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太平客栈TXT下载太平客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太平客栈全文阅读

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七章 城外林中

    转眼已是临近四月,白天越来越长,天亮也早。

    琅琊府的府城在辰时初开门,到申时末关门,虽然有官兵把守查验,但并不禁止行人通行,只是遇到三品以上大员进出时便会临时禁止其他人出入,待官驾和护卫过去后才解禁。

    辰时三刻,前门的总督行辕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布政使和按察使也带着各自的属官在这里迎候,百姓们一看这种架势,便知道这是总督回来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不远处一群马队裹挟着一团烟尘渐驰渐近。秦道方的新任护卫统领领着四百骑在前,接着便是被团团簇拥的总督车驾,跟着又是四百骑,再后面便是几位随行的总督署文书的马车,还后面便是负责殿后的大队步卒。

    到了前门,亲兵统领和所有的亲兵都下马了。

    然后总督的车驾缓缓停下,两位随从把秦道方从马车上扶了下来,腿伤还未痊愈。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布政使含着笑陪着秦道方走到大轿前,亲自打开了轿帘。秦道方低头钻了进去。这座大轿立刻被抬起向城门洞走去。然后便是总督署的亲兵牵着马紧跟着也走进了城门洞。

    此时城外五里左右的一处密林中,有近千骑兵驻足而立,借助这片密林藏身。

    为首的正是青阳教白阳总坛的二号人物唐文波,此时他不再是一身公子哥的打扮,而是披了一身亮银甲胄,座下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照夜玉狮子,此马是产于西域的名马,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半根杂色,据说能日行千里,乃是马中极品。

    唐家三兄弟,天公将军唐周膝下无子,人公将军唐汉尚未娶妻,至今孤身一人,唯有地公将军唐秦膝下有一子,也就是唐文波。故而唐文波在青阳教中的分量极重,无论是哪个总坛的人马,都要给这位公子几分薄面,甚至如今的青阳教中已经有传言,说日后的青阳教三大总坛会合作一处,奉三公将军为三大创教祖师,而这位唐公子便是未来的初代教主。

    正因为如此,唐文波才能从容调遣青阳总坛和白阳总坛两派人马,此时这近千骑兵可谓是青阳教的精锐,用来攻城当然不够,可只要进入城内,那便是所向披靡。

    唐文波端坐马上,已经开始设想着攻入城中的情景,只要拿下了琅琊府,擒住了秦道方,那么齐州大局就尽在手中,到那时候,父亲裂土封王,他便是堂堂王储世子,再联络大伯和三叔,数州尽在手中。

    至于秦道方,他当然不会伤其性命,而是将其恭送回辽东秦家,如此一来,堂堂“天刀”秦清也没了插手寻衅的理由。

    正在想着这些,忽然有一位周身散着杀气的黑甲骑士从林外飞奔而来,穿梭林间如履平地,然后在唐文波的不远处骤然停住,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原地转了个圈。

    然后这骑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公子,林外来了一人,似乎是个高手,来者不善。”

    唐文波皱了皱眉头,对身旁左右道:“去宰了,做得干净些,不要横生枝节。”

    在唐文波左右是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应命之后,虽然身上披甲,仍是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在林间的树干上踩踏轻点跳跃,向林外飞掠而去。

    唐文波仰起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向上望去,被树叶和枝杈切割成碎片的阳光洒落下来,照亮了空气中的灰尘,然后落在地上,变成一块块金色的耀斑。

    与此同时,两名先天境的高手已然来到了林外,见到了那个一身普通富家公子装扮的年轻人。

    先天境与先天境不同,且不说“昆仑”和“玉虚”二境,就是手中有无宝物和所学是否上成之法也大有关系,当初胡良可以一刀分水使得两艘战船相撞,除了因为他本身的先天境就不同寻常以外,与他手中的“大宗师”也大有关联。

    这两名先天境高手自然不能与胡良相比,更不能与李玄都相比。

    其中一人少些思量算计,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在悄无声息之间,稍稍落后了自己半个身位,当先与李玄都交手,只是一个照面,甚至没有看清李玄都是如何出手,只觉得胸口一痛,便向后倒地,直接被李玄都以“无极劲”震伤了心室,奄奄一息,眼看是不能活了。

    另外一人大惊之下,想要再退,却是为时已晚,只能硬着头皮出剑如细雨梨花,每一剑都刺向李玄都的周身要害,来来回回,让人眼花缭乱,瞬间便是几十剑。只是可惜,剑尖每每距离李玄都体表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便被李玄都的护体气机阻挡,不能再前进分毫,所以这几十剑也是徒劳无功,然后被李玄都一记“劈空掌”的掌风扫中胸口,立时被震伤了肺腑,好在他早有防备,护住了心脉,性命无忧,不过也是大口咳血,极为骇人。

    两名先天境高手的瞬间败亡,让林中的青阳教骑军顿时如临大敌。

    立时有骑士去给林中深处的唐文波报信,唐文波皱了皱眉头,正要下令让骑军冲出这片藏身的树林,李玄都已经先一步进入林中。

    树林茂密,是一处极佳的藏身之地,可此时也成了最大的限制。骑兵是沙场利器,其最大作用就在于结阵冲锋,可林中树木极多,纵然有间隙,也只能骑马慢行穿梭,或是一骑疾行也勉强可以,绝不可能成建制地大规模冲锋,同时众多树木也限制了弓弩的发挥,这让近千精锐骑军束手束脚,根本施展不开。

    反观李玄都,这里却成了他最大的便利所在,树林能拦得住骑军,却拦不住他。

    只见李玄都如一尾游鱼穿梭于林间,他所过之处,必然有人应声落马,非死即伤。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有十余人落马。

    虽然十余人对于近千人来说,不算什么,可让李玄都如此杀下去,军心也就散了。

    唐文波身旁有一位精瘦的老人,留两撇鼠须,穿得倒是出自江南制造局的袍子,只是长相磕碜,贼眉鼠眼,撑不起这身袍子的气派,显得袍子有些空空荡荡,愈发猥琐。

    老人捻起一缕胡须,道:“公子,这人是想凭借一己之人将我们堵在林中,好让他慢慢蚕食,依我之见,不能与他多做纠缠,应当让兄弟们不顾伤亡,先冲出林子再说,前后最多一刻钟的工夫,这点时间,他一人之力又能杀得多少人?”

    唐文波点了点头,一挥手道:“冲。”

    蛰伏于林中的大队骑军开始向外缓行。霎时间,李玄都变成了一块面对潮水的礁石,虽然能屹立不动,却拦不下所有的潮水。

    只是李玄都对此也早有预料,伸手夺过一名骑士的长矛,然后曲臂举起长矛,向前一步重重踏出,将手中铁矛丢掷出去。

    只听得刺破耳膜的“嗖”一声响,铁矛划破长空,矛尖所至,荡漾起层层气机涟漪,瞬间穿透几棵大树,直指衣甲坐骑极为鲜明的唐文波。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以一当千

    在这一瞬间,唐文波神情剧变,身形猛地向后倒仰,整个后背紧紧贴着马背,堪堪躲过了这柄要命的长矛。在他身后的十余骑兵直接被这一矛炸成漫天血雨。

    不过就算如此,长矛上所携带的巨大气机,也使得唐文波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不堪重负,四腿一软,整个跪倒在地,唐文波就更加不堪了,不仅是身上的银甲寸寸碎裂,虽然胸前悬挂的一块玉质佛像骤然亮起,绽放出一团五彩光华,护住了唐文波的周全,但是这块护身灵物的光泽也迅速黯淡下去,甚至还裂开一道缝隙。

    唐文波顾不得心疼这件上品灵物,一个翻身,从马背上滚落,单膝跪地,另外一只手则是按住腰间的佩刀。

    李玄都落在一棵大树的树梢上,负手而立,俯瞰着唐文波,淡笑道:“唐公子,久仰大名了。”

    唐文波仰头望着李玄都,问道:“白绕可是为你所杀?”

    李玄都点了点头。

    唐文波加重了语气:“很好。”

    下一刻,一名离开马背的披甲骑士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不过李玄都好似脑后生眼,看也不看,直接一记肘击撞在这名骑士的胸口上,不仅仅将心口处的护心镜给撞得变形,就连这名骑士的整个胸口也伴随着一阵骨骼碎裂声音凹陷下去。

    这名意图从背后偷袭的青阳教高手从树上落下,口鼻中不断有鲜血流淌,眼看着是不能活了。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骤然消失,然后出现在唐文波身前不到一尺的地方,此乃“玄微真术”中的“斗转星移”。按照常理来说,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还用不出“星转斗移”,因为此法需要气海足够大,方能使气机在流转百里时有足够的辗转空间。就好比是许多大开大合的招式,只能在开阔地用出,若是身处狭窄逼仄之地,手脚都伸展不开,也就无从用起。此时李玄都服用了“五毒真丹”,开拓经脉和气海容量,方能堪堪用出此法。

    李玄都伸手便要捏住唐文波的喉咙,不过唐文波也不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这次又是手腕上的一串数珠向外炸裂开来,使得李玄都不得不暂且收回手掌,而唐文波则趁此时机拔刀,一刀劈向李玄都的面门。

    李玄都以两指夹住刀锋,两指的指尖传来剧烈震动,李玄都不由轻“咦”一声,屈指一弹,将其震开。

    唐文波趁此时机,向后退去,不断有青阳教高手挡在他的前面,同时周围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下马,向李玄都合围而来。

    在这林中虽然有近千人,但因为地形的缘故,真正能凑到李玄都身边与他交手的,至多也就二十余人,李玄都浑然不怕,身形一跃而起,踩在一名壮汉的肩膀上,只是微微用力,这名起码有三百多斤的壮汉便被生生压断了脊梁,然后李玄都借力飘荡出去,一掌拍在一人的天灵之上,手掌微微下压,瞬间使其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在此之后,李玄都身形一转,横臂一扫,将两名从侧翼杀来的青阳教高手扫飞,另外一只手则是五指刺入一人的甲胄之中,随手将其丢掷出去,一连砸到数人。

    李玄都身形不停,以游斗为主,不过片刻之间,便有十几人倒在他的手下。从始至终,没有一人能碰到他半分。

    逃得一劫的唐文波在百步之外站定,脸色阴沉,怒喝道:“结阵对敌!”

