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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章 煮酒而言

    古时有青梅煮酒的典故,酒本就是驱寒之物,喝冷酒也无甚所谓,为何还要煮酒?因为煮酒并非单纯温热,同时还有“酒神唤醒”之意,若是清香之酒,自然是越鲜越好,若是放了许多年头的陈酿,便要通过煮酒过滤杂质,祛除苦涩,使得口感更为香醇。

    这些物事都是当年钱玉龙送与李玄都的,除了陈酿,也有专门的煮酒器具,被李玄都一道取出。

    就在李玄都准备打开泥封的时候,白绢已经从屋中搬出一张小桌和两个凳子摆在廊下,李玄都谢过之后,和秦道方对坐,又道:“当年有一故友好酒,曾对我言说:‘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所谓‘蒲萄美酒夜光杯’,故而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喝汾酒则用玉杯,还有其他林林总总,我就不一一细说了。至于这花雕酒,则要用瓷杯,最好是前朝官窑烧制的瓷杯,正好那位故友送了我两对。”

    说话间,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了一对精致瓷杯,通体呈现玉白之色,杯壁上有仙鹤白云。

    这时温酒的火候也已经差不多了,秦道方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今日是有口福了。

    出来为官,虽然尊贵,但在底蕴上,却是比不得地方豪阀世家,秦道方出身辽东秦家不假,可已经多年未曾归家,为官又向来清廉,这等好东西却是甚少享用。

    白绢并不饮酒,则是独自去了书房。

    李玄都为秦道方斟满一杯。

    秦道方以三指捏住酒杯,轻轻摇晃酒杯,杯中酒液呈现出淡黄色泽。

    他这个侄女,自小与他亲厚,他膝下无子无女,自然也将侄女当作女儿看待。掐指算来,这位侄女今年也二十有四,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七八岁便已经成亲,这个年纪都是孩子娘了。早的甚至十六岁便能嫁人,就算是晚的,二十岁也就差不多了。再不济,也该如苏云?l那般定下亲事,又是另外一个说法。至于玉清宁和宫官等人,两人所在宗门各有规矩,不可一概而论。可他这个侄女,性情清冷,面皮又薄,眼界也高,他那位大哥又是个万事不上心的,一来二去,便拖到了这个年纪,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如今遇到了李玄都。于公而言,李玄都名声如何,他早已听说,能让张相入眼,自然不是一般人物。于私而言,李玄都对他有救命之恩,人品性情都让他极为中意。他是过来人,瞧出李玄都对自己这位侄女的态度不寻常,于是便有意撮合,若是能成好事,也不枉费他这一番苦心。

    当然,他也知道李玄都与张白月的往事,只是张白月已经故去,李玄都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更何况当初两人也没有成亲,甚至都没能挑明此事,只是互有好感而已。

    李玄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

    男人的一生之中,大概会有两个难以忘怀的女子,一个是心目中的仙子,如天上的星星,仰慕望之,甚至卑微失去了自我;一个是知己,是万丈红尘中的同行之人,转身时总会发现她就在身旁,内心安宁祥和,可以安然地去做自己。

    李玄都将自己遇到的女子分为三类人。一类是苏云?l、玉清宁、宫官、陆雁冰、苏云姣等人,一类是张白月,一类是白绢。

    根据关系不同,用不同的方式进行相处交往,本就是人之常情,故而李玄都会对第一类人以礼相待,对于张白月发乎情止乎于礼,亵渎不得。

    相比之下,他对于白绢就不那么守规矩了,甚至在白绢的半是默许之下,还有些小小的得寸进尺,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若是白绢从一开始就严词拒绝,李玄都是断然不会如此放肆,关键在于白绢并不讨厌李玄都的作为,只是碍于女子矜持下意识地抗拒,这才让李玄都越发大胆。

    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大多都不在礼法之内,可只要女子愿意,有了一个“情”字,所有的罪名便不复存在,无可指摘。

    如果说天宝二年之前的李玄都,还有些愣头青的意思,那么如今的他,已然十分豁达,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规矩要守,道理要听,却也不会太过拘泥于此二者。

    张白月之死让他痛心,可当时两人发乎情止乎礼,从天宝二年到现在的天宝七年,近乎五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让他从那段悲惨往事中走出,重新开始。

    境界修为是如此,许多感情之事也是如此,过去的那个紫府剑仙,留在了天宝二年的帝京城头上,如今的李玄都已是渐行渐远。

    曾经的紫府剑仙与颜飞卿、苏云?l、玉清宁等人势不两立,如今的李玄都却能与他们结成好友。李玄都曾讥讽“血刀”宁忆的癫狂之态乃是故作痴情,实则不敢直面现实,那么他也绝不会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现在他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自然不会扭扭捏捏,坐等女子主动垂青于他。

    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若是他没有这个心胸,终日沉溺于过去,那他就绝不可能再东山再起。

    人要往前看,不能向后顾。因为一直回头向身后看,是没法继续往前走的。

    至于为何会喜欢,这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归根究底,还是“感觉”二字。

    只是李玄都与秦道方谁都没有点破这层窗户纸,就如这杯中酒,若是点破了,那便差了点意思。

    秦道方小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问道:“不知紫府如何看待当今朝局?”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一下,说道:“在我看来,如今朝局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太后的问题,人人都讲利害,朝廷的利害与百官的利害并不一致,一个朝廷的寿数也许有二百年或是三百年,但人生最多不过百年,除去读书和致仕的时间,最多也就做几十年的官,这几十年,足以让一个人捞够了钱,然后告老还乡,颐养天年,至于朝廷如何,对他来说都无甚紧要了。故而很少有人去看朝廷的以后如何,只是一味竭泽而渔。”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轻声道:“更有甚者,当年金帐汗国大举南下,前朝的许多将相干脆是是直接降了金帐汗国,更服剃发,待到本朝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中原没了他们的立足之地,这些人的后人便跟随金帐骑军一起去了草原。”

    秦道方叹道:“紫府所言,可谓是切中要害,只是吏治一事,无论哪朝哪代,都是最为头疼之事,如今朝廷,也难逃其中窠臼。想要整治,非要贤君明相不可,而且两者缺一不可,无贤君支持,哪怕是张相出任首辅,也是无法作为,无明相居中调度,帝王则无从下手。如今朝廷,孙阁老垂垂老矣,没有那个心力,皇帝年幼,不掌实权,也无从支持,可以说两者皆不具备。”

    李玄都道:“如今朝廷局势,外重内轻,各地总督之权柄远胜于六部尚书,阁臣久在中枢,在地方并无根基,若在前些年的时候,并无不妥,如今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以我之见,当以边将入相。而本朝从来都是以文官节制武将,总督节制总兵,故而应是择一地总督入朝,重组内阁。”

    秦道方沉声道:“遍览史册,因中枢暗弱而引地方权臣入朝之事,屡见不鲜,只是此举也有不妥之处,若是权臣依仗自身势大而肆意行废立之事,甚至有谋权篡位之心,顷刻间便是倾覆大祸。”

第一百零一章 陆时贞

    李玄都道:“若是择一贤良之臣,如当年武侯,如何?”

    “贤与不贤,你又如何知悉?”秦道方反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听其言,观其行。”

    秦道方不置可否,而是举杯饮了一口酒,长叹道:“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李玄都彻底哑然无言,只能举起酒杯,默默饮酒。

    两人相顾饮酒,廊外的雨落依旧。

    书房中,白绢正四下打量,这座书房颇为雅致,书案上从文房四宝到案头清供应有尽有,多宝??上摆放着许多精巧玩意,有前朝官窑烧制的听风瓶,有能工巧匠打造的自鸣钟,毕竟是客房,算不上如何贵重,却是用了心思的,但最让白绢欣喜的是,在靠窗的一张条案上,竟是摆放了一架古琴。白绢见猎心喜之下,轻轻拨弄几下,琴弦是以马尾为弓毛,再涂以松香,谈不上好,只能说是尚可。

    白绢顺势推窗而望,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秦道方与李玄都饮酒的位置,两人的话语并未避讳旁人,此时字字句句都清晰入耳。

    白绢不免听得入神。

    她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这些年来,她游历四方,探幽寻密,见过许多不愿回忆的惨绝人寰之事。

    对于朝政,因为自家三叔的缘故,她也略有知悉。

    这让她不由得又高看李玄都一眼,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守规矩的家伙,也有如此正经的一面,不像是那种踩在云端而不知地上疾苦之人。

    再想到先前他的各种举动,白绢并非十几岁的小姑娘,又如何不知道其中含义?竟是没有丝毫反感,“羞恼”二字,倒是前者更多一些。

    至于李玄都,也正是看出了白绢的“色厉内茬”,这才敢“肆意妄为”。

    正当白绢有些怔然出神的时候,却见李玄都忽然起身,道:“是有客人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声音:“仙剑山庄庄主陆时贞,特来拜会贵客。”

    对于陆时贞这个名字,李玄都并不陌生,虽说清微宗中以李家最为势大,但也有其他旁姓,陆姓便是其中之一,李玄都的五师妹陆雁冰便是出身于陆家,只是陆雁冰的陆家与仙剑山庄的陆家稍远一些,不过要是细细轮起来,也都是亲戚,陆雁冰还要称呼这位大庄主一声堂姐。

    李玄都对秦道方解释道:”如今仙剑山庄的大庄主是一位女子,已是知天命年纪,修为不俗,也是一等一的铸剑大家,放眼清微宗的六位铸剑大师中,仅此一位是女子之身,可见其不俗之处。”

    秦道方听闻之后,扶着拐杖缓缓起身。

    此时李玄都去推开院门,就见门外只有一名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的妇人,撑着纸伞,看相貌与先前的陆时兴有几分神似,衣着素雅,端庄貌美。

    李玄都拱手道:“见过陆庄主。”

    陆时贞收伞之后,盈盈一礼。

    秦道方因为要拄着拐杖,故而不便还礼,只能微微颔首致意,道:“请庄主入内叙话。”

    此时白绢也已经从书房中走出,与陆时贞见礼之后,四人来到正堂之中。

    分而落座之后,陆时贞试探问道:“不知客人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

    秦道方笑道:“自楚州而来,来时遇到清微宗海禁,不得已之下,只能取道陆路,去往琅琊府。”

    陆时贞点了点头,望向李玄都,道:“先前公子在庄子门口,不曾抬脚便可在青石砖上留下三寸之深的脚印,非先天境修为不可为之,只是妾身为何不曾听过公子的名号?”

    李玄都淡笑道:“志在庙堂,不在江湖,故而不曾在江湖上闯荡。”

    陆时贞不由一惊,随即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喜色:“不知公子与不知先生可有渊源?”

    李玄都正色道:“实不相瞒,不知先生乃是我家叔父的好友,如今正在齐州总督麾下效力,我们这次正是要去琅琊府投奔不知先生。”

    陆时贞心中稍定,能一口道出不知先生的身份,想来不会有假。

    秦道方久在官场,自然有其城府,不易从表情上看出什么。坐在李玄都一旁的白绢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忍着笑意。不知先生楚云深,她自然是见过的,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若非楚云深出手相助,她和李玄都怕是很难击退韩邀月,不过根据李玄都当时所说,他也不过是与楚云深刚刚相识而已,现在却能面不改色地说着假话,让白绢在心底暗忖,自己日后可要小心一些,莫要上了这家伙的恶当。

    至于李玄都自称秦道方是叔父之事,她已经认命,懒得再去计较。

    李玄都见陆时贞几番欲言又止,开口道:“陆庄主有话,不妨直言就是。”

    陆时贞轻叹道:“实不相瞒公子,妾身此番前来,是有求于公子。”

    李玄都并不意外,静待下文。

    其实陆时贞也是病急乱投医,先前她听陆时兴说山庄中来了三人,其中一名年轻公子修为相当不俗,她也是为了山庄之事忧心,已经顾不得许多,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思,硬着头皮前来拜访。

    陆时贞轻声道:“实不相瞒,我仙剑山庄有一强敌会在近日登门寻仇,妾身学艺不精,不是那人的对手,若是公子能请动不知先生出手相助,妾身定当感激不尽。”

    李玄都与秦道方对视一眼,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据我所知,贵山庄与清微宗关系密切,若有强敌,何不直接求助于清微宗?”

