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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三章 降与不降

    李玄都终于得以喘息一口气。

    先是被“逆天劫”反噬,接着又被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以天地元气碾压,饶是李玄都,也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并非是精神意志上的崩溃,而是身体已经难以承受。

    李玄都拖着重伤的身躯退出一段距离之后,背靠着一棵大树站定,默默运转“坐忘禅功”,缓解体内伤势,他的面容也随之从苍老变回年轻。

    此时秦襄与古陀的交手已经逐渐远离落花台,留下一地狼藉,无数大树受到两人交手的波及而断裂成数段,泥土翻滚,黑色的泥土和白色的落雪混杂一起,愈发泥泞。在这片泥泞之中,先前被打飞的“冷美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李玄都调息完毕之后,上前将其捡起,发现刀身上已经有细微的裂纹,不由有些惋惜,在连番激战之下,只是下品宝物的“冷美人”已经有些不堪重负,如今之计,要么是要将“冷美人”回炉重铸一番,要么便是再换一把剑。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还是一名剑士,在本命佩剑“人间世”不能经常使用的情形下,一直用刀也不是长久之计。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当务之急还是眼下的局势。

    李玄都提着刀走出密林,重新回到落花台上。

    此时“蜃气雷”所制造的烟雾已经渐渐散去,众多士绅们看清了局势,聚拢到钱家众人的周围,他们随行的护卫也与钱家供奉们合兵一处,在人数上已经不输一众邪道高手。

    至于织造局监正陈舫和江南总督赵世宪,以及两人的一众随从,此时已经不见踪影,应该是趁乱退走了。

    想来也是,织造局和总督府的谋划并不高明,关键在于一个出其不意而已,如果被旁人得知了具体的谋划,破局便不是难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人已经是进退维谷,本来两人还可以奢望将钱家老少一网打尽以求破局,现在随着秦襄的脱困,也变得不甚现实,那么两人退走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转身向另外的囚车走去,运起为数不多的气机,将囚笼一一劈烂,邱安青再次见到李玄都之后,已然不知说什么好:“李……李先生……”

    李玄都一摆手:“闲话事后再叙。”

    说话间,李玄都也将他们手腕上的镣铐一一斩断。

    众多秦襄旧部对李玄都拱手致谢之后,纷纷开始择地恢复气机。

    李玄都想了想,回到孙意气的尸体旁边,割下他的头颅,然后去往钱玉龙的身旁。

    此时钱玉龙俨然成了钱家的主心骨,被许多人簇拥在中间,不过当他看到李玄都过来时,他还是排开众人,与李玄都单独来到一旁。

    李玄都先将孙意气的头颅放下,道:“幸不辱命。”

    钱玉龙没有去看人头,而是望着李玄都,眼神真诚和煦,问道:“紫府没事吧?”

    李玄都听到这句话,不由想起一个关于“不问马”的圣人典故。

    圣人也就是儒家的大成至圣先师,曾经在朝为官,当时在家中饲养了许多名马,万金难求,有一日马厩失火,圣人退朝归来之后,不问马如何,而是问人如何,可见圣人胸怀。后世也不乏此类事迹,诸如大船倾覆,船主只问人不问船等等。

    如今的钱玉龙,不管是真心如此,还是故意为之,都已经有了一个身为上位之人该有的姿态。

    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简短:“无甚大碍。”

    然后他正色道:“说正事。”

    钱玉龙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李玄都道:“这次的事情并不简单,除了钱玉楼和织造局勾结的道种宗之外,还有无道宗的人也参与其中,根据秦都督所言,在洞庭湖阻击于他的老人名为古陀,是无道宗十长老之一。”

    钱玉龙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洞庭湖一战,是由荆楚总督主导,也就是说我大魏朝的两位总督都与西北周国有所勾结了?看来有些人为了党争,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不过也对,割地求和也好,勾结外敌也罢,这都不妨碍他们还是总督宰相,可一旦输掉了党争,那就是身死族灭了。对于他们来说,国亡事小,家亡事大。”

    李玄都微微侧头,问出了一句诛心之言:“钱家呢?对于钱家而言,家大,还是国大?”

    钱玉龙哈哈一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玄都摇头道:“那也未必,若真是覆巢之下无有完卵,那么历朝历代改朝换代时,也不会有那么多地方士绅望风而降了。”

    钱玉龙脸上笑意渐渐消失,道:“紫府所谋甚远,所图甚大。”

    李玄都望向不远处的战场,不带感情说道:“钱兄有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或是金帐汗国的铁骑,横扫天下,兵临金陵府城下,到那时候,可以做主的不会是江南总督,而是你这个钱家家主,你会如何抉择?如果城外敌军放出话来,投降可以保全满城百姓的性命,拒不投降则在城破之后屠城,你又如何抉择?”

    李玄都望着钱玉龙,轻声道:“钱家的百年荣辱和满城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念之间,担负于你一肩之上,你选前者,难免会遗臭万年,你选后者,也会有人说你是以满城百姓之性命成全一人之清名,你要如何抉择?你……敢做天下人的脊梁吗?”

    钱玉龙彻底沉默了。

    过了许久,钱玉龙方才问道:“请紫府指教。”

    “指教谈不上。”李玄都缓缓说道:“如果换成是我,我会选择不降。”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如果金陵府被屠城,谁之过?不是守城之人的过失,而是屠城之人的罪孽,此其一。若是能保全金陵府,也绝非投降之人的功劳,此其二。”

    “再有就是,投降不杀是做给谁看的?是做给那些打算坚守不降之人看的。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这些坚守不降之人,那么又哪来的投降不杀?

    “不要说什么既然投降了为何还要杀百姓的天真话语,自古兵者,凶也,不杀百姓,哪来的钱粮和女人?自古以来,城破之后纵容士兵大肆抢掠三天之事不胜枚举,史书可鉴。”

    说到这儿,李玄都稍稍一顿,话锋陡然一转道:“我小时候偶尔会捉几只麻雀,可总是养不活。”

    “后来我才知道,麻雀是一种性子极为刚烈的鸟,世人通常不会捕捉麻雀。因为它们被关进笼子之后,通常会不吃不喝,很快死去,便没有捕捉的价值。可最初世人是不知道这一点的,直到有人捉了麻雀,将其关入笼中,又亲眼目睹了这些烈鸟的死去,才得出了不能抓捕麻雀饲养的经验。正是因为有先例在前,后来的麻雀才会不被大肆捕捉。试想,如果最早的麻雀轻易屈就了,是不是现在会有很多人去捕捉麻雀,然后将其囚于笼中?”

    钱玉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拱手道:“受教。”

    李玄都轻叹一声:“当然,我更希望不会有这一天,钱兄永远不会做这个选择。”

    钱玉龙道:“我也希望如此。”

    就在两人说话的工夫,秦襄的诸多旧部已经陆续恢复了战力,开始投入战场之中,于是邪道之人开始节节败退。

    虽然在落花台下还是总督府的驻军,但是已经无碍大局了。

    除非是赵世宪疯了,才会用大军来屠戮这满城士绅,更何况他也做不到,总督府麾下的兵,多是江州本地儿郎出身,而这些士绅们又是江州最大的地主和豪强,军中将官多是出自江州各大家族,两者之间不知有多少纠葛牵绊,赵世宪让江州的兵杀江州的士绅,等同是让他们去杀自家人,如此做的后果只能是炸营哗变。

    钱玉龙轻声道:“大局已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局已定

    大局已定,不代表此事已经完结,最为关键的两点,一是总督府和织造局那边该如何处置,二是还有钱玉楼又该怎么处置。这次总督府和织造局,看似是针对秦襄,实则也是针对钱家,如果让钱玉楼做了钱家家主,那么总督府、织造局、道种宗、无道宗便有了插手钱家的借口,到那时候,钱家便会被双方彻底瓜分,这是钱家万万不能容忍的,也是钱家会站在李玄都这边的根本原因所在。

    李玄都问道:“如何善后?”

    钱玉龙道:“赵世宪不足为虑,江州除了我们钱家之外,还有一个松阴府孙氏,如今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就是孙氏家主的兄长,而且其他家族也不乏有在朝为官之人,赵宗宪这次闹出了如此大的乱子,他这个总督位子是保不住了。过去朝廷不好擅动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关键在于人心,当初朝廷也曾经想要拿去赵政的总督之位,结果却是辽军哗变,地方士绅也极力反对,朝廷这才不得不收回成命,让赵政仍任原职。可现在不一样,地方士绅不支持赵宗宪,朝中又有人弹劾,他焉能保住总督之位?”

    钱玉龙稍稍顿了一下:“关键是陈舫这个织造局的监正,他是宫里的人,想要处置他,内阁和外廷都是说不上话的,要司礼监发话才行。”

    李玄都平静道:“早在四年之前,我就已经是朝廷通缉的钦犯,所以我也不介意帮钱家一把。”

    李玄都的言下之意便是由他出手将陈舫除去。

    钱玉龙想了想, 摇头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杀一个道种宗的高手不算什么,这都是江湖厮杀,可杀朝廷的封疆大吏和镇守太监,那便是坏了规矩。并非是不能坏了规矩,而是此例一开,后患颇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如此行事为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就在此时,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一道黑光迅速远遁,然后就见秦襄如流星一般轰然落地,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深有尺余的碗状巨坑。

    此时秦襄双袖尽碎,双臂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脸色略显苍白,不过从结果来看,还是秦襄略胜一筹,击退了古陀。

    在秦襄与古陀分出胜负之后,另外两位天人境大宗师的交手也接近了尾声,只听韩邀月的嗓音从九天之上落下:“景师叔绝技,在下领教,日后再战。”

    说罢,这位忘情宗的副宗主也化作一道长虹远遁。

    随着两位天人境大宗师先后退走,残余的邪道高手也随之退去,落花台上终于恢复了平静。

    秦襄与他的旧部站在一起,钱家和本地士绅站在一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唯有李玄都站在两者之间,两边都不靠。

    李玄都与钱玉龙对视一眼,钱玉龙心领神会,招呼钱家众人和各位士绅开始下山。此时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返回金陵城,然后稳住局势。

    此时金陵府城内,钱家大长老亲自坐镇钱家祖宅,由钱锦儿亲自带领千余漕帮弟子,抵挡钱玉楼亲自率领的诸多道种宗高手。

    谁也没有想到,看似是弱质女流的钱锦儿竟然也是一位修为不俗的高手,再加上钱家财大气粗,使得钱锦儿身上足足携带了五件不同用途的宝物,堪比正一宗掌教颜飞卿,一番激战下来,仅仅是死在钱锦儿手上的道种宗高手就有七人之多,其中归真境一人,先天境两人,玄元境四人。

    当钱家长老堂这些年来招揽的江湖武夫也开始投入战场后,道种宗弟子顿时损伤惨重,而总督府的援兵又迟迟不至,使得战局开始逆转倾斜。

    这一日,金陵府城外的军营中发生了一连串的哗变炸营,一个游击将军,一个副总兵,一个参将,公然违抗总兵的军令,拒不派兵,并且宣称总兵的军令乃是乱命,于是两派人马展开内讧对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脱离了总督府和织造局的控制,尤其是落花台上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场总督府意图对钱家下手的谋划,逐渐演变为以钱家为首的地方士绅对抗江南总督,以至于士绅们的剧烈反弹,使得堂堂江州总兵的亲兵营都有人叛逃。

    这场内讧厮杀持续了半天的光景,最终以江州本土派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并非江州出身的江州总兵死于乱军之中,一位同样是外来的副总兵见势不妙,果断投降,算是保住了自家性命,而另一位出身江州的副总兵则是直接带兵逼宫,将总督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虎视眈眈。

    江州一直被众多江州士绅视为自家私地,他们在此扎根数百年,各家子弟在江南各大衙门中均是担任要职,故而名义上江南总督是江南之主,但实际上真正能够掌控江州局势走向的是以钱家为首的众多江州士绅。这次江南总督对钱家动手,小觑了钱家在江州的影响力,若是钱家一倒,那么其他士绅便是一盘散沙,任人拿捏,所以与钱家为敌,等同于与所有江州士绅为敌,此事成了还好,一旦不成,便是如今这个下场。

    当初江州一州之地,并未设有总督一职,只有巡抚。上任巡抚大人在任两年,裁撤江州驻军,清查江州各司衙门之弊病。天宝三年,巡抚遇刺,次日身亡,刺客并未逃走,被当场拿下。朝廷发出上谕:“亟须严行讯究,令三司各官赶紧缉拿刺客严讯,务得确情,尽法严办。”江州总兵会同三司衙门等人审讯刺客。几天后,又加派河道总督参与审讯。

    只是此数人借口案情重大,拖拉时日,也不对刺客用刑,借口是:“情重大,徒事刑求,倘未正典刑而庾死,谁任其咎?”最后江州总兵和河道总督联名上奏,竟是以私仇结案。

    朝廷自是不信,又派三法司钦使重审,结果仍按原拟罪名定案。而且结案奏章以四百里加急进京,未等圣旨下达,三位钦差就已经离开金陵府,最终结局却是各自辞官,不再出仕。

    由此可见江州士绅之势大,正因为此案,朝廷才决心在江州设总督一职。

    如今江南总督对钱家出手,其实也有借以打压江州地方士绅的意图,只可惜棋差一招,注定难以善了。

    在如此情形下,钱家大宅的战局自然毫无悬念,在钱锦儿的授意下,围三缺一,故意给那些道种宗弟子留了一条生路,这些道种宗弟子也算识趣,悉数逃出城去。可那些追随钱玉楼反叛的钱家中人则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在金陵城中,虽然跪地请降,但还是被钱锦儿下令依照家法从事,一个不留。

    钱家之所以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仅是脉脉温情,更有冷酷杀伐。

    最后,钱锦儿没有兴师动众,只是独自一人来到钱玉楼位于北城的私宅。

    钱锦儿走本以为钱玉楼会在此殊死一搏,不过她猜错了,私宅的大门敞开着,没有任何护卫和埋伏。

    钱锦儿独自走入宅中,然后见到了那个应该算是她侄女的女子。

    钱玉楼就站在正堂前的台阶上,还是老样子,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内里是那件异常名贵的百鸟裙,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目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

    只是此时她的装扮与此时的气氛实在有些不搭。

    钱锦儿停下脚步。

    钱家两辈人中最为杰出的两名女子平静对视。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念之间

    沉默许久之后,钱锦儿开口质问道:“钱玉楼,为什么?”