    这次琅琊府谋划,本该是唐秦亲自出手,之所以换成了唐文波亲自主持,而唐秦只是在幕后掠阵,就是因为唐文波想要借着这次的事情,在整个青阳教中立威,只要谋划功成,唐文波作为头号功臣,便有了足够的威望,待到日后整合青阳教,那他便是板上钉钉的教主人选。谁曾想诸事不顺,雷公战死也就罢了,紧接着又是白波和白绕两名大将出现意外,白绕身死无疑,白波不知所踪,现在又让人家给堵在了这片树林之中,若是琅琊府那边打开了城门,他们却失期不至,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想到这儿,唐文波满腔满腹都是刻骨挠心的怒意。

    随着唐文波的一声“结阵”,所有不足抱丹境的青阳教教众纷纷向后退去,一众抱丹境、玄元境高手和先天境小宗师,大概有三十余人,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气机,直至最前一人。

    处于最前方的是一名中年男子,正是白氏三兄弟中的大哥白爵,他在得知两个兄弟遭遇不测之后,就满腔都是恨意,此时凶手自己送上门来,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复仇的绝佳机会,在汇聚了三十余人的气机之后,他已然隐隐逼近天人境的门槛。

    白爵双掌排空,浩大气机便如排山倒海一般,在他周围的几棵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几个躲闪不及的青阳教教众被掌风一吹,直接飞上天际。

    面对白爵的这一掌,李玄都浑然不惧。一面不如一线,一线不如一点,白爵将气机铺展开来,固然是声势浩大,不过也就是吓唬一下境界更低的对手,若是遇上境界相差无几之人,这就成了致败之源,所以说,天人境的大宗师讲究一个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也并非是无的放矢。

    李玄都只是点出一指。

    一指即是一剑,也是一点。

    以点破面。

    只见李玄都的一指摧枯拉朽地破开白爵的浩大气机,瞬间逼近白爵的面前。

    白爵心中一惊,想要躲避,不过在他身后是为他传功的三十余人,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去硬接李玄都的一指。

    白爵双掌交叠,右掌在前,左掌在后。

    李玄都的食指落在白爵的掌心上,运转“逆天劫”剑气,“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只见李玄都的一指瞬间洞穿了白爵的双掌,透过手背的指尖带出一个血珠,激射向白爵的左眼。

    白爵惨叫一声,他的左眼变成了一个极为渗人的血窟窿。

    此时此刻,白爵再也顾不得身后的阵法,也顾不得什么兄弟大仇,捂着左眼侧向横掠而去。

第一百五十章 总督府外

    李玄都此行的本意是要接应白绢,结果却变成了当下的局面。不过李玄都也并不太过担忧白绢的安危。

    第一,白绢并非第一日行走江湖,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已经孤身闯荡江湖多年,江湖经验丰富,没有认识李玄都之后就变成一个要被人保护的弱女子的道理。第二,李玄都并不知道白绢为何要去单老峰,只知道白绢留下了记号,再联系白波所言,白绢并未遇到危险,而是她主动前往单老峰,那说明白绢对于此事有一定把握。第三,直接炼化“五毒真丹”是张海石的意思,对于李玄都而言,张海石是亦父亦兄的存在,他在骨子里还是信奉儒家的父子君臣,不好违背二师兄。第四,事有轻重缓急,磨刀不误砍柴工。

    综上四点原因,李玄都暂且放缓了去寻白绢的意图,而是先阻青阳教,再去驰援琅琊府城。

    此时的琅琊府府城中,暗流汹涌。

    在总督行辕之外是一处大坪所在,大概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大坪正中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沿着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有总督标营的亲兵靠墙一字排开,气势惊人。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小吏和武官,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呼啸春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总督府的大门敞开着,透过门洞可见院子里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一身布衣的楚云深此时一人独坐在大门前石阶上的轮椅上,冷冷地望着这些人。

    在过去的一天时间中,楚云深根据李玄都给出的名单,查证之后,一连罢免了三位军政大员,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三人的亲信心腹也多受牵连。

    虽然楚云深被称作是影子总督,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总督,又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铺垫,还是同时对这么多人下手,难免会引起官场动荡,而且还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大动荡,此时跪在总督府门前的这些人,便是等着真正的总督大人回来主持公道。

    楚云深默然不语,跪着的人群也沉寂无言。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秦道方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只能在外面停住。秦道方、布政使周云先都走出轿门,副总兵鲁敬忠则是翻身下马,三人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府,望向了总督府大门前的楚云深。

    楚云深的目光却只望向望向秦道方的目光,两人的目光略一交汇,便心照不宣地错开,两人相识、相知、相交、共事多年,仅仅是一个眼神示意,秦道方便已经对现在的处心知肚明。

    原本都低头跪着的众人此时也循着楚云深的目光转望向了秦道方。

    布政使周云先是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凑在秦道方的身边,道:“下官本想等部堂返回总督府之后再向部堂禀报此事,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这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竟然闹到总督府的门前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楚先生的处置也着实是操切了些,这才酿成了祸事。”

    这话乍一听之下,似乎颇为公允,不过最后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

    从来都是以鲁莽武夫面目示人的鲁敬忠用手中的马鞭一指几个跪在大坪上的武官,接口说道:“这几个人我认识,都是在沙场上立过战功之人,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他们怎么也跪在了这里?我看不是处置操切那么简单,怕不是公报私仇!若是部堂处置不当,恐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说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秦道方,等着这位秦部堂表态。

    秦道方看了两人一眼,意有所指道:“寒了心总比丢了命要好。”

    两人同时一怔,下意识地对视一眼,然后由周云先开口道:“部堂,现在该怎么办,这么多人跪在这里,这里又是总督衙门……”

    “跪在这里逼宫?”秦道方打断了他的话:“当年我在翰林院的时候,翰林院的清流们便隔三差五跪到西苑门前,请陛下纳谏。当年我做县令的时候,县里的秀才也时常到县衙的门前摆‘破靴阵’,现在我做了齐州总督,这些人又跪到总督衙门前,是想让我尽早革职还乡?还是想让我这个总督听他们的?若是这次我从了他们,是不是以后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们就继续如法炮制?”

    周云先和鲁敬忠见秦道方这番话说得疾言厉色,顿时不敢再去反驳半句。

    秦道方沉声道:“来人!”

    一众亲兵高声道:“在!”

    秦道方一只手举在空中,突然劈下:“将这些人全都拿了。”

    “喏!”随着一声吼应,总督府院子里、八字墙下、秦道方身边的众多亲兵顿时如箭一般冲了过去。

    那些武官还好,身上有修为,还能挣扎抵抗几下,可那些小吏文官都是些文弱文人,虽说在三座学宫中也有养出浩然之气的高人,但他们显然是没有这等境界修为,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个跪在那里还没有省过神来,便被如狼似虎的总督亲兵按倒在地,有些人因为脸朝下的缘故,被按在大坪的青石地面上,顿时满脸都是鲜血。

    周云先和鲁敬忠顿时愣住,如何也没有料到秦道方竟然会下一个这样的命令。

    秦道方转过身来望着二人,吩咐道:“将这二人也锁拿了。”

    几名亲兵立时扑了上去,周云先只是文人,没什么反抗之力,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可副总兵鲁敬忠却是不一样,他本身就是一名先天境的武夫,虽然比不得胡良、李太一等人,但对付几名至多只有抱丹境的总督亲卫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一刀,便将两名亲卫的人头斩下,然后就想挟持秦道方。

    只是他在惊惶之下却是忘了不远处还有一个楚云深。

    楚云深轻轻一弹指,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此乃“万化绕指剑”,就算是韩邀月,在不防之下,也吃了大亏。

    然后就见鲁敬忠持刀的整只手臂被齐根切断。

    秦道方看也不看捂着伤口惨嚎的鲁敬忠,淡然道:“总督亲卫听令,将这些人全部收押于总督府的大牢之中,若有胆敢反抗之人,就地斩杀。”

第一百五十八章 言语攻心

    秦素将信将疑。

    在这种事情上,李玄都应该不会打肿了脸充胖子,但她也不敢全信,若说李玄都能匹敌黑白谱第一人,还勉强能让人相信,可要说李玄都能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秦素就万万不信了。不是不相信李玄都终有一日能东山再起,而是不相信李玄都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回当年巅峰境界,两人才分开一天的时间,李玄都就重回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怕是要吃一颗传说中的仙丹才行,可是人间何时有过所谓的仙丹?

    就在这时,李玄都已经起身走出树丛,望向说话之人。

    来人身着白袍,在袖口、衣襟、腰带、袍角各绣有一轮白日,代表着此人来自青阳教白阳总坛的身份,看面容大概在不惑到知天命的年纪之间,腰间挎了一柄乌鞘宽刀,应该就是青阳教三公将军之一的地公将军唐秦了。

    唐秦左手按住刀首,右手负于身后,望向李玄都:“贵客通名。”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贵客,而是不速恶客,将军还是不知道为好。”

    “哦?”唐秦不动声色道:“既是不速恶客,当一刀杀之,那就更应该报上名来,我刀下不杀无名之鬼。”

    李玄都没有动怒,只是道:“将军好大的口气,难道是在青阳教中久了,听惯了教众的奉承,便忘了江湖险恶的道理?要知道这江湖从来都是风高浪急,成名高手被无名小卒挑落马下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将军如此口出狂言,就不怕自打脸面?”

    唐秦的手掌从刀首滑落至刀柄位置,点头道:“有理,从来都是大江后浪推前浪,占着地方不挪窝的老辈人迟早要做了后来人的踏脚石,那我今日就做一回踏脚石,只是你能不能踩上去,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李玄都笑道:“将军豁达,胸怀宽广,在下自愧不如。”

    唐秦的佩刀悬挂在左手边,若要拔刀,一般要用右手。此时唐秦的左手继续下滑,从刀柄位置滑落至刀鞘的上端,拇指顶在刀锷上,只要轻轻一推,便可长刀出鞘。

    李玄都没有忽略唐秦这个小动作,将视线转向唐秦的腰间佩刀,问道:“将军这是要与我比试一下兵刃?”

    唐秦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刚才以‘幻灵纱’潜至我身旁之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

    李玄都笑了笑:“唐将军没有猜错,所以唐将军要小心了,说不定就在你我酣战的时候,会有人从背后给你一刀。”

    唐秦终于用右手握住刀柄,眼神开始变得阴沉:“真是大言不惭,你以为你是‘血刀’宁忆?”

    在这种言语交锋上,李玄都旱逢敌手,轻笑道:“我当然不是天下第十人的‘血刀’宁忆,可将军在话里话外却是把自己当成是天下第十一了。”

    唐秦呵呵一笑,眼神彻底阴沉下来。

    下一刻,唐秦身形暴起,出现在李玄都上方,瞬间拔刀,对着李玄都的头颅一刀劈下。

    此刀名为“夺魂”,虽然不在刀剑评之列,但也不失为一把名刀,与人公将军唐汉手中的“斩魄”是一对,同是前朝一位刽子手的佩刀。

    世人皆知刽子手是专门杀人的。不过杀人和杀人大不相同,一刀毙命叫杀人,成百上千刀一刀一刀割掉受刑之人的皮肉直到最后一刀才毙命,这也叫杀人。

    这位刽子手便是此道的佼佼者,同时也是一位大隐于朝的高人,供职于刑部,专事处刑各种身份不俗的犯人,有生来尊贵的皇室贵胄,也有位高权重的文臣武将,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凌迟”之刑,经过“千刀万剐”后只剩下一副骨架却仍未气绝,最后才枭其首。他的两把刀,“斩魄”用来千刀万剐,“夺魄”则是用来一刀枭首。

    此时唐秦这一刀劈下,却是正合了“夺魄”本身的意味。

    李玄都在嘴上不把唐秦放在眼中,可真要动起手来,却是不敢丝毫托大,一身气机攀升至顶峰,同时“人间世”也出现在手中,一剑横于身前,硬接下这一刀。

    若论境界修为,无疑是天人境的唐秦更高,若论手中兵刃,则是“人间世”更胜一筹,哪怕此时的“人间世”已经折断,可在剑秀山上被温养数年之后,融汇了“逆天劫”剑气,另外半截断剑则是被李玄都炼化入体内,化作一口剑气,从而使得李玄都不但得以掌握“逆天劫”剑气,而且还能与手中“人间世”血脉相连,故而“人间世”在李玄都的手中与在其他人的手中大不一样,只要在李玄都的手中,它便仍是高居刀剑评第二的当世名剑。

    刀剑相击,李玄都的脚下地面轰然下沉,呈现出一个碗状,李玄都就站在“碗底”。唐秦则是向后倒倒掠,落地之后,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两个半尺深的脚印,而两个脚印周围还有如蛛网一般的裂痕向四周蔓延开来。

    唐秦这一下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方才的一刀,他已经用出七分力,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此人是归真境弱九的宗师,也要被自己这一刀震得当场吐血,可此人非但没有受伤,反而还将自己震开,算是平分秋色,这就大有意思了。

    唐秦缓缓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淡笑道:“取你性命之人。”

    唐秦重重哼了一声,眼底又阴沉几分。

    李玄都不是个喜欢在动手时去感慨世事人生的人,尤其是生死之战的时候,他就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但是他与人交手时,往往不会是个安静的人,他常常会说些让人恼怒的话语,落于下风的时候,这种话语往往难以起到太大作用,但是不分伯仲的时候,却会使对手在无意中因为怒气而急躁冒进。当然,也有完全不在意这些的,当年李玄都对上了静禅宗的大和尚,这种言语便全然无用,不过唐秦这个久在上位被人奉承的地公将军,显然没有那份心境。城府深沉和喜怒不形于色不代表着不会动怒,只是说明会掩饰自己的愤怒而不使旁人看出,可说到底,还是动了嗔怒之念。

