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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六章 隐患甚深

    待到李玄都将锅碗收拾妥当之后,两人也不休憩,继续星夜赶路。

    有个说法叫做“朝游沧海暮苍梧”,不是夸大之词,不过不是寻常武夫方士可以奢望的,想要做到这一点,非要长生境的地仙不可,而在天人境大宗师之下,归真境宗师尚且也不能御风而行,只能凭借双脚赶路。如此一来,至多与骏马疾驰相差无多。

    所谓千里马日行千里的传说,多有夸大之嫌,就单独一匹马来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就算是跑死马,也很难做到。

    至于百姓口中常说的八百里加急,同样不对,朝廷只有六百里加急,无论是兵部的军情,还是内阁和司礼监的急递,最多就是六百里加急,不是朝廷不想设置八百里加急,而是不能。六百里就已经是人力和马力的极限了。

    抛开方士不论,以归真境宗师的脚程,在不是透支气机亡命逃窜的前提下,最多最多也就是日行六百里,而且体力和气机也有极限,就如一个普通人,徒步行走几十里可能不会感觉太过劳累,但如果奔跑数里路程,便会气喘吁吁。故而归真境的宗师在日行六百里之后,也要稍作歇息恢复气机和体力。

    当然,如果是不顾一切,不惜损耗害体魄气血,甚至拼着留下内伤而透支气机,别说是日行六百里,便是日行千里也不成问题,只是这样隐患甚深,除非是逃命,没人会如此赶路。

    李玄都和白绢一气行出六百余里,此时距离西阳县已经不远,大概还有小半天的路程便可抵达,正好路边有一座太平客栈,两人便来到客栈稍作休憩。

    说起太平客栈,李玄都已经是见怪不怪,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虽说在明面上已经不怎么过问江湖之事,但暗地里的动作却是不少,大肆开办太平客栈就是其中之一。许多时候,太平宗干脆就是直接花钱买下客栈,换一个招牌,便成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对于江湖之人来说,太平宗的名头就是最大的保障,于是也纷纷入住,如此一来,买卖红火还在其次,太平宗通过这些分布在各地的客栈来打探消息,就变得极为便利,而且太平客栈一多,也容易混淆视线,陆夫人和沈元斋的两次现身江湖,便都是通过太平客栈这个幌子。

    进到客栈之中,掌柜是个老头,没有老板娘,只有两个年轻伙计。

    白绢昨晚破例吃了蛇肉,今天是万万不肯再吃了,李玄都则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行辟谷之举,于是最后就变成李玄都要了一只羊腿和一壶浊酒,而白绢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李玄都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却又不会给人粗蛮之感,白绢忍不住问道:“你这吃饭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李玄都稍稍停下动作,从“十八楼”中取出一块手巾擦拭手上的油腻,道:“跟二师兄学的,二师兄是个深谙此道的老饕,最爱以吃交友,曾经有过行遍天下只为吃的壮举,他有两道拿手好菜,一道是蛇肉,一道就是秋蟹,他吃螃蟹极为讲究,使用蟹八件可以在不伤蟹壳分毫的情形下将蟹肉全部吃净,而剩下的蟹壳还能拼凑成一只完整的螃蟹。”

    白绢又问道:“海石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对于我而言,他是个好人,也是亲人。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他是个怪人,以前的清微宗被江湖中人称作是东海怪人,现在也有好些人这么称呼二师兄,当面喊他是‘海枯石烂’张先生,背地里就骂他是东海怪人。”

    “那你是什么?”白绢玩笑道:“东海登徒子?”

    李玄都一笑道:“如果抛开‘紫府剑仙’不提,我没有绰号,甚至很少有人知晓四先生名叫李玄都,只知道清微宗有一位四先生。”

    说到这里,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们家老五可是迎你去了,怎么没遇到?”

    白绢摇头道:“我无意中得知了青阳教要行刺叔父之事,事态紧急,所以顾不上等她,只能在我们约定好的地方留了话给她。”

    李玄都在心底默默估算了一下,道:“这里是齐州,她不但可以调用青鸾卫的耳目,而且还可以动用清微宗的人手,应该很快就能追来。”

    白绢道:“如此说来,清微宗中便是你最凄惨了,孤身一人,连个帮扶的没有。”

    李玄都轻叹道:“昔年追随我的人,不是改换了门庭,就是被发配到其他地方去了,皆是受了我的连累,事到如今,我怎能奢求还有人站在我这一边。”

    白绢问道:“那你回清微宗?”

    李玄都道:“直接去见老爷子。”

    白绢“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李玄都瞧了眼还剩下一半的羊腿,没有继续吃下去的意思,只是将那壶浊酒慢慢饮尽,正要说话,忽然感觉一阵头晕,他猛地伸手扶住桌沿,勉强撑住身形,使劲眨了眨眼,却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白绢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甚至出现了重影。

    李玄都下意识地以为是这酒和羊肉有问题,可他自从练成“漏尽通”之后,差不多可以算是百毒不侵,除非是“返魂香”,可谁又会用“返魂香”来暗算他?且不说返魂香的珍惜程度,就算是有返魂香,也只是让人暂时失去修为,万不会有头晕目眩的症状。

    就在此时,李玄都用眼角的余光依稀看到自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其中有黑气蜿蜒而行。

    他再抬头望去,隐约看到白绢已经起身扶住自己,似乎在说些什么,不过他此时的两耳中只能听到自己的剧烈心跳声音。

    李玄都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太阴十三剑”。

    下一刻,李玄都感觉胸口一凉,后背一冷,只觉得天旋地转,便彻底人事不知。

    李玄都这一番昏迷,不同于上次“太阴十三剑”发作,这次没有任何征兆,李玄都也未进入仿若梦境的识海之中,而是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微微有些知觉,却也手足无法动弹,睁不开双眼,只觉得身子如在云端飘飘荡荡,又好似在水中浮浮沉沉,同时内里说不出的难受,五脏六腑好似被无数虫子啃噬,奇经八脉好似有小蛇在其中游动,他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这等煎熬折磨,还是他修为有成以来第一次遇到。

    李玄都一直保持在这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恍惚之间,只觉得身处一片汪洋之中,汪洋中有一个呈旋涡状的海眼,而在海眼之中则有一颗巨树,不知几万丈高,直通天际,树身上没有枝叶,只有雷霆环绕。

    李玄都知道自己这是进入到了识海之中,心神一动,视线随之拔高,只见在巨树的树干上缠绕着十条黑色大蛇,竖立的蛇瞳冷冷地望着李玄都,或是张口亮出毒牙,或是吐着蛇信。

    李玄都忍不住苦笑,本以为自己恢复归真境的修为之后,便足以驾驭“太阴十三剑”,于是在原本八剑的基础上,又多练了“青墨三千甲”和“碧海潮月明”,却不曾想,“太阴十三剑”的反噬竟是如此猛烈,又是如此隐秘,毫无征兆,让人防不胜防。

    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头痛欲裂,不过也让他有了些气力,艰难地睁开眼皮,却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眼角余光依稀看到白绢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自己,此时她摘了帷帽,哪怕梳了发髻,仍是有青丝倾泻于后背之上,仅从背影而言,是极美的。

    李玄都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声音。

    白绢猛地转过身来,又惊又喜道:“你终于醒了?”

    李玄都感觉自己渐渐又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不过这也让他十分忧虑,到了他这等境界,对于身体已是如臂指使,距离灵肉合一也相去不远,哪怕在睡梦之中也是身随意动,故而才有武道宗师感知杀意而在睡梦中将刺客击毙的故事,李玄都何时出现过意识与身体分离的症状?难道这就“太阴十三剑”夺取剑主体魄的迹象?

    正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自主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浊气,就像闭气之人终于换气,又好像是搬掉了胸口上压着的一块大石。

    这一下,让李玄都终于能开口说话:“我们……这是在哪?”

    白绢见他神智无碍,松了一口气,道:“我们在客栈的客房里,就是我们落脚的那座太平客栈。”

    李玄都问道:“我昏了多久?”

    白绢面露凄然之色:“三天三夜。”

    李玄都长呼出一口气,全身酸疼,还能感觉到疼就好,是好迹象,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这“太阴十三剑”是不能再练了,哪怕他是李玄都,是曾经的太玄榜第十人,也万不敢再冒险下去。

    李玄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是手足酸软,想要运转气机,胸口又是冰冷一片,让他差点背过气去。

    白绢赶忙按住他,道:“你这是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万不可贸然动用气机。”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

    白绢正色道:“李玄都,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练了多少‘太阴十三剑’?”

    李玄都看到白绢的严肃面孔,破天荒有些心虚,低声道:“十剑。”

    白绢脸色愈发冰冷,强压着怒气斥责道:“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太阴十三剑’玄妙好用不假,却是害人的东西,根本就是阴阳宗在江湖中钓鱼的鱼饵,专门钓你们这种自命不凡之人。”

    李玄都自知理亏,不敢还嘴半句。

    白绢板着脸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瓶,递到李玄都的面前,道:“把丹药吃了,待到丹药生效之后,你便可以动用气机了,以气机慢慢炼化剩余药力,能暂时压制你的伤势。”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权宜之计

    李玄都依言服下丹药之后,感觉一股热流一路向下,最终在自己的小腹丹田位置化开,继而暖流从下丹田向四肢百骸散发开来,使得他身上的冰冷之意渐渐褪去。

    李玄都又躺了一会儿,觉得手脚不再酸软无力之后,缓缓坐起身来。

    李玄都这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的外袍和头上的方巾都已经不见,披头散发,只穿着白色的中衣。

    白绢脸色微红,解释道:“那袍子有些脏了,我就……”

    李玄都摆手道:“不必解释,我们之间也无须解释。”

    白绢见他又固态萌发,轻哼道:“你又舒服了?据我所知,这‘太阴十三剑’每多练一剑,反噬的力度便会大上一分,你练了十剑,除非你能踏足天人境,否则你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太阴十三剑’的反噬,我这丹药也只能解你一时之忧,所以在丹药效力散尽之前,你还是早些想想你该怎么办吧。”

    李玄都略微诧异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难道你也练过‘太阴十三剑’?”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白绢白了他一眼,道:“我曾听……宗内前辈说起过,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曾练过‘太阴十三剑’,只是‘太阴十三剑’没能奈何于他,他反而还从中悟出了‘天地任我行’一式。后来我……宗宗主与宋政论道,宋政说起过‘太阴十三剑’的种种神异之处,故而我才略知一二。这次太阴十三剑反噬,只因你遇到了慧玄师太这等强敌,那‘万劫佛光’本就是‘慈航普度剑典’中最为厉害的一招,你用‘青墨三千甲’挡下,使用‘太阴十三剑’太甚,故而‘太阴十三剑’反噬也极为厉害,几乎要了你的性命。”

    李玄都问道:“你这丹药叫什么名字?”

    白绢道:“我们补天宗源自古时的刺客一脉,曾经以刺杀帝王而名垂青史的几位刺客都可以算是我们补天宗的祖师。刺客不是死士,故而又有‘一击不中远遁千里’的说法,讲究杀人者必先自救,故而也有几种代代相传救命之药。此丹名为‘续命丹’,名字虽然俗气了一些,但是丹如其名,切切实实有续命之功效,无论内伤外伤,皆能应对,不过我们补天宗毕竟不是以炼丹为根本,故而此丹不能彻底治愈伤势,只能暂且压制,使人可以有时间去寻医问药。”

    李玄都想了想,道:“这倒也难不住我,不管‘太阴十三剑’如何玄奇,在练满十三剑之前,它还是由气而生,要行于我体内的经脉之中,藏于窍穴之内,人体窍穴多不胜数,以三大丹田为重,细微经脉不计其数,最为重要的还是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只要我封住中单田和奇经八脉,‘太阴十三剑’便掀不起风浪。”

    白绢吃了一惊,道:“如此一来,的确可以暂缓‘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可你又如何运转气机?”