    钱玉楼似是有些畏寒,紧了紧雪白大氅,道:“以姑姑的聪慧,应该不难猜出才是。”

    钱锦儿道:“我知道是我的事,现在我要听你说。”

    钱玉楼点了点头,平静说道:“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一件事,江州姓钱,若是往前推移千余年,群雄并起,诸侯林立,那么我们钱家差不多可以算是一国之主,这钱家家主的位置,与国君公侯也相差不多了。在我稍大一些之后,我又知道了一件事,这个看起来很美好,实际上也的确很美好的位置,与我没什么关系,甚至整个钱家与我也没太大关系,我最大的可能是长大之后嫁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人之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钱家是好是坏,都与我无甚相干了。”

    钱锦儿平静道:“我也姓钱,我也是女子之身,你说的这些,我理会得,但这都不是你背弃钱家的因由。”

    钱玉楼淡然道:“我没有背弃钱家,我只是要做钱家的主人。凭什么钱玉龙生来就注定是钱家的主人,而我生来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姑姑你也是女子,那荆楚总督几次三番想要求娶你为继室续弦,你为何迟迟没有答应?还不是为了这个长老堂的长老之位,如果姑姑下嫁给荆楚总督,便不再是钱家之人,更不能做钱家长老,为何那些钱家男子既能做家主、长老,又能娶妻生子,而我们这些钱家女子却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钱锦儿道:“世道如此,并非钱家首开此例,你就算心有怨气,也不该怨恨钱家。”

    钱玉楼轻叹一声:“姑姑所言极是,正因如此,我加入了牝女宗,与道貌岸然的玄女宗不同,牝女宗素来主张由女子来统领天下,历代牝女宗祖师,也莫不以此为纲。”

    钱锦儿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几分震惊神情,心思急转道:“既然你加入了牝女宗,为何来的是道种宗?”

    钱玉楼脸上露出一抹诡笑:“谁说牝女宗没有来人?”

    钱锦儿心神一震。

    钱玉楼轻笑道:“牝女宗在世间落子无数,上到宫里的贵妃娘娘,下到青楼里的卖笑女子,都有可能是牝女宗的伏笔,当然,还有因为这些女子而甘愿做那石榴裙下之臣的男子,如此相加,便是牝女宗的立世之本,姑姑聪慧绝伦,不妨猜一猜,到底谁才是牝女宗之人。”

    钱锦儿眼神晦暗,没有说话。

    钱玉楼闭上眼睛,说道:“我此番谋划,深知别无退路。故而在谋划之初,便已有了若谋划不成则玉石俱焚之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父亲此时已经死了。”

    钱锦儿瞬间震怒:“那可是你的生身之父!”

    “那又如何?”钱玉楼睁开眼睛,幽幽道:“姑姑,平心而论,父亲的生死是捏在我的手上吗?如果你和老祖宗愿意分出一些供奉陪他去落花台,那他就肯定不会死,可你们没有,你们把人手都集中在了祖宅,那么他便要死了。”

    钱玉楼盯着钱锦儿:“我们是对手,是弈棋的棋手,棋盘厮杀,只分胜负,是你们把他当成了弃子,却要反过头来怨我没有手下留情?”

    钱锦儿寒声道:“既然你说我们是对手,那么成王败寇,也没必要再讲什么情分,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钱玉楼笑了笑:“生而为人,来这世上走一遭,靠人不如靠己,就不劳烦姑姑了。”

    钱锦儿脸上的神情重新恢复平静,双手在小腹位置交叠,宽大的锦绣袖口低垂,又变成了平日里那位雍容优雅的钱大家。

    她平静地望着钱玉楼,似乎已经从兄长的死讯中走了出来,而对于自己侄女即将面临的悲惨遭遇,却又无动于衷。

    钱玉楼将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抖落在地,现出身上的百鸟裙。

    她的神情平静淡然,从袖中取出一柄带鞘的短剑,然后缓缓拔出短剑。

    不得不说,钱玉楼真乃女中豪杰也,她面不改色地将短剑刺入自己的小腹,仍旧平静地与钱锦儿对话:“姑姑,如果说这个乌烟瘴气的钱家还能有人让我有些好感,那就是你了,也许是同为女子的缘故,我一直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可惜你还是站在了他们那一边。”

    钱锦儿淡然道:“我只是站在钱家这一边。”

    钱玉楼的双手用力,短剑刺入她的小腹三寸有余,剑刃上早已淬毒,随着体内气血流转,一层黑气顿时笼罩了她的脸庞。

    钱锦儿继续说道:“平心而论,我大哥待你更甚于钱玉龙,可你为何要连他也一起算计?还有你娘,又该怎么办?”

    钱锦儿此时说话已经有些费力,语气放缓了许多:“我虽然已经心存玉石俱焚之念,但并非一意求死,若是我之谋划能成,则万事无忧。若是我之谋划不成,我们一家三口也能黄泉再聚。”

    钱锦儿轻叹一声:“何苦如此。”

    钱玉楼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可仍旧在笑:“我与姑姑不同,父亲与姑姑是兄妹,父亲容得下姑姑,我与钱玉龙也是兄妹,可钱玉龙却容不下我,当然,反过头来,我也容不下钱玉龙就是了,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殊死一搏。”

    说话之间,钱玉楼的瞳孔开始扩散。瞳孔遇光而收缩,此乃本能反应,若是瞳孔扩散,便说明人已经死了,可钱玉楼乃是有修为在身之人,与寻常人不同,竟是仍旧强行吊起了一口气,如回光返照一般:“姑姑,这个棋盘上我还留了最后一颗棋子,那不是给我自己留的,而是给钱家留的,也是给你留的。自先祖创下钱家基业以来,家主均是出自钱家的大宗长房,如果长房的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女子,那么长老堂的老家伙们,为了维护大宗的地位,会不会让一位女子成为钱家家主?”

    钱锦儿又是一惊,脸色阴晴不定。

    钱玉楼望向辽阔而未知的远方,咬了咬嘴唇:“我在钱玉龙的身边安插了一个女人,可以将钱玉龙置于死地的女人,因为钱玉龙不会对这个女人有丝毫的防范。”

    钱锦儿不是笨人,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在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道中走到今天这般地位,可见其心思聪慧,立时想到一个人:“柳玉霜?”

    不过她紧接着就否定道:“不对,如果是柳玉霜,那你当初试图胁迫柳玉霜,就不会被钱玉龙将计就计,反而是被钱玉龙拿住了你买卖女子的证据。”

    钱玉楼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污血,道:“难道没有柳玉霜的告密,钱玉龙就不知道了吗?我只是没有料到,会半路杀出一个紫府剑仙而已。”

    闻听此言,钱锦儿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惑神色:“难道说这是你和柳玉霜演了一出戏?假意胁迫柳玉霜,再让柳玉霜去向钱玉龙通风报信,由此获取钱玉龙的信任。”

    钱玉楼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笑意,却没有给出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

    钱锦儿深深地望着钱玉楼,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钱玉楼的声音越来越小:“关乎到自身,便失了方寸。既然姑姑口口声声说女子就应如此,那我就给姑姑一个选择:是作壁上观,看着钱玉龙去死,然后顺理成章地成为钱家第一任女家主?还是揭穿那枚棋子,救下钱玉龙的性命,继续做你的钱家长老?路,我已经为姑姑铺好了,至于该怎么走,都在姑姑的一念之间……”

第一百七十六章 胜天半子

    钱玉楼死了。

    钱锦儿详细检查了一遍,并非假死的手段,是的的确确死了。

    钱玉楼之所以会死,非战之罪,只是大势所趋,不过这个女人在临死之前,又在钱家留下了一颗钉子。

    钱锦儿望着钱玉楼的尸体,神色复杂。

    佛祖说有三毒,名曰:贪、嗔、痴。世人皆有贪念,关键不在于定力如何,而在于权衡利弊之后的诱惑到底有多大。钱锦儿也不例外,她有贪念,她之所以不曾去动家主之位的心思,关键在于风险太大,不值得,现在钱玉楼给她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几乎没有什么风险,又让她如何不动心。

    钱锦儿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正如钱玉楼在临死之前所言,都在她的一念之间而已。

    钱玉楼已是走投无路,就如棋盘上陷入绝境。不过钱玉楼的大龙死而不僵,于是她将自己化作一颗棋子置于棋盘,以自己之死盘活了死棋,成为决定胜负的劫。

    如果钱锦儿决定坐视钱玉龙去死,那么便是钱玉楼胜了半子。

    钱锦儿明白这个道理,可她仍旧陷于两难之间,因为这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钱玉楼洞彻人心,抓住了一个“贪”字,便让一直冷静自持的钱锦儿乱了方寸,进退维谷。

    这让钱锦儿不由想起了一个名为《天局》的故事,有棋痴在严冬深夜访友,遭逢大雪,于山林之间迷路,偶遇仙人,两人在旷野之间以百丈深谷之下的谷地为棋盘,以黑石白雪为棋子,双方搏杀一夜,最终棋痴以自身为棋子,跪死在棋盘一角而锁定胜局,被赞誉为“胜天半子”。

    她不由喃喃自语道:“钱玉楼,你也想要效仿‘胜天半子’之举吗?”

    另外一边,落花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襄一行人。

    李玄都已经将“冷美人”收归刀鞘,问道:“秦都督接下来有何打算?”

    秦襄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继续北上,不过现在看来,却是要从长计议了。”

    李玄都道:“我曾问询过钱家的大公子钱玉龙,他的建议是南下,那边有慈航宗的照拂,可以出海去婆娑州或是凤鳞州,在海外之地暂避风头,待到情势有变,再回来就是。不知秦都督意下如何?”

    秦襄摇头道:“若是避祸,那我大可留在龙门府就是,那里有万象学宫,学宫的司空大祭酒与我相交深厚,足以庇护我的安危。”

    “既然都督是如此想,那有些话,我便可以说了。”李玄都道:“其实我也不赞成都督去海外避祸,也许这些话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我还是觉得,都督应该继续北上,去见一见那位辽东总督。”

    闻听李玄都此言,几位对于秦襄忠心耿耿的随从都露出不快之色,若非刚刚是李玄都救了他们,恐怕此时已经有人出言驳斥。因为在他们看来,天大的事情都不如都督的安危,李玄都此言,的确是不讨喜。

    不过秦襄却是不怒反笑:“若是旁人说这话,自然是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换成你这位紫府剑仙来说,就万万没有这个道理,你的事迹我也知道一二,在对待张相一事上,我不如你远甚。”

    不等李玄都开口谦让,秦襄已经是一摆手道:“亚圣有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当年也是读圣人典籍的书生,自当遵循圣人之道。”

    直到此时,李玄都才开口道:“虽说秦都督已经有了定见,但如何去辽东,还是要好生谋划一番,以免再出其他事端。”

    秦襄道:“我与金陵府钱家并无什么往来,但是与松阴府孙氏还算有些交情,我打算先去松阴府落脚。”

    “也好。”李玄都点头道:“只是我还有许多杂事在身,却是不能与秦都督同行了。”

    “无妨。”秦襄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紫府如何知道我身陷囫囵?”

    李玄都坦然道:“实不相瞒,当初我之所以要寻找秦都督,也是存了与秦都督共商大计的心思,只是没想到秦都督比我更快一步,已然决定北上,后又得知朝廷意图对秦都督下手,这才一路追来,想着援手一二。如今秦都督已然脱困,那我此行也算功德圆满。待到我了结诸般江湖恩怨之后,也会北上与秦都督会合。”

    秦襄笑道:“那我就在赵政的官邸等你。”

    李玄都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秦都督,这位辽东总督当真信得过?”