    修力和修心从不是一回事,更没有修力之人一定心境无暇的说法,若是武力超凡入圣还能心境圆满如圣贤,那岂不是全然没有半分弱点?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是能在不断修力的同时还兼顾明心修性,这已经不是天才了,下凡转世的谪仙人还差不多。

    唐秦被李玄都几次三番挑衅,谈不上勃然大怒,但已然有了必杀此子的念头,于是不再试探,直接再出一刀,这一次他用出了九分气力,自忖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对上自己这一刀,也要吃一个大苦头。

    只是唐秦不知道,这也正合了李玄都的心意。

    两名高手对战,就如沙场排兵布阵,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会预留一部分兵力,一般在厮杀开始时不首先投入战场,而是待战场形势发生变化时才将其投入作战,集中使用于具有决定意义的方向或地域,以夺取主动权,或者扭转被动局面。

    当年晋楚争霸,在郑国的?展开决战,以争夺中原霸主的地位。双方大军都列成三个方阵,进行正面决战。不过在战斗中,楚王命令麾下大夫率领四十辆战车为“游阙”,并不主动进攻,而是在关键时刻投入战场,以加强左翼的进攻,一举击溃晋军,最终以楚军的胜利告终。

    先前唐秦出力七分,留有三分余力应对不测,如同楚王留有四十辆战车为“游阙”,使得李玄都不好全力出手,此时唐秦出力九分,只剩下一分余力,于是李玄都立刻用出自创的“借势法”,出力十二分,一剑递出,瞬间从正面击溃唐秦的刀势。

    出力多少如人奔跑,全力奔跑之下很难停住身形,可在慢跑的时候却是随时都可以停下,此时唐秦出力几分,只有一分余力,刀势溃散之后,哪里能来得及收刀回防,立刻被李玄都一剑刺入胸口,剑气翻滚如惊涛拍岸,让唐秦的胸口炸裂开一团刺目血花。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大衍灵刀

    无论是跟随在唐秦身后的青阳教教众也好,还是重新披上“幻灵纱”伺机而动的秦素也罢,都没有料到,两人不过交手两招,堂堂黑白谱第一人的唐秦便被李玄都一剑重伤。

    一击得手之后,李玄都毫不犹豫地收剑后撤。

    唐秦痛吼一声,仰天长啸,磅礴气机化作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巨大的音浪不仅刺人耳膜,而且还如狂风铺面,使得山上的草木摇晃不休,甚至有些境界修为稍低之人,都站不稳身形,不住地向后滑退出去。

    唐秦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势,而且还是在两招之间,就算是“血刀”宁忆来了,也绝对不可能做到!

    李玄都拉开距离之后,淡然道:“当年青阳教初创之时,唐将军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只是这几年养尊处优,手艺有些生疏了,我们再来过。”

    正如李玄都所说,唐秦当年也是厮杀的老手,只是最近几年才不怎么出手,此时他被李玄都刺了一剑之后,也慢慢冷静下来,心知自己是被这小子算计了,不敢再有一丝一毫的大意,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小觑阁下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虽然视线一直放在唐秦的身上,却是对隐去了身形的秦素说话:“瞧见没有,我这人不说大话,说遮风挡雨就是遮风挡雨,堂堂地公将军,也不过如此了。”

    披着“幻灵纱”的秦素嘴角上翘。

    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不止一次听陆雁冰说起过李玄都,在陆雁冰的描述中,李玄都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好为人师,爱说教,下手的时候心狠手辣,嘴上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与无数道貌岸然的正道宗师如出一辙,使得秦素对于李玄都的印象很是一般。也正因为如此,秦素第一次见到李玄都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与那个传说中不苟言笑的紫府剑仙联系起来。

    现在秦素很好奇一点,是李玄都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如此,还是仅仅在她一个人面前这样?想要验证也很简单,让李玄都和陆雁冰见上一面,看看两人如何相处就行。

    不过前提是她和李玄都能安然离开此地。

    唐秦听到李玄都这话,眼神中有几分不遮掩的讥讽。

    这种攻心术的确很有用,不过你也不能来回反复用,岂不是把别人当成了傻子?

    李玄都自然也瞧见了唐秦眼神中的讥讽,话锋一转,仍是对秦素说话,说的却是唐秦:“我早就说了,堂堂地公将军,可不是那些愣头青,不可能上两次当,你啊,真是太小看唐将军了。”

    秦素想笑却没有笑,憋笑实在有些难受。

    唐秦刚刚平复下去的心境再起涟漪,眼底的阴沉又涌现出来,冷冷道:“真是好一张利嘴。”

    说罢,唐秦提刀缓行,胸口的伤口渐渐止血:“你有这般境界修为,想来不是寻常出身。先前那女子所披的‘幻灵纱’是补天宗的宝物,我听说‘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在少玄榜上位列第四,你难道是秦清的女婿?既是高门大宗出身,一而再再而三跟我玩弄这些心计,耍弄这些小聪明,不觉得有**份吗?”

    李玄都笑了笑:“当年武侯和毒士各自辅佐其主,有人说武侯是大智慧而毒士是小聪明,可毒士的小聪明却帮其主夺得皇位。所以说,大智慧是用来治国平天下的,对付你这种跳梁小丑,小聪明足矣。”

    李玄都的话音未落,唐秦再度一刀劈出,这一刀他放弃了一刀毙命的想法,所以出力八分,留有两分转圜余地。

    李玄都同样出力八分,迎向这一刀。

    只是李玄都同时催动手中“人间世”和自己体内蕴含的“逆天劫”剑气,两股剑气合作一处,生生将唐秦的一刀弹开。

    “逆天劫”号称杀力第一又岂是浪得虚名?

    李玄都笑道:“当日在北邙山中,人公将军唐汉被‘海枯石烂’张先生一剑击败,险些身死,今日我又得以领教地公将军的高招,三刀尚且奈何不得我分毫,看来青阳教也不过如此,浪得虚名罢了。”

    唐秦又惊又怒,立时身随刀走,用出他的得意绝学“大衍灵刀”。此乃一门货真价实的上成之法,运刀之后,出刀奇快,甚至能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倒像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往往能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却是与清微宗的“斗转星移”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时只见唐秦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李玄都的背后出现,幸而李玄都躲闪及时,险之又险地以“星转斗移”挪移开身形,否则就要被这一刀刺一个透心凉。

    天人境的大宗师所用招数,往往不如归真境那般声势浩大,但是更为玄妙,方才若是换成一名寻常的归真境高手,任你有呼风唤雨之能,也要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刀刺死。

    李玄都停稳身形之后,道了一个“好”字,一振手中“人间世”,浩浩剑气生出,瞬间将“人间世”残缺的一尺补齐,使其又成为一把三尺青锋,然后李玄都猱身进剑,说道:“有僭了!”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抢攻,一剑刺出,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唐秦将手中“夺魂”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平搭在“人间世”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使得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气所化的剑尖向唐秦持刀右臂刺出。

    唐秦回刀圈转,“啪”的一声,刀剑相交,两人各自飞身后退。唐秦手中的“夺魂”这么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世人不知“剑意”与“剑招”区别,此二者便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剑意便是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李玄都已经隐约悟得,而秦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此时她见两人继续相斗,只听得“嗤嗤”之声大盛,唐秦出刀凌厉狠辣,以极浑厚修为,使刀芒更为锋锐,出刀又极为诡异,向左出刀而刀锋在下,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所有观战之人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发出蚀骨寒气,不得靠近半分。

    李玄都的“人间世”则在这团寒光中又交织出一副画卷,将他自身护住,他心中更无半点杂念,以意运剑,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神出鬼没的刀锋伤不得他分毫。

    唐秦越斗越是心惊,两人激斗三百余招,自己竟是连此人的衣角都没能碰到分毫,真是他修为大成以来未曾遇到之事。

    突然之间,他想起一事,一刀暂且逼退李玄都之后,向后跃出,难掩震惊道:“你用的是‘剑心太玄意’!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第十二剑,就算是阴阳宗的十殿明官,也只有两人练成,你究竟是何人?”

第一百六十章 父子生死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语气平静道:“我说过了,我是取你性命之人。”

    “竖子欺人太甚!”唐秦大喝一声,挺刀再上。

    两人再次斗在一处,李玄都仍是以“剑心太玄意”对敌。其实对于李玄都来说,“太阴十三剑”并不如何深奥,最起码没有深奥到他不能研习的地步,这便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有些人哪怕给他一部上成之法,终其一生也无法练成,可有些人只要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便能登上山巅。李玄都毫无疑问是后者,他在拿到“太阴十三剑”的图谱之后,没用多久就可以练成大半,只是忌惮“太阴十三剑”的反噬而迟迟不敢修炼,现在他服用了“五毒真丹”,祛除各种反噬,只要他不贸然修炼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便无大碍,于是李玄都便顺理成章地将其余十二剑悉数练成,境界未涨,但是战力大增。

    “剑心太玄意”在“太阴十三剑”中位列第十二剑,极为玄妙,号称集天下剑术之大成者,最终化成剑意,只要领悟其剑意,则天下剑招尽在心中,千变万化,可信手拈来。

    在“太阴十三剑”中最为阴邪的一剑当属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而最为正派的一剑则是“剑心太玄意”,没有丝毫阴诡之道,只有剑术之极致。当日颜飞卿召集正道中人讨伐北邙山,有十殿明官之一拦路,李玄都曾与其斗剑,两人在都不动用气机的前提下,拆解剑招,李玄都连用“北斗三十六剑诀”和脱胎于补天宗“天遁刀法”的“烈火燎原刀法”,都奈何不得那人,最后还是用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一式才堪堪胜出半招。

    “天地任我行”乃是当年太玄榜第一人宋政向大剑仙李道虚问剑的绝学,对上的还是不完整的“太阴十三剑”,可见“剑心太玄意”是何等玄妙。

    此时单凭拆解招式,唐秦已然不能胜过李玄都,只能不断变招,不求招数上胜过李玄都,而是在心思算计上胜过一筹,就好似沙场上的拖刀计和回马枪,招式未必如何精妙,关键在于揣测人心出其不意。

    唐秦毕竟是长于厮杀之人,在有心之下,李玄都也不能完全防备周全,一招落空,被唐秦抓住机会,一刀刺向后心。

    只是就在此时,李玄都的满头青丝自行披散落下,仿佛一张披风,又好似一面大盾,将李玄都的后背遮挡得严严实实,任由“夺魂”一刀落下,竟是发出金石碰撞之声。

    唐秦又是一惊,失声道:“青墨三千甲!”