    陆时贞脸上更显愁苦之色:“不敢相瞒,于两年之前,妾身不小心得罪了如今的宗主夫人谷玉笙,近两年以来,谷玉笙多番报复,幸得二先生回护,只是如今二先生并不在齐州,山庄强敌选择在此时来袭,恐怕与谷玉笙脱不开干系,若是此时向清微宗求援,怕是难有结果。”

    李玄都皱眉道:“难道老宗主不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陆时贞叹息道:“老宗主一意玄修,如何理会这等小事。”

    李玄都站起身来,缓缓道:“关乎一座山庄的存亡,又岂是小事。”

第一百零二章 结怨旧事

    李玄都打算插手此事,不过不是行侠仗义,毕竟江湖门派之间的恩怨,除了极少数情况,大多数时候很难说谁对谁错,分不出是非对错,“侠义”二字便无从谈起。

    真正让李玄都动念的是两点原因,一是谷玉笙,如今谷玉笙与李元婴一家独大,大力排斥异己,那么李玄都便要尽力去保这些人,二是因为陆时贞提到了二先生,也就是李玄都的二师兄,在师兄弟六人之中,抛开早逝的大师兄司徒玄策不谈,李玄都与二师兄最为亲厚,既然是二师兄回护的人,那他也应一并护持。

    李玄都问道:“不知庄主所说的那个强敌是何许人也?”

    陆时贞道:“此人在江湖上也有极大的名声,乃是出身于慈航宗的一位师太。”

    东海清微宗,南海慈航宗,北海补天宗。清微宗居中,上接北海,下连南海,当年李玄都曾经提出过打通北海商路的想法,只是被老宗主否决了,故而清微宗与慈航宗的往来更为频繁。

    说起慈航宗,这是个十分特殊的宗门,虽然归属于佛家四宗,但是宗内又分为出家弟子和俗家弟子,与正一宗类似,俗家弟子可以嫁人,出家弟子则要遵守佛家的清规戒律,苏云?l便是俗家弟子,而颜飞卿身为正一道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故而两人可以结成夫妻。

    不过慈航宗的出家弟子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剃度出家,而是带发修行,蓄发出家,江湖传言,当年的‘天刀’秦清曾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只是因为两人的身份原因而未能走到最后,正因为这个原因,慈航宗也被牝女宗讥讽为六根不净,“又当又立”。

    不过就算如此,对于各大宗门的年轻俊彦而言,慈航宗的女子仍是此生良配的不二人选。最起码慈航宗的女子不会像牝女宗的女子那般,沾惹上了便是一身泥泞,至多相忘于江湖而已。至于玄女宗的女子,少有嫁人之人,大多孤身终老。

    李玄都问道:“不知那位慈航宗师太的法号上下?”

    陆时贞道:“这位师太法号上慧下玄。”

    慧玄师太。

    李玄都想了想,着实不记得此号人物,在黑白谱上也未见其名,想来是并不经常在江湖上走动之人,不由问道:“不知陆庄主是如何与此人结怨?”

    陆时贞长叹一声:“说来还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兄弟之故。”

    李玄都试探问道:“是二庄主?”

    陆时贞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今日这般样子,闹些少年人的意气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这个性子,甚是狂傲,仗着自己学了些‘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皮毛,便目中无人,不把别人放在眼中。我怕他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正好我与二先生有些交情,就请二先生为他谋了一个差事,在一路船队上做个管事,熬一熬资历,说不定还能做上一任岛主,结果他在随船前往南海普陀岛的时候,在那里惹下了祸事,结下了仇敌。”

    此时白绢开口问道:“敢问是什么祸事?”

    陆时贞面露几分难色,稍稍犹豫了一下,长叹道:“他竟然胆大包天地去偷窥……偷窥慈航宗弟子出浴。”

    陆时贞也是女子,自然也清楚这对于女子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满脸苦涩。

    白绢脸色一冷,语气更是冷淡道:“如此说来,此事是二庄主的不是了。”

    “的确是他不对。”陆时贞苦笑愈甚:“可他毕竟是我的同胞兄弟,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只能亲自前往普陀岛赎人。当时处理此事的便是这位慧玄长老,平心而论,当时他并未看到那些女子就已经被人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可这位慧玄长老却是咄咄逼人,言称留他一命也不是不行,不过要让他在普陀岛上为奴效力二十年赎罪,以他的性子,又如何受得此等屈辱,恐怕用不了一年半载,便要自我了断。后来还是二先生亲自出面从中斡旋,这才将他从普陀岛带回。不过回来之后,二先生也罢免了他的管事身份,并让他在紫芝岛上思过一年,从此他便开始酗酒不止,浑浑噩噩,已经成了半个废人。”

    白绢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言。

    身为女子,对于这种龌龊之事自然是深恶痛绝,可正如陆时贞所说,陆时兴还未得逞便已经被擒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就算是为奴二十年,也是有些过分了。

    李玄都问道:“那么这位慧玄长老此番前来?”

    陆时贞道:“当初我那兄弟之所以能侥幸离开普陀岛,其实是因为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了一场赌斗之约。”

    白绢疑问道:“世人皆知‘海枯石烂’张先生乃是太玄榜第六人,前不久北邙山一战,更是击败了元气大伤的藏老人,可见张先生的修为之高,慧玄师太又如何敢应战?”

    陆时贞解释道:“当时二先生放言,只要慧玄师太能够接下他的三剑,那他就不再插手此事,慧玄师太毕竟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这才答应下这场赌斗。”

    听到这里,白绢不由看了一眼李玄都,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根据李玄都自己所说,当初他救下宫官的时候,也是与静禅宗的大和尚定下了三剑之约,真不愧是师兄弟,行事手法都是如出一辙。

    恰在此时,李玄都似有所感,把视线转移过来。

    两人的视线刚一接触,白绢立刻垂下眼帘,好似偷窥被人抓住了现行。

    因为还有陆时贞在场的缘故,李玄都暂且放她一马,没有开口打趣,只是微微一笑。

    陆时贞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细微动作,继续说道:“当时二先生连出三剑,慧玄师太挡下了前两剑,却没能挡住第三剑,慧玄师太愿赌服输,慈航宗这才不得不放人,不过慧玄师太一直不曾罢休,这次便是要带他回普陀岛。”

    李玄都轻声问道:“陆庄主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陆时贞犹豫了一下,说道:“此事之后,我用山庄的一把祖传藏剑结交了一位慈航宗的宿老,此事便是由她告知。”

    李玄都感叹道:“都说长姐如母,可怜天下父母心。”

    陆时贞唯有苦笑而已。

    李玄都又问道:“慧玄师太何时赶到?”

    陆时贞道:“最快三天,最迟十天。”

第一百零三章 送帷帽

    陆时贞告辞离去之后,李玄都与白绢、秦道方商议道:“此事涉及到清微宗,又涉及到二师兄,我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秦世叔和秦姑娘却是不好参与到此事之中。”

    白绢羞恼道:“谁是你世叔?”

    秦道方这次终于没有帮着李玄都说话,笑着摆手道:“这一声世叔着实不敢当呐,若要论起来,司徒先生、张先生与家兄都是平辈论交,如此算来,你我还是平辈。”

    李玄都玩笑道:“在这江湖上,白发老翁可能要称呼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为师姑,可如果这个小姑娘日后嫁人生子,总不能让襁褓中的婴儿称其为兄,所以就各论各的。若是部堂觉得不合适,那我们从今以后就各论各的,我称呼部堂秦世叔,部堂称呼我李兄弟,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还未等秦道方答话,白绢已然是开口道:“我岂不是凭白低了你一辈。”

    李玄都微笑道:“怎么会低了一辈呢?从此以后,你管我叫叔叔,我管你叫妹妹。也是各论各的。”

    白绢面无表情地转身去找刚被自己从腰间摘下的“饮雪”。

    李玄都跟在身后,问道:“秦妹妹找什么呢?李叔叔帮你找。”

    白绢一把拿起“饮雪”,羞恼道:“李玄都,登徒子,受死!”

    因为坐着不方便佩刀,李玄都方才同样也将自己的“冷美人”从腰间摘下,此时手中没有兵刃,只能举起双手道:“是我错了,姑姑,秦姑姑,是我这个李哥哥错了,我现在也喊你一声姑姑,这样咱们就算扯平了,你不吃亏。”

    白绢刚想不跟他一般见识,不过转念一想,立时嗔怒道:“谁跟你哥哥妹妹?还是你占了便宜。”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谁让我本来就比你大上一岁,就凭我们两次联手对敌的情分,你称呼我一声李兄,我称呼你一声秦妹子,不过分吧?”

    白绢道:“李兄就李兄,跟哥哥是两码事。”

    李玄都笑道:“细节而已,莫要在意。”

    白绢哼的一声,颇有些色厉内茬意味道:“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

    李玄都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与人厮杀无数,生死之间不知走了几个来回,对于杀机杀意向来敏感,此时的白绢别说杀意,就是怒意也不多,更多还是羞恼。不过李玄都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便也不敢在去过分撩拨她。

    白绢见他不说话了,反倒是觉得有些奇怪,放下手中的“饮雪”,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一板一眼道:“我害怕你杀了我,所以不敢说话。”

    白绢被他逗乐,笑道:“只要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会杀你?”

    李玄都叹了口气道:“我正经起来更招人烦,特别喜欢跟人说些大道理,我那五师妹就深受其苦,甚至因为此事在天乐宗的‘天乐桃源’与我大打出手。”

    白绢一笑道:“我和陆雁冰不一样,我喜欢听道理,以后你就像待她那样待我。”

    李玄都摇头道:“这可不一样,陆雁冰是我看着长大,她是亲妹妹,你是秦妹妹。”

    “你……你……”白绢怔了一下才意会出“亲妹妹”和“秦妹妹”的不同,脸上一红,说了两个“你”字,便住口不说了。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秦道方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白绢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本只是微红的脸庞顿时变得通红一片,又羞又气,一跺脚,转身往书房去了。

    秦道方望着白绢远去的背影,打趣道:“李兄弟好厚的脸皮。”

    李玄都谦虚道:“秦世叔过奖了。”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说正事。”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涉及到慈航宗和清微宗,秦世叔是朝廷中人,不好参与其中,所以我的意思是,让白绢护着秦世叔先去西阳县,我在留在此地处理完此事,再去西阳县与你们会合,毕竟上次不知先生的相助之恩,我也要当面道谢。”

    秦道方问道:“此事关乎慈航宗,听那位路庄主所言,其中还涉及到了如今的宗主夫人,你可有把握?”

