,等同是十八个小型须弥宝物,其中并不互通,若是再加上一颗珠子,也可以叫“十九楼”,单是一颗流珠,想要装下一具尸体,还是有些困难的,反倒是这位道种宗高手的须弥宝物,显然要比单颗的“十八楼”流珠更大一些,通常来说,身份地位越高之人的须弥宝物也就越大,由此可见,此人在道种宗的地位相当不俗。

    收起孙姓老人的尸体之后,此人又四下环顾,李玄都可以很肯定,他是在看四周有无他人,不过“太阴匿形符”就连藏老人都能瞒过去,瞒过此人也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他没有发现李玄都的踪迹,放心之后,往偏院的书房行去,来到书房后,他转动书案上的一块笔洗,然后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在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一条倾斜往下的台阶。

    这就应该是红衣宦官口中的地牢了。

    道种宗高手迈步走入其中,使用了“太阴匿形符”的李玄都紧随其后。

    两人之间不过三尺之隔,前者却一无所觉。

    进入地牢之后,李玄都发现整座地牢呈一个环形,被分割成许多个并列的小型隔间,每个房间只能容纳一床一桌一凳,床上悬挂有锦幄绣帐,布置得颇为华丽,而每个房间中都一个衣着简单的美貌女子,或坐或立,面无生气,神色木然。

第一百六十章 地牢之内

    在地牢最深处的一间房屋内,李青竹瑟缩着身子坐在铺着锦绣被褥的床上,身子已经有些发僵,却仍是不敢动上分毫。

    她本是齐州书香人家的小姐,说起来她家也算是积善之家,《周易》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可她家的善行非但没能“余庆”,倒是引来了“余殃”。

    当那伙流民在青阳教的煽动下冲入她家中之后,想要抵抗的族人和仆役家丁总共二十余人,都被生生打死,父母双亲则是被捉住之后,拷问粮食所在,可当时她的家中也无多少余粮,不管如何拷问,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这伙流民在恼怒之下,竟是将她的父母丢入了烧开的大锅之中。不幸中的万幸,这些流民当时已经饿红了眼,对于男女之事并无太大**,否则她还要遭受凌虐之苦。

    后来她就被卖到了一艘船上,船上还有许多其他女子,据说是要把她们卖到江南去,期间她也想过逃跑,可都被抓了回来,一顿毒打之后,又给她戴上了镣铐。

    直到今天,来了个年轻管事,让人除了她的镣铐,又给她略微梳洗打扮之后,蒙住双眼嘴巴,反绑双手双脚,然后便送上了马车,她只觉得马车颠簸了好久,然后又是下了马车,被几个人抬着进了个什么地方。

    李青竹只觉得左转右转,不知身在何方,一开始她还想记住东南西北,到后来便彻底放弃了,然后就是听到一阵“咔咔咔”响声,似乎又开始向下走去。

    走了不长时间,蒙眼的黑巾被揭下,李青竹这才发现自己处于一个说是牢房又不像牢房的地方,她只是扫了一眼,看到这些房间里竟然都是些女子,还未等她细看,就被那两个宦官给架着进了一间空置的房间。

    那两名宦官恫吓一番要老实听话一类的言辞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她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捆住,想要起身都难,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蜷缩起身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稍稍有些安全的感觉。不过理智告诉她,真要有男人对她不轨,她一个弱女子,不管怎么做都是徒劳罢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她来时所听到的“咔咔咔”的声音。

    她赶紧抬头看去,有一个高大身影缓缓走了下来,不过当李青竹看到这个高大身影的时候,心底却是猛然一惊。

    因为她从这个男人的眼睛中感受到了杀气,就像那些饿红了眼的流民,冷血残忍。

    李青竹是个弱女子不假,却不娇气,从来都不是那种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娇弱小姐,否则她也不会几次想要逃跑。

    换句话来说,如果她不是生在了一个书香世家,而是生在了一个江湖宗门,那么今天的李青竹很可能就是一个名声斐然的江湖女侠。

    她对于江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莫名的直觉,所以她一眼就看透了这名男子始终没有一丝异样的表情下,隐藏着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李青竹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

    因为她很明白,这样一个男人来到这里,不是来欺辱女人的,而是来杀人的。

    孙意气与他的师叔不同,他不是一个贪图女色之人,事实上,除了辈分资历上略有不如之外,在其他地方,他都比那位已经变成尸体的孙师叔要强。

    正因为如此,宗主才会让他一力负责此事。至于那位孙师叔,毕竟辈分摆在那里,当年也是宗门中举足轻重的实权人物,虽说这些年来已经一日不如一日,打着养伤的幌子大肆行荒淫之事,但宗主顾念旧情,还是给他三分薄面,于是让他也来金陵府,名义上自然是主掌大局,实则却是打算让他在这个地方颐养天年。

    这位孙师叔倒也识趣,并不怎么插手宗内大事,只是向那钱家女子要了许多女子,既是练功,也是荒淫,孙意气虽然不太赞同此事,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现在孙师叔身死,孙意气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这些女子,而且断定是在此事上出了纰漏,才会引来刺客,那么这些女子便万万不能留了,就算陈舫不说,他也会来收拾残局,如今陈舫发话更好,以后真要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是他的责任。

    对于他来说,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杀了也就杀了,正如花儿枯萎之后,与一棵枯草也没什么两样。

    人命贱如草。

    再者说了,道种宗出身的人,何时有过怜香惜玉?若是没有辣手摧花的心性,又如何练得“紫河**”?

    孙意气扫视地牢一周,对于那些神情麻木的女子皆是一扫而过,唯独在李青竹的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

    因为这张面孔上所显露出的情绪与另外的女子并不一样,在看似麻木的伪装之下,是遮掩不住的惊恐,不过惊恐又不至于六神无主,仍旧有一点清明,这样的心性,可以说是很有灵性,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名牝女宗中人,那么很有可能会将这名女子收入门下。

    可惜,道种宗不是牝女宗。

    孙意气轻声呢喃道:“今天只有一个人可以从地牢中离开。”

    声音不大,也不知是说给地牢中的女子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阁下此言,我深以为然。”就在此时,一个嗓音蓦地在孙意气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一截雪白刀锋好似凭空出现,直直劈向孙意气的后背。

    相较于久疏战阵的孙姓老人,孙意气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九重楼,感知更为敏锐,反应也更为迅捷,就在来人开口说话之前,他心中就已经生出警兆,所以当这一刀斩落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向前疾走,险之又险地躲过这偷袭一刀,然后才猛地转过身来。

    只见在他身后位置出现一层气机涟漪,好似“湖面”,先前只是一把雪白长刀穿过“湖面”,现在是握刀的五指、手腕、手臂依次穿过,最终是一个完整的年轻人出现在他的身后。

    孙意气的目光落在年轻人左手食中二指间的符?上,脸色微变:“‘太阴匿形符’,是你杀了孙师叔?”

    来人微微点头,没有否认。

    孙意气目光幽深,道:“看来阁下是要连我一起杀了。”

    来人微笑道:“先前在上头的时候,那位陈公公开启了织造局的符阵,还真不好动手,可这里深处地下,却是独立于织造局的符阵之外,就算闹出些动静,想来也不会惊动其他人,可见风水是极好的,最适合埋人。而且阁下刚才也说了,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此地,我若是将阁下也杀了,岂不是更显得阁下高明,竟是能够一语成谶。”

    孙意气没有被言语所激,只是暗自运转气机,凝神戒备的同时也蓄势待发。

    既然此人能刺杀孙师叔,不管是否偷袭,都说明此人的修为境界相当不俗,自己对上此人,恐怕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与其殊死一搏,生死不知,倒不如奋力冲出这间石牢,只要返回地上,有织造局的大阵和众多高手,便能安稳无忧。

    与此同时,李青竹也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因为她认出了这第二个出现在此地的男子,正是先前把她带到这里的那个年轻管事。

    不得不说,李青竹是一个聪明人,她在这一刻,隐隐想明白了一点,那个年轻管事恐怕不是一个普通的管事,与这里的人更不是一路人,他把自己送到此地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找到此地。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造化神掌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道种宗分为武宗和术宗,不知阁下是出身于哪一宗?”

    孙意气没有说话。

    江湖人分为武夫和方士,所谓“武宗”即是武夫,而方士又名术士,所谓“术宗”即是方士。在道种宗中,两者同出一源,可一派重于体内气机,认为气机大成之后,反哺体魄,一拳一脚皆有开山碎石的威力,无往而不利;另一派则重于体内真元,以真元催动术法,根本无需以体魄与人交手,同样能克敌制胜。

    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曾经有人主张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武宗认为这是抬高了术宗的身分,术宗则认为这是混淆纲目,同样都是大逆不道。故而双方互不相让,非要分出一个主次之分。于是当年的道种宗爆发了一场内讧,两派人杀得天昏地暗,震惊整个江湖。

    当年西北五宗争夺盟主之位,皂阁宗不过是刚刚重建不久,实力最弱;阴阳宗素来不参与此事,只做辅佐盟主之军师;唯有道种宗和无道宗有一争之力,结果道种宗一场激烈内斗下来,死了三十几位先天境的小宗师和十几位归真境的宗师,以及数位天人境大宗师,两派人两败俱伤,使得道种宗一下子变为西北五宗中的垫底存在,威名不复。

    孙意气是武宗之人,只见他五指微微伸张,直接干脆了当地摆出一个道种宗“造化神掌”的起手式。

    李玄都提起手中的“冷美人”,直指孙意气。

    下一刻,孙意气的身形倏忽而动,手掌瞬间占据了李玄都的所有视线,掌风如大风扑面,让人几乎窒息。

    这一掌的关键不在于掌力如何,而在于这一掌能在出其不意之下摄人心神,若是心神被摄,被一掌正中面门,不死也要重伤。

    李玄都却是不为此掌所摄,身形一跃而起,停滞半空。

    若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武夫交手,最忌讳双脚离地跃起,因为在空中难以躲闪变向,可如果能御风而行,那就全然不一样了,身在空中就能占尽优势。

    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当然还做不到御风而行,哪怕是当初巅峰时的紫府剑仙,也最多就是滞留半空而已,不过身为剑士却有一个极大的便利之处,那就是可以借助飞剑凌空而行,此时李玄都脚踩“青蛟”借力,然后一刀拖曳出一道长长刀气,朝着孙意气当头斩落。

    孙意气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使得“冷美人”也为之一顿,一往无前的气势一落千丈。

    李玄都似是早有预料,手腕一抖,变为胡良的“烈火燎原刀法”,刀势如星火燎原,席卷而至。

    孙意气面无表情,再次出掌。

    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气机使得周围的地面和墙壁同时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若是有血肉之躯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会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刀锋与手掌无声无息地相撞,然后两人各自向后退去。

    带到两人停住身形之后,看似风轻云淡,可李玄都握刀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过孙意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是血肉之躯,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掌上被切割出一道深深伤口,血流不止。

    孙意气沉声道:“我原本以为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如今却是有些拿不准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到底出身于什么宗门,重要吗?”

    孙意气说道:“当然重要,如果阁下是清微宗的高人,那就死战到底,如果阁下是补天宗的高人,同出一脉,还是坐下来谈一谈为好。”

    李玄都笑道:“还是不用谈了,我不是邪道中人,而且我也早就想要领教一下道种宗的绝学。”

    孙意气问道:“如此说来,阁下是铁了心要与在下过意不去了?”