    李玄都赞了一声:“唐将军好见识。”

    说罢,李玄都连出三剑。

    第一剑,剑气如狂风过境,周围的草木尽皆俯首。

    “风卷残云扫。”

    第二剑,雷声隐隐,云气自生,电光缭绕。

    “风雷云气生。”

    第三剑,以进是退,用曲为伸,出剑如回,化明而晦,气机倒错。

    “倒逆气云错。”

    接连三剑,让唐秦向后连退三步。

    若非唐秦的境界修为要远高于李玄都,可以一力降十会,就要被这三剑要了性命。

    再有就是,李玄都先前刺在唐秦胸口的一剑,看似无甚大碍,实则大有影响。如果将唐秦看作是一方湖泊,那么李玄都的一剑就是在湖堤上凿开了一个口子,使得湖水通过这个缺口不断涌出,初时也许不觉如何,可时间一长,湖泊之水便会流散殆尽,所以唐秦此时距离自己的巅峰已经相去甚远。

    这便是江湖的难测所在,谁都知道境界修为越高,战力越强,可江湖中还是有那么多以弱胜强的例子,就是因为境界和修为不是一成不变的,可以通过各种灵丹妙药和奇遇强行拔升境界,也可以被种种阴诡手段削弱境界,这也是许多江湖散人难成气候的原因所在,任你一人境界修为再高,江湖上有的是各种阴谋诡计,仅仅是牝女宗拿手的美色一项,就不知让多少得了机缘的年轻人撞了个头破血流,死都不知道为什么死的。

    往大了说,就算你出身高门大宗,也不意味着可以安稳无忧。李玄都的大师兄司徒玄策就死得不明不白,至今不知是何人所为,还有正一宗的张鸾山坠境之事,同样云山雾罩。所以李玄都初次踏足江湖时,不敢以真实姓名示人,取了个紫府客的别名。秦素身为秦清的女儿,同样是易容改名,生怕一个不慎就遭了别人的算计,就算如此,还有韩邀月的围追堵截,让她不堪其扰。

    行走江湖,无论你是功成名就的天人境大宗师,还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都要谨守“小心”二字,若是心生傲慢之心,迟早会在阴沟里翻船。

    今日的唐秦便是如此,身在高位日久,渐生颟顸傲慢之心,又被李玄都的言语激怒,含怒出手落入李玄都的算计之中,最终导致自己一步错步步皆错,空有天人境的修为,却被李玄都以归真境的修为压制在下风之中。

    事到如今,唐秦只能转变自己的态度,收起自己的轻视和傲慢,高声道:“阁下手段高绝,唐某佩服,如此相斗下去,怕是会两败俱伤,不如你我二人打个商量,如何?”

    李玄都停手向后退去,问道:“如何商量。”

    唐秦答道:“你我就此罢手,我放你们安然下山,对于今日之事,不再追究,阁下以为如何?”

    李玄都又问道:“当真不再追究?”

    唐秦沉声道:“唐某言出必行。”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腰间的包裹,此时包裹已经被鲜血渗透,极为刺目。

    唐秦心中猛地打了个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出。

    李玄都打定主意要将攻心之计用到底,于是便将腰间的包袱摘下,丢给唐秦。

    唐秦悚然一惊,不过还是单手接住包袱,不见他如何动作,包袱自行解开,露出其中被包裹着的人头,死不瞑目,脸上还带着诧异之色,似乎是至死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平淡说道:“我再问唐将军一次,是否不再追究?”

    唐秦整个人开始微微颤抖,双眸通红,咬牙出声。

    李玄都对此无动于衷,往往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让人想起过去的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江湖从来都不是一方善地,能在江湖中出人头地的人,都不是善人。哪个不是血债累累,哪个不是伤人无数。

    唐秦将手中的“夺魂”插入身前地面,丢掉包袱皮,双手捧着儿子的头颅贴在胸口,仰头发出一阵刺破耳膜的野兽嘶吼,地面震颤,山石簌簌而落,就连天空中的浮云都被巨大的吼声冲散。

    李玄都仍是无动于衷,平静道:“真是父子情深,可是你们父子二**乱齐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百姓,也是这般父子情深?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想要报仇,就拿起你的刀,与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剑成阵

    李玄都话音未落,已然出手,只是唐秦的反应更为迅速,几乎就在李玄都的出手的一瞬间,他就向后掠去,使得李玄都的一剑落了个空。

    唐秦根本不去看李玄都,只是盯着自己手中的头颅,双眼有泪水流淌,然后伸手替他合上睁着的双眼。

    人世间从无长生不灭者,哪怕是号称长生境界的地仙们,甚至是天上的仙人,也终有天人五衰之时。仙人尚且如此,人世间的凡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才要生儿育女,传递血脉,以期香火传承不绝。

    唐秦只有一个儿子,他在这个儿子的身上倾注了太多太多的心血。往大了说,他这些年拼死拼活打下这样一份基业,又是为了谁?最终还是要交到自己儿子的手中。

    正因为要为自己儿子铺路,他才力排众议让唐文波独自主持此事,哪成想竟然成了父子二人的诀别。本以为他能将这份基业交到儿子的手中,却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唐秦双眼赤红,分不清是因为流泪的缘故,还是因为恨极了眼前的李玄都。

    李玄都一剑偷袭无果,没有再贸然出手,而是静观其变。

    对于普通人来说,出离的愤怒和怨恨,也许会爆发出自己未曾发掘的潜力,从而表现为力气变大,再加上愤怒时的无惧疼痛生死,更容易让敌手心生胆怯,从而扭转战局。只是到了李玄都和唐秦这般境界,人体秘藏已经发掘完毕,是为返璞归真的归真境,接下来就要感悟天道变化,是为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在如此境界之中,两人交手如行军对弈,愤怒不会使人战力大增,只会扰乱心神。这也是李玄都选择在这个时候抛出唐文波头颅的缘故。

    平心而论,现在的李玄都不是唐秦的对手,若是两人如打擂台那般公平交手,只分胜负,输的一定会是李玄都,毕竟唐秦是货真价实的黑白榜第一人。只是现在的情形不同,唐秦和唐文波父子二人图谋的乃是琅琊府,已经超出江湖争斗的范畴,便不必遵守江湖规矩,此即是沙场交战,兵者诡道也,故而李玄都只求结果而不问手段如何。

    唐秦将儿子的头颅交给不远处的一位随从,嗓音忽然变得无比平静:“好算计,好手段,又是这般年纪,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李玄都没有接话。

    唐秦自顾说道:“武德年间,江湖上有个自称‘紫府客’的年轻人,一人一剑便纵横江湖,高居太玄榜之列,被江湖中人赞誉为紫府剑仙,待到天宝二年,帝京一变,这位紫府剑仙从此消失无踪,江湖中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谁曾想,紫府剑仙没有死,还让我遇到了。”

    说到这儿,唐秦微微一顿,望着李玄都:“如果你果真是紫府剑仙,此时的你与你巅峰之时,显然还有些许差距。若是巅峰时的紫府剑仙,完全不必玩弄这些心机手段,也不必躲躲藏藏,直接来取唐某人的项上人头便是。你既然能在如此年纪走到今日这般高度,身世来历注定不差,就算是青阳教也未必敢惹,你如今境界未复,何不迟一些离开师门?若是等你踏足了天人境,唐某对上你就再无半分胜算了。”

    李玄都默不作声。

    下一刻,唐秦的身形一掠而出。

    李玄都第一次流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情,以“人间世”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唐秦以浑厚气机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唐秦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不得不向后退去。

    然后就见李玄都剑上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人间世”虽变化极快,却听不到丝毫劈空裂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臻至化境。

    这时唐秦已经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李玄都以“剑心太玄意”纯采守势,不见破绽。然后他又借鉴了“无极枪”的神意,使得这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却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相攻,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面对李玄都一人一剑凭借纯粹剑术结成的剑阵,唐秦运转全身所有气机,双掌排空而出,狠狠拍在如浪潮的无数圆圈上,结果剑阵未散,反倒使得唐秦不住向后退去,一身白袍剧烈震荡,两鬓头丝齐齐往后飘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深深痕迹。

    唐秦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心中自然没有半分轻视,将自己的位置放低之后,便不会轻易动怒,此时被李玄都逼退,也不如恼怒,默默运转气机,心念一动:“‘剑心太玄意’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固然是玄妙绝伦,只是武道一途,只要有招,便会有破绽,眼前这位紫府剑仙的剑法圆转如意,看似没有破绽,其实还是存有破绽的,只是此人的剑道天赋太高,将这些破绽巧妙隐藏起来,让自己看不出来而已,若是如此,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

    他又退向后退出几步,凝视李玄都以剑招结成的剑阵片刻,吐出一口血沫之后,平声静气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紫府剑仙,难怪能以归真境强压天人境无数。”

    李玄都手中剑招不停,声音从剑阵之后传来:“唐将军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领?若是有,还请尽快用出,否则待会儿便没有机会了。”

    唐秦不怒反笑,一把扯下身上的白袍,露出白袍下的金丝甲胄,沉声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舍去这身天人境的修为不要,也要将你留在此地。我会割下你的人头,放到我儿坟前,祭拜他的在天之灵。”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白阳法身

    唐秦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白阳法身护佑吾身。”

    前面的一段口诀,李玄都曾经在人公将军唐汉麾下盗墓贼的口中听过,后面的一段却是没有听过,不过听其意思,倒像是某种术法。

    唐秦话音落下,双手结出手印,一股肉眼可见的金光神力顿时从天而降,加持到他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间暴涨,足有三丈之高,整个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庙中的金身大佛。

    法相和法身不同之处在于,法相是外物,如同一尊护卫立于施术之人的身前,乃是方士神通;法身却是以自身为根本,或是法天象地,或是金刚不坏,乃是武夫神通。

    此时唐秦用出的便是法身,身与法相神力相合为一。

    与此同时,一股庄严浩瀚的凌然神威弥漫开来,所有青阳教的教众纷纷跪地,对着这尊金身法身顶礼膜拜,脸上尽是狂热神情,甚至还有人激动得涕泪横流,对于青阳教的教义愈发虔诚。

    就在败局显现之际,唐秦终于用出了自己的压箱底绝技。

    青阳教与其他正邪两道的宗门相比,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他们除了修炼自身气机、真元之外,同样还会吸纳香火愿力,借助香火愿力凝聚神道,在世称神,又名“请神”。

    至于请神的威力大小,一则是要看请神者的修为高低,毕竟池塘的深浅决定了盛水多少,二则是要看香火愿力的多少和品质,其信徒越多,愿力越强,越是虔诚之人,愿力越是精纯。青阳教的教众无数,多少年的积累,自然雄厚无比。再加上单老峰上的众多青阳教高手纷纷拜倒祈祷,虽然同样是香火愿力,但这股愿力却是诚心诚意将唐秦当成神明本身信奉,是绝对的奉他为主,没有求官、求财、诅咒等杂念,这等没有丝毫杂念的的纯净愿力,不但不会扰乱唐秦的心神,反而能悉数化作纯净神力。

    愿力化作神力,使得唐秦的法身愈发清晰凝实,依稀可见在他的身上还有一身金身甲胄。

    面目被一团金光笼罩的唐秦再度开口道:“神力凝甲,护我法身。灵性不灭,神心长存。金身不死,万劫不灭。”

    话音落下,唐秦身上所穿的那件金色甲胄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变成一副将唐秦法身全部包裹起来的金色重甲,金光滚边,辉煌灿烂,无数金光散落于他身后,如一道琥珀黄玉凝就的华美披风,使他整个人煌煌如神将下凡尘。

    对于“请神”之道,李玄都略有耳闻,按照常理来说,“请神”之法不能随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种仪式,或是设立神坛,这在对敌之时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唐秦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为他身上所穿的那件金甲之故。

    在方才的过程之中,不是李玄都不想出手打断,而是愿力显化,神力加身,是为“请神”最强之时,金光笼罩唐秦,李玄都若是出手,就等同他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愿力落下,就算勉强挡下,也会使得自身元气大伤。天人合一也好,“请神”之法也罢,其实都是借势而为,借天地之势,借他人之势,要用借势对付借势,若是正面抗衡,殊为不智。再加上李玄都的境界本就不如唐秦,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在金甲成型之后,从天而落的金光渐渐散去,唐秦周身的金光已经粘稠厚重如水银,在气势上完全碾压过李玄都,伸手一拍,被流溢金光包裹的巨大手掌轰然下压。

    只听轰然一声,漫天烟尘四起,弥漫四周,夹杂着凌厉气机的碎石四溅,在落地后砸出无数细小坑洼。烟尘散去之后,地面上出现一方丈余大小的巨大掌印。

    李玄都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退出数十丈,躲过了这一掌。

    一击不中,唐秦单手一拧,又有如水银倾泻般的金光化作一把长剑。

    他右手持剑,左手掐决,一道道法咒打入剑上,剑身上立时升起一道不断跳动的光焰。

    唐秦一挥手中金剑,金光翻涌,似要将李玄都淹没。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前指,就算神力显化,也敌不过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瞬间破开层层金光,在唐秦的胸口炸开,如春雷震动。

    金甲璀璨,任由剑气杀力无匹,金甲不断崩坏,有无数金光汇聚而至,不断修复金甲,两者陷入相互消磨的僵持之中,最终剑气消散,而金甲仍旧完好无损。

    三丈之高的唐秦傲然而立,真正显现黑白谱第一人的无匹威势。

    因为神力加持的缘故,唐秦的人性迅速淡去,神性渐重。故而唐秦先前因为杀子之仇而生出的种种负面情绪此时已经很难影响他的心智,整个人如高居九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神灵,语气漠然道:“紫府剑仙,我很好奇你的真正出身来历,是地师的阴阳宗?还是‘天刀’的补天宗?”