    李玄都道:“我终究是要回宗门的,既然早晚都要对上,提前个几日的工夫也就无甚所谓了。”

    秦道方想了想,点头道:“话虽如此,你孤身一人,还是小心为上。”

    李玄都微笑点头。

    次日,雨停。

    白绢轻车熟路地套好马车,虽说她也是出身于秦家,既是豪阀贵女,又是忘情宗的嫡传弟子,但这些年来久在江湖行走,万事靠自己,故而对于这些事情早已熟稔,然后就由她赶着马车缓缓驶出仙剑山庄,马车的车厢中只有秦道方一人。

    陆时贞本想也来送行,不过被李玄都婉拒,所以只有李玄都独自一人送行。

    出来山庄的大门,白绢缓缓停下马车。

    秦道方干脆连车帘都没撩起,反正李玄都不是来送他的。

    白绢望向李玄都,疑问道:“还有事?”

    李玄都挽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十八楼”,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先前在朱家庄,我去买马车的时候,路过一户人家,刚好有个老婆婆在做帷帽,我瞧那老婆婆的手艺极好,于是就买了一顶。”

    说话间,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顶白纱帷帽,白纱只是垂到下巴位置,算是“浅露”。女子孤身在外,此乃必备之物,白绢本也有一顶,只是先前因为打斗之故,已经不知丢弃到何处了。

    白绢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李玄都笑道:“不妨戴上试试。”

    白绢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将帷帽戴上,然后发现垂下的白纱上竟是有一副凤求凰的图案,而且做工精细,并不影响视线,。

    白绢不由脸颊一红,好在此时已经戴上帷帽,看不真切。

    李玄都这才向后稍稍退了一步,抱拳道:“西阳县再见。”

    白绢没有说话,驾驶马车缓缓离去。

    李玄都转身往山庄走去。

    白绢低头望向手中,那是一支姻缘签。

    车厢内的秦道方用手指轻轻敲击拐杖,喃喃道:“素素,该做的,不该做的,我这个做叔父的可是都做了。”

第一百零四章 年轻心性

    送走了白绢,李玄都走回山庄大门时,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又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李玄都。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只有一副面孔的。在普通亲戚面前一个样子,在至亲面前又是一个样子;在酒肉朋友面前一个样子,在生死之交面前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李玄都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在江南织造局凶戾狠辣的大宦官,回到帝京之后,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面前,便如最乖巧的孝子一般,虽然只是干爹和干儿子的关系,但那份真真切切的孺慕之情却是骗不了人。

    至于所谓的赤子之心,李玄都只是听说过,从来没见过。

    虽然这江湖上也有行为怪异之人,但是李玄都并不认为这些人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不过是装痴卖傻,故作惊人之态,与那些大醉之后披头散发的文人书生,并无二致。

    江湖不是一方善地,赤子心性的人怎么活得下去?

    李玄都也有许多面孔,这几乎是人的本能。在周淑宁面前,他是可以依靠的兄长;在陆雁冰面前,他是积威深重的师兄;在颜飞卿面前,他是心怀天下的紫府兄;在胡良面前,他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老李。

    哪怕是被李玄都视为半个完人的张肃卿也是如此,在文武百官面前,他是不近人情的内阁首辅,在张白月面前,他又是舐犊情深的慈父。这些并不冲突。

    真要算起来,李玄都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哪怕是按照人生七十岁来算,也是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就应当有年轻人的心性,只是李玄都这些人,包括颜飞卿、苏云?l、宫官等人,身上背负之事太重,经历事情太多,压抑了心性,显得老成,不似年轻之人。

    不过李玄都与这些人又有不同,这些人始终都是春风得意,若是没有意外,再过十数年之后,他们会各自向上一步,迎来繁花锦簇的炎炎夏日,正应了当年张肃卿立于万人之上的那句话:“如入火聚,得清凉门。”意思是:站在熊熊烈火之中,却能感受到清凉之意。李玄都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他还未曾走到炎炎夏日的时候,便直接跳过夏日,从春日来到了肃杀的秋日。如此的好处是,不曾见过夏日的繁花似锦,对于秋日的肃杀凋零便不会太过感怀,落差也不至于太大,不过春日毕竟是生机勃勃之季,与渐而死寂的秋日相比,终究还是一起一落。

    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之后,见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心性难免沧桑,于是李玄都就更显老一些。

    若是抛开这些,李玄都也应是个热血意气的年轻人,遇到不平之事会怒,遇到欢欣之事则喜,遇到快意之事当歌,遇到悲戚之事且哭,见到仇人会冲冠一怒而不想后果如何,遇到心动女子则上前搭讪而不想脸面何物。

    在李玄都二次相遇白绢之后,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想做一回年轻人。

    不是这种面上年轻而心中老成的年轻人,而是那种表里如一的年轻人。于是在这一路上,他好似变了一个人,放纵自己,心中所想即是口中所言,实乃他自天宝二年以来少有的轻松。

    不过现在白绢已经离去,李玄都也着实该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轻狂之态了,于是他又重新变回往日那个少年老成的李玄都。

    当李玄都回到那座小院的时候,陆时贞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不等陆时贞开口,李玄都已然说道:“我已经向楚先生去信,陆庄主所列出的种种酬劳也附于其后,依我之见,不知先生会答应的。”

    陆时贞仍是忧心忡忡,道:“三天的时间,不知楚先生能否赶来。”

    李玄都淡笑道:“陆庄主放心,会的。”

    陆时贞见李玄都言之凿凿,纵然心中还有几分疑虑,也不好开口了。

    李玄都独自走向书房。

    已经别无他法的陆时贞只能转身离去。

    李玄都来到书房,没有去书案前,而是来到窗边的条案旁边,条案上放着一架古琴。

    李玄都伸出两指轻轻拨弄琴弦。

    在江湖上,以音律为对敌手段者不知凡几,如慈航宗、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都是此中好手,故而其他宗门之人多要粗通些音律,否则应对起来实在困难,李玄都也学过琴,并非真就完全不通音律,只是不那么精通罢了。

    李玄都伸手一按,压住琴弦,然后推窗而望,刚好可以看到昨日他与秦道方饮酒的位置。他微微一笑,放下窗户,徐徐走到书案前,就在案后的椅子上坐了。

    他要在这儿等着那位慈航宗的慧玄师太登门,帮助陆时贞解了仙剑山庄的困境,然后以此请求这位陆庄主帮他做一件事。

    李玄都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然后自己磨墨,选了一支狼毫长锋,在纸上花了一个图样。

    另外一边,陆时贞坐在正堂中的主位上。

    此时的堂中只有两人,另外一人则是陆时兴。

    陆时贞以手撑额,神情极为忧虑。

    她与二先生交情深厚不假,二先生手中的那柄竹中剑便是她亲手所铸,可这份情分,在当初二先生与慧玄师太定下三剑之约后就用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有些多年的私交,堂堂“海枯石烂”张海石也不是给她当差的,在年前的时候,张海石便告知于她,要离开齐州一段时间,前往蜀州,若是有难处,可以向四先生求助。四先生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在丹霞峰上胜了六先生,可见近来传说四先生已经恢复境界的传闻并非虚假,只是在四先生离开丹霞峰之后,就没了音讯,不曾返回宗门,也不曾前往东华宗,这偌大一个齐州,又该让她去何处寻找那位未曾谋面的四先生?

    陆时兴见姐姐脸色难看,缓缓跪地,扶住姐姐的膝盖,轻声说道:“是我不好,牵累姐姐不说,还祸害了山庄的基业。”

    陆时贞轻叹一声:“我们姐弟二人,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若是我惹了仇家,你就不管我了?”

    “自然不会。”陆时兴抬起头来望着陆时贞,道:“可姐姐又如何会犯错?”

    陆时贞摇了摇头,喃喃道:“现在只能希望那位影子总督能帮我们转圜一二,只要等到二先生返回齐州,这一关便算是过去了。”

第一百零五章 慧玄师太

    两人正在说话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清晰异常。

    陆时兴顿时脸白如纸:“慧玄师太……慧玄……”

    下面“师太”两字尚未说出,门窗无风自开,一名身着素色僧衣且发髻高耸的女子已站在堂中,只见她约莫不惑年纪的相貌,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容貌算得甚美,但两个嘴角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可怖,此时又面无表情,使得一张脸布满了满满的煞气,好似别人欠了她许多太平钱不还一般。

    这人便是慧玄师太。

    平心而论,陆时贞也是归真境的宗师人物,否则也不能为张海石铸剑,可事先竟是没有半点察觉,足见这位慧玄师太的境界高绝。

    陆时贞缓缓起身,拱手道:“师太安好?”

    慧玄师太面无表情道:“老身很好,怕是陆庄主不大好吧。”

    陆时贞脸上挤出几分苦笑:“师太言重了。”

    慧玄师太道:“老身知道你与宗中的慧静长老有交情,慧静长老会向你泄漏老身的行踪,于是老身就故意走得快些,提前了三日,恰好又听到陆庄主要请援手来对付老身,想来陆庄主是不大好了。”

    陆时贞正要说话,陆时兴已经从地上起身,惨然笑道:“姐姐不必多言,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我将这条烂命给她就是。”

    陆时贞怒斥道:“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本就是我做错了事,又剑术平平,护不住自己,怨不得旁人。”陆时兴望向慧玄师太,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惧极生怒,此生也生出一股血勇之气:“不过慧玄师太若是想要牵连到仙剑山庄,也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哦?老身倒是不知,还要请教。”慧玄师太冷冷道。

    陆时兴一字一句道:“这里是齐州,是东海清微宗的天下,不是你们南海慈航宗的地盘,你想要在这里兴风作浪,还要问过清微宗答不答应。”

    慧玄师太淡然道:“老身在来之前,清微宗的谷夫人曾经亲口向老身保证,清微宗是清微宗,仙剑山庄是仙剑山庄,两者并不相干,也就是说,清微宗不会管仙剑山庄的事情。”

    陆时贞的脸色骤然一白,惨然笑道:“好一个借刀杀人。”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开口道:“偌大一个清微宗,上有老宗主和宗主,下有诸位先生和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岛主,不知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猛然转头望去。

    只见不知何时,在堂外站了一个年轻人,身长八尺,身着鹤氅,显得气态不俗,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慧玄师太皱眉道:“你是何人?”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并未回答慧玄师太的问话,而是道:“我是谁不重要,我只问你,你说的这位谷夫人,担任何职,竟然能代表整个清微宗。”

    慧玄师太望向李玄都,发现自己竟是有些看不透此人的深浅,心中一凛,不敢大意,只能压着性子说道:“这位谷夫人是清微宗宗主李元婴的夫人。”

    “清微宗宗规共有三百六十五条,哪一条都不曾规定宗内有宗主夫人一职。”李玄都的语调略显低沉,却透着严厉:“昔有圣人为天下订立规矩,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既然宗主夫人一职不曾在宗规中载有明文,又不是妻为夫纲,这位谷夫人何以能代表清微宗?”