    李玄都淡然道:“正邪之争,唯有生死。”

    孙意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是再次出掌而已。

    “造化神掌”中能带一个“神”字,可见其不俗,比起“玉鼎掌”和“金殇拳”之流要高出一个档次,已是摸到了“上成之法”的门槛。修炼至大成之后,对应天人造化境,那才是一掌千变万化,威力无穷。

    孙意气一掌瞬间化作百余掌,李玄都视线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掌影。

    李玄都同样出刀,已经分不出刀法还是剑法,同样是层层叠叠的刀光如雾气弥漫。

    一时间,小小的地牢之中,尽是掌影和刀光,然后响起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金石之声。

    李玄都没有像杀孙姓老人时那样凭借“人间世”出其不意,毕竟孙意气有了前车之鉴之后必然已经有了防备,如此意义不大,所以李玄都只是单凭自身修为与孙意气互相拆解招式。

    两人交手渐渐从开始的极快转慢,李玄都毫无征兆一停之后骤然急掠,脚下地面成片碎裂,孙意气皱了皱眉头,身形纹丝不动,在李玄都一刀横掠时,他一手负后,左手衣袖一卷,看似轻轻一拂,竟是有风雷之声,与“冷美人”刀锋剧烈碰撞,摩擦出一大串火星。

    紧接着李玄都抬脚踢在孙意气的胸口,而孙意气则是顺势抱住李玄都的脚腕,旋转身形一抡,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只见李玄都如投石车投掷出的巨石砸向墙壁,在中途半空强行扭转身形,变为双脚踩在墙面上,微微屈膝之后,在墙壁上踩踏出一圈网状裂痕,然后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反射而回。

    一来一去之间,不过一呼一吸。

    孙意气一掌拍在李玄都的额头上,李玄都也以“冷美人”的刀腹扇在孙意气的脸上,两人几乎同时发力,李玄都猛地一个后仰,向后倒飞出去,然后再次双脚屈膝踏在墙壁上,顺势踩踏环形墙壁飞奔,留下一串脚印。孙意气整个脸颊彻底红肿一片,他面无表情地缓缓卷起袖管,只见手臂上青筋暴起,如一条条细小的蛟龙,其中又有丝丝缕缕的紫气流转,密密麻麻,让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皂阁宗的根本在于驾驭各种阴物,那么道种宗的武宗一脉就是将自身炼制为太阴尸、铜甲尸之流,似人非人,体魄强横却又不同于佛家的金身,修炼到极致之后,号称气机不绝则身形不灭,无论多重的伤势,都能以气机填充弥补愈合,倒是与李玄都修炼“坐忘禅功”得来的“漏尽通”有几分相通之处。

    虽说孙意气还未修炼到此等境界,但也已经初见端倪。

    李玄都在弧形的墙壁上奔行数丈,在快要抵达第一个牢房门口时,脚下一点,身形如奔雷横掠,手中“冷美人”斩出一道弦月状的剑气,泼水似的砸向孙意气。

    孙意气五指成钩抓出,试图直接捏碎这道剑气,只是小觑了这道剑气中蕴藏磅的礴气机,刚刚触碰之下就不得不松手,然后改为一记手刀当空劈下。

    轰然一声,整座地牢震颤不休,无数灰尘簌簌落下,地牢内的众多女子竟是直接被这一声巨响震晕过去。

    李玄都飘摇后退,仍是守在通往地上的通道处。

    孙意气沉声道:“既然阁下执意不死不休,那就休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话音落下,孙意气的脸庞、额头、脖颈等诸多位置皆有青筋暴起,好似蛟龙。

第一百六十二章 钱家来人

    天底下的道理,有得就有失。

    武夫和方士的根基都在于三大丹田,但是在后续道路上有所异同。尤其是先天境之后,方士注重紫府识海上丹田内的神魂,五气合一化作真元,以图结成元婴。而武夫不修神魂,以人体内繁如星辰的经脉窍穴为根本,将五气归一之后去芜存菁,化作一口纯真气机,以真气淬炼皮**魄,在踏足天人境之前,甚至做不到凌空虚立、御风御火等手段,更是一辈子与“阴阳门”等术法无缘,但却因此获得了强大无比的近战能力。

    在修炼方体魄面,金刚宗、静禅宗、道种宗、无道宗乃是佼佼者,远胜其他宗门。

    只见孙意气的身体咯咯作响,爆发出一阵连绵不绝的爆裂声响。

    下一刻,他狠狠一踏脚下地面,使得整座地牢轰然震动,然后在他的脚下炸裂开一个大坑,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身化长虹,一掌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与他错身而过,被这一掌直接拍飞出去。不过他也一刀在孙意气的胸腹之间割裂出一道长约尺余的伤口,对于孙意气而言,伤势还在其次,关键是李玄都趁机在他体内埋入一口剑气,就像眼中之钉,使得他的体魄难以迅速愈合。

    孙意气怒喝一声,脚尖一点,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再度出现时已经是在李玄都的身前尺余距离之内,一记毫不留情的崩拳狠狠落在他的小腹上。

    李玄都的身形再次向后飘退。

    孙意气如附骨之疽紧随而至,出掌不停,在李玄都的身上留有无数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着沉重气机,积少成多之下,这些气机就如一座重山压在李玄都的身上,只待一个合适时机,就可彻底爆发开来,生生压死李玄都。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孙意气便出掌百余,虽然被李玄都挡下半数,还是有五十余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此便是五十余细微不可见的掌印,每一道掌印中都蕴含有充沛气机,相当于普通先天境的全力一掌。

    不过李玄都也不是只挨打不还手,在孙意气一气将尽的时候,他将“元一初始剑气”凝聚于两指之上,然后一指点在孙意气的小腹下丹田位置,剑气瞬间炸开,不但刺入孙意气的体内,还将他直接逼退。

    终于缓了一口气的李玄都运转“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抱元守一,继而摇身一晃,便将附着在自己身上气机抖落一空。

    孙意气落地之后,再深吸一口气,全身皮骨肉爆裂作响,然后双拳对撞。

    地牢中仿佛响起一声沉闷洪钟声响。

    幸而那些女子还未醒来,否则还要再被震晕一次。

    以孙意气为中心,肉眼可见的气机向四周滚滚散开。他双膝微微弯曲,身形一掠,在距离李玄都还有三丈距离时,双掌排空。

    李玄都右手握住“冷美人”的刀柄,左手抵住刀首,推刀前行。

    两者轰然相撞,没有半分花哨,是实实在在的硬碰硬。

    孙意气的掌印露出森森白骨,不过也将李玄都从出口通道处逼开。

    趁此机会,孙意气向地牢上方一掠而去,至于那些女子,他已经顾不上了,倒不是说继续相斗下去他必败无疑,而是万事求稳,没有必要与这样一个底细不明之人死斗下去。毕竟他也没有十足的取胜把握,若是一个不慎,在阴沟里翻船,性命可就没有了。

    李玄都也没有继续去追孙意气,而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黑一白两块玉石,往地上一丢,只见这两块玉石好似阴阳双鱼中的两点,落地之后,互有吸力,自行旋转,化作一个太极双鱼。

    这是钱玉龙花费重金购置的“阴阳门”法阵,效力几可比拟永固“阴阳门”,能够无视诸多阵法、血气的干扰和阻隔,还可以随身携带,不过所需的银钱也足以让寻常人望而却步,足足要一万太平钱,也就是将近三十万两银子。李玄都当年也算是顶尖的江湖人物了,可他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钱。而且只能使用三次,也就是说,动用一次就要用去十万两银子,也就是天下首富的钱家才有如此手笔魄力。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景,早年的时候,他在帝京曾经见过类似景象,只是亲自来用还是第一次。

    李玄都望向地上的法阵,轻声道:“开门。”

    只见从双鱼法阵上升起无数丝丝缕缕的发光线条,然后这些线条开始不断交织连接,仿佛是无数细线拧成一股粗绳,粗绳又继续编织,渐渐有了一扇门的雏形。

    这还不止,粗绳与粗绳之间又开始融合,最终变为两根门柱落下,接着柱上的荧光开始渐渐退去,就像是一根被烧红的铁棍开始冷却,还原成它原本的颜色,变为一座仿佛是由树藤编织成的门框,柱上刻着各色篆文,闪烁着幽幽清光。

    门框中荡漾起阵阵青色光晕涟漪,然后一个身影穿过这道光晕,从门中大步走出。

    正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同时跟在钱玉龙身后的还有三人,其中两人都曾在江湖上声名显赫,不过如今都做了钱家的供奉清客。有名列黑白谱第五十四位的盛子宽,虽然只是归真境,而且此生多半无望踏足天人境,但是善用暗器,而且种类极多,让人防不胜防,乃是归真境宗师中的异类,战力颇为不俗。另一位是老辈中的术法高人,名叫范振岳,精通各种五行术法,在黑白谱名列第六十三位,曾经也是一个门派的太上长老,后来门派因为江湖仇杀而败落,弟子逃散一空,他便干脆做了钱家长老堂的清客。

    所谓长老堂,乃是由钱家老祖宗设立,专门用来制衡钱家家主的所在,确保家主不能为所欲为,共设十人,其中皆是钱氏一族中的德高望重之人。这两名供奉,其中盛子宽算是钱玉龙的心腹,而范振岳却是属于长老堂,并不听从钱玉龙和钱玉楼的调遣。

    至于最后一人,乃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看相貌,似乎才二十许岁,不比李玄都大上多少,可是看气态,却又像是三十许岁的成熟妇人,别有一番风情。

    钱玉龙环视四周一圈之后,笑道:“李紫府不愧是李紫府,什么都难不住你。”

    然后他一指身后的两人道:“这两位想必紫府都认得,我就不多介绍了。”

    李玄都两人拱手一礼。

    两人分别还礼,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盛子宽微笑道:“李先生风采依旧。”

    钱玉龙又指了指那名风华绝代的女子:“这位呢,是我的本家,按照辈分来算,我应该喊上一声姑姑才是,如今已是我钱家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这次由长老堂委派,再加上盛供奉和范供奉,他们三人都是长老堂见证之人。毕竟我要状告自己的妹妹,总要在长老堂中拿出真凭实据,货船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人证物证俱在,量她也无话可说,现在就是在三位的见证之下,把这些人证也带回去,证明钱玉楼不仅仅是卖人,还与邪道中人勾结,意图不轨,如此便是万事大吉。”

    李玄都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是……”

    女子冲李玄都微微欠身,嗓音清脆婉转:“妾身钱锦儿。”

    李玄都一怔,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然后猛然记起:“当年帝京四大绝中善用琵琶的钱大家?”

第一百六十三章 钱锦儿

    当年的帝京城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

    四人身份各不相同,苏怜蓉是女道士,袁飞雪是戏子,慕容画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钱锦儿则是钱家大小姐。四人之所以并称为四大绝,是因为四人各有一项技艺冠绝帝京,无人出其左右。

    地位决定命运,所以四人的命运也不尽相同,袁飞雪虽是男儿身,但引来了有断袖之癖的权贵为他大打出手,最终只能逃离帝京,下落不明。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这几年好像已经抬为侧妃,也算圆满。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前三者各有各的不幸和无奈,唯有钱锦儿不在此列。

    当初钱锦儿上京,本就是身负家族使命,要为家族与许多达官显贵互通有无、联络交际,钱家之所以会让一位女子抛头露面,是因为当时的钱家要从诸多贵妇身上入手,故而钱锦儿的名声并非是从一众权贵男子那边兴起,而是在那些身在深宅大院中的贵妇人们口中流传,到后来,就连当时还是皇后的谢太后也知道了钱锦儿的大名,专门召她入宫,钱锦儿正是在谢太后面前演奏琵琶一曲,这才得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誉。

    钱锦完成家族使命之后,返回江南钱家,成为长老堂中最年轻的长老,仍旧与许多帝京权贵保持深厚交情,更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

    钱锦儿微微一下,摇头道:“不敢当紫府剑仙‘大家’之称。”

    李玄都道:“早就听闻钱大家大名,只是我去帝京时,钱大家已经是返回江南,芳踪杳杳,引以为憾事。”

    钱锦儿并无倨傲架子,大概长袖善舞的女子都是如此,总能让人如沐春风,说道:“妾身却是不知还有一位公子挂念,若是早些知道,那妾身就晚几年再回江南。”

    这便是不能当真的客气话了。

    李玄都道:“其实早些离去也好,毕竟后来的帝京已经变成是非之地。”

    钱锦儿轻叹一声:“一场帝京大变,许多故人作古,的确是让人感怀之事,也不知妾身在有生之年,还能否重游帝京。”

    李玄都颇为肯定道:“会的。”

    “李公子为何会如此笃定?”钱锦儿笑问道,不等李玄都回答,她又接着道:“既然李公子如此笃定,那依照李公子看来,这个时间是长是短?”