    “信得过。”秦襄轻抚胡须,道:“如果天下没有他,怕是又要多出一位女子皇帝喽。”

    李玄都点点头,道:“那就一言为定。”

    秦襄抬手做了个举杯的动作,遗憾道:“可惜无酒。”

    ……

    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钱一白是个多情种子,惹下了无数风流债,最终死在了那名被牝女宗收为己用的昔日旧情人手中。

    用钱一白自己的话来说,这是求仁得仁。

    钱玉龙也是半个多情种子,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钱玉龙并不滥情,这些年来除了在正妻和柳玉霜的身上下了许多功夫之外,并未在其他人身上耗神,就算偶有几个,也是逢场作戏居多,远不如他老子那般“战绩辉煌”。

    在钱玉龙返回金陵城的时候,城内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下来,各路邪道高手逃散一空,官军的“叛乱”也被镇压下来,“叛乱”的贼首,也就是江州总兵,已经伏诛,其余人从犯也都已经束手就擒,出身于江州本地士绅的江州副总兵带兵围了总督府,不过美中不足,江南总督赵宗宪并没有返回总督府。

    自从天宝四年以来,朝廷衰弱而地方势大已经成不可挽回之局势,而一地总督只是地方势力的代表人物,如果总督选择与地方士绅为敌,那么总督倾覆也就在顷刻之间,赵世宪便是一个绝佳的例子。

    当然,这些士绅不会公然与朝廷做对,而朝廷也无力问责,双方会继续保持默契,于是所有的罪责都必然会落在总督的身上,那么赵世宪就算侥幸不死,其结局也已经注定。

    至于陈舫,他同样没有返回织造局,想来是与赵世宪一起逃出了江州。

    钱玉龙直接来到总督府,堂而皇之地坐在总督府的大堂上,拿起那块代表着总督权威的惊堂木,轻轻摩挲,然后感叹道:“朝廷设有辽东、幽燕、秦中、荆楚、齐州、江南、蜀州七大总督,前些年时蜀州失陷,蜀州总督被撤销,如此便是还剩下六大总督,今日过后,怕是只剩下五大总督了。”

    如今的江州布政使侍立一旁,赔笑道:“赵世宪倒行逆施,竟然在落花台上大放厥词,说什么为了保住他赵世宪的项上人头,?哿ν?模?哺笆奔琛;顾凳裁此?貌涣耍?鹑说募胰艘桓龆急鹣肱堋j翟谑腔枇送罚?沽诵摹!?/p>

    “赵世宪丧心病狂,不得人心,被江州百姓所唾弃,赶出了金陵城,如今已是惶惶如丧家之犬。”钱玉龙放下手中的惊堂木,微笑道:“依我之见,此人与宦官陈舫一定是逃往芦州,去那荆楚总督的行辕搬救兵去了,我们不必管他,任他遭天下人唾骂,我们只管做好我们江州自己的事情。”

    几位官员同时道:“是。”

    钱玉龙从大案后起身,向外走去,吩咐左右道:“对了,我也该去见一见我那位妹妹了。”

    就在此时,一位钱家供奉来到钱玉龙身旁对他耳语几句。

    钱玉龙一下子怔在那里。

    钱玉楼竟然已经死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人死灯灭

    钱玉楼自尽,由钱锦儿亲自验明正身。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钱玉龙有了一瞬间的怅然若失,说不清是悲是喜。

    毕竟是兄妹一场,又是棋逢对手,故而钱玉龙还有几分惋惜。

    不过这些情绪只是存在了极短的时间,很快便被马上就要执掌钱家的志得意满所替代,而且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做,首先就是回钱家祖宅去见一见老祖宗,然后是父亲钱一白的丧事,以及接下来安抚众多士绅,共同商议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朝廷问责一事,堪称千头万绪。

    当钱玉龙忙完这些的时候,已是深夜,他带着一身刚刚与各大士绅家主推杯换盏之后的酒气,回到了自己的外宅。

    一直在前厅等候的柳玉霜立刻迎了出来,扶住已是熏醉的钱玉龙,结果钱玉龙直接一个俯身,吐了一地。味道刺鼻,柳玉霜却是半点也不嫌弃,只是动作轻柔地为钱玉龙拍背,看着是真心疼。

    钱玉龙虽然喝得大醉,但心情明显不错,闭着双眼,任由柳玉霜为他轻轻擦拭嘴角的污秽。

    柳玉霜在几个丫鬟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扶着钱玉龙来到卧房,钱玉龙向后倒在床上,仍是闭着眼,说道:“这一次,我们赶跑了江南总督赵世宪和江南织造局监正陈舫,这个江州还是我们江州人的江州,其他人休想染指。”

    如果在前几十年,这些话便是实实在在的大逆不道之言,只要有人告上一状,就算是钱家,也吃不了兜着走,可到了如今嘛,朝廷威信尽失,对于地方豪强,只能以安抚和笼络为主。不是朝廷没有钱粮和兵马,而是因为人心散了。

    柳玉霜显然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城中的变故,柔声道:“这事依我说,一多半还是好的,咱们江州的事情,早就应该让我们江州自己的人来管着,凭什么让江北的人来管着?江北来的那几个封疆大吏,有一个好人吗?不说别人,就说赵世宪和陈舫这两个人吧,他们会干什么呀?除了会往自己家里搂银子,就是替朝廷打压我们江州本地人。”

    钱玉龙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捏了捏柳玉霜的鼻尖,笑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今不同往日,遍地都是草头王,咱们江州的事情再让外人来置喙,已经不合时宜。这次平息了钱玉楼的内患,又除了赵世宪这个外忧,这往后的日子,就要好过许多了。”

    “如此说来,以后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柳玉霜笑问一声。

    钱玉龙摇了摇头:“未必。在离开落花台的时候,我与李紫府又说了些题外之言,他问我,如果有朝一日,西北大军和金帐汗国的大军兵临城下,我该怎么办?我没能给出答案。不过有句话说得对,覆巢之下无有完卵,有些事情也该未雨绸缪。”

    柳玉霜眼神幽深,轻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

    这一刻的柳玉霜,眼眸中有光彩流转,与平日里那个柳夫人浑不似同一个人,有些陌生。

    只是此时的钱玉龙已经重新闭上眼睛,并没有看到:“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钱玉龙无非一死而已。”

    柳玉霜轻轻叹息一声。

    虽说叹息声音不大,但在只有两个人的卧房中,却是格外清晰。

    钱玉龙问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

    柳玉霜轻轻伏在钱玉龙的胸膛上,柔声道:“只是想到以后若是不能长相厮守,就觉得悲从中来。”

    “怎么忽然这么说?”钱玉龙忽然道。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只觉得胸口一痛。

    钱玉龙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低头望去,只见柳玉霜的五指深深嵌入他的胸口之中。

    柳玉霜仍旧是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非但没有起身,反而还侧头贴在钱玉龙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脸上露出微笑:“玉龙,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们之间有多少恩情了?”

    钱玉龙整个人已经麻痹不堪,只有舌头还算灵活,还能开口说话:“你……你到底是谁?”

    柳玉霜如情人低语:“我就是柳玉霜,柳玉霜就是我的本来姓名,至于江州柳家,那也是我的本家,只是我在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山上学艺,直到十六岁才返回柳家,所以任凭你们钱家在金陵府手眼通天,也查不出我的底细,因为本来就是真的。”

    柳玉霜收回手掌,五指上尽是鲜血,仿佛是在指甲上涂抹了红色胭脂,女子缓缓起身,用另外一只手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又理了理鬓角,这才继续说道:“除了柳家寡妇这个身份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平心而论,钱郎你这些年待我着实不薄,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这次是奉广妙姬之命,务必取你性命。”

    钱玉龙此时只觉得胸口绞痛,强忍疼痛道:“谁是广妙姬?是钱玉楼?”

    柳玉霜轻声道:“钱郎好心思,楼老板的确是我们牝女宗的人,只是不在六姬之列。在我们牝女宗,宗主之下有两人,分别是广妙姬和玄圣姬,玄圣姬就是大名鼎鼎的宫官,无人不知,可知道广妙姬身份的,却是寥寥无几。”

    柳玉霜伸手轻轻抚过钱玉龙的面庞,柔声道:“这场谋划,起始于数年之前,直到今日才算收官,所以钱郎你也输得不冤。”

    刚刚还是手握钱家大权,大权在握,一转眼,从云端跌落谷底,如此大的落差,让钱玉龙难以接受,听完柳玉霜的话语之后,钱玉龙在急怒之下,一时间竟是没有说出话来。。

    柳玉霜轻声感慨道:“还是楼老板说得对,女儿身也当有所作为,总要让这世间的女子与男子平起平坐,能同席而坐,能有自己的名字,男人做得家主、皇帝,我们女子也能做得。”

    钱玉龙看着这个变得极为陌生的枕边人,嘴唇颤抖。

    柳玉霜又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钱一白死在了女人的手中,你也死在了我的手中,你们父子二人不愧是父子。”

    钱玉龙感觉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在生死幻灭之间,灵台深处涌现出一抹清明,想起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从小到大,父母妻子,甚至还有那个从小就与自己不对付的妹妹。

    然后他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何柳玉霜直到现在才动手,因为如果早早杀了他钱玉龙,那么钱家长老堂就不会将他的父亲钱一白当作弃子,正是因为有钱玉龙可以接任家主之位,才能促使长老堂舍弃上任家主。现在父亲已经死了,如果这时候他钱玉龙也死了,那么钱家大宗长房这一支,便绝了香火,如此钱家又是一片乱象,其他几房旁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必然要有一番争斗,于是又让她们有了可以插手的余地。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了些,已是无力回天。

    钱玉龙的意识开始消散,眼前渐渐变得漆黑一片。

    不知何时,柳玉霜已经推门离开卧房,神情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完全看不出她刚刚杀了自己的枕边人,在开门的时候,一阵寒风猛然窜入屋中,将屋内的烛火吹灭。

    人死灯灭。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钱家供奉盛子宽率先破门而入,顿时目瞪口呆,只见钱玉龙躺在床上,胸口满是鲜血,死不瞑目。

    紧接着范振岳也跟了进来,两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后之事

    第二日一早,钱家大公子钱玉龙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钱家长老堂。

    这一次,十位钱家长老齐聚一堂。

    祠堂内的气氛十分凝重,按照这些钱家长老的谋划,此事就到钱玉楼身死为止,然后就应该是钱玉龙接掌钱家家主之位,带领摒除了内忧外患的钱家重新走上正轨。

    可谁也没有想到,最为关键的钱玉龙竟是也死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凶手竟是钱玉龙多年的相好,这不禁让几位钱家长老开始审视自己的身边之人,生怕也步钱玉龙的后尘。

    沉默了许久之后,坐在最上首的大长老停止拨动手中的流珠,开口问道:“凶手抓到了吗?”

    拄着龙头拐杖的长老起身道:“已经派人去追查了。”

    大长老点了点头,抬手示意这位长老坐下,然后道:“追查凶手的事情先不着急,关键是一白死了,玉龙也惨遭不幸,可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都说蛇无头不行,群龙不可无首,我们钱家要推选出一个当家主事之人,稳定局势,也是稳定人心,这才是关键,也是大事。”

    大长老此言一出,祠堂中的气氛愈发低沉。

    关键在于钱家的大宗长房一脉,一直都是人丁单薄,上代人只有钱一白和钱锦儿两人,这一代,钱锦儿一直没有嫁人,自然没有子嗣,钱一白虽然妻妾不少,到头来还是只有一子一女,可就在昨天,钱玉楼和钱玉龙先后身死,竟是只剩下钱锦儿一人。

    一位长老犹豫着开口道:“不如由锦儿……”

    这位长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位长老打断道:“锦儿是大宗长房出身,如果她是男儿身,那没什么好说的,兄终弟及,由她来做这个家主是再合适不过,那我们今日也就没必要议这个事了,关键是锦儿是女子之身,我们钱家还从未有过女子家主的先例。”

    先前的那位长老反驳道:“这世上的事情,总得有人做了才能有先例,如果列祖列宗们死守着规矩,因为没有先例就事事不做,那我们这些人恐怕还在街头巷尾撂地呢,哪来今日的登堂入室?再者说了,祖宗留下的规矩里,也没有女子不能做家主这一条。”

    后者冷笑道:“列祖列宗是没有留下这条规矩,可同样没留下诸如不许忤逆人伦、不许滥杀无辜这些规矩,为什么?因为这些规矩是这个世道的规矩,不用列祖列宗再去多费口舌。难道就因为列祖列宗没有留下这个规矩,便能肆意行事?”

    “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是怎样说?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依照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旁宗之人来坐家主大位?是不是最好是由你那一支的子孙来做?”

    “不要东拉西扯,我何时如此说过?”

    就在这时,大长老轻轻道:“好了。”

    两位长老同时住口。

    然后就听大长老说道:“两位长老说得都有道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来议这个事。议事就是议事,不要置气,更不要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两位长老同时一凛,沉声应是。

    大长老望向一直没有开口的钱锦儿,温声问道:“锦儿,你是什么意思?”

