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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方丈岛

    清微宗占据三百六十余岛,其中主岛一百零八,也就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的由来。在这一百零八岛中以三大仙岛为主,分别是:蓬莱、方丈、瀛洲。

    蓬莱岛是太上宗主居处,天魁堂长年驻守于此,等闲之人不得踏足。道经有云:“方丈乃人天教主,度世宗师,演龙门之正法,撑苦海之慈航,作全真之模范,律门之纲领,非有道之师,不可立也。”故而方丈岛乃是宗主居处、宗门议事所在。

    只是因为老宗主李道虚在蓬莱岛闭关,所以清微宗的重心才渐渐转移向蓬莱岛,使得蓬莱岛压过了方丈岛。就如当年世宗皇帝不居于皇宫大内,而是居于西苑,由此朝堂重心便由皇宫移向西苑,后来的穆宗皇帝也是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

    不过在李道虚闭关不出的时候,许多事情还是议的,所以方丈岛还是在清微宗中举足轻重,仅次于蓬莱岛。

    方丈岛的岛主是李如菊,她名为岛主,实则相当于一个大管家,哪里能全权做主,反倒是要处处小心。官场上有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州城;恶贯满盈,附郭帝京。所谓的“知县附郭”,就是知县和知府在同一座城里,知县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知府牵制,“疲于奔命”,完全没有了“父母官”的威风。“附郭省城”就是知县、知府、巡抚或总督同在一城。附郭帝京就不用说了。

    另一种说法: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州城。

    “附郭”指附郭县,也叫首县,即县城和府城或省城同在一处的县,亦即知县与知府、巡抚或总督同在一城。附郭县令居住的地方在府、州所辖诸县的领袖地位,因而其送往迎来, 招待过往长官的任务也较其他州县为重,所谓“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其中与巡抚或总督同城的附郭县令又比与知府同城的附郭县令任务更重。附郭县的这一特点,使官场中人都认为附郭县令太难当,当不得。所以才说前生作了恶的人才当附郭县令呢,这是报应,作恶多,报应也重。

    李如菊这位岛主就是一个“附郭州城的县令”,与宗主、众堂主同在一岛,真是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今日各堂主纷纷登岛,李如菊作为岛主,自然要安排妥当,又是好一番忙碌。她细数了一下,除了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未至以外,其余排名

    靠前的十一位堂主悉数到齐,包括天魁堂堂主李如师,以及因为天罡堂堂主空缺而代行堂主职责的天罡堂副堂主李如冼。

    在十一位堂主陆续到齐之后,李如菊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一叶扁舟悠悠而至。李如菊顿时申请凝重,赶忙迎上去,口中道:“李如菊见过副宗主。”

    来人正是张海石,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弃舟登岸,仍旧是手握竹杖,孤身一人向岛内中心位置的雄伟建筑行去。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道宫,并不逊于正一宗的大真人府,经过一面刻有“清微”二字的牌坊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广场,铺以白玉石,光滑如境。整座广场呈长方形,如同一柄长剑,入口位置是“剑尖”,经过“剑脊”、“剑锷”、“剑柄”之后,来到剑首位置,这里连接着九十九级白玉长阶,宽有十丈左右,每一级台阶高有尺余,一路攀援向上,周围护以白玉雕栏,雕栏立柱上方雕刻有不同形貌的异兽,有镇邪驱鬼之妙用,栏上雕刻着各种仙人传说典故,每一块雕栏的图画都各不相同,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图画皆是高明至极的剑谱,可惜能来此地之人,已经不必再学这些剑谱,而想学之人,却是永远也来不到此地。

    登上台阶,是一座巨大宫殿,通体色调偏向青黑之色,琉璃作瓦,青玉为檐,檀木铺地,又燃有与黄金等价的龙涎香,淼淼升烟,真乃仙家去处,

    在大殿的正门上方悬了一方牌匾,上书:“青领”二字。

    此时青领宫内响起浩荡钟声。

    宫内众堂主已经入座,唯有上首位置空悬。

    手拄竹杖缓行的白发老人经过“清微”牌坊,穿过剑形广场,拾阶而上。

    在台阶两侧立有负剑弟子,纷纷低头行礼。

    紧跟在张海石身后的李如菊如临大敌,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喊道:“副宗主驾到。”

    原本正在谈笑风生的众堂主脸色一肃,纷纷起身,一起向外望去。

    张海石仍旧走得不紧不慢,似乎一点也不顾及在青领宫内有众多堂主正在等待。

    几乎就在张海石跨过青领宫正门高高门槛的同时,身为宗主的李元婴携夫人谷玉笙也从侧门走入青领宫中。

    李元婴主动迎上前去,笑道:“师兄。”

    张海石微微颔首致意:“宗主。”然后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仅次于李元婴的宗主位置,在他

    对面是谷玉笙的位置,在他下首是李如师。

    当年李道虚还未卸任宗主大位时,就是在这里议事,坐在李元婴的位置上。只是当他卸任宗主之位,再坐在此等位置,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这才逐渐有了八景别院议事。

    李元婴入座之后,伸手下压,示意众人请坐。

    众堂主这才第二次入座。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李元婴虽然是宗主,但以权势而论的话,李元婴也只能排在第三位,第一位是老宗主,第二位是二先生张海石,能让老宗主都称一声“二先生”,又岂是可以小觑的?在今日前来的堂主中,就有张海石的人。

    今日所议之事,就是如今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李玄都之事。

    李玄都是谁,大家都明白,那是曾经差一点就做了宗主的人,结果却落得被逐出师门的下场。

    当时看来,李玄都的下场自然不算太好,毕竟没了宗主大位不说,就连四先生这个身份也一并丢了。

    谁曾想,李玄都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要做太平宗的宗主了,这才过去多久啊?许多人不由在心底猜测,这位四先生当初被老宗主逐出师门,可是有意为之?是不是早就算好了后路,这才决定离开师门?太平宗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在那里做宗主,可比李元婴这个宗主还要自在,毕竟头上没有一座大山压着不是?

    这倒是冤枉李玄都了,他又不是神算子,当初他离开蓬莱岛的时候如何能知道后来会有如此多的事情?只能说是机缘巧合,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以最坏心思揣度旁人之人,在这些人看来,李玄都就是城府深沉,谋划深远,手腕通天,竟是对李玄都产生些许敬畏之心。

    李元婴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将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中,只是能坐在这里议事的都是老狐狸,哪个也不会贸然将自己的心思写在脸上,李元婴注定是徒劳无功。他稍稍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道:“事情,想必诸位已经知晓,我就不再赘言。按照道理来说,紫府已经被老宗主逐出师门,他做不做太平宗的宗主,都与我们清微宗没什么关系,但是我们清微宗与太平宗同为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共进共退,此其一。其二就是,老宗主只是不许紫府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却没有否认师徒关系,从这一点上来说,紫府虽然不是我清微宗的四先生,但还是老宗主的四弟子,这就与我们有关系了。”

第五十八章 青领宫

    李元婴此言一出,青领宫中立时一片沉寂,谁也不好贸然开口说话。三先生和四先生的关系如何,大家都是知道,当年就差刀兵相向了,可四先生如今已经离开清微宗,瞧这架势,又有大天师在背后支持,除非是老宗主亲自发话,否则谁还能把他如何?再者说了,如今的李玄都也不比从前,那是实实在在的天人境大宗师,又有几人敢说能稳胜他的?退一万步来说,这里还坐着一位二先生呢,二先生与四先生的关系如何,想来是不必多说了。在这件事上,还要看二先生的意思。

    果不其然,张海石直接开口道:“宗主已经说了,如今紫府是老宗主的四弟子,而不是我们清微宗的四先生,所以这件事似乎不应当在这里共议,而是应交由老宗主乾纲独断才是。”

    李元婴道:“如今老宗主正在闭关,不能贸然搅扰,而紫府接任太平宗宗主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事关老宗主,就是事关清微宗,而且你我都是紫府的师兄弟,由此合议并无不妥之处。”

    张海石问道:“不知宗主要怎么个议法?”

    李元婴早有腹稿,微微一笑:“其实无外乎是三个说法,一则支持,一则反对,一则不闻不问。但无论是哪个说法,我们都要有一个明确说法才是。”

    张海石嘿然一声:“这还有必要议吗?方才宗主已经说了,紫府是我们自家人,他来做太平宗的宗主,对于清微宗而言,对于老宗主而言,对于我们这些师兄弟而言,都是有益无害,自然是要支持。”

    李元婴身为宗主,表面上不好有太多偏向,并未出言反对。不过李如师却是开口道:“那也未见得,二先生不要忘了,如今是谁在给四先生造势,又是谁在暗中推波助澜。是正一宗,是那位大天师。”

    张海石淡然道:“那又如何?”

    李如师道:“既然二先生忘了,老夫就提醒二先生一句,如今江湖中有个说法,叫做:‘四六之争’,‘四’是指清微、东华、神霄、妙真四宗,‘六’则是指正一、慈航、玄女、法相、金刚、真言六宗。如果四先生做了太平宗的宗主,那么二先生以为,他是偏向这个‘四’呢,还是偏向于把他扶持上位的‘六’呢?”

    张海石道:“有一个词叫做:‘时移世易’,意思是时代变迁,世道世情也不一样了。这个‘四六之争’的说法,是天宝二年的说法,如今已是天宝七载,再用这个老说法,已经有些不合时宜。”

    李如师道:“倒要请教

    ,如何就不合时宜了?”

    “在座的没有外人,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干脆是放在明面上来说。”张海石先是环视四周,然后望向李元婴:“诸位都知道,宗主每年都要前往帝京,为何去帝京的是我清微宗的宗主,而不是正一宗的宗主?早已尘埃落定的事情,还争什么?这些年来,正一宗可曾在帝京有过动作?反倒是几次三番想要与我们议和,紫府当初之所以被老宗主逐出宗门,就是提出了议和之议。有人也要说了,正因为此事,才坐定了紫府有里通正一宗之嫌,可诸位也不要忘了,如今江湖可不仅仅是正道十二宗的江湖,还有邪道十宗。先是牝女宗炮轰漩女山,又是阴阳宗攻打正一宗,可见邪道中人是何等猖狂。今日他们敢对正一宗出手,难保明日就不会对我们清微宗出手,在这个时候,罢战言和,共抗邪道,有错吗?”

    关乎正邪大义的名头,便是李如师也不能公开反对,只能默认。

    “既然无错,我说所谓的‘四六之争’已经不合时宜,有错吗?”张海石又问道。

    李如师道:“就算是不合时宜,也不意味着我们清微宗与正一宗就亲如一家,总要分出个亲疏远近和内外之别。日后计较起来,还是正一宗将李玄都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于我清微宗无益。”

    张海石冷笑道:“这就是李堂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紫府自小就在清微宗中,早已是以清微宗为家,视老宗主为父,我与宗主皆是兄长,他又如何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李道师强压怒气,冷冷道:“非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有一事想不明白。那正一宗也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若是没有好处,凭什么要把李玄都扶持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

    张海石伸出三根手指:“三点原因。”

    他弯曲起第一根手指:“第一,这个宗主大位不是正一宗给的,而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托付给紫府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正一宗只是顺水推舟,还谈不上凭借一己之力将李玄都送上宗主大位的地步,说得直白些,正一宗还没有如此大的本事委任一宗之主,若是没有太平宗沈大先生的委任,正一宗便失了道理依托,坏了规矩方圆,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的。”

    然后他弯曲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现在的正一宗还是正道十二宗的盟主,作为盟主,在这种事情上尽自己之力,是理所应当之事,更是分内职责。”

    “第三

    。”张海石弯曲起最后一根手指:“正一宗是有私心,却不是针对我们清微宗,毕竟我们清微宗与正一宗只是争夺帝京,没有直接打到云锦山大真人府去,更没有把半个上清镇夷为平地。正一宗的目的也就很明确了,他们要联手正道各宗,反攻西北五宗,把丢掉的颜面给找回来。”

    张海石望向李如师:“综上三点原因,并不存在什么损害清微宗,更没有什么倒向正一宗,李堂主此言有混淆视听、横加污蔑之嫌。在八景别院的真境精舍中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法莫如显’四字,意思是法一定要让人明了,所以我们清微宗最重规矩法度,凡事都要依照规矩法度而行,这座青领宫不是法外之地,还请李堂主谨言慎行。”

    李如师哑口无言。

    张海石性情古怪乖僻,可不意味着他不懂言辞争锋,很多时候只是不屑为之,否则他也坐不稳清微宗第二人的位置。

    就在这时,李元婴开口道:“师兄所言极是,紫府性情纯良,乃是公义之人,如何会忘恩负义、里通外敌?不过李堂主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堂主也是为了清微宗着想,还算不上什么混淆视听,更谈不上‘污蔑’二字。”

    张海石只是笑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李元婴上身微微前倾,问道:“其他堂主可有什么意见?”

    张海石眼观鼻鼻观心,如不动之钟。

    一众堂主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出头,一则是没有好的理由,二则是李如师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若是贸然开口,要么得罪二先生,要么得罪三先生,实是两难境地。

    谷玉笙见殿内气氛凝重,轻声说道:“依我之见,这就像嫁女儿。”

    张海石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说?”