    李玄都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待到太平时节,故地重游。”

    钱锦儿幽叹一声:“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钱玉龙已经将地牢转了一圈,一一看过了那些被震晕过去的女子,用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轻笑道:“有了这些人证,老头子就算想保他的宝贝女儿,怕是也无话可说了,自古以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江湖,谋逆之罪最大,我倒要看看他在长老堂中还有什么说辞。”

    如今钱家的家主还不是钱玉龙,而是钱玉龙和钱玉楼的父亲,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也是名震江东的翩翩公子,正所谓江南佳丽地,在这么一个美女如云的好地方,钱家老爷子又有如此优渥的条件,身边的美人自然从来不缺,惹下了很多风流债。

    不过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对于他这等身份来说,夫妻之间是否互相喜欢并不重要,关键是妻子的分量很重,可不是什么能够随意抛弃的玩物。

    如今世道,结亲讲究低门娶妇而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就是说娶妻要娶比自己门户稍低一点的女子,高门嫁女与之相对应,就是说嫁女儿要嫁得稍高一些。可还有一句话,叫做门当户对,也就是说,妻子的娘家可能稍逊于自己家,却也不会低得太多,最起码都是在同一个层次。

    故而一个男人有三大亲族,分别是:父族、母族和妻族。为什么大世家都要立嫡长子?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嫡长子乃正妻所出,而正妻的娘家必然也是一方豪强,如此才能使得两个家族都为之满意。

    钱玉龙的娘亲就是老爷子的正妻,而钱玉龙的正妻同样是江南豪族出身。换而言之,他的舅舅、大舅哥们都非等闲之辈,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亲戚无形中的帮衬,还有天然的传统大义名分,所以才会使他的钱家少主身份如此名正言顺。

    至于另外一个女人就是钱家老爷子的心头挚爱了,同时也是钱玉楼的生母。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钱老爷子对于这个女儿极为偏爱,若非她是女儿身,恐怕钱家老爷子还真有废长立幼的想法。

    钱玉楼也正是有此依仗,才敢屡屡对钱玉龙出手。

    钱玉龙不是傻子,对于父亲的偏爱,他可以不当一回事,他还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就要死要活,但是对于父亲给予钱玉楼过多的权柄,他就不能不当一回事了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如果钱玉楼做了钱家的家主,那么不但是他这个兄长没有活路,还有他的母亲等人,同样讨不到半点好,以钱玉楼的心胸格局,其结果也可想而知。

    故而这些年来,他与父亲渐行渐远。

    在他看来,父亲此举无疑是给钱家埋下祸患。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可以由多数人对一家之主形成制衡,但是绝对不能将这个多数人的权力赋予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如此就变成了两人针锋相对的抗衡,试想如果一南一北有两个皇帝,岂不就是划江而治?所以这是在分裂钱家。

    钱玉楼这些年一直为谋求家主大位而多方谋划,钱玉龙也没有闲着,除了在正道各宗身上砸下真金白银下注之外,主要还是扎根于钱家内部,毕竟钱家是钱家人的钱家,而不是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的钱家。

    从一开始,钱玉龙就分得很清楚,钱家之所以是钱家,不是因为谁的扶持,也不存在某种依附,钱家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外人,有平起平坐的资格。现在钱玉楼引来外敌,因为钱家本就不是她的,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这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可是钱玉龙不能这么做,如果他也引来外援对抗,那么钱家就要成为正邪交战的战场,无论是胜是败,都难逃衰落的格局。

    故而钱玉龙不打算把这件事视为争权,而是直接视为与外人里应外合的背叛之举,他要用钱家的力量去对付钱玉楼。

    在此之前,钱家长老堂中的部分长老对于钱玉楼的行事也不无忧虑,所以他们与钱玉龙一拍即合,一起暗中策划此事,只要将钱玉楼的罪名敲定,便可以说服其他长老,到时候整个长老堂一起向钱家家主施压,就可以拿下钱玉楼,只要没了钱玉楼,这些邪道中人就只是外患而已了,过去怎么应付,现在还怎么应付。

    如果想得更深远一些,钱玉龙的父亲经过此事之后,也必然会威望受损,乃至于不得不放弃部分家主的权力,甚至有可能使钱玉龙提前接掌钱家大权。

    听到钱玉楼的话语之后,钱锦儿不由叹息一声:“我也没想到玉楼她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归根究底,还是大哥太放纵她了,如果她肯本本分分为家族做事,以后的长老堂中总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官漕帮

    “为了一己之私,却要将钱家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其心可诛。”钱玉龙语气淡然道:“就算她坐上了家主大位,这钱家还是今日的钱家吗?还是老祖宗留下的钱家吗?怕是已经成了邪道五宗的钱袋子。”

    钱锦儿又是叹息一声,转身望向两位供奉,道:“盛供奉,范供奉,就请你们二位将这些女子带回长老堂。”

    两名供奉应是而去。

    李玄都道:“这里毕竟是江南织造局的地牢,方才还有一只漏网之鱼逃了出去,恐怕很快就会引来织造局的高手。”

    钱玉龙展开折扇,轻摇两下,淡笑道:“不慌,说句大不敬的话,这金陵府是我们钱家的金陵府,不是他织造局的金陵府,想要在这儿耍横,他们还不够格。”

    就在这时,地牢上方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陈舫的尖细嗓音响起:“底下的朋友,是你自己出来,还是咱家进去请你出来?”

    虽然高手可以通过感知气息来断定是否有人,但是同样的高手也可以隐藏自身气息,所以在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形下,还是要通过双眼来断定敌人的位置。地牢与书房之间相隔了一条近二十丈的通道,外面的人显然不知道此时的地牢中远非李玄都一人。

    钱锦儿与这位大宦官打过交道,自然听得出他的嗓音,此时已经可以肯定此地就在织造局中,并非钱玉龙故意伪造一座地牢来蒙骗长老堂。还有孙意气与李玄都交手的痕迹,也可以断定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无疑。

    虽然钱玉龙嘴上说得漂亮,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他还是回头看了眼两位供奉。

    两位供奉的动作极为迅速,一人扛起几名女子,包括手脚都被捆绑的李青竹在内,都被丢进波光粼粼的“阴阳门”。

    钱玉龙对钱锦儿道:“姑姑,既然人已经找到了,那我们也该走了。”

    钱锦儿点了点头。

    显然在抛开钱玉龙的三人之中,以钱锦儿为首,盛子宽虽然是钱玉龙的心腹,但在名义上还是长老堂的供奉,在此事中也是代表了长老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长老堂会派出盛子宽,也已经说明长老堂的偏向。

    然后钱玉龙望向李玄都,微笑道:“这次多亏了紫府,就请紫府赏光,与我一道去我们钱家祠堂如何?”

    李玄都指了指地上还能使用两次“阴阳门”的玉石,问道:“我们走了之后,这些怎么办?”

    钱玉龙看都没看一眼,淡然道:“就当送给他们了。”

    然后他稍稍一顿,轻描淡写道:“今日送出去多少,来日百倍讨还就是。”

    直到这一刻,钱玉龙才展现出身为钱家未来家主的峥嵘。

    李玄都道:“既然你这个苦主都不心疼,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钱玉龙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玄都当先迈过“阴阳门”,接着是钱锦儿,然后是钱玉龙,最后才是负责收尾的两位供奉。

    在“阴阳门的”另一侧,同样是一间类似于密室的地方,没有窗户,只有跳跃的烛火,这里的地面上也摆放着两块相同的玉石,组成一方正在不断旋转的阴阳双鱼法阵,而那些可怜女子则都平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两位供奉毕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就算是随手丢掷,也能让这些女子平稳落地。

    所有人都穿过阴阳门之后,盛子宽和范振岳一左一右取走两块玉石,闪烁着清光的“阴阳门”随之化作点点流萤缓缓消散,然后两人直接以气机将各自手中的玉石碾碎成齑粉,如此一来,就彻底死无对证,织造局和道种宗的人得了另外两块玉石,也无法顺藤摸瓜找到钱家。

    ……

    当钱玉楼赶到码头的时候,整个码头已经是灯火通明。

    无数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仿佛是一片火海,将不远处的水面都照耀成一片橘红之色。

    在火光之下,两派人形成对峙之势。

    其中一方就是那位金陵府的推官大人。所谓推官,是为各府的佐贰官,属顺天府、应天府的推官为从六品,其它府的推官为正七品,掌理刑名、赞计典。换而言之,金陵府的捕快都掌握在这位推官大人的手中。一名经制正役的捕快可以配备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可配备两个帮闲,如此一来,一名捕快便等同是七个人,金陵府是首屈一指的大府,有捕快一百余人,若是全部出动,那便是七百余人。虽说这次没有调动所有捕快,仅仅是来了五十余名捕快,那也是三百余人,这样的阵势,着实不小了。

    可另一边也不是好惹的,钱玉楼能收买推官,长年在金陵府中的钱玉龙又如何不能?只是他没有动用官府中的人脉罢了,这次他用的是钱家的自己人。

    钱家这样一个大家族,仅仅是雇佣的伙计就达数千人之众,就连乡下的乡绅都有家丁,遇到盗匪时可以结寨自保,那么钱家作为首屈一指的世家,又岂会没有这方面的人手?事实上,漕帮就是由钱家在幕后扶持,而这一块如今则掌握在钱玉龙的手中。

    所谓漕帮,因为漕运而来。一条大运河贯通南北,朝廷要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帝京和边防,如此一来,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规矩,名曰“漕规”,依靠漕运吃饭的人又何止百万,在百万人中又衍生出大大小小的势力,直到钱家在暗中推动,由三位归真境高手出面,这才整合了漕帮。

    这些年来,漕帮的势力不断扩大,随着朝廷对于地方事务越来越有心无力,漕帮也逐渐由暗转明,名义上归属河道总督监节制,帮办漕运,算是半个官身,于是规模愈发庞大,已有十万之众。

    到了如今地步,漕帮中鱼龙混杂,正道、邪道、散人皆有,更不乏江江洋大盗和绿林草寇,就算是钱家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掌握漕帮,但是用漕帮的手来做一些脏活,却是没什么问题。

    这次钱玉龙调了五百名漕帮成员,又有一位大档头亲自坐镇,就算是堂堂金陵府的推官大人,也弹压不下。

    就在这位漕帮大档头与推官对峙的时候,钱玉龙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已经将停靠在此地的货船悉数扣留,然后将船上的各种账册带走,而这些人就是钱玉龙的心腹嫡系了,人数不多,大多都是江湖散人出身,但修为不俗,大多在抱丹境和玄元境不等,还有一位先天境高手坐镇,这些人是专门用来对付道种宗的人手的。

    这便是钱家大公子的权势了。

    也许在不明底细之人看来,钱家大公子无非是有钱而已,可正应了钱玉龙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钱能通神,有了钱便也能聚人,有了人便能成势,所以钱玉龙才敢说,在金陵府的地面上,任你是江南总督也好,还是织造局也罢,都要给钱家一个面子。

    钱玉楼见此情景,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张俏脸气得粉白。

    原本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藤椅上的漕帮大档头见到是钱玉楼亲至之后,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知是二小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二小姐见谅。”

    钱玉楼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是谁的船?”

