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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三章 玉盈法师

    玄真大长公主望向李玄都,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道:“多谢紫府挂念,我一切安好。既然身在江湖,紫府不要称我大长公主,还是称我道号‘玉盈’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从善如流:“不知法师为何会离开帝京,出现在这里?”

    玉盈正色道:“此事与紫府无关,恕难奉告。”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惊讶,用眼神余光扫了眼周围一众人等。

    玉盈心领神会,吩咐道:“你们且退下吧。”

    原本低着头的马公公抬起头,迟疑道:“殿下……”

    李玄都道:“我若要对法师不利,你们在场与否,有何区别?”

    玉盈面无表情道:“退下。”

    马公公不再坚持,带着一众扈从退出此地。

    此处是大堂与花厅之间的一条廊道,廊道外是一处庭院所在,在马公公等人离去之后,就只剩下李玄都、周淑宁和玉盈三人。

    在不远处有座供人闲坐的别致小亭,李玄都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法师,去那边说话。”

    玉盈看了眼跟在李玄都身旁的英俊少年,疑问道:“这位少年郎是?”

    李玄都伸手取下周淑宁脸上的“百华灵面”,道:“舍妹周淑宁,淑宁,快来见过法师。”

    周淑宁倒也听闻过大长公主的名号,在众多皇族宗室中,她是唯一在士林间有好名声的,她爹爹周听潮生前就曾赞誉过这位大长公主的言行,于是恭敬行礼道:“见过玉盈法师。”

    玉盈笑了笑,还了个道门礼节。

    周淑宁赶忙侧过身去,算是只受了半礼。

    接着三人走入小亭之中,李玄都与玉盈相对而坐,周淑宁则是乖巧地站在李玄都身后。

    玉盈有些感慨,道:“天宝二年之事,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待我得知消息时,已经是大厦将倾,无可挽回了……”

    李玄都道:“此事说来话长,且颇多蹊跷之处,不宜定论。”

    玉盈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还要回帝京?”

    李玄都点了点头,直言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玉盈脸色微微一白,忍不住道:“你要为张氏一门报仇?”

    李玄都望着这位容貌姣好的玄真大长公主殿下,目光清澈坚定,没有半分邪念,可却让玉盈没来由感到一阵心虚。

    过了良久,李玄都方才缓缓开口道:“报仇?法师未免太小看我李某人了,也太小看张相了

    。”

    如果李玄都返回帝京只是为了报仇,玉盈反而会轻松许多,可在李玄都矢口否认之后,玉盈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她不由得再次审视这个阔别近五年之久的年轻人,的确与当年那个锋芒必露的年轻人有了太多不同。

    玉盈轻轻摇头道:“如果是当年的紫府剑仙,就绝对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只会选择报仇。”

    李玄都转而说道:“法师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不等玉盈回答,李玄都已经自问自答道:“法师你说:‘剑的真意不在杀,而在于藏。你这把剑太过锋芒毕露,过刚易折,得在剑鞘里好好藏藏。’”

    玉盈回想起这段往事,嘴角有了些微笑意,道:“当时你说:‘剑就是剑,剑是凶器,剑是杀人术,不出鞘如何杀人?’”

    李玄都感慨道:“虽然现在还有人称呼我为紫府剑仙,但我自己清楚,现在的李玄都与当年的紫府剑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当年的我,别跟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剑术之争,一生一死,高低乃见。那时的我是个以剑为伴之人,是个纯粹的剑客。”

    “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话,有的人二十岁之前是春天,春风得意。有的人二十岁之前是冬天,不知何时就会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死个干净。而我的二十岁之前则是秋天,肃杀凋零的季节,都说秋后问斩,秋日主杀,所以也是最适合杀人的季节。”

    “我五岁握剑,从普通铁剑到如今的‘人间世’,我能在江湖中活下来,凭的就是手中三尺。”

    “我七岁杀人,在其后的十几年中,从未停歇。并非我嗜好杀人,而是因为想要在这个江湖中走出一条路来,不得不杀人。”

    “剑术即是杀人术,这是我二十岁前的剑道。”李玄都望着玉盈:“现在,我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玉盈忍不住问道:“什么样的道路?”

    李玄都道:“一人之力终有穷尽之时,练剑救不了天下。”

    玉盈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不由叹息一声。

    李玄都道:“南华道君曾有《论剑》之说,他说天下之剑分为三种,分别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庶人之剑再厉害,不过是十步一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一剑可挡百万师。天子之剑,以天下国器为

    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一剑光寒十九州。我不敢奢求天子之剑,只求能帮人铸成一柄天子之剑,横扫乱世,涤荡污泥浊水,一清天下还太平,再造朗朗乾坤。”

    玉盈深深地望向李玄都,一字一句道:“当今圣上承继大统,是为天子皇帝,不知你要帮何人铸剑?”

    “是天子吗?”李玄都稍稍拔高了嗓音:“名为天子,大事小情,能否做主?自身安危,能否左右?若是不能,尚且不如我这个江湖人,何谈什么天子。”

    玉盈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后方才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李玄都道:“在众多皇族宗室之中,唯独玄真大长公主一人让我敬佩,在当年那般境地之中,大长公主是唯一愿意帮助我们的人,所以我不想日后法师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玉盈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根本不会被李玄都这话吓住,一挑眉头:“虚言恫吓?”

    李玄都笑道:“是不是虚言,法师心中清楚。如今朝廷,已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不过勉强维持罢了,孙松禅等人,不过是裱糊匠罢了。能救大魏的四大臣连同他们的新政,已经死了。法师是久在庙堂之人,这些话,就算我不说,法师也必定清楚。”

    玉盈不动声色,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李玄都继续说道:“内忧外患之下,终有一日,要天崩地裂,古今皆然。到了那一日,法师是跟着一起陪葬,还是早作准备,说不定还有转机。”

    与玉盈这种人说话,不必说得太透,玉盈已经明白李玄都要说什么,道:“紫府这是要让我与你里应外合。”

    李玄都并未正面回答,转而问道:“法师此行,可是要去见荆楚总督赵良庚?”

    玉盈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问道:“那法师可知我为何出现在此地?”

    玉盈抬头望向李玄都,皱眉道:“不是巧合?”

    李玄都道:“是有人故意安排,那人是西北澹台云麾下,在西北身居高位。我虽然不知道法师去见赵良庚做什么,但我知道赵良庚与地师牵扯颇深,澹台云不希望你们与地师有什么牵扯。”

    玉盈道:“澹台云管得未免太宽了些。”

    “且不去说澹台云。”李玄都道:“地师就是齐王,法师身为天家之人,应该比我更了解齐王为人,与此人相交等同是与虎谋皮,还望法师慎之。”

第七十四章 日月换新天

    玉盈一惊:“地师就是齐王?”

    若论辈分,齐王是世宗皇帝的兄弟,是穆宗皇帝和玄真大长公主的皇叔,对于齐王未死之事,宗室中人大多心知肚明,只是玉盈万万料不到那个让大魏朝廷丢掉了三州之地的地气宗师竟然就是自己的王叔齐王。

    李玄都见玉盈吃惊的样子不似作伪,于是道:“不仅是法师没有想到,就连大天师也被瞒了过去。当日正一宗的颜真人大婚,地师以齐王身份登门,当时我也在场,说起来我与这位自称徐先生的齐王殿下也算有些交情,同样不知他的身份。正因如此,地师才能混入大真人府中,趁着大天师此时正在终南地肺山闭关,在大真人府内大动干戈,让正一宗颜面扫地。由此方知地师就是当年齐王。”

    玉盈脸上的震惊神色渐渐敛去,道:“当年齐王大肆蓄养门客,皆是奇人异士,号称门客三千,齐王本人又擅长剑术,被赞誉为:‘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是何等气派,我当时年幼,只知道有传闻说齐王图谋不轨,由此才引得父皇几番打压,父皇驾崩之后,皇兄仍旧对齐王多有限制,没想到他竟是舍了齐王身份,化作地师。”

    李玄都心知肚明,自己现在都有三重身份,一重是明面上的清微宗弃徒、未来的太平宗宗主,一重是清平会的清平乐,还有一重是太平客栈掌柜。想来当年地师也是如此,明面上是齐王,暗地里是阴阳宗的宗主和地气宗师,后来不过是抛弃了一重身份而已,绝不是不做齐王之后才变成地师。

    李玄都叹息一声:“明雍年间,朝廷中高人无数,便是地师也不能如何,只能任由世宗皇帝打压。武德年间,虽然有金帐汗国屡屡犯边,但朝廷元气未失,地师仍要伺机而动。可到了如今,地师已经是无所不为了,可见朝廷衰颓之势。”

    玉盈道:“我此番前往荆州去见赵良庚,是想与他议定入朝之事,此事与澹台云有什么干系?”

    李玄都一皱眉,道:“入朝?”

    玉盈没有深谈,只是含糊其辞道:“孙松禅老了,朝廷想让一位足够分量的地方督抚入阁,早作准备。”

    李玄都自然知道朝廷早有此意,曾经数次召赵政入朝,甚至许以内阁首辅和大都督等官职,无奈赵政每次都以军务为由而推辞不就。距离帝京最近的两位总督分别是幽燕总督和齐州总督,其中幽燕总督有制衡辽东总督职责,不

    可轻动。先前齐州又有青阳教作乱,齐州总督同样不好擅动,如今青阳教之乱已经平定,可齐州也与辽东隐隐连成一片,在这种情形下,想要让秦道方入京,也是一件难事。江南总督赵世宪被江州世家驱逐,秦中总督自从秦州失陷之后就一直空悬,算来算去,就只剩下荆楚总督最为合适。

    不过想要让赵良庚同意入京,不是简简单单下一道旨意就行,毕竟朝廷已经不大如往昔,还要一番讨价还价才行,玄真大长公主就是与赵良庚议价之人,如今朝堂之上,宗室势大,以太后谢雉为首,其次便是三位亲王和一位公主,能让玄真大长公主亲自出面,已经可见朝廷的诚意。

    李玄都道:“此中关键,我也不甚明了,也许澹台云知道地师的谋划,所以才出手阻挠。”

    玉盈立时说道:“难道赵良庚入朝之事还有齐王的谋划?”

    李玄都摇了摇头:“不可不防,望法师慎之。”

    玉盈道:“不管如何,此事不是你我可以阻挡。”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司礼监的首席秉笔柳公公与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交好,藏老人是地师的人,难说其中不会有什么关联,如今帝京的局势,愈发让人看不分明了。”

    玉盈怔了一下,轻叹一声。

    李玄都道:“今日若非法师出面,燕王世子也好,御马监掌印也罢,都要在我手上栽个大跟头不可。不过既然有法师的情面,此事就到此为止,我不再插手。”

    玉盈望着他,说道:“那倒要多谢紫府了。”

    她忍不住又是叹息一声:“如果没有当年之事,如今你与白月也该成婚了吧?说不定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儿,李玄都难免想起秦素,最早今年年底,最迟明年,他就要前往辽州,第一件大事就是去见那位“天刀”秦清,其实李玄都和秦素,甚至是李非烟、陆雁冰等人都心知肚明,李玄都此去就是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定下亲事。虽说此事应有长辈出面,可李玄都无父无母,师父也将他逐出师门,其他长辈的身份,较之秦清又要稍逊一筹,只能由他亲自去做。说起来,李玄都与秦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宜再将婚事拖下去,就算不急着成亲,也要定亲才是。此时骤然听玉盈提起张白月,李玄都难免生出几分难言的愧疚,既有对张白月的愧疚,也有几分对秦素的愧疚。

    犹记得秦素曾经问过他,是否

    是因为她像张白月才喜欢她,李玄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的确,秦素与张白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秦素容易害羞,张白月就从来不会害羞,永远都是大大方方,巾帼不让须眉。秦素像一个隐士,在遇到李玄都之前,一直都是游离于江湖之外,寄情于山水之间,很少参与家族和宗门的事务。而张白月是一个很有志向的女子,极有主见,一直都是父兄的帮手,最后更是以死明志。

    遇到张白月时,是一个不成熟的李玄都,在如此优秀的女子面前,难免处处束手,陷入被动。遇到秦素时,是一个沉寂了四年的李玄都,较之当年,已是大不相同,心态成熟趋于圆满,所以李玄都处处主动。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

    李玄都与张白月相处时,处处守礼,不敢逾越半分。李玄都与秦素相处时,极为轻松随意,甚至有放浪形骸之嫌,并非不尊重秦素,只是李玄都的心态大为转变,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人了。

    玉盈见李玄都默然不语,叹息道:“是了,你与秦大小姐之事,我素有耳闻,那位秦大小姐出身名门,温婉贤淑,实乃紫府良配,我此时再提此事确有些不甚妥当。”

    李玄都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妥当,我只是以为法师要责我用情不专。”

    玉盈叹息道:“逝者已矣,生死如斯。这怪不得你,白月那孩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性情刚烈。天宝二年的时候,她若要随你走,以海石先生的身份,带走你们二人应是不难,可她却选择以死明志,这已经时给出答案了。”

    李玄都为之默然。他不是愚笨木头,就算当年没有看破,这么多年以来也该看破了。当年张白月不愿随他离开,而是选择吞金自尽,已是给出了答案,她终是没有选择李玄都,而是选择追随父兄而去。

    李玄都叹息道:“当年我们二人约定一同赴死,可她已经履约,我却失信,想来她是怪我的。我被二师兄带回东海之后,万般思绪尽在心头,萌生死志之人被救回来之后,就很难再去主动寻死了。所以我将她的骨灰与我的佩剑一同葬于忘剑峰上,后来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一死无用,不如留待有用之身,完成张相未竟之事。”

    玉盈听到“张相未竟之事”六字,不由微微一颤。

    李玄都深深地望着玉盈,缓缓道:“帝京城,我是一定会回去的,不仅仅是为了报仇而已,我要日月换新天。”

