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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三章 借刀杀人

    李玄都平静说道:“也迟刚刚说过,他是向老汗请命之后才向我发起挑战。不知药木忽汗以为,老汗知不知道一个中原使者已经来到了王庭呢?”

    药木忽汗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盯着李玄都,透出几分凶厉,“可我不知道。”

    李玄都笑道:“你们金帐人都说老汗英明无比,药木忽汗说自己不知道,你觉得老汗会不会信?”

    “信也好,不信也罢,有什么区别吗?”药木忽汗森然道:“难道老汗会为一个死了的中原人去惩罚自己心爱的儿子吗?”

    李玄都淡然道:“如果老汗只有一个儿子,也许不会,可老汗有四个儿子,老汗的选择太多了。药木忽汗,恕我直言,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不懂什么是暗操独治,你也不懂什么是帝王心术,你只懂得恃宠而骄。一个只会依仗父母宠爱肆意行事的年轻人,能压服诸王吗?能统御金帐的十万铁骑吗?”

    药木忽汗怒喝一声,直接拔出腰间的弯刀,狠狠劈在李玄都的面门上。

    李玄都的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红线,只是不等鲜血流出,伤口已然愈合,然后他从药木忽汗的手中拿过这柄弯刀,五指在刀身上轻轻抚过,这柄锋利宝刀便寸寸碎裂,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李玄都五指继续发力,将刀柄生生揉捏成一个铁团,随手丢在旁边,“药木忽汗,帝王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喜怒不形于色,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谓之临大事有静气也。在这一点上,明理汗要比你强出太多。我想,如果不是因为他太老了,你根本没有半点机会与他相争。”

    说话时,李玄都将手掌轻轻按在了药木忽汗的肩膀上。

    一瞬间,所有的女侍都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以各种兵刃指向李玄都周身各处要害。

    李玄都点半点不惧,只是望向药木忽汗。

    此刻的药木忽汗倒是渐渐平静下来,仍旧恶狠狠地盯着李玄都,却是没有方才的愤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看了看围着自己的众多女侍。

    药木忽汗犹豫了一下, 挥了挥手。

    这些女侍缓缓收回手中的兵刃,向后退出几步。

    李玄都轻轻拍了拍药木忽汗的肩膀,这个动作又让药木忽汗微微恼怒,只是没有发作,把火气强压了下去。

    李玄都背负双手,说道:“药木忽汗知道中原大魏的世宗皇帝吗?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明雍帝,他是如今大魏皇帝天宝帝的祖父。”

    药木

    忽汗一怔,点头道:“我知道。”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明雍帝信道,从太上道祖三千言中悟出了‘无为而治’的手段,明雍帝修道二十年,不上朝,不听政,可又将朝廷大权牢牢握在手中。所谓政不由己出,万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揣摩圣意。做对了,他便认可,功在皇帝;做错了,责任永远是下面,群臣误我。万允万当,不如一默。如此一来,朝廷有什么过失,是内阁和司礼监的过失,而不是皇帝的过失,皇帝仍旧圣明,没有半点错处。”

    药木忽汗皱起眉头,似乎所悟,又似茫然。

    李玄都继续说道:“这样的‘无为而治’,关键有两点,一点是帝王藏身幕后却要掌握大权,一点是在台前树立一个靶子。”

    药木忽汗终于听明白了,杀机毕露,“你说我是老汗竖立的靶子?你这是挑我和额祈葛的关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药木忽汗不必急着动怒。”李玄都摆了摆手,“在我们中原还有一个两废太子的典故,一位帝王有九子,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九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其中太子身为诸子之首,要应对来自各方的暗算,最是艰难,最终皇帝决意废黜太子。可在废黜太子之后,诸子相争的局势更为复杂,就算皇帝有心推出一位新的太子,也势必要重蹈老太子的覆辙,被其他皇子攻讦,所以他为了保护新太子,决定复立老太子。如此一来,老太子在明,新太子在暗,所有的攻讦和暗算还是集中在老太子的身上,而新太子就可以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慢慢积蓄力量,待到老太子为群臣厌弃之后,老皇帝便再次废黜老太子,平息局势,而此时的新太子羽翼已成,可以顺利接过大位。这便是老皇帝的一石二鸟之计。老汗是帝王,请问药木忽汗,你觉得自己是老太子呢?还是新太子呢?”

    药木忽汗神色变化不定。

    他只是骄狂,不是傻子,就算有心否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李玄都说的颇有道理。这些年来支持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可反对他的声音也随之水涨船高,他看似风光,实则处于一个极为危险的位置。

    药木忽汗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自己的浓浓杀机,说道:“可我还有额赫的支持,额祈葛最是宠爱额赫。”

    李玄都淡淡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恩,不足信。”

    药木忽汗问道:“阁下以为,我是那个摆在台面上的假太子,真正的太子另有其人。”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说道:“如果老汗有意明理汗接任大汗之位,那么就不会有今日的诸王

    相争。试问,诸王中势力最为雄厚的明理汗加上老汗的支持,谁能抗衡?也就没有相争的必要了。可时至今日,王庭中却是一片乱象,那就说明老汗厌弃了明理汗,并不打算把大汗之位交到明理汗的手中。不知药木忽汗认可我这个说法吗?”

    药木忽汗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老汗不打算让明理汗接任大汗,可明理汗又极为势大,不能轻动。在这种情况下,就会产生两个可能,一个可能是老汗选中的新任大汗可以与明理汗抗衡,另一个可能是老汗选中的新任大汗不能与明理汗抗衡。如果是前者,那么药木忽汗就是真正的太子。如果是后者,那么药木忽汗就是摆在台面上的假太子。”

    药木忽汗面沉如水,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缓缓问道:“如果是第二个可能,那么老汗为什么要选择我?”

    李玄都不疾不徐道:“大阏氏和小阏氏是姐妹,可这些年来,小阏氏备受老汗宠爱而大阏氏颇受冷落,使得小阏氏在王庭中权势极大,不逊于诸王。从这一点上来说,老汗并非是让药木忽汗来抗衡明理汗,而是让小阏氏来制衡明理汗。如果老汗选择的新任大汗人选既不是明理汗,也不是药木忽汗,那么大阏氏和小阏氏这对姐妹就会一致对外,联起手来打击新的大汗。根基浅薄的新王如何是对手?可如果老汗在表面上选择药木忽汗,那么大阏氏和小阏氏这对姐妹就会为了儿子而反目,老汗根本不用出手,就不费吹灰之力便为新汗解决了两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在兵法中,有借刀杀人之计,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于老汗而言,谁是敌?明理汗。谁是友?小阏氏。老汗借小阏氏之手去杀明理汗而自己作壁上观,这便是借刀杀人。兵法之中,还有连环计,一计之后还有一计。在借刀杀人之后,如果小阏氏和大阏氏两败俱伤,那么老汗就可以蚌鹤相争渔翁得利,若是其中一方大胜,也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到这里,药木忽汗的额头上渗出冷汗,说道:“阁下……不,先生,敢问先生,老汗为什么不会选我?”

    李玄都说道:“第一,药木忽汗久在王庭,身无半尺之功,难以服众。第二,小阏氏势大,如果药木忽汗成为新任大汗,那么药木忽汗的母族便会威胁到黄金血脉,用中原的话来说,这是外戚。老汗既然英明过人,又如何会放任外戚坐大?依我之见,药木忽汗想要成为大汗,小阏氏就不能留,可如果没了小阏氏,药木忽汗如何能登上大汗之位?”

    药木忽汗脸色苍白,不发一言。

第四十四章 以己推人

    李玄都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故意避让月离别,月离别听在耳中,只觉得浑身发冷,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驳起。

    李玄都笑了笑:“当然,我只是猜测而言,前提是老汗与史书上的历代明君一样英明无比,如果老汗老糊涂了,那么另当别论。”

    这话十分不敬,可药木忽汗已经顾不得这些,早在两人交谈的时候,那些忠心无比的女侍就已经向周围散开,警戒四周,确保两人的谈话不会传出去半点,此时药木忽汗的所有心思都用在辨别李玄都所说之言的真假上面。

    可越想他越是觉得李玄都言之有理,许多本来只能算是模棱两可的迹象也变得可疑起来。

    过了许久,药木忽汗终于定住心神,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对李玄都说道:“我知道中原以‘先生’尊称了不起的人,我愿尊称阁下为秦先生。”

    李玄都上身微微前倾:“不敢当。”

    “不,你当得起。”药木忽汗说道:“我猜你肯定不是一个年轻人,只有沧桑的岁月才能给予你如此的智慧,我甚至想要请你做我的老师。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之间还有一件事。”

    他指了指李玄都身后的有月离别,问道:“秦先生,你下定决心要庇护这个女人吗?哪怕是与我为敌?”

    李玄都反问道:“一个叛徒,对于堂堂药木忽汗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药木忽汗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她是我的女人,如果我成为大汗,她将会是四位阏氏之一,所以我不能容许她的背叛。”

    李玄都转过头来看了月离别一眼,以他的眼力,当然可以看出月离别一口纯阴未散,显然还是个处子。要知道金帐可没有中原的礼教,兄长死了之后,弟弟娶嫂子,父亲死了之后,儿子娶继母,如果真如药木忽汗所说,月离别是他的女人,那么月离别不应该是完璧之身才对。从这一点上来说,倒像是药木忽汗的一厢情愿。

    不过他的这个举动,却让药木忽汗误会两人之间有什么猫腻,怒道:“秦先生,难道你与这个女人有了私情?”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只是曾经对月离别承诺过,要保她平安,我是一个江湖人,讲究一诺千金重。”

    药木忽汗脸色稍缓,说道:“秦先生一诺千金,可还有一句

    话,叫做君无戏言。”

    李玄都忽然加重了语气:“药木忽汗,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药木忽汗一怔。

    李玄都继续说道:“中原的帝王为何总是自称孤家寡人?药木忽汗想要做金帐的大汗,却为了男女小事纠缠不放,甚至还因为此事威胁自己的盟友。帝王当然要讲究尊严,可你还没有成为帝王就已经开始讲究帝王的尊严,这样的你,如何配得上金帐大汗之位?又如何与我们辽东结盟?”

    药木忽汗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李玄都说道:“对于成大事之人来说,尊严这种东西,是给别人看的,你要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如果你要快意恩仇,那你可以不容忍月离别的背叛。如果你要金帐的大汗之位,你就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选择。如果你今天杀了月离别,那么月即别汗会怎么想?我这个中原使者又会怎么想?我奉劝药木忽汗一句,如果你不想成为老汗的弃子,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这种亲者痛而仇者快之事,还是少做为妙。”

    药木忽汗沉默良久,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秦先生的奉劝,我记在心里了。我不会再追究月离别的事情,我也不会让她成为我的阏氏。以后就让她跟随在秦先生左右吧。不过我还是希望收获秦先生的友谊,秦先生知道我的行宫在哪里,我期待秦先生的拜访,我的行宫大门永远对秦先生敞开。”

    李玄都点头说道:“不管老汗怎么想,有阏氏的支持,药木忽汗仍旧有希望夺取大汗之位。”

    药木忽汗把目光转向月离别:“既然秦先生将你视为朋友,希望你不要辜负了秦先生的一片好心,至于那匣珠宝,希望你不要在意,看在阏氏的面子上,收下它。”

    月离别脸色发白,没有说话。

    药木忽汗转身离去,那些王庭女侍也纷纷跟在他的身后。

    于是此地只剩下李玄都和月离别两人。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月离别,说道:“你有问题想问?”

    月离别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李玄都笑道:“那就尽管问吧,不过类似‘你到底是谁’这样的问题就不要白费口舌了,我不会说,就算说了,也不会是真的。”

    月离别点了点头,问道:“你刚才

    对药木忽汗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玄都说道:“我已经说了,那是我的猜测。”

    月离别又问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测?”

