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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四章 江湖无新事

    李玄都和李元婴兄弟二人,其实都小觑了对手。李玄都所学庞杂,同境之中旱逢敌手,自觉拿下李元婴不成问题。李元婴虽然知道自己正面力敌恐怕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但在暗中早有准备,也是自认为可以出奇制胜。两人都信心满满,都觉得胜券在握,结果就是从李玄都动了杀心的那一刻开始,谁也不退,从缠斗变为生死相搏。

    生死相搏的结果也都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李玄都没有料到李元婴能偷袭自己且一击得手,李元婴没有料到自己偷袭得手之后竟是未尽全功。

    在李元婴看来,“无相剑”无形无质,又有李道虚亲自施加其上的“剑咒”,“剑咒”进入体内之后,气血凝滞,体魄僵死,到那时候李玄都便是任人宰割的下场。可他漏算了一点,那就是李玄都领悟了“漏尽通”的妙义,较之最初的“漏尽通”已经大不相同,而这件事只有寥寥几人知晓,李玄都也只是对秦素说起过,所以“无相剑”刺入李玄都的体内之后,虽然发挥了作用,使得李玄都行动不便,但李玄都还有余力,拔出了体内的“无相剑”,反而是趁着李元婴一剑穿胸的时候,反手把“无相剑”刺在了李元婴的额头上。

    这一剑虽然不算致命,但却让李元婴自食其果,“剑咒”入体之后,没有“漏尽通”的李元婴立时动弹不得,立时被李玄都的“青墨三千甲”重伤。

    若是此时此地只有两人,那么胜负已分,生死已定。可惜此时旁边还有一个施宗曦。

    如果李玄都没有被李元婴偷袭得手,他完全不会把这个儒家书生放在眼中。虽然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但天人无量境之间也是有区别的,这种一味练气却很少与人动手的读书人遇上李玄都这种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的武夫,那可真是秀才遇上兵。

    施宗曦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才请来了最为熟悉李玄都且与李玄都有多年积怨的李元婴。他本是期望李元婴拖住李玄都就好,却没想到本该处处被动的李玄都主动对李元婴发难,而李元婴自恃有后手,李玄都此举正合他意,于是兄弟二人直接开始生死相搏,最后变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这便给了施宗曦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他之所以选择对秦素出手,是因为他认为很难拿下李玄都,如今杀李玄都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他又何必冒着得罪秦清的风险去对秦素出手?

    不管是天助我也,还是圣人保佑,施宗曦踩在最正确的节点上出手了,几乎是一下子便戳中了李玄都的死穴。

    李玄都只得暂且弃了李元婴不管,勉力举起手中的

    “人间世”迎敌。

    施宗曦以一双肉掌携带“浩然气”对上了李玄都的长剑,只觉得一股浩大气机如滚滚巨浪扑面而来,让他气息一窒,不由大为惊骇:“这李玄都此时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仍旧有如此浩大气机,若是他全盛之时,我焉有胜理?”

    李玄都一剑暂且逼退施宗曦,正想乘胜追击,却感觉周身肌肤猛然缩紧,四肢麻木加剧,气血运行愈发艰难,竟是让他的第二剑有了片刻的凝滞。

    若是平时,这“剑咒”虽然厉害,但毕竟不是“鬼咒”,没有以强凌弱的特性,李玄都身怀“漏尽通”,还是可以慢慢化解,可此时此地,施宗曦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趁着李玄都的停滞片刻,欺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虽然比不上李元婴,但因为李玄都此时行动不便的缘故,却是占尽了上风,逼得李玄都不住倒退,剑招中的破绽也越来越多,情势越来越险。

    李元婴虽然动弹不得,但抬眼望去,只见得李玄都一剑慢似一剑,不禁心中暗喜:“饶是你日后成就能高我三尺又如何?还不是要死在此地。”

    果不其然,施宗曦与李玄都斗了十余招之后,施宗曦翻手取出一把折扇,一点一敲,李玄都看得分明,举剑格挡,无奈动作却跟不上,稍稍慢了一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施宗曦的折扇点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中“人间世”直接落地。

    施宗曦一声长笑,飞起一脚踢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闪不避,任由这一脚落下。

    李元婴见此情景,大为惊骇,想要提醒施宗曦莫要中了李玄都的算计,可他此时却张不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施宗曦一脚踢去。

    只见得施宗曦一脚踢中李玄都的左侧太阳穴,然后被李玄都顺势抓住他的脚踝,身形扭转,将他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

    刚才李玄都就是抓住李元婴刺向自己的机会,才伤到了李元婴,现在还是同样的道理,李玄都自知身形凝滞,跟不上施宗曦的速度,便故意放任施宗曦来攻自己要害,趁势抓住施宗曦,与他以伤换伤。

    施宗曦被狠狠砸在地上,倒是谈不上受了多重的伤势,但是难免灰头土脸,让这位儒家名士大为恼怒,起身之后展开手中折扇,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

    李玄都站立不动,双手微微张开,身形笔直。

    此时施宗曦可以清晰看到李玄都的正脸,面上神态不再平静,满是恼怒,以至于有了一分狰狞之态。

    这样的李玄都,让人很是陌生,也

    让施宗曦生出几分惧意。

    下一刻,李玄都伸手接住施宗曦的折扇,几乎半个手掌都被切开,然后一拳狠狠打在施宗曦的小腹上。一拳如同撞大钟,轰然作响。

    施宗曦被这一拳砸飞出去十余丈。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李玄都的可怕之处,这种江湖武夫历经生死血战无数,最是悍不畏死,越是到了生死关头,越是能发挥出十二成的实力,反观多是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越是在这种关头,越是容易仓皇失措,十成本事发挥不出八成。先前李非烟与施宗曦相斗,并未生死相搏,施宗曦虽然吃了点小亏,但也算是游刃有余,可此时对上身陷死地的李玄都,便彻底漏了怯。

    可惜这也是李玄都的最后一击,不管他如何威势无敌,终究是人力有时而穷,再无余力去把施宗曦打死。他保持着出拳的姿势站在原地,已经完全失去战力。

    施宗曦挣扎着起身,不断呕血,取出一颗丹药放入口中。

    他心知肚明,如果李玄都能挥出第三拳,就能彻底重伤于他,让他也像李元婴那样失去战力。如果双方正常交手,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完全无法抗衡李玄都。

    这一刻,施宗曦的羞恼褪去大半,反而是畏惧更多一些。

    不过施宗曦还是没有忘了自己的目的何在,那就是杀了李玄都。

    施宗曦不是江湖人,对于胜负没有太多执念,胜也好,败也罢,能达成目的就好。

    此时他的眼中就只有李玄都的一颗大好头颅。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到了此时,李玄都的神态反而平静下来,不见方才的狰狞,嘴角多了一分淡淡笑意。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单老峰上,自己也是这般没有还手之力的境地,也是两败俱伤,也有一个人想来杀自己,可惜最后没有杀成,不但没有杀成,反而还被别人摘去了项上人头。

    看来江湖上没有新鲜事。

    施宗曦正要出手,却忽然感觉后心一痛。

    他慢慢低头。

    唐秦缓缓低头,看到从他的心口位置透出一截刀尖。

    刀尖通体赤红,唯有在刀锋位置,颜色转淡,渐而由红转白,若是凝神细看,就会发现刀刃一线霜白如雪,甚至隐隐透明,其中有无数个细小“气旋”在疯狂旋转。

    这是一把当世名刀,名为“欺方罔道”,意思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

    当日地公将军唐秦就是死在此刀之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老江湖秦素

    秦素是一个老江湖了。

    什么是老江湖?那就是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不意气用事。

    所以在李玄都受伤的时候,秦素没有惊呼出声暴露自己的位置,在施宗曦出手的第一时间,她还是没有急于显露踪迹。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施宗曦的对手,出手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错过了,可能她和李玄都都会死在此地,所以她一定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

    也许在有些人看来,秦素此举略显无情,可如果没有这份坚韧和果决,秦素很难在江湖中立足。事实上,在认识李玄都之前,秦素一直是独自行走江湖,在李玄都面前时的娇憨可爱,就如李玄都在她面前时的轻浮放荡,在其他时候,她也可以算是一位“邪道妖女”,不逊于宫官。两者相较,宫官更为张扬,而秦素更为内敛。

    施宗曦身形摇晃,瞪大了眼睛,终于记起了还有一个秦素。这便是文人的弊病,在书案上开阖纵横运筹帷幄,可真正实际执行,往往是错漏百出。就算以地师之谋划,尚且有疏漏之处,更何况是施宗曦?

    李玄都就算已经极为狼狈,仍是不肯放弃清微宗的祖传手艺,开口讥讽道:“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了,见到我李玄都这颗大好头颅,就忘了身后身了?就忘了小心身后了?还是说你觉得秦大小姐是个养在闺阁中的小丫头,早已经被吓得手脚发抖,不敢动弹分毫?”

    施宗曦深吸了一口气,道:“现在谁胜谁负,言之尚早。”

    秦素猛地抽刀,问道:“怎么,施先生还有保命宝物不成?”

    施宗曦并不答话,脸上瞬间笼罩了一层蒙蒙紫气。

    他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刚才在李玄都手下受挫之后,虽然李玄都已经站立不动,但他仍怕李玄都是故意诈他,所以提前服用了一颗保命丹药,此丹出自湘州的天心学宫,名为“天心丹”,若是受到重伤之后,能以此

    丹强行续补气机,虽然不能愈合伤势,但是可以保证还有一战之力。

    此时药力开始发挥,施宗曦尚有一战之力,立时转身向秦素攻去。

    秦素一惊,没想到施宗曦受了自己一刀之后,竟然还能反抗,而此时两人近在咫尺,长刀不好施展,她便顺势一丢,“欺方罔道”直飞上天,然后用出“百花绣拳”,迎上施宗曦。

    儒家之中不乏领军将领,所以道家中人擅长用剑和掌法、指法,而儒家中人除了用剑之外,还擅长枪法和拳法,此时施宗曦用的便是一门军伍拳法,杀力极大,神速如电,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抢上,后发先至,撞击秦素的面门,招术之诡异,实是罕见。

    秦素自知境界修为不如施宗曦良多,不敢有丝毫大意,眼见施宗曦一拳击到,用出一式“樱花乱”,左虚右实,粘连粘随,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横劲发出。施宗曦身不由主地向前一冲,跨出四五步,方始站定。

    趁此时机,秦素双拳一错,用出“百花杀”,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只是与“千剑观音”不同,“千剑观音”是实实在在地化出手臂,而秦素此时出拳却是出拳太快,倒是与李元婴的快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瞬之间,施宗曦的上身各处要害全部笼罩在秦素的双拳笼罩之下,无可闪避,无可抵御,只得以攻对攻,硬接这套拳法。只盼两人各受一招,成个两败俱伤之局。不料秦素两人拳头相交,秦素固然气机不足,但是体魄坚韧,竟是让他的拳头隐隐生疼。

    秦素修炼“**经”中的“**功”,虽然比不得李玄都的“漏尽通”,但是冰肌玉骨,也使得她的体魄大为增进,极为坚韧,寻常兵刃难伤,若是徒手对敌,一双拳头便如一对下品宝物。

    此时秦素也察觉出来,施宗曦虽然还有一战之力,但毕竟受了身上伤势的影响,大约只剩下天人逍遥境

    境的修为,初时候秦素还十分保守,守多攻少,此时便放开手来,开始全力进攻。

    施宗曦养气多年,空有境界修为,却极少与人过招交手,在临敌应变上颇有不足,他倒也有自知之明, 不敢去招惹李玄都,只想着让李元婴拖住李玄都,然后他依仗境界修为拿下还未踏足天人境界的秦素。此时没了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不能以力压人,只凭招数交手,立时落入下风之中。

    秦素不再拘泥于“百花绣拳”,又化拳为掌,用出李玄都教给她的“万华神剑掌”,以及从“太平青领经”中学来的“万华绕指剑”,施宗曦不曾涉足江湖,江湖经验极为浅薄,哪里认得出这些招数,立时便乱了阵脚,被秦素打得节节后退。

    秦素看清了施宗曦的底细,原来是个空有境界却不会打架之人,不再留手,纵身扑上,左手或拳或掌,变幻莫测,拿抓点戳、勾挖拂挑,右手五根手指如刀如剑,如枪如戟,攻势凌厉之极。施宗曦登时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突然间“嗤”的一声,被秦素一爪撕破了胸前衣襟。

    施宗曦脸色血红一片,身形一转,不与秦素接触,向后退去。

    秦素却是轻轻“啊”了一声,似是极为惊讶,竟是没有追击。

    李玄都和李元婴这对难兄难弟,都是动弹不得,秦素和施宗曦的胜负可以说是决定了两人的生死,此时见二人忽然罢手,不由都是大为惊异。

    李玄都较之李元婴要稍好一些,尚能开口说话,道:“素素,是中了此人的暗算吗?”