第七十五章 江上神仙

    玉盈很了解李玄都,李玄都也很了解玉盈。不过五年过去,玉盈发现自己所了解的那个李玄都已经与以前有了很大不同,而玉盈本人却没有太大变化。依李玄都看来,玉盈与张肃卿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玉盈是个善于妥的软弱之人,为自身考虑多过为整个宗族考虑。在这种情形下,玉盈的立场并不坚定,极为容易动摇。

    从这一点上来说,玉盈可以算是陆雁冰的同道中人,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历经明雍帝、武德帝、天宝帝三朝而不倒,反而能跻身于中枢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并不奢求现在就能说动玉盈倒向自己,因为筹码太少,形势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李玄都只是想与玉盈建立联系,留下一个契机。玉盈不是一条道走到黑之人,她必定会为自己留有后路,所以李玄都笃定玉盈不会拒绝自己的提议。

    两人深谈了半个时辰之后,玉盈离开此地,不过在离去之前,玉盈同意加入清平会,成为其中一员,不但确定了与李玄都的传信方式,而且也定下了自己的词牌名“撼庭秋”。之所以会选择这个词牌名,只是从字面意思来应景而已,“秋”字是时间,“庭”是地点,一个“撼”字,倒是可以形容玉盈此时的心情。

    玉盈离去之后,李玄都给李如师飞剑传书,将新加入的“浣溪沙”宫官和“撼庭秋”玄真大长公主告知李如是,在太平客栈中,她们都是长期住客,在清平会中,她们则是秘密结盟的盟友成员。

    现在这个结盟,已经初具雏形,不过各个盟友之间并不互通,所有人的联系都在于李玄都一人身上。换而言之,如果李玄都遭遇不测,整个结盟立时会分离崩解。

    玉盈离去之后,李玄都也不在此地过多停留,离了这处行院,返回客栈。

    回到客栈之后,不出所料,宫官已经等在这里。

    李玄都淡然道:“要让宫姑娘失望了。”

    宫官笑了笑:“失望谈不上,我只是不曾料到,紫府兄与玄真大长公主竟是故交。”

    李玄都若有所指道:“看来宫姑娘对于当年的帝京旧事了解不多。”

    宫官没有否认,道:“这次我有意借紫府兄之手针对玄真大长公主一行人,倒要给紫府兄赔个不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李玄都已经开口道:“无妨,我从与宫姑娘相识那一日起,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宫官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告辞。”

    在宫官离去之后,李玄都又戴上“百华灵面”,变回刘宗果的模样。在平安县城休息一夜之后,第二天离开了此地,正式进入芦州境内。

    有一条大江支流穿过风阴府和怀南府,最终在怀南府境内与大运河交汇,于是李玄都出钱租了一条船,转走水路。

    因为船上女子众多,所以李玄都并不在船舱之中,而是立在船头。船舱中四名女子隔着窗户欣赏沿江风景,左颜和兰琳还是第一次独自离开玄女宗这么远,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周竹和周淑宁则听着周淑宁说起去年她离开芦州时的事情。

    李玄都站在船头,负手看着江水滔滔东逝而去,,此时顺江而行,哪怕没有升帆也未摇桨,也不逊于骑马赶路,而且比骑马更为舒服。李玄都倒是无所谓,哪怕是徒步而行,也谈不上一个“累”字,可玄女宗的三名少女年岁尚小,修为稍弱,还是难免旅途疲累,行走水路倒是能让她们好好休息一番。

    就在这时,一艘大舫船渐渐追上了李玄都的船,只见这船分为上下两层,雕梁画柱,漆玉为栏,尽极华贵之能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游船。

    与此同时,船上还传来阵阵丝竹之声。李玄都转头望去,隐约可见二楼中有众多女子,个个身着白衣,如同云朵一般,手中捧着各种乐器。

    在李玄都看到这艘船的同时,船上主人也瞧见了李玄都。那楼船主人是个富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手上带着一枚极为显眼刺目的硕大扳指。

    他瞧见李玄都身着青鸾卫的锦衣官袍,知道他是青鸾卫之人,便起了几分结交之心,拱手道:“怀南府钱玉兴有礼了。”

    李玄都一怔,心中暗忖:“钱家中人?还是与钱玉龙、钱玉楼、钱玉蓉的同辈之人,不过我没听说过他,应该不是钱家大宗中人,而是钱家旁宗。”

    李玄都同样一拱手:“在下刘宗果,青鸾卫都督府四品指挥佥事。”

    钱玉兴道:“原来是刘指挥,久仰久仰。钱某在船上设美酒菜肴一席,又有丝竹添饮吟之雅趣,若是刘大人不嫌烦扰,不妨来船上同饮,如何?”

    李玄都略一沉吟,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话时,李玄都纵身一跃已经跳到了钱玉兴的船头。钱玉兴只觉眼前一花,对方就已经上船,看来这位青鸾卫大人的境界修为不俗。

    钱玉兴邀请李玄都入席,美貌侍女为李玄都斟酒奉菜,公侯之家也不过如此。李玄都不

    见半分局促,倒是让钱玉兴高看一眼,许多粗莽武夫不通情趣,不知礼仪,由此才被文人雅士所瞧不起,不过这位刘指挥倒是与寻常武夫不同,看来出身不俗,莫不是朝中的勋贵子弟出身?

    想着这些,钱玉兴有意逢迎,李玄都之所以愿意赴宴,也是想要从钱玉兴的口中得知如今怀南府的情形,趁机旁敲侧击。酒过三巡之后,两人便谈到了钱玉兴出身的钱家,钱家在江州,太平宗在芦州,两州不过是一江之隔,算是邻居,而太平宗与钱家关系深厚,两者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辽东秦家与补天宗的关系,同时还是生意上的盟友伙伴。

    两人也谈及了如今的钱家新任家主钱锦儿,这位女子就任家主大位之后,稳定住了钱家局势,前不久还亲自前往齐州面见齐州总督秦道方,与秦道方谈定了一桩运粮买卖。钱玉兴也算是经商多年,起初时候,对于这位女子还多少存了几分轻蔑,现在却是口服心服了。其实生意做大之后,许多经商的手段已经在于其次,关键是如何与朝廷处好关系,与地方官府和地方豪强打好关系,就比如富甲天下的盐商,关键在于朝廷颁发的盐引么。从这方面来说,钱家家主不需要精通哪一门生意,而是要把握好家族的方向,处理好家族的各种人脉关系,这恰恰是钱锦儿所擅长的事情。

    至于太平宗的事情,钱玉兴也偶有听闻,不过他并非江湖中人,知之不多,只是听说最近的怀南府境内多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江湖中人,有些是芦州本地的,还有许多是从其他州府来的,不知所为何事。

    钱玉兴也不是傻子,隐隐约约听出了李玄都的旁敲侧击,不由问道:“天外有天人外人,江湖争斗几时休。刘指挥如此关心江湖之事,难道也是江湖之人?”

    李玄都点头道:“青鸾卫都督府本就是朝廷制约江湖的一把刀,虽说近些年来不复当年,但还是要关心一二的。”

    钱玉兴举杯道:“原来如此,再饮一杯。”

    李玄都放下手中酒杯,摇头道:“多谢钱老板款待,今日我们缘尽于此,有缘再会。”

    话音落下,李玄都在钱玉兴的面前凭空消失不见。

    钱玉兴一惊之下,酒意消散一空,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地起身向船舱外望去,却见江上不知何时起了雾气,待到雾气散去之后,那艘船已经不见了踪影。再往舱中一看,酒菜仍然摆在席上,还有半杯残酒,不由喃喃自语道:“难道遇到了神仙中人?”

第七十六章 太平山再见

    长生境高人又被誉为地仙,距离天仙只剩下一步之遥。由此说来,天人境大宗师也可以算是半仙了。李玄都踏足天人境之后,有天人借势之法,呼风唤雨,只要不是逆天时而行,都可以做到,此时借助天时生出雾气自然不是难事。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已然是确确实实的神仙手段。

    行船被雾气遮住之后,李玄都在钱玉兴坐船之下凝成冰霜,使其停滞片刻,而他的船则趁此时机拉开距离,消失不见。

    如此行船两日之后,李玄都等人穿过风阴府,来到怀南府境内。

    这一日,周竹离开船舱,来到船头,立在李玄都身旁不远处,轻声感慨道:“这一路多谢刘大人庇护,方能如此顺风顺水。”

    李玄都实言道:“不必言谢,我也是顺路罢了。”

    李玄都看了眼周竹,转而说道:“周……夫人,我观你境界修为停滞许久,可是被困于瓶颈之中?”

    周竹一怔,随即点头道:“妾身资质驽钝,此生怕是要止步于此。”

    李玄都摇头道:“那也不尽然,我建议你不妨试试外力,这是道家外丹派的手段,还算不错。”

    周竹心知李玄都这是建议她服用丹药,可是能增进修为的丹药何等珍贵,若是周淑宁,也许还有可能被宗门赏赐,她却是不敢奢求,只能看个人机缘了。

    周竹又与李玄都闲谈几句,不过两人实在没什么可说之事,她便返身回了船舱。

    李玄都默默估算了下行程,再有一个时辰,他就要与玄女宗四女分别,四名女子前往怀南府的府城,等待萧时雨,李玄都则是直接前往太平山面见陆夫人,探一下陆夫人的口风,为接下来前往太平宗早作准备。

    就在这时,周淑宁来到李玄都身旁,看到李玄都视线投来,有些犹豫不决。李玄都也不说话,两两沉默,终于还是周淑宁先开口道:“哥哥,你要去太平宗了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

    周淑宁微皱眉头,说道:“那……太平宗的人会不会对你不利?”

    李玄都笑道:“我与他们也算有些交情,应该不至如此。”

    “应该?”周淑宁还是有些担忧道:“如果他们设下阵法埋伏哥哥,怎么办?”

    李玄都道:“这个倒是不必担心,大天师已经请玄女宗的萧宗主、金刚宗的悟真大师、慈航宗的白宗主等人前来,尤其是慈航宗的白宗主,她是此事的见证之人,又是太玄榜上的第二人,太平宗还不敢把事情做绝。”

    淑宁一脸郑重道:“正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求人不如靠自己,哥哥还是小心为上。”

    李玄都听到“正所谓什么什么”这个句式,不由笑道:“你倒是把我好为人师的毛病也给学了去,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周淑宁道:“人无完人。”

    然后她又问道:“哥哥,你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之后,是不是就要准备与秦大小姐成亲了?”

    李玄都笑道:“是。”

    李玄都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更不存在犹豫。毕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更没必要遮遮掩掩。若是一对男女,只是不断幽会,男人将女人当作一个秘密情人不肯公开,那就说明一件事,他并不想让这个女人成为自己的妻子,仍旧对外宣称未曾娶妻,以求寻觅更好的女子,这个女子只是一个过渡,或是是一个备用,对于女子而言,没有名分,便是最大的羞辱。

    在这个世道,妻、妾、外室,地位截然不同。一家之主可以随意处置妾室,转送发卖皆可。却不能对妻子无礼,就算是休妻,也要有凭可依,不能无故休妻,而且休妻之后,必须把妻子送回娘家,否则便要吃官司。对于官员而言,正妻都有诰命在身,对应丈夫的品级,甚至比丈夫的官身更高。诸如江湖上的诸位夫人,也都是身份贵重之人。所以纳妾只是小事,娶妻才是大事。至于平妻一说,朝廷不认,只是民间私下的说法,按照大魏律制,正妻只能有一人,百姓不可纳妾,就算是官员,纳妾人数也有限制。至于外室,等同笼中金丝雀,连名分都没有,家门不得入,妾生的儿子叫庶出,外室生的儿子叫私生子,更是凄惨。

    李玄都娶妻,是他人生中的大事,所谓成家立业,便是如此。两人成亲之后,秦素就变成了秦夫人,以两人的身份,还要牵涉到各方势力,半点马虎不得。

    周淑宁“哦”了一声。

    李玄都想了想,从“十八楼”中拿出一个瓷娃娃,是个秃头寿星的模样,憨态可掬,而且这个瓷娃娃是可以打开的,里头装了白胡子福星,再把福星打开,还有更小的禄星。三个神仙都被做成了不倒翁的样子,在李玄都的手心摇摇晃晃,很是可爱。这种小玩意不算贵重,却很讨喜。

    李玄都将这个瓷娃娃递到周淑宁的面前:“这是你秦姐姐让我转交给你的,这可是她精心准备的见面礼,可惜你这丫头还嫌弃,不过她看你嫌弃的不是东西,似乎还挺喜欢的,她留着也没什么用,便托我转交。淑宁,你不会也

    嫌弃哥哥吧?”

    周淑宁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瓷娃娃,没想到那位秦大小姐竟然没有为那件事生气,若是换成了她,肯定是要生气的,不仅是生气,还要记仇。将心比心,这会儿是真不那么不喜欢那位秦大小姐了。

    周淑宁小声道:“哥哥替我谢谢秦大小姐。还有……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对。”

    李玄都笑道:“放心,她没有生气。不过以后不要叫秦大小姐了,显得生分,就喊秦姐姐。”

    周淑宁轻轻点头。

    一个时辰后,行船靠岸,周竹、左颜、兰琳走出船舱,却不见那位刘宗果刘大人的身影,只有周淑宁独自一人站在船头,左颜眼尖,一下子就瞧见周淑宁的手里还捧着个瓷娃娃。

    左颜问道:“这个老寿星好漂亮,是刘大人送给你的?”

    周淑宁摇了摇头:“是……秦姐姐送我的。”

    左颜瞪大了眼睛:“哪个秦姐姐?是那位秦大小姐?”

    周淑宁点了点头。

    左颜挤眉弄眼道:“我早就说过,你迟早要喊嫂子的,胳膊还能拧过大腿不成?”

    周淑宁哼了一声:“我还不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

    左颜笑道:“这就是了,一家人和和气气才好。我可听说了,那位秦大小姐是咱们女子里第一有钱之人,家里金山银山,便是太后娘娘都比不过。你以后可有福气了,你那位嫂子从指缝里露出一点给你,你这辈子都享用不尽。”

    “谁稀罕!”周淑宁高声道:“老左,你还敢轻笑我,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玄阴真经’!”