    李玄都道:“我清微宗的‘玄微真术’中有‘散势法’和‘圆势法’两篇,可暂且绕过奇经八脉,通过体内的细微经脉运转气机,只是如此一来,不好全力出手,否则容易使体内经脉受损。”

    白绢倒是不太意外清微宗中有如此法门。

    若说玄门正宗,当属正一宗,除此之外,还有妙真宗、神霄宗和东华宗,至于清微宗,虽然现在势大,但并不意味着它属于正宗之列,否则也不会被划分到旁门四宗之中。

    早年清微宗立足江湖,并非是靠着剑道,而是靠着一个“奇”字,而且当时清微宗的剑道一脉也并非今日这般十个清微宗弟子有八个练剑,那时候的剑道一途虽然厉害,但曲高和寡,少有人能够大成,直到老宗主李道虚出世,整理宗内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去芜存菁,精简招式,后又凭借三尺青锋击败“魔刀”宋政,这才使得清微宗剑道大兴,有了几分堂皇气象,渐而以剑道立世,而非靠着各种奇术秘术。

    只是如今的清微宗以剑道立世,并不意味着曾经赖以安身立命的手段都被抛却了,“玄微真术”就是清微宗各种奇术、秘术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清微宗的炼气根本所在。

    如今的正一宗和清微宗,一正一奇,分庭抗礼。

    白绢想了想,说道:“这个办法倒是个权宜之计,然后呢?你就等着自己踏足天人境界?虽说以你这位紫府剑仙的资质,想要踏足天人境界并非什么难事,但也不是一天两天之内就能做到的事情,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日积月累,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你能保证自己在这段时间中一直不与人动手?就算你能保证,还有一句话叫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能保证别人不来找你的麻烦?”

    李玄都轻叹道:“这两点,我都不能保证。”

    “这不就得了。”白绢伸手点了下李玄都的额头:“此法不通,再想其他的法子。”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此法可行,我不必等到自己踏足天人境界,只要能安然回到清微宗即可。”

    白绢摇头道:“既然‘三四之争’不是假的,那你觉得那位元婴宗主希望你安然回到清微宗吗?若是不希望,你这一路上能走得安稳吗?”

    李玄都毫不见外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白绢撇开脸:“我是来保护叔父的,可不是来保护你的。”

    李玄都道:“如今部堂已经与楚先生会合,又有总督署的重兵护卫,便是地公将军唐秦亲自出手,怕是也不能奈何。”

    白绢强自辩驳道:“就算不用我护卫叔父,我还要去见冰雁。”

    李玄都伸手捂住胸口,故作艰难道:“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如一个陆雁冰?”

    白绢道:“我与冰雁是多年好友知交,与你相识才几日工夫?”

    李玄都正色抱拳道:“原来女侠不是那见色忘友之人,倒是李玄都唐突了。”

    白绢“呸”了一声:“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色’?”

    李玄都笑道:“各花入各眼,我不敢说自己好看,但总归不难看,只要你觉得好看就够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紫府白绢

    说笑之后,李玄都从床上起身,穿上鞋履。

    白绢取出一叠衣物:“穿上吧。”

    李玄都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瞟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白绢道:“本是我给家父做的袍子,算便宜你了。”

    李玄都惊讶道:“倒是看不出秦姑娘有如此手艺,我家老五自小就是个五体不勤之人,别说女红之事,连做饭都不会,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竟是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实在不可思议。”

    “不必奉承我。”白绢板着脸道:“在如今的同辈女子中,有虚伪之人,也有真性情之人,我看人不算准,但冰雁她绝不是苏云?l、宫官那样的人,就算有些不尽如意的地方,那也是被你们逼的。”

    “我们?”李玄都笑了笑。

    白绢道:“清微宗之险恶,其争斗,不亚于朝堂。想要在这种地方生存,哪怕是不争那个宗主位置,仅仅是独善其身,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李玄都忍不住叹道:“你说的没错,清微宗就像是江湖,从来都不是一处善地。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清微宗是一处善地,那它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江湖地位。”

    白绢看他一直没有动作的意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不穿,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

    李玄都张开双手,无辜道:“我浑身无力,穿不了衣裳。”

    白绢粉面含霜,似要发作,不过念在他受了伤的份上,终是没有发作,板着脸道:“转过身去。”

    李玄都便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动作转身背对着白绢。

    白绢抖开手中的袍子,先将两只大袖穿过双臂,然后将整件袍子全都穿在他的身上,同时低声道:“就知道欺负我。”

    李玄都闭着双眼,轻声道:“那你也可以欺负回来。”

    白绢轻哼了一声:“好了,转过来吧。”

    李玄都依言转过身来,睁开眼打量着身上的袍子,道:“果然合身……”

    白绢已经知道李玄都的路数,不等他把下半句话说完,截口道:“这不是给你做的,合身也只是个巧合。”

    李玄都笑道:“正是因为合身,所以你就换了我的袍子,特意把这件袍子送给我的。”

    白绢柳眉倒竖,嗔道:“那你穿不穿?不穿就脱下来还我。”

    李玄都赶忙道:“穿,当然穿,我还要当成宝贝供起来。”

    白绢冷着脸说道:“站好。”

    李玄都乖乖站好,张开双手。

    白绢将衣襟合拢,抚平,然后又给他系上腰带,道:“你这人就是吃硬不吃软,给你点好脸色,你就蹬鼻子上脸。”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李玄都只要合拢双臂,就可以将女子揽入怀中,不过李玄都却是规规矩矩,甚至是闭着双眼,不去看她,低声道:“谁要是能娶你,有福了。”

    白绢轻轻一拳捶在他的胸口。

    李玄都闷哼一声。

    白绢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按住他的胸口,语气甚是关怀地问道:“弄疼你了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疼。”

    白绢轻声道:“不疼才怪,紫府剑仙是身经百战之人,要么是装的,要么就是真疼。”

    李玄都伸手覆住她的手背,道:“你猜我是哪一种?”

    白绢盯着他片刻,抽回手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李玄都收了脸上的嬉笑神色,问道:“‘续命丹’的药效能持续多久?”

    白绢答道:“三天。”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有办法克制这‘太阴十三剑’,我们先去西阳县,见过秦部堂和楚先生,再说其他。”

    白绢有些不放心道:“你这身子能赶路?”

    李玄都平静道:“我又不是修为全失,只是赶路而已。再者说了,就算丢了修为境界,只要你不把自己当成废人,那你就不算废人。若是自己也把自己当做一个废人,那就别怪旁人也把你看成是废人。”

    白绢伸出两根手指,正色道:“两件事。”

    李玄都一怔:“什么事?”

    白绢盯着李玄都,缓缓道:“第一,你果然如冰雁所说,好为人师。”

    李玄都笑道:“那第二件事呢?”

    白绢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质问道:“你不是浑身无力吗?不是连衣裳也穿不了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气,伸手捂住胸口:“疼。”

    ……

    东海之滨有观海楼,海中有望仙台,两者隔海遥遥相望。一般而言,想要去登仙台,要先经过观海楼。

    今日有雨,海上波涛汹涌,那等威势,便是江湖高手见了,也要怵上三分,毕竟此乃天力造就,非人力可以抗衡。

    观海楼,顾名思义,站在此楼之上能够以观沧海。虽然名为楼,但实际上在主楼周围又有许多独立跨院,整体占地颇为广大。能够登楼之人,非富即贵。

    在大雨中,有一少年来到观海楼下,守在楼外的一众清微宗高手纷纷恭敬行礼,口称“六先生”。

    少年正是在清微宗中排行第六的李太一,又称李东皇。

    李太一不进主楼,因为主楼最高只能到第八楼,而是沿着楼外的楼梯直往第九楼而去。

    平心而论,李太一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总觉得这儿脂粉味道太浓了,不管如何装饰考究和意境布局,都遮掩不住那股有些刺鼻脂粉味道。所谓的“味道”,当然不是说鼻子嗅到的味道或者舌头尝到的味道,而是一种玄乎感觉,就像一座百战之军的兵营,不管如何清洗打扫甚至是更换驻地,都抹除不掉那股仿佛浸到骨子里的杀伐血腥味道。

    对于李太一而言,这里更像是一座女子的绣楼闺房。

    相较来说,他更为喜欢望仙台,不着天,不着地,上无遮挡,抬头可见苍天,脚下不过方丈之地,稍有不慎便要跌落万顷碧波之中,风雨可来之,烈日可晒之,冬雪可覆之,春雷可惊之,豪迈,大气。

    所以他把自己前半生中最重要的一战放在了望仙台上,若非今日大雨留人,不能出海,他才不会来这望海楼,而是直往望仙台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嫂六叔

    望海楼共有九层,整个第九层与下面的八层并不相通,换而言之,整个第九楼就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此地乃是观景胜地,除了那处视野最为开阔的观景台之外,只在一处用描金仕女屏风和翡翠珠帘隔开一个不大的区域。

    李太一进入顶楼之后,屏风和珠帘仿佛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推着向两旁撤开,露出其后的一张巨大贵妃榻。

    榻上坐着一人,正是谷玉笙。

    李太一脸上露出些许笑意,恭敬行礼道:“见过三嫂。”

    谷玉笙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位置,缓缓起身,道:“东皇不必多礼。”

    今日的谷玉笙内着一身月白素裙,外罩湖色纱衣,若是抛开身上那份不俗气态不谈,单就穿着打扮而言,更像个中等士族人家出身的妇人,与这座寸地寸金的观海楼有些格格不入。

    只是李太一太过熟悉这个妇人了,谁要敢小看她,必定会被她从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李太一笑脸灿烂,似乎没有半分城府心机,道:“三嫂,你整日住在这座观海楼中,不腻歪吗?还是要出去多走走,听说东昌府那边总督府和青阳教打得可热闹了。”

    “热闹?”谷玉笙的嘴角微微翘起:“在东皇的眼里,仅仅是热闹吗?要知道,那些死了的人,不管是战死的,还是饿死的,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

    李太一脸上的笑容不变,道:“性命?这世上最不缺的性命。遍览史册,哪一朝哪一代不曾死人?三嫂未免太过悲天悯人了。”

    谷玉笙笑了笑:“毕竟是性命。”

    李太一忍不住在心头一晒,不过脸上却是不曾显露分毫,只是道:“若是三嫂看不过去,大可效仿四师兄,去救一救他们,何必在这里唉声叹气,是想学那书生坐而论道怎的?”

    谷玉笙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道:“听说六叔和四叔在东华宗的丹霞峰上切磋了一场?”

    李太一的眼神略微晦暗,道:“一时手痒罢了,四师兄英勇不减当年,我没能胜过四师兄,不过我也不怎么服气,于是又与四师兄约战,地点就定在望仙台。”

    谷玉笙转头向外望去,可惜今日风雨如晦,海上雨幕纷纷,看不到那座望仙台的半点影子。

    谷玉笙收回视线,道:“听闻四叔在丹霞峰上炼制‘五?耪娴ぁ??缃裆偎狄不指戳说蹦甑陌顺删辰纾?暇故窃刑??竦谑?说淖细?o桑?退阒挥械蹦甑陌顺尚尬??膊皇侨缃竦牧?蹇梢匝允ぁ!?/p>

    李太一的眼神愈发阴沉,不过他还是扬起笑脸,道:“所以我已经决定,不再继续滞留于先天境,而是再上一层楼,去那九重楼上看一看风景。”

    谷玉笙故作讶异地“哦”了一声,道:“那可真是要恭喜东皇了。”

    江湖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成就有限,可能到头来一个先天境便是到顶了,之所以如此,可能是因为自身根骨使然,但还有一部分根骨天赋不差的江湖中人,却是少了法门和明师,虽说没有厚古薄今的说法, 但就算是大剑仙李道虚,整理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也是在原本就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基础上,故而没有前人的基础和指点,就算是天纵奇才,也难免要走上许多弯路,如此便耽误了时间,使得成就有限。

    这便是大宗门的弟子好处了,只要天资根骨够好,常常能一飞冲天,年纪轻轻便能走完许多江湖散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程,这也是少玄榜上多是宗门弟子的缘故。

    不过宗门弟子也有不足之处,那就是没有经历过江湖上的种种苦楚,得来太容易而不知珍惜,或是自身毅力不够,吃不住日积月累的苦头。又或是太过贪心,样样武艺都学,最终误入歧途。

    正因为这点原因,李玄都十岁就踏足江湖,在他及冠之前,有将近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江湖中打滚。

    不过在李玄都之后,李道虚就有意放慢了弟子们进入江湖的时间,陆雁冰直到二十岁才开始闯荡江湖,而李太一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还未开始自己的闯荡江湖之旅。而且对于他这种年少有成之人来说,也不应该叫做闯荡,而应该叫做游历,小水沟的江湖,藏不住蛟龙,叫什么闯荡?