    女子道:“四叔出身于清微宗,这就像娘家,如今他离开了清微宗,到太平宗做宗主,那就是去了夫家,这不就是嫁女儿吗?所以我们这个做娘家,不但不应反对,还要大操大办,弄得风光热闹,给足了面子才是。”

    张海石微微眯起双眼,没有急于开口。

    有句话叫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谷玉笙此言看似是偏向张海石,实则是要彻底断了李玄都重归清微宗的退路,将他归为外人,那么李元婴的宗主大位便稳如泰山。

    张海石这才恍然明白,李道师只是障眼法,谷玉笙才是图穷匕见。

第五十九章 当年故事

    张海石忽然想起大师兄司徒玄策曾经说起的一个笑话:“如果你觉得房子太暗,想在房子里开一扇窗户,其他人一定是不同意,但如果你提出把房子的屋顶掀掉,其他人就会来调和,同意退让一步开窗了。”

    虽然是笑话,但一语点破了人性。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

    此时李元婴的想法就是这样,他的本意是想要开一扇窗户,也就是把李玄都钉死在外人的身份上,却又怕张海石不同意,所以他先让李如师提出把屋顶掀掉,也就是不同意李玄都出任太平宗宗主,然后再由谷玉笙提出开一扇窗户,这样看似退让妥协,张海石便不得不同意了。

    只是张海石很不喜欢,在他看来,这样的妥协与市井商贩无异,原本卖一钱银子的东西,先涨价到二钱银子,再便宜到一钱银子,好像是降价了,实则还是原价。李元婴的这种退让,看似是退让,实则没有退让。

    不过张海石没有立刻反对,而是转开了话题,说道:“方才三弟妹说,这件事就像是嫁女儿,倒让我有些其他想法。其实三师弟做了宗主,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就像是个媳妇。上面有公婆要孝顺侍奉,中间有丈夫也得照顾,底下还有那么多儿女要操劳,不仅仅是辛苦命,而且还两头不讨好。常常是做的事情不少,反而还落得一身埋怨,实在是一个苦差事。”

    李元婴与谷玉笙有了一个极为隐晦的眼神交流,两人都有些惊讶,没有料到张海石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可不像是以刻薄著称的二先生口中能说出的话语。

    李元婴笑了笑:“师兄过奖了,元婴愧不敢当。”

    张海石道:“东海三百六十余岛,还有帝京城,东墙修好了,西墙又倒了,哪一桩哪一件不要劳心劳力,当得起。”

    “如果把我们清微宗看作是一个大家族,三师弟是当家媳妇,老宗主是公婆,底下的弟子是儿女。从这个角度来说,紫府去太平宗做宗主,就是做媳妇,对于我们清微宗而言,可不就是嫁女儿,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李元婴和谷玉笙对视一眼,惊讶更甚,同时又有些忧虑,生怕张海石再来一个“但是”。

    正所谓怕什么就来什么,张海石果然就来了一个“但是”,说道:“可是我转念一想,三师弟之所以像媳妇,是因为上面还有一个老宗主,可是紫府去太平宗做宗主,上面却没有‘公婆’要侍奉。从这一点而言,把紫府比作是从清微宗嫁出去的女儿,就有些不太妥当了。”

    李元婴和谷玉笙脸色微变。

    张海石轻声说道:“什么叫嫁女儿,慈航宗的苏云媗嫁给了正一宗的颜飞卿,这才是嫁女儿。若是紫府去了辽东,给‘天刀’秦清做上门女婿,也姑且可以称之为嫁女儿,可现在紫府是去太平宗做一宗之主,怎么就成了嫁女儿呢。”

    谷玉笙轻声道:“那在二伯看来,这应该算什么呢?”

    张海石笑了笑:“三弟妹入宗的时间较晚,有些宗内秘辛不太清楚,也在情理之中。”

    李元婴皱了皱眉头。

    张海石又看了眼李元婴:“我倒是

    忘了,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是因为年代久远,二是因为不甚重要,所以不仅仅是三弟妹,就连几位师弟、师妹也是不太清楚的,当然也包括宗主。”

    张海石话锋陡然一转:“可李堂主和几位年长堂主应该知道才是。”

    李如师已经隐隐猜出张海石要说什么,不过他老谋深算,早有说辞应对:“老夫当然知道,可老夫不赞同此事,知道与否又有什么关系?”

    “倒是这个道理。”张海石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谷玉笙:“三弟妹,你可知道我清微宗的来历?”

    谷玉笙一怔,她知道清微宗在东海立足千年之久,可在这之前,清微宗的传承来历,却是模糊不清。诸如正一宗,有祖天师灭巫教、诛群鬼、立正一盟威之道的记载,玄女宗有玄女飞升留经的传说,太平宗也有太平道的传承,静禅宗有道祖化胡创立西方教的记载,另外各宗,也均是如此,唯有清微宗之事少有人知。

    “诸位可知道我们现在所在的青领宫为何叫这个名字?因为‘青领’二字应的是‘太平青领经’。”张海石道:“换而言之,我清微宗与太平宗同宗同源,存续相依。”

    此言一出,青领宫为之一静,早已知道的自然是缄默不言,不知道的则是满脸震惊。

    谷玉笙也是如此,下意识地望向李元婴,李元婴皱着眉头,目光幽深。他的确不知道此事,不过更令他可恼的是,李如师这老匹夫竟然没有在事前提及半点,实在可恨。只是他也发作不得,因为李如师不是他的属下,只能算是盟友,有老宗主在,两人的地位就是平等的,由此看来,李如师也是多有保留。这让李元婴不得不想得更深一些,李如师毕竟是老宗主的人,是不是老宗主暗示过什么,才会让李如师如此保守。若是果真如此,那是不是意味着老宗主还没有彻底放弃李玄都?

    李元婴在一瞬间心思几转,没有开口说话。

    张海石继续说道:“世人皆知,太平宗乃是太平道传承。当年太平道大厦将倾,太平祖师嫡传一脉悉数死绝。唯有部分旁支弟子退至如今的太平山。当年太平道席卷半个天下,其中派系自是极多,各自有各自的地盘。这就像一个大家族,有大宗和旁宗之分,如今大宗已经死绝,剩余的旁宗自然是谁也不服谁的,骤然合兵一处之后,为了争权,多有冲突。”

    听到这儿,宫内众人已经是猜出了大概。

    张海石道:“其中两大派系,都自认正宗,而将对方视为左道。正一道、全真道、阁皂道等宗门受儒家影响深远,而太平道的这两派系则受墨家影响极深。而墨家又有两大派系。第一派是游侠派,勤生薄死,艰苦卓绝,殉身赴义,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墨家兴盛时,正值诸国攻伐最剧烈之时代也,不但不能废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有甚于历朝历代。故士之好武者正复不少。彼辈自成一集团,不与文士混。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儒重名誉,侠重义气。儒侠对立,若分泾、渭,共历五百年。法家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儒侠对举,侠当指的是墨侠,而非如今江湖中的

    游侠儿。”

    谷玉笙道:“我们清微宗便是游侠派了。”

    张海石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另外一派,又称墨家后学,极尽机巧之能事,以各种机关奇巧之物而著称。当时太平道的两大派系,一派推崇墨家游侠,一派推崇墨家后学,这便是清微宗和太平宗的前身。两派除了权力之争之外,还理念不合,我们清微宗认为应当积蓄力量,伺机反攻,太平宗却要休养生息,从此偏安一隅。”

    一位堂主问道:“如今太平宗还用‘太平’名号,而我们清微宗却改换了名字,是不是我们清微宗败了?”

    张海石点了点头道:“所谓‘纲举目张’,主次之分定要明白,两者互不相让,终于到了刀兵相向的地步。一番内斗恶战,杀得天昏地暗,两派高手死伤惨重,最后一战时,我清微宗原本占尽上风,只是这世上最厉害的手段,不在刀剑之中,而是各种阴谋阳谋,倘若落入了别人的算计险境之中,任你境界修为再高,那也难逃饮恨结局。”

    在座之人都是历事极多的人精,哪里还听不出张海石话中含义,立时有一位堂主接口道:“二先生的意思是,太平宗自知不敌,便以诈败的计谋将我们清微宗引入了早已布好的陷阱之中?”

    张海石叹息一声:“当日太平山的无忧谷中,出入峡谷的路径全部被封死,太平宗早早埋伏好火药、炮弩,一时之间,谷内山摇地动,炮石如雨,又有地火肆虐,崖岩崩塌。我清微宗弟子死伤者众,再无余力与太平宗争锋,只得退出太平山,而太平宗本身亦是损失不轻,又担心我清微宗殊死一搏,也不敢过分逼迫。”

    堂内一片沉默,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清微宗还有过这样过往,神色各异。

    张海石道:“我清微宗祖师离开太平山后,本想远走海外,或是去婆娑州,或是去凤鳞州,只是在经过东海的时候,发现这里岛屿众多,又都是灵秀之地,于是便在此地驻留下来。当时东海诸岛盘踞着大量炼气修道的闲散隐士以及众多海盗,海贼中多有奇人异士,那些海外散修也境界不俗,列位祖师刚刚经历大战,损失惨重,于是一边休养生息,一边徐徐图之,用了近百年的时间,合纵连横,武力镇压,这才将盘踞于此的海盗尽数剿灭,又吸纳了大量海外散修,这才成了今日的清微宗。”

    张海石望向李元婴,缓缓说道:“祖师曾经留下谕令,愿赌服输,既然败了,便不再以‘太平’二字为号,也不得再去太平宗寻仇。想来是列祖列宗早有先见之明,千百年后,会有我清微宗的弟子去太平宗继承太平宗之主,所以我说这不是嫁女儿,而是同宗兄弟过继,也就是继嗣。”

    “正因如此,在这件事上,我们清微宗责无旁贷,必须要支持紫府继承太平宗大位,如此才能告慰列代祖师的在天之灵。”

    整个青领宫内再无反对之声。

    李元婴目光幽深。

    清微宗之主加上太平宗之主,不就是太平道之主?

    他本以为所谓的“三四之争”随着李玄都离开清微宗已经尘埃落定,如今看来,还早得很呢。

第六十章 看看无妨

    自从石无月出手灭掉一众皂阁宗之人后,便再没有什么人来寻晦气,于是李玄都和玄女宗一行人的行程变得顺利起来,离开潇州,进入荆州境内,行了数日,已经快要临近荆州与芦州交界之地。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过江陵府之后,渡过大江,便是水阳府。对于这里,周淑宁可是印象深刻,当初李玄都带着她离开芦州,便是从怀南府出发,经由风阴府绕道至九河府,再由九河府转道水阳府,然后取道江陵府去往中州的北阳府,最终抵达龙门府。他们这次去芦州的路程,刚好是倒了过来,从江陵府到水阳府,再途径九河府、风阴府,最终抵达怀南府。

    细算起来,上次经过水阳府的时候,刚好是秋日,如今又是秋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提到水阳府,又不能不提到平安县。曾经平安县有两大世家,一为财大气粗的龙家,一为书香门第的孙家,两者将平安县一分为二,各占一半。前者与静禅宗渊源颇深,其当代家主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是为静禅宗在江南的耳目之一,家大业大。后者也相差无多,乃是松阴府豪族孙氏的旁支,世代官宦人家,书香门户,代代传承。两家扎根于此,倒像是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不过如今形势已经变了,自从龙哮云和孙会双双身死之后,龙家的当家人变成了夫人尤氏,孙家则是整个搬离了平安县,如今的平安县是龙家一家独大了。

    如果李玄都没记错的话,那位龙夫人应该是牝女宗之人,严格来说,是宫官的人。

    说到宫官,李玄都最近收到了李如是传来的消息,经过西京一变之后,宫官舍了牝女宗的玄圣姬不做,直接做了无道宗的右尊者,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若是从权势来说,自然是无道宗的右尊者更为权重,这就像大国与小国之分,是在大国做一朝右相,还

    是在小国做一国太子,各有优劣,不过肯定是大国右相的权势更重一些。

    对此,李玄都也是颇为感慨,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不仅仅是他改换宗门

    如今西北五宗的形势已经逐渐明朗,地师仍旧占据了优势,只是李玄都不明白地师不惜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也要尽快议和,转而针对沈大先生和正一宗出手,此举的用意到底在哪。

    来到平安县之后,周淑宁的话语明显多了起来,说起她上次平安县之行,遇到了一个自称是血刀传人的家伙,好像叫什么孙鹄,在这里大开杀戒,杀了许多镖师,后来又遇到了牝女宗的宫官,还见识了这些地方大族的腌臜。

    这些玄女宗的女子都知道周淑宁与那位紫府剑仙的关系不俗,左颜便打趣问她:“我怎么听说那个宫官对紫府剑仙有些意思呢?”