    慧玄师太听得这番话,原本的警惕稍减,只道是个一腔热血的愣头青,淡淡一笑:“阁下这句话还真将老身问住了。”

    “请回我的话!”李玄都的语调骤然拔高,目光直刺慧玄师太的双眼。

    慧玄师太被一年轻晚辈如此逼视,顿时觉得被冒犯,一下收敛了笑容:“既然你要老身回你这句话,那老身就回你。你且听好了,李宗主曾有明言,他不在宗内的时候,宗内一切大小事宜皆由谷夫人代为处置,此事,李宗主也向老剑神禀报过了,老剑神是默许了的。”

    李玄都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抹怒意,不过很快收敛了,道:“原来清微宗还有如此规矩。”

    慧玄师太的声调也稍稍拔高了:“虽说此事并不合规矩,可既然老剑神首肯了此事,那谷夫人就不只是宗主夫人了,而是代宗主!这也是谷夫人可以代表清微宗的缘由。这样回话,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祖师留下的规矩,宗门重器,竟然交予一名来历不明的妇人之手,还被一个外人问自己以为如何,可见如今的清微宗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当初曾经立志要改变清微宗的李玄都如何不怒?此时李玄都也有些明白二师兄当初见自己时为何要说家里乌烟瘴气了,不过当下白绢已经不在身边,李玄都也就不再是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李玄都,此时他脸上丝毫不显怒色,胸有激雷却面如静湖,直望慧玄师太的双眼:“你刚才说了,此事并不合规矩,是也不是?”

    慧玄师太出身慈航宗,早年时也曾行走江湖,多少厉害人物都打过交道,如这样言辞逼人的年轻人却是第一次遇到,又是皱了皱眉头,伸手一指陆时兴,道:“老身此来不是与你争论清微宗之事,而是要将此人带回普陀岛。至于谷夫人能否代表清微宗,是否守规矩,这些都与老身无关。”

    “谁说无关?”李玄都断然道:“仙剑山庄乃是清微宗名下门派,陆时兴亦曾在清微宗内担任管事一职,自然算是清微宗之人,你慈航宗凭什么处置清微宗之人?你若是有宗主或老宗主的手令,自然可以将人带走,若是没有,那就请尊驾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慧玄师太语气冰冷道:“老身已经说了,谷夫人可以代行宗主之权,而她已经同意了此事。”

    李玄都高声道:“我也说了,此事不合规矩,便是到老宗主的面前对质,我也仍是此言。”

    听到“老宗主”三字,慧玄师太心中生出一丝疑虑,因为外宗之人都是称呼“老剑神”,唯有清微宗之人才会称呼“老宗主”,她深深望向李玄都,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道:“我姓李,上玄下都。”

第一百零六章 南海来客

    陆时贞和慧玄师太俱是脸色一变。

    不管怎么说,陆时贞毕竟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就算因为李玄都常年在外的缘故,未曾见过李玄都,可知道这位四先生的名字却是情理之事。

    至于慧玄师太,则是从那位师侄苏云?l的口中得知了此事,原来曾经鼎鼎大名的紫府剑仙就是清微宗四先生李玄都,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为何在紫府剑仙横空出世之前江湖上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为何清微宗会在帝京之变中站在了四大臣那边,也唯有太玄榜第十人,才能与太玄榜第九人李元婴分庭抗礼。

    慧玄师太冷声道:“原来是四先生。”

    陆时贞则激动地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陆时贞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方才老身还在奇怪,到底是何人敢如此不把谷夫人放在眼中,原来是四先生,那就难怪了,毕竟四先生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别说是宗主夫人,就算是元婴宗主在此,怕是四先生也不当一回事。”

    李玄都平静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若是三师兄果真在此亲自发话,那我身为清微宗弟子,自当从命,最多就是事后去老宗主面前与他分辨,万不会当面忤逆他的意思。”

    “四先生倒是忠义,难怪江湖上都说紫府剑仙是个公义之人。”慧玄师太冷笑道:“若是元婴宗主让四先生去死呢?”

    李玄都淡然道:“宗规第三百六十三条载有明文,可继承宗主大位之人,可称‘先生’,若有过错,宗主不可私自定罪处刑,须得召集宗内长老、客卿、堂主、岛主,于祖师殿祖师像前会同审理定罪,如此方可明正典刑。依照宗规,休说我没有过错,就算我犯了大错,三师兄也无权让我去死。”

    慧玄师太眯起眼眸:“世人都说紫府剑仙是天纵奇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且不说剑道功夫如何,这嘴上功夫和背规矩的本事却是厉害。”

    李玄都对于慧玄师太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不以为意,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天下也好,庙堂也好,江湖也好,大到朝廷天家,下到小门小户,无不讲究一个规矩。只有懂规矩,才能不逾矩,难道说慧玄师太还背不下慈航宗的宗规?”

    慧玄师太被李玄都的话噎了一下,总不好说自己记不住慈航宗的宗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一片。

    其实这就是江湖,若是一方拳头大,这些道理自然是说不通的,可如果双方的拳头相差不多,就要站住一个大义名分,站在“道德”二字的高地之上,尽情踩踏另一方。

    慧玄师太先后两次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都一败涂地,此时已经有了几分想要动手试探的心思。毕竟按照那位师侄所言,紫府剑仙在帝京一战之后,已经坠境,如果只是空有花架子的纸老虎,那她也没必要再在这里??率裁戳耍?苯哟?死肴ゾ褪恰?/p>

    就在此时,一群白衣女子飞掠而至,个个气态超世脱俗,翩翩如白蝶,飘飘如飞天。

    若是在凡俗之人看来,这些白衣仙子无疑是神仙下凡一般,若是某个初出江湖愣头青见了,少不得要喊一声神仙姐姐。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自然不会将这些白衣女子视作什么仙子,不过是慈航宗的弟子而已,虽说慈航宗不像玄女宗那么极端,但宗内也是以女子为主,少有男性弟子。尤其是出家一脉,全是女子,唯有俗家一脉才有男子,也多是负责打理生意俗务。因为男弟子不能获传上成之法,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这十几位白衣女子虽然有三千青丝,但无疑是出家一脉的慈航宗弟子,想来就是跟随慧玄师太一起前来,只是慧玄师太提前一步来到仙剑山庄之内,先前慧玄师太愿意与李玄都言语交锋,除了有不摸李玄都深浅的缘故之外,也未尝不是在等这些弟子。

    只见这些白衣女子落地之后,上身微微前倾,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对慧玄师太恭敬行礼。

    李玄都没来由想起了白绢,若是白绢在此,想来是对这些慈航宗弟子没个好脸色的,谁让堂堂“天刀”曾经与慈航宗的宗主有过一段缘分呢?

    “多说无益,咱们江湖人最终还是要手底下见真章。”慧玄师太冷冷道:“算辈分,老身要长四先生一辈,便让老身的弟子来领教四先生的绝技。”

    江湖上的辈分,可谓是一团乱麻,司徒玄策、张海石与秦清平辈论交,作为师弟的李玄都却与白绢年岁相差不大,而秦清又与慧玄师太的师妹有过一段缘分,真要细细轮起来,怕是怎么也算不清,故而各大宗门之间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乱叫,也就是各论各的。

    李玄都这才真正去看这些白衣女子。平心而论,很是不错。来人之中,最低也是玄元境,先天境也有几位,领头的一位女弟子则是货真价实的归真境,这等阵仗,无论是放在哪里都很不小了。

    李玄都道:“江湖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闻道无先后,达者为师。我是否能与师太坐而论道,师太且看好了。”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来到那些白衣女子的面前,就连陆时贞都未能看清,唯有在场之人中境界最高的慧玄师太看清了李玄都的动作,顿时惊觉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就算没有恢复全盛的境界修为,也该有个八成左右了,有心后悔,可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却是已经覆水难收。

    为首的一名慈航宗女子是个三十许岁的妇人,先是一惊,转瞬便恢复平静,微笑道:“四先生好修为。”

    李玄都道了一声“过奖”,手中已经平推而出,不是“太阴十三剑”,也不是别家手段,而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此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

    当日在“天乐桃源”之中,李玄都和陆雁冰就曾以此招数相斗。

    只见李玄都一出掌,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

    妇人脸色一变,双手也连续拍出,一瞬之间,她好似生出数十条手臂一般,此种手法亦是不俗,乃是从“千剑观音”中脱胎而来的“千手观音”。

第一百零七章 三掌破阵

    如今的李玄都乃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若论气机浩大,便是寻常的天人逍遥境大宗师也有一拼之力,只是这次李玄都没有凭借自身气机压人,而是打定主意要靠这双掌上的功夫服人。

    不过片刻时间,李玄都已是与这妇人过招百余,且不说李玄都博览诸家所长,见识广博,就说这些年来的生死恶战,不知经历了多少,与人对敌经验早已是浸入骨髓。而慈航宗的女子却是久居宗门,甚少在江湖上行走,与人交手的经验也不算多,百招之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打在肩头,向后连退三步,嘴角渗出血丝。不过妇人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施了一礼,苦笑道:“多谢四先生手下容情。”

    李玄都单手负后,淡然道:“大可一起上就是。”

    这一刻的李玄都,已然有了几分宗师风范。

    其他白衣女子见他打伤了自家师姐,早有四五人按住长剑的剑柄,此时见他竟然如此目中无人,纷纷拔出长剑指向李玄都。

    为首的妇人却是不像慧玄师太这般狠厉,本来有心阻止,只是李玄都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也不好阻拦了,“我自踏足江湖以来,最是不怕以寡敌众。”

    这可不是李玄都自吹自擂,而是确有其事,从被江北群雄追杀,到正一宗的天师山下,再到后来的西北夺刀以及帝京之变,哪一次不是以一人敌众人?由李玄都来说这话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妇人轻声道:“结阵。”

    站在她身后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时如翩翩蝴蝶一般飞掠而起。

    李玄都仍是单手负后,一挥大袖,平地席卷狂风,狂风之中藏有剑风,不逊于金铁之刃。

    众多慈航宗弟子纷纷拔剑格挡,只听得漫天金石之声连绵不绝。

    李玄都再一振袖。

    剑风骤然一散,狂风大盛,仿佛要将屋顶上的瓦片掀起,使得大树摇晃不休,好似要被连根拔起,可见其风势之大。

    李玄都不是方士,自然不懂得呼风唤雨的术法,此等异象,完全是他以气机造就。

    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在这阵狂风之下,顿时东倒西歪,原本还算严密的阵形,立时便有了破绽。不过李玄都却没有对破绽出手,因为这些破绽早就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只见为首的妇人手中掐了一个法决,以她立足之处为中心,一众人随之而动,手中长剑尽皆立起,气机相连,仿佛是一面剑墙,将狂风挡在墙外。

    李玄都待到剑墙成型之后,身形飘出,轻描淡写地一掌拍在剑墙之上,整座剑墙轰然作响,组成剑墙的长剑颤鸣不止,甚至有几名境界稍低的慈航宗弟子已经握不稳手中之剑,使得长剑脱手而出。好在有阵法护持,阵中之人的气机共为一体,长剑脱手却不落地,而自行浮空,等待主人重新握住。

    陆时兴见到这一幕,转头望向陆时贞,嗓音颤抖道:“姐姐,果真是四先生?”