    李玄都道:“其实也很简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身为一个外来人,看得就更加分明一些,再加上有史可依,对照史书上的许多帝王手段,并不难猜测老汗的用意。虽说老汗是草原人,中原帝王是中原人,但是从横向上来说,他们都是帝王,必然有相通之处。”

    月离别对于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追问道:“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说道:“也罢,我就说得再详细一点,是我见到乃刺汗之后,才生出了这样的猜测。因为药木忽汗的表现实在太差了,金帐不是大魏,大魏诸王没有兵权,文武群臣有礼法规矩束缚,就算是三岁孩童,也可以做皇帝。可金帐向来是以强者为尊,诸王掌握实权,夺位之事屡见不鲜,如果我是老汗,忌惮长子,可以理解,但是把不成器的幼子推上汗王之位的用意是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宠爱?亦或是那个所谓的幼子守灶习俗?如果老汗是如此昏庸之人,又怎么能在过去几十年中将大魏压得抬不起头来?那么我就得出一个结论,老汗真正属意的人选不是药木忽汗,药木忽汗只是一个障眼法,是老汗借刀杀人的诱饵。”

    月离别虽然认为李玄都还是没有真正说明白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也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用,只能就此作罢。

    李玄都的确没有说透,不是因为忌惮月离别,只是因为李玄都不想家丑外扬。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他从许多痕迹中想起了自己师父的手笔。曾几何时,李玄都也是这样的局中人,兄弟相争,而师父却隐身幕后,作壁上观。所不同的是,他并非扮演了药木忽汗这个角色,而是扮演了因为势大遭受忌惮的明理汗这个角色。正因为李玄都有过类似经历,才能看得更加透彻。

    李玄都想到这儿,也是有些灰心。父子君臣,兄弟姐妹,沾染了权势之后,就没有多少情分可念,到头来还是要拼杀一场。

    李玄都又生出一个念头,如今老汗忌惮于明理汗和药木忽汗身后的后族外戚,师父又是忌惮谁呢?是一力扶持的自己的二师兄张海石?还是曾经的良师益友张肃卿?

第四十五章 宋政之谜

    四尺高的童子与身材高大的皇甫毓秀相对而坐。

    皇甫毓秀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宋宗主是不是已经身在王庭之中?”

    童子摇头说道:“我已经说过,知道宋政行踪的,只可能是澹台云,如果澹台云也不知道,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皇甫毓秀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关于宋政的行踪去向,一直云遮雾绕,就算是无道宗的众多高层人物,一样云里雾里,尤其是皇甫毓秀这种后起之秀,许多事情只能道听途说,未曾亲眼得见,难以探明当年之事的真相。但宋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一点毋庸置疑,是江湖公认。

    如果宋政还活着,那么宋政到底去了哪里,江湖上有各种猜测,都是老调重弹,有人说宋政其实就是澹台云,否则原本籍籍无名的澹台云为何能迅速崛起执掌无道宗?还有人说宋政修炼了一门奇怪的功法,不仅返老还童,而且还阴阳逆转,从一个壮年男子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所以谁也找不到他。更有最近几年兴起的一个说法,说宋政其实冒名顶替了李玄都,打入正道内部,跃居高位,所以李玄都才能在两年的时间中,疯狂跃境,老剑神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将李玄都逐出师门。

    这些说法, 似乎哪个都有道理,又似乎哪个都没有道理,就拿第一个猜测来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宋政变成澹台云的用意在哪里?如果说改变身份是为了躲避威胁,那么宋政变成澹台云之后就应该藏身幕后,而不是正大光明地出任圣君之位。第二个猜测,有几分道理,不过无法印证,就像说宋政死了一样,没有切实证据,真就只是猜测而已。至于第三个猜测,完全是无稽之谈,如果宋政果真莫名顶替李玄都,李道虚看破之后绝不会是逐出师门那么简单,而是痛下杀手,而且后来张静修对李玄都的态度,也说明了李玄都绝对不可能是宋政。

    所以皇甫毓秀对于这些说法,都不相信。

    童子看了皇甫毓秀一眼,淡然道:“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许多,有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在这种关乎生死的大事上,最好的选择就是只有自己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他人,无论是夫妻还是朋友兄弟,都不能托付,否则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旁人手上。无关乎信任与否,根本在于不能将自己的安危系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就像中原人想要

    太平却不能寄希望于金帐人的仁慈。”

    皇甫毓秀叹息一声:“我上次见到宋宗主,也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宋宗主,还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偶然遇到宋宗主,当时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他问了我一些问题,譬如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希望日后的天下是什么样子,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胡乱回答一气,不过宋宗主似乎还算满意,在临走前送了我一本书,也就是我现在修炼的‘重九玄功’。”

    皇甫毓秀苦笑道:“从这一点上来说,宋宗主对我与授业之恩,这么多年以来,没能第二次见到宋宗主是我的一大憾事。”

    童子不置可否,转而说道:“你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坐上神坛吗?”

    皇甫毓秀听出童子有话外之音,“愿闻其详。”

    童子伸出一根手指:“死了的人,飞升的人,总结起来,不在世之人,在世便不可称神。你说呢?”

    皇甫毓秀陷入沉默,过了许久,终于问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童子脸上露出一抹苦笑,“赌运势一事,一国一地一人,皆可为之。只是切不可将此事变为常态,事事赌运,久赌必输。宋政以布衣之身,成就霸业,成也一个‘赌’字,败也一个‘赌’字。”

    皇甫毓秀动容道:“敢闻其详。”

    童子说道:“二十年前,第十二次玉虚斗剑,双方皆有默契,张静修和徐无鬼都不出手,由两人负责维持秩序和仲裁胜负。前四场,正道皆胜。第五场,宋政阵斩法相宗宗主。第六场,秦清胜妙真宗万寿真人。第七场,藏老人败东华宗太微真人。第八场,冷夫人险胜白绣裳。第九场后,正邪双方战成四五之数,只要十宗胜下第十场,便可赢得这次斗剑。”

    “十宗出战的第十人是天乐宗破阵子,当时在太玄榜上排名第八,不可谓不强,可他偏偏遇到了李道虚。因为斗剑双方的顺讯都是在事前提交到张静修和徐无鬼二人的手中,不到斗剑开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那时候的李道虚已经久不出剑,没人想到他会亲自参加这次斗剑。此战结果不言而喻。如此一来,双方便战成平局,想要分出胜负,便要张静修和徐无鬼亲自出手。不过宋政否决了这个提议,决定由他再次出战,正道那边,不用多说,若为取胜,必然是李道虚亲自出战。”

    “那一战的结果,李道虚一剑

    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誉其为‘剑道通神’。宋政重伤垂死,被澹台云亲自护送回无道宗。”

    皇甫毓秀叹道:“宋宗主当时距离长生境界不过一线之隔,何苦冒此奇险。”

    童子冷笑道:“不过是赌惯了,总觉得逢赌必赢,以前他能袭杀无道宗的上代宗主,这次也能从李道虚手中讨到便宜。”

    皇甫毓秀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童子道:“是这个道理。宋政虽然狂妄,但不打无把握之仗,在玉虚斗剑之前,就已经认定了李道虚是自己最大的对手,通过清微宗叛徒的李道兴,与徐无鬼共同参研‘北斗三十六剑诀’,寻求破解之道,宋政曾放言:‘不敢言必胜,自保却万无一失。’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料到,李道虚在斗剑之前寻到了那把仙剑‘叩天门’,李道虚本就修为高于宋政,又占了兵器之利,宋政焉能不败。世事无常,谁又能算无遗策?昔日的宋政,今日的徐无鬼,都当引以为鉴才是。”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

    童子继续说道:“宋政返回无道宗之后,召集二尊者、四王、诸堂主长老于床榻之前,已是开始交代后事,说道:‘人生五十不称夭,我虽未及知天命之年,但纵横江湖多年,享尽尊荣,快意恩仇,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诸君为念,以无道宗大业为念,不忍付诸东流……’当时我也在场,听到这里,忽见宋政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眉头皱起,后来更是面皮抽动,极为狰狞。澹台云见状便不让宋政再说下去,要他好生养伤,宋政却是不肯,又勉力支撑着说道:‘我死之后,由澹台云接掌无道宗大权,万望诸君能鼎力扶持,与我在时,无有二致。’说完这话之后,宋政颤抖更为厉害,自周身毛孔之中有细如牛毛的微毫剑气射出,周身染血,浸透衣袍,竟至于说不出话,只能以手势示意让众人先行退下,只让澹台云单独一人留下。”

    皇甫毓秀听完之后,心绪复杂,不知所言。

    童子道:“这是宋政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在此之后,偶有消息传来,皆是由澹台云转述,时而说宋政昏睡不醒,时而说宋政伤势好转,时而又说宋政命悬一线,纷纷扰扰,不知真假,在这个过程中,澹台云逐渐从宋政手中接过大权,成为新一任的无道宗之主,至于澹台云成为圣君,则是宋政彻底消失之后的事情了。”

第四十六章 小阏氏

    皇甫毓秀思索片刻,忽道:“在这种情况下,圣君想要坐稳宗主之位,只怕很难。”

    童子长笑一声:“正是如此,青阳教就是在这个时候独立门户,四王二尊者也多有异心,澹台云不得已之下,只能求助于地师徐无鬼,这才有了后来无道宗中半数之人听命地师之事。可澹台云不肯雌伏,于是谋划了西京之变。不得不说,澹台云是驱虎吞狼的高手,先引地师入无道宗压服无道宗内部各方势力,再引以张静修为首的正道中人驱逐徐无鬼,终于坐稳了这个圣君之位。”

    皇甫毓秀迟疑道:“为何如此?”

    童子道:“宋政以副宗主的身份袭杀宗主,由此坐上了无道宗的宗主大位,得位不正。无道宗内部各方势力貌似臣服,内怀忌恨。宋政知道自己一旦重伤,不能理事,无道宗内部立时就会内乱,在这个时候,他还抓着权位不放,难逃必死结局。在这个时候,他传位于澹台云,将众人视线转移到澹台云的身上,他才能腾出手来安排布局,从此隐世不出,安心恢复伤势,再图后来。此时无道宗内部众人正忙于与澹台云争权,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变成了废人的宋政。正所谓思威、思退、思变,宋政可谓是深谙此道。”

    皇甫毓秀听完之后,说道:“这就是前辈说只有圣君知道宋宗主下落的原因?”

    童子点了点头:“最后见过宋政的就是澹台云,到底是宋政骗过澹台云独自逃走,还是澹台云帮助宋政隐遁,就只有他们两人明白了。”

    皇甫毓秀若有所思道:“圣君传书让我赶赴金帐,是否可以认为圣君断定宋宗主就藏身于金帐之中?”

    童子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老玄四人之中,徐无鬼和李道虚最是老谋深算,待人好时,无微不至,待人坏时,残忍无情。其心性如帝王心性,天威煌煌,难以捉摸。张静修虽然与此二人相去不远,但尚存一分书生意气未曾泯灭,做事往往会留有一线,更像是一位名臣,而非帝王。至于澹台云,毕竟年轻,尚不能与这三人相比,心思没有你想的那么难猜,只是你把这位圣君看得太高了,高到不敢揣摩的地步,这才失了判断。在这一点上,你就不如那个李玄都,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事情,他就能看出李道虚的用心险恶,敢于直言抗争,这才被李道虚逐出了师门,你呢?你敢,或者说你舍得质疑你的圣君吗?”