    周淑宁轻哼道:“哥哥才看不上她。”

    左颜笑道:“是了,紫府剑仙只喜欢秦大小姐。”

    提及此事,周淑宁便有些生气,争辩道:“哥哥只是一时糊涂……要么就是那位秦大小姐不要面皮,对哥哥死缠烂打,否则哥哥怎么看上她。”接着便是些嘟嘟囔囔让人听不清的话语,什么“以后肯定会后悔”,什么“不知佳人在眼前”,什么“迷途知返,犹未晚矣”之类,引得几名玄女宗弟子都哄笑起来,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不过唯有当事人李玄都有些尴尬就是了。

    周淑宁还是选了当初那家客栈落脚,李玄都不耐与这些女子相处,便借口出去找点乐子,离了客栈。周淑宁几名女子未经人事,还是天真,没有明白李玄都话语中暗藏的意思,唯有已经是妇人的周竹听懂了,不由皱起眉头,对这位官爷的好印象难免削减几分。

    李玄都离开客栈之后,天色已经临近黄昏,城内几座或明或暗的风月之地,已经挂上了灯笼,女子们起床梳妆,准备迎客。

    说起这等地方,李玄都已经有许久没有来了,如果除去天乐宗的那次不算,那么他上一次去这类场所还是在天宝元年的时候,与张白月、张白

    圭兄妹去了一次,那次是张白圭带路,张白月女扮男装,主要就是见识一下帝京的奢靡繁华。第二次就是与胡良一起了,不过也没真刀真枪上场,为此胡良还嘲笑李玄都许久,用当时李玄都的话来说,庸脂俗粉,怎么瞧得上眼。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情景还历历在目,真是恍如昨日一般。

    想着这些,李玄都来到了一座春楼前,停下脚步。他倒不是想要去寻欢作乐,只是缅怀一下已经拭去的过往,当然了,日后若是娶了秦大小姐,这辈子大概就与此类场所彻底绝别了,以秦大小姐的性子,大事听李玄都的,小事却要听她的。什么是小事,就是男女之事,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她都可以依着李玄都,唯独在这一条上,半点余地没有,想也别想。

    正在他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想起一个声音:“哥哥。”

    李玄都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发现周淑宁不知何时正站在自己身后。

    因为这街上人来人往,李玄都又在想着其他事情,却是没发现这小丫头正跟着自己,被她突然喊了一声“哥哥”,李玄都不防之下,彻底露馅。

    李玄都瞧着周淑宁灼灼的目光,知道她早就起疑,否则也不会问他“尊夫人姓秦”,只是李玄都矢口否认之后,见她不再追问,以为她已经释疑,却没想到这小丫头引而不发,一直在暗中观察。现在再去隐瞒下去已经没什么意义,无奈道:“怎么看出来的?”

    周淑宁轻声道:“你讲道理的时候。”

    李玄都一怔,竟是无言以对。

    周淑宁狐疑地看着李玄都,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春楼,问道:“哥哥,你要去这里找乐子?”

    若是被秦素抓住现行,李玄都也许还要心虚一二,不过是周淑宁,李玄都却是全然不怕,笑问道:“要不一起进去看看?”

    周淑宁再不经人事,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由红了脸:“哥哥,你带着妹妹来这种地方,这是什么道理?”

    李玄都笑道:“这天底下的事情,你不看他就没了?看看无妨。”

第六十一章 兄妹而言

    现在带了一张“百华灵面”的李玄都自然与英俊潇洒无缘,不过那一身青色锦衣官袍却是加分极多,对于这些风月女子而言,男人皮囊好坏还在其次,好皮囊无非是锦上添花,真金白银才是雪中送炭。李玄都本来不愿意以本来面目示人,只是如今已经被周淑宁认了出来,她又是一个女子,来这种地方毕竟不好,于是李玄都想了想之后,将自己脸上的“百华灵面”取下,覆盖在周淑宁的身上,小丫头立时变成了一个英俊少年,好在周淑宁本来就穿了一件男女通用的白袍子,有些类似于道袍,因为要长途赶路,没有穿绣鞋,而是换成了一双靴子,变成少年之后,倒是半点也不突兀。

    李玄都打趣道:“好俊俏的小公子,长大之后不知要引得多少女子寤寐求之。”

    周淑宁故意叹了口气:“恨不生为男儿身。”

    李玄都一笑置之,转而说道:“方才你说什么‘不知佳人在眼前’,还有什么‘迷途知返,犹未晚矣’,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我倒是要请教下小周公子,这个‘佳人’是何方佳人啊?总不会是你这个黄毛丫头吧。”

    周淑宁轻哼一声:“才不是我呢,我说的是……说的是……玉师姐。”

    李玄都“哈”了一声,倒是半点也不意外。他不是傻子,也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当然看得出周淑宁的心思,只是在玉清宁的面前,为免两人尴尬,不好点破,此时只有他们两人,便也不必顾忌那么多了,说道:“你玉师姐是个好女子……”

    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周淑宁已经截口道:“好女子你还不珍惜,我都不明白了,那个秦大小姐到底哪里比玉师姐好了,两个人都精通音律,境界修为也相差不多,相貌嘛,姑且算是不分伯仲,难道哥哥你真是贪图她的家世?”

    “你哥哥是那样的人吗?”李玄都倒是不生气,说道:“只是喜欢不喜欢一个人,是没法讲道理的,打个比方,颜飞卿这个人怎么样?相貌、人品、修为、师承,哪个不好?可你的玉师姐为什么就不对他倾心呢?所以在这种事上,一个人优秀有否,有一定关系,却没有绝对关系。不是说你样样俱佳,我就非要喜欢你不可,不是这样的道理”

    周淑宁哑然。

    李玄都叹息一声:“咱们再说得功利些,你玉师姐将来是要做玄女宗宗主的人,可玄女宗有一条铁律,那就是宗主不得婚嫁,想要将玄女宗的功法修炼到极致,还要保持处子之身。我们不能坏人

    家的前程是不是?你这么急着把你师姐推给我,该不是想要趁机争夺玄女宗的宗主大位吧?”

    说到这儿,李玄都正色道:“淑宁,我们为人处世,看一件事情,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都是一厢情愿,要懂得人情世故。人要往远处看,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我们都是没了父母之人,算是一家人。我们这一家子,可以不做君子,但是不能做小人。但凡一个人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是没有容人之心,注定走不长远。”

    周淑宁涨红了脸:“我才没想过做什么宗主呢。”

    李玄都叹息道:“我当然知道你没这个心思,我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做事情之前,一定考虑周全,否则容易好心做坏事。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周淑宁小声道:“知道了。”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还有就是,以后见了秦大小姐,多点笑脸。不管怎么说,她是你未来的嫂子,也不是什么坏人。就算你不乐意,就当是为了我,否则你们两个僵着,还不是我夹在中间为难,对不对?”

    周淑宁想了想,点头道:“看在哥哥的面子上。”

    李玄都笑道:“多谢了。”

    言罢,李玄都带着周淑宁进了这座行院,从外面看,也就平常,里头却有点别有洞天的意思,李玄都对此见怪不怪,却不说掏空山腹的“天乐桃源”,就说当年他去的帝京那座行院,占地几乎有一座王府之大,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庭院深深,幽静雅致,没有半点浮躁繁华,其中也并非只有娼户女子,另有乐工、裁缝、工匠、杂役、仆从无数,帝京城中的许多权贵人物都会在此梳拢一个粉头,包下一座院子,倒不是为了女色享受,毕竟凡是能被套上权贵二字的人,从来都少不了娇妻美妾,更多还是为了避世修养,也算是闹中取静。偶尔也会在此待客,美人相伴,谈玄论道,甚至是交换美妾,也是文人雅士之间的雅事。

    这座行院占地不小,可见后台不小,不是孙家的产业,就是龙家的产业,如今孙家已经搬走,那么多半就是龙家的产业了。李玄都身上还有许多散碎银两和银票,大概有有一千两左右,都是他从刘宗果那里连同这身锦衣官袍一并拿来的。花别人的钱,李玄都半点也不心疼。当然,他也不是真要寻花问柳,境界越高,对于男女那点事的**也就越小,许多江湖中的好色之人,也不是真就好色

    ,大多是修炼某些特殊功法,或是采阴补阳,或是采阳补阴,许多天人境大宗师更是女子斩赤龙,男子斩白龙。李玄都如今已经是天人境,近乎半仙之体,仙人有别,哪里还会被这些人之大欲所困扰?纯粹就是闲暇无事,趁着秦大小姐不在身边的时候,稍稍放纵一下自己,缅怀下自己即将远去的过往。

    李玄都记得李如师曾经说过,成亲这种事情吧,就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要进去,里面的人想要出来,只是进去了,再想要出来可就难了。考虑到李如师的切身经历,就算李玄都与李非烟这位姑姑的关系再好,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所以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李玄都是要进去的人,不过在进去之前,了结一些不大不小的遗憾,还是合情合理的。

    两人刚走出不远,就有一名鸨母迎了上来,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风韵犹存,看到这位青鸾卫官爷和身旁的俊秀少年,目光中顿时便多了许多别样意味,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李玄都不介意这些,换成在名师云集的书院寺庙,同样是两人,肯定没人会想歪,既然来了这等不正经的地方,就别怪别人会想歪了。

    李玄都取出一块大约二两左右的碎银子丢给这名鸨母,问道:“今天楼里有什么节目?不要荤的,只要素的,越素越好。”

    所谓荤的,自然是卖身的红倌人,所谓素的,就是不卖身的清倌人。红倌人和清倌之间的关系,就好像钱和银票般微妙,钱不一定是银票,也可能是金子、银子、铜钱,银票却一定是钱。红棺人不一定曾是清倌人,清倌人到最后却总会变成红倌人。真正的有钱客人对待清倌人通常和对待红倌人没什么区别。清倌人无非是价格更贵而已,是需要一次性大出血才能被买走的人。不过对于普通客人而言,出不起价钱,两者还是有区别的,清倌人就是卖艺不卖身。

    鸨母心中已经认定李玄都是个有龙阳之好,此时听到这个要求倒也不奇怪,笑道:“真是巧了,再过不多时,在花厅就有一场‘飞花燕莺舞’,不知这位官爷有没有兴趣?”

    李玄都其实也不知道这“飞花燕莺舞”是什么玩意,不过可以大致猜出应该是这类地方的有名节目,这鸨母肯定把他当成了花丛老手,这才不多做介绍,只是提了下名字。李玄都是什么人,在那么多大人物面前都能面不改色,此时自然也是脸上不曾露怯半分,故作沉吟半晌之后,才点头道:“好。”

第六十二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鸨母招过一个小丫头,吩咐她引着李玄都二人去花厅。

    周淑宁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她从未来过这等地方,只是从话本小说里看过一些,还以为一进来之后,就有好多女子来拉人去她们的房间,然后就是做那羞人之事。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嘛。平心而论,这地方倒是不错,环境优雅,布置恰当,半点也没有艳俗之感。

    李玄都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解释道:“这行院也分个三六九等,最上等的那种占地广阔,内在典雅,里头雇佣仆役、婢女、厨子、乐师打手等足有百余人,楼内女子多是姿色姣好,不乏花魁人物,更有精通文墨音律的清倌人,能够出入者非富即贵,乃是名士大儒们的最爱,多半会长期包下一个院子,并在此梳拢一个相好的名妓。次一等比起第一等,在风雅档次上并不相差多少,甚至还犹有过之,只是规模上有所不如,多是私宅或画舫形式,许多名妓不愿受老鸨辖制,就是以此自立门户,通常只是接待熟客。至于最后一等,就是不入流了,多半是没有唱曲、陪酒、下棋、打茶围等陪客手段,直接就是开门的生意,故而被称作是半掩门,是士子们不屑于去的地方,多是平民百姓光顾。”

    周淑宁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咋舌道:“也就是越高档的地方也就越‘干净’?”

    “虽然不全对,但大体是这么个意思。”李玄都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当然价钱也就越贵。”

    周淑宁小声道:“哥哥这么熟稔,肯定没少来过,我下次见了秦姐姐,一定要告诉她。”

    李玄都轻咳一声:“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说了吧。”

    周淑宁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不是哥哥让我和秦姐姐处好关系吗?我只要大义灭亲,把这件事告诉秦姐姐,她一定会把我当成亲妹妹的。哥哥,你是了解秦姐姐的,你说是吧?”

    李玄都道:“知道又怎样,你哥哥我岂是那种惧内之人?”

    周淑宁笑道:“别的事情,哥哥兴许不怕秦大小姐,可在这种事情上,哥哥一定是怕的。”

    正说话间,两人来到了花厅,这里布局有点类似于客栈大堂,摆着许多圆桌圆凳,此时花厅中已经有好些人,都是些身着丝绸衣袍的年轻士子,在秋日天气里,仍是摇着手中折扇。在花厅中搭建了一座不高的台子,上面有一位相貌标致的丰腴女子身着刺金长裙,正在悠然抚琴,琴声悠扬。正所谓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

    李玄都与秦素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能辨别出音律上一些好坏,对于这些卖艺不卖身的女子来说,毕竟是吃饭的手艺,这名清倌人在音律上的造诣却是不俗。

    李玄都和周淑宁选了个位置坐下,等待接下来的“飞花燕莺舞”。

    就在这时,一位坐在前排的俊逸公子起身,迤迤然地向两人行来。

    只见这位公子头戴一顶小巧乌纱冠,身着百蝶穿花的锦绣白袍,腰间束玉带,按照大魏律例,没有官身之人不得束以玉带,而且什么品级用什么样的玉带,都有严格规定,只是如今天下大乱,这些规矩也就少有人严格遵守了,服饰逾制早已是屡见不鲜。再看这公子的相貌,面若满月,颜如春花,眉似刀裁,眼含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身材修长,人比美玉,真是一个好俊俏的美人儿,竟是要把这满楼春色都给压了下去。

    这公子来到两人不远处,双手握住合拢的九档小折扇,拱手一礼:“有礼了。”

    李玄都凝视他片刻,有些迟疑道:“宫姑娘?”