    李玄都哪怕身处险境之中,仍是不见丝毫惊惶,因为秦素就在周围的缘故,李玄都甚至还有几分调笑心思:“你不是说了吗,我其实是补天宗的女婿。”

    唐秦脸上笼罩的金光渐渐淡去,面容渐而清晰,金色的眼瞳中尽是威严和冷漠,平淡道:“除非是秦清亲自来到此地,不然没人能保住你的性命。”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眼神平静:“你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其他。”

    唐秦不再说话,只是大步前行,每一步都使大地震颤不休。

    虽然只有一人,但却像千万大军轰然踩踏在地面上。

    四周山壁上无数山石簌簌滚落,周围之人感觉这脚步声仿佛重重踏在自己的心口上,几乎要踏破心房,几名境界稍弱的青阳教教徒更是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转瞬之间,两人之间的只剩下不足十丈的距离。

    唐秦高高举起手中的金剑,金光璀璨,光芒普照。

    李玄都不进反退,以“斗转星移”挪移身形,出现在与唐秦头颅等同的高度,手中“人间世”绽放出无数光华,远远望去,好似李玄都手中托举着一轮明月。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第十一剑:“碧海潮月明”。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刀毙命

    一轮“明月”,从李玄都的手中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照耀着整个单老峰,甚至盖过了唐秦的金甲,也盖过了他手中握着的金剑,接着如银色的水银,流淌开来,然后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状的物事,有些消散于天地之间,有些落在唐秦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若仅是如此,对于唐秦来说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心惊的是,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何谓“太阴”?就是月亮,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柔能克刚,水能克火,正如道祖所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唐秦的神力乃是人间香火愿力所化,人属阳而鬼属阴,故而人之愿力同样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此时神力所化的法身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就连“逆天劫”都难以摧破的金甲,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两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漫天如雨滴落下的“太阴剑气”消散之后,唐秦身上的金甲已然支离破碎,手中的金剑更是锈迹斑斑,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更不见煌煌光焰。

    唐秦怒吼一声,一剑扫出。

    李玄都手中已无“明月”,只是以恢复了本来面目的“人间世”轻轻一磕,便使得这一剑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金沙,随风而散。

    李玄都从半空中落下,落地的瞬间,重心下沉,双膝微微弯曲,卸力的同时双脚发力,在地面上踩踏出一大圈蛛网状的裂痕之后,整个人拔地而起,以比下落更快的速度掠向唐秦的头颅。

    身形庞大固然威武,却难免失之灵活,面对李玄都的这一跃,唐秦虽然做出了反应,但法身却不能像自己身躯那般如臂指使,结果就被李玄都以“人间世”刺入他的下颌之中。

    不过这便是身躯庞大的好处了,寻常人被这一剑刺入下颌之中,不死也重伤,可对于三丈之高的法身而言,只有二尺的“人间世”委实有些渺小了,与钢针相差无多,所能造成的伤口也就变得无关痛痒。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在手中“人间世”刺入法身体内之后,全力催动“逆天劫”,汹涌剑气瞬间在法身之中炸裂开来,使得整个法身上荡漾起层层金光涟漪,波光粼粼,极为壮观。

    唐秦怒喝一声,以他为圆心,方圆十丈之内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李玄都不得不抽剑后撤。

    “砰”的一声。

    唐秦的法身上出现无数细微裂缝,然后从这些细微裂缝中渗出金色的血液,缓缓流淌,这些金色的鲜血也是神力凝结,破体而出之后,散而不乱,最终又凝聚成四条手臂。

    唐秦没有急着出手,而是继续吸纳那些青阳教教众的愿力,甚至开始汲取他们的气血,这些青阳教的高手在全心全意顶礼膜拜时,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老,皮肤干瘪,血肉消融,转瞬之间便变成一具具干尸,虽然还保持着生前的神态模样,但只要稍一触碰,就彻底化作粉末随风而散,与此同时,隐约有一缕缕半透明的魂魄从他们的体内飞出,被裹挟入金光之中,悉数向唐秦的法身汇聚而去。

    再到后来,单老峰峰顶的地面也开始干涸开裂,草木枯黄,几乎要彻底沙化。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整个单老峰上除了李玄都、秦素、唐秦三人之外,已经彻底变成一方死地,没有半个活口。

    此时唐秦法身的六条手臂也愈发粗壮,尽皆伸展开来,竟是有些三头六臂的意味。

    唐秦用金色的眼瞳望向李玄都,漠然道:“你该死了。”

    李玄都手提“人间世”,虽然经历一番厮杀之后,气机损耗严重,但此时仍是剑气极盛,让人不得靠近半步,他将“人间世”横于身前,说道:“想要我死的人多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唐秦再次前冲,所过之处,大地震颤,烟尘四起,一片狼藉。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以“剑心太玄意”为根本,运转“北斗三十六剑诀”,每一剑都在身前留下一点,如一颗寒星,刹那之间便是三十六剑,即是三十六点,也是三十六个变化星位,如此便是在自己身前结成一方剑阵,既是剑阵,也是星阵,变化无穷。

    唐秦的法身轰然闯入星阵之中,六条手臂疯狂捶打,势大力沉,每一拳都势可摧城一般,劲风掠过,地面上便随之出现一道沟壑,每一拳落下,都是一个大坑,沟壑纵横,满目疮痍,使得三十六星位忽明忽暗。

    不过与此同时,来往不绝的剑气也疯狂激射唐秦的法身,伴随着“嗤嗤”声响,使得原本就支离破碎的金甲被彻底剥落,已无金甲保护的法身上出现无数伤口,伤口中金光四射。

    此时的唐秦已经再无神将气度可言,倒像是一尊走火入魔的魔神,全然不顾身上的伤势,只想在人间大开杀戒。

    李玄都在正面力敌之下,毕竟境界上稍逊一筹,渐渐难以支撑,只能且战且退,最终在交手百余招之后,两人互换一击。

    李玄都一剑彻底击碎了唐秦法身的胸口,自剑落之点延伸出无数裂缝,裂缝中有金光迸射。紧接着,唐秦的法身开始剧烈颤抖,转眼之间,裂痕已经蔓延至整个法身上下,最终使得法身彻底崩碎,化成无数金砂随风飘逝,显现出浑身血污的唐秦真身。

    李玄都则是被唐秦一拳打在胸口,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划出一个曲线后,在二十丈之外轰然坠地,不受控制的身躯甚至在地面上弹跳了一下,又继续倒滑出去近十丈距离,这才堪堪停下。当李玄都勉强坐起身之后,体内气机絮乱,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呈现出一个凹陷的弧度,血肉模糊一片,让人不忍直视。

    唐秦虽然伤势很重,但要比彻底失去了战力的李玄都好上许多,望向李玄都,笑容狰狞:“紫府剑仙,就算你曾是太玄榜第十人又如何?最终还是我赢了,我要割下你的人头,祭奠我儿。”

    李玄都同样笑了:“你似乎忘了一个人。”

    话音未落,唐秦已然动弹不得了。

    这一刻,天地寂静,只剩下呼啸山风。

    唐秦缓缓低头,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这是一把当世名刀,名为“欺方罔道”,意思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死在此刀之下,也不算辱没了这位地公将军。

    松了一口气的李玄都看到从唐秦身后歪出一张面孔。

    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秦素,秦白绢。

第一百六十四章 烟视媚行

    秦素伸出手轻轻一推,唐秦便向前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堂堂地公将军,黑白谱第一人,终是死在了李玄都和秦素的联手之下。虽然从头到尾,秦素只是出了一刀而已,但是这一刀至关重要,哪怕李玄都已经用尽了手段,除了平生所学之外,还用各种攻心之计,最后仍是稍逊唐秦一筹,两人互换一击之后,李玄都已无再战之力,可唐秦却还有一战之力。

    若是没有秦素,此时死的就是李玄都了。当然,若是没有秦素从旁掠阵,李玄都也不敢如此出手,趁早逃命才是正理。毕竟江湖争斗,天大地大的活着最大,两个江湖宿敌,若是谁也奈何不得谁,那就看谁能活得更长一些,活到最后的人,便是赢家。

    此时的单老峰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其余人等,除了唐秦之外,能够留下一具全尸都算是幸运,那些青阳教教众大多都已经化为飞灰,偶有几个修为深厚之人,也是变成了皮包骨头的骇人模样。不过唐文波的头颅却是还安然无恙,可见唐秦一片拳拳爱子之心,虽然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勉强合格的。

    若是仅仅出于私人恩怨,李玄都未必要杀唐家父子,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私人恩怨可言,之所以要杀他们父子二人,还是因为青阳教的野心已经让齐州不堪重负。若他们是那种立志扫平天下之人,此时的征战只是为了日后更大的太平,那也就罢了,关键在于青阳教的种种手段,没有半分保境安民的意思,更像是一群游寇蝗虫,居无定所,转战各地,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他们不仅仅是反抗朝廷和官府,百姓也深受其害,受其盘剥,甚至还会被裹挟入大军之中,被驱赶着攻城,用性命填护城河,以血肉之躯消耗守城官军的箭矢。百姓闻其名,别说是夹道相迎,简直就是闻风丧胆。

    如此寇匪,焉能不除。

    唐家父子,又焉能不死。

    天下之大,百姓为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年金帐汗国的铁骑何等战力,远胜青阳教,为何在覆灭前朝大晋之后不能长久统治中原?除了其自身内乱的原因之外,其行事残暴,大肆杀戮,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人间世”,在方才的一场大战之中,“人间世”竟是汲取了白阳法身的许多逸散神力,此时在它剑身上的木质纹络中,出现了一根根金色的“丝线”,其剑身长度更是比之先前稍长寸许,让李玄都大感惊奇。若是如此下去,“人间世”也许终有一日能够重新变为三尺之剑。

    就在此时,秦素收起手中的“欺方罔道”,来到李玄都的身旁,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问道:“痛吗?”

    李玄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动还好,一动就疼。”

    秦素眉头皱起,道:“可能是伤到脊柱了。”

    对于寻常人来说,伤到脊柱是致命伤势,一个不慎便会使人彻底瘫痪。不过对于归真境的宗师而言,以气机贯穿经脉,就算是经脉断了,也有续接的可能,甚至还有诸多秘法护身,就如孙鹄,被陆雁冰连续两剑刺穿心脏都不死,此时李玄都被伤到了脊柱,也不算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伤势。

    秦素没有去触碰脊椎,而是轻按脊椎周围的几个穴位,一一问过李玄都的感受。

    李玄都一一答了,问道:“你还懂医术?”

    “不懂,若是懂得医术,当初在朱家庄的时候,就不用找大夫给叔父接腿了。”秦素从李玄都的身后转到身前,又去查看他的胸口伤势。

    不得不说,唐秦的最后一拳威力极大,直接震碎了李玄都胸口的骨头,若非李玄都修炼了“漏尽通”,还要被这一拳生生震碎心房和肺腑,不过就算有“漏尽通”,这一拳的余韵还是透过心脏和肺腑伤到了李玄都的胸椎。

    此时秦素低头蹲在李玄都的身前,李玄都只能瞧见她那一头青丝,因为未曾嫁人的缘故,所以不像妇人那般将头发盘起,应了“青丝如瀑”的形容。

    李玄都略微失神,然后收回视线,玩笑问道:“不懂医术,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秦素没有说话,查验过李玄都的伤势之后,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几样瓶瓶罐罐,在手心上各倒出几粒药丸,道:“张嘴。”

    李玄都乖乖地张开嘴。

    秦素将手里的药丸全都倒进他的嘴里:“咽。”

    李玄都将药丸全部吞入腹中。

    秦素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朱漆的酒葫芦,拔掉塞子,给李玄都喂了些水。

    见李玄都如此听话,秦素倒是有些诧异,笑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喂的是毒药?”