    皇甫毓

    秀讷讷不言。

    童子也没指望皇甫毓秀给出答案,笑道:“人生在世,不要把自己看得太低,也不要把旁人看得太高,你自己屈膝、弯腰、低头,就不要说什么不见项背,能看到才是见了鬼。”

    皇甫毓秀郑重行礼道:“多谢前辈教诲。”

    ……

    药木忽汗没有返回行宫,而是直接去见自己的母亲,小阏氏。

    老汗居于金帐,四位阏氏各有行宫,所以老汗不见外人,并不影响药木忽汗求见小阏氏。

    小阏氏十六岁就生下了药木忽汗,如今也不过才不惑之年,再加上她保养得当,驻颜有术,所以看起来竟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与药木忽汗站在一起,不像母子,更像是姐弟。如今的小阏氏仍旧有当年金帐第一美人的影子,也难怪老汗多年以来都对她荣宠不衰。

    当药木忽汗见到小阏氏时,她正斜斜躺在一张来自中原的贵妃榻上,旁边有女侍双手捧着通过须弥宝物从中原送来的时令果蔬。在帝京,有通过暖炉种植果蔬的手段,只是产量低下,价格昂贵,一根黄瓜就要二两银子,再运送到金帐王庭,一根黄瓜便要卖到二百两银子,休说是寻常百姓人家,就是一般权贵,也消受不起。

    这些年来,金帐受中原的影响越来越深,尤其是儒门的礼教迎合了老汗的胃口,他尤其喜欢父父子子、君君臣臣这一套,于是也在金帐推行开来,所以药木忽汗见到母亲之后,也要必恭必敬地单膝跪地行礼。

    小阏氏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现出一位母亲对儿子的过分溺爱,只是抬了抬雪白的下巴,示意身旁女侍将药木忽汗扶起,然后又有女侍为药木忽汗搬来座位,看似是个圆柱绣墩的样式,可内里中空,放置有火盆火炭,是江南一带老人在冬寒时节才坐的火桶。

    药木忽汗坐在火热的火桶上,倒是如他此时的心情一般。

    小阏氏将咬了一口的果子放回女侍手中的黄金托盘中,单手撑额,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药木忽汗犹豫了一下,将自己见到李玄都后的经过复述了一遍。

    小阏氏听完之后,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药木忽汗见此情景,不由问道:“额赫,果真如他所说,老汗是这般用心吗?”

    小阏氏坐正身形,看了周围的女侍一眼,女侍们心领神会,向后退出,使得殿内只剩下母

    子二人。

    小阏氏看着已经心神慌乱的儿子,摇头道:“那个中原人有一点没有说错,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心虚,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临时大事有静气。如果你一直都是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就算我能扶持你登上大汗之位,你又如何坐稳汗位?在金帐历史上,死在金帐中的大汗可不止一位,如果你怕了,现在还来得及,提前离开王庭,躲得远远的,还能保住一条命,不然就是个死,不是死在你兄弟的手中,就是死在你部下的手里。”

    药木忽汗满脸错愕,却没有太多失落,呐呐无言。

    小阏氏说道:“那个中原人倒是有些本事,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是想要见见他。”

    药木忽汗赶忙说道:“我已经与他约定,带他参加额赫的寿宴,到那时候,额赫就能见到他。”

    小阏氏说道:“距离我的寿辰还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你就不怕中原人口中的新汗提前拉拢了中原人吗?”

    药木忽汗问道:“失甘汗?还是乃刺汗?”

    小阏氏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要忘了,老汗除了儿子之外,还有孙子,那个中原人一定没有告诉你,中原皇帝除了废立太子,还有‘好圣孙’的手段。大魏太祖皇帝立了皇太孙,太宗皇帝更是因为喜爱孙子才选择了自己的长子。”

    药木忽汗悚然一惊。

    小阏氏摆了摆手:“你也不要太过惊慌。那个中原人的猜测和推断未必是对,就算是对的,情况也没有糟糕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我问你,老汗为什么是王庭的神明,所有人都不能违背老汗的旨意?”

    药木忽汗一怔,迟疑着回答道:“因为老汗的威望……”

    “错。”小阏氏冷冷道,“不是因为什么威望和德行,而是因为老汗的势力最为庞大,没有人能撼动老汗的地位,所以只能向老汗臣服。在王庭中有许多高手,他们所向无敌,却不能把自己的修为传给弟子,同理,老汗虽然掌握着最强大的实力,但新汗能否顺利接手老汗的实力,还是未知之数。我问你,老汗能让伊里汗效忠,如果现在就让你做了大汗,你有把握让伊里汗效忠吗?”

    药木忽汗摇了摇头:“不能。”

    小阏氏笑了笑:“新汗王的权势不仅仅在于老汗的传位旨意,也在于自己本身。你不必害怕,大汗之位终将属于我们,谁也不能夺走。”

第四十七章 天赐良机

    在小阏氏开始关注中原使者的时候,李玄都也在了解小阏氏的底细。

    虽然对外宣称大阏氏和小阏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但只要仔细一想,有些地方就有些经不住推敲。

    实际上,小阏氏和大阏氏出身同一个家族,却并非是亲生姐妹,而是堂姐妹。之所以说两人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是因为小阏氏的生身父母地位不高,如果说小阏氏是大阏氏的亲妹妹,则能拔高小阏氏的身份,更容易嫁给老汗。

    大阏氏和小阏氏两人年纪相差许多,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大阏氏是老汗的元配发妻,比老汗稍小几岁,也已经年近古稀,而小阏氏才是不惑之年,两人相差了近三十岁,虽然是姐妹,但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两代人,当年大阏氏出嫁时,小阏氏还未出生,甚至大阏氏的儿子明理汗都比小阏氏更为年长。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就可想而知,除了来自同一个家族之外,再没有什么交集,反而因为互相争宠的缘故,就连表面姐妹也不能维持。

    姐妹二人共侍一夫,这种事情不算少见,往深了说,别说是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就是姐弟二人,那也是有的。当年慕容家有一对姐弟,姐姐倾国倾城,弟弟有龙阳之姿,双双被皇帝纳入后宫,有歌谣曰:“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除此之外,世家大族联姻,是结成两姓之好,又有“姐死妹填房”的说法,就是姐姐死了之后,再把妹妹嫁给姐夫,一则是延续两家的姻亲关系,二则是姨母做继母,不会慢待了姐姐留下的孩子。当年天可汗杀兄弟逼父退位,又娶了自己的弟媳,并非是因为好色,而是要以此手段拉拢弟媳背后的家族,继续两家之间的姻亲关系。

    至于小阏氏为何会在大阏氏多年之后嫁给老汗,也与大阏氏大有关系。在小阏氏十五岁的那年,大阏氏生了一场重病,命悬一线,在这个时候,大阏氏的家族自然不愿意放弃后族身份,于是将年轻貌美的小阏氏送入老汗的金帐。正好当时老汗的四位阏氏空悬一个位置,于是老汗将自己的小姨子封为颛渠阏氏,只等大阏氏咽气,便会再将其晋升为大阏氏。当时,恐怕除了明理汗和伊里汗之外,都已经将大阏氏视为一个死人,只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大阏氏兴许是被众人的薄凉态度给刺激到了,死活也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在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之后,反而是渐渐

    好转了。

    因为这个缘故,颛渠阏氏没能晋升为大阏氏,但因为她极受老汗宠爱的缘故,在王庭中权势日重,又与大阏氏是姐妹,故而被称作小阏氏,意思是仅次于大阏氏的递补之人。大概就是中原宫廷中皇后与皇贵妃的关系,一个是正后,一个是副后。

    不过在此之后,大阏氏不仅对小阏氏怀有极大敌意,也厌弃了为老汗奉上小阏氏的家族。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己重病垂死,亲人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也就罢了,还盘算着如何让自己的妹妹嫁给自己的丈夫,顶替自己的位置,以确保家族长盛不衰,换成是谁,都不能完全无动于衷。

    正因为如此,小阏氏与家族的关系越来越深,而大阏氏则近乎与家族决裂,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小阏氏这些年来权势水涨船高,除了老汗宠爱之外,也少不了背后家族的鼎力支持。

    这些秘辛,许多王庭权贵都不知晓,相当一部分只在女眷中口口流传,所以李玄都算是问对了人,月离别虽然没有嫁人,但也在女眷的范畴之内,得以从许多贵妇人的谈话中知晓了这些隐秘过往。

    除此之外,就是小阏氏的性情了。用月离别的话来说,她是一个擅长伪装的女人,在不知底细的人看来,她是一个与中原女人截然相反的草原女人,中原女人讲究温婉似水,而草原女人却是热情如火。喜欢举办宴会,喜欢赛马,喜欢狩猎,甚至还曾陪同老汗出征,镇压叛乱的部族。对于老汗这种享尽人间尊荣的帝王来说,女子相貌好坏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也许是小阏氏的身上,他感受到了年轻的活力,所以才会格外宠爱小阏氏。

    可在实际上,小阏氏是个心机深沉的人,这些年来除去了许多与她为敌的对手,却又不曾触碰老汗的底线,为药木忽汗扫平了道路,可以说是她一手将药木忽汗扶持到了今日的地位。在月离别看来,如果小阏氏不是老汗的后妃,而是身上流淌着黄金血脉的右五王之一,那么老汗根本不用选择,会直接指定她作为新任大汗。

    听完月离别的介绍之后,李玄都已经对小阏氏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心中逐渐有了定计。若是换成其他时候,以金帐的底蕴,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算是踏足了长生境的李玄都,也不可能掀起太大的风浪。可天时地利人和,老汗年老体衰,似乎是天年将

    尽,诸王虎视眈眈,相互敌对,使得金暗流涌动,隐隐有了帐四分五裂的迹象。老汗在位一甲子,可以说是一甲子才有这样一回,一个庞大的帝国绝不是从外部攻破的,最大的危机往往来自于内部,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天赐良机。

    想来老汗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向辽东求和,以求安稳度过新老交替的这段时间,正因为老汗的这个决定,才给了李玄都可乘之机。

    赵政只是希望李玄都能探清王庭虚实,原因在于赵政要给李玄都和秦家面子,毕竟李玄都是秦家的女婿,不是赵政的下属,不好要求太多,可从先前的计划来看,能让秦清决定亲自出马,就不是探清虚实那么简单,大概率是要趁机搅乱金帐王庭。在李玄都摸清了王庭虚实之后,就不会坐视这个甲子年岁才有的绝佳机会从眼前溜走。

    月离别的心思就更为复杂了。她不傻,相反她是个顶尖的聪明人。从李玄都的一言一行中,她已经猜测出李玄都到底要做什么,可她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与李玄都共处一船,不但性命被李玄都操于手中,而且还又被李玄都救了不止一次,心绪复杂可想而知。

    月离别作为月即别汗家族的那颜,与绝大多数权贵一样,并无太多家国情怀,并不想为了金帐去死,但是她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果金帐支离破碎,那么金帐不仅是无力再去南下中原,说不定还要被中原人反攻。正如中原人谋求太平世道不能寄希望于金帐人的仁慈,金帐人也不能寄希望于中原人看不上苦寒草原,这是双方的根本矛盾。

    月离别本想着扶持药木忽汗登上大汗之位,那么她成为阏氏也好,或者成为新任的月即别汗也罢,都能够心满意足。谁能想到她好死不死遇到了这个神秘莫测的秦公子,亲信被杀了个干净,自己更是沦为他的帮凶。中原人有个典故,叫做为虎作伥,意思是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变成伥鬼,专门引诱人来给老虎吃。月离别觉得这个典故用在自己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这个秦玄策就是吃人的老虎,而她是可怜的伥鬼。