    年轻公子“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一手负后,一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轻笑道:“果然瞒不过紫府。”

    这位年轻公子正是宫官。

    曾经的玄女宗玄圣姬,如今的无道宗右尊者。

    宫官笑道:“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自白帝城一别,紫府兄,久违了。”

    李玄都问道:“不知宫姑娘是如何知晓我的行踪?”

    宫官合拢起折扇,轻点自己的光洁额头,道:“小妹听闻紫府要接任太平宗宗主之事后,便料定紫府不日要前往芦州,从吴州到芦州,有两条路,一条是经过荆州,一条是经过江州,小妹想起与紫府第二次见面就是在这座平安县城的龙家大宅,这里是荆州去往芦州的必经之地,所以我便顺江而下,早早来到这座平安县城守株待兔。如今看来,还真让小妹守到了。如今平安县城内外都小妹我的耳目,玄女宗一行人入城的时候,小妹便第一时间知晓了,先前还有些不确定,不过现在紫府兄已经露出本来面目,这便可以彻底肯定。”

    说到这儿,宫官转头望向周淑宁:“这位就是淑宁妹妹了吧,也是许久未见了呢。”

    周淑宁如临大敌。

    宫官摇了摇手中带有扇坠的合拢折扇,笑道:“淑宁妹妹不必紧张,如今我已经不是牝女宗之人,而是无道宗之人了。”

    周淑宁犹豫了一下,作揖行礼:“见过宫姑娘。”

    宫官摆摆手,示意周淑宁不必多礼。

    周淑宁见识过当初龙家镖局的惨剧,对于这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始终怀有一种畏惧情绪,此时便不说话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宫姑娘此来有何见教?”

    此时花厅内有琴音阵阵,几人说话声音又小,也不虞被人发觉,不过宫官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一挥手中折扇,设了一道隔音的禁止,这才说道:“既有私事,也有公事。”

    李玄都问道:“私事如何?公事又如何?”

    宫官展开手中折扇,遮住檀口,轻笑道:“私事嘛,就是小妹想要与紫府见上一面,一诉别离之情。”

    李玄都对于宫官这类说辞已经无动于衷,淡然道:“如今已经见过了,那么公事呢?”

    宫官对于李玄都的不解风情也毫不在意,说道:“公事,是圣君让我来见紫府兄的。”

    “圣君澹台云?”李玄都微微一怔。

    当世四大长生地仙之中,李玄都自忖与其中三人都有或深或浅的联系,李道虚是他的授业恩师,大天师张静修对他大力支持,甚至与地师徐无鬼还有过一段忘年交,唯独与圣君澹台云没有什么交集,甚至从未见过澹台云,此时澹台云派宫官来见自己,用意何在?

    正当李玄都心思几转的时候,就听宫官继续说道:“紫府兄一定在想小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小妹无事的时候也想常常拜访紫府兄,只是怕紫府兄拒人千里之外。”

    李玄都轻咳一声:“还是说正事,不知圣君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宫官轻声细语道:“只是想要与紫府兄结个善缘。”

    李玄都道:“这倒是让我受宠若惊。”

    宫官打趣道:“紫府兄自谦了。能让大天师、大剑仙、地师三位老神仙青眼相加之人,又岂是寻常?就算有看走眼的时候,总不能三位长生地仙一起看走了眼。圣君听闻大天师那边正在拉拢紫府兄,这才动了心思。再者说了,紫府即将就任太平宗的宗主大位,在近百年以来,乃是除了颜飞卿之外,最年轻的一宗之主,谁能小觑?”

    说到这儿,宫官稍稍拉起衣袖,露出手腕上的一串银铃,从中取出一个紫檀匣子,放到李玄都面前的桌上:“这是圣君特意让我带来的见面礼,也可以算是紫府升座太平宗宗主的贺礼,还望紫府笑纳。”

第六十三章 天书十卷

    李玄都没有急于打开这只匣子:“这……恐怕不妥吧。”

    对于李玄都的推辞,宫官早有预料,自然也有说辞:“没有什么不妥,毕竟当初白帝城之事,紫府也是出了大力的,如果紫府不愿意接受圣君的贺礼,那就当作圣君对于此事的谢礼。”

    李玄都道:“我之所以会去白帝城,是受了张鸾山之邀,后又承大天师和玄机兄之情,与圣君却是没有什么关系,圣君若是要谢,还是谢大天师吧。”

    “此言差矣。”宫官用折扇轻轻拍打掌心:“圣君与大天师之间有什么交易或是约定,那是圣君和大天师的事情,而这谢礼却是圣君与紫府之间的事情,不好一概而论。”

    李玄都伸手按住匣子,问道:“这里面装了什么?”

    宫官道:“紫府打开一看不就知道了?难道紫府还怕这里面藏着什么机关陷阱不成?”

    李玄都稍稍沉默了片刻,道:“毕竟正邪不两立,地师刚刚袭击大真人府,这江湖上的事情,也是说不准的。”

    宫官正色道:“圣君在江湖上成名多年,为人如何,紫府应该清楚,绝非地师可比。”

    李玄都笑了一声,缩回手掌:“这次事端,地师为了议和,让出了一个道种宗,在无道宗中的多年经营也毁于一旦。大天师被迫提前出关,折损了多少苦修且不去说,关键是正一宗丢了天大的颜面,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这就是掉在泥地里还又被踩了一脚。唯独圣君左右逢源,得了莫大的好处。圣君的为人如何,我不敢断言,但以谋划心思而言,圣君却是丝毫不逊于地师。若非如此,圣君也不能以后起之姿与地师这位前辈分庭抗礼,李某也是不可不防。”

    宫官轻叹一声,自己主动伸手打开盒子,却见这盒子中放了一部厚厚典籍。

    宫官轻声道:“我圣教十宗祖师留有天书十卷,每宗各持一卷,是为根本上成之法,若得十卷天书,则是证道大成之法。其实到了长生境之后,已经不缺大成之法,这些在普通江湖人看来千金难求的大成之法,倒是没那么上心了。”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邪道天书。当年道门一分为二,除了太上道祖和三清祖师之外,正道奉南华道君为祖师,与太上道祖并列,又称“老庄”。邪道奉杨朱为祖师。杨朱晚于墨子,而前于亚圣,主张全真保性,轻物贵己。并提出了那句天下名言:“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

    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只是后人断章取义,变成了“拔一毛利天下不与也。”杨朱一脉,与太上道祖“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有相近之处,却不完全一致,且被南华道君所斥,由此引出了正邪之分。

    不过当年这位道家祖师杨朱的声势之盛,甚至压过儒家,被赞誉为“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与鼎盛一时的墨家分庭抗礼,可见其影响之大。杨朱当年极力反对墨子,甚至可以说是对立。后来亚圣曾经总结两人之争:“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杨朱主张的是“为我”,即使拔他身上一根汗毛,能使天下人得利,他也是不干的,而墨子主张“兼爱”,只要对天下人有利,即使自己磨光了头顶,走破了脚板,他也是甘心情愿的。

    冲虚道君甚至还记载了一场“杨墨之辩”,未分胜负,最终结果定为:以杨朱之言问太上道祖、文始道君,则杨朱胜。以墨翟之言问三皇五帝、上古圣王,则墨翟胜。

    可见这位邪道祖师,乃是与墨家巨子、儒家圣人并列的圣贤人物。

    其实李道虚对于正邪之争,早就一言道破:“最早时候,群雄并起,百家争鸣,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被尊奉为永远正确的神,更没有人为这个天下订立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自然就不会有人被贬低为魔,没有正,也没有邪。”

    杨朱之所以从当年的道家贤哲变为如今的邪道祖师,就如儒墨之争,最终胜者儒家的夫子成了圣人,而败者墨家则销声匿迹。

    这部邪道天书便是出自杨朱之手,乃是他收集天下之间各种奇功异法,去芜存菁,最终汇编成册,因为包罗万象,其中许多内容也并非出自道家,所以杨朱并未取名,后人称之为无名天书十卷。后来邪道分为十脉,每一脉各持天书一卷,由此延伸出十宗神通。只是江湖上的功法,不是越古老越好,在不断厮杀之中,同样有天纵奇才不断改进完善功法,比如说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原本是从“太平青领经”中衍生出来,只能算是顶尖上成之法,后来经过李道虚的去芜存菁和改进之后,变为与“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并列齐名的大成之法。所以这十卷天书以单册而论,也不算是太过珍贵的物事。

    尤其是如今的李玄都身怀五大上成之法,所学大成之法中,除了

    “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外,还有只差一剑的“太阴十三剑”和部分“慈航普度剑典”,实在是不缺什么功法了。

    李玄都权衡利弊之后,打算开口拒绝。

    宫官抢先一步说道:“紫府且听我细说。当年宋宗主成为无道宗之主后,有地师支持,意欲将十宗合并为一宗,其他宗门自是不愿,本来大家在名义上都是平起平坐,可合并一处之后,就要居于人下。而且十宗都是传承多年,若是让祖宗基业断送在自己的手上,也无颜去见列位祖师。正因为如此,忘情宗的韩无垢韩宗主在濒死之际,才要将宗主托付于挚友秦清手中,就是怕忘情宗群龙无首,被无道宗直接吞并,由此也间接促成了辽东五宗结盟。如今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将宗主大位托付于紫府,其实是同样的道理。”

    李玄都问道:“这与天书有什么关系?”

    宫官道:“宋宗主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将十宗合并为一宗,但还是有些收获的,最大收获就是得了这十卷天书的副本,重现了当年祖师留下的天书全貌。后来圣君之所以能在不惑之年跻身长生境,也是得益于天书十卷。”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已经学了‘太阴十三剑’,遗祸甚深,此时不想再学什么其他功法,以免雪上加霜。”

    宫官笑道:“这一点,紫府不必担心,天书十卷,效用各有不同,为了区别,以各自宗门称之,地师送于紫府的这两卷天书,分别属于无道宗和真传宗。在如今的邪道五宗之中,以无道宗最为势大,以真传宗最为式微。只是天书本身并无高下之分,无道宗的天书包含一门‘极天烟罗’的神通,与妙真宗的‘太乙五烟罗’神似而形非。这是一门御敌的功法,全力运转之后,会在体表形成一层护体罡气,极为坚韧,便是神兵利器也难以摧破。真传宗的天书中有一门‘天心诀’,是疗伤秘法,不过顾名思义,只有到天人境才能运用,真传宗中没有一个天人境大宗师,自然也无人能运用这门神通。”

    李玄都想了想,那门“极天烟罗”还不算什么,关键在于“天心诀”,倒是让他极为心动。不得不说,这份礼物是用了心的,简单来说,就是投其所好。

    宫官轻笑道:“若是紫府不放心的话,可以将这两册天书交给大天师,或是大剑仙,请他们帮忙参详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缺漏之处。”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摇头道:“这份礼,太贵重了。”

第六十四章 词牌为名

    就在这时,“飞花燕莺舞”终于开场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女子的曼妙歌声。

    “迢迢银河汉,凄凄阁中光,悠悠一壶残月,敬苦海沧桑。为谁梳红妆,沉迷谁脸庞,瓶中花开花落为谁香?勿言红尘烟雨纸短情长,莫道造化弄人黯然心伤,登高楼,妖娆生风,无畏无惧无恸,盈盈秋水中。曲诉衷,舞惊鸿,韶华倾世负于笼……一绛红,白鬓头,情随花火隐长空。撼苍穹,起云涌,话传说……”(注一)

    李玄都微微惊讶,凝神静听许久之后,转而说道:“此曲似乎是为这些风尘女子所作。”

    宫官没有介意李玄都的转移话题,微笑道:“这些风尘女子大多都是可怜人,谁人不想离开这方樊笼呢?”

    李玄都轻叹一声,有大煞风景之嫌地说道:“花儿离开花棚,来到野外受风吹雨打,多半不能长久,很快就会凋零枯萎。这也许就是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是缄默无言,静心观看女子舞姿。

    一曲舞毕,女子翩然行礼,然后如云彩一般退场离去。

    又有一名女子抱着瑶琴上台,一曲接着一曲地弹。

    李玄都收回视线,望向桌上的匣子:“宫姑娘,有句俗话叫做:‘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短。’不知我若收下这份礼物,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宫官笑道:“紫府兄多虑了,小妹方才已经说过了,这是谢礼,既然是谢礼,又怎么会让紫府再付出什么呢?说的更深一些,圣君只是想与紫府结个善缘,哪里就会要求紫府做什么。”

    李玄都默然不语。

    宫官也不催促,转而说道:“小妹见到宁先生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

    宫官微笑道:“说起来小妹与宁先生也是故交了,宁先生与小妹深谈了一番,说了他的许多想法,最后他告诉我,他现在算是紫府兄的属下,若是小妹有空,可以来见一见紫府。”

    李玄都立时明白宁忆的用意,说道:“不瞒宫姑娘,我最近组建了一个秘密结盟,我和宁兄都是其中一员,若是宫姑娘有兴趣的话,也不妨加入进来。”

    “哦?”宫官挑了下眉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问道:“不知这个结盟都是哪些方面?”