    说罢,周淑宁便向左颜扑去。

    左颜赶忙躲闪,口中还说道:“你几时会了‘玄阴真经’?你若会‘玄阴真经’,那也见识下我的‘帝女经’好了。”

    两人也不是真动手,更多还是嬉闹。当然两人也不会什么“玄阴真经”和“帝女经”,就算想学,境界也不到。

    兰琳安静站在一旁,面带微笑。

    周竹看着两名少女嬉闹,无奈笑道:“好了,先别打闹,那位刘大人呢?”

    周淑宁推开左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方才说道:“他走了,他说他要继续北上,就不与我们同行了,船钱他已经结清,还说若是有缘,江湖再见。”

    周竹“啊”了一声,道:“竟是没来得及好好感谢这位刘大人。”

    周淑宁摇了摇头,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太平山再见。”

第七十七章 再至客栈

    李玄都孤身一人上路,往太平山而去。不过要见陆夫人,却不好再以这身装扮示人,于是李玄都寻了一处无人荒庙,取下百华灵面,换下身上的青鸾卫官服、乌纱、皂靴、玉带,换上一件金陵府云锦质地的石青色常服,外罩黑色鹤氅,以墨色玉冠束发,踏云头长靴,从青鸾卫刘宗果变回了李玄都。

    其实李玄都对于穿着,倒是没有这么多讲究,以前做四先生的时候,自有专人负责,后来落魄,没有必要再去穷讲究。再后来离开清微宗,李玄都千头万绪,更是没有精力去分心这些事情。不过女子心细,秦素专门为他置办了好几身类似行头,毕竟出门在外,少不得应酬之事,总不好破衣烂衫地登门做客。虽说江湖中也有类似人物,或衣衫褴褛,或蓬头垢面,特立独行,比如说太平宗的沈元舟,可这类人多数是上了年纪,有倚老卖老之嫌,而李玄都是要做一宗之主的人物,年纪又小,若是如此行事,难免会给人轻佻浮躁之感,所以李玄都凡事都要立出一个体统来,才好立威。

    换好衣衫之后,李玄都直接御风而行往太平山而去,大袖飘飘,却如神仙中人。

    小半个时辰之后,李玄都来到记忆中太平客栈的位置,缓缓降下,却见大门紧锁,不见半个人影。李玄都略微思量沉吟,直接飞入院中,

    李玄都环视一周,只见马厩中空空如也,沈长生常坐的那个树墩还在,却有一层灰尘,不复往日洁净,院中有些落叶杂草,显然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大概估算下来,应该与沈大先生离开太平山的时间相差无多。也就是说,沈大先生离开太平山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此行会有危难,所以提前做了安排。

    既然如此,李玄都的底气便更足了一些。毕竟沈大先生总不能一边将宗主大位托付给自己,一边又提前安排来阻挠自己,至于对于宗主的制衡,肯定是有的,不过这都在情理之中,李玄都也不全然指望太平宗成事,他还另外布置有清平会和太平客栈,尤其是太平客栈,这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就算没有沈大先生托付太平宗之事,李玄都也会按照自己的计划循序渐进,徐徐图之,太平宗只是加快了这一进程,算是意外之喜,却算不得必不可少。

    李玄都瞧了眼门锁,只是普通门锁,并未添加什么阵法禁制,李玄都伸出一根手指,从指尖吐出一缕细微气息,从锁眼延伸进去,寻常窃贼开锁,还要花费一番手脚,可气机却是无定形、无定势,可以随意变化,化虚则空无

    一物,化实则堪比金刚,自然可以化作钥匙形状,将锁打开。只是这等手段,不算厉害,却要求对气机的运用十分巧妙,非高深先天境或归真境高手不可为之,可归真境高手真要开锁,只要轻轻一扯就足以将铁锁扯断,哪里需要这么复杂,真正能阻拦归真境高手的,还是阵法。像李玄都这么开锁的,放眼整个江湖都屈指可数。

    推开客栈大门,走入大堂,李玄都忽然觉得周身一冷,然后眼前骤然变化,不再是普通客栈大堂的场景,而是变成了一座类似书房的所在。当然,这只是虚影,类似于井中月、水中花的投影,可以看到,却无法触碰。

    李玄都立时心中明了,陆夫人离开太平客栈的时候,的确没有在门上留下阵法,却在客栈大堂里留下了阵法,只要有人打开客栈大门,就出触动这个阵法。

    此时书房中空无一人,过了片刻,书房的主人才姗姗来迟,坐到书案后面,似乎刚刚察觉到客栈的阵法被人触动,而来人正是陆夫人。

    如今的陆夫人难掩憔悴之色,眼神中还带了几分哀切之情,想来是已经知道沈大先生的事情,毕竟太平宗素来是以消息灵通而著称,关乎自家宗主,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陆夫人见到是李玄都之后,悲戚之意更重,迟迟不能言语。

    李玄都心想:“如今沈大先生吉凶未卜,凡事要往好处想,不能把沈大先生看作已经遇害,自然不好说节哀,可落入地师手中,却也凶多吉少,着实难以劝慰,实是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片刻之后,陆夫人收拾心情,缓缓开口道:“是李先生到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夫人不必如此生分,还是称呼我紫府吧。”

    陆夫人点了点头:“紫府的来意,我已经知晓,只是不知紫府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没有急于回答,而是取出了当初沈大先生赠予他的那枚太平钱,夹在两指之间,问道:“夫人还记得这件物事吗?”

    陆夫人凝视片刻后点头道:“自然记得,这是他送你的一卦。”

    李玄都将这枚太平钱握在掌心之中,从他前往大真人府观礼开始说起,说到了沈大先生以这枚太平钱传讯,再到他驰援沈大先生、藏老人的“万尸大力尊”、李世兴偷袭、白绣裳赶到,事无巨细,一一道来。

    陆夫人听完之后,说道:“紫府的为人如何,我是知道的,这枚太平钱也做不得假,我自然是信的。”

    李玄都道:“如此最好。”

    陆夫人话锋一转:“不过紫府借助正一宗大肆造势,却是不妥。”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还望夫人体谅。”

    陆夫人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我还以为紫府要说此事是大天师的主意,你也是不得不从命行事。”

    李玄都坦然道:“的确是大天师的韬略,我并未反对,自然就是默认了。”

    陆夫人长叹一声:“紫府如此坦诚,让我心安几分。如果紫府是那等心机城府之人,我倒要好好思量几分。”

    李玄都想了想,道:“我此番前来,是想请教夫人对于此事的看法、”

    “如今这个时候,我的看法还重要吗?”陆夫人反问道:“大天师已经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李玄都默然片刻,道:“如果抛开大天师不提,仅就沈大先生的决定而言,夫人又是什么看法?”

    陆夫人道:“他是宗主,自然是按照他的意思行事。”

    “夫人!”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玄都此来,不是恃强凌弱,也并非小人得志,而是征询夫人的意见,希望能与夫人互通有无,在此事之上达成平衡,以求得出一个两全之法,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夫人不可不察。”

    然后李玄都又放缓了语气,轻声道:“夫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毕竟沈大先生如今福祸难料,我一个外人却要来继承太平宗的宗主,实是有不近人情之嫌。只是夫人也应知道,事急从权,如今正邪之争一触即发,形势难料,时不我待,所以大天师才会出此下策,也希望夫人为了太平宗和江湖正道,也为了能救回沈大先生,做到心平气和,不意气用事。”

    陆夫人闭目沉默许久,方才睁开双眼道:“紫府所言极是,是我失态了。”

    李玄都道:“夫人,玄都此来,是带着诚意而来,若是太平宗上下皆是反对我就任宗主之位,那我也不会强求,就此退去就是。”

    陆夫人问道:“太平宗的宗主之位,虽说比不得正一宗和清微宗的宗主,但在正道十二宗中也算是位列前茅,紫府当真舍得?”

    李玄都道:“权力来自于下方而非上方,宗主是否能手握大权,不在于一个宗主的空名头,而在于底下的人是否支持。若是太平宗都不支持我,我就算做了宗主,也只是一个傀儡而已,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第七十八章 剖析利害

    “我喜欢紫府的坦诚。”陆夫人道:“紫府没有谈什么道德人品,从利害上剖析,清晰明白,反而更能让人信服。我生平最讨厌那些道德君子,开口道德,闭口规矩,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君子还好,伪君子却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

    李玄都道:“亲兄弟尚且要明算帐。家师曾经说过,想要做一辈子的朋友,就不要与朋友牵涉太多利益,如果实在难以避免,那就要做到‘账目’清晰。”

    陆夫人问道:“紫府已经离开清微宗却仍旧视李大剑仙为恩师,若是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会不会使太平宗成为清微宗的附庸?”

    李玄都笑道:“这一点,夫人大可不必担心。我李玄都若是能做太平宗的宗主,一则是出自沈大先生的托付,二则是夫人及太平宗诸位同道的认可,三则是大天师的鼎力支持。就算我想这么做,沈大先生不会答应,夫人和太平宗也不会答应,大天师更不会答应。”

    陆夫人心中明白,前两句都是虚的,不过是给她留几分面子罢了,真正的关键是第三句话,也就是大天师张静修不答应。邪道之中,澹台云与徐无鬼成水火之势,正道之中,张静修与李道虚也是如此。张静修既然肯扶持李玄都上位,就绝不会放任他倒向李道虚那边,从这一点上来说,既然张静修都已经认可了李玄都,那么太平宗在这一点上的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陆夫人顺着李玄都的话又问道:“既然紫府说大天师是支持紫府的,那么紫府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之后,会不会让太平宗成为正一宗的附庸?”

    虽说口上承诺并无什么效力,但陆夫人的本意却不是让李玄都给出什么承诺,而是让李玄都给出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若是连口头上让人信服的理由都没有,她又如何放心把太平宗交到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也明白其中道理,道德人品,当然可以让人信服,比如说万象学宫的几位大祭酒,做了一辈子的君子,他们当然可以让人心服口服。可李玄都只是一个年轻人,纵然在江湖上有些声望,根子上也是毁誉参半,远远谈不上德高望重。与相交多年之人,可以谈道德人品,可是与其他人,却是不能如此,要从最为关键的利害着手,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时那些自诩隐士的大诗人、大文豪,也不过是嘴上喊喊清高而

    已,身体上还是很诚实的。李玄都曾经读过一个故事,有个自称孟山人的大诗人,早年一直以隐逸之士自居,常自比太公与武侯。 就这样一直隐居到四十岁,发现既没有愿者上钩,也没有三顾茅庐。于是孟山人进京考进士而不第,随后在京城四处献诗结交名士,倒也名动一时。在一次偶然机会中,被朋友曾私邀入内署,适逢皇帝至,孟山人惊避床下。朋友不敢隐瞒,据实奏闻,皇帝命出见,于是进诗一首,其中有一句:“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皇帝大为不悦:“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又道:“卿曾自居隐逸之士,何故来长安应科举之试?”于是放归荆州。

    古之隐士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江湖中人,一个个刀口舔血,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风里雨里,水里火里,刀光剑影,仅仅是为了行侠仗义?说不通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咱们正道中人虽然常常把‘侠义’二字挂在嘴边,但是‘侠义’二字不能当饭吃。朝廷有位阁老说得好:‘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道理再大,大不过天去,都说民以食为天,咱们这些江湖人,也是要吃饭的,这就逃不出‘利害’二字了。”

    陆夫人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李玄都继续说道:“从‘利害’而言,我在天宝二年的时候,还是与正一宗敌对,虽然我现在已经与正一宗和解,但是正一宗内对我抱有敌意的还是大有人在,比如说张岳山、镇魔法师张静沉等人,不可小觑。我若为太平宗之主,去做正一宗的附庸,大天师领情,正一宗未必领情,此举还会使得太平宗的诸位同道极力反对,可谓是吃力不讨好,里外不是人,不值得,此其一。话又说回来,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利害之外也有情义,我毕竟出身于清微宗,李大剑仙是我恩师,如父,海石先生是我师兄,如兄,还有师姑师妹,如同姑姑妹妹,都是至亲之人,我若沦为正一宗附庸,便是与他们为敌,岂能忍心?大剑仙更不会同意,此其二。”

    李玄都顿了一下:“还有第三点,这是大天师特意交代的事情,希望夫人不要对旁人提起。大天师想要对地师开战,仅凭正道六宗是不足以稳操胜券的,所以地师打算联手正道十二宗,那就绕不开以清微宗为首的正道四宗,大天师想让我做这

    个中人,去说服恩师。既然是中人,就要立场中立,沦为正一宗的附庸,还算什么中立?从大局考虑,大天师也不会同意。”

    李玄都望向陆夫人:“如此三点,不知能否取信于陆夫人?能否取信于太平宗?”

    陆夫人沉默稍许时候,点了点头:“紫府所言甚是。”

    李玄都问道:“不知夫人还有什么疑问?”

    陆夫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不做清微宗的附庸,不做正一宗的附庸,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李玄都道:“我在来此之前,想了八个字:‘左右逢源,火中取粟’。清微宗这边有海石先生,正一宗那边有大天师,我不敢保证太平宗成为正道盟主,我却能保证太平宗不至于与两宗敌对,哪怕两宗再起干戈,作壁上观还是不难,这便是左右逢源。至于火中取粟,时机不到,言之尚早,我就先不做赘述了。”

    陆夫人道:“火中取粟,一个不慎就要烧到手掌,甚至是引火烧身。”

    李玄都道:“这一点请夫人放心,是否要火中取粟,取决于太平宗上下,日后的太平宗,不会是我的一言堂。”

    陆夫人想了想,从书案后起身,走近李玄都,说道:“好了,我没有其他问题。不管紫府日后如何做,最起码紫府你现在已经说服了我,更重要的是,老沈他看好你,他看人一向很准,既然他将太平宗托付给紫府,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同意你来做这个太平宗的宗主。”

    李玄都脸上没有太多兴奋之色,只是朝着陆夫人拱手一礼:“多谢夫人。”

    陆夫人轻轻叹息一声,问道:“不知紫府何时登山?”