    此时陆时贞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欣喜,点头道:“虽说五先生和六先生也是天纵奇才,但断没有如此境界修为,唯有大先生、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才行,如今大先生已经身故,二先生行和三先生都是我们见过的,那么就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四先生了。当初二先生曾告知于我,若是有难处可以求助于四先生,没想到四先生果真到了。”

    陆时兴整个人都微微发抖,既是惭愧又是激动,他如何也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竟是惊动了两位先生,不过他更明白,归根究底,还是姐姐的面子更大,若非姐姐是宗内五大铸剑师之一,又怎能请动两位先生出面。

    就在此时,李玄都又是一掌拍在剑墙之上,若是结阵之人都是先天境的修为,李玄都想要在不出剑的前提下就能击溃此阵是断不可能,不过如今结阵之人的修为参差不齐,还夹杂着许多玄元境,强弱不一,使得原本应是完美无缺的阵法上出现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破绽,此时李玄都的这一掌便是击在最弱的一点上,于是这面剑墙立时溃不成军。

    这一次,李玄都没再给一众仙子多留脸面,第三掌蕴含纯阴气机,以“玄冥九阴荡”的手法狠狠砸下。

    若说纯阳气机如山崩地裂,震人耳膜,那么纯阴便是悄无声息,不起波澜。一瞬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整座阵法四分五裂,除了镇守阵眼的归真境女子之外,其余慈航宗弟子全部轻伤,不得不向后退去。

    如今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自然是比不得巅峰之时,不过比起先天玉虚境已是强出太多,只要假以时日,重回当年巅峰境界是板上钉钉之事,此时三掌破阵,尽显峥嵘。

    为首的那名雍容女子平淡道:“变阵。”

    被李玄都震开的一众慈航宗弟子又要再度结阵,只不过这次李玄都却不打算再给她们机会,一步踏出,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踏前,这些李玄都分别掠向每一个慈航宗弟子,如此一来,就好似每一个慈航宗弟子都要直面一个李玄都。

    就在此时,一直旁观的慧玄师太终于开口道:“罢了。”

    所有的慈航宗弟子同时向后退去,那些李玄都也没有追击,而是直接原地消散,只剩下最后一个李玄都,仍在原地负手而立。

    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剑名为“错影分光”,能一剑化千万,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让人捉摸不定,同时还能以剑光遮掩自身行迹,乱人耳目,与结成樊笼困人的“绾青丝”一剑,是公认的繁复之剑,想要练成,殊为不易。李玄都方才将此剑化用到自己的身法之中,于是好似有十数个李玄都同时出手,每一个李玄都都是一道剑气所化,气势凛然,故而让人难以分辨。

    在李玄都收手之后,慧玄师太冷冷地盯着李玄都,道:“若是老身没有看错的话,方才四先生所用一招,乃是邪道阴阳宗‘太阴十三剑’中的招数,不知老身所说可对?”

    李玄都微微点头,并不否认。

    慧玄师太立时疾言厉色道:“那你可知正邪之辨?”

    李玄都平静答道:“术有正邪之分,如人心一念。心之一始,阴阳二分,光影伴生,光为影之所不覆,影为光之所不达,光之最明处成影,影之极暗处生光,是故,用正则正,用邪则邪。”

第一百零九章 万劫佛光

    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人间世”,在外人看来,如今只剩下二尺之长的“人间世”平平无奇,休说是“大势至”这般出鞘时即是风起云涌的威势,便是其他宝物剑器的清光隐隐或剑气自生等异象,也是一概没有,就好似是一截枯木。

    不过待到李玄都握住“人间世”之后,整个人的气态却是浑然一变,就好似武将来到沙场,文人高居庙堂,相得益彰。

    李玄都一挥袖,“青蛟”自行飞掠而出。

    道家典籍中有大罗金仙、太乙散仙、天仙、地仙、人仙、鬼仙、神仙,唯独没有剑仙,所谓剑仙,不过是凡人见高人御剑而行,误以为是仙人,故称剑仙。故而清微宗的老宗主李道虚被尊称为大剑仙,意思是天下剑仙之尊长,而自称紫府客的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也是由此而来。

    李玄都既然被称呼紫府剑仙,如何不会御剑而行,而且如今的他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一剑足矣。

    只见李玄都踩踏“青蛟”,如登高楼,似攀五岳,扶摇而上复扶摇,转眼间已是离地几百丈,最终高出云海。

    如今已经雨停,不过天色依旧阴沉。可在云海之上,耀阳普照,金光璀璨,一片金黄,使得滚滚云海也被镶嵌了一道金边。

    此时在云海之上立着一人,全身沐浴在金色日光之下,好似一尊金身菩萨,手中握有“大势至”,正是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深知李玄都的剑道不俗,若是在陆地之上相斗,自己恐是没有太大胜算,可如果改在天上交手,就算李玄都能够御剑而行,终究还是不便,如此便让她的胜算平白增加许多。

    李玄都当然知晓慧玄师太的心思,不过对于他而言,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真正能决定胜负的,还是手中之剑,若是剑道不成,就算你肋下生出双翼又如何?

    不曾多想,李玄都已经一剑扫出,却是那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立时卷起重重运气,如大泼墨一般砸向慧玄师太。

    慧玄师太此时手握“大势至”,剑上剑意如流泻之水,闭鞘养意七七四十九日便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只见她轻轻挥剑,仅仅是凭借剑上剑意便破开了云气,然后一剑直奔李玄都而去。

    李玄都开始随意出剑,从“风雷云气生”到“倒逆气云错”,从“绾青丝”到“错影分光”,并不拘泥于某种剑式,心之所想,意之所动,即是剑之所指,一时间只见剑光煌煌,雷霆森森,气机震荡,使得一片好大的云海变得支离破碎。

    虽说慧玄师太的境界要高于李玄都,但江湖中人交手,从不只是比拼境界修为,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法宝、功法,此时李玄都只是境界弱于她,其他几方面却是要强于她,她又如何能胜?

    慧玄师太自交手以来,未曾占到半点便宜,此时又被李玄都以各种玄妙剑式拖住,已是心知肚明,正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当年的太平宗既然敢把这位紫府剑仙排在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自然有其道理所在,更何况当年发生在西北的夺刀一战,堂堂“血刀”便是落败于如日中天的紫府剑仙之手,那可做不得假。若是继续如此下去,难说胜负。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心中有了定见,正所谓“执火不焦指,其功在神速。尖钉入金石,聚力在一点。”若是继续拖延下去,等到“大势至”的剑意完全流散殆尽,那么可就更难取胜了,于是凝聚起全身气机,汇聚于手中一剑之上,便要在这一剑之间,决出胜负。

    这一剑也是慈航宗的绝学,名为“万劫佛光”,正如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中,有困敌之剑,有破敌之剑,也有如“六灭一念剑”这等杀招,而“万劫佛光”便是“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杀招,不出则以,一出之后,非死即伤,而这一剑也无甚其他变化,不管是刺向敌人的胸口也好,还是面门也罢,招式平平,一成不变,其威力则是将自身气机发挥到十二成,使得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只见慧玄师太这一剑递出之后,无数金色日光竟然也受其影响,随之偏移,最终汇聚于“大势至”的剑尖之上。

    如此一来,这地利便也到了慧玄师太这边。

    此剑一出,金光璀璨,铺天盖地,所有的剑式都被一扫而空,而且已成生死之势。

    李玄都凛然不惧,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中少有纯粹的防守剑式,可“太阴十三剑”中却刚好有一剑,这一剑名为“青墨三千甲”。

    只见得李玄都的束发头冠自行破碎,长发披散而下,垂至腰际,然后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满头长发飒然变长,足有百丈之长,继而合拢,将李玄都整个人包裹其中,千丝万缕编织成“布帛”,“布帛”叠加成“棉甲”,最终织就一只大茧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

    慧玄师太的一剑之下,只见那金光如海,都是禅意,好似是一张白色宣纸上被人刷了一层金漆。不过在这一层的金漆之中,还有一个极为醒目的青墨色的墨点,无论金漆如何覆盖,始终不变颜色,如同河水中的礁石,屹立不倒。

    在金光之下,无数青丝立时化作飞灰,不过一层青丝之后还有一层,层层叠叠。青丝有多粗?比之银针还细,这只大茧足有三尺之厚,又该有多少青丝堆叠?

    双方相互消磨,待到气势汹汹的“万劫佛光”一剑过后,无数金光随之退去,“青墨三千甲”所结之茧还有薄薄一层,身处其中的李玄都自然是毫发无伤。

    慧玄师太顿时脸如死灰,就连握剑的手掌都微微发抖。

    李玄都收起剩余的青丝,头发却短了三寸,原本及腰,现在便只能到后心位置了,看来这招也不能常用,若是用得多了,岂不是要变成寸头青年,李玄都倒不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损”那一套,只是僧不僧道不道的,实在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海外来的。

    披头散发的李玄都望向慧玄师太,反手持“人间世”,抱拳道:“师太,承让。”

    “好,好,好。”慧玄师太嘴唇微微颤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不愧是紫府剑仙。”

第一百一十章 一家之人

    不是慧玄师太不想继续计较下去,而是用出“万劫佛光”之后,不仅仅是将“大势至”的剑意消耗一空,就连她自身的气机也是损耗惨重,想要再战也是无力。

    反观李玄都,以“青墨三千甲”护住自身,如果说“万劫佛光”是引一条长河淹没敌手,那么李玄都只是将自身化作一块礁石,两者所耗费的气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正所谓有得就有失,修炼“太阴十三剑”十分凶险,动辄就有被剑意反噬自身之忧,随之换来的便是“太阴十三剑”的巨大威力,而“慈航普度剑典”中正平和,故而威力上有所不如。

    若是比较三大剑诀,“太阴十三剑”无疑是隐患极大且威力极大,而“慈航普度剑典”不但没有隐患反而还能反哺自身,成为一门积蓄气机的功法,故而威力有所欠缺。“北斗三十六剑诀”介于两者之间,有极小隐患且对自身并无裨益,但杀力更胜于“慈航普度剑典”,不过在天人境之前又弱于“太阴十三剑”,直到天人境才能相媲美。

    慧玄师太率先向地面落下,李玄都紧随其后。

    当两人一起落下之后,以白九真为首的一众慈航宗弟子立刻将慧玄师太护住,而陆时贞、陆时兴两人则是来到李玄都的身后。

    李玄都抬起手,示意姐弟二人稍安勿躁。

    慧玄师太望着李玄都,说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哪怕于帝京一战中受创,仍是修为高绝,是老身小觑紫府剑仙了。”

    不知内中详情的一众慈航宗弟子面面相觑,不是说清微宗的四先生吗,如何又成了紫府剑仙?难不成这两人其实是一人?

    李玄都道:“师太可是愿意退去?而且此事就算完结,不再纠缠。若是师太不愿,那就再等几年,由我五师妹再与师太计较一番,只是凡事不过三,到那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么简单了,否则别人还要以为我们清微宗是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软柿子,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师太输了,就请师太在紫芝岛上做客一年,修身养性,如何?”

    慧玄师太被气得脸庞通红,寒声道:“分明是陆时兴意图不轨在前,清微宗却百般回护,原来清微宗竟是这般霸道,不讲道理。”

    李玄都道:“不知师太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说法,叫做‘得理不饶人’?我不否认陆时兴有错在先,可这个过错罪不至死,也不至于为奴二十年去赎罪,可师太揪住这个错处不放,几次兴师动众,我倒要怀疑师太的用意到底为何?是公报私仇?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还有那位是非不分的谷夫人,如此无理要求也敢答应,是否有其他原因?可是与宗外之人有什么勾结牵扯?或是师太许了什么好处?是否辜负了宗主的信任?另外,谷夫人公然说出仙剑山庄与清微宗无关的话语,宗主知否?老宗主知否?清微宗的历代祖师知否?”

    慧玄师太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也不知是惊惧还是惊怒。

    她有一种预感,今日之事会成为一个由头,一个四先生对谷夫人发难的由头。虽说如今看似是李元婴一家独大,可事实上还有二先生张海石,放眼偌大一个清微宗,除了老宗主之外,就以这位太玄榜第六人修为最高、资历最深、威望最高。据她所知,二先生一向与三先生不和,而他又几番回护这个仙剑山庄,说不定李玄都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地,也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若是此事果真成了二先生与四先生联手对三先生发难的由头,那她这个当事之人恐怕会首当其冲地被牵扯其中,而她一个外人牵扯到清微宗的内斗之中,下场必然不会太好。

    想到这儿,慧玄师太已经萌生退意。

    李玄都平静道:“我劝师太一句,尽早离开齐州,回慈航宗闭门谢客,否则性命堪忧。”

    这句话可谓是戳到了慧玄师太的心坎上,只是她的性子又不让她不肯低头,犹自嘴硬道:“怎么,四先生还要杀了老身不成?”