    李玄都在创建客栈之初,定下了六人为根本核心,辅以“客人”和“伙计”,所谓伙计就是属下,客人则是盟友。客人又分为

    食客和房客,食客是短期盟友,比如颜飞卿和宋辅臣一起去往白帝城,就是短暂结盟。房客是长期盟友,比如李玄都和颜飞卿现在就是长期盟友。若是宫官加入客栈,自然是客人,属于合作关系,没有从属关系,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在这种情形之下,李玄都不会把客栈的真正的目的付诸于口,不过他早就准备好一份相关的说辞,道:“结盟之人,各自背景不同,有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脉,自然也有不同的消息渠道,如果能互相交流,自然是合则两利之事。除此之外,也能像上次白帝城一事那般互相合作,甚至是请别人做一些自己不好动手的事情。比如宫姑娘在无道宗中有一名敌人,你不好出手,便可请结盟中的正道之人出手,帮你动手,当然宫姑娘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或是同样出手一次,或是太平钱、功法秘籍、宝物神兵,全凭商量。在这个结盟中,我不是什么盟主,只是一个把诸位盟友串联起来的盟友而已。”

    宫官妙目一转,用折扇轻轻抵住自己的额头:“有点意思。不过听紫府兄的意思,在这个结盟中却是不好以本来名姓示人。”

    李玄都笑道:“宫姑娘不必担心,我们会效仿天乐宗,以各种词牌名代替本来名姓。”

    这倒不是李玄都心血来潮想出来的东西,而是他在客栈前身“清平会”中的设想,会中之人可以拥有双重身份,以词牌名为代号,现在照搬到客栈中来罢了。

    宫官笑问道:“ 冒昧问上一句,不知现在结盟中都有哪些人?当然,如果紫府不方便的话,也可以不回答。”

    李玄都笑道:“既然是代号,那就没什么不方便的。如今有‘清平乐’、‘金错刀’、‘醉太平’、‘剑器近’、‘如梦令’、‘青玉案’、‘玉蝴蝶’七人。”

    “让我猜一猜。”宫官笑道:“紫府肯定身在其中,紫府用剑,定是与剑有关,那便是‘剑器近’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

    宫官有些惊讶,没有再猜下去,因为总共就七个人,挨个猜肯定能猜到,可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李玄都初出江湖时,便是以剑成名,被人誉为紫府剑仙。所以很多人都会以为李玄都的代称是包含一个“剑”字的“剑器近”。但如今的李玄都早已与少年时大不相同,对于剑道并无太多执念,他给自己选的词牌名是“清平乐”,寓意是:一清天下还太平,如此清平。

    “金错刀”是秦素,有人误以为

    金错刀是一种宝刀,恰好秦素也用刀。大谬矣,金错刀是指古时刀币,当年巨君摄政时铸造刀币,以黄金错镂其文。也称错刀,故而泛指钱财。有诗云:“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又有诗云:“惭无锦绣段,何以报金错。”李玄都创建客栈客栈,秦素出钱,这便应了“美人赠我金错刀”一诗,故而秦素取用“金错刀”,却是与她用不用刀没什么干系。

    “醉太平”是宁忆,宁忆觉得自己过去疯癫多年,杀人无算,便如大醉一场,如今梦醒为国筹,所求为太平,故而用“醉太平”。

    “剑器近”是李非烟,诗圣曾留有《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一诗,李非烟用剑,也是专注剑道之人,并无李玄都的复杂心思,更符合一名剑士的标准,故而取用“剑器近”。

    “如梦令”是石无月,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石无月这辈子,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小事上占尽便宜,大事上一误再误。转眼之间,半生已过,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以字面意思概括,故取用“如梦令”。

    “青玉案”是李如是,在六人之中,他主要负责案牍之事,对应一个“案”字,又是出身于清微宗,谐音一个“青”字,故用“青玉案”。

    最后一个“玉蝴蝶”,这既是一个词牌名,也是一种植物,又名“木蝴蝶”,没有太多寓意,指的是韩月。因为韩月是客栈的第一个伙计,也是六人之外的第一个客栈成员,所以待遇特殊,早早有了一个词牌名。

    宫官想了想,说道:“平心而论,小妹对紫府兄的这个结盟很有兴趣,也不是不可以加入其中,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李玄都问道:“什么条件?”

    宫官一推那口匣子:“请紫府兄收下这份心意,仅此而已。”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收起那方匣子,点头道:“好。”

    宫官笑道:“那好,从今日起,我宫官便是这个结盟中的一员了。”

    李玄都取出一柄飞剑以及一份对应口诀,交给宫官:“这是传讯飞剑,若有事情,我会以此来通知宫姑娘。”

    宫官收起飞剑,道:“我还需要一个词牌名,不知紫府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李玄都道:“最好不要显露太多个人痕迹,以免被人看破身份。”

    宫官想了想,说道:“有了,我就用‘浣溪沙’这个词牌名好了。”

    注一:歌词出自《离音》,修改了部分词句。

第六十五章 薪火相传

    李玄都创建了太平客栈,他打算将客栈分为内外两部分,对内发展“伙计”,扩大客栈实力,对外发展“客人”,隐秘结盟。内外必须分得清楚,是两条并行的线,所以就要有两个名字,对内的名字已经有了,那就是“太平客栈”,或是简称为“客栈”。对外的还需要一个名字,李玄都打算将其确定为“清平会”,“清平”二字取自李玄都的词牌名“清平乐”,寓意一清天下还太平。

    如果李玄都能顺利继承太平宗的宗主大位,那么他就是三位一体,清平乐、客栈掌柜、太平宗宗主。李玄都在明面上是人尽皆知的太平宗的宗主,在少部分人的小圈子内是清平会的清平乐,实际上还是潜藏于幕后的客栈掌柜。三个身份由明到暗,层层递进,如此一来,无论明暗,李玄都都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并不担心宫官将秘盟的事情泄漏出去,这只是他的第二层身份而已,而且这个秘盟本身就是一个松散结盟。

    李玄都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话本小说,讲述的是江湖少侠受武林盟主的委托,历经重重劫难,最终打败魔教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他们发现原来魔教教主就是武林盟主,原来武林盟主为了铲除异己,才让这些不谙世事的少侠们去消灭魔教,这样既可以把不服从自己的人派去送死,也可以收拾掉这些少侠。在李玄都看来,这位武林盟主的计策不错,执行的也很好,无奈少侠才是主角,于是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武林盟主也是不得不亡,可以说是“天要亡我”了。如今李玄都便觉得自己有点幕后黑手的感觉了,有着明面上的光鲜身份,暗地里还是某个隐秘组织的首领。不足的是,明面上的身份还不够光鲜,暗地里的组织也不够强大。

    宫官又与李玄都说了些如今西京城内的动向之后,便起身离开了此地。此地有龙家的股份,宫官也算是半个主人,并未走正门,而是从另外一扇不起眼的侧门离去。

    李玄都这才知道,地师已经离开西京前往北邙山,如今的西京是澹台云的一家之地了。而北邙山也俨然成了地师的大本营,在此聚集了大批邪道高手。

    李玄都有一种预感,上一次大战在云锦山发生,那么下一次大战,多半会发生在北邙山。这两座山都属于七十二福地,尤其是北邙山,却也难以在乱世中独善其身,当年正邪两道联手围攻皂阁宗的大战就发生在北邙山,根据典籍记载,那一战,

    北邙山几乎化作人间鬼国。不知这次大战,北邙山又要遭受怎样的创伤,再加上千百年来屡禁不绝的倒斗之事,以及地师将北邙山由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之事,北邙山可谓是命运多舛了。

    在宫官离去之后,周淑宁才小心开口问道:“哥哥,你是说的那个秘密结盟,我也可以加入吗?”

    李玄都笑道:“当然可以,不过现在的你还无法借助秘盟做什么,要等到再过些年后,你的境界修为和在玄女宗中地位更高一些的时候。”

    周淑宁点了点头。

    其实李玄都帮助周淑宁、裴玉、沈长生这些少年人,除了自身情感之外,也有一些更多的考量。正所谓未虑胜先虑败,李玄都致力于救亡图存,也不得不考虑自己失败的结果,毕竟自己已经失败过一次,于是他打算培养一些能够继承自己理念的少年人,如果自己真的不幸失败了,还有后来人。其实当年张肃卿与李玄都的关系也是如此,李玄都继承的正是张肃卿的理念。薪火相承,终有一天,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李玄都问道:“那你打算用哪个词牌名?”

    周淑宁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词牌名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真是不知选哪个才好。”

    李玄都道:“那不如我给你选一个。”

    周淑宁赶忙点头道:“好。”

    李玄都道:“我叫清平乐,那你就叫清平调,好不好?”

    周淑宁眼神一亮:“好,这个好,那我就叫清平调了。”

    李玄都笑了笑:“那你可要走得再快一些,如果有一天,我走不动了,就要你代我走下去了。”

    周淑宁脸色一变,听出许多不寻常的意味。

    不等周淑宁开口相问,李玄都已经主动开口道:“我没什么事情,最起码现在没什么事情,你不必担心我。但是将来就不好说了,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正一宗的事情,正一宗那么强大,也被人家攻破了山门,损失惨重,所以我也不能保证我日后就能一帆风顺,如果我有意外,那么你就要做好顶替我的位置,懂了吗?”

    周淑宁点了点头,不过神情还是有些黯然,闷闷道:“哥哥一定不会有意外的。”

    李玄都打趣道:“我当然不会有意外,如果我有了意外,就凭你这个小丫头,能顶替得了我?其实我就是打算拉你当苦力的,等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就把这烂摊子交给你打理,我就躲

    到后面逍遥快活,岂不美哉?”

    周淑宁一想,就自己这点资历声望、微末道行,怎么接得住李玄都积累的人脉,别说那些什么“剑器近”、“如梦令”了,就是宫官她也降服不住,的确如李玄都所说,于是这才转忧为喜。

    李玄都不喜欢说服别人,都说民动如烟,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心思,底层百姓也就罢了,那些不上不下之人,心思最多最杂,所以他只打算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这种情况下,培养一个与自己想法高度一致的继承人就十分重要了,周淑宁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先让她加入其中,先看,后学,然后慢慢开始处理部分事务,最终从李玄都手中接过权柄,李玄都也可以像李道虚一般,退居幕后。只是李道虚是为了暗操独治,李玄都只是单纯放心不下周淑宁而已,待到周淑宁真正可以总揽全局之后,他自然会彻底放手。

    当然,这只是李玄都三个位置的其中之一,而非全部。

    至于太平宗的宗主大位,李玄都打算交给沈长生,还有就是客栈的掌柜一职,如果裴玉能当大任,他也不介意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老人不让位,新人怎么出头?江湖之大,总要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日的李玄都是新人,顶替旧人,终有一天,他也会变成老人,为后人铺路搭桥。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还是要李玄都一力承担重任,没有人能够替代他的位置。

    想着这些事情,李玄都忽然没了继续留在这里的兴致,打算带着周淑宁起身离去。

    就在这时,从外头走来一个富贵公子,刚好与两人走了一个对脸。

    这个富贵公子对于李玄都身上的青鸾卫官服没怎么在意,目光落在周淑宁的脸上,却是一下子移不开了。

    如今周淑宁戴着“百华灵面”,外表是个英俊少年。对于这个富贵公子而言,漂亮女子见得多了,不稀奇,如此俊俏的少年,倒是少见。

    对于上层权贵而言,男女通吃,不是什么稀奇事,有位著名太子因为牵涉此事而被废黜,甚至还有帝王公开宠幸男宠。不过权贵也好,名士也罢,从来不觉得这是丑事,反倒是视为一桩雅事,真乃咄咄怪事。

    李玄都年岁不老,但历事极多,经历过江湖之远,也见识过庙堂之高,什么人没有见过,可以说是阅历丰富,只是一眼就瞧出了这个谈不上什么城府的富贵公子在想什么。

第六十六章 藏龙卧虎

    如果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富贵公子,那么李玄都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只是在这个富贵公子身旁还有一名随从,竟是有先天境的修为,倒是要让李玄都稍稍思量几分。不是因为先天境的修为有多高,而是能拥有先天境修为的随从,说明这位公子的来头不俗。就像有人穿了一件价值百两银子的貂袍,说明此人的身家绝对不止百两银子,最少也在数万两以上。

    用得起先天境随从的人家,少说也得是钱家这个层次的。

    小小一座平安县城,倒是卧虎藏龙。

    这让李玄都想起当年的一些往事,当年他在前往帝京之前,曾经专门见过师父李道虚,师徒二人有过一番深谈。当时李道虚与张静修的对立已经公开,于是李玄都问李道虚,若是他遇到了张静修,该怎么办?李道虚回答李玄都说,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如果你遇到了张静修,就当是长者前辈,该如何礼敬就如何礼敬,张静修身为前辈高人,不会为难一个小辈。李玄都又问,若是遇到其他同辈之人呢?李道虚回答说,该如何应对就如何应对。

    虽然李玄都不认可师父的理念,但在许多处事方法上,还是信奉师父教给他的那一套。

    李道虚曾经说过,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让你行险一搏,单纯因为意气之争而树敌,那么在决心树立一个敌人之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估算后果,确认自己能承担这个后果,有能力解决所有后患,否则那不叫树敌,而是叫捅娄子。如果没有承担后果的能力,那就忍下自己的意气,最起码还能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李玄都最早对此颇不以为然,不过在他经历过被河朔群雄追杀的事情之后,愈发感觉到师父教导的可贵。在其后的很多年里,李玄都一直信奉师父的教导,所以他不轻易树敌,哪怕是反击,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

    李道虚还说过,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一个最微不足道之人,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也有机会向那些不可一世之人报仇雪恨。惊才绝艳的天才也许会中途夭折,那些年少时无一是处的浪荡子也有可能会幡然醒悟,奋发图强,成为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本朝太祖皇帝年轻时曾经为了生计而到道观里做火工道人,谁又能料到这个给人做饭的火工道人,会驱逐金帐汗国,建立大魏王朝?所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不过如此。

    李玄都经

    历的事情越多,就越是信奉师父的教导,这与理念无关,只是一些人生的经验。如今的李玄都再也不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意气少年人了,如今的他,难免身带暮气,方知世上之事,难有“容易”二字,想要做的事情越多,也就越难谈及“恣意”二字。

    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教训这位年轻公子,而是不着痕迹地将周淑宁护在身后,打算与此人错身而过。

    就在这时,那公子伸手拦住了二人,笑道:“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李玄都停下脚步,道:“免贵,姓刘,刘宗果。”

    那公子长长“哦”了一声,将视线转向被李玄都挡在身后的周淑宁,又问道:“那这位小兄弟是……”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族中幼弟,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公子笑道:“原来是个雏儿。”

    李玄都轻咳一声:“这位公子,还有其他事情吗,若时没有,我们该走了。”

    这公子“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晃动,微笑道:“不急,相逢即是缘,不如我们坐下喝一杯,如何?”