    李玄都道:“我若是信不过你,我就不会来这座单老峰。”

    秦素微微沉默,道:“我不懂医术,不过对于用药,我还是有些心得,只是我身上带的这些丹药,药性猛烈,比起虎狼之药更甚,非先天境不能服用,寻常人根本不能承受,所以当初叔父受了伤,我也只能看着。”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有一股热力涌起,使得各处疼痛极大缓解,尤其是胸口和后背位置,还传来丝丝清凉之意,不由诧异道:“补天宗的灵丹妙药竟然这么厉害?”

    秦素道:“都是以治疗体魄伤势为主,若是严重内伤,便只能用‘续命丹’续命了。”

    说罢,秦素犹豫了一下之后,动手将李玄都上半身的衣衫解下。

    李玄都大惊道:“你要做什么?”

    秦素并不答话,从一个瓷瓶中倒出许多黑泥状的物事,先抹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再涂抹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整个过程中,难免会触碰到脊椎一线,这次李玄都没有发出半分声响,只是脸皮不自然地微微跳动。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黑泥状的药膏很快便完全渗入皮肤之中,不留半点痕迹,就连秦素的手心位置也是如此。

    李玄都只觉得整个后背冰凉一片,入赘冰窖之中。

    秦素给他披好衣服,道:“再过一个时辰,等药效完全发挥出来,你的伤势便没有大碍了。”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秦素脸色微红,瞪了他一眼。

    李玄都故意叹了口气。

    秦素看他这副可怜模样,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所以又在李玄都的胸口上也涂抹了药膏。只是在这个过程中,秦素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李玄都的眼睛,方才在李玄都身后还好,虽然同样害羞,但她还能安慰自己,李玄都看不到自己,现在两人相对而坐,秦素可是再也不能骗自己了,不仅是整个脸庞红得像个苹果,就连脖子和耳根也泛起淡淡的红晕。

    给李玄都涂完药膏之后,秦素第一时间离开了李玄都的身边,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然后背对着李玄都,不敢去看他。

    很难想像,刚刚一刀刺死了地公将军的唐秦的秦素,竟然也是一个容易害羞的小女子。

    李玄都只能自己动手掩好衣襟,道:“好了。”

    秦素这才转过身来,脸上仍是可见红晕未消,故意板起脸,也不说话,更不去看李玄都。

    其实秦素也不是全然不看李玄都,只是刚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就与李玄都的目光对上,赶快避开,粉颊上红晕本已渐消,突然间又是面红过耳。以前她还戴着的面具的时候,还能暂且遮挡一二,看不明显,现在用真面容示人,却是让李玄都看了个分明。

    李玄都只觉得好笑,又不敢笑出声来,生怕惹得秦素恼羞成怒,那可就不妙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下山途中

    正当两人陷入到尴尬和沉默之中的时候,上山的山路方向传来嘈杂声音,似乎是有大队人马开始登山。

    李玄都一惊:“坏了,是青阳教的大队人马赶到了。”

    秦素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红晕渐褪,望向李玄都,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带上唐家父子的头颅,我们从另一边下山。”

    谈到正事,秦素从不犹豫扭捏,立刻提刀去割下唐秦的头颅,与唐文波的人头一起包裹起来。

    秦素将包袱交到李玄都的手中,问道:“你呢?能活动吗?”

    李玄都无辜地望着她:“勉强可以行动,但是爬山这种事情,似乎是力有不逮。”

    秦素轻咬银牙,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根由冰蚕丝编织成的绳索,直接将李玄都捆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背着他来到悬崖边缘,一跃而下。

    秦素此举当然不是要两人一起殉情,虽然她不是天人境大宗师,还不能御气而飞,不过她在下落过程中直接抽出自己的双刀,以双刀刺入“崖壁”之中,止住下坠身形,然后用双刀一下一下刺入崖壁,带着李玄都缓缓下降。

    其实只是看似缓慢,秦素每次抽刀,都要下坠个两三丈距离,然后再将双刀刺入岩壁,正值春日,呼啸山风异常刚劲,使得两人的身形在空中飘摇不定。说来也是奇怪,若是李玄都自己下山,就算是一坠十余丈,他也是丝毫不慌,此时被秦素背在身上,却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不断嘱咐秦素小心一些,莫要贪快,让秦素不胜其烦,嗔道:“李紫府,你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观棋不语真君子,现在是我下山,不是你下山,不要指指点点。”

    李玄都手中提着包袱,双臂安分守己地自然下垂,只是一张嘴不得闲:“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说谁是狗?”秦素质问道。

    李玄都仰头望天:“谁答应就是说谁。”

    秦素双手各自持刀,腾不出手,于是她仰头向后撞了一下,两人来了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玄都被碰到了鼻子,疼倒不算什么,只觉得鼻间萦绕有一股淡淡发香,发丝拂过他的脸庞,更是弄得他有些痒。

    秦素见他老实了不少,这才说道:“李紫府,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开始变老了?”

    李玄都疑惑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悠悠说道:“我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一个道理,上了年纪的男人,不管是失意落魄的,还是功成名就的,但凡在众人面前说话,少有不吹牛的。但是这种吹牛不是少年人那种想要受人关注的胡吹大气,而是一种历经世事之后的唏嘘,半真半假,脸上笑着,心底却很沧桑的样子,看待年轻人,总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带着些俯视和不屑。从现在说起,必定谈及过去是多么不容易,列举曾经的种种,仿佛每一次选择都是生死攸关,好似做了多少了不起的大事。每每说起以前,就两个字:‘青涩’。再说眼前,就两个字:‘沧桑’。你再看看你自己,是不是已经开始这样了?”

    李玄都哑然无言,过了良久才干笑道:“不至于如此吧?”

    秦素“呵”一声:“男人。”

    李玄都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了解男人似的。”

    秦素道:“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不要忘了,我可是写书的。”

    “厉害厉害。”李玄都违心称赞了几句:“那我改日定要拜读一番。”

    秦素似乎听出李玄都的言不由衷,毫不拖泥带水地又是一仰头,两人的脑袋再次狠狠撞在一起,还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这次被撞了额头的李玄都怒道:“素素,你有完没完?”

    “没完。”秦素此时看不见李玄都,只觉得他每次说话都好像在她的脖子上吹气,让她愈发心烦意乱,恨恨道:“谁让你叫素素的?再乱说话我还撞你。”

    李玄都遇到秦素,就如同“白阳法身”遇到了“太阴剑气”,两者是互相克制,秦素常常拿李玄都束手无策,李玄都也不敢把秦素如何,只能望向脚下,结果就看到了他上山时略作停留的平台,原来两人在斗嘴的时候,秦素已经带着李玄都快要下降到山腰位置,李玄都赶忙将话题转开:“素素,先歇一会儿。”

    秦素也瞧见了这方平台,干脆拔出双刀,任由身形自由下落,虽然身上还带着一个人,但仍旧是轻飘飘地落在了平台上。

    恰在此时,夕阳西下,天际上出现一片绚烂的火烧云。

    两人没有解开绳索,就这么紧贴在一起,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一起望向天幕上的晚霞。

    秦素望着晚霞,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有些痴了。

    李玄都收回视线,稍稍探头,凝视着秦素的侧脸。

    在夕阳的映照下,让李玄都想起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只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故而很多时候都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让李玄都忽然有些低落。

    为了避免秦素害羞,在她回神之前,李玄都便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秦素没有察觉李玄都的小动作,又检查了下身上的绳索之后,开始继续下山。

    在接下来的路途中,李玄都不再开口说话,倒是让秦素有些不习惯了,想要主动开口,又有些不好意思,在内心斗争了许久,才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玄都说道:“我在想一件事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念我吗?”

    秦素微微一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不要说这种晦气话。”

    李玄都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秦素忽然加重了语气:“不许你说这种话。”

    李玄都微微一怔,脸上又有了些笑意:“如此说来,你还是在乎我的。”

    秦素脸庞微红,嘴硬道:“谁、谁在乎你了?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笑道:“登徒子就登徒子吧。”

    说话间,两人已是距离地面不远,秦素干脆利落地拔出双刀,一跃而下。

    落地之后,她第一时间解开绳索,将李玄都丢在地上,撂下一句:“自己走。”

第一百六十六章 行军丸

    李玄都略有尴尬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虽然他受伤不轻,但是仰赖秦素的伤药,此时行走已无大碍,勉强跟在秦素身后。只是此时的李玄都走起路来,好像瘸了一条腿,要被另外一条好腿拖着前行,很是狼狈。

    走在前面的秦素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他一眼,终是没能冷硬起心肠,又折返回来,扶着他一起走。

    两人为了避开青阳教的人马,没有走大路,而是走了一条偏僻小路。

    说是小路,走到一半便没了路,两人进到一片树林,林中灌木丛生,枝繁叶茂,很是难行。秦素收起了“欺方罔道”,一只手搀扶着李玄都,另外一只手用“饮雪”劈砍,在林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如此走了大概四五里的路程,李玄都摆了摆手道:“不成了,先歇一口气。”

    虽然他是归真境的武夫,但归真境的武夫也不是可以不眠不休的机关人,之所以体力远胜于常人,一是因为体魄坚韧,二是因为体内有一口气机为支持,此时李玄都气机损耗殆尽,体魄又受了重伤,换成其他归真境武夫早就站不起来,他还能坚持着走上如此远的路程,已经殊为不易。

    秦素扶着他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又从须弥宝物里取出那个朱漆葫芦,递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接过葫芦,拔开塞子,只是轻轻抿了几口,问道:“有行军丸吗?”

    所谓“行军丸”,是通过秘法将各种食材和药材炼制成丹丸,只要吃上一颗,可以三天不饿,特别适用于行军打仗之用,故而取名“行军丸”。只是此物价格不菲,一颗就要一枚太平钱,难以在军中推广。反倒是颇受江湖人士的青睐,又因为这种东西只能充饥,口感粗糙,极其难吃,味道如饮汤药,所以李玄都很少买这种东西。

    如今李玄都损耗气血有些严重,便需要大量食材进补,最为充饥的“行军丸”便是最好的选择。

    细说起来,武夫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吃东西的,以进食弥补气血,壮大体魄。一种是辟谷的,餐风饮露,蓄养气机。秦素是后一种,李玄都是前一种。李玄都本没指望常年辟谷的秦素能备有这种东西,只是随口一问,哪成想秦素竟然真从她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李玄都。

    李玄都接过袋子,打开一瞧,少说有十几颗“行军丸”。

    他抬起头问道:“你怎么准备了这么多‘行军丸’?”

    秦素道:“我虽然辟谷,但也不能完全不饮不食,每隔半月还是要进食一次,我又怕控制不住口腹之欲,坏了多年的辟谷,于是就只吃这些味道极差的‘行军丸’充饥。”

    李玄都“哦”了一声,将袋子里的“行军丸”一颗一颗丢入嘴中,也不咀嚼,直接吞咽下去。

    秦素不满道:“这可是我一年的口粮。”

    一口气吃了十几颗“行军丸”的李玄都道:“过些日子,咱们到了山市,我还你一袋就是了。”

    所谓山市,又名鬼市,本是指太清山金鳌峰的海市蜃楼,据说可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其中有楼堂坊市,行人交织,仿若一城。

    山市不常见,可遇不可求,不过有人仿照山市在金鳌峰的附近建了一处交易买卖的小镇,多是江湖中人来往,极是热闹,其中还有太平客栈、太平钱庄、白莲坊、闻香堂,自然也会有专门的铺子的售卖“行军丸”。

    秦素闷闷地没有说话。

    她不是在乎那一袋子“行军丸”,而是有些苦恼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两人几乎是生死相托,但是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秦素却是有些不习惯另外一个人闯入到自己的世界之中,这意味着自己的一切习惯都会被打破,这让秦素很不舒服。

    就拿这一袋“行军丸”来说,秦素每次只吃一颗,何时吃完,何时再买,买多少,早已有了定数,如今多了一个李玄都,难不成她以后还要将他的那一份也算进去?