    秦素摇了摇头,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然后做了个抓取的动作,迟疑道:“他……她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李玄都不由大吃一惊,转念一想,方才他与施宗曦连番交手,一拳打在了此人的小腹下丹田上,可秦素的一爪却是落在了她的胸口上,难怪秦素会做这么一个动作。只是没想到这位儒家名士,竟然是女子之身。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二李二女

    李玄都立时明白了施宗曦为何要女扮男装,因为儒家不似道家,礼法森严。道门之中有女冠,佛门之中有女尼,几时听过儒门之中有女儒的?正因为如此,女子想要在儒门出头,那是千难万难。

    其实在江湖中,这类事情也不常见,这个世道,大多数时候都是男子支撑门户,若是一家男子死绝,便算是绝户,偌大家业都要便宜了亲戚之流,所以也有人自小把女儿当儿子养的,为的就是继承家业。

    当然,也有因为儿子太多而争夺家产的,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比如说清微宗,李道虚的六个弟子无一不是人杰,可宗主大位只有一个,谁肯屈居人下?亦或是对于执掌门户的路线有所分歧,再加上李道虚推波助澜,于是一众弟子决裂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被秦素道破身份之后,施宗曦神情复杂。

    假话说得多了,自己都会当成真的。假扮男人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其实是女儿身。直到被秦素一语道破,她才恍然想起此事。

    就在此时,李玄都又道:“素素,江湖四大忌,僧道、女人、小孩、老人,从来没有怜香惜玉的说法,她既然暗中谋我们,便没有放过她的道理。”

    秦素微微失神:“这种话不是应该我来对他说吗?怎么颠倒过来了?”

    不过李玄都这个大男人都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她也不介意棘手摧花,身形一掠,又向施宗曦扑杀而至。

    秦素现在能占据上风,倒不是说她武力已经胜过了天人无量境的施宗曦,关键在于后者先是被李玄都一拳击伤,后又被秦素以“欺方罔道”背刺,换成寻常天人境大宗师,如地公将军唐秦,早已死得不能再死。现在的施宗曦已经衰弱到初入天人境的修为,秦素本就距离这等境界只剩下半步之遥,相差不算太大,又占据了与人交手经验丰富和所学功法繁多的优势,施宗曦不是对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施宗曦也反应过来,与秦素贴身近战,比拼拳法,她不是对手,她的优势还是年长于秦素,境界修为更高,气机更为浩大,哪怕她此时只剩下天人逍遥境的修为,也要强出秦素许多。

    于是施宗曦不再与秦素贴身近战,转而激发隔空掌力。秦素只觉得掌风凛冽,浩大气机使得她自身气机运转微窒,不敢硬接,当下一招“桃花劫”,将这股掌力化解。

    施宗曦稳下心神,专心致志地一掌一掌劈出,气机雄浑,虽然稍逊于天人逍遥境时的李玄都和皇甫毓秀,但也是不可小觑。

    秦素见她弃掌用拳,招式不再花哨,转为沉稳,便不再用尚且不算纯熟的“万华神剑掌”和“万化绕指剑”等招数,专心以“万花灵月功”催动“百花绣拳”。同时现学现用,效仿

    李元婴方才对付李玄都的办法,绕着施宗曦去打,不去正面硬拼。

    施宗曦也不是蠢笨之人,既然你依仗出招更快学李元婴,那她便学李玄都以不变应万变。

    两女此时交手,俨然是方才李元婴和李玄都的重现,只是李玄都和李元婴师出同门,知根知底,两女却是完全两个不同的路数,便没有那么天衣无缝,交手近百招之后,秦素露出一个破绽,施宗曦抓住机会一掌拍出,秦素不得已与她硬拼一掌,“砰”的一声,秦素身子一晃,向后飘退,施宗曦却是神定气闲的站在当地。

    这便是儒家的厉害之处,没有那么多花哨手段,仅凭亚圣传下的“浩然气”,便能克制天底下的绝大部分功法,养气极致之后,举手抬足都有莫大威力,用剑如剑仙,拳掌似武圣。

    至于施宗曦不敌李玄都,只能说她自身的问题,而不是儒家的功法不行。当年亚圣传下“浩然气”,根本要旨在于“虽千万人吾往矣”,无畏无惧,可施宗曦面对悍勇无敌的李玄都时,却生出几分畏惧之念,与“浩然气”的根本不符,威力大减。此时对上秦素,施宗曦却是没什么畏惧,将“浩然气”的浩大磅礴发挥到极致,双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

    秦素吸一口气,运转“万花灵月功”极致,硬接一掌。

    可这一次,却是秦素被震退数步,脸色微微发白,两人的修为高下已是分明,俨然是方才李玄都依仗修为击败施宗曦的翻版。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李玄都立刻提醒道:“用刀!”

    秦素立时明白过来,正面难以力敌,便以兵刃取胜,补天宗的根本还是在于刀上,她伸手以引,斜插在不远处的“欺方罔道”一跃而起,飞入她的掌中。

    施宗曦立时想起,自己之所以要贴身近战,就是为了逼得秦素弃刀,谁曾想近战不过,只能拉开距离,那么秦素便又能用刀了。

    秦素握刀之后,气态浑然一变,她毕竟修习“百花绣拳”不足一年,真正修习多年的还是“天问九式”,这才是她的看家本领。

    且不说“天问九式”如何玄妙,只说“欺方罔道”,也是高居刀剑评上的名刀。虽说“欺方罔道”的排名不如“人间世”,但“人间世”的玄妙在于以一化多、以小化大,若论锋芒之利,只是木剑的“人间世”却要远逊于“欺方罔道”。

    施宗曦方才敢用肉掌硬接“人间世”,却不敢硬接“欺方罔道”,只怕自己的十指都要被齐根削断。正彷徨无错之际,李元婴也终于凭借自身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化解了部分“剑咒”,开口道:“人间世!”

    施宗曦立时明白过来,便要去拿李玄都掉落在地的“人间世”。

    李玄

    都嘿然一声,“人间世”早已与他合作一体,清微宗的“御剑术”又是清微宗弟子的必修课程,李玄都虽然动弹不得,但是意念一动,“人间世”竟是自行飞起,躲开了施宗曦。

    就在这时,秦素已经杀到,滚滚刀芒笼罩了施宗曦全身上下。

    施宗曦一咬牙,拼着被秦素一刀刺中小腹,身形掠至李玄都身旁,李玄都虽然能勉强御剑,但想要杀敌还是力有不逮,毕竟“剑咒”非同小可,不仅仅是让人身体僵直那么简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施宗曦握住插在他胸口上的“应帝王”,然后一声轻响,“应帝王”已经从李玄都的胸口拔出,只见剑身一片殷红,还有血水滴滴答答落下。

    李玄都闷哼一声,胸口伤势开始缓缓愈合。

    秦素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出刀愈发凌厉。

    施宗曦有了“应帝王”之后,也不再怕“欺方罔道”的锋锐,用出一路“君子剑”,迎上秦素。

    儒门功法大多名称简单,如“浩然气”、“正气歌”、“君子剑”,少有修饰之词,不似道门那般动辄四五字,甚至六七字,可不意味着儒门的功法就差了,这路“君子剑”也是上成之法,固然比不得“天问九式”,可仗着她气机浩大,每一剑都势大力沉,倒也不分高下。

    李玄都和李元婴俱是动弹不得,无法影响战局,却嘴上也不肯消停,李玄都率先发难:“老三,多少年了,你都想置我于死地,怎么到了今日才出手?”

    李元婴冷哼道:“小贼,你该好好感谢张海石,若不是他,焉能有你今日。”

    李玄都道:“二师兄的大恩大德,我自是没齿难忘,可惜你今天就要死在此地了。”

    李元婴道:“你的秦大小姐未必就是施先生的对手。”

    李玄都笑道:“胜负且不论,我只知道素素定不会抛下我独自逃走,可施先生与你非亲非故,若是不敌,只怕要逃之夭夭,只剩下你一人在此受死。”

    李元婴冷笑道:“你修炼了‘太阴十三剑’,只怕坚持不了不久,就算今日不死,也是迟早之事,到时候沦为徐无鬼的剑奴,不知道你的秦大小姐还喜不喜欢你这个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李玄都道:“你我同赴黄泉,这清微宗会落到谁的手中?二师兄做了宗主之后,只怕我得以跻身祖师殿中,受后世弟子香火供奉,而你却是沦为宗门叛逆,世世代代受人唾骂。”

    李元婴道:“那也未必,六师弟天纵奇才,而张海石垂垂老矣,这宗主大位到底落在谁的手中,还犹未可知。”

    就在此时,只听一个女子说道:“若论辈分,应该由我来做宗主才是。”

    李元婴一惊。

    李玄都一喜。

第一百九十七章 浩然正气

    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李非烟。

    不过来人并非只有李非烟一人,还有一名老儒生,正是万象学宫的三位大祭酒之一,宁奇。

    这也是李非烟迟迟没能驰援的缘由所在。

    那日李非烟在城头对上了施宗曦,未出全力,可面对宁奇这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却是如临大敌,整个人都紧绷到了极点。

    在两人现身之后,秦素与施宗曦也不约而同地罢手。秦素和李非烟来到李玄都身旁,施宗曦则是扶起倒地的李元婴,帮他取下额头上的“无相剑”,退至宁奇身旁,面有惭色。

    宁奇望向李玄都,道:“小李先生,今日之事是施宗曦自作主张,并非学宫本意,老夫此来,是为化解干戈,并非有意与小李先生为敌。”

    李玄都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施先生好手段,险些要了我们二人的性命,若是让施先生得手,那么辽东秦家和齐州李家就不是结亲,而是喜事变丧事了。”

    李元婴寒声道:“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攀扯上李家,你能代表李家?”

    李玄都毫不客气道:“老三,你想当李家的家主,还得等老爷子仙去再说。在这件事上,老爷子都点头同意认可素素,你不同意你算老几?”

    李元婴还要说话,就听李非烟道:“清微宗的事情是清微宗的事情,李家的事情是李家的事情,李道虚只是把玄都逐出师门,可没说不许他姓李。”

    李元婴心知李非烟所言有理,只能轻哼一声,不再多言。

    宁奇笑呵呵道:“大李先生和小李先生同是出自老李先生门下,理当亲如兄弟,怎可如此?不如给老夫一个面子,就此罢手。”

    此时二人都已经无力再去相争,既然宁奇如此说了,便也乐得顺着台阶下来。

    李玄都道:“日后我去帝京,再领教三哥的剑术。”

    李元婴嘿然道:“为兄恭候大驾便是。”

    李非烟始终沉默不语,只是心中暗自感叹。虽说李玄都已经离开了清微宗,但还是在清微宗中

    举足轻重,让李元婴寝食难安,这兄弟二人若是都不肯退,注定要以一人黯然收场为结局。

    李玄都望向宁奇,问道:“我此去辽东的目的,那日已经与大祭酒分说明白,是不是我坚持如此,学宫便要视我为仇寇,欲杀之而后快?”

    宁奇摇头道:“这世上之人,各有念头,纷纷扰扰。一百个人就有一百个念头,更何况是偌大一座学宫?就拿道门来说,道门分为了正邪两道,正道又有‘四六之争’,而在清微宗中,还有大李先生和小李先生的‘三四之争’。我儒门也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想要向左而行,有人想要往右而走,还有人想要左右摇摆,中间骑墙,至于到底是谁想要置小李先生于死地,又是谁鼎力支持小李先生,想来小李先生应该心中清楚才是。”

    李玄都点头道:“自然明白。”

    宁奇又道:“这世上之事,并非一成不变。有些人说话,今日与昨日不同,明日又与今日不同,盖因立场而已。换而言之,脚下的三寸之地,决定了说什么话。江南士子反对与民争利征收商税,辽东军门反对裁撤辽饷,百万漕工反对海运,看似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上的道理是一样的,征收商税是从江南世家的口袋中拿银子,裁撤辽饷是断了辽东铁骑的财路,一条运河更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算来算去,还是‘利害’二字。”

    李玄都道:“大祭酒的意思是我李玄都此举有损儒门利益。”

    宁奇笑了笑:“一人之利,是私利;众人之利,是公义;千千万万人之利,是家国大义。宗曦若是为了她一己私利而阻拦李先生,自是她的不对,可她为了公义,便没什么不对。有句话叫做‘各为其主’,不知小李先生认可否?”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大祭酒所言,玄都虽然不能完全认可,但也无法反驳。”

    宁奇笑道:“天底下最难之事,就是说服旁人,小李先生能不反驳,老夫就已经很是知足了。”

    李玄都话锋一转:“方才大祭酒说各为其主,施先生若是仅仅针对我李

    玄都一人,我自是无话可说,可施先生却是意欲将秦大小姐置于死地,这也合乎情理吗?”

    宁奇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沉声问道:“可有此事?”