    李玄都道:“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沈大先生之事涉及到了四人,分别是皂阁宗的藏老人,阴阳宗的李世兴,我,还有慈航宗的白宗主。当日沈大先生亲口说让白宗主做一个见证,所以我要等到白宗主赶到之后,与她一起登山。”

    陆夫人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白绣裳这些年来的信誉还算不错,应该能让那些老家伙信服,你与沈元斋、沈元舟等人也算有些交情,他们不会太过反对,至于其他,就只能等到见面详谈。”

    李玄都点了点头。

    陆夫人看了李玄都一眼:“既然如此,那我就在太平宫静候紫府大驾光临。”

第七十九章 登山之行

    江湖很大,囊括两京一十九州,从辽东到岭南,从帝京到西京,四海之内,处处是江湖。可顶层的江湖又很小,屈指算来,不过百余人,而这百余人之间,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就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人人都在网上,都能沾上点姻亲故旧的情谊。就拿李玄都和白绣裳来说,本来是毫无关系的两人,可真要细论起来,李玄都日后说不得就要称呼一声岳母,毕竟慈航宗没有宗主不能嫁人的规矩,秦清是因为女儿的缘故才做了多年鳏夫,待到女儿出嫁成家之后,续弦再娶也是情理之中。到那时候,白绣裳可不就成了李玄都的岳母。

    这当然不是李玄都的无端猜想,而是白绣裳对于李玄都的微妙态度,让李玄都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深思。虽说慈航宗的女子长袖善舞,不像玄女宗的女子那般刚正近迂,但以白绣裳的身份,这种亲近未免有些太过了。可如果李玄都把白绣裳当作一位长辈来看待,这种亲近就变得恰到好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丈母娘看女婿了。

    每每念及于此,李玄都总觉得世事竟是如此荒诞不经。

    至于李玄都与秦素的婚事,为什么无人阻止反对,反而都是乐见其成,关键就在于“合则两利”四字。

    从秦素这边来说,她的性子太过淡泊,游离于江湖之外,寄情于山水之间,日后想要担负起家族宗门的重任,恐怕还要存疑,所以就需要一个足够强势的夫婿从旁扶持,可如果是李元婴、颜飞卿这等一宗之主,又有鸠占鹊巢之忧,从这方面来说,没有人比李玄都更为合适。

    对于李玄都这边而言,李玄都失势之后,身份、地位、名气样样不缺,做个寄情山水的超然隐士是足够了,可如果想要做些事情,就缺少最重要的两样物事,一样是钱,一样是权,秦素江湖人称“秦大小姐”,最是不缺这两样东西,如果李玄都能娶回秦素,便有了妻族的助力,可以帮他一展抱负。

    换而言之,两人刚好互补。

    很难说李玄都和秦素在相识相知的过程中没有过这方面考量,毕竟两人年岁不小,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儿,若说完全没有想过,那是自欺欺人,可真要说二人是纯粹为了自身利益才选择对方,那未免也把两人看得太低了。以两人的身份,就算不成亲,也不会如何,因为秦清不会逼迫秦素,李玄都更不是当年一穷二白只能靠婚事上位的李道虚。两人没必要委曲求全,也没有必要逢迎对方,兜兜转转,关键还是在于二人是否愿意。

    就像人有多面,不止是一副面孔。两人相

    处,好或者坏,也绝非一个原因,有感情,也有利害。若是感情和利害两者冲突,就要斟酌权衡,有舍才能有得。若是两者不冲突,那便是两全其美的天作之合。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秦素倒真能称得上天作之合了。

    李玄都在太平客栈停留了一夜的时间,次日辰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落在客栈院中,待到剑光散去之后,显露出一道身着白衣的女子身影,背后负剑,高冠束发,恍如一位白衣观音,正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

    李玄都从大堂走出,与白绣裳见礼。

    白绣裳歉意道:“宗中有些杂务需要处理,来迟几日,让紫府久等了。”

    李玄都笑道:“并未久等,我也是昨日才到。我已经见过陆夫人,她并无异议,若是白宗主也无其他事情的话,我们现在就一道登山,陆夫人已经安排了专人等候。”

    白绣裳点了点头:“也好。”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不过这次登山之行,怕是不会太平。”

    “太平山不太平。”白绣裳淡笑道:“这是紫府的事情,以紫府的本事,应该足以应付才是,总不会让我这个老太婆保驾护航吧?”

    李玄都笑了笑:“玄都足以应付。另外,白宗主一点也不老,风华正茂。”

    白绣裳笑道:“想不到紫府还会夸人,难怪能让素素对你倾心。”

    李玄都道:“其实漂亮话谁都会说,关键还是看谁来说。”

    白绣裳一笑置之。

    两人离开太平客栈,往太平山行去。

    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两人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只是此时不见梯田中农夫躬身耕耘。过了大片梯田之后,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山愈发崎岖难行。

    行出数里之后,山路上出现一个黑瘦少年,见到李玄都之后,便赶忙迎了过来。

    少年正是多时不久的沈长生,他先向李玄都行礼,又望向与李玄都同行的白绣裳,迟疑了一下。

    李玄都笑道:“这位就是慈航宗的白宗主。”

    沈长生赶忙行礼道:“晚辈沈长生见过白宗主。”

    白绣裳只是轻轻挥袖:“不必多礼。”

    李玄都忽然说道:“陆夫人怎么派你来了?是放心不下其他人,还是说她如今也无力

    掌控太平宗的局势?”

    沈长生微微一怔,随即生出一股敬佩之意,道:“李先生猜得不错,这几天来,太平宫中都要吵疯了,白天吵了晚上吵,没完没了,老板娘……夫人她也没有办法,掌……师父他又遭了不测,这几天来,夫人整日叹息,都快愁死了。”

    李玄都和白绣裳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沈长生一正神色,说道:“夫人让我转告李先生,只要李先生踏上太平山,就少不得要大动干戈,说不定还要以少击多,毕竟不服李先生的人,还是不少的。”

    李玄都并不意外。

    新老宗主交替,意味着宗内的原有权力架构会被打破,进而重新分配权力,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种情形下,就算正常交接宗主大位,也难免会掀起波澜,更何况是李玄都这种不正常交替,新任宗主甚至不是本宗弟子,仅是如此也就算了,在李玄都身后还有诸多外来势力的支持,任谁都要心生忧虑。所以就算这是沈大先生的授意安排,也要惹来众多质疑。

    沈长生继续说道:“夫人还说了,如果李先生不能顺利来到太平宫,她也是无法可想。”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以多欺少。”

    沈长生点了点头:“那些人都觉得单打独斗肯定不是李先生的对手,就只好群起而攻之了。”

    白绣裳微笑道:“紫府不必担心,除我之外,还有众多来客正在路上,太平宗还做不出以举宗之力来对付紫府一人的事情。”

    李玄都说道:“我倒是不怕这个,毕竟我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立足,凭的就是与人争斗的本事。这些年来,我遇到的对手,数不胜数,更何况我的出道之战,就是江湖中人所谓的与河朔群雄争锋。不过这次不同,不是生死之争,要留有分寸余地,所以出手的尺度很重要,我是怕自己出手过重,折了某些人的颜面,使得局势难有挽回余地。”

    白绣裳点头赞同道:“毕竟我们是客人,还不是主人,如果紫府是太平宗名正言顺的弟子,自然可以彻底镇压,可惜紫府是一个外来之人,的确是要留几分余地。”

    李玄都摊开五指,在掌心中出现了一枚“种子”,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李玄都重新合拢五指,将这枚“种子”握在掌心,微笑道:“这是我的‘人间世’。”

    然后李玄都对沈长生说道:“走罢,带我见识下太平宗的气派。”

第八十章 待客之礼

    这一次,沈长生没有带着两人乘坐吊篮,而是从正面的山路登山。

    太平宗的山门自然是修建的气派无比,高有三十丈,立柱足有十人合抱粗细,柱上雕刻盘龙,坊楼瓦檐如层层白云,细密交叠,站在山腰处望去,可见这座巨大山门仿佛立于云中,好似传说中的天门大开,故而又有“天门”之称。只是自从太平宗封山之后,这座山门便彻底隐于浓浓云雾之中,由此隔断登山之路,使得太平宗藏于云深不知处。不过沈大先生在离开太平宗之前,做过相应安排,将开门的枢机密钥交给了陆夫人,所以李玄都能否得到陆夫人的认同也是至关重要。

    一行人来到山门前,此时笼罩山门的云雾已经缓缓散去,显露出山门的本来面目,而在山门前则立了两名中年男子,似是恭候多时。

    二人见到一行三人之后,齐声问道:“可是白宗主、李先生到了?”

    沈长生回答道:“两位师叔,正是白宗主和李先生。”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凝重几分。

    李玄都独自一人上前,拱手道:“二位道兄请了,在下正是李玄都,受沈大先生托付,前来太平宗……”

    未等李玄都把话说完,一个脸色青白的男子已是冷冷截口道:“早就听闻紫府剑仙修为高深,今日却要讨教。”

    话音未落,他突然横掌挥出,出掌快如迅雷。李玄都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脸庞微黑的男子早有准备,同时也出一掌,与青白脸庞的男子分进合击,将李玄都拦在中间。此乃太平宗的“阴阳两仪掌”,是一套两人合击之术,一人掌力至阳,一人掌力至阴,同时出手,阴阳并至,若是防备阳掌,便被阴掌所乘,若是防备阴掌,则被阳掌所伤,顾此失彼。

    李玄都见多识广,如何不认得这套掌法,却岿然不动,任由两人双掌击在他的身上。

    二人见此情状,心中一喜。他们当然不敢奢求能让江湖上威名赫赫的紫府剑仙败在他们的手中,但能让紫府剑仙在他们手中吃个大亏,扫了他的颜面,他们二人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

    可他们却小觑了李玄都,在平安县城中,宫官赠予李玄都两部天书副本,分别是无道宗的“极天烟罗”和真传宗的“天心诀”,李玄都在来怀南府的路上,将“极天烟罗”初步修炼,此时运转“极天烟罗”,护体罡气外泄。两人双掌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就感觉仿佛落在一团棉花上,寸进不得分毫。

    两人立时脸色大变。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自然知道护体罡气

    的玄妙,不过就是使自身气机外泄,如同甲胄,可护体罡气强劲到如今境地之人,却是罕见。两人用尽全力的出掌,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别说伤到这位紫府剑仙,就连人家的衣角都没碰到分毫。两人心中惊骇无比,当下一声呼啸,一起向后跃去,同时各自一振两只大袖,使出“八部神通”中的手段,一人的袖中飞出“天网”和“锁神钉”,一人的袖中则是飞出“凤眼子”和“火雷子”。

    李玄都仍是不急不躁,只是一挥手,徒手劈出一道剑气,将当头罩下的“天网”劈成两半,然后再一挥袖,将众多“锁神钉”收入袖中,至于“火雷子”和“凤眼子”,还未等炸裂开来,就被李玄都一一接住,手法之快,竟是出现无数手掌残影,让人眼花缭乱。这些威力巨大的火器落入李玄都掌中之后,就没了动静,仿佛变成了石块。

    李玄都松开手掌,任由“凤眼子”和“火雷子”从指缝滚落,又一抖袖,被他收入袖中的“锁神钉”也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两人俱是一呆。他们早就听说过这位紫府剑仙的厉害,却没想到竟是厉害到这般境地,两人好歹也是归真境的修为,虽然不是归真境八重楼、九重楼,但放在江湖上,也是宗师人物,此时手段尽出,被人家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实在骇人,不愧是当年的太玄榜第十人,如今看来,怕是比之宁忆也相去不远,甚至犹有胜之,若是再强行出手,恐怕要自取其辱。

    两人不敢造次,唱喏行礼:“紫府剑仙修为高深,佩服佩服。”

    李玄都还是拱手道:“两位道兄请了。”

    脸色青白的男子道:“请紫府剑仙随我来。”说罢便当前引路,脸色微黑的男子看了李玄都一眼,还有几分不忿,却也不敢多说什么,紧跟在那个脸色青白的男子的身后。

    李玄都等人随着这两人行于“天门”后的山道上,一路上云雾缭绕,本来山路崎岖难行,可是经过太平宗数百年的修缮之后,已经是极为宽阔平整,虽然还不到马匹行走无碍的地步,但是徒步而行却是没有什么阻碍,如此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太平宫的正门前,此门高大雄伟,如同府城的城门一般,能在山上绝顶处修建如此雄伟建筑,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在门前是一片巨大广场,此时有五人立在门前,手中持有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

    李玄都也不着恼,仍是上前行礼,说道:“在下李玄都,受沈大先生托付来此。”

    为首一人是个蓄有三缕怅然的中年男子,淡然道:“多说无

    益,倒要领教李先生的高招。”

    话音未落,此时等候在门前的五人,加上为李玄都引路的两人,一起结成阵势,隐隐将李玄都围绕中间。

    李玄都看了一眼,但见这几人颏下都蓄有长须,年纪均已不轻,想来是沈大先生的同辈之人,都是归真境的高手,若是七人结阵合击,寻常天人逍遥境大宗师都要吃个大亏。

    就在这时,为首之人低啸一声,七人一起运转气机,阵法已成。一瞬之间,李玄都眼前一切急速扩大,直至大如星空,而七人却正好相反,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米粒一点,转瞬之间,隐于浩瀚星空之后,不见踪影。

    “七曜星罗阵。”李玄都曾经在不知先生楚云深的手中见过此阵,当时楚云深以一己之力设下此阵困住韩邀月,十分玄妙。不过李玄都并不畏惧,想要以人数取胜,最起码要七个陆雁冰才行,想要彻底围杀李玄都,让李玄都没有半分活路,要七个不用“天魔斩仙剑”的李太一才行,这七人虽然都是归真境的修为,但是大多都在三重楼以下,比之陆雁冰还是相去甚远,更无法与李太一相比,哪怕有阵法相助,想要胜过李玄都也是痴人说梦。