    对于李太一破境之事,谷玉笙没有太过惊讶,道喜之后,转而问道:“那不知东皇这次有几分胜算。”

    李太一坦然道:“虽说我不太喜欢四师兄的为为人处世,但老爷子从小就教导我,要见得别人好,见得别人高明,若是见不得别人好,见不得别人高明,那是小人,我们清微宗不出小人。所以有些事情,我还是要认,四师兄不愧是老爷子最喜欢的弟子,很有些手腕,我没有十足的必胜把握。”

    谷玉笙笑道:“那东皇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输了,你该如何?岂不是壮了四叔的声势?要知道四叔这次回来,本就是来势汹汹。我可是听说了,四叔在外头交好正一宗的张鸾山、颜飞卿,玄女宗的玉清宁、慈航宗的苏云?l、牝女宗的宫官,这些人,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不说旁人,就说那位小天师颜飞卿,他可是大天师张静修钦定的传人,如今已经是正一宗的掌教,得了‘飞元真人’的称号,就算是你三师兄见了他,也要让他三分。说得更远一些,老爷子也好,正一宗的大天师也罢,终有一天是要飞升离世的,他们走后,正一宗和清微宗谁来做主?还不是你三师兄和颜飞卿,如今你四师兄结交颜飞卿等人,他又素来与你三师兄不和,他到底打了什么心思,还用我多说吗?”

    李太一忽然笑道:“如此说来,这一战本不该由我出手,该由三师兄亲自出手才对,毕竟将来的清微宗是由三师兄说了算,而四师兄又是奔着三师兄来的。”

    谷玉笙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明心就算做了宗主,也是要靠你们这些兄弟扶持才行。”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百二十章 家事国事

    叔嫂二人之间一番暗藏玄机的对话之后,李太一算是认可下来。

    他要的便是这位三嫂的一个表态,不管平日里两人如何面和心不和,但在这个时候,他们要联起手来一致对外。就像朝廷的晋王和太后,不管两人之间有何种龃龉,在对待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时,必须要摒弃前嫌一致对外。

    归根究底,李玄都和张肃卿这类人,他们想要变革朝廷,想要变革清微宗,如此便会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换而言之,无论是李元婴做宗主,还是李太一后来居上,所谓的三先生党和六先生党都还是一切照旧,顶多是位置的上下有些变化,可如果是四先生做了宗主,那便是要他们的命了,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李玄都要整肃清微宗,必然要杀鸡儆猴,然后更弦易辙,就是割肉放血。在他们看来,马无夜草不肥,可李玄都和张肃卿那一套,却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少吃草,这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他们辛辛苦苦打拼,好不容易爬到今天这般位置,就是为了清微宗发展壮大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如李玄都这等人,万万不能做宗主。

    这个时候,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无论是在谷玉笙看来,还是在李元一看来,都是来夺权的。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谷玉笙以防备为主,多番阻挠,并不想李玄都返回清微宗,李太一则是更为自负,他想要以李玄都这块绊脚石为踏脚石,既是稳固自身的现有地位,同时也使自己的威望更上一层楼。

    观海楼共有九楼,顶楼是观景胜地,八楼是宴客大厅,此二楼布局一样,不曾分割房间,到了七楼,则是被分割成许多房间,其中谷玉笙的书房便在这里,藏书颇丰,书房内更有从蓬莱岛复刻过来的大量清微宗机要档案。

    正如李玄都所说,谷玉笙代李元婴执掌清微宗一事,不合规矩,但是她既然能担当此等大任,又有老宗主的默许,自有其道理。

    清微宗浩浩十数万人,各行各业,年老年少,都要仰其鼻息。这些人可不是被官老爷欺负了也不敢反抗的普通百姓,这些人中多是江湖中人,对于他们来说,刀光剑影只是寻常,惹急了他们,拔剑而起并非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老宗主可以凭借多年的威望和睥睨天下的武力让所有人都服服帖帖,谷玉笙不行。更何况,对于谷玉笙来说,宗内也不是一团和气,有城府深沉的二伯,野心勃勃的六叔,左右摇摆的小姑子,其心可诛的四叔,以及那些只认老宗主而不认宗主的老人和老山头,这一大家子人,势力纠缠,千头万绪,好似一团乱麻,想要梳理清楚,非常人能为之。

    为何慧玄师太说老宗主默许了谷玉笙代为执掌清微宗之事,而李玄都没有半分怀疑?就是因为,如果没有老爷子的默许,仅凭李元婴的支持,谷玉笙绝无可能统领清微宗,就算李玄都的四先生党已经名存实亡,可还有张海石和李元一,就算张海石自持身份,不去与谷玉笙计较太多,李元一和那些老人们又岂是好相与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谷玉笙坐上这个“代宗主”的位置,不比做一地总督容易多少。

    同时也说明了,谷玉笙的确很有能力,否则也担不起如此大任。

    与李太一说完这些之后,谷玉笙便将第九楼让给了李太一,让他且在此地调养气机,准备不久后的望仙台一战,而她则是来到位于七楼的书房。

    此时的书房中有一人正等在这里,正是被李玄都和白绢联手击败的韩邀月。

    韩邀月见到谷玉笙之后,正要开口说话,谷玉笙已经抬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谷玉笙微笑道:“事情我已经知晓了,谁也没有料到中途会杀出一个秦家姑娘,这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师弟也无须太过自责。”

    韩邀月恨恨道:“当初归德府的时候,便是他们两人一起联手与我为敌,当时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怕不是这对狗男女早就有了奸情。”

    谷玉笙微微诧异道:“若真是如此,那事情就愈发复杂了,我本以为那位四叔身后不过是几个正道宗门,若是连补天宗和忘情宗也牵扯进来,就算是老宗主,恐怕也要认真考虑一下了。”

    韩邀月深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自己的心境,道:“不过师姐也不用担心,他们二人此时正与齐州总督秦道方在一起,恰好最近青阳教有意针对这位秦部堂用些手段,既是为战死的雷公复仇,也是为了打开齐州的局势,所以他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

    谷玉笙眼神微微一亮,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韩邀月道:“此事是我从地公将军唐秦的公子唐文波口中得知,绝对不会有半分差错。”

    谷玉笙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道:“此事的确是个机会,不过还有个问题。若是青阳教教想要动手,那么青鸾卫的人便不好参与进来,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是朝廷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他们还不敢恣意妄为,而我们清微宗也万不会参与到此事之中,顶多是两不相帮。如果仅仅是青阳教,想要对总督行辕动手,恐怕力有不逮。”

    韩邀月笑道:“师姐所言极是,不过我从唐文波的口气中隐约听出,似乎他们还有别的帮手,而且准备多时,仅凭不知先生一人,恐怕应付不来。”

    谷玉笙道:“最近我曾查阅宗中档案,这位不知先生竟然与大先生有过来往,大先生故去之后,他的许多香火情分都被二先生继承了下来,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不知先生之所以会出手偏帮李玄都,并非是没有缘由的。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也必然会留下来相帮不知先生。”

    韩邀月冷笑道:“就怕他一走了之。”

    此时的顶楼之上,李太一凭栏眺望,轻拍栏杆,轻声道:“将来的清微宗……到底谁说了算?”

第一百二十一章 西阳县

    李玄都和白绢离开太平客栈之后,一路上未曾遇到什么风波,一路顺遂地到了西阳县的县城。县有大小之分,也就是上县和下县之说,上县富裕,人口众多,能在此地为官便是好缺。下县贫瘠,百姓艰难,说不定还会遇上百姓闹事,便少有人愿去。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这样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州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者总督同在一城。附郭京城就不用说了。

    故而有些上县的县城既是府城,也是州城,西阳县便是一座上县,虽然不是府城所在,但也不比府城逊色多少,当初秦道方和楚云深选择在此地会面,也是有考量的。坐镇此地,就算不能返回总督行辕,也可以调度琅琊府境内的官军,进可攻,退可守,

    两人来到西阳县之后,发现西阳县比之其他各府的县城要好上许多,最起码街上还可见几分繁华,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而且来往百姓的脸上少有菜色,可见最起码一日两餐还是无碍,反观被青阳教肆虐的那几个府,百姓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因百姓流离失所而耕地荒芜,饥民越来越多,就如一个从雪山顶上滚下的雪球,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个谁也填不满的窟窿。在如今的条件下,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死人,不管是因为战事,还是因为饥荒,一直死人,一直死到现有的粮食可以养活所有人为止。

    翻遍史书,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

    在这滚滚大势面前,任你是人间地仙,还是帝王将相,都无可阻挡,只能是尽力而为,能救一人是一人。故而今日之过,倒也不在于秦道方,而在于朝廷和青阳教。

    两人到了西阳县的县衙,此时此地已经被总督署征用,外头站的都是总督署的亲兵,白绢因为常常往来于总督府的缘故,此地的亲兵统领已经认得她,见了之后,赶忙过来行礼,口称“大小姐”,然后说部堂、楚师爷正在议事,还请两位稍等一二。

    两人在亲兵统领的引路下,来到一座素雅简朴的偏厅,接着有书办给两人奉上两杯热茗。

    在书办退下之后,李玄都端起盖碗,用碗盖撇去茶沫,轻呷一口,状若无意道:“方才那位统领怎么称呼你‘大小姐’?”

    白绢疑惑道:“三叔没有子女,将我当作女儿看待,他们也就跟着称呼我‘大小姐’,没什么问题吧?”

    李玄都正色道:“你不是还有个姐姐秦素吗?按照道理而言,秦素才是大小姐,你应该是二小姐才对。”

    白绢怔了许久,才憋出底气十分不足的三个字:“要你管?”

    李玄都笑道:“好,我不管。”

    白绢兴许是怕李玄都打破砂锅问到底,赶忙倒打一耙道:“你怎么这么关心秦素?三番两次提起她?”

    李玄都理直气壮道:“秦素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又神神秘秘的,我关心一下怎么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白绢问道:“那你是不是对她居心不良?”

    李玄都点头道:“是了,秦姑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直到今日才发现,我原来已经与秦素神交已久,说是寤寐求之也不为过。”

    白绢也不知该喜该怒,轻声道:“既然你喜欢秦素,那你又何必、何必与我……”

    李玄都好奇问道:“与你怎样?”

    白绢却是真有些酸楚了,带着几分负气道:“与我说那些不要脸的话语。”

    李玄都语中带笑道:“因为我是登徒子啊。”

    白绢也不是傻子,此时也有些回过味,底气不足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李玄都一脸茫然道:“知道什么?”

    白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在这个登徒子面前吃瘪,换成别人,韩邀月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公子也罢,哪次不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那点小心思?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白绢越想越乱,干脆也不想了,拿出过去八风不动的本事,眼观鼻鼻观心,不去搭理他。

    人越是想要静下心的时候,往往静不下心。就像脑子里想着今天早睡的时候,常常早睡不了。

    白绢越是不去想那个近在咫尺的家伙,可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如今的这个人,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过去那个紫府剑仙联系起来。紫府剑仙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煞星,死在他手下的,不说无名小卒,就说江湖上有个名号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更何况紫府剑仙还是清微宗的四先生,曾经与三先生争夺宗主大位,并且是差点做了宗主的人,那心机手腕想来也是不缺的。

    想到这里,白绢微微斜眼,用余光扫了眼自己身旁这位。

    半点看不出杀伐果断,脸上的笑就不像值钱一样,说好的冷酷呢?说好的煞星呢?