    施宗曦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确有此事。”

    宁奇轻哼一声:“你立刻返回万象学宫,禀明司空大祭酒,然后面壁思过。”

    施宗曦低头道:“是。”

    李玄都并不言语。

    宁奇忍不住一叹,施宗曦虽然要比李玄都年长,若论心思和城府,也不逊于李玄都,但在气魄和胆识上却是多有不如。不过这也怨不得施宗曦,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施宗曦这些年来虽然做事不少,但终究不像李玄都历经起落后又从谷底慢慢攀爬上来,在许多事情上差了火候,就如战功赫赫的开国帝王与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守成帝王,可谓是天壤之别。这李玄都却是与年轻时的李道虚有七八分相似了,难怪江湖上将他与李道虚并称为小李先生和老李先生,相较之下,李元婴倒像是凑数的,少有人提起。

    宁奇稍作沉吟之后,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说道:“既然是宗曦做错了事,那老夫还有一份小小薄礼,代她向小李先生赔个不是,还望小李先生不要嫌弃。”

    李玄都淡笑道:“不敢当。”

    宁奇继续说道:“此书乃是亚圣所传‘浩然气’的上篇,与‘正气歌诀’并称为浩然正气,小李先生是道门中人,所学庞杂,此时再去养气,定是难以有所成就,不过依照此法修习,却能强身健体,明心见性,压抑心中恶念魔头。”

    李玄都闻言之后脸色微变,没有拒绝,道:“谢过大祭酒。”

    宁奇将这本书册丢给李非烟,道:“小李先生,老李先生也好,老夫等一众老朽也罢,终究是老了,日后还要你们这些年轻后辈来主导天下,日后你若是去帝京,希望你能心存几分善念,不要把事情做绝,留有一线。”

    李玄都默然不语。

    宁奇带着施宗曦和李元婴转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秦宗主

    宁奇走远之后,李玄都吐了口浊气,道:“好一个大魏满朝皆忠良。”

    此时他还半倚在秦素的身上,秦素担忧他的伤势,问道:“不说这些,你的伤怎么样了?”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先回营地。”

    待到李玄都等回营时,魏臻和皇甫毓秀已经退走,只剩下满地狼藉。

    秦不一见秦素安然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又见李玄都血染衣襟,肃容问道:“李公子这是?”

    秦素半是抱着李玄都来到最大的一处帐中,将他平放在一张软榻上。

    秦素正要说话,李玄都已是抢先开口道:“我的伤势不要紧,你不要太过担心。秦伯父已经把忘情宗交到你的手中,所以你不必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先去外面安抚下受伤的弟子,不要寒了底下人的心。”

    秦素犹豫了一下,起身离开营帐,向秦不二等人询问弟子受伤情况,吩咐道:“派人将战死的弟子觅地火葬,将骨灰和遗物带回辽东,让他们落叶归根。”

    已经一番激战而略显狼狈的秦不二点头应下。

    秦素带着秦不三、秦不四走向安置伤员的帐篷,受伤人员以补天宗弟子居多,还有许多忘情宗的女弟子正在帮这些受伤的弟子敷药疗伤。当年忘情宗的宗主还是韩无垢时,两宗就关系密切,在秦清身兼两宗之主后,两宗更是如一个大户人家的两房兄弟,来往密切,平日里都是以师兄弟师姐妹相称。

    此时见秦素进来,一众完好弟子纷纷起身行礼。那些躺在病榻上的伤员们怎么也想不到大小姐这时会亲身出现在这里,能够动弹的人都挣扎着坐了起来,伤势太重的人不能坐起,也将头抬了起来,大多数人显得神情十分激动。

    秦素没等这些人开口,已是双手往下虚压,道:“诸位都请躺下。”

    “快躺下。”同样身上带伤的秦不三和秦不四也开口道。

    一名忘情宗女弟子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秦素的身后:“宗主请坐。”

    在李玄都升座太平宗的宗主之后不久,秦清便也把忘情宗的宗主之位传给了秦素,使得两人在身份上平起平坐,此事已经借着龙门府诸宗齐聚的机会通传天下,如今秦素已然压过了李玄都和颜飞卿,成为最年轻的一宗之主。

    秦素没有坐下,而是挥了挥手。

    秦不三使了个眼色,那名女弟子心领神会,又把椅子搬到一旁。

    一众伤员虽然又躺回了病榻,

    但目光都落在秦素的身上。

    秦素轻叹道:“此番强敌来袭,意欲置我于死地,有劳诸位,舍生忘死,终是没能使他们得逞。”

    一众受伤弟子立时道:“为宗主效力,死而无憾!”

    这些受伤弟子,有的是补天宗弟子,有的是忘情宗弟子,不过对他们来说,无论是秦清,还是秦素,都是一家人,根本不必强分彼此,自然都是为了宗主效力。

    秦素望着这些人,可见他们脸上尽是坚定,并非口头敷衍,不过她也知道,这份忠心,不是她的,而是父亲秦清的,因为父女一体,这些人才会对她效忠。可如果秦清不在了,或是退居幕后,秦素还能不能尽收人心,那就很难说了。所以李玄都才要让秦素亲自看望伤员,徐徐图之。

    秦素迟疑了一下,冲一众人抱拳道:“秦素谢过。”

    病榻上那些原就感动的弟子这时已然热泪盈眶,甚至有人还哽咽出声,纷纷挣扎着抱拳还礼。

    这便是秦素的优势了,秦清已经替她铺好了路,所谓父女承继,旁人只觉得天经地义。只要她按部就班,就能顺理成章地收拢人心,而李玄都孤身入主太平宗,没有丝毫根基,可不是做做姿态就行的,非要凭借赫赫战功立足不可。这次北邙山大捷,李玄都在太平宗中的威望已经远胜升座之初。

    秦素带着秦不三和秦不四折返回李玄都所在的营帐时,李非烟正在帮李玄都化解“剑咒”,“无相剑”上的“剑咒”乃是李道虚亲手附加,威力极大,不过那时的李道虚还只是天人造化境,再加上时日已久,威力有所削弱。李玄都和李非烟俱是天人无量境,李玄都有“漏尽通”体魄,李非烟本就精通“剑咒”,这才能在短时间内化解进入李玄都体内的“剑咒”。

    除此之外,李玄都虽然衣着上尽是血迹,但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李非烟缓缓收功,李玄都已然行动无碍。李非烟不忘嘱咐道:“李道虚的这道‘剑咒’十分棘手,有‘头七回魂’之说。我虽然助你化解大半,看似已无大碍,但接下来的七日之内,这道‘剑咒’还会不断再生,你要注意时时清理,七日之后,便能彻底化解这道‘剑咒’。”

    李玄都点头记下。

    幸而有李非烟这位清微宗宿老,换成旁宗之人,哪里知道“剑咒”还有如此后手,就算能够化解,也要吃个大亏。

    交代完这些之后,李非烟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秦素,把秦素看得霞飞

    双颊,这才对秦不一道:“秦老头,我们就不要在这里做蜡烛了,晃眼。”

    秦不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似一个慈祥的长辈见到晚辈觅得此生所托之良人,大感赞叹欢喜。

    本就脸薄的秦素再没有方才的宗主风范,羞得低下头去。

    秦不一道:“李夫人所言极是。”

    说罢,两人出了帐篷,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两人。

    沉默片刻之后,秦素抬起头来,柔声问道:“你的伤势究竟怎样了?”

    李玄都淡然道:“我有‘漏尽通’,寻常皮肉伤势,皆是不足道哉。”

    秦素加重几分语气:“你莫要诓我,这世上的事情都是有舍才有得,你的‘漏尽通’能让你得长生体魄,可也要以你的气机为支持,你所受伤势越重,你恢复伤势所用的气机也就越多,若是消耗太多,使得你丹田空如幽谷,非你之福。”

    李玄都心中不由暗叹一声:“素素太过聪慧,许多事情却是瞒不过她。”

    既然瞒不过去,李玄都也只能实话实说:“大天师留在我体内的封镇又被破了一道,如今只剩下最后一道封镇了。”

    秦素微微一怔,随即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轻叹一声,接着说道:“大天师修为通天,神通广大,他以‘五雷天心正法’设下的封镇禁制非同小可,若是三道齐全,我再小心维护,就是坚持十年之上也不成问题,破去一道之后,两道封镇就只能再坚持三年,如今连破两道封镇,仅凭这最后一道封镇,至多还能坚持一年。”

    秦素失声道:“只有一年了?”

    李玄都点头道:“可以把大天师留下的三道封镇视作一个完整阵法,每被破去一道封镇,阵法的威力就弱上一分,可心魔威力不减,一道封镇应对心魔和三道封镇应对心魔,自是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这最后一道封镇也被破去,那么心魔便会立刻发作。”

    秦素又气又急,虽然生气李玄都当初贸然偷袭地师才留下这么大的隐患,但此时李玄都已是如此境地,她也舍不得再说半点重话,只得把气都撒到施宗曦等人的身上:“日后再遇到那个姓施的女子,定然要她血债血偿才行。”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不要那么大的戾气。”

    秦素挣脱开他的手掌,轻哼一声:“你还敢说嘴,你就知道逞能,半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李玄都哑然。

第一百九十九章 景堂主

    接下来的一路,再无是非,李玄都一行人离了晋州,李非烟没有跟随,仍是留在晋阳府中,出了晋州之后,便是燕州。

    燕州乃下辖:大名府、开德府、河间府、真定府、钟山府、信德府、庆源府,李玄都来到河间府的府城后,在此处的太平客栈落脚。没过多久,就听得客栈外马蹄声响,似是来者甚众,然后就听一个嗓音说道:“日月光照,试手补天。”

    在江湖上,各宗都有独特的切口,正一宗是“替天行道,持正守一”,太平宗是“平安无事,太平无忧”,无道宗是“苍天无道,岁在今朝”,阴阳宗是“天行有序,阴阳无常”,而“日月光照,试手补天”便是补天宗的切口了。

    听到此言,秦不一笑道:“是景堂主到了?”

    李玄都倒是知道补天宗内的架构,与清微宗有些类似,清微宗是三十六位堂主和七十二位岛主,其中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权柄最重,主导中枢,故而被称为内三堂。在补天宗中同样有内三堂,分别是紫薇堂、北辰堂、天枢堂。

    此时秦不一口中的“景堂主”便是北辰堂堂主景修。

    话音落下,只见一名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恰在此时李玄都也迎了出去,两人刚好走了一个对脸,先是一怔,然后就听景修说道:“紫府剑仙,久仰大名,那日在金陵府,你我却是有过一面之缘。”

    说话时,景修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甚是真诚。

    李玄都也想起来了,那日他在金陵府劫法场救,多亏了景修出手击退韩邀月,这才让他成功救出秦襄。

    两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对彼此的印象都是极好,此时便有一见如故之感。

    李玄都笑道:“有劳景前辈前来接应。”

    景修摆手道:“什么景前辈,若论江湖上的辈分,玄策先生、海石先生与我师兄都是故交,且要年长于我,李先生是两位先生的师弟,那便与我是同辈中人,若是李先生不弃,喊我一声老哥便是。”

    李玄都迟疑道

    :“怕是不妥……”

    景修道:“无甚不妥,我若是前辈,岂不是要我与老剑神平辈?万不敢当呐。”

    李玄都只得道:“既然如此,景老哥也不要叫我什么李先生,叫我紫府便是。”

    就在此时,秦素轻咳一声,来到景修面前,行了一礼:“秦素见过师叔。”

    景修的笑脸立时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位侄女,而且这位侄女还与李玄都关系非同寻常,若是李玄都与他平辈论交,那确实有些乱,不过话已经说出去了,景修也不好反悔,只能故作不知,说道:“你爹听说你们遭人袭击,甚是担心,这才让我前来接应,既然你们没事,你爹爹便也能放心了。”

    秦素忽然想起了当初在仙剑山庄李玄都跟她开的玩笑,笑道:“若是从我这儿论起,师叔的确要高紫府一辈,咱们各论各的就是。”

    景修轻咳一声,玩笑道:“这话说的是,如今紫府和白绢都是一宗之主,按照江湖规矩,都可平辈论交,这转眼之间,当年那个小丫头已是与你老叔平辈了。”

    与景修同来的还有一众补天宗弟子,景修向众弟子道:“大家过来拜见太平宗的李宗主,这次各宗共伐北邙山,李宗主独当一面,可见境界修为之精深,实乃三十岁以前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若是能得李宗主的指点,一定大有进益。”

    众弟子齐声道:“拜见李宗主。”登时在客店的大堂中跪满了一地。

    李玄都抱拳道:“诸位请起,不敢当,不敢当!”