    李玄都略微思量之后,以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出掌,只见眼前“星空”立时一阵扭曲,虚空中出现了两个肉眼可见的掌印凹陷,层层气机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使得阵法渐有不稳之势。

    为首之人又是低喝一声,七人同时出剑。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骤然出现七点明亮“星辰”,直奔李玄都而来。

    七剑转瞬即至,这七道剑气竟是刺破了李玄都的“极天烟罗”,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见。

    李玄都因为所学时日尚短的缘故,修炼“极天烟罗”不甚精深,被人破去也在情理之中,若是由无道宗中的天人境大宗师来用此法,必然不是如此结果。不过李玄都还有“漏尽通”,这是他修炼多年的功法,故而这七道剑气只是留下了七个细微红点,紧接着便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瞧出了这七人所用的剑法,乃是太平宗的“七玄绝剑”,虽然比不上三大剑诀,但也只是相去一线而已,乃是上成之法。

    李玄都心中暗忖:“七名普通归真境高手不算什么,若是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坐镇阵法中枢,配合六位归真境七重楼以上的高手,那才是棘手。”

    不过他脸上却是丝毫不显,笑道:“好一个待客之礼,李玄都倒要领教太平宗的绝学。”

第八十一章 一人破阵

    清微宗和太平宗俱是出自当年的太平道,两者各自继承太平道的部分道统,侧重各有不同,笼统来说,清微宗是北斗主死,太平宗是南斗主生,故而清微宗以杀伐剑道为主,而太平宗的手段则以奇门遁甲为主。不过这不意味着两者互不相通,清微宗有“玄微真术”这类奇门手段和各种剑阵,太平宗也有“七玄绝剑”、“万化绕指剑”等剑道功法,关键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以剑道为主,还是以奇门遁甲为主。

    “七曜星罗阵”虽然是太平宗的阵法,但对应的并非是南斗六星,而是北斗七星。李玄都身为清微宗中人,很快就看出了其中关键所在。七人中为首之人位居天枢,与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七人以阵法联手迎敌时,等同一人,正面首当其冲者犹如一人身兼数人功力,威不可当。若是陷入阵法之中,除非将七人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逃出,阵中七人以静制动,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将敌人困于阵中。

    不过此阵也有一个致命缺陷,若能深谙此阵奥妙,便能以主驱奴,制得七人缚手缚脚,不得自由施展。

    李玄都想明白其中关键之后,初时装作不识得此阵奥妙,只守不攻,似是疲于防守却无破敌之法,令七人放松警惕,然后突然出手,看似是击向空处,实则是攻向境界修为最低的摇光位之人,迫使七人显出身形。

    七人立时一惊,修为最高的天权位之人立时呼啸一声,带动阵法向李玄都攻来,七人如同一柄利剑刺向李玄都。只是李玄都早有防备,只是稍稍变化方位,便躲过这一剑,使得七人攻他不到,反而让七人都是门户洞开,处于李玄都的攻势之下。七人见一击无功,阵势立时变化,斗魁四人向后,斗柄三人转向李玄都,以修为次高的玉衡位之人对上李玄都。

    李玄都已经占据主动,进可攻退可守,此时却想要从正面领教下这七人的修为,于是不闪不避,运转自己所学功法中最为势大力沉的“大宝瓶印”,一掌拍出。

    李玄都生平所学,堪称是包罗万象,只是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缺点,那就是机巧有余,而朴拙欠缺,李玄都无论剑法也好,还是拳掌也罢,都是走

    变化灵巧一道,缺少那种大巧若拙的直来直去手段,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刚好弥补了这一点,使李玄都也能以力破巧。

    面对李玄都的一掌,七人同时一声呼喝,变作一线,其后六人同时右手长剑负后,伸出左手按在前一人的后背上,最终七人之力悉数汇聚于最前方的玉衡位之人身上。

    此人以七人之力对上李玄都的双掌,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磅礴巨力袭来,好似滚滚大潮,绵绵不绝,一浪接着一浪,一浪更比一浪强。

    那玉衡位之人乃是七人中修为次强之人,平日里也曾与宗内的天人境前辈有过切磋,可万没有见过这等天人境界,仅以气机多寡而言,几乎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的数倍,若非不能搬运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已是不逊于天人无量境。

    这便是李玄都身负五大玄功的神妙所在了,五行齐聚,生生不息。长生地仙的五气朝元境界就是在体内自成一方五行小天地,周流不息,是为金丹大道。李玄都是李道虚教出的弟子,虽然对于长生境界的玄妙不知其所以然,但却能知其然,由此悟出的假丹之道,固然比不上真正的金丹大道,却能有些许异曲同工之妙。

    这几人仅仅是归真境,岂能尽知天人境乃至是长生境的玄妙?此时对上李玄都,只觉得惊骇欲绝,甚至生出几分不可匹敌之感。

    八人如此相持片刻之后,竟是拼了个不分上下,甚至李玄都还犹有余力。平心而论,李玄都的长处在于灵活多变,各种手段层出比穷,并不擅长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的呆仗,此时无异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却能不分胜负,换而言之,他只要稍用手段,就能尽败七人。

    那七人身为归真境宗师,见识不浅,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假丹,但也知道江湖上从来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李玄都未必能飞升玄都紫府,可紫府剑仙既然被赞誉为剑仙,一身本事必定都在三尺青锋上面,此时还未出剑,就逼得他们七人如此狼狈,若是出剑,他们七人岂有胜算?

    想到这儿,七人不由一阵泄气,心知凭借他们七人多半是拦不住这位紫府剑仙了。

    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大恨,报仇时却要说前来报恩,比如说道:“在下天宝二年承阁下废了一身修为,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怀好意,比如说最为有名的“借你项上人头一

    用”。

    此时七人出迎,说是迎客之礼,实则是下马威,若是李玄都丢了颜面,进了太平宫之后,自然要矮上一头,哪怕做了宗主,也底气不足。可如果李玄都携大胜之威进入太平宫中,那就形势颠倒过来。

    所以七人虽然已无斗志,却也不敢轻言认输,居中的天枢位之人大喝一声,七人再度变阵,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东南转到西北。阵势一成,立时有七道凛冽剑光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对于这七人境界修为已经心中有数,不欲再纠缠下去,一挥大袖,用出“风卷残云扫”,将七道剑光悉数裹挟其中。

    自从诸子百家覆灭于儒家之手后,众多“余孽”分散各宗之中,成了一笔糊涂账,清微宗与太平宗融汇了部分墨家道统,辽东的补天宗又与清微宗共分墨家游侠派的道统,太平宗还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太平宗的占验之道便是从阴阳家传承而来,对于传承自阴阳家的“太阴十三剑”,太平宗也有部分涉猎,自有应对之法。

    只是李玄都这一招乃是虚招,待到七人转变剑势要破开阴风裹挟时,李玄都忽然变招为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徒手扫出一道浩荡剑气,又化作七道剑气,一人出剑,等同对七人出剑。

    七人变招不及,只能各自为战,立时被这道剑气击破阵势。只见七道人影四散而落,修为高者如天权位、玉衡位之人,还能勉强立定,可修为稍弱的几人却是直接跌倒在地。

    李玄都是来做宗主的,不是来踢馆砸场子的,自然不去追击,负手而立,尽显渊渟岳峙的宗师风范,淡然道:“还有何等待客之礼,不妨尽早用出。”

    为首之人神色变化,对身旁同伴用了个眼色。他们自认七人不能胜过紫府剑仙,只是想要落他脸面,若是不成,他们也有办法,那就是在广场四周还埋伏着四十二名先天境高手,可以组成六个“七曜星罗阵”,再加上他们七人,共是七个“七曜星罗阵”,便可再组成一个“七曜星罗大阵”,威力更强。

    片刻之后,又有四十二名太平宗高手显出身形,隐隐结成阵势,分布于广场的四面八方。李玄都环顾一周,道:“劳烦白宗主带长生先行离开此地,免得误伤。”

    白绣裳微微点头,伸手抓住沈长生的肩膀,向后飘出广场。

    如此一来,整个广场就剩下五十人,李玄都以一人对阵四十九人。

第八十二章 二度破阵

    江湖争斗有两种,一种是决生死,一种是分胜负,决出生死便是无所不用其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那是真正的厮杀,而分胜负则要讲究规矩,点到为止。此时李玄都遇到的情况,便是要分出胜负而不是决出生死,所以李玄都也不急于抢攻,等着这四十九人摆好阵势。

    只见众多太平宗弟行动有序,或前或后,先结成小阵,小阵如同一体,再结成大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将李玄都围在中间。若是人手足够,还能以七个“七曜星罗阵大阵”再次结阵,共三百四十三人,那便是“七曜星罗周天大阵”。

    李玄都浑然不惧,仍是负手而立。众多太平宗弟子手中剑斜斜指地,凝视着李玄都,默不作声。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霎时间,四十九人一起隐去,化作沧海一粟,然后出剑,人不知在何处,只听得破空之声堪比沙场上的万千箭雨,不但激起一阵疾风,而且剑光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为首之人大声道:“请紫府剑仙出剑!”

    李玄都并不答话,仍是空手迎敌,身形一转,迎向位于天玑位的七人阵法,双手结成“大宝瓶印”,平推而出,迫使七人现出身形。那七人瞬间列成一线阵势,剑交左手,齐出右掌抵住前方同伴的后背,以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不过金刚宗的“大宝瓶印”乃上成之法,不是笨拙,而是大巧若拙,实是天下间第一等的用力法门,层层相叠,刚柔并济,初时刚劲如山崩海啸,让人难以抵挡,这七人奋力挡住了李玄都的第一重刚劲,却不料还有第二重柔劲,如白蚁啃穴,使千里长堤崩溃。

    七位先天境高手结成的“七曜星罗阵”立时告破,七人踉跄后退,更有甚者,直接一屁股坐倒在地。虽然七人立时跃起,重新结成阵势,但个个狼狈不堪,面带羞惭颜色。

    跟随白绣裳观战的沈长生见此情景,不由在心底暗暗叫好。他虽然是太平宗之人,却与这些同门并不熟识,这段时日以来,还受了许多排挤,他与李玄都熟识,而且李玄都救过他的性命,他自然是希望李玄都能赢。

    在李玄都瞬间破去一个小阵之后,其余人等无不心惊,为首之人长啸一声,带动另外六阵,重重叠叠连在一起,向李玄都挤压而来。料想李玄都的境界修为再强,也不能以一人之力硬撼四十九人之力。

    这便是江湖宗门的可怖之处了,任你个人境界修为再高,也怕旁人群起而攻之。就算到了地师那等境界修为,可以一人独战三大造化境,若是被七位造化境高手围攻,也有身殒之忧,李玄都在不用“人间世”的前提下,的确不好

    硬撼四十九人,而且他怕后面还有其他对手,也不想在此损耗太多气机,于是身形一转,避其锋芒,开始游斗。

    太平宗中既然布下这座“七曜星罗大阵”,就是因为这座阵法严谨,只见得剑光如水,人影似潮,此来彼去之间,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身在其中的李玄都只觉得压力骤增,四面八方都是敌手。

    一瞬间,有二十八剑朝李玄都攻来。李玄都身形一晃,一尊高有六丈的观音法相生出,拔除众生之苦,面带慈悲。与金刚宗、静禅宗的金色法相不同,这尊观音法相通体洁白,初时观音只有双手合十,然后背后生出四手、八手、十六手,转眼之间,这尊观音法相已是有三十六手之多,而这尊观音法相的手上没有任何佛家法器,也不见柳枝净瓶,只有一柄柄形态各异的长剑,或古拙厚重,或轻灵单薄,或扭曲如蛇,都无一例外散发着凛冽剑气。

    白绣裳曾经传授李玄都部分“慈航普度剑典”,立时认出这正是“百剑观音”的第三重变化,眼神中不由流露出激赏之色,没想到李玄都的进境竟是如此迅速,如此资质,不愧是李道虚最为看好的弟子。

    虽然李玄都的造诣远逊于白绣裳,观音法相只有三十六手,但应付此时局面已经足够,观音法相现世之后,三十六手轮转,三十六剑随之而动,任由太平宗弟子的剑气涌来,一剑对一剑,剑影绚烂,金风四溢,剑气浩荡,纵横交织出一张细密剑网,与“七曜星罗大阵”相撞,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

    “百剑观音”的玄妙之处在于剑法剑势之繁复多变,实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地步,三十六剑便是三十六种剑法,或大开大阖,或以慢打快,或如梨花绽放,或如疾风劲草,或古拙凝滞,或迅如雷霆,似清风明月,又似金戈铁马,时而剑势如大江大潮激荡三千里;时而剑势如小桥流水绵绵不绝。一众风格迥异的剑法由观音法相同时施展,糅合一处,不见半点冲突,极变化莫测之能事。江湖高手练成三十六路剑法不难,难的是一心多用,同时驾驭三十六路迥然不同的剑法。

    众多太平宗弟子何曾见过如此玄妙招数,有七人收剑不及,被绞入剑网之中,七柄剑立时从中断为两截。法相所化长剑都是以气机所化,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李玄都的气机太过雄厚,才将这七剑一起震断。

    七名太平宗弟子大惊失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相邻“七曜星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观音法相并不管敌手如何变化,只管运转剑法,以手中之剑与十四柄长剑相交,使得这十四剑被悉数定住,纹丝

    不动,继而用出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剑势如海啸怒潮,十四柄长剑尽皆断折,无一幸免。

    十四名太平宗弟子惊骇无比,急忙后退。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你如何会慈航宗的剑法?”