    月离别心绪复杂难言,忍不住望向王庭的北门。

    按照时间来算,子雪别汗和月即别汗也该到了,不管怎么说,子雪别汗是她的幼年好友,月即别汗是她的长兄,除了他们,月离别也不知道该依靠谁了。

第四十八章 正一宗主

    如今的王庭,远没到最热闹的时候。

    因为左五王还未入场,而右五王中的伊里汗也没有露面。

    李玄都想要浑水摸鱼之后又能全身而退,就要等到水最混的时候出手,现在的水还远远不够混,李玄都还需要继续等待,等到十王齐聚。

    就在李玄都远在王庭以中原使者掀起风雨的时候,中原江湖也不安稳。

    不是地师徐无鬼又兴风作浪,也不是清微宗与正一宗再起争端,而是来自于正一宗内部。

    在先前地师徐无鬼攻打云锦山大真人府时,颜飞卿被地师所伤,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一身修为尽失,甚至比当年李玄都的情况更为严重。因为李玄都只是因为透支太多气力才伤及根基,为了日后能走得更远,李玄都几番斟酌思量之后,主动坠境。而颜飞卿却是被一位长生地仙所伤,大天师为了拔除隐患,不得不将他的一身修为废去,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差距不可以道理计,就算是正一宗的底蕴,也不敢保证颜飞卿能像李玄都那样东山再起,甚至有人认为颜飞卿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再无东山再起之日。

    于是在正一宗内部出现了废黜颜飞卿宗主之位的声音。

    自从正一道创立以来,张氏族人牢牢把持了正一道上下,甚至还有非张氏不得为天师的祖训。由此确立张氏的尊崇地位。

    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放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张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而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这话虽然狂妄且是推崇圣人府邸,但也能看出张氏传承之悠久,能与圣人后裔、当今天家徐氏相提并论,众多张氏族人自是自命不凡,瞧不起只能算是后起之秀的李家、秦家。

    在这种情形下,颜飞卿能够出任正一宗的宗主,已是引得许多张氏族人不满,只因为推动此事的是张氏一族的大族长张静修,他们不敢违背张静修的意思,再加上张鸾山的离经叛道,以及颜飞卿本身就是极为出众的年轻才俊,这才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如今颜飞卿丢了一身修为,成了一个废人,许多闲言碎语也就如春雨后的青草,一下子就冒了

    出来。张静修为人宽和,对待族人和弟子不似李道虚那般推崇法度无情,也不似徐无鬼那么随心所欲,因为一个“仁”字,使得张氏族人日渐骄狂,在地师徐无鬼奇袭大真人府之后,就已经有许多张氏族人对这位好脾气的族长多有诽议,倒不是说要张静修卸任大天师之位,而是要趁此时机在族中宗中争权夺利,毕竟正一宗中的位置就那么多,有人想要上去,就得有人下来。当年武侯北伐失败,自贬三级,如今正一宗遭此大难,大天师自然不能妥协责任,现在能身居高位的多是张静修的嫡系心腹,动不了张静修,还动不了他的心腹吗?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谁还比谁高贵不成?

    若是换成李道虚,当然没人敢有半句怨言,当年死在李道虚手中的李氏族人不在少数。可许多张氏族人认定了张静修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又觉得自己占住了一个“理”字,毕竟这么多年来,张家几时被人家打到家门口过,所以愈发肆无忌惮。张静修当然可以镇压,只是如此一来,张氏的人心也就散了,所积累怨愤更大,终有一天要爆发出来。所以张静修才要联手李道虚,率领正道各宗大破北邙山皂阁宗,镇压皂阁宗宗主藏老人,逼得地师徐无鬼和阴阳宗远遁。如此一来,张静修不但将功补过,而且还彰显了大天师的威严,那些不谐声音才渐渐消失。

    在这种情况下,张静修威望再上一重楼,顺势处置了几个闹得最欢的张氏族人。许多张氏族人不敢再去多言,可颜飞卿却成了他们的出气筒。毕竟在讨伐北邙山一战中,大放光彩的是李玄都,而不是颜飞卿,颜飞卿可以说是身无寸功,所以李玄都坐稳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颜飞卿却要坐不稳正一宗的宗主之位。

    当然,颜飞卿之所以落到这般田地,还是为了正一宗,否则也不会为地师所伤。从这一点上来说,颜飞卿还是有功于正一宗的。不过庙堂也好,江湖也罢,都有一个传统,那就是把罪责都推倒死人的头上,前朝大晋末年,若是将领弃城而逃,手中仍旧握有兵权,朝廷不但不敢责罚,还要好生抚慰,生怕这些实权将领就此反叛。若是将领死战守城,打光了家底,最终以身殉城,不但无功,说不定还要被拿来顶罪,妻儿老小都要受其连累。如此风气,谁还敢为国尽忠,如此朝廷

    ,焉能不亡。

    颜飞卿虽然不是死人,但对于江湖来说,废人和死人也相差不多,总要有人为这件事负责,既然大天师是收拾残局、挽回局面,那么没了价值的颜飞卿便从“守土有功”变成了“丢城丧地”,地师之所以能攻入大真人府中,是因为颜飞卿这位宗主指挥不力、应对不及、麻痹大意、未曾防患于未然,一切罪责都是颜飞卿这位宗主的,所以废黜颜飞卿的宗主之位给全宗上下一个说法势在必行。

    如今的颜飞卿,就如当年的李玄都,帝京一战事败,总要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李道虚是力挽狂澜之人,李元婴未曾参与其中,那么李玄都必须要给全宗上下一个交代,所以李玄都不得不舍去一切权柄,开始避世隐居,当年兴盛一时的四先生党就此消失。直到如今,李玄都也没有翻身,他只是另起炉灶,在清微宗内,他仍是当年罪人。

    正因为李玄都有过切身经历,明白颜飞卿所遭遇的困境,他才会专门嘱托秦素去见一见苏云媗,最好是把苏云媗拉入清平会中,互通有无,也是存了照拂这位朋友的意思。只是未等秦素动身成行,正一宗内部的张氏族人已经发难。因为有张鸾山这位小天师的先例在前,张静修也不好在明面上太过偏向自己的弟子,而且从道理上来说,没了修为的颜飞卿也的确不适合继续留在宗主大位上,于是颜飞卿正式卸任正一宗的宗主大位。好在有张静修坐镇,还没人敢得寸进尺,危及颜飞卿的性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接下来由谁接任正一宗的宗主之位,又产生了分歧,有人推举近些年来声名鹊起的张非山,有人推举近些年来颇受大天师张静修重视的张岱山,也有人推举“山”字辈中年岁最长的张岳山,还有推举与张静修同辈的镇魔法师张静沉。

    因为张静沉守卫镇魔台有功,阻止了徐无鬼第一时间打开镇魔井,张静修已经解除了张静沉的禁令,允许他离开镇魔台,自由行动,所以从规矩上来说,张静沉也可以参与正一宗的宗主推举。

    最终,张静修认为如今天下是多事之秋,“山”字辈之人恐怕难以担当重任,尤其是他离世之后,不能稳定正道局势,难以抵御清微宗的张海石,所以决定由修为最高的张静沉出任正一宗的代宗主。

第四十九章 秦家宝船

    金陵府,这是一座很意思的城池,这是一座连通南北的城池,这也是一座繁华不逊于帝京的城池。

    有道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府建城近两千余年,是为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数次庇佑中原正朔传承,又有天下文枢之称。

    金陵府有贵气,有脂粉气,有英雄气。

    矛盾却不冲突。

    金陵府几经战火洗礼,乱世将军。太平盛世,又像一位雍容贵妇,慵懒地卧在大江之畔,妩媚天成。这就是十里秦淮河、六朝金粉地、贩夫走卒皆有六朝烟水气的金陵府。

    临近年关,一场大雪飘飘摇而至。草原人畏雪如灾,谓之白灾,中原人却要道一声“瑞雪兆丰年”,看来明年是个好年景,收成好了,无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能度日。因为这场雪的缘故,运河上又是一片繁忙景象,大运河只有一条,从江南运往帝京的漕粮和漕银都要在这几天抢运完毕,否则便是耽搁了差使,所以偌大一条运河,尽是北去之船。若想租船南下,却是不易。

    在这个时候,海运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一条大船从幽州出发,经北海,过东海,乘风顺水,只用了十天的时间便抵达了金陵府的海港码头。

    此时大雪漫天弥海,许多海船都停在港口之中,这条船到那条船一丈远便瞧不清对方的情形,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巨大黑影驶来,寻常海运船只与之相比,小巫见大巫。

    突然河面上响起了巨响的铳炮声,雪雾虽浓还是能看见好大一团的火光在河面上方闪亮。紧接着,已经可以隐约看清这艘大船的相貌,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长有近四十丈,阔约二十丈,张十二道帆,可容纳近千人,体势巍然,巨无以敌。除此之外,船上还配备了三十六门火炮,每门火炮重万斤,红铜所铸,容弹子二十四斤,射程可达五里之远。若是遭遇海战,当真是所向披靡。

    有见识的海客已经认出了这艘船,纷纷道:“宝船!”

    当年太宗皇帝派遣使者前往婆娑州,所乘之船就是宝船,尽显天朝上邦的威严尊荣。只是随着后来朝廷实行禁海,兴盛一时的宝船纷纷废弃,只有清微宗、补天宗、慈航宗等宗门中还存有许多,只是等闲也不会动用。

    果不其然,船上已经升起了灯笼,一盏灯笼上映着:“补天宗”!一盏灯笼上映着:“秦”!

    海客们未必是江湖人,但走惯了海路,要在海上讨饭吃,总绕不过北海补天宗、东海清微宗和南海慈航宗,对于这三宗底细都知之甚详,能乘坐宝船出行之人,必然是补天宗中的大人物,可又挂了秦家的名号,

    难道是“天刀”秦清亲临金陵府?如今已经有风声传出,说是三宗联姻,以后北海、南海、东海连为一体,都是一家人,难不成是秦大老爷来接亲了?

    金陵府有两大豪阀世家,一者为钱家,掌握漕运,与太平宗交好。一者为苏家,家族重心偏向海运,与慈航宗关系密切。早在明雍三年,苏家就在此地修建了码头,到了穆宗年间,在张肃卿的主张之下,短暂开放海禁,每年在这里靠岸的海船就有万余艘。

    年近岁末,大雪早至,因为漕运拥堵的缘故,许多船只就转为海运,码头人流交织,极是热闹。但就在此时,码头上的众人都被驱散,挤靠在码头两边的岸上,码头被空了出来,戒备森严,井然有序。

    敢在金陵府如此行事的,不是早已名存实亡的总督衙门,也不是织造局,而是世家豪族。

    一队身着厚实冬装的家丁腰间挎刀,从河岸边沿石阶到码头顶端分两列,直立在纷纷飘洒的雪花中。

    然后有几辆华贵马车缓缓行来,走在最前面的马车上同样挂着灯笼,却是一个大大的“苏”字,在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苏”,在最后还有一辆略微拉开些许距离的马车,挂着“钱”字灯笼。远远围观的人都明白了,这是摆出了迎客的阵仗,是以苏家为主,钱家作陪,来客自然是秦家中人了。

    马车缓缓停下,从中走出两名绝色女子,都是披着没有杂色的白狐皮斗篷,斗篷上有连体兜帽,还有随从举着油纸雪伞挡雪。

    两名女子站定之后,望着海面上的宝船慢慢靠向码头,此时便可以看到在船头上同样立着一名女子,披着大氅。

    这三名女子分别是苏云媗、钱锦儿和秦素。

    在李玄都交代秦素要去见一见苏云媗之后,秦素就开始安排动身南下的相关事宜,本来她打算等到年后开春再行动,却没想到正一宗的局势变化竟是如此之快,所以秦素得了消息之后,改变计划,给苏云媗修书一封,立刻动身南下。