    若是当初那个落魄不堪的李玄都,来到辽东之后,难免要被旁人轻视,可现在的李玄都贵为一宗之主,北邙山一战之后,他的事迹已然在江湖上流传开来,能得大天师和地师两位老神仙的赏识,还是老剑神的心爱弟子,那么李玄都的本事能耐如何,已经不用多说,根本没人会去怀疑,毕竟谁也不敢说自己的眼力比三位长生境地仙还强,三位老神仙认可了,那就是举世公认了。再加上一众补天宗弟子已然将李玄都视作将来的“

    驸马爷”,李玄都越是厉害,他们反而越是与有荣焉,所以这番下拜,却是诚心实意。

    一众补天宗弟子见李玄都并不倨傲托大,反而是还了半礼,心中好感更甚。

    景修道:“听闻李老弟与自家师兄斗过一场,受了些许伤势,可是要紧?”

    李玄都道;“已经无碍。”

    景修喟叹道:“当年玉虚斗剑,紫府和白绢年幼,未曾参与,我却是跟随师兄去了玉虚峰上,在诸位宗主斗剑之前,先是由各宗晚辈弟子下场,算是打个前戏。当时还十分年轻的李宗主就曾下场邀战数位前辈名宿,皆是胜出,由此名声大振。这些年来,李宗主一直高居太玄榜上,可见其剑道修为,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是盛名之下无虚士,紫府比李宗主小了许多岁数,却能胜过李宗主,实在是了不起。”

    李玄都谦逊道:“景老哥谬赞了,我之所以能侥幸胜过师兄,也是仰仗了这几年多有机缘,学了一些其他功法,方能出奇制胜。”

    秦素听李玄都如此说,生怕旁人便看轻了李玄都,赶忙说道:“才不是呢,那李元婴虽然是紫府的师兄,但较之海石先生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自知不是紫府的对手,在与紫府交手时便暗算偷袭,否则他根本伤不得紫府分毫。就算如此,他也没能打赢紫府,还是被紫府打得狼狈不堪,若不是有那个姓施的插手,恐怕他已经死在紫府的剑下。”

    听得秦素如此说,景修不由面露惊异之色。

    同样是取胜,大胜和险胜是两个概念,如果李玄都只是险之又险地胜过李元婴,那只能说两人在伯仲之间,李玄都的临场应变或是运气更好一些,可如果按照秦素所说,李玄都分明已经胜过李元婴良多。如此修为,算不上如何骇人,可这个年龄,就着实让人震惊了,难怪大天师张静修都赞誉李玄都长生有望。

    景修对于李玄都愈发佩服,笑道:“紫府竟有这般修为,怎么还藏着掖着?难道是怕吓到我不成?待会儿定要罚酒三杯才行。”

第二百章 忘八无耻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有些凄冷。

    渡河中有一艘乌蓬小船,一人立在船头,腰悬金剑,正是重伤初愈的李元婴。另一人立在渡口的码头上,一身文士装扮,则是马上就要返回中州万象学宫的施宗曦。

    施宗曦叹了口气:“江南总督暗弱,结果被众多江南豪族联手赶出了金陵府,仓皇如丧家之犬,又不敢返回帝京,只能在荆楚总督那里寄人篱下。幽燕总督比江南总督好上一些,但也相当有限。他的辖境本是幽州和燕州,如今幽州被辽东总督赵政占去,燕州也被辽东豪强渗透地七零八落,众多燕州本地大户都与辽东豪强沾亲带故,暗通款曲,只要辽东铁骑南下入关,这些人就会纷纷响应,燕州几乎是守无可守,只能是拱手相让。”

    李元婴脸色也有些晦暗,道:“在这种情况下,齐州就变得至关重要,虽然秦道方是齐州总督,但我们清微宗和社稷学宫还是牢牢掌控着齐州的局势,如果清微宗倒向辽东,那么辽东大军就可以从辽州、幽州渡海在齐州登岸,然后从齐州直逼帝京,与燕州方向的辽东大军形成合围之势。当初秦道方剿灭青阳教时,我曾授意封锁海路,就是不欲看到秦道方掌控齐州,进而与辽东遥相呼应。如今形势下,秦道方虽然是秦家之人,但也不好妄动,否则便会步江南总督的后尘。”

    施宗曦深深望了他一眼:“正因如此,老剑神才会同意李玄都与秦素的婚事,便释放出许多不同寻常的讯息,并非清微宗真的有意与辽东联手,而是通过这个举动向朝廷施压,算是一种无言的威胁,逼迫朝廷在某些事情上让步,由此使得清微宗占据主动。”

    李元婴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施宗曦又是叹息一声:“遥想当年,朝廷鼎盛,地方豪强哪敢如此与朝廷讨价还价,可到了如今,堂堂中枢朝廷,竟是要看地方豪强的脸色。”

    李元婴笑了一声,若有所指道:“地方豪强入主中枢之后就该把‘地方’二字去掉,我们清微宗只是谋求庙堂上的一席之地,辽东豪强可是要把其他人统统赶走,岂可同日而语?”

    施宗曦道:“李宗主,此去一别,不知何日能再相见,只望来日相见,不会是你我二次联手阻挡李玄都入京。”

    听到这儿,李元婴的脸色又晦暗几分,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施宗曦不再说话,眼神复

    杂,长叹道:“功亏一篑。”

    ……

    补天宗在河间府没有产业,可景修在这里却有一座私邸,偶尔会来此小住几日,负责与燕州士绅大户联络。正因为如此,秦清才会就近派他前来接应。在景修的邀请下,李玄都、秦素等人离开太平客栈,前往景修的宅邸做客。

    一出客栈后门,外面车马已经安排妥当,秦素等女子乘车,男子则是骑马,自有人头前引路,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宅邸的大门前,但见门楼高阔,朱红大门,又有两排刀客雁翅排开,可见景修在此地的声势。

    这一晚,景修大排筵席,宴请李玄都,不但邀请了本地江湖的许多头面人物,还有许多士绅富贾。秦素本是不耐这等应酬,不过因为李玄都的缘故,便也参加了,与李玄都坐在一处,李玄都历经大起大落之后,便如洗尽铅华,沉稳持重,如今修为有成,身居高位,威严自生,越发显得英武不凡,秦素不必多说,乃是不逊于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的美人,又是出自名门,两人坐在一起,任谁见了,都要称赞一声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谓“河朔”,便是指长河以北,燕州便在其中。当年李玄都一人一剑横行河朔之地,着实惹下了不少仇家。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李玄都不仅仅是太平宗的宗主、“天刀”未来的女婿,还是老剑神的弟子,大天师属意的后辈,地师称其为小友,那日太平山上升座大典,各宗宗主齐聚,大天师亲临道贺,地师遣人送上贺礼,这是多大的脸面?当年追杀李玄都的人中,不乏静禅宗的高僧,如今静禅宗都成了明日黄花,要寄人篱下,看李玄都的脸色。李玄都虽然孤身一人,但俨然是一方江湖大豪,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谁还敢来寻他的晦气。

    正因为如此,众多燕州江湖上的头面人物,不但绝口不提当年的旧怨,反而个个笑脸相迎,既是想要巴结李玄都,也是害怕李玄都追究当年追杀之事。

    现在的李玄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脑子武学登顶的年轻人,格局更大,眼光也更高,自然不会去意气用事,觥筹交错之间,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大有一笑泯恩仇的姿态。

    世人有一个通病,总觉得大人物做什么都极有深意,一个举动都要探究出好几层深意,然后赞美出一朵花不可,简直是奉若神明。殊不知所谓的大人物,在史册上不过寥寥几字,

    能得赞美者寥寥无几,也有昏招失措的时候,终究是一个凡人罢了。李玄都此举在一众宾客看来,便是虚怀如谷、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如果李玄都还是那个没了修为和地位的四先生,只怕就没人会如此想了,反而觉得理应如此。李玄都始终就是那个李玄都,不过身份地位不同了,倒是披上了一身神圣的袍子,不似个凡人俗人了。

    李玄都看得分明,心中暗自警惕:“这便是权势的滋味了,却是比心魔还要厉害,不知不觉就要沉溺其中,被其腐蚀而不自知分毫。想那世宗皇帝,孤身一人入帝京,一个少年人便斗倒了三朝元老,又革除弊政,裁抑宦官,使得朝政为之一新,使得大魏有中兴之相,是何等英雄人物。可到了晚年,却也没敌过‘权欲’二字,明为无为而治,实则暗操独治,又一意玄修,日求长生,不闻朝政,使得吏治败坏,边事废弛,这才有了金帐汗国攻陷西京之事。我如今也算是手握权柄,少不得要有人奉承逢迎,若是不能谨守本心,反而飘飘然忘乎所以,只怕也要步了世宗皇帝的后尘。”

    李玄都心中想着这些,面上却是不显,与一众宾客把酒言欢,众宾客的各种奉承吹捧言语也被他一并笑纳。

    筵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算散去,众多客人纷纷散去,作为主人的景修要前去相送,秦不一未曾露面,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另有要务在身,也没有久留,最后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闲人。

    李玄都身怀“漏尽通”,虽然饮酒极多,但却没有半分酒气,来到院中,安静不语。

    秦素站在他的身后,也不言语。

    李玄都忽然问道:“素素,你觉得我在酒席上表现如何?”

    秦素笑了一声:“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李玄都道:“自然是真话。”

    秦素妙目一转,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

    李玄都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骂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忘八;孝悌忠信礼义廉,无耻。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呢。”

    秦素笑道:“你还知道啊。”

    李玄都道:“我当然知道。”

    “我这不是骂你,我这是秦素讽小李先生纳谏。”秦素半是玩笑道:“我真怕你变成老剑神或是我爹爹那样。”

    李玄都摇了摇头,语气坚定道:“不会的。”

第二百零一章 旧事重提

    如今的秦家上下都透着一股喜庆意味。

    一则是因为大小姐马上就要带着意中人回来,二则是大小姐的亲事若是顺利定下,待到大小姐嫁人,老爷也要续弦娶妻。对于秦家中人来说,新姑爷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未来的主母也是女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一来二去,秦家的声势只怕要赶超有老剑神李道虚坐镇的李家和有大天师张静修坐镇的张家。

    双喜临门,焉能不喜?

    胡良这段时间都在辽东,就住在秦家的大宅中,自是也感受到了这股谁也不曾明言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喜庆意味,便由衷地为自家兄弟感到高兴。在他看来,李玄都是自家弟兄,一起出生入死,相交莫逆,秦素又是自己的师妹,师妹嫁给了兄弟,那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自己才是最可怜的,师妹跟兄弟跑了,若是老李有良心,他不是也有个师妹吗,把师妹介绍给自己,这就算是扯平了,亲上加亲嘛。

    这段时日以来,胡良一直跟随在秦清左右,学习刀法。他的情况和李玄都类似,都是离开了师门,但是师徒恩义不断,如今他已经不算是补天宗的弟子,却还算是秦清的弟子,在秦清的指点下,已然跨过归真境的门槛,虽然比不得李玄都从先天玉虚境直登归真境九重楼的壮举,但也有归真境八重楼的修为,与陆雁冰相差仿佛,只是年岁太大,注定与少玄榜无缘。

    就在昨天,胡良曾经向师父旁敲侧击,询问师父对于李玄都的看法,可惜碰了个软钉子,不过他听说景修已经前去接应,他也知道这位师叔对于李玄都的印象极佳,由此来看,秦清应是不会太过反对这门亲事。

    秦府占地广阔,自然少不了引水入府的手笔,在后宅建成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湖,波光粼粼,碧波荡漾,可以泛舟湖上。湖心处又填土造岛,岛上建有三层高楼,原本是秦清独居修身所在,不过在发妻亡故之后,他因睹物思人之故,不在府中居住,搬到了补天宗中,便将此地送给了独女秦素。

    换而言之,这座三层高楼便是秦大小姐的闺阁重地,等闲人等不可踏足。

    胡良百无聊赖地来到一条廊道上,倚栏而立,望着湖心的三层高楼,想着:“老李啊老李,你若娶了秦师妹,少不得要随她称我一声师兄。”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如果老李真是个有良心的,把他的师妹许给了我,那我岂不是也要称他师兄?”

    正在胡良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胡良转头望去,只见一人走来,赶忙起身,正色道:“二叔。”

    只见来人相貌清癯,与秦道方有几分相似,正是秦道远。

    本代的秦家嫡系大宗共有兄弟三人,大哥秦道正,自幼拜入补天宗门下练刀,三十岁时成为秦家家主,只是秦道正并不喜欢家中俗务,遂将家中大权交予二弟秦道远,他则是改名秦清,一意练刀,终是成就“天刀”美名,也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号称老玄不出,举世无敌。

    秦道方在家中排行第三,与尚武的大哥不同,他自小崇文,喜欢读书,也因为身体的缘故练不得武,十年苦读,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被授官为翰林院编修。后又宦海沉浮二十余年,如今已是秦州总督,封疆大吏,大权在握。

    相较于大哥和二弟,这位秦家二老爷声名不显,这些年来也不曾离开秦家,除了代替大哥操持家业之外,就是担任辽东总督赵政的谋士幕僚,无论是哪种身份,都无法与另外兄弟二人相比,可对于秦家中人来说,最少不了的就是这位二老爷了。

    秦道远不是补天宗的弟子,所以一众补天宗弟子也不好称之为师叔,或是称呼为二老爷,若是亲近些的,干脆按照排行称呼为二叔,与李玄都等人偶尔也会称呼李道虚为老爷子是一样的道理。

    秦道远较之秦清多了许多烟火气,较之秦道方又少了许多文人的傲气,不像江湖武人,也不像文士大儒,倒是像一位和气生财的富商大贾。他摆了摆手,示意胡良不必多礼,道:“天良,听闻你与小李先生是知交,可是属实?”