    大档头赔笑道:“知道,当然知道,这是二小姐名下的船,可小的也是没办法, 毕竟这是大公子的命令,还望二小姐体谅。”

    钱玉楼死死地盯着他。

    大档头始终都是皮笑肉不笑,显然有钱玉龙撑腰,他并不怕这位二小姐能把他怎么样。

    过了许久,钱玉楼才一字一句道:“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

    大档头倒是没有顶撞这位二小姐,立刻点头道:“遵二小姐之令,小的这就走。”

    在漕帮的人退走之后,推官老爷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来到钱玉楼的身边,轻声道:“楼老板,你看这……”

    钱玉楼长长吐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有劳推官大人了,大人请回,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推官大人拱了拱手,向后退去。

    钱玉楼望向江面上的货船,脸色在火把的照耀下,明暗不定。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老堂

    钱家的祠堂并非如何华丽,与许多普通江南富户的祠堂并无太大区别,无非是白墙黑瓦。布局也中规中矩,分前后二堂,中间隔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后堂是供奉钱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前堂则是与正堂类似,正对门口的靠墙位置摆放一张长条案,条案前是一张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师椅,右主左宾,是家主所在位置。

    条案上方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先祖画像,两侧左右的两幅中堂,分别是:“有德可久有功可大”和“致悫则著致爱则存”。

    两侧墙壁则分别配上条幅,多是儒家仁善和道家清静的修身格言。

    堂中央两侧摆放对称的几和椅,共是十把椅子,对应长老堂的十位长老。

    祠堂,也是长老堂议事所在。

    此时祠堂内,得到传讯后,一共十二把椅子,已经有十人落座,除了属于家主的那把椅子之外,只有一位在外办事未能赶回的长老的椅子还是空着,其余九位长老,悉数到齐。

    家主未至,不过今日多了一个未来的家主,也就是钱家大公子钱玉龙。

    钱锦儿身为十长老之一,此时也在祠堂之中,只不过她年纪最轻且资历最浅的缘故,椅子位置最为靠后。

    钱锦儿面带微笑,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过此时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见,那就是站在钱玉龙这一边,并且还要说服其他长老也站在钱玉龙这边。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这长老堂放眼望去,除她之外,最年轻的长老也有知天命的年纪,实在是太过暮气沉沉,也该进来一个新人了。

    今天这件事,当然不是一件小事,就连家族中年纪最大、辈分最高、资历最老的大长老都被惊动了。

    钱家大长老,是一位杖朝之年的老人,坐在仅次于家主的位置上,手中捻动一串洁白羊脂玉流珠,一共一百零八颗,每掐一颗流珠,便默诵一句南华道君的“南华经”,脸上表情云淡风轻。

    钱玉龙毕竟是长子长孙,身份非同一般,所以在祠堂中也有一席之地,就坐在钱锦儿的对面,此时他缓缓起身,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第一,钱玉楼做了买人卖人的勾当;第二,钱玉楼勾结江南织造局和道种宗妖人。

    这两点都有足够证据。

    听完钱玉龙的叙述之后,除了钱锦儿和大长老,其余七位长老,人人脸色凝重。

    钱玉龙道:“那些被送入织造局中的女子,是在小姑姑和盛子宽、范振岳两位供奉的见证之下,被我们救出来的,若是哪位长老还有疑问,可以亲自求证,无论是小姑姑和两位供奉,还是那些被揪出来的女子。至于卖人一事,来人。”

    祠堂外侍立已久的一位千家大管事低头走进祠堂,手里捧着一摞厚厚账册,正是钱玉龙派人从货船上带回的账册。

    钱玉龙指了指这些账册,道:“关于卖人的证据,也在这里,同样可以亲自查看。”

    这话说完,容貌犹似二十岁女子,气态却是雍容的钱锦儿缓缓开口道:“玉龙所说之事,我可以作证,的确是在织造局的地牢中,我还亲耳听到了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声音。”

    一位拄着龙头拐杖的白发老人皱眉道:“我们自然信得过玉龙,也信得过锦儿,可就算如此,也不足以断定钱玉楼就有反叛之心。老夫说这话,当然不是要为钱玉楼开脱,毕竟她的的确确犯了族规,理应受到惩处,可怎么个惩处法,是直接受家法,还是申斥夺权,这一点要好好斟酌,否则日后家主责问起来,我们也无法交代。”

    钱锦儿微笑着点头道:“六叔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

    另外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龙头拐杖老人的对面,腰杆挺得笔直,不靠椅背,稍稍转头望向大长老,声若洪钟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很明显了,我们钱家素来与正道各宗交好,她钱玉楼交接道种宗想要干什么?还有那个织造局的陈舫,是柳逸的干儿子,柳逸是什么出身,我想大家不会不知道吧?一下子就牵扯到两大邪道宗门,她钱玉楼安的什么心,怕是路人都看得出来。”

    钱玉龙笑着道:“都说九爷爷嫉恶如仇,诚不欺我。”

    老人乜了钱玉龙一眼,冷哼道:“少拍马屁,老夫是对事不对人,你小子若是也敢如此,老夫也还是这番说辞。”

    就在钱玉龙还要说话的时候,一直未曾开口的大长老终于开口道:“玉楼那孩子这会儿已经去了码头,若是事情闹大了,丢的是钱家的脸面,这样吧,锦儿亲自走上一趟,将她劝回去。”

    钱锦儿从椅上起身,肃容道:“是。”

    在钱锦儿离去之后,这位大长老又环视众人一眼,道:“有句老话,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时候,把事情多往坏处想一想,也没什么不好。”

    这便是定调了。

    其他几位长老尽是默认,唯有那位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与钱玉楼有些交情,知道大长老的意思,却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里反对,只能绕着问道:“那家主那边怎么交代?”

    大长老道:“家主,是一家之主,虽说祖宗规矩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制衡家主,但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在家主之上,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给家主一个交代。可话又说回来,家主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如果家主犯了错,或是有些事情做得偏颇了,那就该我们这些老家伙出面了,总是要硬着头皮管一管的。”

    这位拄着龙头拐杖的老人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也不敢再开口多说什么。

    关键还是钱玉楼被人家拿住了把柄,大长老的这番话便占住了一个“理”字。

    大长老继续说道:“玉龙的担心不无道理,不是玉龙他贪恋权位,而是祖宗规矩就是如此,上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人家,无不是嫡长子继承家业。立嫡以长不 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为什么如此?若是立贤,贤能与否,不是一句话就能说得清的,你觉得你贤能,他觉得他贤能,人人都觉得自己贤能,是不是人人都要来争一争这个家主的位子?那我们钱家还有宁日吗?若是相争不下,是不是就要将钱家一分为二,一人一半?这一辈一人一半,下一辈再分一半,子孙多的,直接十几个人分,不必千秋万代,只是十几代人之后,这江南之地多了数百个钱家,可还能有今日的风光吗?”

    几位长老道:“大长老鞭辟入里。”

    大长老下了决断:“去把家主请来吧,毕竟玉楼那孩子是他的宝贝女儿,最后该怎么处置,还要看他的态度才行。”

    一名大概有花甲年纪的长老起身道:“我亲自去请家主。”

    大长老微微颔首。

    这名长老大步走出祠堂。

    钱玉龙也随之起身:“既然是父亲要来,那我就暂且回避一下,另外,还有一位贵客,也要我亲自接待一下。”

    大长老笑问道:“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钱玉龙伸出大拇指,谄媚道:“老祖宗当真是法眼,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

    “无需你溜须拍马。”大长老笑骂一声,然后挥手道:“你那位父亲毕竟是家主,不是你这个做儿子的能随意挑衅的,去吧,忙你的去,这里交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就是。”

    钱玉龙恭敬一礼,缓缓退出祠堂。

第一百六十六章 钱能通神

    钱玉龙离开祠堂之后,匆匆赶回自己的另一处私宅。在柳玉霜暴露之后,他便派人将其护送到此地,比起以前的宅子,这个宅子要大上许多,也不再那么偏僻。

    此时李玄都也在这座宅子中,并未跟随钱玉龙前往钱家祠堂。

    当钱玉龙回来的时候,李玄都就坐在正堂中等他, 柳玉霜作陪。

    钱玉龙走进正堂之后,随手摘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笑道:“大功告成。”

    因为此地没有侍女的缘故,柳玉霜亲自接过大氅,笑问道:“怎么个说法。”

    钱玉龙伸出一掌,仿佛是佛祖的五指山岳,笑道:“今日之后,钱玉楼其人断无成事之可能,而亦不足妨碍我执掌钱家之大业,任其变动,终不能跳出此掌一握之中。”

    “这牛皮可是吹上天了。”李玄都亦是已经起身。

    钱玉龙稍稍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说正事。”

    李玄都问道:“关于秦都督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钱玉龙坐在李玄都旁边的椅子上,示意李玄都也坐下,这才说道:“这件事多亏了我那位小姑姑,她不仅与荆楚总督关系匪浅,与江南总督也多有来往,据说还与江南总督的夫人拜了干姐妹,就是有她在,才能让我得知其中内幕。”

    钱玉龙看了柳玉霜一眼,柳玉霜会意,退出屋外,只剩下钱玉龙和李玄都两人。

    钱玉龙这才继续对李玄都说道:“江南总督设了一场鸿门宴,据说江南总督在筵席上动了些手脚,紫府大约是想,秦都督有天人境的修为,不说万毒不侵,但也相差不远,怎么会被区区毒药所制。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还真有这样一种奇药,名为‘返魂香’,乃是妙真宗万寿真人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炼制而成。所谓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可如果活人闻了,哪怕是天人境大宗师,也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气机运行受阻,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暴起发难,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李玄都自然听过返魂香的大名,当年武帝思念李夫人,于是命方士焚烧返魂香,夫人身影彷现烟中,武帝更加悲凄作诗:“是耶非耶而望之偏,娜娜何冉冉其来迟。”

    只是他没想到,返魂香还有这等功效,而这世上还有人能炼制出早已失传的返魂香。

    李玄都轻叹道:“如此说来,秦都督是落在了江南总督的手中。”

    钱玉龙道:“这个结果并不难猜,想必紫府也早有预料,关键是他们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

    钱玉龙稍稍压低了嗓音:“越是复杂的阴谋,施行起来也就越发困难,因为这样的阴谋要讲究一个丝丝入扣,只要某个环节出错,整个谋划便彻底失败。所以这一次,江南织造局的谋划并不复杂,他们说服了江南总督,打算邀请全城的士绅出席一次集会,然后在此次集会上,将秦都督的所有旧部全部引出,一网打尽,同时钱玉楼和道种宗也会趁机对我们钱家出手,可谓是一箭双雕。”

    李玄都心头一动,惊讶道:“他们要直接在金陵府处决秦都督?”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钱玉龙点头道:“只有这样的大事,才有合理的理由召集全城士绅,理由就是以儆效尤,同时也不会让我们钱家起疑。如此一来,他们便省却了两个麻烦,一是押送秦都督上京,路程遥远,结果殊难预料。二是钱家的掌权人物平日里很难汇聚一处,想要一网打尽实在困难。”

    钱玉龙说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先前我说是相帮紫府,现在看来,其实也是在帮我自己,这些人不仅仅盯上了秦都督,也盯上了钱家,换句话来说,江南织造局、钱玉楼、道种宗、江南总督,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问道:“钱兄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钱玉龙轻轻弹了弹手指:“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牵扯进来的人越多,就越是难以守住秘密。若是肯花银钱,我们钱家的耳目未必就比听风楼差了,尤其是在金陵府这个地界,我们钱家已经扎根了几百年,所有的根须都在地底下藏着,然后蔓延到金陵府的每一个角落,其余的江南织造局也好,江南总督,至多十几年,相较于我们来说,都是外来之人。紫府,你不妨猜一猜我得知他们想要在金陵府就地处决秦都督一事,为此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应该不会少于一千太平钱。”

    “多了。”钱玉龙摇头道:“这个消息只花了五十个太平钱,便从一位臬司衙门的提刑千户那里得知。说来也是巧了,这千户好酒,在家中饮酒时,兴起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小妾,那小妾又在无意中将此事告知了她的弟弟,她那个弟弟不学无术,喜好耍钱,在我们钱家的赌坊欠了不少外债,不过人还算机灵,知道用这个消息来和我们换取银钱,赌坊的掌柜报到了我这里,我不但免了他的所有欠账,还赏了他五十个太平钱,让他到吴州去躲躲风头。当然,如果我狠狠心,把他直接杀掉,还能剩下五十个太平钱,只是我没有这么做,毕竟我是一个商人,商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信’字。”

    钱玉龙又问道:“你再猜一猜,我知道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府合谋此事,又花了多少银钱?”