    钱锦儿稍稍犹豫了一下,起身道:“锦儿何德何能,一介女子之身,如何当得起家主大位。”

    “话不要说满,但也不要说死。”大长老淡笑道:“遍览史册,有赵后当政,有明空女帝,有二圣临朝,还有如今执掌朝政大权的谢太后,也是一位女子,所以女子之身不是什么问题。”

    这一刻,整个祠堂针落可闻。

    钱锦儿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钱锦儿还是下意识地捏住自己的衣角,显示出她现在内心的不平静。

    果然被钱玉楼料中了,钱家大长老并不介意让一位女子来做家主,关键是要维护大宗长房的地位,如今钱玉龙正妻已有身孕,先让钱锦儿暂代家主之位,待到钱玉龙的儿子长大,再将家主之位交出去,如此以来,家主之位就还在长房的手中。

    先前那位长老也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以她是女子为理由极力反对,就是想要从长房手中夺过家主之位。无奈大长老就是本就是长房出身,这番谋划注定要落空。

    ……

    另一边,刚刚回到金陵府的李玄都也得知了钱玉龙的死讯,就算是见惯了种种波谲云诡之事的李玄都,也倍感错愕。

    李玄都如何没有想到,他与钱玉龙在落花台上的最后一次眼神示意,竟是成了两人之间的诀别。虽说他与钱玉龙之间的交情比不上胡良,但好歹也是有些交情,钱玉龙之死,还是让李玄都稍稍有些伤感。

    李玄都去了一趟钱家祖宅,见到了那位一直坐镇钱家祖宅的大长老,这位大长老在开始长老堂议事之前,专门与李玄都做了一番深谈,并请李玄都帮忙追查凶手。

    李玄都不知这位钱家老祖宗到底打了什么算盘,要让他一个外人来插手钱家的事情,但感念他与钱玉龙的情分,他还是答应下来,于是在盛子宽和范振岳的引领下,他来到一处位于钱家祖宅深处的密室,在这里停放了三口棺材,一口棺材属于钱一白,一口棺材属于钱玉龙,还有一口棺材则是属于钱玉楼。

    三人恐怕不会想到,他们不但是同年同月同日死,更是死后共聚一堂。

    盛子宽推开属于钱玉龙的棺材的棺盖,轻声道:“李先生,大公子的尸首就在这里了。”

    李玄都抬眼望去,不知钱家用了什么办法, 钱玉龙的尸首保存极为完好,整个人就如睡着了一般,唯有胸口处的五个血洞极为刺目。

    李玄都一眼就看出这五个血洞的来历,轻声道:“是牝女宗的‘玄阴屠’。”

    盛子宽疑惑问道:“李先生何以见得?”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以手刀一掠。

    盛子宽一惊,下意识地向后一躲,不过李玄都也不是真正出手,只是点到为止,手刀刚到盛子宽面前的三寸位置便已经停下,可带起的劲风还是让这位钱家供奉猛然一窒。

    一旁的范振岳看得分明,迟疑道:“这是牝女宗的‘冷月锯’?”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曾经学过牝女宗的功法,所以认得她们的手段。这‘玄阴屠’乃是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故而其中又蕴含有‘玄阴剑气’,钱兄正是死在‘玄阴剑气’之下。”

    盛子宽喃喃道:“真是没想到,柳夫人……柳玉霜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李玄都道:“当初在落花台上,对钱老家主出手的妇人,也是牝女宗的人,这一点,范供奉也应该知道。”

    范振岳有些尴尬,毕竟钱一白是死在了他的面前,但还是点头道:“李先生所言极是。”

    盛子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牝女宗的这帮女子,就像一只只母蜘蛛,结成蛛网,等着飞虫一头撞入罗网之中,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直接连皮带骨地吃掉,那太玄榜上排名第十的‘血刀’宁忆,还有当年的小天师张鸾山,还不是着了她们的道?着实可怕,没想到现在她们又看中了钱家。”

    说到这里,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忧虑。

    李玄都继续道:“牝女宗内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广妙姬为首,一派是以玄圣姬为首,不知这次出手的会是广妙姬还是玄圣姬?”

    其实李玄都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没有说出口。

    谋划此事之人不会是宫官,应该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广妙姬。

第一百七十九章 端倪初显

    江湖上杀人,无非三种原因,为情,为仇,为利。

    牝女宗与钱家没仇,如果说杀钱一白还能勉强说得上是情杀,那么杀钱玉龙就一定是为了利。

    李玄都最大的疑惑是,利从何来?

    如果说牝女宗、道种宗、无道宗支持钱玉楼,是想要让钱玉楼接掌钱家,从而谋求钱家的家财,如今钱玉楼已死,她们纵使杀了钱玉龙,又从何处着手?

    李玄都轻声问道:“盛供奉,范供奉,李某有一事想要请教,还望两位能够不吝解惑。”

    盛子宽和范振岳对视一眼之后,由盛子宽开口道:“李先生但讲无妨。”

    李玄都道:“依两位看来,钱兄不幸身故之后,谁最有可能接任钱家的家主大位?”

    盛子宽略微沉吟了一下,道:“钱家家主一向都是出自长房大宗,如今的长房中人就只剩下大长老和钱锦儿钱长老了。大长老年事已高,而且长老堂的大长老之位也是极为重要,不逊于家主,所以不太可能再去出任家主之位,如果大长老打定主意要让大宗长房守住家主之位,那么钱锦儿长老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范振岳点头道:“大公子还留有一个遗腹子,若是让钱锦儿长老先暂代家主之位,待到小公子长大成人之后,再把家主之位交还回去,也不是不行。”

    李玄都问道:“这位钱大家可曾与牝女宗有过什么来往?”

    “没有吧?”盛子宽迟疑道:“从未听说过钱长老与牝女宗有什么往来,只听说她与荆楚总督关系非同一般。”

    范振岳同样摇头道:“的确是从未听说过。”

    李玄都沉思片刻,道:“就请两位先去向大长老复命,李某还有其他事情。”

    两人点头应下:“李先生请自便。”

    ……

    长老堂,一场议事下来,虽说还未彻底敲定,但是也已经**不离十,其他几位长老固然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可想。

    议事结束之后,大长老仍旧是安稳不动地坐于祠堂之中,其余八位长老则是陆续离去,唯有平最早离去的钱锦儿这一次却走到了最后。

    此时的钱锦儿没有即将得掌钱家大权的志得意满,反倒是显得心事重重。

    老人和蔼微笑道:“锦儿,你怕了?”

    钱锦儿恭敬道:“回老祖宗的话,的确是怕了,毕竟锦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走到如今的位置。”

    老人笑道:“知道怕就好,人若是失了敬畏之心,便容易自取其祸。就拿玉龙来说吧,他说赵世宪大逆不道,可他呢?就公然坐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上,让三司衙门的主官侍立一旁,这是干什么?这是初显跋扈之相,所以他也是合该遭此劫难。”

    钱锦儿沉默不语。

    老人从轻轻拨动手中的白玉流珠,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过于畏手畏脚,钱家的担子,是在家主的肩上担着,若是家主都支撑不起自家门户,那钱家又如何在世间立足?”

    钱锦儿道:“大哥还有玉龙之死,颇为蹊跷,老祖宗是不是……”

    老人拨动手中流珠的动作一停,道:“这件事我已经委托旁人去查,我也相信那人能给我一个满意答复。”

    钱锦儿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那个追查此事的人是谁,老祖宗如果愿意说,自然会说,如果老祖宗不愿意说,那就一个字都不会透漏。

    老人感慨道:“钱家这些年来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比这更凶险的时候也有,可钱家还是挺过来,所以不管是邪道十宗也好,还是正道十二宗也罢,都不必怕,该怎样应对就怎样应对。”

    钱锦儿恭敬一礼:“锦儿记下了。”

    老人挥了挥手:“去吧,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做。”

    钱锦儿缓缓退出祠堂。

    出来祠堂之后,钱锦儿登上马车,往自己的住宅行去。钱家最重要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钱家大宅,此乃家主居住的地方,一处是钱家祖宅,也就是钱家大长老长年居住的地方,这两处相距不远,都在南城之中,而其他钱氏族人则是各自分散在金陵城的各处,钱锦儿便独自居住在北城的一座独栋小院之中。

    小宅不大,位置也偏,平日里少有人来,只是当钱锦儿下车时,却发现在宅邸前立了一人,明明是一身文士装扮,却偏偏在腰间悬挂了一柄长刀。这让钱锦儿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诗:“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

    钱锦儿在微微错愕之后,挂上平日里的端庄笑容:“李公子可是在等我?”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望着钱锦儿,道:“有些事情想要向钱大家请教。”

    钱锦儿看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冷美人”,道:“李公子请入府再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钱锦儿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开,然后她亲自领着李玄都走进这栋宅邸。

    宅子不算太大,与气势恢宏的钱家大宅相较,更是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不过在精致程度上,却是毫不逊色,可见主人也花了不少心思,是实实在在地将此地当作一处长久居处来经营。

    两人分而落座,有丫鬟奉上香茗,然后便被钱锦儿打发出去,使得屋中只剩下她和李玄都两人。

    李玄都没有去碰盖碗,只是望着钱锦儿:“如果在下所料不错,钱大家应是要成为新一任的钱氏家主了。”

    钱锦儿皱了皱眉头:“李公子要说什么。”

    李玄都道:“我想请教钱大家,对于钱兄之死,是否别有隐情,或者说,钱大家是否早就知情?”

    钱锦儿的眉头皱得更深,语气中也多出几分不悦:“李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我害死了玉龙不成?”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李玄都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钱兄死了之后,谁得益最大?不是邪道中人,不是江南总督,也不是已经死了的钱玉楼,更不是我李玄都,而是有望成为第一位钱家女家主的钱大家。”

    钱锦儿脸色已经变得冰冷,“说到底,还是怀疑我与钱玉龙之死有所牵连。”

    李玄都摇头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可蚌鹤之所以相争,却与渔翁无关。”

    钱锦儿稍稍加重了语气:“李公子,你是名震天下的用剑大家,我素闻剑客出剑,从不拖泥带水,人如其剑,李公子有话就请直说行不行?”

    李玄都道:“那我就从头说起。”

    “请讲。”钱锦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玄都直言道:“我查验了钱兄的尸首,发现他是被人以五指刺穿胸膛,最后死于‘玄阴剑气’之下,而江湖上会用‘玄阴剑气’的只有两家,一家是阴阳宗,一家是牝女宗。不过阴阳宗使用‘玄阴剑气’通常会用兵器,唯有牝女宗才会用手掌五指,而且在钱兄身死之后,他的外室柳玉霜便不见了踪迹,联想到她是女子之身,所以我认为,杀害钱兄之人,是牝女宗中人。”

    “牝女宗?”钱锦儿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异色,加重了语气,“仅仅凭借一个柳玉霜就推断是牝女宗所为,我也是女子,所以李公子也怀疑我是牝女宗的人了?”

    “当然不是。”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调:“我刚才问的是,钱大家是否对此事知情?而不是指责钱大家参与了此事,请钱大家务必分清,不要混淆。”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锦儿也不能继续指责李玄都什么,她收起了脸上的冷意,态度缓和了许多,轻声道:“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一百八十章 抽丝剥茧

    李玄都并不领情,只是道:“请钱大家明白回我的话。”

    “既然李公子让我回话,那我便回话吧。”钱锦儿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正色道:“没错,我的确事前就得到了消息。”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钱大家奉长老堂之命去见了钱玉楼,换而言之,钱玉楼在临死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钱大家,我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断,正是钱玉楼在临死前将此事告知了钱大家。而钱玉楼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则是因为她已经在暗中加入了牝女宗。”

    钱锦儿闻言之后顿时怔住,神色复杂,过了许久只有方才说道:“李公子不愧是差点做了一宗之主的人物,世事洞明。”

    这一次,钱锦儿的语气中多了许多真诚,更不再有讥讽意味。因为她是真没有料到李玄都通过一句话就能有如此推断,不由得不佩服。

    然后她坦然承认道:“的确是钱玉楼在临死之前将此事告诉了我,只是我不明白,李公子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李玄都同样没有藏着掖着,道:“我曾与牝女宗之人打过一些交道,对于她们的行事风格也素有所知,钱玉楼的心性与牝女宗再是相合不过,再加上钱兄生前也不止一次说过,钱玉楼曾经大肆交结西北五宗之人,那么她与牝女宗有什么瓜葛便也不奇怪了,反倒是没有瓜葛才要让人生疑。那么只要认定了凶手柳玉霜是牝女宗的人,许多事情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钱锦儿问道:“既然李公子已经想明白了这些,那为何还要来找我?除了求证我知情与否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李玄都望着钱锦儿,反问道:“钱大家是否知道,钱玉楼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临死前把这个钱家家主的大位钱大家,用意何在?”

    至于钱锦儿从钱玉楼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为何没有开口,李玄都没有去问,钱锦儿自不会多说。

    钱锦儿端起旁边的盖碗,抿了一口茶,说道:“如果我说她只是争一口气,与钱家置气,李公子会相信吗?”

    李玄都直言道:“钱玉楼不甘心,会与钱家置气,我信。但是如果说牝女宗也会陪着她胡闹,那我是万万不信。”

    钱锦儿点头赞同道:“我也是不信的,可她的确只是说了些置气话语,并未提及牝女宗的谋划如何。”

    李玄都紧紧地望着她。

    虽说钱锦儿真实年龄已经年近四十,但因为她有修为在身,又驻颜有术,此时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仍旧是风华绝代。不过李玄都此时的视线并无半点杂念,反倒是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仿佛此时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位风华美人,而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

    钱锦儿已经忘了多久未曾有人这样对待自己,心中不悦,不过脸上却是不显,依旧是柔声慢语道:“当时我去见钱玉楼,本意只是奉长老堂的命令责令她自尽,只是没想到钱玉楼竟然承认自己已经加入牝女宗,同时还说她分别在大哥和玉龙的身边安插了棋子,正如李公子所见,大哥死了,玉龙也死了,可见她所言非虚。不瞒紫府,如今我也是心中忐忑,不知会不会像大哥和玉龙一样,不知哪天便会横死家中。”

    “不至于如此。”李玄都说道:“牝女宗若是有如此手腕,那也不必谋划多年了,直接杀上门来就是,只要钱大家能够谨守自身,便不必担忧什么。”

    钱锦儿笑道:“那倒是要借李公子的吉言。”

    李玄都话锋一转:“我现在担心一点,按照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她们很快就会登门来见钱大家,同为女子,她们对付女子的手段未必就会比男子差了,多半会开出一个钱大家无法拒绝的条件,使钱大家为她们所用。”

    钱锦儿显然不信李玄都的说辞,微讽道:“所以李公子才会提前一步赶来,既是质问于我,也是防止我倒向牝女宗?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当初钱玉楼之所以会加入牝女宗,是因为她想要成为钱家家主,不得不从外面借力,甚至不惜引狼入室,既然现在我有望成为钱家的家主,那牝女宗还能以何事要拿捏于我?”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钱大家是否有在意之人?若是牝女宗以此人性命为要挟,那钱大家要如何应对?”