    胡良笑道:“自然属实,不过什么时候又出来个小李先生。”

    秦道远笑了笑:“以前自是没有的,可自从李紫府就任太平宗的代宗主后,就有了这个说法,盖因江湖上的李先生太多了,若只称呼李先生,难免混淆,于是按照年龄区分,分别是:老李先生、大李先生、小李先生。”

    胡良玩笑道:“我听说紫府还有个师弟,叫做李太一,在江湖上也是不小的名头,恐怕不是池中之物,日后若是他也名满天下,又该如何称呼?难道是小小李先生?”

    秦道远笑道:“那就是日后之事了,再者说了,也未必有日后,当年司徒大先生何等人物,还不是落得那般下场。”

    良没见过司徒玄策是何等风采,可他的师弟张海石和兄弟司徒玄略都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人物,可想而知,若是这位大先生能活到今日,必是不逊于宋政、秦清的人物,说不定还有机会与澹台云一较高下。

    胡良道:“我听说紫府与当年的司徒大先生甚为相似。”

    秦道远道:“这也是二先生如此喜爱这位师弟的缘故了,再进一步来说,老李先生给他取名带有一个‘玄’字,未免没有感怀这位大弟子的意思。只可惜……”

    胡良见秦道远住口不言,问道:“可惜什么?”

    秦道远犹豫了一下,道:“这位小李先生,不对,这位四先生还是走上了当年大先生的老路。可见这个‘玄’字,倒真是一脉相承了。”

    胡良不是蠢笨之人,只是微微思索片刻,便明白过来:“司徒大先生也与老剑神不和?”

    “不是不和,而是意见不同,道理不同,脚下的路不同。”秦道远摇头道。

    胡良忽然涌出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试探问道:“那司徒大先生的死?”

    秦道远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叹息道:“这些年来,二先生和老李先生不睦,不是没有原因的。”

    胡良失声道:“是老剑神杀了司徒大先生?”

    秦道远加重了语气:“慎言!不是老剑神杀了司徒大先生。不过……有些时候见死不救,算不算杀人呢?”

    胡良身子晃了一下,显然是因为极为震惊之故,喃喃道:“如此说来,老李这家伙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秦道远唏嘘道:“老李先生大约是对司徒大先怀有愧疚之意的,所以在处置小李先生这件事上,他还是心软了许多,若是换成当年还未退居幕后的那位大剑仙,小李先生就算能留下一条性命,恐怕也离不开东海半步。”

    胡良道:“老李,紫府知不知道此事?”

    秦道远轻声道:“大约是知道的,也可能不知道,这取决于二先生,待他来到辽东之后,你可以当面问他。”

    胡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二叔,你怎么忽然提起此事?我听说师父与司徒大先生交好,难道这是师父的意思?”

    秦道远笑而不语。

    胡良摇头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还能为了师兄找师父报仇吗?再者说了,也不是师父亲自动手杀人,只是见死不救……而已。”

第二百零二章 冬雪

    霜降一过,寒蝉凄切,落叶满地,大雁南飞。夜风中的凉意变成了彻骨的寒意,转眼间已经是十月中旬,立冬过后,距离腊月过年就只剩下三个月不到的时间。

    李玄都等人在河间府稍作停留之后,就前往距离渝关最近的武城。

    渝关素有天下第一关之称,此地紧扼要隘,成为河朔通往辽东要冲。古人称为“锁钥无双地,天下第一关。”确也当之无愧。

    辽东铁骑之所以能虎视天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这座雄关,进可入关南下,退可割据一方。按照朝廷最初的设想,渝关连同幽州都应在幽燕总督的掌控之下,那么朝廷进可掌控辽东,退可据关自收,可惜幽州失守,渝关易主,攻守之势互易,辽东铁骑成了悬在帝京权贵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出了武城,还要再往北走三百里才能抵达渝关。在这三百里的路途中,除了几个只供朝廷使用的驿站之外,只有零星几处人烟,根本没有客栈。而且还没到关外,这边的天气就已经十分寒冷,差不多比得上江南的数九隆冬了。

    先天境以上的高手就能寒暑不侵,自是不怕,不过寻常弟子却是不成,早早换上了厚实的皮毛衣裳。

    李玄都见此情景,便向秦素问起关外的情形。

    秦素自小长在辽东,自是熟悉,道:“虽然刚刚入冬不久,但关外已经很冷,若是再往北走,草原上差不多已经开始下雪。”

    便在这时,秦不二接口道:“大小姐说的是,这两年草原上白灾不断,雪大压死人,从草原上逃荒过来的牧民着实不在少数。”

    李玄都奇道:“金帐汗国的牧民怎么会逃往辽东?”

    秦不二道:“牧民们放牧就像咱们种田,我们要从今年的收成中预留出明年的种子和口粮,牧民们也要预留出明年的羊羔子和吃食,可一场白灾下来,牲口冻死无数,就算熬到来年开春雪化,牧民还是要喝西北风。所以牧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跟随金帐大军南下,要么就逃往辽东,这几年赵部堂组织人手开垦荒地,地多人少,只要来了,就有一口饱饭,不至于饿死。那些不愿意打仗的牧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便拖家带口地往辽东来。”

    秦素赞同道:“近两年来,金帐汗国屡屡犯边,不是想要攻城掠地,就是为了过冬。可赵部堂整军经武,辽东铁骑不逊于金帐骑兵,他们往往占不到什么便宜,那些普通

    牧民也不想白白送死,自然就跑到辽东来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他虽然没有去过草原,但也知道一二,那里都是以放牧为生,若是大雪磅礴,将牧草都深埋了,牲畜吃不饱,要饿死一部分,没有饿死的也是孱弱不堪,抗不得冻,天气严寒,势必又要冻死一部分,牧民们自是损失惨重。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免心中唏嘘,这种战事,无关乎什么替天行道,就是为了生存而已。而两国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底下百姓都是处境凄惨,当真应了那句古人之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秦素见李玄都沉吟不语,又道:“你想去草原上看看吗?我小时候的随着爹爹去过草原,那真是天地之间一片雪白,没有半点杂色,阳光照下来,白雪耀得眼睛都睁不开,我那次从草原回来,好几天都看不清东西。”

    李玄都道:“如果有机会,我倒是不介意去看一看塞外风光。”

    他们一行人辰时从武城出发,直到申时才走了一百余里,到了此时,众多没有先天境修为的补天宗弟子已经不再骑马,反而是下马徒步奔行。用秦素的话来说,若是一直坐在马背上,很快就要被冻得手脚发麻,倒不如下来活动一下,反而能暖暖身子,少受点苦头。

    如此行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抵达预定的宿营地,补天宗弟子们开始扎营,忘情宗弟子则负责将已经凉透的吃食重新热上一热。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夜半时分,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飘摇而下,很难想像,前些日子的晋州还是秋雨飘摇,如今的幽州已经是下起了大雪。

    第二天起来,雪已经停了,除了湛蓝的天空之外,入目便是茫茫雪白,好像天地间的万物都融为一体似的,连脚下的驿路也变得界限模糊。

    李玄都心头只有四个字来形容此情此景:“惟余莽莽。”

    天地高阔,他们这一行人就像白纸上的一条细小黑线,缓缓而行。因为路上有了积雪,愈发难行,走起来也有些吃力,偶尔还要看着日头辨别方向,免得走了岔路。

    秦素见李玄都满是稀奇,笑道:“这还算好的,因为有驿路,可以勉强辨别方向,若是到了塞外草原,本就没有路,风一过,什么马蹄印、车辙印通通都被掩盖了,天大地大,一马平川,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连棵树、连个丘陵都看不到,更没有半个人影

    ,那才是不知路在何方。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多半要迷路,不见去路,也找不到身后归途,待到干粮吃完,便要饿死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这就是白灾的厉害。”

    李玄都咋舌道:“与中原果然大不一样。”然后又道:“听你话中意思,你是对草原很熟悉了。”

    “熟悉谈不上。”秦素道:“只是去过几次。你也知道,我是个喜欢游山玩水的,又怎么能放过这塞外风光?你这是赶上了冬天,若是夏天,草原上又是另外一派风光。”

    李玄都道:“冬天是白色的,夏天便是绿色的了。”

    正在说着的时候,风又起了,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眼看着又是一场大雪。

    李玄都没有换上过冬的衣裳,身上还是穿着春秋时节的鹤氅,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也不以为意,堂堂天人境大宗师,与天地交感,呼风唤雨也是寻常,岂会害怕严寒。

    他伸出一掌,默运玄功,想要以“五行借势”之法驱散这场大雪,却发现有些艰难。按照借势之理,在这种情况下,他引来一场大雪,那是顺应天时,就如提前开闸放水,自是轻松无比,可想要将一场本该落下的大雪驱散,那就不是借势,而是逆势而为,就好似以大堤堵住湍急河流,花费气力甚大。天人境界终究是顺天而行,远远谈不上逆天而动,那是长生地仙才有的威能。

    李玄都很快便放弃了这个想法,又收回手掌。

    秦不一见此情景,笑道:“李公子,不妨事的,我们补天宗的弟子都是自小生在辽东、长在辽东,这种雪对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再者说了,这才刚刚入冬不久,以后的雪还多着呢,你总不能见一次便驱散一次,就算是长生地仙也经受不住。”

    李玄都笑着点头:“秦前辈说的是。”

    秦不三插嘴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江南那等温润天气养人,这塞外苦寒,每逢冬日,少不得要大病小灾,每个冬天都要死上好些我们这个年纪的老家伙。”

    秦不一看了他一眼,笑骂道:“老夫还好好活着,你算哪门子老家伙。”

    秦不四道:“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不能与您老相比,可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们两个也着实是不算年轻了。”

    秦不一正要说话,忽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景修高声说道:“终于到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在远处有点点灯火,格外显眼。

第二百零三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补天宗家大业大,比之清微宗、正一宗也不逊色太多,这三百里路途荒无人烟,于是补天宗就专门设了一处自家的驿站,占地颇大,可容纳千余人,在此安排弟子驻守,又雇佣杂役、厨子、马夫百余人,用来接待来往的辽东五宗弟子。

    方才景修说“终于到了”,就是说此地。到了此处,距离渝关也就不远了,那里是辽东总督赵政的心腹负责镇守,对于补天宗弟子来说,便是自家大门一般。

    来到此地,自有人帮着喂马,准备饭食、热水,不必一路劳顿的补天宗弟子再去费心,景修吩咐道:“去填饱肚子,再洗漱一番,咱们争取明日这个时候就能抵达渝关。”

    一众补天宗和忘情宗弟子应了一声之后,纷纷散去。

    在此地镇守的补天宗弟子,修为不高,不过玄元境而已,这辈子估计是摸不到先天境的门槛了,但是年纪很大,辈分很高,便是景修见了都要称呼一声师兄,不过这位老人却不敢托大,毕竟宗门之中,境界修为是立身之本,辈分这种事情,做不得数的。他早就得了大小姐和姑爷要回辽东的消息,随行的还有四位大管事和景堂主,所以早早准备上房,又让人做了一桌极具塞外风格的全羊,虽然谈不上什么厨艺精湛,但胜在新鲜,想来那新姑爷久在中原,没品尝过这等吃食。

    李玄都的确是第一次吃这等吃食,只觉味道独特,又喝了一壶奶酒,吃的倒是尽兴,却也沾染了满身羊膻味道,惹得秦素大为嫌弃,不许他靠近半分。

    李玄都只得换下身上的衣物,换上了一身更符合当下时令的皮毛衣裳,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豪迈。

    次日一早,一行人再度启程,前往渝关。过了渝关,便是辽东境内了。

    ……

    晋阳府,总督府。

    一位不速之客深夜造访,没有故意潜藏行迹,反而是大大方方地显出身形。

    徐载元听到动静之后,披衣起身,在重重护卫的簇拥之下出门查看。

    来人直奔徐载元而来。

    护在徐载元身前的两

    名刀客都有归真境的修为,立时拔刀迎上来人。

    来人轻轻一推,单凭手掌破开刀气,一掌拍在刀背上,震碎这柄百炼长刀的同时,也凭借气机将持刀之人震飞出去,直接撞破墙壁,七窍流血,一动不动。

    另外一名刀客对此视若无睹,丝毫不惧地横刀腰斩。

    来人嗤笑一声,以体外护体罡气硬抗这一刀,然后反手一掌,将这名归真境宗师狠狠拍入地面,生死不知。

    两名归真境护卫轻易落败之后,徐载元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摩挲腰间的玉璧,在他身旁还有一名老者。

    老者名叫王梓顺,踏足天人境多年,出身自辽东五宗中的浑天宗,与本代宗主不和,所以甚少参与浑天宗的内务,颇不得志,后投奔徐载元的麾下,成为幽燕总督的首席供奉。

    王梓顺久在总督府中,远离江湖是非,已经有些年头没有与人动手,但眼力还在,见到两名归真境宗师瞬间落败之后,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道:“请李夫人止步!”