    紫府剑仙?剑仙个屁。

    她忽然想起自己一位远房表姐对自己说过的话语,这男人呐,熟悉之前和熟悉之后是两个人,成亲之前和成亲之后又是两个人。不管多成熟的男子,总会有孩子气的一面,尤其是在女子面前。你若觉得他有些孩子气,不奇怪,那说明他没有把你当成外人,待到你觉得他全是男子气概的时候,那就说明他已然把你当做一个陌生人了。

    白绢当时对这番话感触不深,表姐还特意打了个比方,一众女子相处的时候,是不是笑闹无忌,什么闺房笑话也敢说,丝毫不逊色于男子,可要到了男子的面前,是不是又变了一个模样?笑不露齿,听到半句荤话都要脸红。在自家兄弟面前,不说力拔山兮气盖世,也相去不远了,就差把弟弟的头盖骨给掀起来,可在外人面前,那就是弱柳扶风,连酒葫芦的塞子都拔不出来。

    事到如今,白绢却是有些感触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里应外合

    正在说话间,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结束了议事,一同来到偏厅。

    只是此时的主幕二人却是多少有些滑稽意味,因为此时两人都坐在轮椅上,楚云深不必多说,双腿俱是残疾,而秦道方则是在被刺杀的过程中,因为躲避交手余波而被摔断了腿,此时还未痊愈,为了行动方便,也坐在了轮椅之上,倒是相得益彰。

    两人进来之后,李玄都和白绢一同起身见礼。

    秦道方笑吟吟地望着两人,楚云深却是有些疑惑道:“原来是秦姑娘,你这般相貌,难怪我当日在归德府未能认出你来。”

    白绢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道:“谢过楚叔叔在归德府的援手之恩。”

    李玄都意有所指道:“这般相貌是哪般相貌?”

    白绢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按照道理而言,白绢常常来往于总督府,与总督府首席幕僚楚云深自然是见过面的,只是接触不多,顶多算是一面之缘,可就算如此,在归德府的时候,楚云深也不该不认识白绢才对。

    此时楚云深也瞧出几分不对,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李玄都道:“不知先生没有说错话,只是戳中了某人的痛处。”

    然后他就被白绢一脚踩在脚背上,只能改口道:“是戳中了我的痛处,行了吧。”

    楚云深瞧见这一幕,他也是过来人,尤其是这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打情骂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不由笑道:“看来还是说错了。”

    好在还有秦道方打圆场道:“紫府,白绢,你们莫要闹了,说正事。”

    白绢这才收回踩在李玄都脚背上的玉足,目不斜视。

    李玄都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神色,正色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道:“自从东昌府的战事之后,青阳教的动向就变得颇为可疑,似有向东进军的意图。”

    李玄都一怔:“青阳教攻不下东昌府,要转攻兰陵府或是琅琊府?”

    楚云深插口道:“还有大明府、平原府,也在青阳教大军的可攻范围之内,如此四府之地,想要完全防备下来,很难。”

    秦道方接口说道:“不过紫府也没有说错,青阳教的重点一定会是兰陵府和琅琊府,因为这两府之地乃是整个齐州最为富庶的所在,钱粮还算充足,而青阳教的十几万大军也不是不吃不喝的神仙,他们也要粮食,最近我的案头上已经积压了几份密报,有大批可疑人士已经进入齐州境内,似是青阳教中人,去向不明。”

    李玄都沉吟道:“如此说来,青阳教有八成的可能会选择在琅琊府动手。”

    秦道方问道:“紫府何以见得?”

    李玄都道:“先前青阳教于中途行刺部堂,已是太过巧合,如果部堂果真被刺,总督府和整个齐州官场都会震动,群龙无首,在这个时候,青阳教再行出手,说不定可以一击建功,甚至将整个齐州一举拿下。如今行刺已然失败,要么是就此罢手,要么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部堂说青阳教仍旧蠢蠢欲动,那就说明先前的行刺之举并非关键,无论成功与否,青阳教都会继续动手。”

    秦道方微微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可青阳教在东昌府的战事失利,说明他们没有足够的实力横扫齐州,最多就是与朝廷形成肚对峙之势。在如此情形下,他们仍旧选择动手,那就说明他们要行阴谋之事而非堂皇阳谋,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那么他们只能对总督府动手才有胜算。”

    “紫府所言有理。”楚云深赞同道:“部堂这次遇刺,不仅仅是牵扯到青阳教那么简单,还牵扯到了青鸾卫,甚至清微宗的忽然海禁也显得太过可疑。不知紫府如何看?”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如今的清微宗,若非事关整个宗门的大事,老宗主通常都是不理俗务而一意玄修,宗主李元婴则已经动身前往帝京,现在是谷夫人暂为掌权,她是太后的人,青鸾卫同样是太后的人,如果太后娘娘没有过这方面的暗示,他们敢如此恣意行事?所以此事应去问那位太后娘娘。”

    秦道方长叹道:“驱虎吞狼之计,太后这是觉得我碍眼了。”

    李玄都淡然道:“这是谢太后的惯用伎俩,只要能维护她的权势,国势也好,朝局也罢,都可以为之舍弃。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无一举与国有益,已经不是其心可诛,而是其人可诛。”

    李玄都的语气虽然淡然,但话语中的森然杀意却是已经昭然若揭。

    白绢不由稍稍侧目,正经起来的李玄都倒是与她心目中所想的紫府剑仙十分相像。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那么正经的时候,屈指可数。

    楚云深说道;“假设青阳教果真要要对琅琊府动手,易地而处,如果我是地公将军唐秦,那么我一定会将心思放在总督行辕所在的琅琊府城,只要打掉了琅琊府的府城,也就等同是拿下了总督行辕,不但能打击各地官军的士气,而且也会使得各地官军的调度出现混乱,在这个时候,趁机起兵举事,声东击西,在没了总督府的统筹调度之后,各地守军顾此失彼,很有可能会被逐个击破。”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顿,望向秦道方,说道:“所以我才会建议部堂暂且在西阳县稍作停留,就算不回琅琊府城,那也无妨,总督府的关键在于总督二字,部堂在哪里,哪里就是总督府。不知部堂以为,是否该返回琅琊府城呢?”

    秦道方没有立刻回答楚云深,而是感怀道:“‘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千古情怀无非冀名留身后与此月同在,使后人视今亦如今人视昔而已。”

    “梅溪。”秦道方叫着楚云深的表字:“你能不能估算出青阳教能调动多少人手?”

    “若要隐秘行事,则人手贵精不贵多。”楚云深略微沉吟了一下之后,说道:“所以青阳教不可能动用太多的人手,最多也就千余人。”

    秦道方问道:“这一千人中有多少是登堂入室三境的江湖高手?”

    楚云深沉思片刻:“若仅仅是红阳总坛的人手,倒是不足为虑,关键是天公将军唐周派遣了自己麾下的白家三兄弟前来助阵,如此一来,登堂入室三境之上的江湖高手最少也有五十人以上。若是唐秦决意倾巢出动,先天境小宗师大概在五人左右,玄元境高手十人左右,其余的便是抱丹境的好手。”

    秦道方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那这五十人现在应该在哪里?”

    楚云深说道:“我不好给部堂保证,但如果是我来谋划此事,必定会让他们分批潜入府城之中,只待时机一到,便一起动手。”

    两人的问答十分简明,也十分默契。

    秦道方问出了自己的第三个问题:“仅仅是五十名江湖好手,就想攻陷我的总督行辕,是痴人说梦,反倒会被我形成瓮中捉鳖之势,那梅溪你为何要如此安排?”

    楚云深轻声道:“里应外合。”

    “琅琊府城中有他们的内应,所以他们才敢对琅琊府城动手,这便是里应外合。”秦道方重复了楚云深的话,但又不仅仅是重复。

    秦道方道:“琅琊府城中,近十万人,谁会叛?”

    楚云深摇头道:“不知。”

    秦道方的面容变得冷俊起来,就像秋夜里的寒月。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易容改装

    这时起了风,春天的风极大,呼啸呜咽。

    秦道方仿佛听到了随着风声从极远处而来的杀伐声,望向门外略显阴沉的天空:“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对琅琊府动手,梅溪,你们都有什么看法?”

    “部堂,你若想守,那就留在西阳县。你若要攻,便要将计就计。”楚云深的目光深深地望着秦道方。

    “如何将计就计?”秦道方同样望着楚云深的双眼。

    楚云深稍稍沉默了一下,答道:“那便返回琅琊府城,以自身为诱饵,把他们引出来之后,再行瓮中捉鳖之举,只是此举太过冒险,没有万全把握。”

    楚云深长叹一声,道:“部堂一身系着齐州的大局,不应以身犯险。”

    秦道方叹了口气:“太后已经看我碍眼了,若是齐州局势有变,太后就会顺势拿掉我的总督一职。”

    楚云深微微一怔。

    秦道方轻声道:“梅溪,你看的是齐州全局,没有错。可朝堂上的局势,却更加暗流涌动。如今后党和帝党已经起了间隙,若是我在这个时候丢了琅琊府城,后党之人立刻就会给我扣上一个丢城失地的罪名,然后借机免掉我的齐州总督。非是我贪恋权位,而是辛苦经营多年,如今终于稳住了齐州的局势,假以时日,平定齐州的青阳教之乱也并非难事,实在不愿如当年张相那般,功亏一篑。”

    楚云深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时听秦道方一说,哪里还不明白:“党争误国。”

    秦道方沉声道:“不管是为了齐州大局,还是为了我个人,都要保住琅琊府城,只要保住了总督行辕,再加上东昌府的小胜,朝堂上的那些人便无话可说。再往深了说,这一次最好是布成与青阳教的决战之局,抗外患才会省内忧,若能毕其功于一役,全歼青阳教的精锐,接下来的事情便好部署了,外除外患,内革内忧,我大魏朝的朝局才能迎来转机。”

    楚云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吩咐下去,现在就准备启程返回琅琊府城。”

    待到楚云深离去之后,偏厅内只剩下秦道方和李玄都、白绢三人。

    一直未曾说话的白绢开口道:“我与叔父同往。”

    语气甚为坚定。

    秦道方正要说话,李玄都却是打断了他:“部堂,白绢常说你把她当作女儿看待,叔父也是父,如今叔父有了危难,难道要让子侄坐视不理吗?这可不是儒家圣贤的道理。”

    秦道方不由苦笑一声:“也罢,随我同去便是,不过我还要拜托紫府一件事情。”

    李玄都道:“部堂请讲。”

    秦道方看了眼白绢,道:“还请紫府看顾好我这个侄女,莫要让她有什么闪失。”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了,白绢大羞,脸色微红地撇过头去,小声道:“还不知道谁看顾谁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分轻佻之色,沉声道:“部堂放心便是。”

    秦道方的轮椅上还横着一根拐杖,他扶着拐杖缓缓起身,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然后就这么脚步蹒跚地向外行去。

    李玄都转头望去,这位齐州总督的背影竟是有些萧瑟沧桑。

    秦道方决定返回琅琊府城之后不久,大队人马开始陆续离开西阳县,浩浩荡荡往琅琊府城行去,好让藏在暗中的青阳教知晓,齐州总督马上就会返回总督行辕。

    李玄都和白绢却是没有与秦道方等人同行,而是先一步前往琅琊府城。

    只是行出不久,以两人的修为,便发现了几名藏身驿路周围的鬼祟可疑之人,似乎是青阳教的探子。

    待到天色渐暗,两人来到驿路旁的一个村庄外,白绢说道:“这青阳教中也有许多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若是由这些人负责盯梢,我们不是六扇门的办案高手,想来也是无从分辨,若是暴露了踪迹,怕是会打草惊蛇,最好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踪迹,我看咱们还是容改装的为是。”

    李玄都点头赞同道:“最好是扮成个农夫农妇,不引人注目。只是这易容和改装的物事,有些不太好办。”

    话音未落,白绢已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两张面具,俱是出自闻香堂的手笔,精巧细致,栩栩如生,轻薄如蝉翼,近乎半透明一般,覆在脸上之后,脸色苍白也好,红润也罢,都可以透过面具显露出来,不会显得僵硬。

    白绢递给李玄都一张面具,然后手法娴熟地戴好自己那张,转眼间她便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丑姑娘,若是在夜里见了,难保不会吓到旁人。

    李玄都虽然常常使用化名,但易容还是第一次,手法难免有些生疏,就直接往自己的脸上的贴去。

    白绢无奈叹息一声:“站好。”

    李玄都立刻站好,很不见外地将面具递给白绢。

    白绢小心地将面具覆在他的脸上,然后又用手指帮他将一些细微褶皱一一抹平。

    面具极薄,白绢的手指抚过李玄都的脸庞,几如没有阻隔一般,李玄都只觉得温软柔滑,有些发痒,还有些冰凉。

    戴好面具之后,李玄都变成了一个浓眉大眼的木讷汉子。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面庞,说道:“易容有了,就差改装了,我可没有农家汉子的衣裳。”

    白绢一指两人不远处的村庄,道:“我去借几件便是,待会儿咱们扮成一对兄妹。”

    李玄都摇头道:“不能扮成兄妹,要扮成夫妻。”

    白绢嗔道:“你又占我便宜!”