    以秦素的性情而言,是不愿意如此招摇的,不过李玄都的用意是照拂颜飞卿,关键在于要做出姿态。姿态是做给别人看的,当然排场越大越好,要让人家知道才行,否则秦素一个人偷偷摸摸来见颜飞卿和苏云媗,正一宗的张氏族人还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没什么意思了。现在秦素乘坐宝船来到金陵府,就是要让正一宗中反对颜飞卿的人知道,她和李玄都是支持颜飞卿的,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两人背后还要牵扯到补天宗和清微宗,饶是正一宗,也要掂量一下。

    至于苏云媗和她身后的慈航宗,

    也乐得如此。不管怎么说,颜飞卿是苏云媗的道侣,也是慈航宗的女婿,如今颜飞卿遭难,慈航宗可没合适人选再去嫁给张静沉,只有一个白绣裳,总不能一女侍二夫。慈航宗丢不起这个脸,如果慈航宗要靠嫁女儿才能立足江湖,那与牝女宗又有何异?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静修废黜颜飞卿宗主之位,也有以退为进的意思。

    秦素下船之后,身后跟着同样是女子身份的秦不二。如今世道,礼教大防,虽说江湖中人不甚在意,但也不能全然不守。秦素身为女子,是不好单独去见颜飞卿的,所以她名义上还是去见苏云媗,苏云媗专门请了钱锦儿作陪,也是有这方面的考虑。至于理由,是现成的,如今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苏云媗是白绣裳的弟子,等同半个女儿,而白绣裳马上要做秦素的继母,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倒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姐妹见面,一众女子相聚,谁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四名女子相互寒暄之后,苏云媗笑道:“女菀已经到了,由云姣作陪,白绢和女菀能有这份心意,云媗先行谢过。”

    说罢,苏云媗朝秦素郑重行了一礼。

    秦素赶忙把她扶住,“不敢当霭筠如此,你我姐妹,紫府又与颜真人交好,我们……也算是通家之好,何必见外。”

    女菀是玉清宁的表字,秦素听到之后,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中还是有些异样,因为她事先并未与玉清宁通气,所以冒出一个念头:“紫府想到了这一点,女菀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们却是心有灵犀了。”

    虽说两人是闺中密友,可涉及到了身边人,饶是秦素这种淡泊舒朗的性子,也有些不自在。不过这都是情理之中,能自在了才是奇怪,真要说起来,秦素也知道自己的缺点,不喜俗务,过于出世,性子散漫,面皮又薄,除了家世显赫之外,实在算不上贤内助的好人选,虽然她信得过李玄都,但不意味着她就能彻底心安理得。有道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若是一个极为优秀出彩的女子要非你不嫁,几个男人能把持得住?说起来,玉清宁与李玄都的渊源比她可要早多了,说句诛心之言,当年若不是有一个张白月,两人未必不能有一段缘分。

    秦素想着这些,就听苏云媗说道:“既然说到了这里,还要恭喜白绢与紫府的定亲之喜。”

    秦素立时回过神来,不由暗笑自己的患得患失,两人都已经定亲,成亲也是不远,还担心什么,李玄都远赴金帐,她却在这里小肚鸡肠,实是不该。

    然后她在心中默默向李玄都合十赔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玄哥哥勿怪勿怪。”

第五十章 三女密会

    临近黄昏,马车在落雪中临近金陵府。随着马车临近,金陵府的城墙显得愈发高耸,因为马上就是年关的缘故,城门楼上竟是挂了两盏大红灯笼,早早点亮,很是喜庆。进到城中,街道两旁的树枝上也悬挂了许多小号灯笼,连接成线,在昏暗夜色中仿佛一条长龙,让人生出几分恍惚之感,似乎如今世道并非饿殍遍野的乱世,而是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穿过长长街道,马车在一座府邸门前停下,此时已经是中门大开。

    既然秦素代表秦家和李玄都而来,那么苏家自然要给足了颜面。

    秦素下车之后,看了眼挂着“苏府”匾额的大开正门,“霭筠,秦素愧不敢当。”

    苏云媗笑道:“有什么不敢当,倒是白绢能来,让我们苏家蓬荜生辉。”

    “言重,言重。”  秦素又是客气一番,几人互相谦让之后,一起进了正门。

    秦素问道:“苏老先生可在府上?我身为晚辈,却是要拜见一番。”

    苏云媗道:“却是不巧,家父入冬以来,身子就有些不大爽利,最近去了园子修养,并不在府中,还望白绢见谅”

    秦素点了点头,心中已经大概明白了苏家的态度,支持苏云媗,却不好在明面上站队,只能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来到正堂,几人都去了身上的大氅披风,由随从接了过去。此时的正堂中已有几人,也不是外人,都是熟识的,分别是玉清宁、苏云姣、周淑宁。

    秦素见到周淑宁,不由微微一怔,不过周淑宁被李玄都几番告诫之后,没敢再对嫂子无礼,必恭必敬地全了礼数,让秦素倒是有些意外和惊喜。毕竟她也不想与小丫头闹得太僵。

    互相见礼之后,分而落座,先是说了些几句家常话,然后便来到了正题。

    玉清宁不喜欢用盖碗,双手捧了一只没有杯盖和托盘的玉杯,轻轻吹动热茶的袅袅白气,低垂着眼帘,道:“颜真人的事情,诸位都已知晓,在座的没有外人,我也就不说那些场面话了,平心而论,实是寒了人心。”

    苏云媗轻叹一声:“大天师曾经给家师和玄机来信,详细说明经过事由,说到底,大天师也是身不由己。”

    苏云姣轻哼一声:“什么身不由

    己,难道正一宗中还有人能大过大天师不成,不过是看着姐夫受了重伤,这才……”

    体不等苏云姣把话说完,苏云媗已是面色一肃,打断道:“云姣,不许胡说。”

    苏云姣摄于姐姐多年积威所致,不敢顶嘴,却也不甚服气,小声嘀咕道:“我哪里胡说了。”

    这段日子以来,周淑宁跟苏云姣已经熟识,周淑宁虽然是个温婉性子,但也喜欢苏云姣的直率性子,脾气相投,听得苏云姣此言,连连点头。她遭逢大变,父母惨死,也没见到哪个阁老站出来给自己父亲正名,对于这些大人物都怀有很深的成见,大天师张静修自然也在大人物的范畴之中。

    秦素道:“大天师执掌正一宗多年,若要压下反对声音,应是不难,只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大天师纵使能护住颜真人一时,却护不住颜真人一世,待到大天师百年之后,颜真人又该如何自处?那些被大天师强压下的怨愤之心会全部爆发出来,他们不敢指责大天师,却敢对颜真人出气,到那时候,颜真人才是要被逼上绝路。所以大天师此时让颜真人退下来,也是有保全颜真人之意。”

    苏云媗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次张静沉只是被大天师任命为代宗主,可见大天师也是留了一线余地,若日后有所转机,大天师便可以代宗主的‘代’字为由,让张静沉退位。”

    提到张静沉,苏云媗和秦素都不太掩饰自己的厌恶,都说“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那日在大真人府的万法宗坛,张静沉对于二人的态度已经不是冷淡,而是敌视,甚至将忙前忙后的秦素赶出了万法宗坛,再加上他夺了颜飞卿的宗主之位,两人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秦素望向玉清宁,问道:“女菀,萧宗主对于此事是什么看法?”

    玉清宁双眼仍是蒙着黑纱,转头朝秦素“望”来,说道:“师父为人刚直,最是看不得这种事情,对于张氏族人颇有微词。”

    白绣裳与萧时雨相交多年,于情于理,萧时雨都会站在白绣裳这边,并不奇怪。苏云媗也对这位萧师叔颇为了解,恐怕不是颇有微词那么简单,只是玉清宁作为弟子,不好直说罢了。

    至于白绣裳和萧时雨为何不露面,缘由在于慈航宗、玄女宗和正一宗是

    同进同退的盟友,若是由她们出面,不仅影响三宗关系,而且还有干涉正一宗内务的嫌疑,可由苏云媗、玉清宁等晚辈出面,就有了转圜的余地,大不了说年轻人不懂事,就能大事化小。

    秦素说道:“说来真是惭愧,紫府早就交代我来霭筠这边走上一趟,可我因为各种俗务缠身,迟迟没有成行。现在想来,还是紫府更有先见之明,早就料到了今日这般局面。”

    虽然秦素这话隐含着夸赞自家人的意思,但也点明了她的来意。苏云媗问道:“不知紫府的是什么意思?”

    秦素道:“此事自然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正一道有‘外姓之人不得为天师’的祖训,但没有说过外姓人不能做正一宗宗主的祖训,颜真人出任正一宗宗主,是由大真人首肯,并昭告祖师天地,名正言顺。再一点,颜真人是为了正一宗才被地师所伤。张氏族人逼迫颜真人让出宗主大位之举,实是不合道理。紫府说了,若是霭筠和颜真人有什么用得上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秦素故意在“我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意思明白,这不仅仅是李玄都一人的态度,而是李玄都和秦素以及支持他们身后之人的态度。有了李玄都和秦素的支持,再加上慈航宗和玄女宗,便是堂堂正一宗,也不能视而不见。

    玉清宁抿了一口清茶,“现在关键在于颜真人要恢复境界修为,最好是不破不立,能晋升天人境界,像紫府那般天人有望,那我们支持颜真人夺回宗主之位才能师出有名。”

    苏云媗苦笑一声:“正是如此,只是谈何容易。正好女菀带了玉髓过来,我已经准备炼制‘五炁真丹’。”

    秦素取出一本册子,说道:“紫府另有要事在身,不能亲至,托我将这本‘天心诀’送来,希望能对颜真人有些许裨益。”

    李玄都对于秦素从不藏私,就连“太平青领经”都抄写了部分给她,秦素早早就得了这部“天心诀”,只是假借李玄都的名义送出。

    苏云媗双手接过,郑重谢过。

    玉清宁说道:“现在谈颜真人复位,还为时尚早,但未雨绸缪,许多事情我们也该早作准备。”

    秦素点头道:“正是,最好能做到互通有无,紫府建了一个联盟,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

第五十一章 访客

    金帐的那颜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居住在自己的领地,类似于中原的地方官府官员,还有一部分常年居于王庭,类似于中原的朝廷中枢官员。月离别毫无疑问是后者,所以她在王庭也有属于自己的府邸。李玄都在等待小阏氏寿宴到来的这段时间中,就一直居住在月离别的府邸中。

    今天有客人登门拜访,是曾经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的子雪别汗。当然,子雪别汗并不知道他已经与大名鼎鼎的中原使者见面并且交手,他在抵达王庭之后,先是去见了小阏氏和药木忽汗,得知了中原使者的存在,然后以拜访好友的名义来到月离别的府邸。

    月离别明白子雪别汗的来意,只是略微寒暄之后,便请李玄都与子雪别汗相见。

    子雪别汗完全没有认出李玄都就是那晚在燕云观的刺客,也不见面对镇守官时的倨傲和私下时的阴沉,很是客气地李玄都相互见礼,温文尔雅似中原的世家公子。

    李玄都主动开口道:“我听说子雪别汗要将妹妹嫁给药木忽汗。”

    “正是。”子雪别汗点了点头,“当年我的父王,也就是上一代子雪别汗薨时,我和妹妹的年纪还小,许多旁支那颜都想要夺取王位,最后还是小阏氏为我在老汗面前进言,我才得以承袭父亲的王位。我在成为子雪别汗后,因为还未成年的缘故,居住在老汗的金帐中,由小阏氏教导,当时还有同样丧父的老月和兀述,我们几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早已熟识。直到我成年之后,才带着妹妹离开了老汗的金帐,返回领地。”

    李玄都这才直到月离别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由此看来,小阏氏从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为自己儿子物色属下,月离别等人也的确成了药木忽汗的助力。

    “药木忽汗的事情,我听说了。他说他只是一时糊涂,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所以才会派人对老月出手。想必秦先生也能理解,男人面对背叛自己的女人时的心情,毕竟药木忽汗一直把老月视为自己的阏氏之一。”子雪别汗微笑着说道。

    李玄都问道:“子雪别汗的妹妹要嫁给药木忽汗,难道子雪别汗没有想过迎娶月离别那颜吗?”