    来人正是李非烟,她停下身形,望向王梓顺:“阁下修为不俗,还不出手?”

    王梓顺看了眼身旁的徐载元,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身形一个稍稍停顿之后,朝着李非烟一掠而去,气势如虹。

    瞬息之间,王梓顺近身到李非烟的身前三尺。

    李非烟仍是负手而立,丝毫没有出手的意思。

    王梓顺蓦然升起一股怒气。

    太过目中无人!

    本意只是试探一番的王梓顺索性化掌为拳,朝着李非烟的面门炸出。

    既然你如此托大,那我也不客气,倒要看看你能强撑到几时?

    就在王梓顺的拳头马上触及李非烟的额头时,王梓顺脸色骤变,猛然停下身形,上身向后后仰,似乎躲过了一道无形剑气,然后整个人向后倒滑而出,瞬间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只见这位浑天宗宿老不断辗转腾挪,仿佛正在面对一把无形之剑,反观李非烟,仍旧是老神在在,负手而立。

    在场之人都没能看出

    李非烟是如何出手,只见得王梓顺一退再退,一直退到徐载元的身前才止住身形。

    李非烟没有趁胜追击,仍旧站在原地,两指轻轻一点。

    王梓顺的脑袋猛地一个后仰,眉心处出现一个不深不浅的血洞。

    论体魄坚韧,论气机浑厚,王梓顺都不逊于他人,可是那道剑气仍是轻而易举地破开了他的护体罡气,这让王梓顺有一种隐隐感觉,李非烟若是全力出手,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被顷刻间重伤。

    王梓顺不敢造次。好在李非烟也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淡淡说道:“徐部堂,我此来没有恶意,只是想告诉部堂,来而不往非礼也。”

    徐载元谈不上惧怕,毕竟是一地总督,没有那么容易就被刺杀,还有其他后手,不过代价巨大,能不动用是最好。他沉默了片刻,深吸一气平复心境,缓缓道:“徐某受教。”

    李非烟深深看了眼徐载元,向后退去。

    待到李非烟消失不见,徐载元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问道:“王老,这位李夫人与李玄都是什么关系?”

    王梓顺沉声道:“这便是那日与施先生交手之人,她父亲是上上代清微宗宗主,她的姐夫是清微宗上代宗主李道虚,她则是嫁给了清微宗天魁堂的堂主李道师,同时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李玄都、张海石还有李宗主都算是她的子侄辈。”

    徐载元的脸色顿时晦暗几分:“原来是这位李夫人。”

    王梓顺接着说道:“如今看来,这位李夫人是支持小李先生而不是大李先生了,再加上张海石海石,李玄都虽然离开了清微宗,但仍旧不容小觑。”

    徐载元平静道:“清微宗的三四之争,本督略有耳闻。如今小李先生已然被逐出师门,尚且如此棘手,当年他跟随张肃卿时是何等势大,便可想而知,也难怪李宗主想要置他于死地。”

    王梓顺感叹道:“如今李玄都与辽东秦氏结亲,又有大天师背后支持,再加上大剑仙态度暧昧,李宗主想要除去他,却是难了。”

第二百零四章 来人

    江湖之大,何止是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除了太玄榜十人之外,还有许多隐世高人,甚至是不在江湖的庙堂中人。可要说中原最为顶尖的几人,倒是早有公论,正巧这五人分列东南西北中,分别是:东海李道虚、西北澹台云、南国张静修、北冥秦清、天下之中徐无鬼。

    五人之中,秦清因为还未踏足长生之境,所以排名最末,澹台云晋升长生境时日太短,也公认稍逊色于另外三位积年长生地仙,只是大天师、地师、老剑神之间孰高孰低,却是没有定论了,毕竟大天师和地师几次交手,都有些点到即止的意思,没能分出胜负,老剑神更是从未与两人有过交手,不过比较统一的意见是,大天师手掌两件仙物,而地师和老剑神只有一件仙物,若是生死相搏,也许大天师会占到上风。不过这都是江湖上的推测之言,当不得真,做不得数。

    话又说回来,这五位高人,可不是单打独斗的莽夫人物,无一不是家大业大的一方诸侯,仅就各自权势而言,明面上以澹台云为最,实则五人都相差不多,秦清虽然不似另外四人那般亲自出面,但世人都清楚,赵政之所以能雄踞辽东、整军经武、屯垦戍边,正是因为有一众辽东豪强的鼎力支持,而辽东豪强又以秦家为首,再加上以补天宗为首的辽东五宗,秦清在辽东是怎样的地位,已是不言而喻。所以才会有人称呼秦清是未经朝廷册封的“辽王” 。

    李玄都以前对于这一点感触不深,直到他进入渝关之后,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位秦世叔的赫赫权势。渝关守将名叫方之信,乃是赵政的心腹。大魏朝廷分为勋官、散阶、实授,就拿赵政而言,他的全称是总督辽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加兵部尚书衔兼督查院左副都御史、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其中总督是实授,也就是实权官职,因为要领兵,所以加兵部尚书衔。而特进光禄大夫是散阶,并无实权,却象征俸禄和待遇,特进光禄大夫是正一品,文官自特进光禄大夫至将仕佐郎,共四十二阶;武官自特进光禄大夫至忠显校尉,共三十阶。每一品级分为初授、升授和加授。分别由吏部验封司和兵部武选司给授。上柱国是勋官,文勋十级,武勋六品十二阶,正一品是左右柱国,从一品是柱国,与爵位最大的不同在于,爵位可以下传子孙,勋级可以往上延封,就拿赵政来说,朝廷封了他一个从一品的柱国,那么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就能获得相应的封赠。若是武官,还有挂印之说,

    遇重大征战,则挂诸号将军或大将军、前将军、副将军印,带兵出征,事毕归还,称挂印将军。大将军印有三,分别是:征虏大将军、平虏大将军、镇朔大将军。当年秦襄以武官身份出征西北,便是挂平虏大将军印。

    方之信的官职是副将,也就是仅次于总兵官的副总兵,副总兵、总兵官与总督、巡抚一样,最初都非常设官职,只是临时增设,所以并没有品阶,可他身上还兼着指挥使的官职,属于正三品,又有奉国将军的散阶,便是从二品,同时因为与金帐汗国作战有功,还有正三品上轻车都尉的勋级,算是名副其实的从二品大员。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见了秦素之后,仍旧是小意逢迎,大有把秦素当作郡主娘娘对待的意思,从这一点上来说,秦清被称作“辽王”并非是空穴来风。

    李玄都见此情景,失望有之,却也在意料之中。

    儒家士大夫们所畅想的大同世界和万世太平并不存在,辽东也终究不是李玄都理想中的净土,可世上哪有什么净土,不过是在比烂中找出一个不那么烂的罢了,李玄都始终都是在骑驴找马,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他想要的千里马,但路还是要走的,有驴子骑总比徒步要好一些。

    入夜时分,李玄都独自一人登上城头,双手按在冰冷刺骨的城垛上,眺望另一侧的辽东大地。城头上自然有巡城士兵,不过因为方之信已经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都不曾来打扰李玄都。

    李玄都此时心绪有些复杂,他清楚自己此行前往辽东的目的,却又有不知前路在何方的迷茫,两者并不冲突,就像练武,他自创了一门功法,开始依法修炼,可到底是练成绝世神功,还是走火入魔,他自己心中也没底气。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问道:“你在想什么?”

    李玄都转头望去,却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占了一人,一身宽袍大袖的石青色常服,非是锦缎材质,而是棉布,印有暗花。再看其相貌,已是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武绝俗,眉宇间却有淡淡萧索之意。这样一个男子,无论是相貌,还是气态,都堪称完美,纵使是相貌英俊的颜飞卿,也因为年轻的缘故,在威严和从容上相去甚远,在李玄都所见之人中,张静修和李道虚已是老人相貌,抛却不提,唯有徐无鬼能与其相提并论。

    李玄都定了定心神,没有问来人的身份,而是说道:“我在想天下苍生,也在想儿女情长。”

    此人笑道:“一

    大一小,一公一私,如何兼顾?”

    李玄都道:“我要去见一位江湖前辈,那位前辈既是足以影响天下大势走向的一方诸侯,也算是我未来岳父,自然公私兼顾。”

    “岳父?”来人微微一顿:“既然还未见过,人家更不曾同意这门亲事,你如何敢妄称岳父?”

    李玄都淡笑道:“因为我要娶之人是他的女儿,而不会是这位辽东豪强,只要他的女儿同意,见与不见又有何妨?”

    来人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私定终身?”

    李玄都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更何况是父母之命?”

    来人轻喝了一声:“好狂妄的后生小子。”

    李玄都笑道:“非是狂妄,而是心诚。先生可见我之诚意乎?”

    来人默然不语。

    李玄都轻轻拍打城垛,道:“方才先生问过了我,现在我也想问一问先生,不知先生可否?”

    来人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伸手指向辽东方向,问道:“若是有朝一日,辽东铁骑经此雄关,南下中原,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来人言简意赅道:“大势所趋。”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既要入关,定要入京。入京之后,旧时权贵又当如何?是与他们和光同尘,还是扫屋迎客?”

    来人皱了下眉头,道:“这就要看时势如何,若是天下未定,自然要善待,一则是避免树敌,二则有千金买马骨之效用。至于天下大定之后,少不得要重新收拾山河。”

    李玄都道:“入钉唯恐其不坚,拔钉唯恐其不出。今日入钉易,明日拔钉难。”

    来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你此来辽东,就是为了这些事情?你娶人家的女儿,难道是为了一展胸中抱负?”

    李玄都道:“这世上之事就如长河之水,江河泥沙俱下,试问,如何区分泥沙与河水?人心似滔滔浊水,一个‘情’字与一个‘利’字纠缠一处,谁又能切割开来?”

    来人沉默了片刻,道:“好一个李紫府,真是能言善辩,我不及也。”

    李玄都谦逊道:“先生谬赞。”

    来人学着李玄都轻轻一拍城垛,城垛毫发无损,可这段十丈长的城墙却无声震颤,缝隙间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李玄都望向来人,问道:“先生是要考校我的武艺?”

第二百零五章 考校

    来人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幸会小李先生是有缘。若论境界修为高低,我大约是比小李先生高出一筹,所以咱们今天不比境界,就比招式,也不比刀剑上的本事,只看拳掌,如何?”