    钱锦儿的脸色微微一变。

    李玄都知道自己猜对了,接着说道:“男女之情,世人皆是无法免俗。虽然江湖上盛传钱大家与荆楚总督之间牵扯很深,但我认为这只是一个避人耳目的障眼法而已。”

    钱锦儿的脸色愈发难看,直到许久之后,方才道:“就算是有,牝女宗又如何知道?”

    李玄都道:“钱大家不要忘了,柳玉霜在钱玉龙的身旁蛰伏了多少年,可见牝女宗并非是因为钱玉楼才对钱家临时起意,而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盯上了钱家,甚至后来的钱玉楼之所以会产生争夺家主之位的念头,也是有牝女宗之人从中挑拨所致。”

    钱锦儿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看到钱锦儿的脸色之后,心中彻底明了,继续说道:“看来是被我不幸言中了,那么以牝女宗的行事风格来看,在钱兄身死的那一刻,钱大家的软肋便已经被她们拿捏在了手中。”

    钱锦儿怔然了许久,忽然道:“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莫不是你也想借着此事有所谋求?”

    李玄都摇头道:“我的确是与人做了交易,但这个人不是钱大家。”

    钱锦儿是何等心思通透之人,联想起老祖宗先前所说的话语,立时明白过来:“是老祖宗让你调查此事的。”

    李玄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钱锦儿向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扶额,只觉得大起大落太过突然,情势变化实在太快。

    这次江南乱局,共分为两部分。首先是荆楚总督联手了无道宗,在洞庭湖阻击秦襄,被秦襄逃到金陵府后,又由江南织造局和江南总督接手此事,通过暗算囚禁了秦襄,紧接着便是织造局和总督府得到了朝廷旨意,要借着此事打压钱家。另外一部分是钱玉楼联手道种宗意图争夺钱家家主之位,钱玉龙和大长老对此有所察觉,钱玉楼也知道自己的谋划已经泄露,于是在牝女宗的暗中牵线之下,钱玉楼与总督府和织造局结成同盟,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意图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就有了落花台之变。

    她本以为事情到此便告一段落,却没想到真正的幕后推手直到此时才真正浮出水面,便是这个在暗中筹谋许久的牝女宗。也许无道宗、道种宗的入局,也与牝女宗有着许多隐秘联系。这让钱锦儿生出一股无力之感。

    都说树大招风,钱家这棵大树便是招来了阵阵妖风,如果没有大长老坐镇,又恰逢李玄都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赶到此地,恐怕钱家真就要被牝女宗趁机得手。

    想到这儿,钱锦儿已经顾不得先前与李玄都的针锋相对,问道:“李公子可有办法应对?”

    李玄都道:“办法也有,要么是钱大家肯冷硬下心肠,无视在意之人的死活,要么就是钱大家不做这个家主之位。不过依我之见,大长老恐怕不会同意钱大家坚辞家主之位。”

    钱锦儿想起大长老临别时说过的话语,不由得后背发寒。

    原来这位坐镇钱家祠堂多年的老人,早已经看穿了一切。

第一百八十一章 女子香

    就在此时,有大风起,吹得满园落雪飘飘洒洒随风飞舞,然后一道身影随同风雪一起步入正堂,出现在李玄都和钱锦儿的面前。

    钱锦儿凝神望去,一名女子巧笑倩兮,正是柳玉霜。

    认真说起来,钱锦儿虽然是钱玉龙的姑姑,但也不比钱玉龙大上太多,与这位柳家寡妇算是一辈人,都是三十许岁的年纪,两人少年时也曾经见过几次,算不上手帕交,却也有些印象,所以此时一眼便认了出来。

    以前的钱锦儿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竟然是牝女宗的人,

    相比较于钱锦儿的惊讶,李玄都的表现就要平静太多,缓缓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脸上神情看不出丝毫异样,道:“柳玉霜,你杀了钱兄,还敢来我面前,是否太不把我李某人放在眼里?”

    柳玉霜轻拍胸口,故作害怕道:“李公子这番话,可是要吓死小嫂了,怎么,李公子要为你家哥哥报仇不成?”

    李玄都反问道:“不行吗?”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有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钱锦儿只是吸了一口,便觉得全身麻痹不堪,竟是连张嘴都做不到。

    李玄都仍旧站立不动,不过也不好受,有黑血从耳孔、鼻孔中流下。

    女子凝视着李玄都的脸庞,冷笑道:“真是厉害,竟然提前封闭了窍穴,不过强封窍穴的滋味不好受吧?”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是并拢双指如剑,一指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的身形向后一仰,堪堪躲过了这一指,不过还是能够看出,他的动作要比平时凝滞许多。李玄都当初与太阴尸交手时,曾经用自创的“借势法”强行刺激窍穴,使得自己在极短时间内修为暴涨,如今便是将“借势法”和“坐忘禅功”结合之后直接逆用,使刺激窍穴变为封闭窍穴,同样对于体魄有极大负担,不过有秦襄的前车之鉴在先,李玄都也不能不防。

    女子面带冷笑,一双妙目之中杀机流溢,化指为抓,五根手指上剑气缭绕,正是牝女宗三大绝技中的“玄阴屠”,她之所以敢对李玄都出手,正是因为她知晓李玄都的底细,先前在落花台一战,李玄都可以说是功莫大焉,但同时也受到了不轻的伤势,她自信对上一个已经跌落巅峰的紫府剑仙,还是有不小的胜算。

    只是出乎柳玉霜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竟是一把抓住了 她的手腕,任由五指上的“玄阴剑气”肆虐,却伤不得他分毫。

    李玄都盯着这位心狠手辣的“小嫂子”,轻声道:“杀伐果断,真是好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柳玉霜极为震惊,想不明白李玄都为何能轻而易举地破去她的“玄阴屠”。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在李玄都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中,有一样就是收集各家绝学秘籍,在牝女宗三大绝技之中,他本身就精通“冷月锯”,而“玄阴屠”和“缠心丝”分别脱胎于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清微宗的“绾青丝”,不巧的是,李玄都同样精通这两门绝技,所以用“玄阴屠”来对付李玄都,就像当初陆雁冰遇到了李玄都,被处处压制,甚至刚刚起手就已经被看穿后续,就算实力高出李玄都,也要落入下风。

    片刻之后,柳玉霜稳住心神,故作恼怒道:“你还要抓多久?我还以为堂堂紫府剑仙是位守礼君子,哪成想也是一位登徒子,莫不是也偏好饺子和嫂子那一套?”

    李玄都仍旧抓着柳玉霜的雪白皓腕,淡然道:“江湖上生死之争,哪有什么男女之分。”

    话音未落,李玄都五指如钩,顺势一扭,只听得骨骼碎裂声响,然后柳玉霜的脸色骤然苍白,趁机挣脱李玄都的五指之后,整只手掌翻折出一个骇人的角度,竟是被生生折断。

    李玄都语气平静道:“既然知道我是紫府客,那你就应当知道,紫府客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当年在江北的时候,也不乏有女侠仙子死于‘人间世’的剑气之下。江湖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应对已是不易,所以一入江湖,无论男女,只有生死,没有因为你是女子就要手下留情的道理。”

    女子捂住断掉的手腕,咬牙切齿道:“真是好一个紫府剑仙,受教了。”

    李玄都张开五指,可见丝丝缕缕的气机环绕,问道:“你们捉拿了钱大家的什么人?”

    柳玉霜冷笑道:“难怪一向杀人不眨眼的紫府剑仙会有这么好的脾气,竟是肯跟我说些废话,原来是有所谋求,只是你觉得我会说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觉得会,因为我从来不觉得牝女宗的弟子是宁死不屈之人。”

    柳玉霜默不作声。

    李玄都直截了当道:“我劝你莫要做拖延时间之念,我固然不能封闭窍穴太长时间,但在这之前,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柳玉霜面无表情,不见她如何动作,屋内弥漫的异香已经开始缓缓消散,此物名为“女子香”,传说在牝女宗的山门深处有一处数千年的桃花林,其中气候郁蒸,阳多宣泄,故而瘴气横生,就算是寻常归真境的高手也不敢轻易入内,就算有人修炼了“金刚法身”或是“漏尽通”等功法,可以无视瘴气进入其中,也因为浓郁瘴气之故,五感被封,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神不能感,还要修炼牝女宗独门的“灵视神观”,方能深入其中采集桃林深处的桃花瘴精华,此物非烟非雾,再融合女子鲜血,可以炼制成“女子香”。

    “女子香”并无毒性,只是会使人浑身麻痹,虽说比不得可以制住天人境大宗师的“返魂香”,但是对付归真境宗师还是手到擒来。

    不过若是有了防备,“返魂香”也好,“女子香”也罢,都很难建功,而且这两样物事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就算“女子香”比不得万金难求的“返魂香”,也是价值千金,乃是有数之物,每多用一点,都要花费数额足以让人顶尖江湖人物也要肉疼的太平钱。

    柳玉霜似是已经认命,只是悄无声息地将那只完好手掌负于身后,五指之上有无数红线如红色游走。

    李玄都似乎对此毫无所觉,望着这名前不久还让他喊上一声“小嫂”的女子:“牝女宗的女子,果然个个都是玲珑心思,如果不是有秦都督的前车之鉴,我恐怕也要着了你们的道,到那时候尔为刀俎,我为鱼肉,别说跟你讨价还价,其下场恐怕不会比那些进献给道种宗的可怜女子好上多少。你们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若是你执意死扛到底,那我也不介意让你尝尝‘三分绝剑’的滋味。”

    柳玉霜显然是听说过“三分绝剑”的大名,脸色微微一白,道:“你若是执意杀我,那就是玉石俱焚,正所谓合则两利,我们不妨好好谈一谈,说不定可以皆大欢喜。”

    “那也有得谈才行。”李玄都话锋陡然一转:“我虽然不是商人,但也知道做买卖要讲究一个‘信’字,柳夫人此时可有半分诚信可言?”

    话音未落,柳玉霜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掌伸出,五指上的红线骤然延伸变长,纵横交错,织就成一张巨大罗网,隐隐将李玄都笼罩其中。

    仅就这一手“缠心丝”而言,柳玉霜的修为已经不弱于天乐宗的百媚娘。

    李玄都束起手掌,脸上笼罩了一层阴翳,然后就见所有的缠心丝仿佛是江水遇到礁石,纷纷从他身旁两侧绕过,不能接触分毫。

    李玄都伸手抚过身旁左右的红线,只是屈指一弹,红线被直接绷断。

    “你怎么会‘太阴十三剑’!?”柳玉霜满脸惊骇,紧接着她颓然垂下手掌,所有红线在一瞬间仿佛失却了灵性,软软地垂落在地,颤声道:“我认输。”

第一百八十二章 广妙姬

    行走江湖,与人交手过招,境界修为是其一,招数法宝是其二,若是境界修为相差不多,刚好遇到了极为克制自己之人,或是遇到了从未见过的秘术怪招,那么胜负很快便会分出,这也是当师父的总要留一手的原因。

    一般而言,境界修为越高,这种变数也就越小,就拿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而言,不足一手之数,互相之间早已是知根知底,所以一旦交手,大概率都是不分胜负。可对于归真境的高手而言,还远不到如此地步,天底下的归真境和先天境高手,人数极多,而且混淆不清,先天境中有玉虚和昆仑两境,可媲美顶尖归真境,归真境中也有极为寻常的一二重楼之人,境界差距并非难以弥补,越境而战更是稀松平常,所以在这两大境界之中,通常有一手秘术或是法宝,便可逆转战局。

    此时柳玉霜和李玄都的交手便是如此,看似境界相差不多,可柳玉霜的两样压箱底绝学都已经被李玄都洞悉,而她事前精心准备的“女子香”又未能建功,那么迅速落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屈指弹出一柄“青蛟”飞剑,抵住柳玉霜的眉心,只要她稍有异动,便可一剑穿颅而过,这才说道:“柳夫人,我希望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再耍什么小心思,否则我一个不慎把你给杀了,性命可没有第二条。”

    柳玉霜此时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当年能在江北以一敌众而不损自身,自然江湖经验极为丰富,不是她一人就可以轻易拿捏的角色,若是想要拿下此人,恐怕要像当年对付“血刀”宁忆那样,动用整个宗门之力才行,所以她稳了稳心神之后,将自己的谋划合盘托出:“诚如李先生所言,我们的确拿下了钱大家的一位亲厚之人,并打算用他来迫使钱大家为我们所用。”

    李玄都没有看身后不能动弹的钱锦儿,直接问道:“是谁?”