    话刚出口,他便后悔自己多此一问,李玄都这次登山,由白绣裳陪同,可见他与慈航宗关系不浅,这慈航宗的剑法自然是白绣裳教给她的。

    李玄都并不答话,以“百剑观音”为根本,一连变化当世三大剑诀,又夹杂有补天宗的“天问九式”、张海石的“四海潮生剑”、宋政的“天地任我行”,甚至是许多李玄都自悟的剑招。但见左边天权位的“七曜星罗阵”挡他的“太阴十三剑”,右边玉衡位的“七曜星罗阵”挡他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太阴十三剑”变成了“北斗三十六剑诀”,而“北斗三十六剑诀”却变成了“天问九式”。他以“百剑观音”使不同剑招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变化,众太平宗弟子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哪料得到倏忽之间他能如此变招,变阵不及,立时显出散乱之象。

    李玄都继续出剑,不像是与人斗剑,倒像是独自练剑,只是剑招练了一遍又一遍,偶尔兴起,便换一套剑法,不多时后,除了七名归真境高手之外,其余四十二人手中长剑被李玄都悉数折断,这些先天境高手没了手中兵刃,哪敢去碰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以气机化出的长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气势浩大的“七曜星罗大阵”自然也就破了。

    七位归真境高手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

    就在这时,白绣裳淡然开口道:“太平宗‘元’字辈中人何在?”

    按照江湖规矩,各宗宗主平辈论交,白绣裳身为慈航宗宗主,并不拘泥于太平宗辈分,与沈老先生可以平辈论交,与沈大先生同样可以平辈论交。

    就在此时,只听得太平宫中传来一个苍老嗓音:“却是让白宗主和紫府剑仙见笑了。”

    话音落时,七个人影联袂出现在太平宫正门的台阶上,其中有李玄都的三个熟人,分别是陆夫人、沈元斋、沈元舟。

    为首是个白发老人,扫了眼广场上的情状,叹息一声:“罢了,你们退下吧。”

    广场上的众多太平宗弟子立时如蒙大赦,结队退出广场。

    此时七人站在太平宫的台阶上,白绣裳和沈长生站在广场外的山路上,偌大一个圆坪广场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散去观音法相,抱拳道:“李玄都受沈大先生所托,特来太平宗接任宗主之位,有礼。”

第八十三章 太平七老

    如今站在太平宫前的七人便是太平宗的核心人物,听到李玄都此言,七人神色各异。陆夫人面无表情,沈元舟似笑非笑,沈元斋若有所思,其余四人则是脸色肃然,不曾当成是一个笑话。

    换成别人来说这话,那绝对是一个笑话,可换成被正一宗、慈航宗、金刚宗、玄女宗等宗门支持的李玄都来说,那就不是玩笑话了,而是一件的的确确会发生的事情。

    七人中为首的老人名叫沈元重,在沈老先生身死之后,便是太平宗最为年长之人,也是沈大先生继承宗主大位之后的太平宗二号实权人物,其地位类似于正一宗的张静沉、清微宗的张海石。

    按照道理来说,沈大先生发生意外之后,哪怕不是沈元重就任宗主大位,也该由他暂摄宗主大权,等待年轻宗主成长起来之后,再交出手中权力,如此完成顺利过渡,万没有找一个外人来做宗主的道理,所以对于李玄都就任太平宗宗主之事,沈元重绝对是最不遗余力反对的。

    只可惜如今江湖局势,弱宗难免被强宗指手画脚,当年宋政在韩无垢身死之后干预忘情宗的宗主人选是一例,如今大天师插手太平宗是一礼。甚至神霄宗内部分裂为两派,分别由正一宗和清微宗在背后支持,也是一个绝佳例子。

    本来太平宗行封山之举,大天师也好,大剑仙也罢,都是没有机会去插手太平宗的内务,可沈大先生将太平宗托付给李玄都,却是主动打开了一个口子,让大天师得以将手探入太平宗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最让沈元重心生怨气之人,不是大天师,也不是李玄都,而是如今生死不明的沈大先生沈无忧。

    如今到了这般境地,想要将李玄都挡在门外,已经不大现实,关键在于谁来主导日后的太平宗,换而言之,李玄都做宗主可以,是做一个傀儡宗主,还是做一个实权宗主,其中可是天差地别。

    不过这些事情,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却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该有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沈元重缓缓开口道:“紫府剑仙在江湖上声名赫赫,地位不俗,与大天师、地师俱是忘年之交,老夫不敢妄自尊大,便尊称一声李先生。敢问李先生,你说你是受了本宗宗主所托,前来接任宗主大位,此乃大事,不可玩笑,可有凭证?”

    李玄都道:“自然有凭证。”

    说罢,他从“十八楼”中取出沈大先生的须弥宝物以及那杆“太平无忧”令旗,道:“此乃沈大先生亲自交予我的手中,另有慈航宗的白宗主可以作证。”

    白绣裳走入圆坪广场中,开口道:“诚如李先生所言,当日沈大先生身陷险境,将太平宗的信物托付于李先生之手,让他暂代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并

    请我作为见证之人。”

    立时有人问道:“既然两位已经见到了本宗宗主,倒要冒昧请教一句,还望两位不要介意。”

    白绣裳微微点头。

    这人是个精瘦老者,并非姓沈,而是复姓司空,单名一个“藻”字,乃是与沈元重同辈的人物,他望着白绣裳,徐徐说道:“太玄榜上,白宗主高居第二位,仅次于补天宗的‘天刀’,而李先生也是曾经登上过太玄榜的人物,一身境界修为极是不俗,本宗宗主则是排名第五。以白宗主和李先生联手,再加上本宗宗主,除非是地师或澹台云亲至,否则邪道中无人能是对手,可为何会让宗主被邪道中人带走?”

    白绣裳解释道:“邪道来人分别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和阴阳宗的四明官李世兴,而沈大先生因为遭受天谴之故,修为大损,不是对手。另外,我三人并非联手,而是依次赶到。当紫府赶到之时,沈大先生已经是强弩之末,而我当时正在上清县应付阴阳宗的大明官王天笑、三明官王仲甫,无暇分身。直到大天师出手将二人击退,我才得以脱身前往驰援,大天师因为要回守镇魔台,未能与我同行。当我赶到时,紫府在二人夹击之下已是身受重伤,而藏老人和李世兴还有皂阁宗的‘万尸大力尊’助阵,仅凭我一人之力,难以取胜,故而未能救下沈大先生。”

    司空藻微微点头,没有反驳:“原来如此。”

    接着又有人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方才李先生用的是慈航宗‘慈航普度剑典’中的‘百剑观音’?”

    李玄都点头承认道:“正是。”

    问话之人是个须发乌黑的男子,看上去要比沈元重和司空藻年轻不少,长眉入鬓,十分英武,此人名叫许飞白,与沈大先生同辈,年岁也相差无几,乃是太平宗的长老,道:“‘慈航普度剑典’乃是慈航宗的秘传,李先生出身于清微宗,如何学得?”

    李玄都答道:“自然是白宗主传授。”

    “这倒奇了。”许飞白道:“白宗主为何要传授李先生‘慈航普度剑典’?”

    白绣裳接口道:“这与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许飞白道:“既然白宗主将‘慈航普度剑典’传给了李先生这个慈航宗的外人,可见白宗主与李先生关系不浅,由白宗主来做这个见证之人,恐怕不妥吧?”

    许飞白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白绣裳这个见证之人靠不住,谁能保证李玄都所说言语的真假?谁能保证“太平无忧”令旗是沈大先生交给李玄都的,而不是李玄都伸手抢来的?

    只是形势不由人,许飞白不好把话说得十分明白,可在场之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都听出来了。

    李玄都道:“当时只有白宗主在场,沈大先生总不好让藏老人或是李世兴来做见证。”

    白绣裳笑了笑:“许长老信不过我,也信不过李先生和大天师。”

    许飞白摇头道:“不敢。”

    白绣裳道:“许长老有此疑惑,倒也在情理之中。可许长老忘了一点,我们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既然大天师能借阅‘慈航普度剑典’,大天师也能将‘太上丹经’传于贵宗弟子沈长生,那么我将部分‘慈航普度剑典’传于紫府又有何不妥?”

    许飞白不由一窒,这种关乎到正道大义的话语最不好接,哪怕两家人都已经撕破脸皮,可在明面上还是要谨守“同气连枝”四字,更何况没有撕破面皮。因为这是正道十二宗联盟的基石根本所在,若是否认,便等同背离正道十二宗的联盟,哪怕是当年正一宗与清微宗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张静修与李道虚也从未公然否认这一点。更何况还有沈长生这个例子。

    白绣裳如此说了,许飞白便不好再说什么。慈航宗的女子长袖善舞不假,可不意味着慈航宗的女子都是唾面自干的好脾气,于是白绣裳又说道:“如今邪道中人何等猖狂,可我正道之中多是自扫门前雪之人,少有紫府这般急公好义之人,我年长于紫府,便托大一回,自认为半个江湖前辈,提携后辈,也是应有之义,许长老莫要走了以己度人的老路。”

    许飞白脸色不太好看,因为太平宗封山之故,这些年来的确不曾参与正邪之争,被白绣裳讥讽为自扫门前雪,却是反驳不得。

    就在此时,沈元重开口道:“白宗主所言极是,我们太平宗并非怀疑李先生和白宗主,而是就事论事,还请白宗主勿要动怒。”

    白绣裳一笑道:“就事论事,何怒之有?”

    沈元重深深望了白绣裳一眼,道:“如此最好。”

    李玄都问道:“不知沈大长老还有什么话想要问的?”

    沈元重故作沉吟片刻,道:“正如方才白宗主所言,当今邪道中人猖狂,依老夫看来,宗主之所以要将宗主大位托付于李先生,是因为宗主认为李先生可以护得太平宗平安,不知可对?”

    白绣裳点头道:“沈大先生的确有此考量。”

    七人中最后一人是个年逾花甲的老妪,名叫郁仙,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目间风韵犹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一个美人,只是现在面无表情,一张脸上满是煞气,让人望而生畏。

    就在此时,郁仙开口道:“如此说来,李先生的境界修为定是在我们几人之上了。”

    李玄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道一声“正戏终于来了”。

第八十四章 过手如登山

    李玄都没有把话说满,只是道:“若是在五年前,有人问我这句话,我会回答:‘莫要与我说你是哪家的弟子,师父有多厉害,手中的剑几斤几两,胜过多少人。在我看来,一生一死,高低乃见。’你说对吗?”

    郁仙冷笑一声:“好一个‘一生一死,高低乃见’!”

    李玄都道:“当然,那只是过去年少轻狂时说的话语,诸位不必当真。如今我也算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复又起,饱尝人间滋味,却是再也不会说如此话语了。若是几位想要看下我能否担起重任,也是应有之义,我自然不会拒绝。”

    沈元重眼皮微微一跳,赞道:“不愧是紫府剑仙。既然如此,那我们七人便要向紫府剑仙讨教一二。”

    白绣裳微皱眉头:“沈大长老,你好歹也是前辈,单打独斗也就罢了,怎能以多敌少?传扬出去,也不怕江湖中人笑话?”

    沈元重道:“若论单打独斗,老夫自认不是李先生的对手。只是江湖上高人辈出,仅仅是胜过老夫,算不得厉害,想来李先生也不屑如此。只有集合七人之力,方能看出李先生的修为高低、境界深浅。不过也请白宗主放心,此番只是分出胜负,而非生死相斗,只要李先生能接下我们七招,便算胜了。”

    白绣裳转头望向李玄都,询问他的意思,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说道:“那就说定了,七招为限。”

    “爽快。”沈元重赞了一声,随即喝道:“布阵。”

    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陆夫人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轻声道:“小心了。”

    话音落下,七人同时离地升空,在空中呈七星北斗状排列,正是“七曜星罗阵”,同样的阵法,由太平宗七老用来,与先前却是截然不同。

    “七曜星罗阵”对应北斗七星,一曰天枢、二曰天璇、三曰天玑、四曰天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摇光。星位在太微之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不过“七曜星罗阵”并非按照寻常意义上的七星顺序排列,天枢位、天璇位、天玑位、天权位组成斗魁,玉衡位、开阳位、摇光位组成斗柄。在北斗七星之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于魁柄相接之处,最是要冲,因而必须有修为最高之人担任,斗柄中以玉衡为主,则由修为次高之人承当。

    这七人之中,有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分别是沈元重、沈元舟、司空藻,其余陆夫人、郁仙、沈

    元斋、许飞白俱是归真境九重楼的高手。其中沈元重境界修为最高,居于天权位,沈元舟境界修为次之,居于玉衡位,司空藻居于天枢位,郁仙居于天玑位,沈元斋居于天璇位,许飞白居于开阳位,陆夫人修为最弱,居于摇光位。

    沈元重望向李玄都,缓缓开口道:“李先生,久闻刀剑评上‘人间世’的大名,便请亮兵刃吧。”

    此时沈元重开口说话,声浪滚滚,响彻大半个太平山。

    众多太平宗弟子听闻之后,纷纷离开殿阁,举目观瞧,寂然无声。

    李玄都仰头看着七人阵势,淡笑道:“今日有幸,连续领教三座‘七曜星罗阵’,有道是过手如登山,一步一重天,李某今日登山又见高山,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斗胆讨教。”

    话音落下,李玄都整个人扶摇而起。

    与此同时,七人组成的“七曜星罗阵”轰然而动,斗柄指向李玄都,带动周围天地元气,以阵中七人为中心迅速汇聚。转眼之间,风云色变,天空中的云气好似被一把裁刀搅碎,聚散不定,金色的阳光从缝隙间落下,仿佛一根根接天连地的金色支柱,不多不少,刚好七根。

    继而有狂风四起,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气旋,渐渐汇聚一处,形成一道又一道的龙卷风柱,连接天幕。如此往复不休,七道巨大龙卷降临人间,与七道金色巨柱,相映成辉。

    李玄都身处其中,衣襟被劲风吹拂得猎猎作响,举起握拳右手,只见他的拳头中骤然亮起一点豪光,继而光芒愈盛,透过他的手掌血肉,将他整个人照亮。

    沈长生紧跟在白绣裳身旁,有白绣裳庇护,倒是不怕被殃及池鱼,此时他运起张静修传他的“太上丹经”,细细感受,只觉得双方在对峙同时,气息不断高涨,如同攀登高山,到达山顶的那一刻,便是出手之时。沈长生难掩心中惊骇,他不止一次听说过天人境大宗师有摧城拔岳之能,可他对于这种说法一直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描述而已,而他曾经历过的几次天人境出手,也都控制在方寸间见大马金刀的范畴之中,与寻常江湖武夫无异,没见过藏老人驱使“万尸大力尊”拔山倒岳,也没见过王天笑黑云围城,故而对于天人境界的印象十分模糊。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见识到全力出手的天人境大宗师是何等威能,天地色变,风起云涌,天人境已是如此,那么天人境之上的长生境又该如何?岂不是日月无

    光,阴阳颠倒?