    子雪别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说道:“秦先生应该知道,女人之间不会是一团和气的,通常都会伴随着各种争斗,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让其他女人占据阏氏的位置来针对我的妹妹,倒不将阏氏的位置送给老月,她这个姐姐反而可以庇护我的妹妹。”

    “可是月离别那

    颜似乎并不喜欢药木忽汗,反而提到子雪别汗的次数更多一些。”李玄都说道:“我们中原有个说法,叫做‘青梅竹马’,出自诗仙的名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从这一点上来说,子雪别汗与月离别那颜也是青梅竹马,就没想过让这位儿时老友成为自己的王妃吗?”

    子雪别汗干笑一声,转开话题,“使者千里迢迢来到王庭,总不是来关心我娶哪位王妃吧。”

    李玄都道:“当然不是,我更关系两国的结盟。”

    子雪别汗稍稍拉高语气:“两国?”

    李玄都说道:这次结盟,严格来说,不是老汗和天宝帝的结盟,而是未来的大汗与赵部堂的结盟。”

    子雪别汗大笑一声:“兵对兵,将对将,帝王当然对应帝王才。中原的总督虽然位高权重,也不过相当于金帐的也先那颜或是诸王之一,为什么是金帐的大汗要与一个地位并不平等的人结盟?”

    李玄都笑了笑:“我说了,是未来的大汗。”

    子雪别汗立时明白了,“原来使者认为赵总督能够入主帝京。”

    李玄都不置可否,说道:“老汗太老了,就算结成盟约,也不知能维持几年,若是新汗登位,一切就要从头再来。天宝帝太小了,乳臭未干,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如何能交托大事?所以,金帐需要一位年轻的汗王,而中原需要一位成熟的帝王。”

    子雪别汗拍了拍手:“使者一席话,我深以为然。不知使者以为谁是最合适的新汗人选?”

    李玄都道:“我不是金帐人,自然不会从金帐的立场出发,我只会从辽东的立场去看待新汗,所以最合适的新汗人选当然是愿意且有诚意与我们辽东结盟之人。”

    子雪别汗哈哈大笑道:“我喜欢使者的坦率和真诚。如果使者站在金帐的立场上分析新汗的最合适人选,我反而要怀疑使者是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可使者这么说,我就十分安心。”

    李玄都说道:“结盟一举,本就是为了合则两利,新汗有新汗的敌人,而我们辽东也有辽东的敌人,互相借力,互相成事,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以后再说了。”

    子雪别汗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有些话我也将就对使者直言了,按照使者的推测,老汗已经物色了一位新汗人选,可是这个人既不是势力最为庞大的明理汗,也不是最受宠爱的药木忽汗,更不可能是伊里汗,因为

    伊里汗掌握怯薛军,势力雄厚,他不要老汗的扶持。人选就只剩下失甘汗、乃刺汗。我知道,老汗还有许多孙子,可是他们就像大魏的天宝帝,太年轻了,刚刚离开巢穴的雏鹰怎么能与翱翔多年的雄鹰抗衡?以老汗的身体状况,也坚持不到雏鹰变为雄鹰的那一天。”

    李玄都对于子雪别汗的话并不完全认可,说道:“雏鹰能否变为雄鹰的关键不在于年龄,而在于经历的风雨多少,坎坷和挫折能使一个人快速褪去青涩走向成熟。”

    子雪别汗闻言后,不由深深看了一眼李玄都,说道:“诚如药木忽汗所言,来自中原的使者秦先生是一位智者。”

    李玄都一笑置之,说道:“老汗在暗中扶持新汗,每拖延一日,新汗的羽翼就会丰满一分,待到新汗彻底振翅翱翔的那一日,其他人要么跪地认输,任由新汗发落,要么就是远离王庭,去往极北的茫茫雪原,等同放逐。在这种情况下,明理汗也好,药木忽汗也罢,都不会坐以待毙。”

    子雪别汗呵呵一笑。

    李玄都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伊里汗信奉正统,他虽然支持明理汗继位,但不意味着他会帮助明理汗弑父篡位,少了伊里汗的支持之后,明理汗难免实力大降,他不敢动的。”

    李玄都问道:“不知子雪别汗想过没有,伊里汗既然效忠于老汗,那么他支持明理汗会不会是他和老汗联手演的一场戏。”

    子雪别汗一怔,然后摇了摇头:“不会,伊里汗之所以支持明理汗,是因为大阏氏的缘故。伊里汗与老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伊里汗的母亲早亡,是老汗和大阏氏将他养大。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正因为如此,伊里汗效忠于老汗,却又在老汗厌弃明理汗的情况下,支持明理汗。”

    李玄都想了想,“虽然外界传言大阏氏不如小阏氏受宠,但从如今的情形来看,大阏氏的实权未必很大,但影响力极大,可以影响王庭萨满和伊里汗的决定,而她是老汗的妻子,藏身于老汗的身后,诸王们很难直接针对大阏氏,能与大阏氏抗衡的只有小阏氏。所以我希望能在小阏氏的寿宴之前,与小阏氏见上一面。”

    虽然李玄都话语比较委婉,但子雪别汗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外之意,在药木忽汗的阵营中,真正有决定权的是小阏氏,而不是摆在明面上的药木忽汗,李玄都要见真正的主事人。

    子雪别汗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会尽力安排使者与阏氏见上一面。”

第五十二章 会面

    子雪别汗与李玄都离开月离别的那颜府邸,去见小阏氏。

    很快,李玄都就见到了小阏氏,不过不是在小阏氏的行宫,而是在子雪别汗的行宫。

    小阏氏是装扮成一位蒙着面纱的王庭女侍,混在众多王庭女侍中,以侍奉子雪别汗妹妹的名义从小阏氏的行宫来到子雪别汗的行宫。

    小阏氏曾经被誉为王庭第一美人,就是以李玄都的眼光来看,年过四旬的小阏氏仍旧无愧这个名号。不得不说,岁月是很厚待她的,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揭开面纱露出真容之后,一直面带和煦微笑,十分真诚,并无狐媚、倨傲、冷淡之态,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李玄都见过小阏氏的第一面后,立刻在心底给她下了一个定义——一个十分擅长拿捏男人心理的女人。因为一个能在王庭中身居高位的女人,亲手扶持起药木忽汗的女人,不可能是一个温柔无害的柔弱女子。

    小阏氏携带了很多随从,不过这些王庭女侍都在门外境界,此时的殿内只有李玄都、小阏氏、子雪别汗三人。

    李玄都主动起身向这位王庭女主人行礼,小阏氏笑道:“中原的使者,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李玄都笑问:“不知是哪里不一样?”

    小阏氏道:“药木忽汗觉得你是个老人,可我觉得你不是,你只是一个比他更成熟的年轻人。”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在隐居的几年中读过《世宗实录》,这位帝王治国也许无方,但权术却是古今罕有,十分厉害,其中有一个关键,就是要让别人摸不透自己,未知通常会产生敬畏和忌惮,这样才能占据主动。

    李玄都说道:“其实阏氏和我想象中的也不大一样。”

    小阏氏并不计较李玄都转开话题,顺着李玄都的话问道:“怎么不一样?”

    李玄都笑道:“我在来金帐之前,以为小阏氏会像大魏的太后娘娘,可现在看来,你们不是一种人。”

    “哦?”小阏氏脸上露出好奇神色:“使者见过那位谢太后?”

    李玄都点头道:“不知阏氏是否了解谢太后。她是辽东人士,通过燕王的关系进入宫廷,最终成为太后,而我也是辽东人士,见过谢太后并不稀奇。”

    小阏氏笑道:“我还以为使者要说自己曾经与谢太后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恋情,最终因为中原皇帝的插手,才不得不分离。这些年来,使者一直不曾忘记夺妻之恨,时刻想要向大魏朝廷复仇,所以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到王庭,寻求帮助,意图推翻大魏朝廷。而你在看到我的这一刻,又想起了昔日的恋人。”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了许久。如果说出这番话的是秦素,他一点也奇怪,因为秦素喜欢写这种故事,可说这话的是小阏氏,就让他有些无言以对了。

    李玄都勉强笑道:“阏氏想多了,我与那位谢太后只是一面之缘,我认得她,她未必认得我。”

    小阏氏笑道:“一见倾心?然后念念不忘,只是念念不忘,未必有回响,痴情人总是让人心生悲悯怜惜。”

    李玄都正色说道:“我本以为阏氏应是当年女帝一般的人物,却不想是这样的庸俗之人,与市井妇人何异?”

    此话说得十分不客气,子雪别汗已经是色变,而小阏氏却是半点不怒,仍是面带微笑,道:“天下女人无论身份怎样,在许多地方是共通的,此乃人性,不因身份而改变。至于庸俗,女帝未必高雅,市井妇人也未必庸俗,使者着相了。”

    从见面到现在,李玄都终于感受到了这位小阏氏的不俗之处,第一次领略了被别人的气场笼罩的感受,肃然道:“承教。”

    小阏氏继续说道:“我没见过谢太后,不过我听说过许多关于她的事迹,我很佩服她。虽然我没见过谢太后,但是我见过秦清,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小阏氏主动提起秦清,李玄都此时的身份是秦家子弟,而真实身份也是秦清未来的女婿,也就不再回避,问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

    在说这话的时候,李玄都难免心中腹诽,都说这位秦世叔洁身自好,难道这是江湖谣传?其实秦世叔是个处处留情之人,不过也不奇怪,能入得白绣裳法眼之人,自然不是庸人,被别的女子青眼有加更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怜了秦素,一个白绣裳就已经成了她的心病,若是再多出一个,她还不知道要恼怒成什么样子。

    “这不奇怪,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被封为小阏氏,还是个小孩子,当时更不知道那个

    人就是秦清,直到很久之后,我从许多途径知道了一些的秘辛,这才确认秦清的身份。秦清恐怕也不见得还见过我这个人。”小阏氏不疾不徐地说道。

    李玄都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老丈人的操守还是值得信任。只是他还不知道,在秦素眼中,他也未必比秦清好到哪里,虽然洁身自好,但架不住蜂蝶自来。

    小阏氏继续说道:“那时候的秦清,与现在可不一样。我虽然不怎么精通武学,但也知道秦清在你们中原江湖中的名声不错,很少杀人。可武学大家,哪有不杀人的?秦清只是不杀中原人,对于金帐人却很少留情。那一次,他单枪匹马闯入金帐草原,北行千余里,这一路上遇到之人,无论是什么身份,皆是一刀毙命,直到他遇到了王庭派出的将领,这才止住脚步。那时候的他远不如今日这般厉害,所以被王庭的怯薛军都尉所败,可他还是杀出重围,逃回辽东。我见他的时候,就是在他逃亡的路上。他本可以一刀杀了我,不过也许因为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他便放过了我。”

    李玄都说道:“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渊源,看来我们的结盟在多年之前就已经开了一个好头。”

    小阏氏妙目一扫,笑道:“使者真是会说话,比起王庭中的木头们要好太多了。他们总是行动粗俗,只有两种面目,面对比自己身份低的女人时,粗鲁野蛮,面对比自己身份高的女人时,又像一块木头。区别就像野牛与耕牛,极是无趣。”

    李玄都笑了笑:“愿意奉承讨好女人的男人,未必会把女人看得多重。”

    小阏氏点了点,深以为然道:“所以啊,男人中有许多负心薄幸之人,实在让人厌烦。我偶尔会翻看从中原流传过来的话本,许多才子佳人,也是无趣。”

    李玄都不明白小阏氏为何总是围绕男女之情不放,只能强行把话题转回到正题上:“不知阏氏如何看待这次结盟?”