    柳玉霜瞥了钱锦儿一眼,道:“想必李先生也应该知道,当年帝京有四大绝的说法,分别是:钱大家、袁飞雪、苏怜蓉、慕容画,后两位至今还留在帝京城中,唯有钱大家和袁飞雪离开了帝京,钱大家回到了钱家做了钱家长老堂的长老,袁飞雪却是不知所踪。”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哪里还不明白,而且他也记起了钱玉龙曾经对他说过,为了收买赵世宪麾下的一位师爷,他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一个由袁飞雪亲自调教的戏班子,可见袁飞雪本人就在江南。

    柳玉霜继续说道:“当年有两大帝京权贵为了袁飞雪大打出手,袁飞雪一个戏子,又如何逃得出帝京城?自然是有人帮他逃出了帝京城,而这个人就是背靠着钱家的钱大家,袁飞雪来到江南之后,隐姓埋名,平日里还是写戏、调教戏班子为生,恐怕任谁也想不到,当初大名鼎鼎的袁大家,竟是做了钱大家的姘头。”

    柳玉霜并未遮掩自己话语中的讥讽之意,李玄都却是摇头道:“男未婚,女未嫁,此事并无丝毫龌龊之处。”

    柳玉霜轻笑一声,也不争辩,转而说道:“那位袁大家虽是戏子,但也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讲究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无奈就是身手差了点,妾身只是一招“散花掌”,他便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此时被妾身关押在城外的一处别院之中,派人严加看守。”

    说到这儿,柳玉霜稍稍一顿,偷瞧了一眼看不出太多喜怒之色的年轻人,如果可以,她绝对会再次出手,将此人制住之后,灌下牝女宗特制的秘药,然后带回宗门之中,让他做宗内的公用炉鼎,让他生不如死,直到油尽灯枯,再丢到桃花林里去做肥料,可问题在于,此时她根本没有半分胜算,此人分明已经不在少玄榜上,却比起许多少玄榜的高手还要难缠,让柳玉霜都有些怀疑做三玄榜的太平宗是不是故意放水。

    其实柳玉霜还真猜对了,李玄都在有意无意之中,的确是与太平宗结下了一份善缘,所以太平宗并未过早地将李玄都重新排入少玄榜中,免得引来太多仇人,毕竟过去的紫府剑仙,几乎是仇人遍天下,只是那时候的他登顶太玄榜第十人,以一己之力杀穿了小半个江北江湖,无人再敢来找他报仇而已,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跌境,那可就说不准了,所以李玄都除非万不得已,也不会宣扬自己的过去如何,一是性情使然,二是形势使然。

    至于如此做,是否会破坏了三玄榜的公正,倒也不尽然,在道理上可以说得通,毕竟少玄榜也好,太玄榜也罢,主要还是以境界为主,战力为辅,如今李玄都只是一个先天境,哪怕这个先天境可以胜过排名第四的陆雁冰,那也是先天境而已,所以不算坏了规矩。

    李玄都突然问道:“你在牝女宗中是什么身份?”

    柳玉霜虽然被飞剑抵住眉心,还是伸手一撩发丝,掌心轻触飞剑的剑锋,立时被凛冽剑气切割开一道细长伤口,她脸色微变,收回手掌之后,老实说道:“妾身是牝女宗六姬中的梵瑶姬。”

    李玄都道:“久闻牝女宗六姬的大名,玄圣姬、清慧姬、风成姬,再加上曾经出现在天乐宗的摇月姬,还有你这位梵瑶姬,哪怕不曾见面,都或多或少有些交集,唯有广妙姬最为神秘莫测,不知广妙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玉霜稍稍犹豫了一下,思量片刻,字斟句酌道:“牝女宗六姬与玄女宗六使相差无多,六人之间并非是平起平坐,而是分为三个等级,最高的自然是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有机会接任宗主大位,其次便是梵瑶姬和清慧姬,再次是风成姬和摇月姬。六人分成两派,清慧姬和摇月姬属于玄圣姬麾下,而我和风成姬则是属于广妙姬麾下,严格来说,广妙姬是我的顶头上司,只是说来可笑,我也不曾见过广妙姬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柳玉霜故意停顿一下,本以为李玄都会顺着这个话头继续追问下去,不曾想李玄都根本不搭话茬:“我不在意广妙姬长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柳玉霜顿时有些气闷,只能勉强压下心头的阴郁,继续说道:“城府深沉,神秘莫测,与随性而为的玄圣姬不同,广妙姬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就拿这次钱家之事来说,她已经足足谋划了近十年。”

    柳玉霜自嘲一笑:“十年苦功,抵不过紫府剑仙的一朝入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李玄都摇头道:“就算没有我,有钱家的老祖宗坐镇钱家,你们同样不太可能成功,钱家能够雄立江州数百年而不倒,不是没有道理的。”

    柳玉霜闻言不由心中叹息,这个说法与广妙姬的预料竟是不谋而合,当初广妙姬交代此事时,同样是说此事只有五成胜算,毕竟那位钱家老祖已经太久没有露面,让她也无从预料。

    李玄都又问道:“广妙姬如今身在何处?这么大的谋划,她不可能不亲自到场。”

    柳玉霜老老实实道:“广妙姬一向都是行踪飘忽不定,漫说是我,玄圣姬宫官和宗内的几位长老也不知道她的具体行踪。若是有事见面,必是广妙姬事先传书告知我时间和地点之后,我方能见到她。”

第一百八十三章 湖上箫声

    用十年的时间来谋夺钱家,到底值不值。在李玄都看来,肯定值得,因为钱家的家财之庞大,那是一百年也赚不来的,用十年去赌百年,是以小博大,若是败了,固然无话可说,可一旦成功,便是稳赚不赔的无本买卖,足以值得去冒险赌上一把。

    李玄都等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女子香”的药效渐渐退去,钱锦儿得以恢复行动,这位钱家女子能被钱家老祖宗委以家主重任,固然有情势使然的缘故,但也可见其自有不俗之处,此时听闻袁飞雪落入柳玉霜的手中,并未如何怒不可遏,仍旧保持了冷静。

    李玄都问道:“钱大家打算怎么办?是将柳玉霜交给大长老?还是去救袁大家?”

    钱锦儿轻咬嘴唇,稍稍犹豫了一下,望着柳玉霜说道:“若是将她交给大长老,以大长老的性情,必然不会留她性命,可这样一来,袁飞雪他也势必难以保全性命……”

    李玄都点头道:“懂了,那我们就先去救袁大家。”

    柳玉霜似乎对于钱锦儿的选择早有预料,笑道 :“我们既然会用袁飞雪来胁迫钱大家,自然是有把握的,因为钱大家其人还是重情,如果换成钱玉楼,我们则万万不敢如此行事。”

    李玄都乜了她一眼:“牝女宗的招数,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

    柳玉霜微笑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

    李玄都脸色微冷:“柳夫人少说废话,请带路吧。”

    在柳玉霜的带领下,三人离开钱锦儿的宅邸,一路出了金陵城,来到金陵城外一处大湖。

    因为前不久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缘故,湖面上雾霭沉沉,白茫茫一片,恍然如琉璃仙境。

    三人立足在湖边,李玄都看了眼被飞剑抵住后心的柳玉霜,问道:“你说的别院在什么地方?”

    柳玉霜伸手指了下湖心方向,道:“此湖名为青龙湖,早年时与大江相通,是为编练水军所在,及至后来,金陵城的城墙和大堤将其隔断,成为一座内湖。在湖心位置有一座岛,原本是前朝存放黄册所在,有重兵把守,严禁随意登岛,不过到了本朝之后,定都帝京,于是此地存放黄册的府库便彻底荒废,成为金陵府各路权贵兴建别院所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家也在岛上修建了一座避暑别院。”

    柳玉霜望向钱锦儿,笑问道:“钱大家,我没说错吧?”

    钱锦儿脸色略显晦暗,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钱家明明是金陵府最大的地头蛇,却让一个外来的牝女宗在眼皮子底下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整个钱家除了大长老之外竟是毫无所觉,是否是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

    钱锦儿坦然承认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一个家族立世也是如此,太平日子过久了,总会变得麻木不仁,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所以能历经千年而不衰,未尝没有因为双方互为对手的缘故。”

    “一语中的。”李玄都道:“儒家圣人说中庸之道,道家先贤说阴阳之道,有阴才能有阳,有阳方能有阴,没有恶,何为善?没有邪道,哪来的正道。”

    就在此时,在雾气弥漫的湖面上骤然传来洞箫声音,悠悠荡荡,幽怨凄婉,仿佛是一位凄苦女子正在呜咽哭泣。

    李玄都一惊,凝神聆听片刻,侧头望向钱锦儿,问道:“钱大家是音律大家,可是听出什么韵味?”

    钱锦儿轻声道:“这支曲子从未听过,不过其中满是苦涩意味,应是为男女情事而作,而且结局应该不会太好。”

    说到这儿,钱锦儿的眼神又晦暗几分,显然是想起了被柳玉霜囚禁的袁飞雪。

    李玄都没有钱锦儿那么多感触,只是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此人分明是以箫声试探我们,若是一个不慎,便要被箫声牵引体内气机,轻则气机沸腾紊乱,重则气血逆行,十分阴险。”

    话音刚刚落下,就听湖上的箫声骤然一变,从一位哀怨女子变为一名热情洋溢的舞女,节奏极快,似是十大古曲中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又夹杂着许多鼓点节奏。

    钱锦儿顿时感觉到自己体内气机被箫声所牵引,逆流而动,使得自己的气血也随之翻滚不休,脸色骤然苍白,险些一口鲜血吐出。

    李玄都伸手在钱锦儿的肩头位置一拍,帮她稳住体内气机,而本人则是丝毫没有受其影响。因为李玄都本人极为精通控制窍穴气机,从他能够自创“借势法”就可见一斑,来人纵使修为要高出李玄都许多,在不露面的情形下,想要单凭箫声便让李玄都就范,还是力有不逮。

    李玄都抬眼望向雾气弥漫的湖面,对身旁的柳玉霜道:“柳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时湖上吹奏洞箫之人就是你们牝女宗广妙姬。”

    柳玉霜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李玄都微笑道:“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太阴十三剑”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在我来金陵府之前,刚刚在龙门府见过了你们牝女宗的玄圣姬宫官,还有‘血刀’宁忆,“太阴十三剑”便是从他们两人的手中得来,如果我把你杀了,你说宫官是感谢我呢?还是感谢我呢?”

    柳玉霜顿时感觉气急悲苦,都说打蛇打七寸,李玄都这一句话可谓是打在了她的死穴上,正道各宗内斗不止,诸如神霄宗、清微宗内部为了争夺宗主之位,已经近乎撕破脸皮,西北五宗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她们牝女宗中就有广妙姬和玄圣姬之争,如今看来,“血刀”宁忆必然是站在宫官这边,广妙姬的形势已经很不乐观,她对钱家动手,未必没有孤注一掷的想法,可如今钱家的谋划已经败露,若是她也死在了此地,那么广妙姬一派在牝女宗中的形势就十分不妙了。

    李玄都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原本抵住柳玉霜后心的“青蛟”瞬间入体半寸,使得柳玉霜脸色一白,嘴角渗出血丝,因为剑气之故,柳玉霜只觉得心口绞痛,心知这是“玄阴剑气”入体的症状,强咽下一口已经到了喉头的鲜血,伸手捂住心口,面无血色,眼神阴沉地望向这个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男子,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李玄都仍旧面容平静,转头望向这位梵瑶姬,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滋味如何?虽说我与钱玉龙更多是利益牵扯,真正的交情还谈不上多深,但好歹是相交一场,我代他对你略施惩戒,不过分吧?”

    “不过分。”柳玉霜任由鲜血顺着嘴角流淌滑落,也不去擦拭,说道:“不过你若杀了我,你觉得还能离开此地不成?不要忘了,广妙姬可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在黑白谱上位列第四。若是换成过去的紫府剑仙,虽是归真境九重楼,但却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高居太玄榜第十之位,自是不怕,可现在的李紫府,还能有这般霸气吗?”

    李玄都点头道:“现在的我当然不是广妙姬的对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要忘了,秦都督和景修可还在江州境内,你说他们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柳玉霜一怔,顿时想起那位逼退韩邀月之后便不见踪迹的补天宗刀客,心中愈发阴郁,只觉得自己与李玄都正面交锋以来,处处都被压制,竟是没能讨到半点便宜。

    就在这时,李玄都忽然说道:“看来广妙姬是要亲自与我谈一谈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撑舟而至

    话音落下,就听仿佛充斥整个天地的箫声骤然一歇,片刻之后传来一个女子的轻柔嗓音,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不愧是紫府剑仙,牝女宗广妙有礼了。”

    钱锦儿循声望去,就一叶扁舟从雾霭中穿梭而来,只是中间隔着雾气,只能勉强看到小舟的影子,却看不分明。再离得近些,小舟破开湖上雾气,出现在三人的视野之中,可见撑船的是个女子,在这个寒冬天气,仍是身着一身素衣纱裙,腰间斜插一支碧玉洞箫,与牝女宗给世人的妖媚观感不同,女子气态端庄而不见妩媚,脸上覆着一层白纱,遮挡住了鼻梁以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极为清澈,又有灵动之意,让人一见忘俗。

    除了女子之外,船上还有一人,坐在船上,浑身上下被狐裘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颅,看面相应该已是人过中年,气态温润,虽然隔得极远,但钱锦儿还是一眼认出,那人便是袁飞雪。

    钱锦儿强压下心头的冲动,静观其变。

    被“玄阴剑气”制住而不敢稍有异动的柳玉霜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望向这位广妙姬,道:“早就听闻广妙姬的大名,更胜于宫官。”

    女子仍旧撑船慢行,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响起:“紫府剑仙几次三番坏我谋划,当年你是那太玄榜第十人,一人一剑横行江北,挡者披靡,我自是不敢与你计较理论,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如今你已不比当年,如何敢来我面前?”