    李玄都道:“按照道理来说,这次我应该猜得稍低一些,不过我还是想往多处去猜,应该花了一千五百枚太平钱以上。”

    “少了。”钱玉龙笑道:“这次足足花了我四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州顶尖花魁的身契,又花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江南顶尖的戏班子。我把花魁送给了织造局的总管太监,也就是织造局监正陈舫的干儿子,想不到吧,太监也喜欢女人,而且还爱得不得了。我把戏班子送给了总督府的一位首席幕僚,这位幕僚给江南总督做了将近十年的师爷,深得器重信任,平生最喜欢昆曲,而我买的这个戏班子,是当年帝京四大绝之一袁飞雪闭门五年调教出来的新昆腔,没有丝毫烟火气,眼下也就这个戏班子能唱,换成别人,就算拿着银子也买不来。”

    钱玉龙五指一握,仿佛是天下尽在掌中,笑道:“这世上没有无欲无求之人,关键是要投其所好。有这两样东西,他们两人怎么会不动心?不过这两人也是奸猾似鬼,说一半藏一半,没有合盘托出,不过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我不仅仅是只找了一个人,而是同时找了两个人,一人一半,合在一起,相互印证之下,这个谋划的大概也就彻底浮出水面了。”

    李玄都忍不住感叹道:“钱能通神,钱兄是真有钱。”

    钱玉龙一笑置之:“钱,如果放着不花,便是一堆死物,只有花出去的钱,那才是钱。”

    然后这位钱家大公子忍不住感慨道:“正所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们这些商人,不怕花钱,最怕的是有钱花不出去,那才是真正的绝望。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不管是织造局的总管太监,还是总督府的师爷,如果这两人清廉自守,那我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拿钱砸死他们。”

    李玄都感怀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阴谋可以为用 ,但不能为本,最终能够一锤定音的,还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雪时节

    转眼之间,已经从立冬来到了大雪时节,大雪时节应有雪,于是老天爷便降下了一场大雪,将整个金陵府妆点成一片素白,相较于西北或辽东的大雪,江南的雪一如江南的女子,婉约而含蓄。

    下雪好,昭示着明年又是个好年景,正所谓江南熟而天下足,只要江南的粮食收成能够保证,那么朝廷便能勉强维持下去。

    关于要公开处刑的消息,在七天前就已经公布出去,传遍了整个江州。

    行刑地点也已经选好,就在应天门外的落花台。

    此地乃是江州的一处风景胜地,南北两朝时,有高僧云光法师在此设坛讲经,落花如雨,由此得名。及至本朝,此地的“雨花说法”和“木末风高”分别被列为“金陵十八景”和“金陵四十八景”之一。

    对于这个消息,朝野震动,北方的几位督抚重臣纷纷反对,而南方的几位督抚,则是表示支持。虽然不至于是南北割裂,但朝廷内部争斗,已经可见端倪。朝堂上,帝党和后党争斗不止,地方上,督抚重臣各自站队。都说内忧外患,这便是最大的内忧。

    只是不管北方督抚们如何反对,终究是鞭长莫及,在江南总督的地盘上,辽东总督总不能挥军南下。所以行刑杀人的日子还是照旧,同时江南总督也明令江州境内各大世家、士绅、官员前往落花台观刑。

    秋日肃杀,是主杀的季节,现在秋天已经过去了,那就不讲究季节了,可午时三刻还是要讲究一下的,因为这个时间乃是一天之中阳气最重的时候,所以行刑的时间还是定在午时。

    现在是清晨,钱玉龙与李玄都并肩出了钱家的宅邸,随行的还有盛子宽和刘辰,随同刘辰一道而来的,还有听风楼带来的新消息,那就是江南总督已经调动江州驻军进驻金陵府,同时在落花台周围也有驻军。

    其中用意如何,昭然若揭。

    不过金陵府的绝大多数人,并不会想这么多,因为他们无从得知织造局和总督府的密谋,也就无法看出在藏于幕后的深远影响,故而便不会对这些驻军产生疑虑,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些驻军只是用来防备劫法场之人。

    同时,钱家调动了五千漕帮弟子,经过伪装之后,沿着大运河一线,渐次进入金陵境内。

    除了这些明面上的调动,双方在暗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布置,比如说织造局和道种宗的高手,以及隶属于钱家长老堂的供奉们。

    当然,不管底下如何不知,再过不久,大人物们还是要齐聚一堂。

    钱玉龙抬头看了眼空中的落雪,呼出一口白气:“这个天气,适合吃一口热腾腾的羊肉火锅,我记得在东城就有一家店,名气不小,味道不错,所用羊肉都是塞外的山羊,要不要去尝一尝?”

    李玄都道:“好。”

    半个时辰后,李玄都一行人来到了钱玉龙口中所说的店面,要了一个靠窗的独立雅间,不一会儿便有伙计端上一个铜锅以及各种配菜。

    待到伙计离开之后,盛子宽一挥手,在房内设下一道禁制。

    四人落座,钱玉龙坐在李玄都的对面,刘辰坐在李玄都的身旁,盛子宽坐在钱玉龙的身旁,钱玉龙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入自己的碗中,没有急着下口,而是说道:“紫府,你有没有想过,救出秦都督之后该怎么办?”

    两人之间隔着铜锅里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李玄都没有动筷子,有些心不在焉地窗外落雪道:“让秦都督直接从海路离开江南,而我会去齐州。”

    钱玉龙点点头:“如此最好,从海路上走,去婆娑州,或者去凤鳞州也行,在外面躲一躲风头,等局势明朗之后再回来,南边的海路有慈航宗保驾护航,不会出什么岔子。”

    李玄都收回视线,皱眉问道:“为什么不去辽东?”

    “为什么?”钱玉龙将碗里的肉夹入嘴中,细细咀嚼咽下之后,方才慢斯条理道:“你不会忘了吧,从江南去辽东,要经过清微宗的地盘,现在清微宗的当家人可是李元婴,人家如今也是有官身之人,会站在谁那边?总不会站在清流那边,更不会站在你这一边。”

    李玄都问道:“依照钱兄的意思,就没有一个万全的办法?”

    钱玉龙没有正面回答李玄都的问题,而是道:“能否救出秦都督还在两可之间,与其计较这些,倒不如再想一想最后的计划是否周全。”

    李玄都闭上双眼,开始回顾整个计划。

    另外一边,一个老道人顶着风冒着雪来到金陵城的城门前。

    老道人着一件缝补得厉害的老旧道袍,看样式显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出身的道士,身上背着一个大箱子,与他的清瘦身子相较,显得颇为滑稽,在箱子里装着老道人的各种家当。老道人的手中则是拄着一杆旗,因为风大的缘故,旗子已经被摘下,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旗杆。

    因为今天是要公开行刑的大日子,所以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大雪中,进城的人也不算多,在略显稀疏人流中,一直低头缓行的老道人递出路引给持矛的守门卫士,穿着棉衣又披甲而倍显臃肿的甲士接过路引确认无误后,将路引递还给老道人,瞥了一眼老道人的身后行囊,皱了皱眉头,又伸手指了一指。

    老道人放下行囊,里面都是些算命摆摊用的物事,诸如画满了太极八卦、阴阳双鱼的摊布,放满竹签的签筒,还有那面被老道人从旗杆上取下来的大旗,上头写了“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这守门甲士顿时乐了:“看不出来,老道长还会算命?”

    老道人习惯性地轻抚山羊胡,淡笑道:“略懂,略懂。”

    守门甲士道:“按照咱们大魏朝的律制,入城要收关税,一个人两文钱。这样吧,老道长给我算上一卦, 我便做主免去老道长的两文钱。”

    “那感情好。”老道人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这位军爷要算什么?贫道精通‘紫微斗数’和‘先天八卦’,上到终身大事,下到小儿取名,还有房屋风水、祖坟点穴、符?开光,都是可以的。”

    这守城甲士平日里见惯了各色人物,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姑娘小媳妇,自然不会当真,如果是真正的高人,又怎么会徒步入城?高来高去,怕是城墙也拦不住他们。所以算命一说,只是当做一个乐子而已。

    甲士道:“那就请道长给我算一算最近的运道怎么样,能不能发财。”

    甲士的本意只是听几句恭维的吉祥话,却没想到老道人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一会儿之后,说道:“这位军爷,请恕贫道直言,军爷怕是要有血光之灾。”

    甲士愣了愣,怒道:“血光之灾?老家伙你会不会说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有血光之灾?”

    老道人对于甲士的恫吓不惊不惧,淡然道:“贫道又不曾向军爷索要银钱,为何要诓骗军爷?”

    甲士显然被老道人的淡定给震住了,气势骤减,问道:“那……依道长之见,这血光之灾要怎么化解?”

    老道人抚须道:“倒也简单,军爷现在就脱下身上的铠甲,放下手中的长矛,返回家中,闭门谢客,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如此便可躲过血光之灾。”

    “就这么简单?”甲士有点将信将疑。

    老道人重新背起木箱,微笑道:“信不信都由军爷。”

    说罢,他背着木箱往城中走去。

    守城甲士犹豫了许久,还是打算去伍长那里告假一天,虽说要被扣上三天的军饷,就当是花钱消灾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落花台

    临近午时,大雪仍旧不停,但是在落花台的四周已经是熙熙攘攘。

    落花台是一座松柏环抱的秀丽山岗,山顶是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此时在空地上已经搭起了高台,台上又搭建有棚子挡雪,棚中则是摆放着近百把椅子,供金陵城的各路显贵入座。

    在众多的来客中,除了各个衙门中人,以及众多士绅的随从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百姓,他们知道这次要被行刑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秦都督秦襄,乃是曾经收复凉州和秦州的大将军,不由群情激愤,只是碍于披坚执锐的士兵,又不敢太过明显地表露出来。

    可就算如此,百姓们无形中的态度,也让坐在高台上的江南总督赵世宪有些不舒服,他轻咳了一身,转头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陈舫,轻声道:“陈公公,准备宣读圣旨吧?”