    李玄都指了指白绢的脸庞,道:“这可不怨我,你看你选的这个面具,生怕别人多看你一眼,怕不是要吓死个人,哪里和我这个面具像了?你要说兄妹,也得有人信。”

    白绢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一红,便不好意思说话了,直接向那村子飘去。

    不多时后,白绢便返身回来,手中多了两件衣物,除了衣衫之外,还有裹头巾和鞋子。

    此时李玄都穿的是方头长靴,而白绢穿的则是圆头绣鞋,鞋履上的翘头可以托起袍子,不必担心绊倒,而平民百姓都是短打扮为主,却是没有这种顾虑,所以多是平头布鞋。

    若是两人只换衣服不换鞋子,立时就会露馅。

    李玄都瞧了一眼,惊讶道:“还是干净的?你该不会是做过江洋大盗吧?这么会挑?”

    “你才是江洋大盗。”白绢啐道:“你见过哪个江洋大盗专门偷百姓衣服的?”

    然后白绢解释道:“我路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刚好是一对……成亲不久的年轻夫妻,窗户上还贴着‘喜’字,正好他们在院子里晾了这些换洗的衣物,我便顺手拿过来了,不过我也在他们的窗台上放了一锭银子,足够他们一年的花销了。”

    李玄都接过自己的那份衣物,道:“有劳秦女侠了,就是不知我们该去哪里换衣物?”

    白绢道:“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了,在村头有一座土地庙,我们去那里换,我先换,你不许偷看!”

    李玄都道:“就是换外面的衣衫而已,里面还是穿着中衣的,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有什么可看的。”

    白绢脸色微红道:“那也不许偷看!”

    李玄都无奈道:“好,好,好,我绝不偷看,还帮你望风。”

    两人来到土地庙前,白绢先进去,如做贼一般,不多时后,便成了一个丑村妇,接下来便是李玄都,成了个木讷的庄稼汉子。

    待到两人离开这处村庄时,李玄都又用二两银子“借”了一头驴子,让白绢带了个小包袱坐在上面,他则是牵着驴在前面走,两人俨然成了一对出远门的夫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林中道观

    李玄都牵着驴子走在前头,问道:“你会说齐州话吗?”

    白绢略微好奇道:“如今官话是以帝京的方言为标准,齐州距离帝京不算远,发音与官话应该相去不远。”

    “这倒不错。”李玄都道:“只是还有许多细微不同,齐州人说话最是喜欢倒装,将主语后置。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不知道’常常被读作‘知不道’。再比如说‘你不太聪明’这句话,用官话来说应是‘汝之不惠甚矣’,换成齐州话来说则是‘甚矣,汝之不惠’。”

    白绢笑道:“你才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李玄都道:“其实还可以,我觉得。”

    两人沿着官道走了小半天,已经遥遥可见琅琊府府城的崔嵬城楼。

    此时天色渐明,驿路上也多了人来人往,忽见从府城方向了来了一队车马,马车不是寻常的单马拉车,而是双马并行,所谓天子六骑,平民百姓万不敢如此,一看便是官宦人家。跟随在马车周围的马匹亦是神骏,马鞍、马镫、缰绳一套下来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

    为首的一名公子,眉目清秀,红唇齿白,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他身后的诸多随从均是锦衣官靴,唯独年轻公子一身儒雅青衫,尤为醒目。

    见到这等场景,扮成是农家汉子的李玄都自然牵着驴子让到路旁,不去招惹。

    年轻公子也没有道谢的意思,反而是将这等事情视作天经地义,径自行过,就在马车驶过李玄都和白绢身边的时候,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一张姣好面庞。

    只是李玄都早已低下了头,马车中之人自然看不清他的面容,更何况他此时还戴着一张面具。

    不过白绢因为坐在驴子上的缘故,身形较高,哪怕是低眉敛目,也可以用余光看到女子的面容,顿时心中一惊。

    因为她认得这名女子。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名女子乃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她是如何到了齐州?

    女子的视线冷冷扫过李玄都和白绢,似乎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便收了回去,重新放下车窗的窗帘。

    在一行人马渐行渐远之后,白绢道:“刚才车厢中的女子是牝女宗的梵瑶姬,当年在澹台云升座‘圣君’的大典上,我曾见过她一面。”

    “柳玉霜?”李玄都脱口而出。

    白绢讶异道:“你认识她?”

    李玄都将自己在金陵府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尤其是广妙姬意图渗透钱家之事,以及后来钱青白和沈元舟出面之事,白绢听完之后,道:“钱玉龙的名声,我略有耳闻,此人素有‘小孟尝’之称,江湖上都说他慷慨仗义,济人解困。至于钱玉楼,我也曾听冰雁多次提起过,只是缘锵一面,两人与其说是死在了牝女宗的谋划之下,倒不如说他们是各自死在了对方的手中,若非他们兄妹二人的内斗,给了外人钻空子的机会,牝女宗绝无可能插手钱家之事。”

    李玄都点头道:“苍蝇不叮无缝蛋,牝女宗行事历来如此,如今牝女宗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定是有其他图谋,关键应该就在那个年轻公子的身上,只要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想来不难推导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白绢问道:“你觉得牝女宗是来帮青阳教的?”

    李玄都道:“青阳教与西北五宗联系紧密已是众所周知之事,故而牝女宗身为西北五宗之列,相帮青阳教也在情理之中,而且牝女宗素来精通挑拨策反之事,刚好与部堂说的城内有人要叛之事不谋而合。此次牝女宗派出高手相助青阳教,难保其他四宗没有动作。”

    白绢摇头道:“我倒不这样认为,齐州距离清微宗太近,若是西北五宗派遣大批高手来此,定然会引起清微宗的警惕,甚至双方还会展开大战,所以我觉得可能只有极少部分人手来到了齐州,如此便于隐蔽行踪,就算被清微宗发现了,也至于让清微宗大动干戈。”

    李玄都想了想,的确如白绢所说,齐州距离清微宗实在太近了,而且齐州境内还有一个东华宗,这儿不比正邪双方犬牙交错的中州,所以西北五宗不可能大举派遣人手,因为如此举动无异于与清微宗直接开战,而在一州之隔的还有芦州的太平宗,以及晋州的法相宗,一个不慎,便是牵动整个正邪大战的局面。

    李玄都问道:“那我们是先进城,还是跟上那队人马去一探究竟?”

    白绢道“听你的。”

    李玄都下了决断:“跟上去看看,然后再进城。”

    说罢,白绢将驴子拴在路旁的林子里,然后两人循着马蹄和车辙的痕迹,一路向南而行,最终来到一处密林之中。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透过林间已经淡了许多的雾气,隐约可见其中有一座道观,占地颇大,楼阁重重。

    道观本身并不稀奇,大魏朝廷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世宗皇帝之后,在三位帝王的推崇之下,道门已经大有国教之势,尤以道门四宗为首,不过除了四宗之外,旁门四宗和西北十宗,也可以划分到道门的范畴之内,可见道门何等势大,所谓的正邪之争也不过是争夺一个玄门正宗的名头而已。正因为此等原因,天下十九州之间道观林立,毫不稀奇。真正让李玄都二人有些奇怪的是,这座道观修建在如此偏僻之处,却又颇为华丽,浑然不似什么避世清修之所,似乎还有人来人往,实在是透着一股子不正常。

    李玄都和白绢此时都变了容貌,也不怕泄漏踪迹,拣选了道观外的一处僻静无人处,李玄都正要翻墙而入,却被白绢一把拉住,然后就见白绢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之后,其中是些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她轻轻一吹,这些白色粉末随风而起,径直飘向墙头,然后李玄都才看出门道,这墙头上竟是被人施以符?,不能阻人,却能示警。

    白绢解释道:‘此物名为‘定光散’,乃是补天宗的秘传,专破各种隐蔽禁制。”

    李玄都点了点头,所谓术业有专攻,补天宗乃是古时刺客一脉的传承,精通各种潜隐刺杀之法,自然也有破解之法。

    此时在“定光散”的作用之下,一个个原本肉眼不可见字符凭空出现。

    李玄都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如同一只硕大的壁虎攀沿而上,绕过一个又一个字符,身形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悄然无声地翻过墙头,然后御气止住坠势,身形再次如壁虎一般紧贴着墙壁缓缓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来到道观里面。

    白绢跟在后面,有样学样,落地无声。

    落地之后,白绢环顾四周,轻声说道:“此地被人设了禁制,若是有方士想要用‘阴阳门’等术法直接进来,除非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否则断无可能。”

    李玄都轻轻点头。

    认真说起来,这已经不是两人第一次一起潜入,这次更为默契,李玄都负责看人,躲过道观内的巡守之人,白绢负责看物,以防还有其他什么陷阱禁制。

    避开几个不出意料之外的暗桩后,两人来到一间厢房前,房中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男女之声,似是有人在内欢好。

    若是只有李玄都一人还好,可此时还有白绢,两人岁数都不算小了,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少年少女,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白绢顿时红了脸庞,双颊发烧,连带着李玄都也感觉不自在起来。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白绢的手,拉着她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其他几个厢房中,虽然花样似乎有所不同,但总得来说都是一回事。

    都说阴极阳生,否极泰来,白绢最开始害羞脸红,连耳根子和脖子都红了,不过似乎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到了后来,她反倒是慢慢镇定下来,脸色也恢复许多,只是握住李玄都的手却紧了一些。

    两人只能继续前行,一路上没看到几个道人,倒是有不少道姑女冠,个个容貌姣好,体态轻盈,不过这些道姑却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出尘气,反倒是一身烟花习气,烟视媚行,不像良家女子。

    李玄都也算是见多识广,哪里还猜不出这里是个什么地方,低声道:“以前见过一遭,是在佛寺里头,没想到这道观里也有。”

    白绢轻轻掐了下他的掌心,小声道:“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李玄都顿觉失言,不过也谈不上心虚,坦然道:“过去我虽然常在江湖行走,但每年总要回宗内一两次,每次回去,都有些推不开的应酬。按照辈分来算,都是些师兄师叔,他们将酒宴设在了那种地方,我总不好强行更改,最多酒宴之后不跟他们胡混就是了。”

    白绢听他如此说,心中顿觉欢喜,若是李玄都也是那种流连烟花之地的男人,那她才要失望。

    说话间,李玄都和白绢来到了道观的三清殿位置。

    此地却是没有那些污声秽语,极为幽静。

    李玄都和白绢绕了一圈,来到三清殿一侧的开窗位置,透过窗户缝隙向内偷瞧,只见那名儒衫公子和柳玉霜正坐在殿内的蒲团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唐文波

    若论境界修为,此二人都不如李玄都和白绢,再加上这座道观防备森严,二人进到此间之后心神上也多少有些松懈意味,所以李玄都和白绢也不虞被他发现,白绢束音成线道:“不知他们二人在此等待何人?”