    李玄都笑道:“多谢前辈有意容让。既然前辈出题,李某当附骥尾。”

    既然人家已经主动点破,李玄都也不再称呼其为“先生”,而是改称“前辈”。

    来人笑道:“看来小李先生对自己的拳掌功夫颇为自信。”

    李玄都摇头道:“不敢,只是占了一个‘杂’字。”

    来人淡淡一笑,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他容貌英武刚毅,手却晶莹修长,宛如羊脂玉雕,以食指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不敢大意,用出“太平青领经”中记载的太平宗绝学“万化绕指剑”,既是一路奇门剑法,也是一路指法,在指尖上生出一簇如烟如雾的豪光,迎向这一指。

    两指相触,李玄都只觉对方气机浩瀚无垠,深不可测,可对方有意自行筑起一道“堤坝”,将境界也压制在天人无量境,与李玄都相差仿佛,这记对拼却是不分胜负。

    来人化指为掌,一掌斜斜拍下。李玄都见此掌竟无丝毫破绽,不由赞叹一声,然后单手结成佛家手印,同样斜劈而出,因见此掌全无破绽,故而李玄都便以守为主,来人见李玄都守备森严,也不以为意,省却了诸般后续变化,与李玄都直接对了一掌,因为他可以压抑本身修为之故,这一掌又是不分胜负。

    李玄都后退几步,心知若非人家故意压制本来修为,仅凭者两次对掌,他便已经彻底落入下风之中。说是比拼招式,自是要拿出些真本事,他所学庞杂,可真正运用最为熟稔的还是“万华神剑掌”,这路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变法而得,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乃是清微宗上层弟子的必学掌法,不过这路掌法上手不难,精通不易,若是剑法不精,掌法便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如今李玄都学了三大剑诀,对于剑法领悟之深,当在天下前五之列,这“万华神剑掌”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只见李玄都双臂挥动,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然后无数掌影合作一处,笼向那人。

    那人剑眉一挑,只是平平无奇地一掌拍出,可这一掌中却是暗含刀法妙义,只见得一掌瞬间化作九掌,分别攻向李玄都的实招所在,这无关乎招式巧妙与否,关键在于眼力和见识,不管“万华神剑掌”如何玄妙,都是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招式,早就被人熟悉。而来人所用掌法,同样被李玄都认出,正是补天宗的“天问九式”,秦素也曾教过李玄都,可秦素本身练得不到家,李玄都更是只学了些皮毛,哪里比得了眼前之人亲自用出,纵使认出,也无甚破解之法,李玄都只得在“万华神剑掌”中临时添了一招“青墨三千甲”,只见李玄都身后长发如长鞭一般扫向那人手腕。

    来人轻轻“咦”了一声,似是颇为惊讶,然后化掌为手刀,凌厉非常,直接从中裁断发鞭,然后顺势一记手刀劈下。

    李玄都用出金刚宗的“大宝瓶印”,对上手刀之后,只听得一连串金石之声响起,却是如刀剑碰撞一般。

    来人双手并出,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李玄都忽拳忽掌,忽爪忽指,更是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逸散气机,就连城头上的一块砖瓦也没有伤到。对于天人境大宗师而言,一掌下去开山裂石不算什么,能做到收放自如而不伤外物分毫,那才是真正的高明。仅就眼下而言,两人已然都到了这一步。

    来人脸上露出几分嘉许之意,纵使在激斗之时,仍旧有余力开口道:“久闻清微宗以剑道闻名天下,却不想小李先生也是这般精深。”

    李玄都虽然不及来人,但“假丹”一道贵在气机浩大,此时同样开口道:“补天宗以刀法称雄江湖,前辈却能将刀法彻底融入拳掌之中,非大宗师不能为之。”

    来人轻轻一笑,手上招数一变,探向李玄都的面门。李玄都一惊,左掌翩然迎上,右掌化拳亦是击向来人面门,来人掌袖齐飞,化解李玄都十余掌,抓住李玄都露出的一个破绽,一把捉住了李玄都的手腕。

    李玄都感觉手腕蓦地一紧,挣脱不得,方才他手段用尽,均被此人轻描淡写,一一化解,重出江湖以来,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被人家在招数上拿住。就是上次对上白绣裳,也只是在招数上落入下风而已,还没被白绣裳打落手中长剑。

    不过李玄都也不气馁,她早年时专一剑道,坠境之后,不得已融汇百家,以各宗门的武学为主

    ,术法为辅。可以说他的一身武学修为,融合正道十二宗之长,此时他以坐忘禅功为根基,运转慈航宗的千剑观音之法,不曾气机化剑,而是化作手臂。

    数十手臂各自施展他平生所学。有金刚宗的“大手印”、“金刚掌”、“般若拳”、“七轮拳”。有静禅宗的“擒龙手”、“伏虎手”、“千斤掌”、“大金刚拳”。有正一宗的“两仪指法”、“太乙九宫拳”、“太乙八卦掌”、“纯阳指”。有慈航宗的“移花指”、“印月掌”、“大慈悲掌”、“拈花式”。有玄女宗的“璇玑指”、“玄冰手”、“寒阴掌”、“拂花指”。还有“玉鼎掌”、“金殇拳”、“摧碑手”、“横江式”、“龙虎八式”、“指玄九式”、“落华掌”、“大光明狮子爪”、“霸王举鼎”、“乾坤袖法”、“阴阳纵横手”等其他各宗武学。

    严格来说,这已经属于神通范畴,超出了拳掌比试的范围,可这些招数又无一不是拳掌功夫,却是李玄都用了个巧。

    来人只得松开李玄都的手腕,食指忽屈,轻轻弹中近身处一条手臂,那手臂轻轻一颤,一声轻响,化为虚无。紧接着,有如瘟疫蔓延,由第一条手臂起始,四周手臂次第粉碎,转瞬间,诸多手臂变为逸散气机,被清风一卷,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紫府,爹爹,你们在做什么?”

    来人与李玄都均是脸色微变,各自收手,然后就听来人朗声笑道:“司徒兄有师弟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李玄都一怔,立时反应过来,顺着这话说道:“前辈见过大师兄?”

    来人点了点头,叹道:“我当年与司徒兄交好,司徒兄风采卓绝,令人倾倒。当年他本有心化解清微宗与正一宗的恩怨,亲去正一宗与大天师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回归东海途中,遭人暗算,含恨而亡。”

    李玄都闻听此言,脸色黯然。

    便在此时,一名女子来到两人身旁不远处,正是秦素,而被她称呼爹爹之人,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天刀”秦清了。

    秦素狐疑望向二人:“你们两个刚才是在打架?”

    秦清轻咳一声:“为父只是指点紫府一二。”

    李玄都点头道:“能得秦世叔指点,玄都受益良多。”

    秦素分别看了看两人,也不戳破,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百零六章 司徒玄策

    其实李玄都在第一时间就猜出了秦清的身份,只是他没有道破,秦清也心知肚明。

    秦清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意思是两家联姻,关键不在于李玄都和秦素这两个当事人如何想,在于秦家两家的“父母”如何想,所以是父母之命。李玄都回答说“天变不足惧,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意思便是不需要父母之言,此乃二人私事,而非两家公事。所以秦清笑骂李玄都狂妄,却无甚怒意。于是李玄都又问秦清能否看到他的诚意。

    后来秦清又问李玄都此来辽东难道只是为了这些天下大事,李玄都回答说世上之事如长河之水,家国一体,国事家事并不冲突,而人心复杂,谁也不能抛开利害只谈感情,或是抛开感情只谈利害,终究是混杂一处,难以区分。

    秦清算是认可了李玄都的说法,这才提出切磋武艺,因为秦清压抑了境界修为,所以的确是单纯切磋而已。可如果李玄都的回答不能让秦清满意,也许就不会是这般公平切磋了。

    二人没想到秦素会出现在此处,所以没能真正分出胜负,不过也算尽兴,尤其是李玄都,过去遇到的对手中,同境相争,旱逢敌手,真正能让他感觉棘手的不过是李太一和李元婴二人,可这二人也没能胜过他去,唯一让他落入下风的是白绣裳,今日又要再加上一个秦清,难怪秦清在太玄榜上的排名要高出白绣裳,是为长生境之下的第一人。

    至于秦清与司徒玄策交好,也不是秦清信口开河。

    正邪两道相争绵延千年之久,伤亡惨重,于是正邪两道中有了主和一派。邪道之中,主和的辽东五宗与主战的西北五宗公开决裂,正是自秦清始,由此可见,秦清乃是主和一派之人。而在正道之中,司徒玄策也是主和之人,当年司徒玄策天纵之资,更胜如今李玄都,同辈之中无人能及,几乎所有人都将其视为未来正道盟主的不二人选,最早时候,“大先生”这个称呼是专门代指司徒玄策一人而已,后来才由此衍生出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等称呼,哪怕是术算第一人的沈无忧,也要在“大先生”之前加一个姓氏。司徒玄策得知秦清的心意之后,曾多次前往辽东,与秦清面谈,并极力撮合秦清与白绣裳。

    与秦清议定之后,司徒玄策又主张缓和清微宗与正一宗的敌对态势,主张两宗和谈,

    两宗并立。此举深得大天师张静修心意,故而邀请司徒玄策前往大真人府一晤。的当时清微宗中,因为对正一宗无必胜把握,故而是战是和尚有争论,司徒玄策力排众议,又说服李道虚,前往云锦山,与大天师张静修面谈数日,又与张鸾山一见如故,两人常常秉烛夜谈,同后来张鸾山的种种行为也深受司徒玄策的影响。

    当时清微宗和正一宗只是敌对,还未正式开战,正一宗对于后起之秀清微宗的挑战,同样忐忑,眼见司徒玄策亲临正一宗,双方化干戈为玉帛,无不如释重负、欢欣鼓舞,在司徒玄策离开云锦山时,张静修亲自相送至上清镇,当时还未犯下大错的张静沉率领张岳山、张岱山等人再送三十里才折返而回。

    司徒玄策外联辽东五宗秦清,又平定正道十二宗内部,只待整合完毕,便可代天行罚,诛灭冥顽不化的西北五宗,从此之后,江湖上再无正邪之分,只剩下**宗门而已。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就在司徒玄策从吴州返回齐州的途中,被人伏击,饶是司徒玄策已经跻身造化之境,仍是寡不敌众,重伤之下逃回东海,已是奄奄一息,命不久矣。

    在这种情形下,能救司徒玄策的只有李道虚,当时李道虚已然跻身长生境,而司徒玄策本身也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若是李道虚舍得跌落一个境界,可以救回司徒玄策,以李道虚的资质和经验,也未必不能重回长生境,可在种种顾虑之下,李道虚未曾出手相救,而是坐视司徒玄策身死。正因为如此,张海石与李道虚反目,而李道虚因为心中有愧的缘故,又秉持以法为尊的理念,始终不曾为难张海石。可在这种情况下,大弟子身死,二弟子离心,李道虚只能在时隔多年之后收了其他几位弟子,这也是李玄都等人与张海石年龄相差极大的原因。

    司徒玄策之死,影响深远,除了直接导致张海石与李道虚反目之外,李卿云也对李道虚极为不满,夫妻二人为此几番争吵,李道虚一怒之下,与妻子分居两处,后来李卿云既是伤心丈夫薄情,更是难过如同亲子的司徒玄策身死,几番打击之下,练功出了岔子,修为大损,每况愈下,终是郁郁而终。

    在司徒玄策身死之后不久,被压抑已久的主战派占据上风,清微宗终是以后起之秀的身份向正道盟主的宝座发起了挑战,正道由此分裂

    出两大阵营。在这种情况下,司徒玄策关于联合十七宗共诛西北五宗的宏图便变成了一场空。

    没了司徒玄策的支持,辽东五宗和正道十二宗的联盟无果而终,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也只能作罢。不过在多年之后,秦清还是通过接任忘情宗宗主一事正式与西北五宗决裂,并得到正道各宗的支持,这也是仰赖当年司徒玄策的谋划之故。

    到了如今,李玄都的所作所为,对于许多老辈江湖人来说,并不陌生,这正是当年司徒玄策已经做过的事情,李玄都又做了一遍。正因为如此,张海石对于其他师弟都不假辞色,唯独与李玄都亲如父子兄弟。大天师张静修也对李玄都青睐有加,盖因李玄都又让他想起了当年功亏一篑的议和。张鸾山、秦清、白绣裳等人,也很难不想起当年那位风姿如玉的同辈领袖。

    这段往事,李玄都是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渐深才慢慢完全清楚的。最早的时候,他只知道大师兄司徒玄策死了,后来才知道是意外身故,等到他知道大师兄曾经做过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反思“四六之争”的对错。

    在李玄都看来,大师兄司徒玄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唯一的不足便是,走得太快了,太想一战功成,与当年的张肃卿有相似之处。万世之功,一步之遥。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不说庙堂,只说江湖,多少风云人物。邪道有宋政,可称枭雄,以布衣之身起家,以下克上,跻身天下顶尖豪强之列,开创西北大周基业,这才有了后来澹台云与大魏朝廷分庭抗礼。正道有司徒玄策,可称英雄,整合正道十二宗,联合辽东五宗,更在李玄都之前,要将西北五宗置于死地,结束千年纷争,开百年太平。可到了如今,宋政何在?司徒玄策又何在?这两人都倒在了江湖之中,更何况是一个李玄都?帝京一变,李玄都险些就要步了此二人的后尘,所以李玄都才要用数年时间去痛定思痛,反思自身。哪怕是今日的李玄都,也万不敢说小觑了天下英豪。

    正因如此,李玄都时常会说徐徐图之,可在如今的形势之下,又时不我待,实在是两难处境。

    幸赖有前人已经走出了一条路,李玄都再顺着这条路去走,便会省力许多。

    只是这条路走到最后,会是怎样的局面,李玄都也不知道了,总不会比现在更坏。

第二百零七章 父女

    这段往事,让李玄都心潮起伏,就在此时,又听秦素问道:“紫府,你这么晚了跑到这里做什么?还有爹爹,你怎么来了?”