    陈舫点了点头。

    一名在金陵府权贵圈子中十分眼生的宦官缓缓起身。

    他便是此次的钦使,不同于崔朔风等人的隐秘南下,他们一行人乃是携带圣旨沿着大运河乘船南下,一路上声势浩大,前些日子刚刚抵达金陵。

    这名宦官取出一个长筒,身旁的青鸾卫揭开长筒上密封的盖子,然后宦官从筒中取出一个金色的卷轴,乃是以上好蚕丝织就的绫锦制成,以白玉为轴这便是圣旨了。

    与此同时,有大批甲士押送着六辆囚车向落花台驶来。

    每辆囚车中都有一人,正是以秦襄为首的一行人,其中就有一个李玄都的熟面孔,邱安青。

    在囚车出现之后,整个落花台顿时喧闹起来,无数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嘈杂音浪,让赵世宪的再次骤起眉头。

    赵世宪冷俊的目光扫过人群。

    不必吩咐,一位总督府的先天境高手上前一步,气沉丹田,以类似“狮子吼”的手段,大吼一声“安静”,好似平地惊雷,声音如滚雷般瞬间席卷了整个落花台,声浪如大风扑面,使得不少百姓直接栽了个跟头。

    原本还喧闹不休的落花台顿时一静。

    这名先天境高手重新退回到赵世宪的身后。

    陌生宦官这才将手中的圣旨展开:“上谕。”

    这宦官的奸细嗓音并不算大,却清晰传遍了整个落花台,显然身负不俗修为。

    包括陈舫和赵世宪在内,高台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刚才还群情激奋的百姓,在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终究还是不敢忤逆已经在头顶上高悬了数百年的皇帝,也都黑压压地跪了下去。

    宦官开始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历朝谋逆之臣不遑少见。我大魏开国之初,有意图谋逆作乱者五人,皆是国公之显爵,有功于朝廷社稷,有功于太祖皇帝,太宗高皇帝仍将之明正典刑,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前秦中总督、左军左都督秦襄,结党乱政,图谋不轨。以太宗皇帝之法,尔虽有大功于朝廷,明正典刑宁无余辜!朕遵循祖制,着即革去秦襄一切爵位,着令江南总督赵世宪,不必押送秦襄上京,于江州立刻行刑。钦此。”

    坐在第一辆囚车中的就是秦襄。

    他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身材高大,多年的戎马生涯在这位当世名将身上留下了太多风霜痕迹,不过也造就了他的坚韧性格,哪怕此时沦为阶下之囚,仍旧不见丝毫颓唐之色。他抖了抖手上的镣铐,此乃工部能工巧匠打造,可以阻断气机运转,而且极为坚固,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不动用气机真元的前提下,也无法单凭体魄将其挣断,再加上秦襄此时又被封住了身体几大窍穴,实在无力挣脱禁锢。

    此时这位来自司礼监的大宦官已经宣读圣旨完毕,都“钦此”了,秦襄仍旧是坐在为他专门打造的精钢囚车中,无动于衷。

    “秦襄领旨!”宦官神色阴冷, 尖着嗓子大喝一声。

    秦襄仍是不开口。

    又是一片沉寂。

    江南总督赵世宪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轻叹一声,道:“行刑吧。”

    就在此时,一阵哗然声轰响开来。

    赵世宪循声抬头望去。

    只见有一道长虹当空而来。

    落花台上轰然震动,所有前来观礼的士绅纷纷起身。

    坐在陈舫身后的道种宗高手孙意气脸色凝重,沉声道:“来人是辽东总督赵政麾下三大高手之一的景修。此人出身于补天宗,乃是‘天刀’秦清的师弟。”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这位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五位的大宗师已经以势如破竹之势,长掠而来。

    赵世宪料到了赵政会派人前来接应秦襄一行人,可迟迟没有找到这个接应之人,不过这无关紧要了,今时今日,此时此地,这位补天宗的大宗师还是现身了。

    与此同时,在风雪中骤然亮起一抹氤氲紫色。 在漫天素白中,格外刺目。

    刹那之间,漫天落雪骤然一停。

    落花台上的所有人抬头望去,只见天幕上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然后就见一道紫色长虹势若破竹地飞掠而至,阻住了这道长虹的去路。

    两人在半空中相隔百余丈,遥遥对峙,显出身形。

    景修一袭黑衣,看面容似乎只有三十多岁,腰间悬有一柄墨色长刀。

    而阻住静修去路之人,则是一身锦绣白衣,大袖飘摇。

    直到此时,静止的大雪才复而飘摇落下。

    身着白衣之人轻声道:“忘情宗韩邀月见过景师叔。”

    景修轻哼一声,也不说话,只是伸出手臂,腰间所悬的墨色长刀自行出鞘,飞入掌中,然后他一步踏出,身形如一道炸雷轰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退反进,开始潇洒前掠,卷起千层雪。

    风雪乱人眼,仿佛天下大雪都如影而行,紧随疾行的一袭白衣。

    两人轰然相撞,然后一触即分。

    两人毫不停留,再次前冲。

    先前的一次交手,看似是平分秋色,实则还是景修稍占优势,若是没有外力干预,两人谁也不退,不死不休,那么活下来的一定是景修。

    韩邀月终究只是黑白谱第九,比起景修还差了些许距离。

    不过景修想要斩杀韩邀月,也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当两人第二次撞击在一起, 韩邀月的两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刺目紫光,与景修手中的长刀相触,  响起一阵刺耳的金石之声后。

    然后韩邀月就要身形后退,暂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就在此时,景修一步重重踏出,浑身气势瞬间攀升至顶点,狠狠一刀劈在韩邀月的额头上。

    只见一道白虹以不逊于前掠时的速度轰然倒飞出去。

    待到韩邀月止住退势,再抬起头时,从他额头到鼻梁,再到双唇,有一道细细红线,将他的面庞一分为二。

    韩邀月脸上表情骤然阴沉无比,伸出纤细手指轻轻抚过脸上的红线,指尖所过之处,红线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片刻功夫,整张面孔已经恢复如初。

    下一刻,韩邀月身形拔地而起,破开漫天重云,沐浴在云海之上的万丈金光之中,声音从空中落下,“景师叔,天上再战。”

    景修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化虹飞上云霄。

    这让赵世宪心头升起一抹疑虑,若是景修是为了救人而来,那他应该是想尽办法摆脱韩邀月的纠缠才是,怎么变成他与韩邀月激斗,浑然不把救人放在心上,难道景修背后还有他人?

    只是未等他继续深思下去,天地为之一晃!整座落花台上也随之一晃,周围松柏上的落雪簌簌而落。

    然后是天地间的“雪幕”开始飘摇不定,如果将雪花看作是一个个珠子,将大雪看作一幕珠帘,那此时就像是是一个顽劣稚童在不断摇晃这张帘子。

    天地共鸣。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的独有神通。

第一百六十九章 钱一白

    在景修与韩邀月激斗之时。

    李玄都则是不紧不慢地走在落花台下的树林之中,树林中满是白雪,无论是地面,还是树头,而且还有大雪不断落下,落在李玄都的身上,使他变成了一身素白。

    在树林的尽头处站着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身着红色官衣,头戴无翅乌纱。

    帝京派出了不止一名钦使,死去的崔朔风,正在落花台上宣读圣旨的宦官,以及眼前的这名宦官,都是钦使。

    李玄都抽出腰间的“冷美人”,拔刀之后将刀鞘随手插在地面的积雪中。

    身材高大的宦官眯眼望着这名年轻人,眉头微微蹙起。

    虽然他不在黑白谱上,但他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只是长年身处深宫之中,不为外人所知。然而此时他发现,自己竟是看不透眼前之人的深浅,不由生出极大的警惕之意。

    李玄都横刀身前,脚步不停,每一步与每一步的间距分毫不差,转眼间距离这名宦官已经不足十丈。

    “乱臣贼子。”宦官冷哼一声,同样大步前行。

    两人相遇,没有任何言语试探,甚至没有问姓名来历,直接出手。

    一身红色官衣的宦官一振双袖,从袖中飞出十余柄只有三寸长短的桃木小剑,每把剑上刻有篆文的同时,还贴有一张黄纸朱砂的符?,竟然一出手就是道家符篆派的御剑手段。

    不过说到御剑,李玄都才是行家。

    他一刀劈在空处。

    此乃“逆剑”,专门斩断无形气机勾连。

    一瞬间,这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飞剑立时失去了灵性,要么一头栽到地上,要么便是摇摇晃晃,像是强弩之末,还有一剑干脆是没了准头,仿佛没头苍蝇。

    宦官震惊无比,没想到自己的得意手段竟是被这般轻描淡写地破去。更想不通此人到底是何身份,难道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亦或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

    未等他有所动作,李玄都已是得势不饶人,拔地而起,手中“冷美人”掠出一道璀璨光华。

    宦官闷哼一声,脸色先是变得潮红一片,然后又骤然变得苍白起来,紧接着在他胸前的红色官衣上裂开一道口子,从中喷出一片血雾。

    李玄都出现在宦官的身后,伸臂横刀,有粒粒分明的血珠从雪白的刀锋上滚落,落在白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宦官伸手捂住胸前的伤口,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之情。

    在帝京的深宫之中,有数万宦官,其中有的宦官是武道高手或是术法高人,也有的宦官就是普通人而已,平日里做些伺候人的活计。他是一位归真境的武夫,同时里也是御马监少监,在宫中备受尊崇,平素对于江湖中人也多有鄙夷,哪曾想自己刚刚踏足江湖不久,便遇到了一位真正的江湖高手。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什么叫江湖风高浪急,说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一伸手,原本被他插入雪地的刀鞘飞入他的掌中,然后归刀入鞘,继续前行。

    宦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竭力运转气机,意图给那个竟然狂傲到将后背留给自己的年轻人致命一击。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一道青芒飞速掠过。

    鲜血从宦官的颈间喷溅而出,泼洒在风雪之中。

    然后一具尸体扑倒在雪地中,血花呈弧状飞溅在雪地中,就像一朵朵血梅。

    李玄都没有再将“冷美人”悬挂于腰间,而是带鞘持在手中。

    直到此时,李玄都很是庆幸自己提前来找到了钱玉龙,如果没有钱玉龙,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想要救出秦襄,那是千难万难,不过有了钱玉龙,等同是背靠着钱家这个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就拿打探消息来说,听风楼是厉害,可听风楼的范围是天下十九州,仅就金陵府一地而言,却是不如钱家这颗根深蒂固的大树。听风楼找不出秦襄的所在,钱家可以找出,赵世宪找不出景修的所在,钱家也可以找出,于是在钱家的牵线搭桥之下,景修同意联手。

    此时的落花台上,一个神色紧张的副总兵来到总督赵世宪的身旁轻声耳语一句,后者顿时脸色大变。

    有身份不明的流民打着青阳教的旗号正在攻打落花台的驻军。

    可这里不是齐州,哪来的什么青阳教,能在金陵府境内有如此能力的,只有钱家。这一刻,他猛地转头望向钱家家主。

    钱家家主也就是钱玉龙的父亲钱一白,作为金陵钱家的家主,身材修长,当得玉树临风四字评价,虽然他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两鬓霜白,但仍不失为一个能让女子心神摇曳的俊逸男子,可见其年轻时的美姿容,这种男人就如一壶窖藏老酒,珍藏的时日越长,滋味也就愈发香醇。

    钱一白脸色平静地与这位总督大人对视,问道:“部堂大人,有事吗?”

    按照大魏律制,各衙署之长官因在衙署之大堂上处理重要公务,故称堂官。一地总督因为要掌兵权,所以会加兵部尚书衔,故通称部堂。而一地巡抚因为加督查院右都御史衔,等同古时的御史中丞,故通称中丞。

    赵世宪盯着他许久,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有青阳教的乱党作乱,不知道钱老板知不知情。”

    在金陵府,钱玉龙被称作龙老板,钱玉楼被称作楼老板,其他钱氏族人也各自有各自的称呼,唯有钱家家主方能被称作钱老板。

    “军国大事,哪是我一个商人可以随意置喙。”钱一白却是不接这个话茬。

    赵世宪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钱家有太祖皇帝赐下的丹书铁券,谁敢视之为普通商人?”