    李玄都以同样的手法回复道:“稍后一看便知。不过依照我的猜测,此地倒像是个隐蔽已久的藏身之地,他们二人要么是应邀前来,要么是登门拜访。”

    话音未落,就见一行人从三清殿的后门进到殿中,为首的是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公子哥,未曾戴冠,亦未曾以簪子束发,披头散发,宽袍大袖,脚穿木屐,袒露着胸膛,仪态潇洒,颇有些古时慢王侯、傲公卿的狂士风范。随他一起而来的还跟着七八个妙龄道姑,簇拥着他,如众星捧月一般。

    李玄都眼毒,一眼就瞧出这位公子哥的症状,对白绢道:“此人怕是刚刚服用了五石散。此物本是不入流的丹药,于人无益,只是被许多文人雅士推崇,盖因此药服食之后可有滋阳之功效,又令人周身肌肤敏感,穿不得丝绸,亢奋狂躁,浑身燥热,需要疾走出汗来发挥药效,故而才有穿旧衣、捉虱子、寒冬腊月寒食温酒、脱衣裸袒、甚至是狂言妄语的所谓名士风范。当年世宗皇帝也喜服用此类丹药,以石钟乳、紫石英、赤石脂为材料,由道门真人亲自炼制成丹,服饵用丹之后,再吃冰散气,夏日着棉袍,冬日着绸袍,被视作是修道有成。”

    当日李玄都去见钱玉龙时,钱玉龙也是袒露胸膛,便是因为五石散之故。

    白绢微微点头,她自然也听说过五石散的大名,只是江湖中人极为瞧不上这类物事,而她又久在江湖,对于此物的了解不如李玄都那么深刻。

    见到这名公子哥之后,柳玉霜与那名公子一同起身,柳玉霜微笑道:“谁也想不到,唐公子竟然就在距离琅琊府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栖身。”

    李玄都听到“唐公子”三字,心中一动,道:“我知道此人是谁了。”

    “谁?”白绢问道。

    李玄都轻声道:“地公将军唐秦的儿子,唐文波。”

    白绢惊讶道:“是他?”

    然后就听三清殿内的唐文波说道:“灯下黑的道理人人都懂,可道理这个东西,从来都是懂得容易,做起来难,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将其束之高阁,待到需要扣帽子的时候,再拿下来一用。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就像床底下的夜壶,用的时候拿出来用,不用的时候就嫌臭了。”

    柳玉霜笑道:“唐公子高论。”

    唐文波摆手道:“算不上高论,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倒是要让萧公子见笑。”

    窗外偷听的李玄都和白绢对视一眼,皆是有些惊讶。

    唐文波的口中所说的“萧公子”自然就是与柳玉霜一道前来的那名年轻公子。世人皆知,齐州有两大豪阀世家,一者是兰陵府的裴家,一者是琅琊府的萧家,既然此人被称呼为萧公子,那也就说明他是萧家之人。

    李玄都轻声道:“如果此人果真是琅琊府萧氏之人,那么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白绢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此事是他一人所为,还是整个萧家都已经反水。”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殿内的三人已经寒暄毕,各自坐下,同时唐文波也挥退了一众道姑,这才说道:“探子传来消息,秦道方和楚云深已经决意于十八日动身返回总督行辕,最快明日,最迟后日,便能返回琅琊府城。”

    柳玉霜道:“我二人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唐文波道:“计策早已定好,只需要依计行事即可,不知你二人这次过来还有什么事?若是被有心人发现,难免要再生事端。”

    柳玉霜和那位萧公子对视一眼,萧公子道:“先前唐公子已经说了,待到事成之后,会立刻离开琅琊府城,不知此言可是当真。”

    唐文波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神色,道:“这是早已谈好的条件,事到临头,你们又提,莫不是要坐地抬价。”

    那萧公子摇头道:“自是不敢如此,只是还有几分疑虑,放心不下。”

    唐文波脸上不快稍稍收敛,道:“还有哪几分疑虑?”

    萧公子道:“若是事后唐公子的人不退,那又是如何说法?”

    “不退?”唐文波轻轻重复了一遍。

    萧公子深深望着唐文波,又重复了一遍:“不退。”

    “萧迟。”唐文波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我也早就回答过你。”

    萧迟道:“可我还想再问一遍,希望唐公子也能再答我一遍。”

    唐文波盯着萧迟,沉默了片刻,笑道:“那我就再告诉萧公子一遍,我们只有千余人,守不住一座十万人的城,所以我们会在事成之后离开琅琊府。”

    萧迟摇头道:“什么时候退,如何退,大有讲究,我要的是一座完整的琅琊府城,而不是一座支离破碎的琅琊府城,这里是我们萧家的根,可不是你们唐家的根,若是任由你们在此大肆劫掠一番再走,那我们又何必参与到此事中来。”

    “有意思。”唐文波以手撑额,然后将手肘抵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说道:“当初议定此事的时候,你不说话,现在事到临头了,却又重提此事,直说吧,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萧迟道:“既然是‘议’,那么就要让人说话,若是事事不变,事事已定,那也就没有必要来议这个事了。”

    唐文波过了许久才说道:“万事不由人,也罢,就请萧公子直言吧,也希望萧公子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

    “这是自然。”萧迟点头道:“我想要唐公子的一个承诺。”

    唐文波问道:“什么承诺?”

    萧迟道:“不动琅琊府分毫。”

    唐文波笑道:“萧公子信得过我?若是我现在答应,到时候却又反悔,那萧公子又该如何?”

    萧迟道:“你我这次结盟,牝女宗是保人,所以我这次特意请了柳姑娘一起过来,让她做个见证。若是唐公子不守承诺,萧某认栽便是,只是日后西北五宗那边,自有公论,怕是对唐公子的名望不利。”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兵分两路

    听到这里,唐文波将目光转向柳玉霜。

    柳玉霜含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西北五宗何等势大,割据秦州、凉州、蜀州三州之地,自立一国,青阳教之所以能够起事,也与西北五宗的暗中支持大有关系,唐文波身为青阳教之人,自然不敢忤逆西北五宗,只是他仍旧有些心有不甘,望着柳玉霜,道:“此事是牝女宗的意思,还是西北五宗的意思?”

    柳玉霜道:“此事是由地师吩咐下来,广妙姬承命,又令我全权处理此事。这件事,可以看作是牝女宗的意思,也可以看作是地师的意思,地气宗师到底代表了什么,唐公子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当然知道。”唐文波的笑容有些牵强:“地师是咱们大周的国师,也就是帝师,他老人家的话,一字万金,唐某自是不敢不从。”

    萧迟问道:“既然如此,不知唐公子是否愿意当着柳姑娘的面,给萧某一个承诺?”

    唐文波顿时沉默了。

    又过了片刻,唐文波这才开口道:“既然萧公子把我看得这么重,愿意要我一个承诺,那我就给萧公子一个承诺,除了总督行辕,不会动琅琊府分毫。”

    萧迟从座椅上起身,对着唐文波作揖一礼,道:“谢唐公子体谅。”

    唐文波没有倨傲到不去还礼,同样起身还了一礼,道:“也望萧公子体谅唐某才是。”

    萧迟直起身来:“既然讨了唐公子这句话,那在下便不叨扰唐公子食冰散气了,告辞。”

    柳玉霜同样起身道:“告辞。”

    唐文波站在原地,抱拳道:“不送。”

    三清殿外的李玄都也拉着白绢向后徐徐退去:“走吧。”

    两人顺着来时之路向外行去,白绢皱着眉头道:“青阳教、萧家、西北五宗,叔父这次是遇上大麻烦了。”

    李玄都道:“白绢,你说这三者之间,从谁身上入手见效最快。”

    “萧家。”白绢毫不犹豫道:“与青阳教打交道这么多年,他们到底有几斤几两,有什么手段,都不难猜,而西北五宗只是来了一个柳玉霜,也不足为虑。青阳教这次之所以敢对琅琊府动手,关键在于这个萧家,若是从萧家身上着手,见效最快。”

    李玄都道:“我们现在入城,去萧家。”

    白绢也是干脆之人,只有一个字作为回应:“好。”

    两人离开道观之后,离开密林,先柳玉霜和萧迟一步回到驿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他们放驴子的地方,然后往府城的城门行去。

    这座大城作为总督驻地,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只是闻香堂的手艺十分高明,不是寻常人可以窥破的,城门守卫当然也不行,见李玄都和白绢两人没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过多为难,毕竟守卫琅琊府城的都是秦道方的亲兵,秦道方理政治军严明,这些亲兵自然也与那些兵痞油子不同。

    白绢坐在驴上,李玄都牵着毛驴,过了城门洞,走得缓慢。

    萧家的府邸不难找,就在此城的最繁华处,门前周围人来人往,不过因为此时正值乱世的缘故,百姓穷苦,身上衣着大都破烂,两人混入其中也不显得如何显眼。

    来到一处僻静位置,白绢坐在驴上,望着萧家大宅的高墙,问道:“我们要怎么进去?直接翻墙进去?还是寻个其他什么由头。”

    李玄都沉思道:“只是不知这萧家之中是否有高人坐镇,若是无有高人坐镇,我们大可杀进去无妨,若是有高人坐镇,如钱家的大长老钱青白那般,再有诸多供奉客卿,那我们可就是自陷绝境了。”

    白绢叹了口气:“难说,毕竟萧家出了一个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据说如今的家主正是萧时雨的族弟萧云,萧时雨在江湖上交游广阔,若说萧家没有半点底蕴,那是让人万难相信的。”

    李玄都也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我身上没有这‘太阴十三剑’的反噬,只要不是萧时雨亲自坐镇于此,以我们两人联手之力,何人能挡?若是萧家果真与参与了此事,便将萧云杀了,平了此事。”

    白绢略微惊讶地望了李玄都一眼。

    自从白绢与李玄都相识以来,李玄都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油嘴滑舌的样子,甚少有紫府剑仙的峥嵘,偶尔有所展露,也是一闪而逝。直到这一刻,李玄都在平淡话语中透漏出来的杀意,才使得白绢见识到了当年李玄都是如何在帝京大开杀戒的。

    李玄都察觉到白绢的诧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问道:“怎么了?”

    白绢笑道:“紫府剑仙就是紫府剑仙,堂堂萧家的家主,也是说杀就杀,真是好大的气魄。”

    李玄都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半是自嘲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东西已经浸到了骨子里,改不了了。凡事不想着解决问题,总想着解决有问题的人。不过不可否认,这往往是最为简单快捷的办法。”

    白绢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冲进去杀了萧云?”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们兵分两路,我留在这里,想办法潜入萧府之中,探查虚实,你去城门处等着萧迟和柳玉霜一行人,然后跟上他们,看看他们接下来会去哪里。”

    白绢问道:“若是他们直接返回萧家大宅呢?”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就去林中道观看一看唐文波的动向。”

    白绢点头道:“好。”

    说话间,白绢已经翻身了下了驴子。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住她的手,道:“小心些,事情可以做不成,但你一定不能有半分闪失,事后我们去总督行辕会合。”

    白绢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你也是。”

    说罢,两人就此分开,李玄都继续牵着驴子前行,而白绢则是孤身一人折返回城门方向。

    来到一处僻静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树,李玄都来到大树前,将毛驴的缰绳拴在树上,然后脚下轻点,踩踏着墙壁登上墙头,然后翻身进了萧家大宅。

第一百二十七章 又见孙鹄

    李玄都刚进宅子没走多远,忽听冷哼一声,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身着麻衣,披粗麻斗篷,头戴斗笠,眼中有精芒,闪烁如电。

    他冷冷地望着李玄都,道:“果然有老鼠。”

    李玄都也望向此人,没想到竟然是个熟人。

    李玄都的记性一直很好,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在平安县城外五龙山遇到的那个孙鹄,宫官的跟班,“血刀”宁忆的弟子。

    一个自卑又自负的年轻人。

    他曾经在五龙山上截杀龙氏镖局的镖师,后又在龙氏大宅的宅门钱,与龙氏家主龙哮云大打出手。也曾对李玄都和胡良出手,虽然那时候的李玄都只有玄元境,但在出其不意之下,还是赏了孙鹄一记“无极劲”,将其击退。

    虽说李玄都与孙鹄的交集不多,却瞧得出他对宫官的那份热切,可惜,宫官这种女子,注定不会看上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她们只会依附于强者,或者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强者。什么是强者?圣君澹台云是,地气宗师徐无鬼是,大天师张静修是,大剑仙李道虚是。如此,孙鹄的这份心思,注定没有任何结果。

    一个可怜又可悲之人。

    李玄都与孙鹄相距大约有十几步的距离,李玄都停下脚步,没有再往前走。

    孙鹄眼神玩味,打量着李玄都,说道:“你是什么人?瞧你这身打扮,是个农夫,可瞧你的身手,却是半点也不像,倒是有些玄女宗的痕迹,难不成是萧时雨派你来的?”