    李玄都和秦清对视一眼,虽然两人年龄相差巨大,但在秦素面前却是颇有灵犀,李玄都当先开口道:“心中忐忑,无心睡眠,所以出来走走。”

    秦素何等聪明,立时明白了李玄都话中的“忐忑”所为何来,自是要见未来岳父之故,不由脸色微红。

    秦清看了李玄都一眼,对秦素说道:“你离家多日,为父放心不下,所以过来迎你。”

    秦素心中暗忖:“我又不是第一次离家多日,也没见爹爹担心,更没见过主动来接我的,说到底还是来见紫府的,这是嘴硬哩。”话虽如此,秦素却也不能在情郎面前戳穿老父,让老夫下不来台,只得点头道:“有劳爹爹了。”

    知女莫若父,秦清只一眼就看出了秦素的言不由衷,轻轻哼了一声:“我只怕女儿大了不由人,忘了我这个家中老父。”

    李玄都眼观鼻鼻观心。

    秦素又羞又窘:“爹爹这是什么话,我、我怎么会……”

    秦清笑道:“你怎样啊?”

    秦素除了在李玄都面前时,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之态,挽住秦清手臂,道:“女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女儿,怎么会忘了爹爹?”

    秦清道:“这话可是难说,有道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若是嫁人,相夫教子,哪里还管爹爹。”

    秦素脸红道:“什么相夫教子……再者说了,就算我成亲了,爹爹不是也要续弦再娶吗,只怕是……怕是……”

    秦素没有把话说完,秦清脸上的笑意却淡了许多,威严渐显,沉声道:“此非为父一人之事,关乎到辽东大计,不可一概论之。”

    秦素叹了口气:“爹爹娶妻之后不忘女儿,女儿嫁人之后又怎会忘了爹爹?”

    秦清笑道:“既然如此,待你成亲之后,无论所嫁何人,还是留在辽东如何?”

    秦素一怔,却是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偷偷望向李玄都。

    玄都道:“秦世叔这是要招上门女婿了?”

    秦清目露寒芒,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玄都道:“若是招揽上门女婿,那就不是嫁女儿了。不说其他,我只说一条,入赘之人,每逢佳节,要拜祭秦氏祖先。若连祖宗都变了,却是不妥。易地而处,秦世叔是否愿意随着白宗主拜祭白氏祖先?若是秦世叔不愿,那么旁人自然也是不愿。”

    这可不是李玄都空口白话,而是早有李道虚和李道师的前车之鉴。

    秦素冷声道:“若是不愿,此事休提。”

    李玄都道:“此事旁人说了不算,秦世叔说了也不算,还要问过白绢。若是白绢非要夫婿入赘,那我也无话可说。可如果只是秦世叔一意孤行,李玄都虽然不是秦世叔的对手,却也不肯就此屈就。”

    秦清忽然笑了一声:“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确是这个道理。我秦清都不肯入赘,如何又强求旁人?”

    秦素见父亲没有动怒,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又是父亲故意试探李玄都,若是李玄都愿意入赘秦家,连祖宗都不要了,可见其居心不良,所谋甚大。

    不过秦素见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李玄都,却是不依,嗔道:“爹爹,哪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

    秦清冲李玄都一拱手:“是老夫唐突,还望紫府不要见怪。”

    李玄都笑着摇头道:“万不敢见怪。”

    秦素见爹爹并无故意为难之意,不由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若是爹爹真如话本中那些老古板一样看不上李玄都,她无论如何选择,都难免伤心失望。可如果两人能翁婿相和,则是再好不过。

    平心而论,秦清的眼光再高,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是小辈中首屈一指的才俊人物。论境界修为,他已是天人无量境,长生有望。论地位,他是太平宗的宗主,与秦清一样,同是一宗之主。论格局,李玄都心怀天下,曾追随张肃卿,又曾向李道虚进言,也是举止皆知。再加上秦清与司徒玄策有旧,李玄都又肖似师兄司徒玄策,不看僧面看佛面,秦

    清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秦素心仪李玄都,秦清更要顾及到女儿的想法。

    于情于理,秦清都不会看不上李玄都,若是他连李玄都也不放在眼中,那天底下倒是没人能入他法眼了。秦清唯一的担心便是李玄都居心不良,此并非秦清一个人有如此想法,如李元婴、谷玉笙等人,都是认为李玄都接近秦素是为了借力于辽东秦家,甚至江湖上绝大部分人也是如此想法,直到李玄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两人看起来实力相当,这种声音才渐渐变小。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素说道:“如今夜寒深重,我们不要在这城头之上说话,先去落脚的驿站。”

    秦清点了点头,道:“好。”

    三人下了城头,来到驿站。虽然是驿站,但是听闻宗主亲临,景修、秦不一、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还是纷纷出迎,见礼过后,秦不一吩咐驿站安排了一桌夜宴,众人围桌而坐。

    秦清地位最高,居中而坐,左边是秦素,右边是李玄都,倒像是一家人了。两人虽然隔着一个秦清,但眼神之间也颇多交流,落在年纪最长的秦不一眼中,自是老怀甚慰,只觉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秦家的第五代人。

    一顿丰盛晚宴过后,秦素拉着李玄都去散步,秦清与一众秦家之人以及景修则是留在正厅之中,由秦不一向秦素禀报这次讨伐北邙山的具体经过。

    两人走远之后,秦素轻声道:“你这次表现不错,我爹爹对你很满意呢。”

    李玄都笑道:“我师父也对你很满意,他老人对待我们这些弟子从来都是不冷不热,唯独对你肯给个笑脸,这可是莫大殊荣,所以我们是彼此彼此。”

    秦素笑道:“你感觉我爹怎么样。”

    李玄都道:“不愧是‘天刀’,境界修为之高,深不可测。”

    秦素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觉得我爹为人如何?”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长叹道:“为人父者,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秦素喃喃道:“是啊,为人夫,尚不好说,可为人父,却是无可指摘。”

第二百零八章 秦府

    秦素不满道:“若论身份,我爹爹也不逊于那位白宗主,他还是辽东五宗的盟主,应该高出一些才是,怎么就成了委身下嫁?”

    李玄都道:“话虽如此,可按照礼教规矩,男子的结发之妻是元配,元配故去之后,男子续弦,所娶的妻子是继配。元配和继配都是正妻,是一家主母,妾室是奴,可对于整个家族而言,却是元配的地位更高一些,若是继承家业,也是元配子女排在前面,继配子女排在之后。一般而言,娶妻时元配的要求更高,继配的要求就低一些,若是两家门当户对,地位相当,绝不会让自家女儿去给旁人做继配,就拿我们两个来说,如果我娶妻又丧妻,你爹万不会把你嫁给我做继配的。所以对于白宗主而言,若是做元配夫人,当然不算下嫁,可做秦世叔的继配夫人,就只能算是下嫁了。”

    秦素转念一想,按照如此说法,就算白绣裳成了自己的继母,那也是自己娘亲压她一头,心中倒是舒服许多。

    李玄都轻叹道:“礼教森严,这便是儒门的厉害了,就是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得不遵守儒门为天下订立的规矩。”

    秦素乜了他一眼:“你还是守规矩的?若是真守规矩,我们现在可不该见面。”

    李玄都借用了古人之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秦素道:“你这人说狂妄时也狂妄,说谦逊时也谦逊,真是奇也怪哉。”

    李玄都道:“人有多面,就如许多世家公子,在长辈面前唯唯诺诺,在朋友面前温文尔雅,可面对升斗小民,就会傲慢无礼,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素笑道:“我知道,这是媚上欺下之人,说的就是你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玩笑道:“你就比我好了?在大天师和老剑神面前,低眉顺眼,到了普通江湖人面前,就成了不假辞色、八风不动的神女仙子了。”

    秦素恼羞成怒道:“你还敢说!”

    李玄都哈哈笑道:“这世间之人,哪个不是如此,傲下媚上,少有人能脱俗。不卑不亢,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当年张肃卿曾对我说,圣人的道理,拿来修身养性可以,拿来办事则百无一用。”

    秦素心头一动,问道:“你忽然说起这些,是又想到了什么?”

    李玄都道:“我有一种预感,儒门之事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翻页,三座学宫,九位大祭酒,还有四大书院的山主,虽然不曾听说有长生境高人坐镇其中,但胜在心齐,不似我们道门这般一盘散沙、内斗不止。只怕很

    快就会行动起来。我也好,你爹爹也罢,以后只怕是一步一重山,想要成事,没那么简单。”

    秦素道:“儒门中人,看似谦和,实则霸道,非要事事都按照他们的意思来做不可,否则便要你永无宁日。”

    李玄都笑了一声,慨然道:“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死之争,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和富贵荣辱都系于此间,哪里有半分容情余地。”

    第二日一早,秦清已经独自离去。李玄都等人离开渝关,正式进入幽州境内。

    到了幽州,补天宗和忘情宗弟子们便开始分批散去,最后只剩下李玄都、秦素、景修以及秦家四老前往朝阳府。

    朝阳府是秦家的根基所在,也是赵政为什么能掌控幽州的关键所在。地方上,豪强士绅们不支持你,除非派兵来攻,否则便是皇权不下乡的局面,朝廷羸弱,徐载元自然无可奈何。

    不过在朝阳府,秦家行事十分低调,哪怕是大小姐回府,也没摆出什么迎接阵仗,秦素似乎也习以为常,一行人就像是寻常小富之家,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几个老仆随从,来到这处关外繁华地,其街市之繁华,却是不逊于许多大府。穿过几条热闹大街,便来到秦家府邸坐落的长街。

    秦家府邸坐落在整个朝阳府最好的地段,可进入府邸方圆百丈后,就骤然变得清静,外面的喧嚣很难浸染到此处,不仅不见半个商贩,就连车马行人也少得可怜,竟是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由此可以看出秦家的在朝阳府的赫赫权势,这也是土皇帝的好处,换成帝京,就算是亲王府邸,也很难有这般待遇。

    一行人停马下车,只见门前立着两个几乎有两人之高的巨大石狮,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秦府”两个大字。此时这座雄伟府邸竟是正门大开,一名与秦清、秦道方颇为相似的男子站在门前,想来就是秦家的二老爷秦道远了。

    秦道方拱手道:“老夫秦道远,恭迎贵客多时。”

    李玄都看了眼大开的中门,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

    秦道方微微一笑,侧开身子,伸出手臂:“小李先生,请。”

    李玄都也伸出手臂:“请。”

    两人并肩走入正门。

    秦家底蕴深厚,自然不是骤然富贵之家可比,进了正门,有一段不短的路途,若是脚力孱弱的小姐夫人,在府中还要乘轿坐车,不过秦家是江湖中人,无论男女都有不俗业艺,却是省却了车马轿子,只要是在府中,无论去何处都是徒步而行。从正门到正厅

    ,以一条大甬路相连,不过这段路途只有秦道远、景修、秦素、李玄都四人能堂而皇之地行于其上,其余仆役丫鬟只能侍立两侧,而秦家四老已经各自散去,他们名为仆役,实则也是秦家中的实权人物,便是秦家三兄弟都平等待之,自然有各自独立居处,离开多日,积压了许多事情需要他们定夺处置,所以在入府之前,他们与李玄都告罪一声,四人从侧门入府,不再相陪。

    来到正厅,满目堂皇,所悬挂、摆放、安置之物,无一不是大有来历,无一不是价值千金,李玄都算是见过世面之人,也要赞叹秦家富贵,比之金陵钱家毫不逊色。如果李玄都是布衣之身,难免自惭形秽,也要被秦家之人看低了,不过世居东海的李家毫不逊于秦家,太平宗又是行商天下的巨贾,在秦家中人看来,世家公子配名门淑女,这才是门当户对,这也是李玄都与秦素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碍的原因。

    几人分而落座,自有美貌丫鬟奉上香茗。按照道理来说,秦素身为女子,不该与男客同处一室,不过江湖中人没那么多忌讳,而且秦素又是独女,秦清视若掌上明珠,平时他都要看这个宝贝女儿的脸色,上行下效,谁也不敢把她当作寻常闺秀小姐看待,故而秦素在秦家名为秦大小姐,实则应是秦大公子才对。

    秦道远坐了主位,秦素坐在他的下手位置,李玄都则在秦素的对面位置稳稳当当坐了,虽说先前秦、李两人互相嘲笑对方是媚上傲下之人,不过此时的李玄都倒也真是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从容不迫,自有一番威严气度,让秦道远对他观感颇佳。因为李玄都先前已经见过秦清,所以此番秦道远并非是考校李玄都,只是闲话家常,谈起了张海石、大天师等人。

    如此小半个时辰,秦道远忽然话锋一转:“紫府大名,便是塞外辽东也是多有耳闻,我与辽东总督赵政有深交,他几次三番向我提起,想要见一见紫府,不知紫府意下如何?”

    李玄都一怔,他此来辽东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去拜会这位名声在外的辽东总督,没想到不等他去登门拜访,对方已然主动邀请,这倒是正合他的心意。

    李玄都道:“我对这位赵部堂已是仰慕已久,自是求之不得。”

    秦道方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寻个时间,再找个幽静雅致之处,请两位见上一面。另外,天良此时也在府上,紫府若要叙旧,只管遣人引你去雪园寻他就是。”

    李玄都点头应下。

    再有片刻,秦道方让秦素安排李玄都的居处,他起身告辞离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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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