    钱一白道:“祖宗家法,钱家子弟不能参与政事,这是铁律。”

    赵世宪加重语气:“若是让乱臣贼子攻破了金陵城,或是劫走了钦犯,钱老板也不管?”

    在长老堂议事之后,钱一白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他没有为了女儿就去反对长老堂的决定,此时自然不会退让:“那是部堂大人和三司衙门的事情。”

    赵世宪的眼神中透出恼怒的光,定定地望着钱一白。

    整个落花台上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簌簌的雪落声音。

    突然,赵世宪狠狠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重重道:“漕帮之人聚众作乱也是我的事!?”

    钱一白眼皮微微一跳,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刚才还是青阳教的妖人作乱,如何又扯上漕帮了?就算是漕帮的人,那也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的差遣,若是有漕帮中人闹事,部堂大人应该去找河道总督理论,关我们钱家什么事情?难道部堂大人是想给我们钱家扣上个谋逆的帽子,好谋夺我们钱家的家财?”

    钱家与漕帮的联系,从来都是在桌子底下,在桌面上,漕帮还是听命于河道总督衙门,赵世宪在气急之下以漕帮相逼问,却是不占理了。

    赵世宪连说了三个“好”字,然后起身环视四周:“不管钱老板知不知情,如果让乱党趁机酿成大势,我赵世宪要向朝廷献出这颗人头,因此,为了保住我赵世宪的项上人头,还要请诸位与我?哿ν?模?哺笆奔琛!?/p>

    “如果有谁执迷不悟,执意要与我做对。”赵世宪将头上只有一品大员才能戴的忠靖冠摘下,冷冷道:“那么我好不了,他连同他的家人,一个都别想跑。”

    “我赵世宪说到做到。”赵世宪死死盯着钱一白。

    钱一白直接起身离座:“如果部堂大人要拿人,尽管来钱家祖宅拿人就是。”

    说罢,竟是不看赵世宪一眼,径自拂袖而去。

第一百七十章 棋盘弃子

    就在钱一白走下高台,往下山方向走去的时候,站在陈舫身后的孙意气身形暴起,直奔钱一白而去。

    在场的众多士绅谁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当众刺杀钱家家主。

    不过堂堂钱家家主,也不是谁想杀就能杀的,哪怕刺客是道种宗的高手。在钱一白身旁的正是钱家供奉范振岳,他大喝一声:“家主小心!”

    说话的同时,他从袖中抖落出两道符?。

    这两道符?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如同两条护城河环绕于钱一白的身周,孙意气想要伤到钱一白,就想要跨过这两道符?组成的“护城河”。

    钱一白心神一震,也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严格来说,这已经不是刺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杀的还是钱家家主,就算成功了,赵世宪这个江南总督也差不多当到了头。有个成语叫做兔死狐悲,对于其他士绅而言,今日你能对金陵府最大的士绅钱家下手,那么明天就能对其他士绅下手,如此一来,其他士绅联手自保就是必然之事。在如今世道,皇权不下乡,地方上的官员,无论是督抚重臣也好,还是知府知县也罢,如果没有地方士绅的支持,根本无法推行政令,所以说,如果哪个地方官员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得罪本地全部士绅,那么他的官路也就走到了尽头。

    赵世宪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猛地转头望向陈舫。

    陈舫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盖碗,轻声道:“部堂大人不必忧虑,只要楼老板做了钱家的家主,此事就能化干戈为玉帛。”

    赵世宪脸色阴晴不定,不过还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孙意气的一击落在两道符?上,一道白色符?直接被他的“造化神掌”震为齑粉。

    紧接着他再一扭身,化掌为拳,将剩下的黑色符?也击碎。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范振岳已经再从袖中甩出七道符?,呈七星之势,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符阵,将钱一白笼罩其中。

    此番斗法,一个要杀人,一个要保人,倒是不好以武力论高下,如果换成李玄都在这儿,论杀人的本事,他肯定比范振岳要高,但他绝对保不下钱一白,不过他可以在钱一白死后,将孙意气也彻底斩杀。

    就在此时,看台上的一名中年贵妇忽然起身,同样向钱一白杀去。

    这名妇人刚一出手,便相当不俗,只是一挥袖,便有无数银针四散激射,仿佛蜂群炸窝,而每一根银针的威力,都不逊于“四等弩”的一箭。

    银针落在符阵之上,溅起阵阵涟漪,急促声响仿佛雨打芭蕉。

    妇人身形掠至符阵丈许之外,轻笑一声:“钱郎,可还记得我?”

    钱一白见这妇人,立时骤起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之所以在这里,当然是来取你这个负心人的头颅。”妇人的脸上骤然浮现出一抹凶厉之色,五指成勾,狠狠抓下。

    同时,孙意气也拍出一掌。

    两人合击之下,竟是将这座符阵瞬间破去。

    作为符阵的主人,范振岳受到气机反噬,脸色骤然苍白,吐出一口鲜血。

    妇人嘿然一声,五指并拢,直接刺入钱一白的胸口。

    钱一白猛然睁大了双眼,脸上再无血色。

    妇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狂喜、茫然、释怀、伤感等诸多情绪,有了一瞬间的失神。

    就在这一瞬间,有一道青芒飞掠而至。

    妇人猛然回神,可是已经来不及躲闪,被这一剑破开护体气机,穿心而过,体内气机开始迅速溃散。

    妇人伸手捂住心口,向后踉跄几步,不等她有其他动作,又有一道紫芒飞掠而至,瞬间贯穿了她的眉心。

    杀人之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被杀之人。

    孙意气眯眼望去,认出斩杀妇人的两道光芒其实是两柄飞剑,这让他想起了在织造局遭遇的那名刺客。再联想到那些凭空消失的女子,他心中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而且在他心底也升起一抹疑虑,堂堂钱家家主,怎么只有一个供奉护卫?难道就没有其他后手?

    就在此时,李玄都从密林中缓步走出,两柄飞剑如倦鸟归林,返回他的袖口之中。

    孙意气望向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

    李玄都却没有去看孙意气,而是望向已经濒死的钱一白。

    平心而论,这个结果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没想到道种宗的人就这么直接出手了,更没想到钱家竟是将这位家主当作了一颗弃子。

    钱玉龙将钱玉楼之事上报给长老堂之后,此事便是完全由长老堂处置,就连钱玉龙也不知其中详情,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中,双方都是相安无事,李玄都原本以为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却没想到会演变为现在这个局面。

    李玄都望向范振岳。

    范振岳眼神闪烁。

    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根据钱玉龙所说,这些年来,钱一白逐渐放权,绝大多数事情都交由他和钱玉楼去做,大有想要归隐养老的意思,于是原本围绕在钱一白周围的家主嫡系们也纷纷自谋出路,绝大部分都归于钱玉龙的手下,盛子宽就是一例。而范振岳是长老堂麾下的供奉,由他来护卫钱一白,可见是出自长老堂的授意,那么此时钱一白遭遇不测,恐怕也与长老堂脱不开干系。

    此时钱家众人也纷纷起身,其中一位钱家长老望向赵世宪和陈舫,怒目道:“好,好,好,真是好得很,江南织造局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我钱家家主,是不是要趁着今天这个日子,把我们这些人都屠戮殆尽?”

    钱玉龙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声“父亲”,冲下台去抱住濒死的钱一白,小心翼翼坐下,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身上。

    钱一白此时的胸口已经被鲜血彻底染红,脸色苍白,笑容惨淡,不过没有太多不忿和不甘,吐出一口鲜血之后,缓缓道:“玉龙,为父一生风流,终究是生出了一个不孝的女儿,也终是因为早年的孽债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为父死后,钱家的担子便要落到你的身上……”

    重伤垂死的钱一白不断咳嗽,说话也是断断续续,刚刚而立之年的钱玉龙抿起嘴唇,整个脸皮都在微颤。

    钱一白竭力抬起一只手,手掌不断颤抖:“玉龙,不要去掺合朝堂上的事情,《左传》上说:‘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如果钱家依靠站队扶龙和宫闱政变来谋求富贵,那么日后钱家也一定会因为此事而败亡,切记祖宗遗训,远离这些。再有就是,日后若是有可能,就放你妹妹一马,还有你那二娘,也是如此……”

    钱玉龙双眼通红,伸手紧紧握住钱一白的手掌,轻声道:“父亲放心,儿子记下了。”

    钱一白点了点头,缓缓闭上双眼。

    钱家家主,死了。

    站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玄都轻叹一声,不由感慨世事无常。

    钱玉龙原本只是想要依靠长老堂逼迫自己的父亲退位让贤,却没想到长老堂比他还要狠厉,直接让这位家主成了整个棋局中的弃子,而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未尝不是钱家长老堂对于未来新家主的一个下马威。

    见惯了生死的李玄都很快便恢复平静,问道:“钱兄,可有吩咐?”

    坐在地上的钱玉龙恨恨道:“方才紫府已经帮我杀了一个杀父仇人,现在还请紫府将另一仇人也一并杀死,此等大恩,愚兄定当铭感五内。”

    李玄都轻声道:“分内之事。”

    下一刻,李玄都拔刀而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劫法场

    在李玄都出刀的同时,孙意气迅速向后退去。

    孙意气的名字中虽有“意气”二字,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既然钱一白已死,那他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不休。

    就在孙意气退回高台的那一瞬间,李玄都突然转向,直奔囚车而去。

    囚车中的秦襄乃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只要他能脱困,那便是最大的助力。

    孙意气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一点,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玄都已经与护送囚车的甲士交手,这些军中精锐甲士相当不俗,人人都有御气境的修为,在身披铁甲组成战阵的情形下,二十人就能围杀玄元境高手,此时足足有上百名甲士,人人披坚甲,持大盾,执锐矛,结成盾墙之势,就算是寻常先天境的高手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突破。

    只可惜李玄都的先天境不能以常理论之。

    李玄都呈一线之势,瞬间撕裂盾墙,来到囚车前不远处。

    与此同时,早已潜藏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也动手了,他们纷纷从怀中取出一个类似炮仗似的物事,长约四寸,碗口粗细,在尾部有拉绳,此物名为“蜃气雷”,名字取得很大,但实际上并无太大杀伤力,与普通烟花相比,烟火只是其次,关键是能制造大量烟雾,拉动之后,只听得“砰”的一声,便会有大团烟火升起炸开,烟雾弥漫。

    在场的足足有近百名漕帮弟子,他们一起动手之下,百团烟火炸开,无数火光和浓烟顿时冲天而起,几乎笼罩了整个落花台。

    一时间,整个落花台的中心位置已经天昏地暗,难辨东西南北。

    好在百姓们处于落花台的边缘位置,受影响不大,见此情景,已经有人开始往山下跑去,此时混在百姓中的漕帮弟子又齐齐发了一声喊,“杀人了”、“快跑啊”的声音响彻一片,所有百姓顿时轰然一声,一股脑地往山下涌去,这让原本已经开始按照计划登山的总督府官兵被生生堵在了山道的半路上。

    如此变故,也让所有士绅都惊惶起来。有人起身左右张望,有人向后退去,也有人大声责问总督赵世宪。

    赵世宪脸色阴沉,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地步。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今天应该是一场鸿门宴,周围安放伏兵,只等他摔杯为号,结果他手里的杯子还没摔下去,人家的刀斧手已经来了。这让他意识到必然是事前就走漏了风声,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关口是如何解决当下的局面。

    赵世宪转头望向身旁的陈舫:“陈公公,现在该怎么办。”

    陈舫一手捂着口鼻,道:“部堂大人请放心,虽说总督府的大军被拖住了,但我们还有后手。”