    李玄都没用平日里惯用的官话,而是改用一口地地道道的齐州方言说道:“萧宗主也姓萧。”

    因为方言的缘故,孙鹄没有从口音上辨认出李玄都的身份,听到这番话语,不由一笑。

    萧家是萧家,萧时雨是萧时雨,从来就不是一码事。

    世人以为萧家的靠山是萧时雨,殊不知,对于萧家而言,这是一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和“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也是一个庶出子弟反压大宗的故事,对于萧家的掌舵人萧云而言,与其说萧时雨是靠山,倒不如说这位玄女宗的宗主是萧家的仇人,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落下,让他终日寝食难安。

    至于他孙鹄为何会出现在萧家大宅之中,则是因为那位地师的命令了。地师的命令是给整个牝女宗的,牝女宗的宗主又将这道命令交给了广妙姬和玄圣姬,两人都不曾亲自出面,广妙姬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属下梵瑶姬柳玉霜,按照道理而言,作为玄圣姬的宫官也要派出地位相当的清慧姬,只是孙鹄主动请缨,看在“血刀”宁忆的份上,孙鹄便顶替清慧姬来到琅琊府。

    他之所以要来琅琊府,是因为他知道李玄都已经回了齐州,他原本还担心这位曾经的紫府剑仙死在了哪个无名小卒的手中,结果却是应了一句话,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不但没有淹死在这江湖之中,反而还又东山再起了,着实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听说在丹霞峰上炼制“五?耪娴ぁ保?够靼芰饲逦19诘牧?壬??庑┫?4佣??诘茏拥目谥写?觯?缏サ耐揪叮?缭绱?搅死喷鸶??/p>

    在过去的这大半年中,他先是得了十卷天书之一的副本,境界修为大进,登上了少玄榜第十人的位置,如今在牝女宗中,谁不高看他一眼?那些曾经依仗着境界高、辈分高的老家伙们,原本是斜着眼看他,现在已然是正眼对待。

    在大半年的时间中,他先是踏足先天境中的“可见昆仑”之境,然后又顺势踏出一步,登顶归真境八重楼,距离九重楼不过一步之遥,甚至有望在三十岁之前冲击天人逍遥境界,四十五岁之前晋升天人无量境,知天命的年纪开始闭关,有望在甲子年岁踏足天人造化境

    江湖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的宗主,也不过如此了。

    他之所以有如此信心,不仅仅是一本天书残卷,还因为他在不久之前遇到了一位来自阴阳宗的十殿明官,那人不但又给了他一本天书残卷,同时还传授了他“太阴十三剑”。虽然他清楚这名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未安好心,但他却丝毫不怕,他之所以能从市井之间的短命少年爬到今天这般地步,就在于一个“赌”字,他的赌运一向很好,而且他也相信会一直好下去。

    孙鹄望着李玄都,呵呵一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萧时雨的人,难道你是总督府的人?你知不知道我是如何发现你的?”

    说话间,孙鹄回首一指,只见在萧家大宅的中心位置,有一座极高的望楼,然后就听孙鹄说道:“这几天,我就一直守在那里,日夜不休,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宅子,你从哪里进来,又是如何进来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李玄都直截了当问道:“你要如何?”

    孙鹄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竟是放声而笑,待到停下笑声后,讥讽道:“我要如何?当然是杀了你,只是这些日子一个人守在望楼上面,实在有些闷了,这才与你多说些话,反正你快要变成一个死人了,我对死人一向都很宽容,毕竟死者为大。”

    李玄都笑了笑:“阁下真是好大的口气。”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用齐州的方言,而是改为用自己平日里最常用的官话。

    孙鹄听到李玄都的嗓音,先是一怔,然后脸色大变道:“你是谁?”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孙鹄怒声道:“你到底是谁?”

    “是”字出口,李玄都已经倏地消失不见,“谁”字吐出,李玄都的一腿已经横扫至孙鹄的太阳穴。

    孙鹄竭力后掠,虽避过了这一腿,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凛冽气机绕着李玄都的足尖,疾速飞旋,隐隐有金石之声传出,竟是好似剑气。

    一腿未尽,一掌又到。这一掌,五指并拢,四指弯曲,唯有食指伸直。以孙鹄的修为,在事先竟是没有半分察觉,待到他察觉到这一掌的时候,为时已晚,被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额头上。

    一圈气机涟漪骤然荡漾开来,使得孙鹄的头颅猛然后仰,同时双脚也向后倒滑而去,扬起些许尘土。

    待到他停下身形的时候,额头位置已经通红一片。

    此时,孙鹄终于想起眼前来人到底是谁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言语诛心

    虽然李玄都已经易容变装,但是如出一辙的手法却骗不了人。

    “是你!”孙鹄双目顿时变得通红。

    当初在平安县五龙山,便是此人以同样的手法拍了他一掌,后来再见此人时,则是在中州的洛水之畔了,原来此人就是曾经与他师父“血刀”宁忆齐名的紫府剑仙。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孙鹄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也能走到如此高度,甚至是更高,对于孙鹄而言,关键在于宫官对于此人的态度,让他极为不快,甚至到了愤恨的地步。虽然他不曾在口中说起过,但是他早已在心底里将宫官视作的自己的禁裔,容不得旁人染指半分,在宫官几次对李玄都青眼相加之后,他偏偏没有拿捏宫官的本事,一番怒气无处发泄,最终悉数化作对于李玄都的愤恨。

    都说世间有两大恨事,一为杀父,一为夺妻,在孙鹄看来,这便是夺妻之恨了,也就是生死之仇。

    所以本该与他没有太多交集的李玄都,就成了他的心结所在,虽说练武乃是修力之举,对于所谓的心境并无太多苛求,但却让孙鹄如鲠在喉,实在难受,非要一刀砍下此人的头颅,才算是一消心头之恨。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是我。”

    孙鹄伸手摘掉头上的斗笠,露出全部面容,道:“你可记得我是谁?”

    出乎孙鹄的意料之外,李玄都点头道:“记得,你叫孙鹄,师从‘血刀’宁忆,是牝女宗的人。”

    孙鹄冷冷一笑:“知道就好。”

    李玄都问道:“你似乎十分恨我?”

    孙鹄微微一怔。

    李玄都接着说道:“是因为宫官的缘故?”

    被点破心事的孙鹄在一瞬之间感觉自己好似赤身置于冰天雪地之中,脸上的冷笑渐渐消失,原本还算棱角分明的脸庞顿时变得有些狰狞。

    李玄都淡笑道:“大家的年纪相差无几,互相之间的心事并不难猜,所以你也不必太过惊讶。如果我说我对宫官并无非分之想,宫官对我也没什么男女之情,我们之间的交集,皆因利害之故,你能否能解开心结?”

    孙鹄心底的羞恼更甚,死死咬牙。

    “当然,如果你不愿解开心结,我也不会强求。”李玄都语气平静道:“这些年来,嫉恨我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孙鹄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你找死!”

    李玄都笑了笑:“也是,既然是恨,那就不容易放下,若是轻易放下了,那还叫恨吗?”

    话音落下,孙鹄的身形已经倏忽而动,速度之快,竟是在原地留下了一个残影。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腰间“歃血”出鞘,一刀直劈李玄都的面门。

    在这一瞬间,刀气大盛,犹若实质一般,在周围荡漾起层层血色。此时孙鹄的境界还浅,若是换成宁忆来出刀,此时便是一片肉眼可见的“血海”了。

    李玄都只是伸开一根手指,破开刀上流转不休的刀气,以指尖抵在“歃血”的刀锋上,被破开一线伤痕,不过转瞬便已经愈合,如此往复三次,孙鹄的一刀竟是没能砍下李玄都的一根手指。

    李玄都道:“虽然你我年纪相差不多,但我在江湖上成名要早于你,所以便不用兵刃,不算你占便宜。”

    孙鹄收刀后退,二话不说,开始以“血刀十二式”出手。

    “血刀十二式”是“血刀”宁忆的自创绝学,较之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若是久战,也许稍有不如,但在短时间的交手之中,则完全不落下风,而且“血刀十二式”皆是有攻无守,在杀力之上,更甚于“北斗三十六剑诀”。

    李玄都虽然看似言语轻佻,甚至多有挑衅意味,但在实际上,他并未小觑孙鹄,只是单纯以言语乱其心境,虽说修力无关心境如何,但是与人交手,若是心境不能平和,便有可能犯错,轻则进退失据,被人牵着鼻子走,重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平白丢了性命。

    李玄都长袖一扫,以“风雷云气生”挡下三刀,然后反手一掌,再以“玄冥九阴荡”,轻描淡写地将孙鹄逼退。

    “‘血刀十二式’有两大特点,一者是有攻无守,一者诡异难测,两者相辅相成,不过在西北夺刀的时候,我曾在宁忆的手中见识过这套刀法,对于我而言,也就不存在诡异难测了,只剩下一个有攻无守,凭借刀势杀力压人,那可没法赢我。”

    李玄都骤然间一步踏出,身形之快,丝毫不逊于用了“血影幻身”的孙鹄,转瞬间就来到孙鹄的面前,一手横拍。

    孙鹄的脑袋微微倾斜,强行硬抗这一掌,同时右手紧握“歃血”刀柄,右手五指伸张,以掌心抵住“歃血”的刀首,向前一推。

    李玄都不得不身形偏移避开,然后向后拉开双方距离,同时两掌连续拍出,十指之间电光缭绕如蛇,向孙鹄逼去。

    这种雷光与正一宗的雷法不同,正一宗的雷法乃是以真元引动天地元气所化,最是克制阴魂鬼物和邪祟妖物,而这种以武夫气机所化的雷光,对付妖物和鬼物没什么奇效,而是专门用来对付人的。

    孙鹄是亲眼看着宫官将“太阴十三剑”交给李玄都,同时他也精通“太阴十三剑”,哪里不知道李玄都此时所用的乃是“风雷云气生”,手中刀势顿时一变,从“血刀十二式”变作“太阴十三剑”,同样用出“风雷云气生”,“歃血”的刀身上雷光缭绕,迎向李玄都的雷光。

    显而易见,孙鹄要用同样的手法胜过李玄都,以此来证明自己比李玄都更强,是宫官看错了人。

    只是孙鹄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李玄都,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是先天玉虚境,而是实实在在的归真境九重楼,而孙鹄如今不过是归真境八重楼,从来都是李玄都越境而战,还从未被人越境而战,哪怕他刚刚遭受了“太阴十三剑”的反噬,也不是孙鹄能够力敌的。

    两道雷光交错而过,李玄都以肉掌握住了“歃血”的刀锋。

    孙鹄瞬间弃刀,身形一转如风驰电掣,以“风卷残云扫”一腿横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使得李玄都向后退出一步,孙鹄则借着这一腿的借势,瞬间向后退去十余丈的距离。

    只是孙鹄的双脚刚刚落地,便觉得身后骤然起风。

    不等孙鹄反应,提前一步来到孙鹄身后等待的李玄都已经伸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骤然发力,直接将孙鹄按倒在地。

    孙鹄的整张脸庞被生生压入地面,他还想奋力抬头,只是听到李玄都的一句话之后,便不敢动弹。

    “若是不想只剩下半个脑袋,便不要乱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萧氏家主

    此时孙鹄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脸庞朝下,李玄都则是单膝跪地,一只手按在孙鹄的后脑上。

    李玄都脸色平静,既无倨傲,也无什么喜色可言。

    现在李玄都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孙鹄的身上,转头望去,只见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缓缓行来。

    李玄都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阁下可是这萧氏大宅的主人萧云?”