    小小的“行军丸”就是如此,再往大了说,事情可就多了,书上的琴瑟和鸣容易,真正要做起来,那可是千难万难,这才是让秦素真正头疼的地方。

    李玄都自然不知道秦素为何忽然不说话了,只当她是不高兴,于是道:“是我不对……”

    秦素摇头道:“不是‘行军丸’的事情,你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想起了一些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李玄都问道:“难道这些‘行军丸’还有什么说法不成?或者是什么特殊含义?”

    秦素不由瞪了他一眼,心中微微气恼,李玄都也好,她父亲秦清也罢,怎么都是这般粗枝大叶?绝大多数时候都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只会用他们那一套想法去胡乱揣度,最终就是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甚是无言。若他们真是那种粗鲁莽夫,她也就认了,可这两人都是那种心细如发的角色,谋略、算计一个不缺,只是心思从来不用在这些他们认为的小事上罢了,实在可气。

    不过要让秦素把自己所想给说出来,那可是要了她的命,要是让李玄都知道了她在心底思量两人以后如何相处,那尾巴还不得翘上天去?真是要羞煞个人。

    想到这儿,秦素不由脸色微红,念及那个乱她心绪的罪魁祸首,于是又瞪了李玄都一眼。

    被连续瞪了两眼的李玄都满头雾水,也未去深思,只觉得女人心思海底针,一阵晴一阵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不过年轻男女就是这般,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会儿,李玄都便把话题转移开来,秦素也暂且放下了心头的一团乱麻,两人又说起了接下来的齐州局势。

    如今琅琊府的危局已解,唐家父子又都身死,再加上陆续身死的五鹿、白绕、雷公等人,以及逃散的白爵、白波等人,青阳教在齐州境内大势已去,再无力掀起什么风浪,那么平定齐州也就指日可待了。

    若是秦道方能平定齐州,此等滔天之功,自然会让他的总督之位稳如泰山,不过谢太后那边也必定有手段应付,无外乎是明升暗降,调秦道方入京为一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从“少师”、“少傅”、“少保”中择一赏赐,加封公侯伯爵位,再加上“上柱国”、“特进光禄大夫”等勋官散阶,看似更上一层楼,实则丢了最为关键的军权,在太平盛世的时候,自然是阁臣尚书更为尊贵一些,但是到了乱世,手掌兵权才是关键。这场庙堂争斗的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帝党和后党之间的博弈如何。

    另外,此间事了,秦素就要去见自己的闺中好友,按照道理来说,李玄都是不好同行的,可世事就是如此之巧,秦素的闺中好友是陆雁冰,而陆雁冰又是李玄都的师妹,这便是“沾亲带故”了,再加上李玄都刚好也要出海返回清微宗,与两人的既定行程相同,那么接下来同路而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说到这儿,秦素嘱咐道:“若是见了冰雁,你就说我们是恰巧遇上的。”

    李玄都笑问道:“为何要这么说?”

    秦素道:“若不这么说,冰雁便要笑话我了。”

    “她敢?”李玄都一挥手道:“素素你放心,有我这个四师兄在,五师妹绝不敢多说半句话。她若敢聒噪,我便……”

    秦素望着他:“你便怎样?问剑于她?”

    “毕竟是我的师妹,打打杀杀多不合适。”李玄都笑道:“我只跟她讲道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黄雀在后

    秦素撇了撇嘴:“得意吹牛皮,失意讲道理,不愧是老江湖的做派。”

    李玄都摆手道:“不一样,我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都讲道理,二者之不同,在于得意的时候是教旁人学道理,失意的时候用道理为自己辩解。”

    秦素笑道:“那你应该去万象学宫求学才是,那里的读书人,不仅有道理,还有道德,不仅有道德,还有仁义。”

    李玄都佯怒道:“你这是说我满口仁义道德了。”

    秦素道:“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正当两人闲话的时候,两人来时的方向忽然响起簌簌声响,好像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扶起李玄都往前快走几步,刚好在不远处有一道干涸的河床,大概有半丈之深,两人顺势跃入河床之中,紧贴着一侧坐下,如此一来,只要不是有人故意往下去看,便发现不了两人的身影。

    秦素将手中“饮雪”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又取出自己的“幻灵纱”,罩在两人的身上,如此更是万无一失。

    不一会儿,就听河床上方的林地中传来声音,是个清脆的女声:“师兄,方才单老峰上显现异象,现在又有青阳教的大批人马封山,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嗓音道:“不好说,不过看方才的声势,应该是天人境的大宗师在山上交手,据我所知,如今青阳教白阳总坛中的天人境高手只有地公将军唐秦和唐秦之下的第一人雷公,如今青阳教在琅琊府境内蠢蠢欲动,那么这两人出现在此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女子声音又问道:“与他们交手之人会是谁?”

    男子道:“这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秦素不好说话,敌我不明之下,也不敢贸然用束音成线的手段,又因为幻灵纱能笼罩的空间有限,两人挤在一起,就连手势也不能,只能眨了眨眼。

    正如秦素所想的那般,许多时候,李玄都不是猜不出女子心中所想,只是他不往这方面用心思罢了,此时见秦素眨眼,只是略微思量,便已经会意,然后抬了抬下巴。

    秦素顺着李玄都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被自己刺入地面只剩下刀柄的“饮雪”,顿时了然,两人入林的时候,因为此地树林枝叶繁茂的缘故,难以行走,所以她以“饮雪”在林中开辟出一条道路,那么此二人便是顺着她开辟出的这条通路而来。

    两人都是久在江湖之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此二人既然是尾随他们而来,却绝口不提此事,难保不是故意以话语分散李玄都和秦素的注意力,然后趁机寻找李玄都和秦素的踪迹。

    此时两人的脸庞相距不过尺余,呼吸可闻,四目相交,分明认识不过月余时间,却好像已经相知多年一般,心意相通。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秦素稍稍歪头,这是询问李玄都该怎么办。

    李玄都微微摇头,意思是静观其变。

    秦素微微点头,然后又将目光慢慢转移到旁边刺入地面的“饮雪”上。

    这意思就简单了,是否要与外面的两人正面交手,若是此二人修为不济,直接将其擒下便是。

    李玄都又是摇了摇头。

    秦素没有再说什么,只等外面的两人离去。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外面再无半分声音。

    李玄都此时伤势不轻,气机衰竭,吃了一袋子“行军丸”也不过是暂且恢复力气罢了,难以感知外面的情况,只好望向秦素。

    秦素无奈地指了指将两人一起罩住的“幻灵纱”,然后又微微摇头。

    李玄都看懂了个大概。秦素应该是说这“幻灵纱”有利也有弊,可以遮蔽自身气机、隐蔽自身行迹,但也会蒙蔽使用“幻灵纱”之人的六感。

    李玄都想了想,伸手握住秦素的“饮雪”,将其拔出,然后撩开“幻灵纱”站起身来,秦素也想跟着起身,却见李玄都用左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

    她顿时会意,李玄都是要让两人一明一暗,如此就算有什么埋伏,也好应付。

    李玄都离开之后,“幻灵纱”便能笼罩秦素的全身,她披着“幻灵纱”起身,同时又从须弥宝物中取出“欺方罔道”。

    李玄都用手中“饮雪”充作拐杖,从河床中爬上林地,然后就见在林中整整齐齐站了八名剑客,清一色的黑衣皂靴,双手拄剑,非是江湖少侠偏爱的单手轻剑,而是剑身足有八寸宽的双手重剑。

    八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声响,仿佛石像一般,显然是笃定李玄都就在这座林中,静静等着李玄都主动现身。

    方才说话的一男一女也在其中,男子见到李玄都,拱手道:“夫人所料不错,四先生果然会来单老峰,天微堂弟子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拄着“饮雪”站定,笑了笑:“天微堂的弟子,连真实名姓都不敢说了吗?”

    男子只是一笑,没有辩解什么。

    李玄都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道:“夫人吩咐,若是四先生无恙,便请四先生尽早上路返家,若是四先生有恙,便送四先生立刻上路回家。”

    一个“请”字和一个“送”字,“尽早”二字和“立刻”二字,这其中的差别可太大了。

    李玄都“哦”了一声,平静道:“真是好算计。”

    女子眼尖,瞧见了李玄都挂在腰间的包袱,轻声问道:“不知四先生腰间何物?”

    李玄都伸手轻轻一拍,淡然道:“唐家父子的人头。”

    男子和女子对视一眼,难掩震惊,他们身后的剑客,尽皆骇然。

    他们当然知道唐秦就在这座单老峰上,却没想到李玄都能够斩杀唐秦,若是李玄都没有去挑战唐秦,那么他们这一行人怕是要九死一生。

    过了片刻,男子缓缓开口道:“正所谓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又有常言道,富贵险中求,合该我们今日得大功一件,夫人说了,只要此事做成了,太平钱和功法秘籍,样样不缺。”

    听到男子的这番话语,一众人等的眼中顿时露出热切。不过李玄都毕竟是大名在外,过去的十余年中,始终都是要让他们仰望的大人物,在李玄都积威之下,这八人却是没敢贸然有什么动作。

    就在此时,李玄都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说夫人如何如何,那我就权当你们是三嫂派来的,那你们知道三嫂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堂主、岛主不用,反而要派你们来吗?”

    男子脸色一沉,正要说话,女子却已经抢先一步问道:“为何?”

    李玄都道:“因为那些堂主也好,岛主也罢,他们不敢来,就算他们杀了我,也要面对老宗主的问责,就算老宗主不闻不问,可还有二先生,二先生是什么脾性,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听到“二先生”三个字,几人的眼神中都是流露出几分惊惧,二先生在江湖上有两个诨号,一个是“海枯石烂张先生”的美称,另外一个则是“东海怪人”的蔑称,可见这位二先生的性情乖戾,甚至有几分喜怒无常,若是惹到了他,怕是宗主也护不住他们。

    几人已然有了退缩之意。

    就在此时,为首的男子大声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四先生是大丈夫,可不是什么君子。今日他已经见过我们,就算我们放走了他,他也不会承我们的情。如此一来,别说拿不到夫人的赏赐,日后也是个死,两头都不讨好,与其等死,倒不如现在行险一搏!”

    男子此言一出,原本已经生出怯懦退缩之心的几人立时又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男子立马火上浇油道:“富贵险中求,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我们今日赌上一把,日后就有可能飞黄腾达!难道你们甘心一辈子都做一个普通弟子吗?你们就不想做堂主、岛主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各怀鬼胎

    此言一出,所有人再无半分退缩之意。

    行走江湖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男子这番话可谓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他们的心坎上,二先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可那些太平钱和功法秘籍却是实打实的东西。

    李玄都望着这几人,眼神有些悲悯,道:“你们听说过‘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吗?你们做了这种脏活,那位三夫人还会留着你们这些把柄吗?有些事情,不摆在台面上,没有二两重,可要是上纲上线,那便是万钧之重。我们清微宗最重规矩,若是你们落到了二先生的手中,二先生再将此事抖落开来,便是已经做了宗主的三先生也要落一个灰头土脸,以那位三夫人的行事手段,岂会留着你们!”