    小阏氏笑道:“如何看待?当然是好事,我也是十分赞同的。关键在于双方之间的信任,也就是保证。这就像抵押,总要拿出一些让人信得过的东西。”

    李玄都试探问道:“阏氏的意思是?”

    小阏氏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使者武力不俗,就算是怯薛军的也迟都不是对手。”

第五十三章 薄礼

    听到这儿,李玄都终是明白了小阏氏的言外之意,她是借着才子佳人的事情暗指李玄都的身份。

    那么多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虚的,为什么是虚的,小阏氏给出了几个理由,其中有一个理由,千金小姐的身边竟然只有一个贴身丫鬟,不合情理。推到李玄都的身上,堂堂中原使者,竟然孤身一人来到王庭,未免儿戏,虽然李玄都给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理由,但这个理由并不能完全取信于小阏氏。小阏氏作为一个在王庭中呼风唤雨多年且屹立不倒的女人,哪有那么容易轻信于旁人,如果她是这样的人,恐怕早已变成王庭中的一堆枯骨。

    再有一点,小阏氏手下有许多神通广大的女侍,想要查出李玄都一路来到王庭的踪迹并非难事,想来小阏氏已经派人去查,甚至已经有了结果。

    明白了小阏氏的言外之意,李玄都心中有了定数,说道:“身为秦家子弟,的确有些修业在身,不过更多还是为了自保计,否则我也不敢孤身一人来到王庭,对于中原人来说,这儿可是不亚于龙潭虎穴。至于我为何非要孤身一人,也要向阏氏多说一句。我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结盟之事,关乎部堂清誉,部堂清誉又关乎到人心大势,不可不慎,自然知道和参与的人越少越好,还望阏氏体谅。”

    小阏氏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李玄都的说法,笑吟吟道:“赵部堂还是这般小心谨慎。”

    李玄都故作犹豫片刻,说道:“实不相瞒阏氏,原定计划是大老爷亲自前来,只是大老爷晋升长生境在即,大小姐和李先生又要定亲成婚,到时候各路英雄齐聚辽东,大老爷身为地主,千头万绪系于一身,实在脱不开身,事急从权,这才换成了我这个无名小卒,并非部堂不重视此事。”

    小阏氏眉头微皱,不过紧接着就是恢复笑脸,“秦宗主亲至,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李玄都状若无意地说道:“对了,部堂还让我为阏氏带了一份礼物。”

    小阏氏一挑眉头,好奇道:“什么礼物?是古玩字画?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最近从中原流传来一种玻璃镜,映照人影清晰可见,远胜铜镜,更甚水面。”

    李玄都摇了摇头:“要让阏氏失望了,我毕竟是孤身前来,不能携带太多东西,所以只能送一些黄白俗物,还望阏氏看在部堂的面子上,不要嫌弃。”

    小阏氏笑了笑:“我听说使者曾经登门拜访乃刺汗,并为此

    付出了两千两黄金。”

    李玄都心中惊讶于小阏氏的无所不知,从某种意义上说明了小阏氏手下王庭女侍的无孔不入,不过他面上半分不显,说道:“乃刺汗虽然身份尊贵,但毕竟是儿子,不能与阏氏这位母亲相提并论。部堂为阏氏准备了五千两黄金,权作是一点胭脂钱,不成敬意,还望胭脂笑纳。”

    小阏氏淡笑道:“金帐苦寒,就算是金帐中最为繁华的王庭,也比不得帝京之万一。这五千两黄金,放在王庭之中,委实不算一笔小数目。我听说赵总督为官清廉,全是仰赖秦家的支持,能拿出五千两金子,实属不易,请使者返回辽东后,代我谢过赵总督。”

    李玄都自然听出了小阏氏话语中的几分不满,这是嫌弃黄金少了。对于寻常官员、那颜等权贵来说,五千两黄金当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小阏氏是什么人,哪怕是放眼整个天下,也是有数的权贵人物之一,哪里会把区区五千两黄金放在眼中。就算是一两黄金兑换十两白银,也不过是五万两白银而已。

    寻常小丫头,二两银子一个。顶尖的绝色美人却能卖到二十万两银子,然后被人送给了司礼监掌印杨公公,与送给内阁首辅的二十万两银戏班,堪称一时瑜亮。

    小阏氏对于中原朝廷并非一无所知,也曾有所耳闻。五万两银子与二十万两银子相比,委实太少了些。

    小阏氏是个女人,不太关心沙场厮杀,她更关心银钱这类物事。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打仗其实打的是银钱,金帐大军为何年年南下?还不是缺钱、缺粮,大魏督抚为何能自立为王?追根究底,是因为大魏朝廷没钱,又要平乱,只能让各地督抚自行筹钱募兵,这些招募来的兵丁,吃的是总督的粮,拿的是总督的饷,自然就是总督的兵而不是朝廷的兵,总督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地方豪强的手中得来,那么总督们就要受地方豪强的挟制。

    正因为如此,小阏氏极为关心中原各种物价,比如银价、金价,还有最为要紧的粮价,以及盐、铁、茶叶、马匹、皮毛、牛羊的价格。除此之外,她还关注人的价钱。

    乱世人贱,寻常奴仆和丫鬟的价格也不高,不过江南地界有人专门从事“瘦马”的生意,因豪商富贾云集,正是烟花繁盛之地,这“瘦马”应时而生。上品“瘦马”学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比寻常地大家闺秀还要有才情,诗词唱和不在话下;中品“瘦马”虽然谈不上什么才情,但能精通账务,可以帮忙管家。下品“瘦马

    ”虽然不识字,但专攻女红烹饪,也能温柔小意。

    不管是什么品相,都要从小养起,耗费十余年的时间,由专人调教,然后高价卖出。到了年纪,却始终卖不出,则流入上等行院,就是秦淮河畔,不少画舫上地姑娘,也是这“瘦马”行当出身。

    小阏氏记得清楚,二十万两银子的天人之姿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一个天下顶尖的戏班独一无二,可一对姿色不逊于月离别的孪生姐妹花,只要一万两银子。

    难道她堂堂王庭女主人,在赵政的眼里,只是十个普通娼妇的价钱?就连大魏宫廷中的一个阉人也不如?

    李玄都听出了小阏氏的不满,只得临时应变,说道:“当然不是,这五千两黄金只是部堂送给阏氏的脂粉钱,毕竟部堂为官清廉,身无恒产,也拿不出太多。除此之外,大老爷也为阏氏备了一份薄礼。”

    小阏氏闻言脸色稍缓,说道:“秦先生的礼物,我倒要好生见识一番。”

    说是秦清的礼物,实则是李玄都的私产,此时被逼无奈,只能破财了。李玄都先是从“十八楼”中取出五千两黄金,这些黄金被铸成金块,与寻常青砖相差不大,所以实也不多,只有十块而已。

    然后李玄都又取出了徐载元送给他的那只锦盒。

    小阏氏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其中放了一对雕工精细的紫色鸳鸯,大约有眼珠大小,栩栩如生。

    李玄都说道:“这对鸳鸯,是以翡翠为材质。大魏不产翡翠,只有海外婆娑州才有产出。翡翠根据质地不同,分成不同品相。最为上品的翡翠,几乎如透明一般,十分罕见,根据颜色不同,又被叫作:‘帝王绿’、‘血玉红’、‘紫眼睛’等等,几十年难得一见,这对翡翠鸳鸯便是用‘紫眼睛’雕刻而成,得来殊为不易。”

    小阏氏虽然身份尊贵,毕竟不是大魏的太后谢雉,骤然见得此等重宝,也是眼皮微微一跳,道:“此等重宝,不知花费几何?”

    李玄都道:“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对紫色鸳鸯,仅仅是原材料,就价值六千太平钱,请顶尖的雕刻师傅雕刻成这对鸳鸯之后,要卖一万太平钱,不过有秦家的招牌在,硬生压下不少价下来,只花费了八千太平钱。”

    小阏氏当然知道太平钱的价值几何,忍不住赞叹道:“一万太平钱,三十万两银子,好,好,好。使者此番前来,果然是诚意十足,我很满意,老汗也一定会满意,最终我们两国都会如意。”

第五十四章 佛霓裳

    李玄都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财帛动人心,总共三十五万两白银泼洒出去,就是丢在长河大江之中,都能听个响声,落在小阏氏的手中,小阏氏不信也信了。话语可以骗人,真金白银却骗不了人。

    小阏氏拍了拍手,从门外行来一个王庭女侍,与雪娘、雨娘有几分相似,不过面容更为清秀。

    小阏氏将手中的锦盒交到她的手中,吩咐道:“风娘,将此物收好。然后再派人将这些黄金运回行宫。”

    风娘低低应了一声,退出门外,很快又有两名女侍进来,将金砖抱走。

    小阏氏是金帐人,不喜欢中原人的谦逊来谦逊去,直来直往,要钱要的理直气壮,收钱收的心安理得。不过较之弯弯绕绕的中原人,金帐人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重视信用,收钱办事,很少有收了钱却不办事的。

    有了三十五万两银子铺路,小阏氏对于李玄都的态度变得颇为亲热,大有已经将李玄都视为自己人的架势,说道:“使者诚意十足,我当然也要拿出一些诚意,过些日子就是我的寿宴,你不必跟着药木忽汗,我会亲自邀请你参加你的寿宴,然后再亲自把你引荐给老汗。放心,老汗老了,没有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他不再渴望中原人的花花世界,他更希望维持王庭和金帐的稳定,所以关于求和之事,他一定会答应的,这是我的第一个诚意。”

    李玄都说道:“可我谋求的是新汗……”

    不等李玄都把话说完,小阏氏已经打断道:“凡事总要讲究先来后到,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事情也要一点一点做,在新汗之前是老汗,若是老汗同意了此事,那么新汗要做的就是延续老汗的决定,那么对于新汗来说,这会少去很多阻力。”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小阏氏继续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除了投了一个好胎之外,一无是处。自大,傲慢,又自以为是。你若有什么事,可以不用管他,直接来找子雪别汗就好了。子雪别汗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如果有的选,我倒是宁愿拥立子雪别汗为新任大汗。”

    有些话可以当真,有些话万万不能当真,因为后者通常夹杂着试探,如果小阏氏有拥立子雪别汗的实力

    ,那她完全可以自己亲自登上大汗之位,根本不必扶持某人,而已她的性子,也的确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所以此时子雪别汗大为惶恐,赶忙说道:“阏氏说笑了,大汗的位置只能属于药木忽汗。”

    小阏氏笑了笑,重新戴上面纱,收敛了身为小阏氏的气势和威严,变为一个低眉顺眼的王庭女侍,冲李玄都和子雪别汗行了一礼,缓缓退出门外。

    李玄都暗暗叹了一口气,向子雪别汗告辞,子雪别汗亲自将李玄都送出行宫。

    ……

    金陵府。

    对于秦素的提议,周淑宁心知肚明,她就是清平会中人,而且还是清平乐的接班人清平调,有点“皇太女”的意思,这件事她谁都没有告诉,就连最亲近的师姐也不知道。

    至于另外几人,则神色各异,虽然秦素是在问苏云媗和玉清宁,但目光同样扫过了钱锦儿,同样有询问之意,只是因为她与钱锦儿并不熟识,不好直接开口。

    三人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待到众人散去之后,苏云媗单独找到了秦素。

    她向秦素详细询问了这个联盟的事宜,秦素也如实相告,这个结盟有李玄都发起,名为清平会,志在一清天下还太平,会中成员皆是匿名,大家互通有无,互帮互助。而参加方式,除了李玄都直接邀请之外,还有就是会内核心成员作为担保人进行邀请,再由会主审核通过,如今有这个资格的,只有秦素一人而已。

    苏云媗听完之后,沉吟了一下,斟酌说道:“我想参加其中,只是不知紫府的清平会还有什么要求?”