    李玄都道:“我们素不相识,还是算了吧。”

    年轻公子脸色一变,嗓音微冷:“这是不给我面子了?”

    “岂敢岂敢。”李玄都笑脸不变:“只是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

    “赶路?”年轻公子猛地拔高了嗓音:“如果我看得不错,阁下应是青鸾卫中人。”

    李玄都点头道:“刘某乃是青鸾卫都督府四品都督佥事,还未请教公子是?”

    年轻公子用折扇轻轻拍打腹部:“帝京来的,我姓徐。”

    李玄都立时懂了,帝京城有几个徐家?只有一个徐家,那便是皇室天家。李玄都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语气平淡道:“原来是帝京来的贵人。”

    年轻公子轻哼道:“小小一个青鸾卫,就不知道什么叫请安吗?”

    原本不想树敌的李玄都却是已经无甚所谓了,对于他而言,他早就与帝京徐家结仇,就在天宝二年的时候。当时他在迎战颜飞卿、玉清宁、苏云媗三人之前,遇到的那些高手又是从哪里来的?双方早已是不死不休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宗室子弟,真是好得很,只是我不太明白,一位堂堂宗室子弟,不在帝京城中享福,为何会出现在平安县城?该不会是冒充的吧?”

    年轻公子身后的那

    名扈从,面白无须,脸色阴沉,稍稍落后年轻公子一个身位,身着一袭十分素净的淡青衣衫。此时他望向李玄都的眼神,透露出些许怜悯的意味。

    下一刻,这名扈从猛然前冲,一掌拍出,呼啸成风。

    李玄都没有任何动作,任由此人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上。

    周淑宁的脸色没有半点变化,在她的眼里,哥哥不算举世无敌,那也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怎么会被这些阿猫阿狗伤到。

    果不其然,硬挨了一掌的李玄都没有半点变化。

    那名扈从脸色大变,迅速后撤。

    他这一掌本没想着伤人性命,就是想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鸾卫吃点苦头,就算这人硬挨下了这一掌,也不至于让他如何心惊。可这就像往水里丢石子,总得有个水花,这一掌下去,总得有点动静。或是脚下地面碎裂,这是用了卸力法门,或是衣袍震荡,这是护体罡气外泄,哪怕是有金石之声,也能说明此人有极为上乘的横练功夫。可此人没有半点反应,这修为就有些深不可测了。

    扈从小心翼翼道:“未请教何方高人?莫不是青鸾卫的十三太保?”

    李玄都淡然道:“堂堂宗室子弟,出行只带了一名先天境的扈从,少了点吧?就不怕遇到心怀不轨的歹人?”

    李玄都又看了眼扈从:“你的气机偏向女子阴柔,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应是一名宫中宦官。按照大魏律例,唯有亲王府中才可以用宦官。如果这位公子果真姓徐,那么身份也就很明显了,不知是哪位世子殿下微服出行?”

    被一口道破身份的年轻公子脸色大变。

    那扈从更是心思几转,暗道此人莫不是王爷的朝中政敌所派,故意来此守株待兔?

    李玄都问道:“可是还有其他高人相伴?不妨叫出来。若是没有,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这是你们自找的。”

    就在这时,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在他耳边骤然响起,“竖子安敢!”

    有风骤起,一双苍白双掌带着凛冽寒意狠狠拍向李玄都。

    李玄都仍旧是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一掌。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毫无动静,只见李玄都的衣衫动了一下,就像有风吹过,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位面白无须的阴沉男子出现在李玄都不远处,气态阴冷,宛若是阴间之鬼立于阳世。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旁门左道。”

第六十八章 太过巧合

    这倒不是周淑宁信口开河,她受父亲冤案的牵累,如今还是朝廷钦犯,若不是有李玄都相救,或是不曾被玄女宗相中,日后就是沦落教坊司的下场,十分凄惨。如今她虽然已经是玄女宗的弟子,但在朝廷那边,还是在逃钦犯。当然,李玄都也同样如此,只是李玄都身份非同寻常,有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庇护,无人敢去清微宗拿他。

    李玄都道:“这话说的不对,朝廷内部腐朽,扯皮、互相推诿之事屡见不鲜,如今乱军遍地,对于缉拿钦犯也就没什么兴趣。可如果我们杀了这位世子殿下,那就不一样了。对于他背后的那位王爷来说,国事不算什么,反正已经一误再误,再误一误也无甚所谓。可是儿子死了就不一样了,私情更在公义之前,国事可以贻误,私仇不能不报,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扯皮和推诿都统统消失不见了,朝廷会派出大批人手倾力追杀我们。”

    周淑宁怒道:“这样的朝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李玄都叹息道:“魏这些年来年年国库亏空,太后临朝训政之后,又大兴土木,各级官员面为顺谀,趁机搜刮,致使民不聊生。朝廷还是要存在的,不过朝廷中的人,确实要换一换了。”

    李玄都又望向那位世子殿下,加重了语气:“这位世子,你说对吗?”

    这位徐姓世子看到自己的两名扈从被此人轻易打倒在地,这才终于感觉到一股恐惧袭来,他不相信什么偶遇,更忘了是自己要主动招惹这两人,只觉得这两人是早已埋伏多时的乱党,就等着他自己送上门来,这次怕是性命休矣。生死关头之际,他倒是生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镇定,凛然道:“你们是赵政的人?还是秦道方的人?我早就听说赵政四下收拢江湖高手,图谋不轨,今日得见,果然如此,我若能返回帝京城,定要将此事上奏太后……”

    安公公脸色变化不定,只希望自家主子能少说两句,低头服软,说不定还能有条生路。

    李玄都听得却是哑然失笑,原来是个没有参与过政事的雏儿,说的都是些不着四六的话,若是太后真能将赵政如何,早就动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说起这位谢太后,也的确有手段,早年时,游走于辽东五宗和西北五宗之间,甚至还拉拢不少高手为她所用,可惜随着地师和澹台云各自收拢势力,秦清又投注在赵政身上,这般彻底整合辽东五宗也是迟早之事,她手上能用的人手只会越来越少,也难怪她要转向清

    微宗求助,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李玄都对周淑宁对周淑宁用了个眼色。

    周淑宁心领神会,上前毫不客气地一指把这个喋喋不休的世子殿下点倒在地。用的是玄女宗的“璇玑指”,其变微微,而所动者大,深微玄妙,动如不动。这位世子也是有些武艺傍身,只是资质根骨一般,也不是有毅力有恒心之人,自然修为一般,被已经是玄元境的周淑宁轻松点倒在地。

    周淑宁望向李玄都,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李玄都有意借着此事历练一下周淑宁,道:“两个选择,一个是杀人灭口,然后溜之大吉。一个是带着他一起上路,也许还有点用处。”

    周淑宁认真想了想,说道:“我感觉第二个选择更好一些。”

    李玄都脸上露出赞赏意味:“一个‘政’字,就是一门让大多数人为自己所用的学问,哪怕是敌人,也可以暂时地收为己用。若是肯改过自新,也不是不能一直用下去,若是不肯改过自新,那就彻底消灭他。”

    周淑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捆绳索,说是绳索,实则是以冰蚕丝编织而成,坚韧无比,然后就把这位世子殿下给捆了起来。

    安公公瞧见这一幕,目眦欲裂,尖声高喊道:“竖子安敢!”

    周淑宁根本不理会他,捆完之后,又取出一块手帕,强行塞到年轻世子的嘴里。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道:“忘了问这人叫什么了。”

    李玄都对于周淑宁从来都是很有耐心,笑眯眯道:“不急,有的是机会,不仅他叫什么,就连他做过什么是,他老子有多少外宅,都能问出来。”

    此人虽然被周淑宁点倒,但耳朵还能听声,闻听此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再联想到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愈发感觉这二人的来历不同寻常。

    不过他也不至于绝望,他虽然不晓事,但也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他知道安公公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在进楼之前,同时也一定发了求援讯号,这次出行,可不仅仅只有他一人而已。

    按照道理来说,几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早该有鸨母来打圆场才是,可过了这么久,却没有半点动静,已经很不寻常。

    李玄都忽然说道:“到我身后来。”

    周淑宁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地放弃手中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世子殿下,来到李玄都身后。

    过了片刻,毫无动静。

    周淑宁疑惑地望向李玄都,李玄都轻声道:“再等等。”

    过了片刻,就见一行人走进这条连接花厅与大堂的廊道,为首一人,是个身材高大的老者,同样是面白无须,不过较之安公公,少了许多阴柔气质,多了些许阳刚意味,气势凌人。

    其后一人,是名悬挂腰刀的中年男子,蓄有长须,相貌俊逸。

    在两人之后还有数人,应该是心腹扈从。

    一瞬之间气氛凝重。

    李玄都谈不上紧张,只是开始猜测今日之事是否与宫官有什么关系,因为事情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人生疑。那位世子殿下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此地,难说没有宫官的暗中影响,毕竟龙家是本地的地头蛇,不必用武力强迫,只是引导诱使,也可以做到。

    高大老者直接开口道:“放人。”

    李玄都被打断了思绪,望向这个气态威严的老人,问道:“凭什么?”

    老人怒极反笑:“就凭这里是大魏境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玄都笑道:“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倒要请教,如今的秦州布政使何在?凉州布政使何在?蜀州布政使又何在?”

    老人眯起眼眸:“你是西北伪周之人。”

    李玄都道:“我不是邪道中人。”

    老人了然道:“原来是江湖人,你是哪个宗门的?是道貌岸然的正一宗?还是故作清高的慈航宗?亦或是假慈假悲的金刚宗?”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现在为止,不论从前,不论以后,我是个无宗无派的江湖散人。”

    老人冷冷道:“好一个江湖散人,江湖散人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李玄都道:“匹夫不可夺其志,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也要惧怕,如何能做不出这种事情?”

    “好一个‘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老人拔高了嗓音:“胜了一个归真境二重楼,不算什么,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否离开此地。”

    站在老人身后的众人都面容平静,没有半点惊惧之色,全然没有把李玄都当成一回事,虽说李玄都胜了安公公等两位宦官,可那又如何?

    这两位公公又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一个先天境,一个初入归真境而已。

    与这位老人相比,那是天壤之别。

第六十九章 御马监掌印

    李玄都笑道:“我不太擅长扮猪吃老虎,不过你们愿意小看我,我也没什么意见。”

    老人挑了挑眉头:“扮猪吃老虎?怕不是扮老虎吃猪!世间鼠辈,如何装得老虎?”

    李玄都不在意,周淑宁却是不服气了,心中暗道:“大天师何等人物,都要对哥哥以礼相待,你又是什么角色,也敢口出狂言?”于是开口道:“跳梁小丑,安能肉眼识得豪杰之士?”

    李玄都轻轻拍了下周淑宁:“哪有自卖自夸的。”

    周淑宁轻哼道:“哪里是自卖自夸了,师姐在传信中都说了,如今哥哥身份不同寻常,大天师称你表字,地师呼你小友,江湖中有几人有此殊荣?”

    高大老者笑了一声:“真是好大的口气,连老天师和地师都出来了,是不是东海老剑仙也对你以礼相待,西北澹台云还要与你结个善缘?”