    “自是不敢如此。”李玄都淡笑道:“只是最近齐州会有大事发生,师太是方外之人,还是不要牵扯其中为好。”

    慧玄师太冷哼道:“老身也奉劝四先生一句,四先生修炼‘太阴十三剑’已深,距离入魔也不过一步之遥,望四先生好自为之。”

    李玄都抱拳道:“剑道一途,李某自有分寸,就不劳师太费心了。”

    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白九真道:“四先生能得江湖‘剑仙’二字的美誉,剑道心得自然不是我等可以媲美的,只是四先生可曾想过善泳者溺的道理?我等剑道不精,自然对于这等凶险之物敬而远之,四先生却如那善泳之人,明知水深危险,还要一试,故而溺亡之人往往便是四先生这种人了。”

    这话说得刺耳,陆时贞虽然也颇为认可白九真的观点,但此时两人分属对立,万没有帮着对手说话的道理,于是开口道:“剑道与水性岂可相提并论?就算有什么隐忧,也有老宗主在,他老人家乃是天下剑道第一人,岂会被区区‘太阴十三剑’难住?就不劳几位费心了。”

    白九真还要说话,慧玄师太已然抬手制止,将手中的“大势至”递给白九真,然后道:“我们走。”

    白九真接过“大势至”,将其收入背后的剑鞘之中,不再多言,随着慧玄师太转身离去。

    一行人仿佛一群白蝶翩然离去。

    李玄都站在原地,一直望着这群慈航宗女子彻底不见踪影,这才收回视线。

    这场斗剑,虽然没有决出生死,但已经分出胜负,即使没有看到最后的决战,陆时兴也被震撼得心神激荡。

    待到心情略微平复之后,陆时兴上前一步,撩袍跪地道:“多谢四先生救命大恩,陆时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李玄都伸手扶起他,道:“同是一家之人,不说两家之话。”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两剑足矣

    陆时兴一直以为自己这次是必死无疑,哪里会想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时再听如此话语,可谓是发自肺腑的感激。相较于谷夫人的冷言寒心,四先生可就是暖心暖肺了。

    陆时兴讷于言辞,此时不知如何感恩戴德,才能报答一二,被李玄都伸手扶起之后,只是嘴唇颤抖,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较于弟弟陆时兴,姐姐陆时贞就更熟谙于人情世故,将李玄都请进正堂,请上座,然后又赶忙差遣仆人奉上香茗。

    陆时贞略微客套几句之后,这才进入正题:“世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四先生大恩,仙剑山庄无以报之,还请四先生尽管开口便是。”

    李玄都笑了笑:“我之所以出手,第一,我们乃是同宗之人,没有让外人欺负的道理。第二,素闻陆庄主与二师兄交好,看在二师兄的面子上,我也要出手。第三,我的确有个小忙,想要请陆庄主相帮。”

    陆时贞赶忙说道:“四先生请讲,仙剑山庄定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取出先前在书房画好的图样,递到陆时贞的手中。

    陆时贞接过之后徐徐展开,不由眼神一亮。

    这纸上画的是一把剑,从剑首、剑柄、剑锷到剑身、剑刃、剑脊、剑尖,几许厚,几许长,几许重,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陆时贞忍不住赞了一声:“没想到四先生在铸剑一途也有如此心得。”

    李玄都谦虚道:“不敢与陆庄主相比。”

    陆时贞抬头望向李玄都,试探问道:“四先生是要铸剑?”

    李玄都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冷美人”,道:“此刀名为‘冷美人’,乃是一位天乐宗的朋友所赠,品相还算不错,只是经历多番大战之后,已有破损,我本想将其修复一番,又转念一想,此物是刀,与我剑道不甚相合,与其修补,倒不如重铸为剑。”

    陆时贞听到这里已经心中明了,道:“四先生的意思是要将此刀重铸为剑。”

    李玄都点头道:“我虽然还有‘人间世’一剑,只是此剑已断,而且颇多隐患,倒是不好时时动用,所以想要按照‘人间世’的标准再铸一剑,用得也能顺手一些。”

    陆时贞为难道:“‘人间世’毕竟是刀剑评上排行第二之剑,由徐世嵩亲手所铸,妾身怕是……”

    李玄都笑着摆手道:“不是要让陆庄主再铸出一柄‘人间世’,不求神似,只要形似即可。另外,所用材料我也带来,我希望能让此剑的品相再上一层楼,最好是宝物上品。”

    说话间,李玄都又“十八楼”中取出一样物事,却是一具白色骷髅,通体洁白无暇,质地晶莹如玉,纤尘不染,非但没有寻常骷髅的腐朽枯黄之意,反而透出一股光明意味。

    陆时贞望着这具骷髅,震惊道:“这是……”

    李玄都道:“此乃‘白骨玄妙尊’,乃是皂阁宗宗主藏老人盗取众多高僧的佛骨舍利炼制而成,在北邙山一战时,被我侥幸得来,只是留在我的手中并无太大用处,倒不如将其铸成一剑,也算是物尽其用。”

    陆时贞有些不敢置信道:“四先生当真舍得?”

    “如何舍不得?”李玄都笑道:“我曾记得有位剑道前辈说过,我辈剑士一剑足矣,我没有这般境界,贪心些,两剑足矣,至于法宝等物,便不用了。”

    陆时贞深吸了一口气,道:“四先生这哪里是有事相求,分明是送给妾身一桩不小的造化。”

    不等李玄都开口发问,陆时贞已经解释道:“我仙剑山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代宗主只能铸剑一柄,这个规矩的本意并非是不让我们这些后人铸剑,而是因为铸造一把宝物品相的好剑所需的材料太过难求,一代人至多收集一剑的材料,为了宁缺毋滥,故而才有了这个规矩。妾身此生已经为二先生铸造了“竹中剑”一剑,本以为无望再铸第二剑,如今有四先生这的两样材料,却是给了妾身一个得以铸造第二剑的造化。”

    李玄都笑道:“铸剑一事,我略有所知,极为耗费心力,所以陆庄主就莫要说什么造化了,就算我们各取所需。”

    陆时贞本还想谦让一番,见李玄都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道:“请四先生放心,妾身定不负四先生所托,如今山庄中就有剑炉,随时可以开炉,只是这‘白骨玄妙尊’乃是宝物,想要以炉火将其彻底炼化,恐怕需要些许时日。”

    李玄都问道:“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陆时贞在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回答道:“最快也要月余功夫。”

    李玄都一怔道:“时间这么短?”

    陆时贞笑道:“铸剑时间长,大多是因为要处理材料中的各种杂质,所以才要长时间煅烧和捶打,而这柄名为‘冷美人’的长刀,本就是宝物品相,还有‘白骨玄妙尊’亦是如此,甚至更胜‘冷美人’一筹,既然两者都是成品,自然不需要那么麻烦。”

    李玄都点了点头,抱拳道:“在铸剑这方面,陆庄主是当之无愧的大家,至于该如何铸剑,我就不多言了,一切有劳陆庄主。”

    陆时贞赶忙还礼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四先生如此。”

    李玄都与姐弟两人告别,回到那座小院,来到书房。

    这次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特制的小册子,以硬纸板为表皮,如一本稍小的书册,可自上而下、从左往右地书写文字,朝廷官员上疏上奏便是用此物,不过这也不是官员专用,普通富户人家,也常用此物用来当作贺表、礼单。

    李玄都将这本册子摊开,然后还是自行研磨,蘸饱了笔。

    因为仙剑山庄之事,让他生出了一个想法,他要将他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全都写成册子,然后将这本册子递上去,给老爷子看一看。

    李玄都想了想,在开头上写下:“弟子李玄都,为直言宗内积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风气,求长治久安太平事,特写此文,还望师尊明察。”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东海怪人

    李玄都不通文墨,写不得华美文章,不过他写这些又不是要考秀才、举人,更不是求进士出身,只为言之有物而已。

    这一写便是四个时辰,李玄都不过写了四千余字而已,平均下来,一个时辰也就一千字左右,实在进度缓慢,与精擅刀笔文章的小吏相比,可谓是天差地别。

    不过李玄都写得不急,写完自己的前半段行程之后,还有许多余地,等他走完后半段行程,若是还有什么可写之事,那么他也不会客气,再添加其中就是了。

    不过李玄都也不会故意抹黑什么,甚至不会在其中添加自己的过多看法,大多都是陈述事实,不过仅是如此,便已经是最大的抹黑。

    写完之后,李玄都将这本小册子收入“十八楼”中,起身活动了下身体,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行程。

    他当然不会在仙剑山庄停留月余之久,他打算先去琅琊府的红阳县与楚云深、秦道方会合,将此事了结之后,再返回仙剑山庄取剑,最后途径琅琊府去往清微宗,面见自己的师父,也就是那位高居老玄榜的大剑仙,与大天师张静修齐名,号称正道两大柱石之一的清微宗老宗主,李道虚。

    且不说邪道十宗,只说正道十二宗,只有李道虚和张静修两人早早将一宗之主的位置让了出去,正是因为两人有足够的能力掌控宗门,就算扶持年轻人上位,宗内的其他老人也不敢反对,如今的清微宗便是如此,老宗主李道虚虽然在蓬莱岛上一意玄修,少理俗务,但这些年来,涉及到宗门走向的大事,无不要由老宗主拍板决定,

    谁说江湖宗门便不讲权术?境界修为越高,自然身份地位会越高,想要不被旁人束缚,纵横江湖,逍遥世间,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武力压服别人,以一人之力又能压服多少人?最多是口服心不服,如此一来,又如何让人尽心尽力做事?一人武力绝顶,可他不能一人把经商、种田、养殖、出海、授徒这些事情全都做了。最终宗门内部割裂,又何谈壮大宗门?

    更何况这天下间的天下无敌,最终都是一人对一人的天下无敌,若是被群起而攻之,哪怕是当年鼎盛无双的皂阁宗,也落得一个宗灭人散的下场。

    李玄都是被李道虚养大的,对于这位师尊,他也还算了解。师尊有妻无子,只是在收养李玄都以前,那位师娘便已经过世,此后老爷子便未续弦再娶。倒不是说老爷子如何痴情,根据二师兄所言,其实师娘还活着的时候,老爷子便已经不与师娘同室而居,一人独居于蓬莱岛别院,一意玄修练剑,甚少在普通弟子面前露面,甚至就连许多年轻的岛主和堂主都未曾见过这位宗主,后来扶持李元婴成为宗主之后,便彻底隐于幕后,名为无为而治,实则暗操独治。若是有错,皆是宗主李元婴失察之过,若是有功,则是老宗主运筹帷幄之功。

    这些都是张海石所言,对于李玄都而言,老爷子和二师兄皆是他亲近之人,他却是不好说谁对谁错,而二师兄与老爷子矛盾重重,他也只能从中转圜,至于张海石所言的“暗操独治”之言,李玄都将信将疑,不过若论权术,正道十二个宗主,恐怕要以老爷子居首。

    李元婴自是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也并不在意,毕竟老爷子有六位弟子,大弟子司徒玄策且不用说了,乃是老爷子花费心力最多的一位弟子,本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可惜早亡。剩余的五位弟子,除了老五陆雁冰不可能接任宗主之位,其余四人皆有可能,二师兄资历最深,六师弟天赋最高,老四李玄都则最被老宗主喜爱,凭什么非要他这个老三去接任宗主?