    话音落下,从落花台的东北方向,出现了大批黑影。

    虽说现在上山的路被堵住了,但是落花台并非多么险峻的山岗,只见这些身影兔起鹘落,顺势山势攀登而上,看样子很快便会赶到此地。

    另一边,在滚滚烟雾的掩护之下,李玄都已经靠近囚车。

    不过孙意气也是去而复返,决意阻挡李玄都,使他不能救出秦襄。

    这些烟雾可以阻隔视线,却不能阻隔气机感应,在此种情形下,两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废话,直接开始交手。

    孙意气除了运用道种宗的“造化神掌”之外,同时又掺杂了道种宗的“岚势劲”,类似于神霄宗的“无极劲”,乃是一种特殊的发力法门,专门针对各类护体功法,可以穿过皮肤筋肉,直达五脏六腑。

    按照他上次与眼前之人在织造局交手的经验来看,此人精通一种出自佛门的体魄功法,十分坚韧,所以他在这几天中,也专门做了准备,特意又将已经多年不用的“岚势劲”习练了一番。

    可这一次,李玄都不打算与他过多纠缠,所以此时他用的不是“冷美人”,而是对自身损耗极大的“人间世”。

    “人间世”在刀剑评上位列第二,仅次于那把素有仙物之称的“叩天门”。

    虽然“人间世”曾经折断,但是经过剑秀山的重新孕育之后,仿若凤凰涅??,威力更盛从前,尤其是其中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乃是古时剑仙为了斩杀长生境高人而孕育,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甚至无法掌握,只能借助“人间世”才能勉强用出,且发挥的威力十分有限,可就算如此,也已经能够伤到藏老人这位在太玄榜上排行第四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可见此种剑气之利。

    换句话来说,“逆天劫”本就不是归真境高手可以抵抗的,更不可能妄图破解。

    当李玄都硬接下孙意气的一掌并从“十八楼”中取出“人间世”后,这位道种宗的高手便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这是来自于多场生死搏杀之后才能锻炼出来的警觉,在一瞬间,孙意气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向后退去。

    只是李玄都已经既然取出了“人间世”,那就是做好了杀人的打算,在他看来,这位道种宗的高手是一个很麻烦的人,他不怕那种空有武力却自负自大的对手,如天乐宗的醉春风,却比较头疼这种知进退识大势的人物。

    李玄都身形暴起,一剑直指孙意气的面门。

    剑气瞬间笼罩孙意气的身形,使他躲无可躲。

    孙意气既惊且俱,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凌厉的剑气,就算是清微宗的归真境强九高手,也万难比拟。

    这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亦或是得了某种奇遇传承的幸运儿?

    只是容不得他继续深思下去,半截断剑转眼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孙意气拼出老命催动“紫河**”,只见他的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几如实质的紫色雾气,同时面皮、脖子、手掌,凡是露在衣衫外的皮肤都变为紫红之色。在他双掌的掌心位置,更是绽放起两轮小小的“紫日”,不断有紫光从中迸射出来。

    此时的孙意气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拼命了,体内气机都汇聚于两掌之上,然后运用“造化神掌”中的“阴阳合一”,以双掌死死夹住“人间世”。

    可是“人间世”仍旧在缓缓前行。

    这不仅仅是李玄都的气机所致,更多还是凭借“人间世”本身的“惯性”,凭借“人间世”,李玄都甚至能与天人境大宗师耿月一较高下,更何况孙意气只是归真境而已。

    飘风骤雨不能长久,如此坚持片刻之后,孙意气的气机开始从巅峰缓缓跌落,被他死死夹住的“人间世”开始迅速推进,眨眼之间,已经触及孙意气的眉心。

    在这一瞬间,整个天地仿佛为之一静。

    孙意气的瞳孔猛然放大。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已经血肉模糊,在“逆天劫”剑气的侵蚀之下,可见白骨。

    他强行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

    接连动用“人间世”和“逆天劫”剑气,让李玄都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如果说李玄都最初镇压“逆天劫”剑气只需要用五成气机,现在就要用八成气机,而且还有递增的趋势,可以预见,如此下去,在他用出十成气机也镇压不住之时,就是他遭受反噬身死之日。

    李玄都收剑后撤。

    在孙意气的眉心位置出现了一个细微红点,有鲜血渗出。

    孙意气的生机如同风中烛火,很快熄灭。

    李玄都转身走向囚车,抽出“冷美人”一刀劈出。

    精钢打造的囚笼在“冷美人”的锋芒下,犹如纸糊一般,被直接劈成两半。

    一直坐在囚车中的秦襄缓缓起身,微笑道:“多谢。”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炷香

    李玄都又一刀将秦襄手腕上的镣铐斩断,这才收刀入鞘,拱手道:“见过秦都督。”

    当年李玄都入帝京的时候,秦襄已经率军出征,待到秦襄被召回帝京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李玄都被二师兄张海石带走,所以两人对于彼此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秦襄问道:“冒昧问上一句,阁下是?”

    李玄都道:“在下姓李,双名玄都,久仰秦都督大名了,可惜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秦襄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原来是紫府剑仙,老夫也是久闻大名了,老夫还以为你当日在帝京已遭不幸。”

    提及当年事,李玄都也不由微微伤感,一语带过:“幸得旁人相救,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众邪道高手已经登上落花台,既有道种宗中人,也有无道宗中人,为首的是一名黑衣老者。

    秦襄转头望向那名老者,沉声道:“此人名叫古陀,无道宗十大长老之一,在江湖黑白谱上排名第二十三位,先前就是他在洞庭湖阻击于我,不可小觑。”

    秦襄的话音刚落,古陀的嗓音已经响起:“秦襄,此人竟是紫府剑仙?可惜如今的紫府剑仙不比往昔,再也不是那个太玄榜第十了。”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古陀,淡然道:“如果还是当年的紫府客,你焉敢如此。”

    “这话在理。”古陀是个消瘦的老人,可能是因为太瘦的缘故,使得皮肤上有极多的褶皱,满头黑发披散下来却不遮挡脸庞,可见他生就了一副西域人的相貌,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他手中拄着一根青黑色如树藤纠缠的拐杖,杖头雕着个咧嘴而笑的人头,面目狰狞,口中两排白森森的利齿,让人望而生畏。

    古陀在两人不远处停下脚步,手中藤杖狠狠一杵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目光扫过两人,如刀似剑,甚是锋锐,话音声音中也铿锵似金属之音:“如果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老夫只会远遁,毕竟紫府剑仙的赫赫凶名,早已不用老夫再去验证,可是现在嘛,老夫却是没有看到什么紫府剑仙,只看到了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被封了窍穴的老军头。”

    秦襄虽是武将,但早年时也是万象学宫出身的读书人,经历了庙堂的大起大落之后,气量远超常人,先前宦官宣旨,他不曾如何激昂慷慨,后来李玄都相救,也不见如何喜形于色,现在闻言之后,更是不急不怒,只是对李玄都说道:“李小友,请你再帮老夫争取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剩下的事情便交由老夫便是。”

    李玄都亦是十分干脆,说了一个“好”字。

    两人的交谈没有避讳古陀,老人望向李玄都,扯了扯嘴角:“就凭你?”

    话音未落,老人身形已经倏忽而动,不过不是冲向李玄都,而是直奔秦襄而去。

    古陀想得十分明白,秦襄才是关键,至于眼前的年轻人,毕竟是曾经的紫府剑仙,若是有什么压箱底的保命手段也不稀奇,若是真让他拖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使得秦襄趁机冲开被封的窍穴,那么形势就会立刻颠倒过来。

    倒不如先杀秦襄。

    古陀手中藤杖点出,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招数繁复,乍一看去,杖首上的人头仿佛是一只厉鬼。

    不过古陀小觑了秦襄,也小觑了李玄都。

    在李玄都斩断秦襄手上的镣铐之后,秦襄就已经初步恢复体内的气机大周天,一名天人境大宗师的气机流转之快,实在超乎常理之外,面对古陀的藤杖,秦襄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手一错,拍在杖首的人头上,秦襄借势向后急退,而李玄都则趁着这个空档,一刀斩向古陀,若是古陀还不收手,这一刀虽不至于将其一刀拦腰斩断,但也能让这位大宗师吃些苦头。

    古陀没有大意,以两指捏住“冷美人”的刀锋,然后再屈指一弹,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却震得“冷美人”颤鸣不止,李玄都本就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更是握不住“冷美人”的刀柄,直接脱手。

    这还是李玄都在重出江湖之后,第一次被人打飞手中兵刃。

    古陀既然被无道宗派至此地谋划此等大事,说明他绝不是那种冲动行事之人,心中权衡之下,没有去追击秦襄,而是奔向手中已经无刀的李玄都。

    然后就见李玄都被古陀一杖扫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入落花台周围的松林之中,一路上也不知撞断了多少棵大树,当李玄都终于撞到最后一棵大树而停下时,古陀已经近到身前,手中如枯藤纠缠的藤杖骤然变得绵软起来,如一条长鞭掠出,将李玄都牢牢捆住。

    古陀冷着脸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此事古难全。紫府客,你应该知道,过去如何不代表现在如何,该夹尾巴的时候就夹起尾巴做人,过去你是紫府剑仙,大杀四方,没问题。现在你已经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还来这里逞英雄、耍威风,不是找死吗?”

    李玄都并不说话。

    古陀忽然心生警兆,猛地转身,就见一道白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后,正朝着他当头抓下。

    古陀身形一晃,高高跃起,不但躲过了白影的一抓,同时还一记猛烈的膝撞轰在白影的后脑上。

    白影直接被打飞出去,不过似乎并未受到什么伤势,落地之后没有丝毫停滞地立刻起身,又朝古陀冲来。

    古陀直接牵动天人境大宗师独有的天地气象,以天地元气为磨盘,绞杀这道白影,可出乎古陀的意料之外,仍是不能将其毁去,不过倒也让这道白影显出原形,竟是一个浑身流华的骷髅。

    古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倒是小觑你了,没想到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也落到了你的手中,看来你也参与了前不久的围攻北邙山之事,可惜这里没有颜飞卿,也没有苏云?l,更没有悟真和张海石。”

    古陀干脆不去管“白骨玄妙尊”,转而以天地气象去绞杀李玄都。

    只见以李玄都所在位置为圆心,瞬间阴阳颠倒,五气混沌,唯有一方小天地合拢,好似两个巨大磨盘。

    在一瞬之间,李玄都的面容不断变化,从年轻到苍老,再从苍老到年轻,枯荣不定,仿佛一片叶子由青转黄,再由黄转青。幸而是李玄都一身体魄本就是归真境强九的武夫体魄,同时有又有佛家的“漏尽通”,换成其他人,就算是颜飞卿,在没有宝物护身的情形下,也要被这股浩大气机生生碾作齑粉。

    古陀皱了皱眉头,仍是嫌弃速度稍慢,干脆五指伸张,一掌凌空拍下。

    李玄都在这一瞬之间,整张脸庞完全苍老,猛然挣脱开藤杖所化长鞭的束缚,身形骤然加速,与这一掌擦肩而过,堪堪避开。

    一掌落地,地面剧烈震动,整座树林被毁去小半,出现一方足有十余丈的五指掌印,掌印之中尽是龟裂痕迹。

    古陀面容平静,他一直以心跳脉搏计算时间,现在还不到半柱香。

    只是下一刻,一道身影陡然来到古陀身侧,一拳打出,拳意凌然,摧枯拉朽,几乎有移山之势。

    古陀猝不及防之下只能勉力躲避,还是被一拳击在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来人正是秦襄,他望着古陀,平静道:“我说一炷香,你就相信是一炷香?没脑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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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