    李玄都没有说话。

    周淑宁脸色古怪,有些想笑。

    李玄都再度陷入沉思之中,他还是认为在宫官走后就遭遇了这些人,实在太过巧合,所以他不认为这是一个纯粹的巧合,更像是别人设好的一个局,他不想入局,不想在这几个时候再去横生枝节,于是说道:“算了,我今天不与你们计较,只要你们报上名号,我可以放过这位世子殿下。”

    李玄都一直信奉什么样的身份说什么样的话,哪怕这位高大老者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以李玄都现在的境界修为,也有资格说出放过一行人的话语,只是世上聪明人太多,如果李玄都表现得畏畏缩缩,也许这些人还真以为遇到了扮猪吃虎的人物,可李玄都直言相告,这些反而不信,在他们看来,倒像是李玄都在强撑声势想要吓退他们。

    见众人都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李玄都叹息一声:“也罢,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李玄都抬起脚复而落下,不轻不重,甚至没在地面上留下一个脚印,可整个客栈都仿佛晃了一下,一股浩大气机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

    高大老者的脸色一变,透出几分凝重:“有些本事,难怪有如此大的口气。”

    李玄都道:“我已经说过了,报上你们的名号,我可以放你们离去。”

    高大老者笑了一笑,语气森然道:“我可以报上名号,不过是谁放过谁,还是两说呢。挺好了,我姓马,在御马监当差,这次是奉旨出京,有圣命在身。”

    李玄都道

    :“御马监,阁下莫不是御马监掌印?司礼今为十二监中第一署,其长与首揆对柄机要。御马监虽最后设,然所掌乃御厩兵符等项,与兵部相关。内臣用事稍关兵柄者,辄改御马衔以出,如督抚之兼司马中丞。司礼监代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实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直接统领龙骧卫和虎骧卫,实为内廷‘枢府’。除此之外,御马监还要管理草场和皇庄、经营皇店,与户部分理财政,为内廷的大管家。当年青鸾卫都督府还未设立时,青衣司也由御马监提督,与司礼监提督的仪鸾司分庭抗礼。直到英宗皇帝时,御马监兵马牵涉谋反一事,这才开始削夺御马监中权柄,使得御马监不复当年声势,如今更是难以与司礼监相提并论。”

    高大老者眼神阴沉:“阁下倒是对于内廷之事知之甚多。我正是御马监掌印太监。”

    从头到尾,老者都没有用“咱家”二字,嗓音更是听不出半分尖锐,反而是浑厚有力,中气十足,半点也看不出是一位阉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早就听闻内廷有四大高手,司礼监掌印杨公公,司礼监首席秉笔柳公公,御马监掌印马公公,再加上一个兵仗局掌印石公公,都是大内高手,等闲不会离开皇宫,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四人中的马公公,实在是有些……惊喜。”

    朝廷有内外之分,外廷设内阁、五军都督府、六部九卿、督查院等,内廷设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为二十四衙门,按照律制只有这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宦官才可以称为太监,下设左右少监,除此之外,再加上司礼监中的几位秉笔,以及织造局、市舶司以及各地镇守宦官,可以尊称为太监。

    司礼监统领内廷,对等外廷内阁;御马监统领禁军,对等于外廷的五军都督府。如今无论内廷外廷,都是文强武弱的局面,至于兵仗局,专门负责各种宝物、兵器、甲胄等,几乎囊括了大魏皇室近二百年的珍藏,故而兵仗局掌印权位不高,却十分关键。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四位大内高手,至于其他门内廷衙门中,是否还藏有高人,就只有大魏皇室自己清楚了,毕竟是天家底蕴,等闲小觑不得。

    高大老者的眼皮微微一跳,江湖与庙堂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沟壑,使得两者并不相通,“内廷四大高手”这个说法,不算隐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最起码要在公门内修行过一段时日才有可能听闻一二,再看此人身

    着青鸾卫的官服,难不成此人是潜藏在青鸾卫中的一位隐世高人?

    马公公看了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年轻世子,缓缓开口道:“这位世子殿下是燕王殿下的幼子,你既然对于朝廷如此熟悉,就该知道这位燕王殿下是什么性情。”

    李玄都脸色稍显凝重。

    如果不谈那些如同被圈养的大小王爷,那么真正能在朝堂上说话的王爷共有三位,分别是晋王、唐王、燕王,其中晋王和唐王是同辈人,尤其是晋王,最是年轻。当年太后谢雉拿下顾命四大臣时,只有二十七岁,协助谢太后谢雉的晋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而已。那时候是天宝二年,如今是天宝七载,由此推算,晋王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五岁而已。可燕王如今已经是古稀之年,不仅岁数比晋王大了一倍,而且辈分也高出一辈。不过这些都不是让李玄都重视的原因,李玄都在意的是这位燕王与齐王之间的关系。

    齐王就是徐先生,同时也地师徐无鬼,当年谢雉入宫一事,就有这位燕王的影子。

    至于这位燕王幼子,李玄都当年在帝京时也听说过,燕王老当益壮,于是老来得子,说是儿子,从岁数上来说,几乎与孙子相差不多,难免骄纵,故而这位世子殿下在帝京城中是出了名的跋扈,闯了不少大祸,不过都被燕王一一遮掩过去。不过当年张肃卿也是如日中天,这位燕王世子再怎么跋扈,还不敢惹到张白圭和张白月兄妹二人的头上,李玄都自然也是未曾得见。

    李玄都心中暗忖:“堂堂御马监掌印出京,身怀圣旨,怎么会带着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就算朝廷腐朽至极,谢雉和晋王等人也不至于将国事如此儿戏。除非此人是代表了燕王,燕王与齐王关系亲密,难不成这次御马监等人出京与地师有关?或是与西北有关?”

    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李玄都可以断定这就是宫官设下的一个局,因为宫官笃定李玄都会对庙堂之事感兴趣,同时也能间接说明宫官不希望马公公等人能够顺利成行,想要借李玄都之手来搅乱谢雉的谋划。

    虽然明知道是宫官这个女子的计谋,但李玄都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一位大太监,一个燕王世子,站在马公公身旁的那个带刀之人,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等,这么一伙人经过平安县城,意欲何为?答案也不难猜,平安县是芦州和荆州交界之地,过了平安县,自然是荆州境内,难道是去江陵府见赵良庚?

第七十章 宫官设局

    这座行院外的街道上,一位身着白色锦绣长袍的年轻公子轻摇折扇,缓步而行。

    当年行院内一股浩大气息蔓延开来的时候,她停下脚步,静立片刻。

    先前负责接待李玄都的那位鸨母匆匆来到宫官身边,宫官摆摆手:“不必理会,记得驱散楼内客人,免得受池鱼之殃。”

    鸨母恭敬退下。

    有一位老人凭空出现在宫官身旁,笑问道:“宫姑娘何时变得这般心善了?”

    宫官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她记得李玄都重出江湖之后,常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能不杀人就不杀人。”在她看来,这不是心善,而是律己。对于李玄都来说,杀人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拔剑即可,他在少年时就是这么做的。正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对于他们这些身怀不俗修为的江湖之人,自小就耳濡目染,杀人不难,反而是止杀更难。她当然可以不管那些行院客人的死活,可是管上一管,也就是举手之劳,可以说这些人的性命都系于她的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生而为人,作恶容易行善难,既然当年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紫府剑仙都能止杀,那她为什么就不能日行一善?

    这位老人是无道宗的左尊者。在偌大一个无道宗中,与澹台云的关系,类似于李道虚与李如师的关系,或是徐无鬼与王天笑的关系,地位极为尊崇。

    宫官突然转过头,望向客栈那边,有些意外。

    老人同样流露出一抹惊讶:“好一个紫府剑仙,还未出剑,就已经有如此气象,若是出剑,那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他还未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大起大落复大起,假以时日,必定能名列老玄榜上。”

    宫官笑道:“小女子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好,可惜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是有些人无心插柳柳成荫。”

    老者笑道:“宫姑娘说的是秦大小姐了。”

    宫官没有否认。

    左尊者继续说道:“老夫却不认为是秦大小姐运气好,紫府剑仙其人,不是个江湖莽夫,更不是个江湖浪子,他是被大剑仙李道虚精心培养出来的清微宗下代宗主,心思谋略自是不缺。他想要做些事情,少不得要借助他人之力。仅就男子而言,借助外力,有‘三族’之说,父族、母族、妻族,对于紫府剑仙而言,父族是李道虚,母族就是李卿云,虽说他与李道虚反目,李卿云又已经身死,可是李道虚之下还有张海石,李卿云之下还有李非烟,这两人便是他的助力。这

    父族、母族都是天生的,无法选择,可妻族却是有选择余地的,当世之间,能与他门当户对且年岁相当的女子就那么几个,慈航宗的苏云媗,玄女宗的玉清宁,忘情宗的秦素,阴阳宗的上官莞,还有宫姑娘,可是苏云媗已经与颜飞卿定下亲事,玄女宗的玉清宁不能嫁人,而上官莞和宫姑娘则是西北五宗之人,与那位紫府剑仙立场不同且难以调和,就只剩下出身于辽东五宗的秦大小姐。论家世交情,秦清是一方豪强,威名赫赫,又与司徒玄策、张海石等人有旧,李非烟与韩无垢当年更是姐妹相称;论立场,辽东五宗没有咱们西北五宗这般极端,他们这些年来恪守中立,与正道各宗眉来眼去已久,使得正道中人视他们为可以拉拢的对象,双方关系缓和,许多人都对此事乐见其成。据我所知,秦家三老爷秦道方和谷玉笙等人均曾极力撮合二人,李道虚更是破例亲自见了秦素。所以紫府剑仙选择了秦大小姐,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宫官叹息道:“恰巧二人又是情投意合,更是羡煞旁人。”

    左尊者道:“这男女之间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就算是圣君,也难逃窠臼。”

    宫官忽然问道:“谢雉呢?”

    左尊者嘴角泛起几分冷笑:“那位穆宗皇帝,大约是动了几分真情。不过帝王之情不足信……好在穆宗皇帝已经死了,否则不知这几分真情能持续几天。至于谢雉,已经自认是徐家的媳妇,是徐家人了,你说呢?”

    行院内,李玄都身形暴起,仅仅是一拳,便将那位想要出手救人的马公公击退。

    正是这一拳所爆发出的气势,让无道宗的左尊者都为之侧目。

    身材高大的马公公止住退势之后,整条廊道的地面悉数碎裂,他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一字一句道:“金刚宗的‘大宝瓶印’。”

    李玄都收回拳头,淡然道:“不愧是大内四大高手,果然有些道行。不过能不能逼我出剑,就要看马公公的本事了。”

    原本还带着几分戏谑神色的扈从们满面茫然,一时间还有些没回过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位御马监的马公公可是天人境的大宗师,竟然被人一拳击退?就算来人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那也有些不可思议。

    李玄都轻笑一声,再次上前,轻飘飘地一掌拍出,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化三掌,三掌化出万千掌影,层层叠叠,难分虚实。

    马公公脸色一变,脱口叫道:“清

    微宗的‘万华神剑掌’。”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大意,双掌排空,迎向这万千掌影。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数十招。其他人根本看不清虚实高下,甚至还有些许心神目眩之感,唯有那带刀的中年男子还能凝神细看,但见李玄都掌法变化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经变化数个方位,而且掌法中隐隐暗藏剑气,凌厉无比,当真是生平所未睹。马公公的掌法却甚是质朴,并非“阴葵”一脉,而是军伍高手的路子,出掌收掌,略显生硬,但不论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如何变化莫测,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正当那带刀男子看得入神之际,却见李玄都忽然变招,弃虚就实,双掌疾向对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砰”的一声巨响,马公公身形猛地后退,直接撞断了一根廊柱,离了廊道。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欺身而进,那马公公被打出了火气,怒吼一声,再次双掌拍出,到了天人境界,招式固然重要,却也要看气机雄厚程度,此时马公公已然用出九成力道,李玄都身负五大玄功,丝毫不惧,右掌一缩,竟以左手单掌抵御对方的双掌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马公公的胸口点去。

    马公公一声闷哼,猛地向后退去。

    带刀男子一惊之下,急忙掠至马公公身后将其扶住,只觉马公公身上肌肤冰寒彻骨,仿佛万年寒冰一般,让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形僵硬。

    马公公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李玄都戳中的地方,已经结上了一层坚冰,抬起头来,脸色铁青:“好一个‘璇玑指’,好一个‘寒冰真气’,阁下竟是以男子之身练成了玄女宗的‘玄阴真经’!”

    李玄都并不答话,双手抱圆如丹,掌心相对,其间生出一点星星之火,继而双掌击空,这点星星之火迅速放大,化作一条火龙,朝着马公公奔涌而至。

    马公公躲闪不得,只能震开身后的带刀男子,然后运转气机,以双拳将这条气机所化的火龙一点点锤散,可他本人也难免被火焰灼伤,身上多有焦黑之色。

    击溃火龙之后,马公公满脸惊疑不定,已经被眼前之人的手段彻底震住,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应是道家绝学“三昧真火”,就算是朝廷敕封的几位真人,除了大天师张静修外,也未必人人都会,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能精通如此多的绝学?

    马公公忽然想起方才那少年说过,大天师称其表字,地师呼其小友,难道这不是故作夸大之言,而是实有其事?

第七十一章 一招败退

    李玄都没有继续出手,离开廊道,来到外面的庭院中,负手而立,淡然道:“武夫交手,境界高低就好似是力气大小,力气大的当然可以欺负力气小的,一力降十会,可如果力气相差无多,就要比拼一下技巧招式了。”

    马公公深吸了一口气,“阁下手段玄妙,我自认不是对手。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此时是以本来面目见人,不宜用客栈或是清平会的身份,于是道:“我姓李,双名玄都。”

    马公公脸色一变,道:“原来是紫府客。”

    李玄都微微一笑,发现这个称呼竟是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这是他早年独自行走江湖时所用之名,那时候的李玄都不愿依仗宗门行走江湖,便用化名,按照道理来说,男子及冠方取表字,可他的表字是连同名一起取的,于是他就用自己的表字为化名,加了一个客字。只是后来他名气大了,又位高权重,江湖上的人为了恭维他,不知何时起,冠以“剑仙”之名,不知何时起,就变成了紫府剑仙,原来的紫府客逐渐不为人所知。

    李玄都道:“难得马公公还记得我李某人。”

    马公公神色复杂:“我倒是想不记得,嘿……虽然未曾谋面,但是久闻大名了。你也不要忘了,当年在帝京城,你杀了我们多少人。”

    李玄都挑了挑眉头:“我记得我说过,挡我者死,可惜,他们执意拦路,也怪不得我剑下无情。”

    马公公沉声道:“帝京一战,你被海石先生救走,不久之后就传来坠境的消息,我本以为紫府客就此沦为一个废人,万万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东山再起,不仅境界修为更胜当年,就连在江湖上的声势,也更盛一筹。”

    “造化无常,世事难料。”李玄都环视一周,道:“今日一如当年,我好言相告,你们执迷不悟,现在落在我的手中,你觉得你们是生是死?”