    李玄都轻轻皱眉,沉思片刻,恍然道:“当初宫官途径中州险些被静禅宗僧人扣下,是你的手笔?结果我在无意中救下了宫官,的确是坏了你的谋划不假。”

    女子的声音仍旧不疾不徐,缓缓道:“当年我设局算计宫官,功亏一篑还在其次,关键是让宫官生出了防备之心,从此以后便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这笔账,可要记在你的头上。”

    李玄都笑道:“如此说来,阁下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此时小舟距离岸边已经不足百丈,广妙姬的嗓音也越发清晰,说道:“先前你提及秦都督和补天宗景修,可不巧的是,此二人此时已经前往松阴府,断不可能出现在此地,更吓不住我,若是你没有其他手段,今日我便要与你好好计较一番。”

    李玄都平静道:“秦都督和景修的确不在此地,我也的确还没有恢复巅峰时的境界修为,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肆无忌惮行事,那也未免太过小觑我们正道十二宗了。”

    “哦?”广妙姬稍稍拔高了语调,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说话间,小舟骤然加速,如离弦之箭,在距离湖岸还有十余丈的地方猛然停下,然后就见小舟下方生生拔起一个浪头,浪头起而不落,看似静止不动,可仔细看去,其中又有无数湖水流转。小舟便立在浪头之上,仿佛被托举在一朵祥云之上。

    手持撑篙的广妙姬不知何时已经由船尾来到船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玄都,眼神清冷。

    广妙姬道:“紫府客,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却知道,我也知道你的师父和师兄都非等闲之辈,今天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对于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不过你也不要不知好歹进退。”

    她的这番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蕴含浑厚气机,使得小舟附近的湖水波涛如沸如煮。

    李玄都脸色平静,道:“广妙姬,按照年龄来算,你与我那二师兄相差无多,相较于我和宫官等人,虽然名义上是同辈之人,但实则相差了一代人,我们这代人无论如何资质根骨出众,终究少了些岁月的沉淀,境界修为不如你们也在情理之中。你就不用故意显露修为,来恫吓于我了。”

    广妙姬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如果今日出现在此地的是颜飞卿,我便要好生掂量一下,只可惜那位小天师此时已经返回吴州,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脸色平常,道:“我过去被江北群雄追杀,之所以能活下来,境界修为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在于心境,若是一味惜命怕死,也许真就死了,有些时候孤注一掷,反倒是能杀出一条血路。”

    广妙姬的眼神逐渐冰冷:“赌桌上从来没有常胜将军,你赌一次能赢,赌两次能赢,难道能次次都赢?”

    李玄都闭上眼睛凝神屏气,淡然道:“也许会输,但未必就是这一次。”

    广妙姬不再说话,只是随手将手中以竹竿制成的撑篙一挑,竹竿弯曲出一个半月弧度。她脚下的小舟屹立不倒,竹竿却是掀起层层波澜,无数湖水朝着李玄都当头泼洒下来,其中玄机重重,除了暗藏有“玄阴剑气”,还有丝丝缕缕的红色细线隐藏其中,仅就手法而言,比起柳玉霜实在是高明出太多。

    李玄都一袖拂过,看似轻轻一拂,竟是自有云雷绕梁之意,玄气萦绕,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二剑“风雷云气生”,这一袖剑不但将湖水中的“玄阴剑气”破去,同时也一鼓作气将藏在“玄阴剑气”之后的“缠心丝”也一同破去。

    漫天水雾激射向四周,夹杂着充沛气机落在湖面上,仿佛是落下了一场暴雨,在湖面上激起无数涟漪,混淆不清。

    柳玉霜见此一幕,不由心中暗惊,此人竟是不用出剑便能挡下广妙姬的随手一击,难不成他真将“太阴十三剑”学全了不成?要知道“太阴十三剑”可是动辄反噬剑主之剑,难道他就不怕日后反遭其祸?

    钱锦儿又是另外一番感受,她并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玄机,早先时对于紫府剑仙如何惊才绝艳也并无太过深刻印象,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可怕,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九重楼的境界力压诸多天人境大宗师而登上太玄榜,实在是不可以常理揣度。她下意识地侧头望向李玄都,并未从他脸上瞧出端倪,分不清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故作镇定。

    一击无功之后,广妙姬便直接丢弃了这根撑篙,从腰间取出那支碧玉洞箫,只是隔空一击,便打散了李玄都营造出的云气风雷,然后将手中洞箫朝李玄都一指,洞箫竟是自行发声,与玉清宁当初在帝京城头弹奏“九天玄音”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仍旧是徒手对敌。

    不是他故意不出剑,而是“太阴十三剑”与“人间世”中蕴含的“逆天劫”不合,而且“太阴十三剑”重剑意而轻剑气,注重以人为剑,才会有反噬剑主之说,故而有无剑器也无关紧要。

    这次李玄都手掌翻覆,用出的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第三剑“倒逆气云错”。

    只见在一瞬之间,阴阳颠倒,五行倒错,广妙姬的音浪竟是落在了空处,未能伤及李玄都,只是将岸边的一块礁石炸成齑粉。

    广妙姬身形飘然离开小舟,手中玉箫朝着李玄都当头砸下。

    李玄都同时也身形前掠至湖面之上,双掌交叠,改用“太阴十三剑”的第一剑“阴阳两极生”,一掌为阳,一掌为阴,阴阳交错,勉强接下了这一记玉箫。

    不过在一瞬之间,李玄都脚下的湖水也是剧烈震荡,掀起层层碧波向外扩散。

    李玄都脸色苍白,终于有了难以为继的态势,哑声道:“前辈,你还要看戏到何时?”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沈元舟

    在李玄都出声之后,不远处的一丛枯草微微摇晃,然后就见一名浑身上下沾满草屑的老道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道袍,讪讪笑道:“原来公子已经有所察觉,老道本来还想再等一等,待到公子性命垂危的时候,老道再出手,那才有高人风范。”

    说话间,老道一步踏出。

    缩地成寸。

    老道人瞬间来到广妙姬的面前,广妙姬脸色凝重,一横手中的玉箫。

    在她和老道之间立时出现一道由天地元气化作的“长河”,而且这条“长河”还在不断变宽。

    两人都没有移动,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广妙姬干脆身形后掠,重新回到小舟之上,缓缓道:“太平宗沈元舟,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道人正是在安庆府中为李玄都卜卦的老道人,老道人挠了挠白发,道:“芦州和江州不过是一江之隔,老道从芦州来趟江州怎么了?就当是串门了,反倒是你这位牝女宗的广妙姬,不远万里来到江州,恐怕才是别有所图吧?不外乎是谋夺别人妻女家财,对了,你们牝女宗不要女人,要的是男人。嗯……还是不对,牝女宗分明是男女通吃才对。”

    广妙姬因为蒙着面纱的缘故,无法从表情上看出太多喜怒,不过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上来看,显然沈元舟的这个说法还是让她微微有些不悦。

    老道人敢于如此说话,关键还是在于他的境界修为。

    黑白谱上百人,地公将军唐秦位列榜首,力压排名第二的正一宗长老东玄道人,人公将军唐汉排名第三,牝女宗广妙姬排名第四,补天宗景修排名第五,太平宗沈元舟排位第六,广妙姬和沈元舟两人可能在境界修为上存在差距稍许,若分胜负,第四自是能够胜过第六,可真要生死之战,不确定性因素太多,谁生谁死就不一定了。

    广妙姬皱眉道:“沈元舟,太平宗已经封山,你要如何?”

    沈元舟抹了一把脸,脸上的猥琐气息悉数不见,变得正气堂皇,大义凛然道:“自古正邪不两立,对付邪道中人,正道之人皆有其责,我太平宗乃是正道第二大宗,执‘太平无忧’大旗,我沈元舟身为太平宗之人,自小就被师长教导正邪之辨,至今不敢忘怀分毫,休说太平宗仅仅只是封山,就算是太平宗亡了,贫道也要出手匡扶正道。”

    这番话自然是正气凛然,可从老道人的口中说出,就说不出的怪异,就好像一个江湖骗子说他曾经在太平宗学道,又得正一宗老天师传授“紫微斗数”,实在是让人难以信服。

    广妙姬虽然脸上覆盖面纱,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出扯了扯嘴角,眼神冷然。

    老道人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凛然厉声道:“广妙姬,识相的赶紧退去,否则正道群雄既至,诛罚必申,虽欲悔之,晚无及也!”

    广妙姬心中犹豫。

    并非是因为沈元舟这番虚张声势的话语,而是事到如今,钱家谋划已经断无成功之可能,就算她今日胜过了沈元舟,杀了紫府客,对于大局也无甚裨益,而且这两人也不是那么好杀的,说不定会使她遭受重创,在这个群敌环伺的江南,反而会使她身陷险境之中,若是让某个无名宵小捡了便宜,岂不是成了江湖中的笑话?

    想到这儿,广妙姬已经心生退意。

    沈元舟察言观色,就算有面纱阻隔,也能窥破广妙姬的几分心思,不由抚须道:“广妙姬,还不退去?”

    广妙姬冷哼一声,看了眼被李玄都制住的柳玉霜,道:“一人换一人,如何?”

    李玄都没有贸然做出决定,而是望向身旁的钱锦儿,问道:“此事非是李某一人之事,事关钱家,不知钱大家是什么意见?”

    钱锦儿略微犹豫了一下,点头 道:“换人。”

    李玄都并未多说什么,又望向沈元舟,道:“不知前辈可有意见?”

    老道人摇头道:“我能有什么意见,能劝退这个女魔头,怎样都行。”

    李玄都无奈叹息一声:“那就劳烦前辈了。”

    老道人“哦”了一声,伸手抓住柳玉霜,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倒是个美腻的小娘子,可惜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老道人的神情没有半分高人风范,活脱脱就是个贪婪好色的江湖老骗子。

    柳玉霜强忍心中怒气,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老道人伸手一推,柳玉霜直接凌空飞起,与此同时,广妙姬也提起袁飞雪的后领,将其丢掷出去。

    两人互换人质。

    沈元舟伸手接住昏迷不醒的袁飞雪,脸色微变,立刻运转“太平混元功”,将蕴含在袁飞雪体内的异种气机化解,同时嘴上也不忘高声道:“好歹毒的婆娘,说好是一人换一人,结果却还想杀人灭口!果然是邪道中人,半分也信不得。”

    在沈元舟救下袁飞雪之后,广妙姬已经将柳玉霜放到小舟之上,小舟下方托举的浪头骤然下落,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后倒退出去。

    钱锦儿第一时间来到沈元舟身旁,不过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恭敬有礼地问道:“前辈可曾受伤?”

    老道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姑娘莫要如此作态,贫道还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贫道没事,你这情郎也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生歇息几天就行,还是关心你的情郎吧。”

    虽然被沈元舟一语道破,但钱锦儿已经顾不上羞涩,从沈元舟的手中接过袁飞雪,又是诚恳道谢道:“前辈,还有李公子,今日之大恩,钱锦儿没齿难忘,若是二位日后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我定当尽力而为。”

    沈元舟脸色一沉:“钱大家未免太小觑了我等了,我辈正道之人,匡扶正道,铲奸除恶,是义之当为,又岂能挟恩图报?”

    钱锦儿一怔。

    不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沈元舟已经破功,嬉皮笑脸道:“不过你硬要谢,那贫道也不好推辞,这不是折了钱大家的面子吗?早就听闻钱大家出身的钱家乃是天下第一等豪富之家,若是能给个几百太平钱,那老道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如果能把太平钱换成无忧钱,那就更好不过了,老道虽然是太平宗出身,但是久不在宗门,也不怎么管银钱的事情,囊中羞涩,所以这无忧钱呐,还真没见过几回。”

    钱锦儿彻底愣住。

    对于这位没有高人做派的高人,实在是有些不太习惯。

    李玄都还好一些,他早年时候游走于江湖和庙堂之间,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形形色色之人见过极多,对于沈元舟这种做派,不管是真性情也好,故作姿态也罢,都还好。反倒是钱锦儿接触之人,多是些达官显贵,少烟火气,少地气,反而是不习惯了。

    这时候李玄都开口道:“我们先回金陵城,闲话稍后再说。”

    钱锦儿自然点头应是。

    一个时辰后,四人回到了位于金陵府北城的钱锦儿私宅。

    不过此时的私宅门前多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夫是个干瘦的老头,白发稀疏,几乎都梳不成发髻,面容苍老,皱纹纵横,不过双眼如炬,内含精光。

    背着袁飞雪的钱锦儿见到这个老车夫之后,脸色立时一变。

    不过该来的躲不过去,钱锦儿脸色微苦,道:“见过大长老。”

    一个苍老的嗓音从马车中传出:“锦儿,事情了结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钱青白

    虽说今日无雪,只有地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曾融化的积雪,但钱锦儿只觉得自己仿佛立在大雪之中,通体生寒。

    原来她的一切举动,都在大长老的眼皮子底下,

    这位老人才是整个钱家的掌舵人。

    就像一位三朝元老顾命大臣,在侍奉第一任皇帝时,只是个臣子而已,生死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在侍奉第二任皇帝时,便是国之柱石,便是皇帝之尊也不敢轻动;待到了第三位皇帝时,那便是当之无愧的权臣,大权在握,就是行废立之事,也不是不能。

    钱家老祖宗便是一位这样的三朝元老,若是算上钱玉龙,那就四朝元老了,如今钱家的大权尽数在他的掌握之中,甚至废立家主,也就在他的一念之间而已。

    老人撩起车帘,缓缓走下马车,挥手示意车夫先行离去,手腕上还是缠绕着那串白玉流珠,拱手道:“有劳两位了,请入府吧。”

    沈元舟当仁不让地走在前头,李玄都还礼之后,跟在后头,同时还顺手接过了钱锦儿背上的袁飞雪。

    老人与钱锦儿走在最后,老人语气平淡道:“千金之子戒垂堂,为了一个戏子,不惜亲身犯险,值得吗?”