    “当啷”一声,八人中唯一的女子却是没有扶住自己手中的铁剑,整个人软在地上,脸色雪白,失声痛哭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另外七人,也是面面有戚戚然之色,显然是相信三夫人会做出杀人灭口的行径。

    为首的男子却是个果决之人,一脚踢开痛哭的女子,直接将其踢晕过去,然后高声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其他退路了,只能先杀了四先生,分了他身上的秘籍宝物,然后离开齐州,远走高飞,这江湖之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大不了我们去投奔邪道十宗!”

    其他六人回过神来,都道:“对,对,分了四先生身上的秘籍和宝物,然后杀了他灭口。”

    男子道:“我们今日就立个誓,谁也不能泄露此事半句,倘若谁违背了誓言,立时就会被二先生捉住,生不如死。”

    几人眼见着此时是非杀李玄都不可,只是一想到二先生张海石,心中又无不惊怖,这事如果泄露出去,虽说嘴上说着江湖上之大,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怕是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当下他们一起立誓,然后纷纷望向李玄都,齐声道:“杀!”

    李玄都知道还有秦素在自己身后,浑然不惧,微笑道:“来来来,李玄都的大好头颅在此,尽管来取。”

    七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阁下刚才叫得最凶,你怎么还不动手?”

    那人道:“老子天生嗓门大不行吗?反倒是你小子,平日里常说自己有英雄气概,不逊于大先生,应该你来动手才是。”

    先前那人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昨日在依红楼待的时间久了,今日气虚体弱,拿不稳剑,不能动手。”

    “去你姥姥的!”后者骂了一声,又对两者之外的另一人道:“老三,就是你了,都是一帮软蛋怂包,还得靠你这个真汉子。”

    被称呼为“老三”的人说道:“来时的时候我找东华宗的道士算了一卦,今日不宜杀生,不宜见血,所以今天真不行。”

    “屁嘞。要说算卦,还得是太平宗靠谱,东华宗的道士不行,肯定是错的,所以你今天最适合杀生。”

    “那你怎么不去?反正我们已经立下誓言,不论是谁动手都是一样,其他人都不会说出去。”

    “既然都是一样,那就请阁下出手好了。”

    又有一人道:“依我之见,谁出的主意,便由谁来动手,然后我们都尊他为主,如何?”

    其他人立刻应和道:“是极,是极。”

    为首的男子怒道:“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我把话说明白了,无非是大家都怕日后事情败露,作为杀人之人的责罚最重,那我们就一起出剑,谁也摘不出来!”

    男子此话一出,原本还吵吵嚷嚷的几人顿时没了声音。

    男子又道:“四先生境界高妙,我们若是再拖下去,让他恢复了些许伤势,到时候死得可就是我们了!”

    说罢,男子已经举起手中之剑。

    其他人也纷纷举起手中之剑。

    男子道:“我数三个数,咱们一起出手。”

    其他人一起应是。

    “三、二、一!”

    “一”字刚刚出口,七柄重剑一起朝李玄都的胸口刺去,若是落实,李玄都不死也残。

    只是剑锋在距离李玄都还有尺余距离的时候,七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停手。

    大嗓门之人高声叫骂道:“这就是英雄气概和真汉子?怎么在这时候都软了?”

    “老三”回嘴道:“你老兄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怎么不一剑刺下去?还不是想让别人杀人,让别人担了罪责,你好不落罪名,说不定转头就去二先生那里告我们一状,还能保住一命。”

    其他几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叫嚷,又是吵成一片。

    李玄都见这几人各自心怀鬼胎的一幕,忍不住哑然失笑。

    看来那位三嫂的麾下也没有什么忠义之人,这大概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口道:“这样罢,我给你们喊三个数,你们听到‘一’字,就一起对我下手,倘有谁不动手,你们就把那个不动手的人当场刺死,这不就完了。”

    几人一听,果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见李玄都如此淡定,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又不由在心底生出好大的疑虑。

    李玄都却是不管他们如何思虑,直接开口道:“一。”

    七人均是一怔,不是三个数吗?怎么开始就是“一”。

    下一刻,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见一道刀光暴起,如惊雷划破夜幕,刹那芳华。

    然后就见四个人的头颅旋转着飞起,四具无头尸体扑倒在地。

    剩余三人大为惊骇,只见一名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右手中的长刀向右一横,四颗飞起的头颅依次落在那刀身上,个个死不瞑目,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极美,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三人。

    另外两人立刻丢了手中的重剑,双膝一屈,跪在地上,哆嗦如筛糠,竟是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四……四……四先生,饶命,求、求四先生饶命。”

    反倒是那名为首的男子,脸上却没什么惧色,只是苦笑一声,道:“今日事败,落在四先生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素一抖手腕,将刀身上的四颗人头抖落,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问道:“你这人还有点意思,你叫什么?”

    男子道:“回四先生的话,在下名叫周柏奇。”

    李玄都望向秦素,做了个手势。

    秦素又是一刀,另外讨饶的两人登时毙命。

    李玄都对周柏奇道:“你就不要回清微宗了,带上你的师妹,去二先生在琅琊府的别院,就说是我的意思,先在那里暂避风头,然后且看吧。若是我此行一切顺利,三夫人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若是不顺利,你便自求多福吧。”

    周柏奇愣了一下,连忙作揖道:“谢过四先生大恩大德。”

    李玄都挥了挥手。

    周柏奇赶忙抱起被他一脚踢晕过去的师妹,离了此地。

    待到只剩下两人之后,秦素望向满地尸体:“这就是清微宗的剑士?比正一宗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士也强不到哪里去,一个是伪君子,一个是真小人。”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晦暗,忍不住叹息道:“这些年来,清微宗发展太快,江河泥沙俱下,难免鱼龙混杂。”

    然后他转头望向东方,喃喃道:“浩浩清微。”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逝者已矣

    解决了这些清微宗的天微堂弟子,两人继续往琅琊府城行去。

    因为李玄都走不快的缘故,两人足足走了一夜的山路,才终于走出那片林子,清晨的时候,在一处无名的山亭中休息。

    亭外有一道山泉顺着山势流淌而下,哗啦啦作响。

    因为先前之事的缘故,李玄都想起了他和李元婴争夺宗主之事,又联想到秦素的身上,不由问道:“素素,伯父打算让谁接掌补天宗?”

    秦素依着一根亭柱,皱了皱眉头,道:“我爹没有提起过此事,他只是说补天宗不是我们秦家一家一姓的私产,他不希望我接掌补天宗,所以才会让我拜在忘情宗的门下。”

    李玄都道:“难怪韩邀月会视你为眼中钉,他觉得忘情宗是他们韩家的私产,伯父让你拜入忘情宗,便是谋夺他的私产。”

    秦素对于李玄都这个说法,深以为然,道:“韩邀月此人野心甚大,他不仅仅是想要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恐怕就连补天宗的宗主位置也觊觎许久,想着能继承我爹的衣钵,一人同时身兼两宗之主。”

    李玄都附和道:“伯父的补天宗宗主之位连你都不传,又怎么会传给他?分明是要传给女婿的,这就不是老秦家的私产了。”

    秦素脸色微红地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耍贫嘴。”

    李玄都笑道:“我可没说女婿是我。”

    秦素明知他是说笑,但还是有些着恼,快走几步,不乐意搭理他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只能拖着一条腿紧跟在后面。

    不过秦素有两点好,一是不记仇不翻旧账,再有一点就是心软,走了没多久,看李玄都跟在后面走得艰难,她又悄悄放慢了脚步,重新与李玄都并肩而行。

    李玄都轻声道:“秦大小姐慈悲,知道体恤我这个受伤之人,感激不尽。”

    秦素哼了一声:“你再胡乱说话,我便丢下你不管,任你在这荒郊野外自生自灭,以后江湖中便少了一个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我从此也耳根清净了。”

    李玄都笑道:“你冤枉我了,见到姑娘就口油嘴滑舌,那才是登徒子,我可是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秦素脸上一红,啐了一口,道:“那张白月呢?”

    此语一出,李玄都顿时沉默了,平日里在秦素面前的轻佻模样全都消失不见。

    秦素也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低下头去,小声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李玄都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不关你的事。”

    两人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

    走了许久,李玄都忽然开口问道:“素……白绢,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花心之人?”

    秦素皱了下眉头,有些不习惯李玄都如此客气,因为客气往往也意味着生疏,不过她没有在脸上显露出来,只是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李玄都苦笑道:“你方才那句话点醒了我,她是天宝二年走的,到今年为止,满打满算也才五年,我就对你……”

    秦素摇了摇头,轻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说起过此事,当时我对你说了一句话。”

    李玄都点了点头,轻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秦素柔声道:“若是那位张姑娘还活着,你就对我如此这般,那我不仅瞧不起你,还要赏你几刀,不过张姑娘已然走了,你想守她一生也好,还是再寻良人也好,这都是你的自由。”

    说到这儿,秦素脸色微红,因为她觉得这句“再寻良人”有自夸的嫌疑,好在李玄都没有注意,这才接着说道:“不过其他人没有权力对你做出的选择指指点点,更没有权力用道德和大义往你头上硬压,逼着你去为故去之人守上一辈子。世人都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没说过一生一世一个人。”

    李玄都长叹一声:“冰雁常说我好为人师,这些浅显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身在其中,便当局者迷,怕你看低了我,也怕她在九泉之下怨我。”

    秦素柔声道:“张姑娘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不会怨你,只会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大鹏振翅九万里。”

    李玄都喃喃道:“大鹏振翅九万里,看不见地上的蝼蚁。皇帝心中装的是九州万方,瞧不见一地的疾苦。”

    秦素摇头道:“我没有你这般境界,只知道人活在世上,七分想自己,三分再想想别人,总是要越活越好才行,若是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谈什么天下苍生和九州万方。儒生们有句话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若不是大鹏,只是蝼蚁,又如何去救其他的蝼蚁?”

    李玄都望向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你这般境界,却是要比我高多了。”

    秦素摇了摇头:“这是我爹从小教我的。”

    李玄都轻声感叹道:“秦先生是个看透了世情的明白人。”

    秦素低声道:“方才还是伯父,现在就是秦先生了?”

    李玄都顿时哑然,过了良久,方才解释道:“只是尊称而已。”

    秦素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玄都有些慌了,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嗯,没有。”

    秦素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轻声道:“我知道。”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秦素撇过脸去,望着亭外的风景,沉默不语。

    秦素虽然腼腆害羞,但性子却不扭捏,否则方才也不会出言安慰李玄都,只是此时她却觉得有些失落,她不介意李玄都忘不掉张白月,如果李玄都真是那种喜新厌旧的负心薄幸之人,她才不管什么紫府剑仙,或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她只是害怕李玄都将她当成张白月的替代品,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死相托也好,斗嘴闲话也罢,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若是如此,那她算什么?

    她是秦素,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也不像谁,就是秦素,仅此而已。如果这些东西本不属于她,那她绝也不会多看一眼。

    李玄都眯起眼,望着天上的白云,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怎么去打破僵局。

    虽然他在面对秦素时,显得轻佻浪荡,好像是个游戏风月多年的浪子,但在实际上他很少与女人打交道,打交道的手段也谈不上高明,遇到这种境况,他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讥讽宁忆的话语,现在看来,倒真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了。

    想到宁忆,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常常念叨的那句词:“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既然是大丈夫男子汉,何必扭扭捏捏,作什么小女儿之态?

    于是李玄都一下子想开了,他豁然起身,拖着一条病腿走到秦素的面前,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也很严肃。

    在秦素惊讶的目光中,李玄都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轻柔却又坚定地说道:“秦素,我喜欢你。”

    秦素檀口微张,有些惊讶,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我答不上来。”李玄都接着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也不是因为你像哪个人,只是因为你是秦素而已。”

    秦素的脸上染了红晕,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眼神中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像水,闪着亮光。她低垂下眼帘,迅速遮住了那抹亮光,然后向旁边侧过头去,轻声道:“登徒子。”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890/ 第一时间欣赏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作者:莫问江湖所写的《太平客栈》为转载作品,太平客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太平客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太平客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太平客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