    听到这里,那些跟随马公公一道而来的扈从已经是满脸死灰之色,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地遇到这个煞星。

    马公公冷笑道:“紫府客,天宝二年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只差半步而已。如果当年你没有坠境,继续一路高歌猛进,五年的时间过去,休说是一个天人逍遥境,便是踏足天人无量境,我也是信的。可你经此坠境,蹉跎数年,哪怕已经恢复

    境界且再上一层楼,至多就是天人逍遥境界,我也是此境界,若是与你以命换命,你就算不死,怕是也要留下不轻的伤势。如今江湖盛传你要接任太平宗宗主大位,若是你在这个关头受伤,还能压服太平宗上下吗?”

    “有道理。”李玄都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你们呢,如果你们死在了这里,身上的圣旨该怎么办?”

    马公公沉默不语。

    李玄都转开了话题:“大内四位大宦官,俱是天人境的修为,以杨公公居首,柳公公次之,我很好奇,在内廷之中是否还有高出杨公公之人,不敢说长生境,一位天人造化境应该是有的,否则堂堂皇室未免太过寒酸。”

    马公公语气不善道:“紫府客亲自去皇宫走上一趟,什么都知道了,只是能不能活着走出来,那就要看造化了。”

    李玄都笑道:“会有那一天的,而且不会太久。”

    马公公心中一凛。

    李玄都再次陷入沉思之中,全然不将这位同境的天人境大宗师放在眼中。

    下一刻,在李玄都身边吹起一阵清风,吹动了他的鬓角和衣袍。

    这位马公公不甘心坐以待毙,趁着李玄都沉思的片刻时间,一冲而去,而他这的目标正是周淑宁。

    不过李玄都等的就是这一刻,先前故作沉思,只是卖一个破绽,只见李玄都后发先至,挡在周淑宁的身前,任由马公公的一拳砸在自己的额头上。李玄都的额头猛地一个后仰,可他身形却是不动如山,双掌结成“大宝瓶印”,击向马公公的胸口。同时,李玄都额头位置的那个拳印正一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静禅宗的‘漏尽通’!”马公公脸色大变,此时一拳无功,若是他想继续发力击碎李玄都的额头,在此之前,就会被李玄都一掌拍碎胸口。

    正如李玄都所言,马公公身负圣旨,也不想一命换李玄都重伤,于是向后撤去。可李玄都哪里会轻易放他离去,“大宝瓶印”去势不停,仍旧是攻向马公公。

    “大宝瓶印”乃是金刚宗的上成之法,应百窍之秘藏,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气,周流不散,绵延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圆神明性。练成此法后,念起而心动,心动而力发,一收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收而自收,如潮之落,不觉其发而自发,似潮之涨。李玄都在悟真

    大师的指点之下练成‘大宝瓶印’之后,守时如山岳,任凭怒浪澎湃,巍然不动,攻时则是千钧大力,如泰山压顶,难以抵挡。

    马公公虽然是天人境大宗师,又是武夫,却不是纯粹武夫,不以体魄见长,胸口乃是中单田所在,李玄都以“大宝瓶印”攻他气府内院,不必击实,只要被李玄都的掌力隔空伤到,便能使他中单田受损。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二尺,李玄都的掌力所及,已经使得他胸口隐隐作痛,气机运转略有凝滞之感。

    方才李玄都能后发先至,挡下马公公攻向周淑宁的一拳,说明李玄都的速度更在他之上,所以马公公立时就明白,再有片刻功夫,自己非要被李玄都追上不可,与其硬抗李玄都的“大宝瓶印”,倒不如奋力一搏。

    于是马公公猛地停驻身形,拉开拳架,一拳攻出,此拳出自大魏皇室的上成之法“太祖拳经”,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西岳得遇一位长生地仙,获传玄功,后起兵驱逐金帐大军,在沙场厮杀中,磨砺出一套军伍拳法,共三十二式,又称“徐家三十二势长拳”,后来他开创大魏王朝,成为太祖皇帝,对三十二式拳法去芜存菁,博采众家之长,编撰为“太祖拳经”,号称“百拳之母”,是为大魏军伍中的修炼之法,也是这位御马监掌印的看家本事。

    若论“太祖拳经”和“大宝瓶印”两门功法, 并无明显高下之分,可也要看谁来用。拳掌相交,李玄都脸色不变,运转“玄阴真经”和“太上丹经”,一阳一阴两股气机自他掌心涌向马公公。

    马公公抵御“大宝瓶印”还不算吃力,可是遇到这两股气机之后,立时落入下风之中,这还不止,李玄都在掌中暗藏一道凌厉剑气,手法是“万华神剑掌”无疑,可剑气却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玄阴剑气煞”,入体之后,不但能损耗气机,而且还能引人走火入魔,极为诡秘无常。

    功法越多,越是要灵活运用,方能起到出人意料的作用。如今李玄都与人交手,最大的优势不是剑道如何不俗,而是博览众家之长,所学功法众多,哪怕别人知道他身怀哪些功法, 也难以预料他如何出手,常常能出其不意。

    此时便是如此,这位马公公明知李玄都身怀诸多上成之法,还是没能转变思维,只想着如何应对“大宝瓶印”,结果就是吃了个大亏,被“玄阴剑气煞”趁虚而入,几乎是一招落败。

第七十二章 大长公主

    马公公的脸上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这便是“玄阴剑气煞”入体的症状,他身为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当然不至于束手无策,但是需要时间,靠静坐调息,慢慢将其化解,或是逼出体外。在这个时候,李玄都会给他时间吗?

    就算他能恢复全盛状态,可李玄都在江湖上的绰号却是“紫府剑仙”,关键就在于一个“剑”字,他连李玄都的“人间世”都未逼出,何谈取胜?

    李玄都道:“再一再二不再三,两次出手,你们是不是太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了?”

    气息骤然一凝。

    除了李玄都和周淑宁外,包括马公公和燕王世子,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一生一死,都在这位紫府剑仙的一念之间。

    若是天宝二年以前的李玄都,这些人自然是必死无疑,甚至没有前面两次机会,不过现在的李玄都,却是秉持了“能不杀人就不杀人”的律己规矩,没有急于痛下杀手。

    李玄都稍稍沉吟了片刻,也可以算是等待了片刻,似乎在等什么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之后,有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停手吧。”

    李玄都转头望去,一名女子缓缓走来,看上去大概年近不惑的模样,样貌秀美,气度雍容,眉头微蹙,左眼下方有一点朱红泪痣,面带几分忧郁之色,一身女冠打扮。

    李玄都见到此人,顿时露出几分追忆之色,有些感慨,有几分恍然,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周淑宁瞧见李玄都这副模样,心中暗忖:“该不会又是哥哥的一位红颜知己吧?不过看样子,老了些,应该不是。难道是哥哥失踪多年的姐姐?不对,哥哥说过,他自小孤苦,没有父母家人。总不会是当年让哥哥在年少时魂牵梦绕的女子,算起来,哥哥十三四岁时,这女人还算是风华正茂。”

    正当周淑宁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李玄都说道:“原来是大长公主殿下到了。”

    与此同时,厅内的众多扈从都已经跪地行礼,哪怕是御马监掌印马公公,虽然腰杆挺直,但头却是低下去了。被困住的燕王世子更是不断挣扎,被堵住的嘴中“呜呜”作响。

    自从四大臣死后,宗室就打破了不得参政的铁律,其中以晋王为首,其次是燕王和唐王,除了这三位王爷之外,还有一位女性皇室成员,那就是穆宗皇帝的妹妹,玄真大

    长公主。

    按照大魏律制,皇帝之女称为“公主”,皇帝姐妹称为“长公主”,皇帝的姑母一辈则称为“大长公主”。如今皇帝是天宝帝,玄真长公主自然就变为玄真大长公主。

    说起这位大长公主,也是一个传奇人物,是穆宗皇帝最小的妹妹,也最受穆宗皇帝的宠爱,在谢雉上位之前,就与当时还不是大长公主的玄真长公主交好,两人算是宫廷中盟友,互为奥援。后来穆宗皇帝将玄真长公主下嫁于梁国公的儿子,梁国公祖上曾经迎娶过一位公主,此时是第二位公主下嫁,在当时也算是一段佳话,可惜小国公的命不好,成婚半年便撒手人寰,当时还算年轻的玄真长公主没有改嫁,而是选择出家奉道。

    在当今世道,一部分显贵女子不愿意嫁人,或是想要更多的自有,便会选择出家为女冠,可以自由接待男客,或是借着女冠身份躲婚,躲一年半载,再重新择偶。玄真大长公主便是走了这条路,故而作女冠装束,穆宗皇帝应允之后,赐她道号“玉盈”,故而又可称她为玉盈法师,与正一宗张静沉的镇魔法师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仅次于真人的封号。

    在穆宗皇帝驾崩之后,朝堂上变为四大臣独大。经过世宗朝对于宦官的打压,以及穆宗朝对于文官的重要,再加上英宗朝武官勋贵在与金帐汗国几番大战中损失殆尽,此时的文官集团已经达到了顶峰,举个最直白的例子,论官职,张肃卿与秦襄俱是一品,可人人都认为是张肃卿提拔重用了秦襄,将秦襄视为张肃卿“党羽”,而非盟友,可见文贵武贱。张肃卿身为文官之首,又是帝王之师,再加上小皇帝年幼,已经有了几分虚君实相的意味,甚至有人说张肃卿“非相实摄”,意思是说他并非宰相,而是摄政。

    太后谢雉深感一人之力无力抗衡四大臣,于是开始拉拢宗室,其中就包括这位玄真大长公主,不过不同于晋王的激进,以及另外两位王爷的中庸,玄真大长公主在太后与四大臣之间充当了一个中间人的角色,首先倡议为张肃卿加封“太师”,总揽朝政,太后参知政事,晋王参谋政事,缓和文官集团与宗室之间的矛盾,试图在宗室与内阁之间谋取平衡。虽然玄真大长公主的谋划因为张肃卿新政的推行、为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强的陆续介入,以及地师徐无鬼的推波助澜等原因,最终失败,但是无论是如今的文官领袖孙松禅,还是太后谢雉,仍

    是将这位大长公主视作一位不可或缺的中间人角色,玄真大长公主因此而得以参与政事,是为大魏公主权势之巅峰。

    如今朝廷有帝党和后党之说,帝党以文官为主,后党以宗室为主。归根究底,正是因为皇帝年幼,未曾亲政,所以才给了太后和宗室掌权的空间,诸王为了手中权柄自然偏向于太后。文官一再要求皇帝亲政,也正是因为大魏本就是宗室赋闲而皇帝一人与百官共治天下,至多再加上宦官,所以文官们要将宗室赶出庙堂中枢。这也是双方围绕权柄争执不下的关键所在。一旦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之后,再想放下可就难了,晋王等人尝过了大权在握的滋味,哪里还肯放手,也不是没有想过尽收权柄,成立一个由宗室组成的内阁,无奈此时各地督抚已经形同割据一方,以正一宗为首的江南豪强对于上次帝京之变耿耿于怀,以补天宗和秦家为首的辽东豪强则虎视眈眈,若是帝京有变,立时可以入京勤王清君侧,晋王等人也不敢异动。

    在这种情形下,玄真大长公主就尤为重要,双方都需要这么一位中间人来说和调停,玄真大长公主便是不二人选,从出身上来说,她属于宗室,可从立场上来说,她既不是后党,也不是帝党。

    李玄都之所以与这位玄真大长公主相识,还要追溯到天宝元年的时候,那时候他初识张白圭和张白月,来到帝京,年轻气盛,剑败帝京各路高手,由此名动京华。当时玄真大长公主已经在谢雉的邀请下出山参政,麾下有众多门客,其中就有一位剑士不服李玄都的名气而与李玄都斗剑,结果惨败,被当时性情乖戾颇有张海石风范的李玄都直接削断手腕,由此引出玄真大长公主。

    当时玄真大长公主对于李玄都的印象不佳,认为这个年轻人固然是惊才绝艳,但太过锋芒必露,不懂收敛,迟早会过刚易折。她曾想借助手中权势,对李玄都略施惩戒,既是为属下门客讨一个说法,也是教训下李玄都,让他稍作收敛。不过张白月作为张肃卿的女儿,当时与玄真大长公主的关系极好,算是一对忘年交,玄真大长公主膝下无子无女,将张白月视作半个女儿看待,于是在张白月的从中阚璇之下,李玄都和玄真大长公主这才放下成见,算是化干戈为玉帛。

    见到故人,李玄都也是百感交集,不由轻叹一声:“自天宝二年一别,已是匆匆五年,如白驹过隙,不知大长公主近来安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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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