    这便是李玄都与李元婴最大的不同了,李玄都会与老爷子直言抗争,而李元婴则事事以老爷子为重,若非李玄都是由李道虚亲手抚养长大,感情远胜旁人,而且天赋异禀,李玄都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李元婴抗争。

    想到这儿,李玄都在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其实这个想法早就存于他的心底,只是他不愿相信,更不愿深思。

    如果说,许多事情都是出自老宗主的授意,或者是老宗主的默许,那他这本册子,还有用吗?

    不过李玄都又觉得老宗主不至于如此,只是二师兄过于偏激了。

    毕竟早年时正道十二宗结盟,为首的是正一宗和太平宗,十二宗分为三部分,分别是道门四宗、佛门四宗和旁门四宗,其中正一宗是道门四宗之首,太平宗是旁门四宗之首,静禅宗是佛门四宗之首,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慈航宗、玄女宗等宗门,清微宗在旁门四宗中只能排在第三,放在正道十二宗中根本排不上名号,那时候谁会把清微宗放在眼中?提起慈航宗便是南海仙子,提起清微宗便是东海怪人。

    可如今呢,一场“四六之争”,虽然清微宗在名义上败了,但并未伤筋动骨,已然取代太平宗的位置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甚至使得正一宗都不得不暂且求和,皆是仰赖这位老宗主之故。若非老宗主励精图治,清微宗不可能有如此巍巍气象,若不是老宗主一意玄修,便不能在玉虚斗剑上出其不意地击败当时的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在那场玉虚斗剑之前,世人皆知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被江湖称之为“天地二师”,谁也不曾把李道虚与两人相提并论。可如今呢,江湖上已经有人开始争论,老剑神和老天师谁才是真正的正道第一人,乃至于天下无敌第一人。

    清微宗能有今日,这都是老宗主之功,老宗主不会毁了自己亲手打下的基业。

    正是因为如此,李玄都才会不断犹豫,不愿深思。

    因为在此事上,二师兄和老爷子之间,必然有一个人是错的,不管是谁错了,都会让李玄都极为痛心。

    ……

    蜀州,有万亩竹林如海,春风一过,竹海随风摇曳,如万千碧波起伏。

    若是夏日时节,竹海之内清凉如初秋时节,不见半分暑热。

    只是如今还是春日,这竹海内便有些凉了。

    按照江湖来说,蜀州境内有天苍山,天苍山是妙真宗的地盘,故而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蜀州是妙真宗的地盘。

    不过随着西北大周攻陷蜀州,妙真宗的日子便不大好过,只能紧守山门,虽说不算是封山闭寺,但也只是比静禅宗和太平宗稍好而已。

    这片竹海便是属于妙真宗,因为竹林四季常青,而天苍山诸峰环绕,状若城池,又名“青城”。

    在滚滚竹海之中,有一片极为刺目的紫竹林,在紫竹林中有一座竹楼,竹楼前有竹桌和竹凳,此时有四人围桌而坐,三男一女。

    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许岁,颇有英气,哪怕是一身男装打扮,也难掩其动人姿容。正是六扇门的女捕头沈霜眉。因为彻查江南织造局一案而被青鸾卫追杀,被青鸾卫都督同知赵五奇打伤,被少年沈长生所救,在沈长生得授“太上丹经”之后,护送沈霜眉前往蜀州。

    至于三名男子,两老一少,最为年少的是个少年,尚未曾及冠,正是沈长生了。

    至于老的,一个面容沧桑,嘴角带笑,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手中拄着一根竹杖,正是多年来对李玄都关照有加的二师兄张海石,也是被李玄都最为亲近之人的其中之一。

    当初在北邙山,张海石出手救下了李玄都,击退了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人公将军唐汉,然后对李玄都言说要往蜀州一行。

    坐在张海石对面之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道人。

    按照惯例,能被朝廷主动赠送“真人”封号的道门之士,只有一手之数,只有谁飞升或是“仙逝”了,才由后来顶替,这五人分别是:当代大天师、正一宗掌教、妙真宗掌教、东华宗宗主、神霄宗宗主,如果大天师和正一宗掌教是同一人,则再推举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或者干脆空悬。如今颜飞卿升座正一宗掌教,其封号便是“飞元真人”,而老天师张静修的封号则是“元阳妙一真人”,不在五大真人之列,仅次于历代真君。

    眼前这位老道人位列五大真人之一,乃是妙真宗的宗主,封号“万寿真人”。

    之所以会有如此封号,皆是因为万寿真人年岁最长,已经活了两个甲子,就算是藏老人也要比他小上许多,而此老精通炼丹之道,以一己之力抗衡东华宗而不落下风,乃是当世一等一的炼丹行家。

    张海石拄着竹杖,望着周围的林海,问道:“老真人,不知那‘五毒真丹’可曾炼制好了?”

    万寿真人淡然道:“张先生这是信不过贫道的炼丹手艺?”

    “不敢。”张海石笑道:“只是问一下而已,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万寿真人轻声道:“张先生只管把心放进肚子里,炼丹一事,万无一失。”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怀千岁忧

    茫茫竹海之中,两位老人,一位手拄竹杖,和蔼可亲,与周围的竹林相得益彰,另外一位老人须发皆白,身着神仙道士衣,仙风道骨,二人交谈,恍若神仙中人。

    沈长生一直在观察两人,眼神中有着少年人对于江湖的憧憬。

    对于沈长生而言,他江湖就像是白绢UU小说少年人的江湖,高人、奇遇、冒险接踵而至,各种各样的江湖怪客纷至沓来,与李玄都所经历的江湖相比,少了许多刀光剑影、人情世故、生离死别、人心难测。

    虽然沈长生自小就生活在太平客栈中,见惯了各种江湖人物来来去去、打打杀杀,但直到他离开沈掌柜和陆夫人的庇护之后,才算真正离开客栈,也是真正踏足了江湖。不过他的运气又有些太好了,初出江湖,虽然误打误撞来了一次英雄救美而被青鸾卫追杀,但侥幸遇到了老天师张静修,被传授“太上丹经”,又在老天师的指点之下,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蜀州,得见妙真宗的宗主万寿真人。

    虽说因为“四六之争”的缘故,万寿真人与老天师闹得很是不愉快,但毕竟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既然是堂堂大天师亲自修书,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万寿真人出手治好了沈霜眉所中的“鬼咒”,并且让二人暂留于“青城”之中。

    在这不久之后,张海石也到了。若论赶路速度,二人自然不能与张海石相比,只是张海石的蜀州行程也不只是拜访妙真宗那么简单,事实上,妙真宗已经是张海石这次蜀州之行的末尾,离开妙真宗之后,他便会返回清微宗。

    沈长生从两人的交谈之中,渐渐得知了张海石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一颗名为“五毒真丹”的灵药,所用材料十分珍贵,有些更是只有邪道各宗才有出产,张海石为了炼制这颗丹药,花费了数年的工夫才勉强凑齐材料,为此花费的太平钱更是让人咋舌,更不用说其中所需要的各种人情,实在难以估量,最后交由万寿真人炼制,今日张海石便是来取丹的。

    万寿真人问道:“这丹是为谁炼的?”

    张海石道:“本是为了我那苦命的师弟而炼,只是如今他有自己的路,不欠我这个人情也好。”

    万寿真人疑问道:“此话怎讲?难道你们二人还要强分彼此?”

    张海石叹道:“亲兄弟明算帐,而且上头还有一个老爷子,许多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分清的,不过这颗‘五毒真丹’也能派上其他的用场,倒也不会浪费就是了。”

    万寿真人道:“花费如此的精力,留着传个代也是好的。”

    张海石自嘲道:“我既无徒弟又无子侄,孑然一身,传给何人?难道是跟着我进到坟墓里,然后等着后世哪个小子来挖我的坟,得一个天大的奇遇机缘?”

    万寿真人一笑置之。

    他们又不是江湖散人,身后有着大批的弟子,不必担心这一身家当无人可以继承。

    张海石轻声感叹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万寿真人又是一笑。

    对于旁人来说,可能还真是人生不满百,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不合适了。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就算张海石偶尔的出声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让人捉摸不透。

    沈长生陆续听到了李玄都、李元婴、老爷子、谷玉笙、谢太后、老五、老六等话语。

    期间,身为本地主人的万寿真人一直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看其神情,应该是把张海石的这些话语全都听到了心里。

    沈长生记得当初在芦州的客栈,那位带走了周淑宁的李先生便曾经说过他叫李玄都,还笑言:“我叫玄都,你叫长生,说到底是一个意思,都想在这个世上活得长久一些,所以我们两个还算是同路之人。”使得沈长生印象极为深刻。

    就在此时,张海石转头来望着沈长生:“还未请教小友名姓?”

    沈长生顿时惶恐起来,他如何当得起老前辈的“小友”二字?毕恭毕敬道:“我姓沈,名长生。”

    然后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没有表字。”

    张海石笑了笑,又问道:“沈无忧是你什么人?”

    沈长生疑惑道:“沈无忧是谁?”

    张海石笑道:“你不知道沈无忧?”

    沈长生老实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不过我知道李玄都李先生,他曾经去过我们客栈。”

    万寿真人轻声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沈长生不是愚笨之人,自小也被掌柜和陆夫人教导识字,这句诗还是听过的,脸色错愕道:“沈无忧该不会就是沈掌柜吧?”

    张海石伸手虚轻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你以为呢?若不是看在沈无忧的面子上,张静修又怎么会传授你‘太上丹经’?若是没有这层关系,沈元斋又何必舍了老脸专门去等你的李先生,然后请他帮着正一宗传话。”

    沈长生越听越迷糊,一头雾水。什么沈元斋,张静修又是谁?难道是那个小道童?还有什么叫请李先生帮正一宗传话?

    张海石忽然有些难掩疲态,双手扶着竹杖,轻声道:“取丹之后,我就要回去了。”

    万寿真人微微讶异道:“这么急?”