    太平宗七老布成的“七曜星罗阵”对于天地元气的运用已经可与天人无量境相媲美,甚至隐隐逼近天人造化境,若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对上这座“七曜星罗阵”,立时就会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因为进入天人境之后,便沟通天人之桥,与天地相通,故而天人境的全名又是天人合一之境,可以驾驭天地元气,如鱼得水。此时“七曜星罗阵”将天地元气全部吸纳过去,就如抽干池中之水,只剩下一条鱼儿。

    此时李玄都谨守自身,使体内气机不受外界影响,犹有闲情逸致开口道:“诸位可曾蓄势完毕?”

    沈元重的声音从一道龙卷之后传出:“请李先生接第一式。”

    话音落下,斗转星移,处在摇光位的陆夫人面向李玄都,七人之力汇聚于陆夫人一身,她手中出现一柄虚幻长剑,剑身呈现赤红之色,朝着李玄都遥遥一指,立时有滚滚天地元气化作一道红光落下,使得李玄都身周百丈方圆,化作一片火海。把整个天空,都映成了火红色,仿佛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绚烂无比。

    这些火焰并无实物依存,悬于空中,熊熊不熄,即使沈长生远离战场,仍旧有炽热灼烧之感,竟需全力运行护体气机,方能勉强抵挡。

    白绣裳开口解释道:“此乃空中火,与石中火、木中火并列,同属于三昧真火的手段。”

    沈长生暗暗咋舌:“如此烈火,就算是远远隔着,也灼热逼人,李先生首当其冲,要如何抵挡?”

    李玄都身在烈火之中,运转“极天烟罗”护住周身,然后张开五指,掌心处的“种子”化作一把三尺长剑,正是“人间世”。

    李玄都全力运转“玄阴真经”,在剑身上化出一股浓重寒气,与周围的熊熊烈火势不两立。

    陆夫人面无表情,只是催动手中长剑,烈火愈盛,不仅将天空照亮,就连太平宫都被镀上了一层红边。

    火气升腾,使得身处其中的李玄都的身影随之扭曲模糊。

    李玄都身在火海之中,一剑斩出。

    与当年李道虚败退宋政的分水一剑,如出一辙。

    滚滚火海直接被这一剑从中一分为二。在漫天火红之中,出现了一线霜白之色,极为显眼刺目。

    沈长生看得目瞪口呆,李先生出剑,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那可是七位长老的合力一击啊。

    仅仅是一剑足矣?

第八十五章 一步一重天

    事实上,李玄都的这一剑远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轻描淡写,而太平七老也未全力出手,这一击的试探意味更多。

    在李玄都破去空中火之后,沈元重直接催动阵法变化,星转斗移,摇光位的陆夫人向后退去,处于开阳位的许飞白向前,他的手中同样出现一柄虚幻长剑,剑身冰蓝,只是轻轻一挥。

    风起云聚。

    正在观战的沈长生忽然感觉鼻尖一凉,下意识地用手去摸了摸鼻子,发现是一点雪粒。

    下雪了?

    他抬头望向天空,发现那七道透过云隙垂落大地的金色阳光已经变得黯淡,灰蒙蒙的天空有些泛白,无数白色的颗粒从天而落,打在脸上,竟是有轻微的疼痛之感。

    真的下雪了。

    可现在只是初秋,还未到深秋,距离落雪的冬日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沈长生伸手去接那些暂时还只能算是雪粒的雪花,望向身旁的白绣裳,问道:“白宗主,这是第二招吗?”

    白绣裳点了点头。

    这一招没有第一招那般声势浩大,有些轻描淡写,却不容小觑,水火交替,才是这两招的杀机所在。

    不过片刻之后,雪粒就变成了雪花,继而又冻化成冰,变成冰雹、雪锥,从空中不断落下,使得这处天地化作一方冰雪世界。白绣裳没有任何动作,这些洒落的冰雹、雪锥在距离她还有数丈距离时,仿佛遭遇了一道无形的火炉,纷纷消融无形。

    不过白绣裳的脸色却有些凝重。

    不得不说,太平宗毕竟是曾经驱逐清微宗且只逊于正一宗的正道副盟主,底蕴深厚,仅凭太平七老组成的阵势,寻常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都很难匹敌。若是结阵之人换成七位天人境大宗师,便是天人造化境也不是对手。再进一步,有一位天人造化境坐镇天权位,辅以六位天人境大宗师、四十二位归真境高手,组成“七曜星罗大阵”,甚至能与长生境地仙一战。她不由得有些担心李玄都,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李玄都只是天人逍遥境,哪怕战力极强,也就是与天人无量境在伯仲之间,想要胜过这套阵法,很有难度。好在他与沈元重定下的是七招之约,而非破去阵法,倒也不是没有半点胜算。

    此时李玄都不再运转极寒至阴的“玄阴真经”,改为运转至阳至刚的“太上丹经”,手中“人间世”上浮现重重火气,使得剑身上映出一抹肉眼可见的浓重火红。

    这样一来,李玄都同样是水火交替,无形中抵消了阵法水火二相变化的杀机所在。也就是李玄都五行齐聚才能这般轻松,换成其他天人境界大宗师,非要吃个大亏不可。

    靠近李玄都方圆三丈内的冰雪悉数消融,李玄都转守为攻,一剑直指许飞白。

    许飞白只得以手中长剑抵挡。

    双剑相交,李玄都沉声道:“断。”

    许飞白手中长剑毕竟是气机所化,如何能与“人间世”这等半仙物相较,立时碎裂消散。

    沈元重不疾不徐道:“第三式。”

    阵法再转,失了长剑的许飞白随着阵法挪移开来,变作天玑位的郁仙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郁仙手中持有一柄金白色长剑。“七曜星罗阵”上应北斗七星,下应阴阳五行,摇光位对应火行,开阳位对应水行,此时天玑位则是对应金行。

    随着郁仙长剑一点,在两人之间出现万千银芒,如细针,似牛毛,若豪光,可要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银芒是无数袖珍飞剑,每一把飞剑如银针长短粗细,几乎不应称之为剑,都可以归类到暗器的范畴之中。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一扫一卷,以“绾青丝”一式将泼洒而至的万千银芒卷入剑势之中,使其随之而动,霎时间,李玄都手中好似缚住一条近十丈之长的银色长龙。

    牝女宗曾有一位祖师,天纵奇才,先是从一位阴阳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太阴十三剑’,后又从一位清微宗大宗师那里学得“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绾青丝”,她将两者合二为一,创出‘缠心丝’。女子结情丝如青丝,有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一剑如何能尽绾青丝?此剑的关键就在于一个“缚”字,初学乍练时,可以缚人手中兵刃,到了天人境界时,便可如李玄都这般,缚人术法宝物。

    不过李玄都驾驭如此多的细小飞剑,也是倍感吃力,剑势凝滞迟缓,不复方才灵动。这便是阵法的威力了,七人之中,任意一人之力都不及李玄都远甚,可七人借助阵法合力一处之后,却能反压李玄都一头,郁仙自然也看得出这一点,手中长剑连点,指向李玄都周身七处要害,要逼得李玄都做出选择,要么撤剑回防,要么就硬抗她这七剑。

    一般人自然是先护住自身周全,可李玄都却反其道而行之,任由郁仙的七剑指向自己,全然不做防备。这大大出乎郁仙的意料之外,她先是一怔,继而面露寒意,在她看来,李玄都此举自然是目中无人到了极点,于是也不再留手,七剑全部落在他的身上。

    李玄都身上虽然有“极天烟罗”,但因为李玄都还未修炼纯熟的缘故,只是阻挡了三剑便彻底破碎,紧接着李玄都的咽喉、左右手腕、眉心处裂开一丝血痕,可不等绽放开血花,便在眨眼之间恢复常态。郁仙的四剑竟是没能伤到李玄都分毫,甚至没能见血。

    这不是金刚宗所擅长的金刚不坏,而是静禅宗六神通中的“漏尽通”,号称长生久视,虽然有夸大之嫌,但也可见一斑。

    当然,李玄都也不是全然毫发无损,这四剑足足耗去了他的一成气机,虽说天人境大宗师打通天地之桥后,可以迅速吸纳天地元气恢复自身气机,但是此时的大部分天地元气都被“七曜星罗阵”吸去,大大延缓了李玄都的气机恢复速度。

    不过如此一来,李玄都也得以将七人的第三式破去。

    还剩下四招。

    沈元重的脸色凝重稍许,开口道:“不愧是紫府剑仙,果然厉害。若再不拿出些真本事,还要李先生以为是我们有意小觑李先生,请李先生接第四式。”

    阵法再变,处于天玑位的郁仙向后挪移出去,天璇位的沈元斋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沈元斋没有急于动手,而是先向李玄都抱拳一礼:“李先生,久违了。”

    李玄都还礼道:“有礼。”

    沈元斋是四位归真境高手中修为最高之人,仅次于三位天人境大宗师,他一招手,手中出现一柄青色长剑,道:“此剑对应东方紫霞甲乙木,五行八卦之中,震、雷为阳木,先天卦位东北,后天卦位正东;巽、风为阴木,先天卦位西南,后天卦位东南,故而风雷二相都属于五行中的东方木属。只是雷法为天下至尊之法,为正一宗所擅长,我太平宗所擅长的是巽风之法,李先生小心了。”

    李玄都心中一动,沈元斋的话中竟是有几分示好之意,由此看来,太平七老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最起码沈元斋、沈元舟、陆夫人应该是偏向于自己的。若是这三人暗中放水,那他今日的胜算就大大增加。

    话音落下,沈元斋一振手中长剑,天地之间有大风呼啸,继而凝风成刃,化作无数风刀朝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只得向后稍退,同时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仿若满月。三轮满月似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不散。李玄都身形飘忽不定,将这三轮剑气满月停留原地,随即又是划出三轮剑气满月。

    如此反复,李玄都已是来回十二次,每次都留下三轮剑气满月,片刻间已是有三十六轮剑气满月,映得他周身上下好似笼罩了一层雾气。此剑是李玄都的剑术登峰造极之作,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他已经学会的“太阴十二剑”合而为一。这三十六道剑气满月中均藏有一道太阴剑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风刀与其相撞,立时金风四溢,剑气激射,不计其数的金铁交鸣之声响成连绵一片,仿佛沙场厮杀不休。

第八十六章 保驾护航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两者一同消散,不管怎么说,李玄都终是挡下了第四招,可他的气机也被耗去半数。还剩下三招,可这三招却是对应三位境界最高的天人境大宗师,实是不容乐观。

    若是败了,李玄都虽无性命之忧,甚至在大天师的鼎力支持之下,仍旧能坐上太平宗的宗主大位,但却无法掌握太平宗的大权。宗主和权力并非紧密相连,就如颜飞卿和李元婴,虽然是一宗之主,但都不曾掌握宗门的最高权力,他们的身份更类似于“太子”。就算没有太上宗主,也未必掌权。古往今来,被架空的傀儡皇帝不在少数,若非澹台云顺利晋升长生境,又有多年蛰伏经营和合纵连横的手段,其在西北五宗中的身份也就是一个空架子而已。

    李玄都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蛰伏等待,所以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掌握太平宗的实权,可以让出部分宗主权柄,与宗内长老共治,但不能做一个傀儡。

    境界修为是在江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想要在江湖上成就一番事业,行侠仗义也好,作威作福也罢,只有一个人是不成的。哪怕这个人境界再高,高到天上去,成了长生地仙,他也没办法影响到整个天下。因为一个人的控制能力和控制范围有限,至多做个天下闻名的圣人或是魔头,却做不了“皇帝”。

    就拿地师来说,他如果不掌控西北五宗,就算他天下无敌也是无用,今天吴州的正一宗反对,飞去吴州讨伐正一宗,明日辽东的补天宗又叛乱,再飞去辽东镇压补天宗,分身乏术。无势则无权,无权则无利,无利不聚人,手里没有米,连鸡都哄不住。仅凭武力,可以吓住别人一时,却吓不住一世,镇压越狠,反弹也就越强,唯有利益才能将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乐在其中的,由此立起赏罚制度,更能使其拼了命地主动效劳,比起以武力威慑的那种心不甘情不愿且暗藏抵抗,不知强出多少。

    真正想要做事,要有组织性,有属下弟子,建立堂口,将权力下放的同时,也将任务分配出去,谁负责银钱,谁负责刺探消息,谁负责人情往来,谁负责杀人护卫,谁负责人事,谁负责传功,如此一来,宗主才能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只是处理个别关键事务,还显得云淡风轻,如此才是“宗师风范”。

    李玄都深谙其中道理,所以他也明白,圣人书中的道理,的确很有道理,但那只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不能拿着这些道理去苛求别人,用来做事,更是百无一用。无论所求结果和初心是何等光明,中间的过程必然夹杂着黑暗和血腥。