    “不错,正是在下。”那中年文士道:“不知阁下是何人,何故闯我宅邸?”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是何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萧先生的宅邸中为何会有邪道中人?”

    萧云看了眼被李玄都按住后脑的孙鹄,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大概是在恼怒此人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此时两人同乘一船,却是不好多说什么,反而还要替他百般遮挡,道:“阁下这话,萧某却是听不懂了,什么邪道中人?”

    李玄都的手掌微微发力,让想要出声的孙鹄的头颅又是下压几分,道:“此人名为孙鹄,是牝女宗玄圣姬宫官的亲信,这便是我说的邪道中人。”

    萧云道:“萧某却是不知什么玄圣姬的亲信,此人分明是我萧家的供奉客卿,平日里有护卫府苑之责,你偷入我的府上,被我客卿发现,你不但大打出手,反而还倒打一耙,真是好没道理。”

    在萧云现身之后,李玄都便掩盖了自己的本声,改用齐州方言,道:“先前萧先生不知道此人的身份,误信了此人,将其聘为供奉客卿,现在我已经将真相告知于萧先生,那么萧先生便不应再维护此人,而应将其交予我手,如此便算是不知者不罪。若是萧先生还要一意孤行,执意袒护此人,便是故意为之,一误再误,那么正道各宗便要与萧先生好好计较一番了。”

    萧云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威胁之意,愈发拿捏不准李玄都的来意身份,不敢贸然撕破脸皮,只好道:“那阁下又有何证据说明此人是邪道中人?总没有阁下红口白牙一说我便要相信的道理。”

    李玄都模仿正一宗弟子的做派,扬声道:“此人修炼功法明显就是邪道功法,这便是最大的证据,萧先生如此回护于他,莫不是萧先生也修炼了邪功?若果真如此,就算玄女宗的萧宗主是萧先生的姐姐,那也保不住萧先生!”

    在此期间,孙鹄几度想要抬头发声,却都被李玄都给强压了下去,结果就是越压越深,此时孙鹄的耳朵也已经被摁入泥土之中,整个后脑几乎与周围的地面平行,若是换成普通人,恐怕早已被生生闷死,就算是孙鹄,在李玄都以“无极劲”的几次三番“镇压”之下,也已经陷入半昏迷之中。

    听到李玄都提到玄女宗的宗主萧时雨,萧云的脸色顿时晦暗几分,怫然道:“你究竟是何人?你若果真是正道中人,为何要藏头露尾,为何不敢报上姓名?是好汉的,便将我家供奉放开,当面对质一番。”

    李玄都心中思量脱身之法, 面上不动声色,道:“你如此回护此人,多半也不干净,你们蛇鼠一窝,我怎能将他放开?”

    萧云猛然怒喝一声:“你要如何?”

    这一声如佛门狮子吼,仿佛一个炸雷响彻于李玄都的耳畔,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这一声大吼之中还混杂有震人心神的威能,哪怕是李玄都,在这一瞬间也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

    就在此时,萧云已经向李玄都扑杀而至。

    萧家作为世家豪门,文武兼备,家学渊源,就算没有萧时雨拜师玄女宗,也有家传的武学和炼气之法。萧家最为出名的便是“五方五行散手”,此时萧云一出手,便见双手翻覆如天上星斗,变化不定。李玄都在不防之下,连续挨了数掌,勉强稳住身形之后,以慈航宗的“千手观音”用出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同时化出数十掌,无数掌影密布周身上下,没有半分缝隙可寻,萧云的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得掌风凛冽,如刀似剑,同时又绵绵不绝,如东海潮水,难以破开,只得将掌力一收,先行护住自身,寻隙再攻。

    若论精妙,萧家代代相传的“五方五行散手”并不逊于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也不逊于青鸾卫的“大四象手”,甚至犹有胜之,当年萧家先祖挟此绝技,打遍四方,罕逢敌手,乃是登峰造极的上成之法。

    倘若李玄都此时面对的是萧时雨,在不用剑的前提下,恐怕在十几招之内,便要败落。但萧云相较于萧时雨,年岁相差颇多,而萧云也不专注于练武一途,不过是流于表象,而这“五方五行散手”虽是上成之法,但包容术法和武学两道,将此二者融汇于一炉,须得两者都要精通,方能从容驾驭,更须境界修为高绝,才可显其威力,萧云对术法并不精通,境界也不过是归真境九重楼,对上李玄都,并无太大优势,故而两人在交手之间,逐渐陷入僵持之中。

    萧云久在齐州,与清微宗打交道极多,哪里认不出“万华神剑掌”,而清微宗内山头林立,一时间他也猜测不出此人的来历,心中愈发惊疑不定,手上在不知不觉间弱了许多,再加上他久疏战阵,常年不与人动手,在对敌经验上也有所欠缺,一个不慎被李玄都抓住一个机会,一掌拍在他的肩头,他身形一晃,虽然以“五行五方散手”的“地载”一式将身上所受的劲力悉数卸力至脚下地面,使得地面寸寸碎裂,但“万华神剑掌”中为何会有“神剑”二字?正是因为掌中蕴含剑气,故而萧云本人还是被这一掌中蕴含的剑气所伤,嘴角渗出血丝。

    如此一来,攻守生变,初时萧云进攻而李玄都防守,渐至于互有攻守。此时李玄都一举扭转劣势,转守为攻,得势不饶人,又连续用出“玉鼎掌”和“金殇拳”,连破萧云的“水漫”一式和“火灼”一式,然后以“璇玑指”点在萧云的胸口上,使得萧云胸口气血一滞,向后退出十几步。

    待到萧云站稳身形,只见李玄都已经抓起孙鹄的后颈,一跃翻过墙头。

第一百三十章 前后夹击

    李玄都以“玄微真术”中的“圆势法”将孙鹄制住。

    所谓“圆势法”,可以将自身气机与周围的天地元气连成一体,强行达到天人无量境的“天人合一”之态,只是如此一来,没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却强行天人合一,便会使得天地元气倒灌,充斥体内的各处窍穴和经脉,继而填充丹田,虽说此举不会撑爆经脉丹田,但却会使得体内气机阻塞凝滞,无法流转。如果将经脉看作是河道,将丹田看作是湖泊,那么天地元气便是一方大海,在这种状态之下,就如海水倒灌,使得湖泊满溢,江河暴涨,又无法奔流入海,最终由流水变为死水。故而“圆势法”可以起到封闭修为的妙用,先前李玄都对白绢说以“圆势法”封闭自身奇经八脉的,也是由此而来。

    其他宗门的制人手法,是以一人之力强行压制另外一人,就如人力筑造大坝阻拦江河之水,除非境界高出太多太多,否则时间一长,终究会被冲破。可“圆势法”却要高明太多,乃是以天地之力压制,哪怕海枯石烂,天地还是这方天地。

    不过此举也有弊端,那便是无法对天人境的大宗师使用,只因天人境大宗师已经可以掌握“天人合一”之玄妙,这等以天地气机倒灌的手段便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了。

    好在孙鹄距离天人境还有相当距离,若无外力,或是清微宗的独门手法,以他一人之力是断无可能解开此等禁制。

    李玄都这次进入萧宅,虽然未能探听到什么消息,但擒住了孙鹄,带回去细细审问,也不算徒劳无功。

    正当李玄都掠出小巷的时候,面前骤然一暗,然后就听得罡风狂啸,是有人向他攻来。

    李玄都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这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反噬的缘故,六感略有下降,竟是没能提前查知,而且出手之人的出手时机把握极佳,让李玄都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只见一截雪白皓腕如蛇蜿蜒盘绕,五指合拢,裹挟出一股螺旋劲风,如蛇跃起激射而至,将李玄都四面八方的要害都笼罩其中。

    李玄都只觉得体表的皮肤都为之一紧,若是换成普通人,未等手掌落下,仅仅是五指裹挟的劲风,便能将皮肤血肉全部绞落下来,如凌迟之刑,最后只剩下一副白骨。

    只是以李玄都“漏尽通”的体魄,自然安然无恙。就在这一瞬之间,李玄都反手一掌拍出,用出九成修为,存心要以力破巧。

    两只手掌相撞,李玄都终于看清出手之人,正是柳玉霜。

    如此说来,柳玉霜和萧迟是直接返回萧家大宅,那么白绢便是去了林中道观。

    就在此时,柳玉霜微微一笑,然后原本合拢的五指散开,如兰华拂穴。

    李玄都顿时感觉自己的掌力一虚,竟是被柳玉霜以类似于“无极劲”的手段给引开了。

    未等李玄都反应,女子的整条手臂变得柔弱无骨,如蛇一般环绕纠缠住李玄都的手臂,同时的她的另外一只手掌则是呈手刀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心中明了,柳玉霜定然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否则断然不敢如此出手,此时他的另外一只手中还提着孙鹄,于是李玄都干脆不闪不避,任由柳玉霜的手刀落在自己的胸口,然后运转正一宗的“纯阳紫气”,凭借自身的雄厚气机将柳玉霜生生震开。

    李玄都与人交手,常常都是以“奇”取胜,那是因为雷公也好,无心上人也罢,还有慧玄师太,这些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天人境高手,本身境界都要高出李玄都,单凭修为雄厚,李玄都绝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出奇制胜,而在归真境中,李玄都便可以凭借自身修为反压同境之人,除了颜飞卿之外,李玄都还未曾遇到一个能与自己媲美的同境之人。

    柳玉霜被“纯阳紫气”震退,脸色先是一红,鲜红欲滴,然后又变得苍白起来,没有半分血色,眼神中满是震惊。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农家汉子竟是正一宗的高手,那“纯阳紫气”虽然是中成之法,但却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便是循序渐进,没有不能练成的道理,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二年中即能练就。而且本身境界修为越高,练起来也就越快,威力也就越大。若是正一宗的普通弟子用来,只能是脸上氤氲几分紫气,可换成正一宗的老天师用来,便是紫气东来的异象。此人能以“纯阳紫气”震散自己的“玄阴屠”,可见修为之高,最少也是归真境九重楼。

    柳玉霜惊疑不定之下,不敢贸然再攻。

    李玄都却是不愿就此放过她,随手将孙鹄丢掷一旁,以青鸾卫的“大四象手”朝着柳玉霜当头抓去。

    柳玉霜一惊,转身便走。

    毫厘之间,李玄都只是一把抓住柳玉霜的后领,皱了下眉头,虽然她是女子,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手中发力,以“大四象手”中的“青龙摄手”便要将柳玉霜给扯回来。

    一扯之下,柳玉霜却是金蝉脱壳,只是被扯下了一件白色纱衣。

    在白色纱衣之下,柳玉霜穿了一件露出肩头的宫装,在她的脖颈位置,沿着脊椎一线,有一条血色长蛇的纹身,栩栩如生,在纱衣被扯下的一瞬间,整条长蛇好像活了过来,一双竖立的蛇瞳死死盯住李玄都。

    此乃牝女宗的不传秘术“蛇咒”,与阴阳宗的“鬼咒”齐名,只是鬼咒主攻,可使人身躯朽坏,而“蛇咒”则是主守,可惑人心神。

    李玄都的眼前顿时出现重重蛇影,“嘶嘶”吐信之声不绝于耳,令人入耳心悸,气血发寒。

    李玄都深吸一气,谨守灵台清明,同时向后退出几步,谨守自身,以防柳玉霜出手反攻。

    就在此时,萧云终于姗姗来迟,一掌拍向李玄都的后心。

    李玄都虽然被“蛇咒”所惑,但还是隐隐有所察觉,不得已之下,只能运转“太乙五烟罗”,勉强挡下这一掌,可即便如此,还是被这一掌震动肺腑,不由吐出一口鲜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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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