    张海石望向东方,喃喃道:“虽说我不想理会那些乌烟瘴气的糟心事,但以老四的为人,定然要直言抗争,我若不回去,他一个人怕是孤木难支。”

    万寿真人轻声道:“关键在于大剑仙。”

    张海石没有接这个话头,转头望向一直闭口不言的沈霜眉,道:“据我所知,金陵府落花台一战之后,江南织造局监正与江南总督仓皇出逃,江南织造局已然名存实亡,你现在赶回帝京,将你查到的证据交予内阁,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

    沈霜眉猛然抬头,眼神一亮。

    张海石望向万寿真人,说道:“如今帝党与后党之争愈演愈烈,否则老三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匆匆赶去帝京,不过帝党也不好是那么好拿捏的,如今在帝党身后足足有六个正道宗门,你说是也不是?老真人。”

    万寿真人面无表情。

第一百一十四章 胡说八道

    李玄都在仙剑山庄停留了三日的工夫之后,与陆时贞、陆时兴兄妹两人告辞,踏上前往琅琊府西阳县的路途。

    在齐州境内有两大豪族,分别是琅琊府萧氏和兰陵府裴氏,若论历史久远和根基深厚,可与金陵府钱氏和松阴府孙氏相媲美,都是地方上一等一的豪强。

    说到萧氏,则又不得不提他们与清微宗的关系,因为琅琊府临海的缘故,所以受清微宗的影响最深,处处都是清微宗的痕迹,作为琅琊府的半个主人,萧氏一族自然也免不了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只是萧氏一直都是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会正面忤逆清微宗,也不会处处迎合,以免自身沦为清微宗的附庸。而且相较于行事颇为高调的裴氏,曾经出过一任皇后和几位贵妃的萧氏无疑要低调许多,另有传闻说,玄女宗的本代宗主萧时雨也是出身于兰陵府萧氏。

    李玄都没有与萧氏打过太多交道,因为相对而言,琅琊府都属于老三的地盘,与萧氏打交道最多的正式这位三师兄。

    不过也不必过份担心什么,萧氏绝对不会参与到清微宗的内务之中。

    李玄都换下身上的鹤氅,换了一身普通的文士装扮,青衫方巾,沿着官路不紧不慢地缓行。

    对于李玄都而言,早早回去并非是好事,倒不如在齐州多走走,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

    天色渐而昏暗,只是李玄都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仍是沿着驿路继续前行。到了他这等境界,月余时间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是寻常,若是假死闭关,这个时间还可以延长至数年之久。

    就在李玄都路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发现路口处有一棵大树,足足有四人合抱之粗,极为挺拔雄壮,在这个春日里,有星星点点的绿意。这条宽阔的驿路本来像箭一样笔直,但在这棵大树的地方弯曲成一个马蹄形。

    此时大树下坐着一个帷帽女子,并非常见的盘膝而坐,只见她斜倚树干而坐,闭着双目,双手的大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

    李玄都停下脚步,微微一笑:“等多久了?”

    帷帽女子正是白绢,睁开双眼,道:“一个时辰而已。”

    不等李玄都相问,她已经解释道:“行至中途,刚好遇到了前来接应的楚先生,叔父放心不下你,便让我回来接应你。”

    说到这儿,白绢犹豫了一下,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区区一个慧玄师太,还能伤到我这位太玄榜第十人不成?”

    “那是曾经,现在的太玄榜第十人是‘血刀’宁忆。”白绢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当真没事?”

    李玄都点头道:“当真没事。”

    白绢眼尖,发现李玄都腰间佩戴的“冷美人”不见了,脸色微微一沉,道:“还说没事,你的刀呢?是不是被人家打成两段了?”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误会,误会了。我曾与你说过,仙剑山庄的陆庄主乃是清微宗五大铸剑师之一,她欠了我的人情想要报答一二,我便将‘冷美人’交予她手,请她帮我改铸为剑,不是被人打断了。”

    “真的?”白绢有些狐疑道。

    “比太平钱还真。”李玄都信誓旦旦道:“若是对上一个慧玄师太还不能做到毫发无伤,那还妄称什么紫府剑仙。”

    白绢缓缓起身,围着李玄都转了一圈,言语随意道:“你怎么戴上方巾了?可真难看。”

    李玄都面不改色道:“显得雅气。”

    白绢一语道破天机:“你该不会是被人削去了头发,这才用方巾包起来吧?”

    李玄都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白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与人交手,不小心被人削去了一些头发,使得头发只能肩膀位置,不好束发,便用头巾包裹,以己推人罢了。”

    李玄都左瞧瞧,右看看,此时两人站得距离很近,帷帽的白纱也挡不住李玄都的视线,白绢被一个大男人如此逼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男子气息,心中大羞,不由得后退几步,同时嗔道:“你看什么呢?”

    李玄都道:“我在看你的头发,也没见少,还是及腰之长。”

    白绢白了他一眼:“头发是会长的,蓄养一年半载便都回来了。”

    既然被白绢猜中,李玄都便也不再隐瞒,道:“那慧玄师太还是有些真本事的,用了一招‘慈航普度剑典’中的‘万劫佛光’,没奈何,我只能用一招‘青墨三千甲’来抵挡,这才被她削去了头发。”

    白绢皱眉道:“‘青墨三千甲’?这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招式,当初在太平客栈的时候,我就见你的招式有些眼熟,似乎是‘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坦然道:“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学过‘太阴十三剑’。”

    白绢的眉头皱得更深,道:“你是如何学来的?你知不知道‘太阴十三剑’的害处?”

    “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且放心,我自有化解之法就是了,再不济,还有我家老爷子呢。”李玄都安慰她道:“而且当时形势如此,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绝对不会滥用的。”

    白绢且信且疑道:“那你是从何处学来?”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说,做买卖要讲一个‘信’字。”

    白绢“哼”了一声:“稀罕吗?无非是西北五宗的那些人,你愿意说,我还不乐意听呢。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在补天宗名下,而在忘情宗的名下?”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知道,按照道理来说,你的确应该算是补天宗的弟子才对。”

    白绢道:“你讲究诚信,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那我也不跟你说。”

    李玄都道:“我虽然不知道,但却能猜个**分。”

    白绢微微变色,惊奇道:“你猜到什么了?怎么猜到的?”

    李玄都一本正经道:“忘情,忘情,肯定是不嫁人的。因为伯父不希望你早早嫁人,所以就把你放在忘情宗中,其实就是等我,可见伯父是如何用心良苦。”

    白绢脸上一红,已经懒得动怒了,只是“呸”的一声:“又胡说八道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猪蹄子

    两人并肩走在月光下,此时风清月明,天地之间一片银白,夜色静谧,只有偶尔的虫鸣之声。两人顺着驿路走出大概四五里左右,忽见路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湖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对视一眼之后,李玄都提议道:“过去看看?”

    白绢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来到湖边,眺望湖面。

    李玄都忽然俯下身去,待到他再直起身时,手中已经有了一条蛇,被他扼住七寸,挣脱不得。

    白绢作为一个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江湖女子,当然不会怕蛇,只是望向李玄都的目光有些疑惑,不知道他忽然抓一条蛇做什么。

    李玄都道:“你好些天没吃东西了吧?还是应当吃一些的。”

    白绢问道:“你会做蛇羹?”

    李玄都道:“蛇羹做起来太过繁琐,而且添加佐料辅材太多,所谓山珍海味,食材越是珍贵,就越要少放其他佐料辅材,最好是以清蒸为主。”

    说罢,李玄都竟然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口铁锅、三块青砖、一个似乎是装水的大葫芦,还有许多其他不明用途的纸包。

    白绢忍不住笑道:“你就用须弥宝物放这些东西,真是暴殄天物。”

    李玄都一笑置之,道:“劳烦你捡些木柴,我来处置蛇肉”

    白绢依言去拾枯枝,李玄都先是随手扫出一块平整空地,然后以指尖生出剑气,将蛇皮从割隔开,将蛇皮剥下,然后再将蛇肉一线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青花海碗中。

    李玄都将三块青砖垒成一个建议炉灶,将锅架在上面,从葫芦中倒上水,然后再将盛放蛇肉的大碗放入锅中。

    白绢捡了枯枝回来,见李玄都如此熟稔,不由惊奇道:“真看不出来,堂堂紫府剑仙还有这般手艺。”

    李玄都笑道:“耕田种菜,洗衣做饭,我没有不会的。

    说话间,李玄都从白绢手中接过树枝,点燃之后,送入锅底,让白绢看着些火候,然后打开那些纸包,白花花的,竟然是盐,接着李玄都又取出葱、姜、蒜等物,先将其切成粉末,然后捣碎成泥,放在一个小碗中。

    蛇肉到了时间,李玄都端下锅,掀开锅盖,顿时一大团蒸气冒出来,李玄都伸手将碗端出来,只见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还在冒着白气。

    白绢摘下头上的帷帽放在一旁,问道:“我只吃过蛇羹,这个该怎么吃?”

    李玄都将纸包中的盐倒入小碗之中,道:“蛇肉不能碰铁,碰铁就腥,还要吃一个‘鲜’字,所以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说着,李玄都竟是取出两双筷子,递给白绢一双,笑道:“干净的,没人用过。”

    白绢接过筷子,撕那蛇肉蘸料,送入最终细细咀嚼一番,道:“真鲜,果然与蛇羹不同,有些像螃蟹。”

    李玄都道:“若是有机会,我请你吃螃蟹,我们清微宗的海蟹也是极好的。”

    白绢不理他的话茬,慢斯条理地慢慢咀嚼。

    李玄都也用筷子撕下一块蛇肉,送入嘴中,道:“如今灾民遍地,能吃的都吃了,也就是琅琊府还算是一方净土,能有蛇肉吃。”

    白绢咽下嘴中的蛇肉之后,瞥了他一眼,道:“食不言!”

    李玄都点头道:“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人,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谁?”白绢立刻问道。

    李玄都道:“她叫周淑宁。”

    白绢迟疑了一下,问道:“似乎是个女子。”

    李玄都道:“当然是个女子。”

    白绢脸色微微一沉,想到他对自己的种种言语,没来由一阵气恼,轻哼了一声:“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粗鄙之语!”李玄都赶忙说道:“你知道什么意思吗,你就跟着乱说!”

    白绢一怔,老实道:“不知道。”

    李玄都问道:“你见过猪的脚掌吗?”

    白绢回忆了一下,似乎自己还真没把猪翻过来看看它的脚掌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能摇了摇头。

    李玄都又问道:“你见过驴的脚掌吗?”

    白绢又摇了摇头。

    李玄都叹了口气,用一截枯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形状,道:“猪的脚掌看起来很像男人那活,驴的脚掌看起来很像女人……那活,所以管男人叫大猪蹄子,管女人叫小驴蹄子,这都是很粗俗的话。”

    白绢看到李玄都画的两个图样之后,脸色立时变得通红一片,啐道:“登徒子,不学好。”

    李玄都无辜道:“这可是你先说的。”

    白绢无言以对,只能埋头吃蛇肉。

    李玄都趁此时机,稍稍靠近几分,道:“你刚才是不是吃醋了?”

    白绢重重哼了一声。

    李玄都解释道:“周淑宁是个刚刚十岁的小丫头,我都是拿她当妹妹看待的。”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吃醋?”白绢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有两句半都是欺负我的,无非是看我好欺负罢了,你若遇上了苏云?l、玉清宁、宫官这些人,你也敢如此?”

    李玄都闻言之后,正了脸色,道:“这不一样,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不愿意,所以她们就只能看到那个一本正经的紫府剑仙,却看不到这个登徒子李玄都。”

    白绢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十分喜欢,低声道:“三句里有两句半是欺负我的,好歹还有半句是人话。”

    原本恪守“食不言”的白绢也被李玄都带坏,两人在说话之间将蛇肉吃净,只剩下两条蛇骨。

    在收拾锅碗的时候,李玄都冷不丁问道:“秦姑娘,你想过嫁人吗?”

    白绢一怔,破天荒地没有动怒,摇了摇头道:“没有想过,玉清宁、宫官她们不也是不嫁人吗?”

    李玄都道:“若是天下的女子都像你这样,那千百年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人了,恐怕是猴子老虎做了这世间的主宰。”

    白绢笑了笑:“沐猴而冠?还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李玄都道:“大约是两者都有吧。如果你嫁了人,你会怎么样?是不是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要把你的丈夫管得服服帖帖?”

    白绢道:“我才不会,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不会强要他怎样,他愿意听我的话就听,若是不爱听呢,那也由得他,不过他也莫要来管我就是。”

    李玄都笑道:“那我爱听你说的话。”

    这句话又是一语双关,白绢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轻叹一声,脸色微红地转过了头。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作声。

    月明星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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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