    所以李玄都说自己不是赤子心性,更称不上光明正大,甚至还有不择手段之嫌。

    就在这时,阵法再变,斗柄后撤,斗魁向前,处于天枢位的司空藻出现在李玄都面前,若是了解太平宗之人,都会知道这个老头,与喜欢隐于市井之间给人算卦的

    沈元舟一样,性情随和,都是很有意思的妙人。在太平七老中,他既不属于沈元重那一派,也不属于陆夫人这一派,他是个中立之人,只是站在太平宗的立场上说话。

    此时见到李玄都之后, 这位老人笑了笑:“李先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境界修为,实是让我们这些枉活多年的老家伙们汗颜,请李先生接第五招。”

    话音落下,他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并作剑指,在他的指尖上骤然亮起一点豪光,随着这一点豪光的出现,周围的光线悉数被其牵扯过去。紧接着,肉眼可见的无数耀眼光线从那七道从云隙间落下的金色光柱中被牵引出来,丝丝缕缕,纠缠交错,悉数汇聚至他的指尖,使得他的指尖光芒大盛,耀眼如一轮微缩的太阳,难以直视。

    不必司空藻开口,李玄都也知道这是对应阴阳五行中的阳。

    司空藻屈指一弹,只见无数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向九天之上,如光如气,结成一张天罗大网,继而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这一招是将“万化绕指剑”和“八部神通”中的“天罗”融为一体,阳为乾卦,乾上为天,甚是契合。由此看来,到了天人境之后,出手已经不必非要拘泥于剑的形式,可以信手拈来,也更为难以破去,若是太平宗能凑出七位天人境大宗师布阵,就算李玄都已经是天人无量境,也很难接下七招。

    李玄都仰头望去,这张由光气交织而成的天罗大网的下落速度并不快,但却覆盖极广,几乎将整个太平宫都笼罩其中。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若是生死之战,李玄都自然可以躲避,可既然是分胜负,那就不能离开太平宫的范围,这是双方并不言说却心知肚明的规矩,若是李玄都一味游而不斗,就算最后胜了,也难以服众。

    李玄都之所以要赢,目的是要借着大胜之威来压服太平宗内的反对声音,不能舍本遂末,这也是白绣裳不会出手相助的原因。

    白绣裳也在仰头望着这道天罗大网,下意识地思考若是自己对上应该如何破解。其实对于她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力破巧,毕竟天人造化境比之天人逍遥境高出两个境界,再加上这座“七曜星罗阵”并不完整,破绽更多,大可以力破之。可如果是完整的“七曜星罗阵”呢?白绣裳思来想去,竟是没有十全把握的对策,只能尝试破解,至于能否成功,大概在五五之数。

    就在此时,白绣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和嗓音:“白宗主。”

    白绣裳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来人,道:“没想到是海石先生亲至。”

    来人笑答道:“毕竟齐州与芦州相邻,路途不远。”

    她凝视张海石片刻,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神情:“恭喜海石先生再上一层楼,长生久视指日可待。”

    一名身着黑衣的老者拄着竹杖缓步来到白绣裳身旁,正

    是张海石。

    说起张海石,就不得不提到马上也要赶到天平山的悟真,悟真虽然在太玄榜上排名不算靠前,但是德行极佳,在江湖上名声极好,再加上他年龄又大,辈分也高,所以江湖中人无论身份高低,都要尊称一声“悟真大师”。而张海石就是悟真的反例了,境界修为极高,可脾气乖戾,性情孤僻,正中带有七分邪,邪中又有三分正,实是不好相处,故而在江湖上的名声也是毁誉参半。许多人明面上尊称“海石先生”,背地里就称呼“东海怪人”,原本属于清微宗的“东海怪人”之名,现在几乎成了张海石的一人专属。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和李道虚都不符合清微宗的传统气质,张海石才是真正最像历代清微宗祖师的清微宗弟子。

    如果清微宗想要进取天下,与正一宗、无道宗一争雌雄,那么张海石不是一个合适的宗主人选,可如果清微宗只是想要偏安一隅,守住自家祖宗基业,张海石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张海石看了眼头顶一幕,收回视线,颇为感慨道:“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又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现在想来,我是极为幸运的。师父威名太盛,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就不会太过惹眼。在我之前,有一位大师兄,在我之后,又有一位四师弟,两人俱是当世人杰。让中间的我愈发不显眼,才能在这些年来跌跌撞撞地踉跄而行,如今更是偷偷摸摸地踏足造化境。”

    白绣裳笑道:“海石先生过谦了。”

    张海石继续说道:“论资质,我比不得白宗主和秦宗主,比之师兄师弟也差了许多,不敢奢求长生久视的地仙之姿,只求能为后人铺路搭桥。”

    白绣裳何等心思玲珑之人,立时就听出张海石的话外之音,他之所以亲自前来,就是为了给李玄都保驾护航,也道:“如此说来,我与海石先生是道同可谋。”

    张海石笑了笑:“白宗主说的是。这次太平宗之事,有劳白宗主费心,这次我就不向白宗主道谢了,毕竟早晚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语。”

    白绣裳可不是秦素这种小丫头,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早已是心如止水,淡笑道:“海石先生此语,言之尚早。不过紫府和素素的婚事,倒是该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了。”

    张海石点头道:“白宗主所言极是,两人年纪已经不小,是该早早成家。前些年的时候,我担心紫府困于心中樊笼,看不破此事,不肯娶妻,又忙于帮他恢复境界一事,四处奔走,一直没有腾出手来,待到此番事了,我便开始着手准备此事。”

    白绣裳轻轻叹道:“江湖代代有新人,一代新人换旧人。转眼之间,当年的毛头小子已然成了一宗之主、一家之主,小丫头们也纷纷嫁人成亲,被冠以‘夫人’之称。我们这些老人,是该考虑身后事了。”

    张海石望向远处高空:“谁说不是呢。”

第八十七章 才俊之士

    平心而论,太平宗封山的底气不在于太平七老的境界修为如何,也不在于沈大先生,而是太平山经营多年的护山大阵,不逊于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如果李玄都没有沈大先生的托付,没有陆夫人的支持,怕是连太平宗的大门都进不去,此时面对太平七老的阵法,已经是太平宗七位长老之间互相妥协的结果。

    司空藻精修“万化绕指剑”多年,已经将这门技艺精研至出神入化之境,单凭技巧,李玄都也不敢妄言胜之。天网当头落下,李玄都思来想去,只能以力破之,只是他现在气机恢复缓慢,若是以力破之,应对接下来两招却是愈发艰难。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一剑指出,这一剑与“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普度剑典”、“太阴十三剑”都无甚关系,而是被誉为杀力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一道剑气冲天而起,好似剪刀利刃,将落下的大网从中撕裂开来。破碎的“天罗”化作无数光芒当空洒落,就像无数萤火虫当空飞舞。

    整个圆坪广场上竟是下了一场光雨,只是光点不等落地,就已经在半空中消散,重归为天地元气,倒是让李玄都稍稍缓了一口气,略微弥补体内气机的亏空,比起他预料中的情况要稍好一些。

    司空藻指尖的一轮微缩太阳开始急剧逸散缩小,最终变为一点黄豆大小的光亮。

    这位老人不由轻叹一声:“紫府剑仙所学广博,实是出乎老朽的意料之外,不仅精通三大剑诀,而且就连古剑仙遗留的‘逆天劫’也一并学会了,恐怕大剑仙都难以媲美。”

    李玄都谦让道:“家师可以改进‘北斗三十六剑诀’,其剑道造诣之高,早已不屑于拾人牙慧,非我可比。”

    司空藻并不否认,毕竟学旁人的功法学得再多,那也是别人的,与自创功法的差别极大,不可同日而语,李道虚能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去芜存菁,使其更上一层楼,说明其剑道修为早已到了不拘泥于招数的境界。李玄都这条道路的极致是千机归一,而李道虚已经可以一化万象。

    短暂言语之后,司空藻向后退去,出现在李玄都面前之人变为玉衡位的沈元舟。

    此老眉眼间带着几分诙谐笑意,道:“李先生,自钱家一别之后,已经是许久不见了。”

    李玄都点头道:“沈老前辈近来可好?”

    “尚可。”沈元舟道:“我听说李先生在潇州的时候,曾经帮助玄女宗抵挡牝女宗。”

    李玄都笑了笑:“身为正道中人,责无旁贷。”

    平心而论,李玄都不太愿意提及此事。虽然他和李非烟的确帮玄女宗击退了邪道来敌,李非烟还斩杀了十殿明官中的金释炎,但李玄都也将玄女宗的囚犯石无月带走,以萧时雨那个过刚近迂的性子,知道之后少不得要登门要人,他可不想因为此事再与玄女宗起什么龃龉。

    沈元舟道:“听说

    玄女宗的萧宗主不日登门,那么钱家老儿多半也会前来。”

    李玄都道:“故友重逢,是好事。”

    沈元舟笑了笑,伸开五指,道:“且看老夫这一招。”

    下一刻,从李玄都下方地面升起一股浩大气机。

    太平宫门前的圆坪广场皆是以方砖铺就,极为规整,就像一张棋盘,不过普通棋盘是纵横十九道,而这座广场是纵横一万九千道。随着沈元舟的出手,一万九千道横纵交错的细线自广场方砖的缝隙间生出,继而不断上升,既像是一张纵横棋盘,又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大网。

    不必多言,这就是八部神通中的“地网”了,正所谓天罗地网,一上一下,两张大网,那才是插翅难逃。而沈元舟在阵法中对应的正是中央土行。

    先前的“天罗”下落缓慢,可“地网”却是截然相反,上升的速度极为迅捷,李玄都只得拔升身形,可“地网”紧追不放,转眼之间,李玄都已经拔升至距离太平宫二百丈的高空之上,太平山本就已经极高,在太平山的基础上再高二百丈,故而李玄都已是高出云海,然后他悬停于云海之上,催运五大玄功,五行归一,将自身气机悉数灌注入手中的“人间世”中。

    自从李玄都将“人间世”的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之后,不仅仅得了“逆天劫”,而且使用“人间世”时也可以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更胜李元婴手中的“应帝王”。如果李玄都能跻身于长生境,在他手中的“人间世”未必就比仙物“叩天门”差了。

    李玄都松开手中“人间世”,长剑悬而不落,自行悬停于李玄都身前,然后李玄都手掐剑诀,以“御剑术”驾御“人间世”向下落去。

    剑至中途,以一化二,继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

    不同于“百剑观音”所化之剑,此剑并非以气机所化,而是以“人间世”为主干开枝散叶,虽然所化数量有限,但威力更胜“百剑观音”。

    又有片刻,十六剑化作三十二剑,分别攻向地网的三十二处要害节点。

    沈元舟赞道:“李先生好眼力,竟然一眼就看破了此中关键。”

    李玄都心知肚明,说到底还是沈元舟有意留手,只用了“八部神通”中的“地网”,而不是像司空藻那般将两种绝技融为一炉,这才让他有了以技巧破之的余地。话又说回来,司空藻虽然出手时没有留情,但在出手之后,空中洒落的那场光雨化作天地元气却也帮李玄都缓了好大一口气。对此,沈元重未多说什么,由此看来,太平宗中虽然有反对意见,但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其他阴诡手段,倒是让李玄都心生几分好感。

    话音落时,三十二柄“人间世”刺破“地网”,重新归一,而李玄都谁也随之身形下落,回归原本高度。

    如此一来,七招之约只剩下最后一招。李玄都因为沈元舟的留情,以及司空藻留下的那场光雨,还剩

    下半数气机。如果仅仅只是沈元重一人,就算李玄都只剩下半数气机,也无甚畏惧。可如今的沈元重集合阵法七人之力,却是不好对付。

    玉衡位的沈元舟挪移开来,天权位的沈元重终于出现在李玄都面前。

    这位太平宗的大长老满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身上衣冠、配饰也都是一丝不苟,一双眼睛虽然略显浑浊,但炯炯有神,在李玄都打量他时,他也在打量着李玄都。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在这种处境下遇到李玄都,沈元重也要赞叹一声好一个年轻才俊。只是如今立场不同,李玄都越是优秀 越是出类拔萃,便越是让他为难。

    沈元重并非不看重手中权力,可如果说他纯粹是为了手中权力才极力反对此事,那也太小瞧了他。

    他为的是太平宗的千秋基业。

    沈元重并不担心李玄都能不能做好太平宗的宗主,他更不怀疑李玄都的能力,毕竟李玄都能先后被三位长生境高人看重,已经足以说明他本身的能力如何,无论是练武练剑的资质,还是为人处世的心思,都是上乘之选。他只是不相信这个世上有所谓的公义之人。在富贵之家,真正能败光祖上偌大家业的,不是那种只知道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而是那种一心想着做出一番事业的。毕竟吃喝嫖赌才花几个钱,养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也不过九牛一毛,可如果是做买卖,那可就不是小数目了,赚了还好,赔了就是倾家荡产。同理,公侯家的子弟也是如此,不成器的子弟不会惹来满门抄斩的大祸,顶多是手中无权,平安富贵还是不难,就怕那种一意进取,参与到庙堂争斗之中,不知何日,一步走错,就大祸临头。

    他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沈无忧让沈长生来做这个宗主,沈元重必不会反对,他还不至于舍了老脸不要,与一个小孩子抢宗主大位。更是因为沈长生境界太弱,连闯下无法挽回的大祸的资格都没有。可李玄都不一样,江湖地位、境界修为、人脉交游、做事能力样样不缺,又年富力强,正值锐意进取的年纪,若是让他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他会带领太平宗做出怎样的事情,不难预料。沈元重不敢拿太平宗的基业去赌,赌李玄都能够成事,世上的事情就怕一个‘赌’字,赌对了万事大吉,赌输了,可就是万劫不复。

    再有就是,李玄都毕竟是一个外人,又是清微宗出身,身后还有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今日让出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容易,等他在太平宗中站稳了脚跟,那时候再想收回来的时候,可就难了。

    正因为如此,沈元重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名义上是要看看李玄都的境界够不够、高不高,实则是想借着这个法子架空李玄都。

    想到这儿,沈元重不由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若李玄都果真是个修为平平的庸人,倒是不必摆出如此阵势了,就算把宗主大位让给他又如何?可在如今这个时候,怕的就是这种才俊之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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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