    钱锦儿颤声道:“老祖宗,锦儿知错了。”

    老人扣住白玉流珠,淡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年轻人嘛,总有个热血上头的时候,我这个黄土埋半截的老朽,也曾经年轻过,理会得。只是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畜生,就在于人有道德,道是道理,德是德行,还有就是规矩,要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喜也好,悲也罢,怒也好,乐也罢,要学会控制,不要让这些东西影响到你的脑子,要懂得抛开这些去斟酌权衡利弊,还是那句老话,万事以大局为重。”

    老人拨动两颗流珠,轻声道:“什么是大局,各人与各人的大局各不相同,对于我们这些钱姓之人而言,钱家就是大局。正是因为有了钱家,我们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所以我们也得维护好这个钱家,最起码要给后代子孙留下一个完完整整的钱家,不要让子孙们骂我们这些做祖宗的是个败家货色,将列祖列宗的基业败了个精光。”

    钱锦儿手脚冰凉,不过还是点头应下。

    当两人来到正堂时,李玄都与沈元舟就站在这里,沈元舟背负双手,仰头望着堂上的一副山水画,李玄都则是转过身来,对钱锦儿道:“我已经让府中的丫鬟把袁大家安顿在客房。”

    钱锦儿朝着李玄都感激一笑。

    虽然这里是钱锦儿的私宅,但老人倒才像是这里的主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如今整个金陵府,都已经是老人的私宅了。

    老人来到主位坐下,然后伸手下压:“请坐吧。”

    沈元舟显然早就已经与老人相识,并不拘礼,一屁股坐下后,笑道:“钱青白啊钱青白,这么多年以来,你还是这般老谋深算。”

    李玄都这才知道,这位钱家老祖宗的真名是叫钱青白。想来在多年之前,也是一位丰神俊朗的偏偏公子,说不定还是江南士林间的杰出人物,朝野之间无数大家闺秀为之倾心,便是江湖上的女侠仙子,也有非他不嫁的。反倒是沈元舟,老来邋遢,想来在年轻时也不是太过出彩,定然不如钱家公子受女子欢迎。

    钱青白平淡道:“老谋深算谈不上,若真是老谋深算,也不至于死了两个家主,如今的钱家长房大宗,血脉稀薄凋零,其他各房又虎视眈眈,实在是危如累卵,老夫若是一个应对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局面,到那时候,老夫才真是无颜去见钱家的列祖列宗。”

    沈元舟显然很乐意见到钱青白吃瘪,继续在老人的伤口上撒盐道:“这件事情上,恐怕你也只是看到了第一层,没有看到第二层,只防备了道种宗和无道宗,却没有防住无孔不入的牝女宗,这才让你中意的家主人选钱玉龙遭了不测。不过真要说起来,这也怨不得你,谁能想到广妙姬这女魔头竟是早在十年前就落下了一颗暗子,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牝女宗这群女子,就像一帮女子盗贼,从来都是贼不走空,带不走你钱家的财物,就带走你的一条人命。”

    钱青白向后靠在椅背上,轻叹道:“树大招风,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早来比晚来好,免得承平日久了,一次大祸便让整个钱家都万劫不复。所以说,这个时候流点血,掉些血肉,哪怕是断臂断腿,也好过一次便丢了性命。”

    听到这番话,沈元舟收了嬉笑神色,没有说话。

    钱青白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所以呢,钱一白死了,钱玉龙也死了,可好歹留下了一个遗腹子,那我钱家的香火传承便还在,我就不与牝女宗计较了,也着实是没有那个精力和心气去计较了。能护佑着这个小家伙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父亲的仇,还有他祖父的仇,让他自己去报。”

    沈元舟道:“这一次你请我来金陵府城,便是为了这件事?”

    钱青白点头道:“是为了这件事,不过没想到有一位小友中途杀出,替我,也是替钱家收拾了残局,许多原本该由你来做的事情,都由这位小友代劳了。”

    说到这儿,钱青白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淡笑道:“就是这位李小友,也是曾经大名鼎鼎的紫府剑仙。”

    沈元舟也不惊讶,只是道:“先前在安庆府的时候,曾经与这位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我当时便觉得这位公子的面相非是常人,没想到竟是当初的太玄榜第十人。”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沈前辈不知是假,不愿点破是真,以太平宗的消息灵通,有什么不知道的?”

    沈元舟打了个哈哈,没有接这个话茬。

    刚才被沈元舟揭了老底,此时钱青白也毫不手软,道:“先帝在世时,江湖正道的格局是四大柱石并立,分别是正一宗、太平宗、静禅宗、清微宗,帝京之变后,老玄榜上直接少了两人,太平宗和静禅宗群龙无首,只能封山闭寺。你不愿受太平山的约束,更不想在这个时候挑起太平宗的担子,于是便躲了出来,图个清静,平日里装疯扮傻也就算了,到了如今,你还想装到几时?”

    沈元舟冷哼一声。

    钱青白依旧语气和缓:“自天宝二年始,西北五宗就频繁出手,不说以前,只说今年,就有皂阁宗在北邙山中隐秘炼尸之举,还有无道宗、道种宗、牝女宗三家联手意图谋夺我钱家之举。反观正道各宗,两大柱石静禅宗和太平宗封山闭寺,不理江湖世事,剩下两大柱石,正一宗和清微宗又隐隐敌对,互相掣肘,就差大打出手直接分出高下。如此以往,何谈什么匡正驱邪?”

    沈元舟的神情终于郑重几分,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可无论是化解清微宗和正一宗的争端,还是让太平宗、静禅宗重新踏足江湖,都不是简单事情。”

    说到这儿,两位老人竟是不约而同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无奈道:“两位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人微言轻。”

    钱青白不置一词。

    沈元舟笑道:“公子这话可就说错了,若是你人微言轻,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说话有分量?就算老道我和钱老儿看错了人,难道颜飞卿和苏云?l那几个鬼精鬼精的后辈也看错了人?没有这样的道理嘛。依我看,这力挽狂澜的重任,还是要落在你的身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姐师妹

    玄女宗,玉女山。

    在山下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可见水底的光滑鹅卵石。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过这条小溪却是例外,其中不但有鱼,而且还有虾和螃蟹,只是个头都不算大,鱼不是大鲤鱼,只是灵溪小鱼,虾是虾米,螃蟹也不过酒盅口那么大。

    时值冬日,溪水冰冷,不过此时还是有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脱去了鞋袜,赤脚站在溪水之中,正在弯腰捉鱼。少女明显手法生疏,几次都让小鱼从指缝间溜了过去,就算瞎猫碰上死耗子,也是因为手滑得而复失。年纪稍长的女子则要手法娴熟许多,每次出手都能有所收获,然后一一丢到岸边的小木桶中。

    过了大半个时辰,少女一声惊呼,猛地抬起手来,只见她的食指被一只小螃蟹夹住了,不过也可以算是她今天的第一个收获。

    年长女子笑了笑:“好了,上来吧。”

    少女这才从溪水中走出来,也不擦脚穿鞋,而是坐在溪畔的一块光滑大青石上。

    年长女子还是站在溪水中,伸手轻轻一点。就见溪水中荡漾起层层波纹,继而有点点滴滴的水珠飞起,在两人之间绘出一副山水图画。

    少女望着这幅奇景,好奇问道:“师姐,这是什么?”

    “这是我玄女宗的术法,名为‘镜花水月’,这只是极为粗浅的应用,你想不想学?”年长女子笑容温和。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嗓音轻柔地开始为少女讲解这门术法的关键之处。

    若是仔细看去,年长女子的双眼一直是闭着的,就算偶尔睁开,双眼上也好似蒙着一层阴翳,灰蒙蒙的。可怜这样一个美貌女子,竟然是个瞎子。

    讲解了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少女本就是天资极为聪颖之人,已经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就是花费时间去练习和修炼,所以年长女子也就不再继续唠叨

    少女指了指小木桶,小声问道:“师姐,能不能把这些鱼儿养起来?”

    年长女子自无不可,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在你的院里让人放了一口玻璃大缸,准备在里面栽种些荷花,正好把这些小鱼放在里头,也算是相得益彰。”

    少女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勉强地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虽然目盲,但心却明亮,柔声问道:“怎么,又想起哥哥了?”

    少女点了点头。

    年长女子轻叹道:“他呀,是个不肯安分的,如今的形势也由不得他图个清静,刚刚在中州一场大战,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齐州,这会儿也不知到了哪里,若是中途再出什么变故,说不定还要再去别的州府走上一遭。”

    少女拉长音调“哦”了一声。

    年长女子盘膝坐在少女的旁边,轻声道:“李紫府所谋者远,所图者大,乃是有大志向之人,颜飞卿等人不过是维护一家一姓之尊崇,一宗一派之兴盛,而李紫府则是要救天下,救苍生,两者的境界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

    “境界?”少女疑惑道。

    “境界。”年长女子微笑道:“这里的‘境界’,不是说修为境界的高低,而是想法。”

    年长女子用修长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继续说道:“一个人的想法有高有低,所思所想,是为思想,所以我说的这个‘境界’,是思想上的境界。这样的境界怎么分高低?有些人只看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不看天下十九州,有些人只看眼前的两三年,不看身后百年,这就是高下之别。”

    少女听得似懂非懂。

    年长女子自言自语道:“要在七八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紫府剑仙的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在意一姓一宗的颜飞卿,可自从天宝元年他结识了张肃卿之后,就变了一个人,出剑是杀人,用意却是救人,剑道一途是杀人术,可是以杀才能止杀。用苏云?l的话来说,这便是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乃是大境界。”

    少女还是似懂非懂,不过她听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师姐在夸哥哥,于是她便感觉到由衷的高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年长女子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微笑道:“所以你要好好学本领,待到日后艺成下山时,也能做他助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被他护在身后。”

    少女重重点头。

    年长女子从大青石上起身,穿好鞋袜,同时又用一块黑纱蒙住了自己的双眼。

    少女忍不住问道:“师姐,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在眼上蒙上一块黑纱?”

    女子稍稍一怔,然后解释道:“刚刚伤到眼睛的时候,因为要在眼睛上敷药,在敷完药后,再以一层纱布覆盖固定,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尤其是在人前的时候,总要以黑纱蒙眼。就像我们女子,无论是已经嫁人的,还是没有嫁人的,虽然发髻的样式有区别,但是绝不能披头散发出来见人,这是失礼。我这黑纱也是,如果少了它,就感觉像是没有梳洗打扮,实在有些不习惯。”

    “原来是这样。”少女恍然大悟道。

    玉清宁笑容温婉道:“赶紧穿好鞋子,不然可就赶不上今天的晚饭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晚应该是吃清蒸鳕鱼,若是去得晚了,鱼头也不会给你剩下半个。”

    周淑宁赶忙穿好绣鞋,跳下大青石,跟在玉清宁的身后。

    两人沿着山间的小路缓缓登山,小丫头的脚程稍慢一些,玉清宁便故意放慢了脚步,稍稍等她一下。

    周淑宁朝着玉清宁感激一笑。

    在玄女宗的这段日子,虽然还是很想念哥哥,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师姐是一个好人,一个极好极好的好人,如果说哥哥像她的父亲,那么师姐就像她的母亲,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异想天开,如果哥哥、师姐、她,三个人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不过她也知道这个想法是有些“大逆不道”,身为玄女宗未来宗主的师姐,怎么能够嫁人呢?她是要为宗门保持贞洁的,但凡是出了阁的妇人,都不能做玄女宗的宗主。所以她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师姐也没有。

    想到这儿,小丫头便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玉清宁自从目盲之后,耳力更胜从前,这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自然瞒不过她的耳朵,于是问道:“淑宁,怎么叹气?”

    小丫头就像是被人抓了现行的小贼,结结巴巴道:“没,没叹气,是吐口水。”

    玉清宁微微一笑,也不去揭穿她,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要有些自己的小心事,说道:“女孩子可不能乱吐口水,这是失礼。”

    小丫头赶忙点头:“是,师姐。”

    两人继续登山。

    “师姐?”

    “怎么了?”

    “你说哥哥他是要做大事的人,那什么是大事啊?”

    “大事……大事就是让百姓不会被饿死。”

    “就这么简单吗?”

    “简单?这可不简单,这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你想,这天底下有多少百姓,总得有几千万人吧?一人一天吃两个馒头,那这么多人一天要吃多少馒头?一个月呢,一年呢,这要多少粮食?如果堆积成山,会不会比我们这座玉女山还要高?”

    “这个……好难啊,哥哥他能做到吗?”

    “事情总要去做了之后,才知道能不能做到,你哥哥他现在不是正在做吗?”

    “是这样的呢。师姐也是做过大事的吧?”

    “做过,可惜走错了方向,做得越多也就错得越多。”

    “师姐,没关系的,父亲教导过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是啊。”玉清宁神游物外,喃喃道:“善莫大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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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