    秦素笑道:“苏姐姐放心,紫府只是召集人,只是邀人入会和开除会员的权力,其他地方并不高人一等,正如紫府所言,这是一个隐秘结盟,大家同是盟友,并无高下之分,自然也没有人能强迫苏姐姐做什么事情,更不会让苏姐姐背叛宗门和家族,关键在于互通有无而已。若真要有要求,那就只有一个,苏姐姐加入清平会后也可以离开清平会,但不能随意向旁人泄漏清平会的存在,这一点,希望苏姐姐能够理解。”

    苏云媗沉思了片刻,又问道:“如今会中大概有多少人?”

    秦素说道:“如今共有十二人,因为是匿名,所

    以是以词牌为名,分别是清平乐、清平调、金错刀、如梦令、醉太平、青玉案、剑器近、玉蝴蝶、撼庭秋、浣溪沙、卜算子、钗头凤。这十二人来历各不相同,有江湖中人,也有庙堂中人,有正道中人,也有邪道中人。小妹不才,也位列其中,是为‘金错刀’。而紫府则是十二人之首的‘清平乐’,与清平会同名。”

    苏云媗见得秦素如此坦诚,不由微微一怔,说道:“十二人,除去紫府和白绢,还剩下十人,想来都是不逊于你我之人?”

    秦素点了点头。

    苏云媗又是思量片刻,终于是下定决心:“好,我也加入清平会中。”

    秦素取出李玄都在离开辽东时提前交给她的信物,将其交到苏云媗的手中,说道:“这是一枚符咒,我们每月一次集会,可以通过这枚符咒以神魂相聚,不必担心泄露身份,若是苏姐姐同意了,就将这枚符咒手下。我还是要再提醒姐姐,万勿将清平会之事随意告知他人,否则紫府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另外,会中之人都是以词牌名为号,姐姐也选择一个,就书写在符咒之上。”

    苏云媗想了想,来到书案后面在下,提笔在符咒上写下了“佛霓裳”三字。

    秦素点头道:“从今日起,姐姐就是清平会的一员,代号‘佛霓裳’,请姐姐将自身一滴精血滴在符咒上面,如此便可激活符咒。”

    苏云媗闻言之后,稍稍犹豫,还是割开自己的指尖,挤出一滴鲜血,滴落在符咒上面。

    一瞬间,符咒上亮起一道晦暗光芒,依稀可见符咒表面亮起道道纵横纹路,一闪而逝。苏云媗随之产生了一种感觉,似乎自己已经与冥冥之中的某个存在已经产生联系,只是这种联系极为玄妙,看不见,摸不到,几乎不存在一般。

    与此同时,王庭中的李玄都也产生了类似感觉。

    他取出“小紫府”,神识沉入其中,来到七宝宫中的七宝台上,在他身前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正是苏云媗,与此同时,七宝台周围的一处座位上也出现了“佛霓裳”三字。

    李玄都心中知晓,这是秦素那边大功告成,已经将苏云媗成功拉入清平会中,从此清平会又多了一位新的成员。

第五十五章 集会

    李玄都的三重身份中。太平宗宗主最是清闲,虽然太平宗不再封山,但也没有过多涉足江湖纷争,其他诸如钱庄和客栈的生意,以及教导弟子等杂事,自有章程,只要循规蹈矩即可。宗主更多还是负责决定宗门的大势方向。其次是太平客栈的掌柜身份,如今的太平客栈除了石无月和宁忆跟随李玄都远赴王庭之外,还是以发展自身势力为主,由李如是负责,不需要李玄都太过操心。真正要李玄都亲自主持的还是清平会,他是发起之人,所有成员之所以能够结盟,皆是因为李玄都的缘故,所以李玄都的位置无可取代。

    李玄都在自己的居处设下一处剑阵之后,开启了自己手中的“小紫府”。与此同时,所有清平会成员携带的符咒开始绽放光芒。

    七宝宫中,李玄都仍旧高坐七宝台上,在他周围错落坐着十二道身影,有远有近,并不存在前后高下之分,全凭个人意愿。

    除了“清平调”周淑宁和“金错刀”秦素之外,缩在角落里“如梦令”石无月第一个发现了新的成员,不过她没有作声,只是眼珠转动,开始暗中观察。

    第二个发现新成员的是“浣溪沙”宫官,因为两人位置比邻,只是因为宫官最初的视线在李玄都的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才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这位新人。

    “又是新人,又是女人,李玄都这个家伙的女人缘不错啊,难道他不怕秦大小姐吃醋吗?还是说秦大小姐其实是个宽容大度的,不介意这些?”宫官心中暗忖,“这天底下哪有什么大度的女人,所谓的贤良也不过是被逼出来的,秦大小姐被秦清娇惯了二十年,哪里会受这种气,难道是真信了李玄都不会偷腥?”

    想到这儿,宫官不由暗暗摇头,她在牝女宗中多年,见惯了男女之间的虚伪,常常是男人哄女人,想要女人的身子,女人哄男人,想要男人的银子,结果就是两人互相哄,最终一起哄到床上,各取所需。宫官久在泥泞,就算自己不曾同流合污,也有了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倒是秦素,说起来还是初经情事,在心境上与许多年轻少女也差不太多。

    在宫官之后,其他几人也陆续发现了新多出的人影。

    不同于宫官的走神,“撼庭秋”玉盈法师却是谨慎地打量起新成员。

    虽然此地模糊了面貌和气态这些东西,但是最起码的男女轮廓还能分辨出来,她已经发现“清平乐”和“醉太平”两人的衣着十分厚实,虽然如今已经是

    冬天,但两人的衣着还是有些厚得过分,甚至已经到了臃肿的地步,而且样式有些古怪,似乎不是中原这边流行的服饰。

    相较于“清平乐”和“醉太平”的身形臃肿,这位新成员就轮廓正常,衣着与玉盈法师相差不多,玉盈法师由此可以断定,此人多半身在江南,说不定两人的位置还相去不远。

    想到这儿,玉盈法师的心情有些复杂,有心一窥诸位盟友的真实身份,又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值得一提的是,周淑宁这两年已经长高了不少,虽然比不上身材高挑的秦素,但是只看身形已经不会再被人看作是小孩子,顶多是稍微矮了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打量新成员的时候,“佛霓裳”苏云媗也在谨慎地审视着清平会的成员们。

    十三名成员中包括她自己在内,共有十名女子,分别是:“清平调”、“金错刀”、“如梦令”、“撼庭秋”、“浣溪沙”、“钗头凤”、“剑器近”、“玉蝴蝶”、“卜算子”、“佛霓裳”,再除去李玄都这个身份特殊的“清平乐”,男子只剩下可怜的两位,分别是:“醉太平”和“青玉案”。

    阴盛阳衰到了极点,也难怪宫官要腹诽李玄都这家伙的女人缘有点过分了,明明是个好为人师的道学先生,又不是仗剑行侠的白衣少侠,也不是轻摇折扇的翩翩公子,凭什么啊?

    这让苏云媗想起了师父曾经提起过的女子结盟,最早由李卿云、李非烟姐妹发起,其中成员有韩无垢、萧时雨、石无月等人,在这些老辈人故去之后,又变成了秦素、陆雁冰、玉清宁、赵月等人,如果不是还有三个男子,苏云媗都要以为清平会其实是一个女子结盟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虽说儒门推崇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帝京或者江南等地,权贵人家的女子社做文却不是稀奇之事。每月各家小姐轮流做东发帖子,吟诗作画,下棋抚琴,实在是风雅得紧。这种结社,多是以社交往来为主,在诗词上偶有所得,也因是闺阁之作,鲜少流传到外头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卿云和李非烟姐妹二人发起的结盟,与这种结社区别也不算太大。

    不过多出三名男子,就说明这不是个闲散的女子聚会,女子成员多,也对应了如今的江湖形势,老一辈中,自然是男人的天下,可到了年轻一辈中,就男女各半了,没听说李玄都与哪个女子为敌,对手尽是男子,那么盟友多是女子也就勉强说

    得通了。

    李玄都等到众人互相打量审视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这位是‘佛霓裳’。”接着又向苏云媗一一介绍了其他成员,其实就是让苏云媗把早已知道的词牌名对号入座而已。李玄都每提到一个词牌名,对应之人就与苏云媗点头示意。一圈下来之后,苏云媗已经把人都认清记下。

    然后就听“醉太平”开口道:“我们已经到了。”

    极为突兀的一句话,其他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太平客栈中之人都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意味着宁忆和石无月已经抵达金帐王庭,可以随时接应李玄都撤离王庭。

    李玄都微微点头,说道:“在座都是盟友,互通有无,今日便从我先开始,第一个消息,金帐汗王年迈,恐怕时日无多,诸王内斗日渐激烈,金帐恐有大变。”

    “金帐汗王?!”玉盈法师心中一惊,猛地抬头望向七宝台上的李玄都。

    她清楚记得,那日李玄都与她见面时,他要重回帝京,他要日月换新天。如今李玄都已经去了辽东,朝廷牵制辽东最有力的手段不是幽燕总督徐载元,而是几次三番南下的金帐大军,如果金帐有变,辽东就没了后顾之忧,便可以入关南下。

    玉盈法师心中泛起一个让她心惊的念头:“这就是李玄都说的‘日月换新天’,来得竟是如此之快。”

    玉盈法师竭力压下心头的震惊,听旁人说话。

    第二个说话是宫官,她如今虽然不在牝女宗中,但通过“三魔化神丹”还是在牝女宗中留下了许多暗子内应,又出任无道宗的右尊者之位,所知之事,未必就比李玄都少了。

    宫官轻声道:“我要说的是地师行踪,自从大天师和大剑仙讨伐北邙山之后,地师就率众遁去,除了以魏臻为首的部分阴阳宗弟子还留在中原,其余人等尽是消失不见。前不久有人发现有阴阳宗弟子在西域一带出没,所去方向正是仙山昆仑所在。只是浩浩昆仑,长约五千里,宽约四百里,进入昆仑境内之后,这些人就不见了踪影。”

    李玄都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并不如何震惊,早在北邙山一战时,他就推断出地师必然是往西北方向而去,还曾让宁忆多加留意,现在宫官算是彻底证实了李玄都的猜测。只是没了天时地利人和,正道诸宗很难追杀到西域昆仑,而且没有李道虚和张静修联手,更无人敢说自己能稳胜地师,所以李玄都就算是有心阻止地师所谋,终究还是无力。

第五十六章 王霸之辩

    宫官之后,第三个发言的是秦素。

    秦素耍了个心眼,跟李玄都学的,干脆拿自己说事,直接说秦大小姐到了金陵府,与苏云媗、玉清宁密会,暗中意图抵制镇魔法师张静沉出任正一宗宗主之事。因为在“小紫府”中,众人并无实在形体,所以也不是本来嗓音,秦素不虞被别人听出自己的嗓音。

    除此之外,秦素等人本就是想要为颜飞卿造势,给正一宗施压,此时借着清平会将此事散播出去,算是一举两得。而且她也提前跟苏云媗打了招呼,不算是自作主张。

    对于这个消息,其他人反应各异。太平客栈众人以及周淑宁、苏云媗,早已之情,就不必说了,其余如“撼庭秋”玉盈法师、“钗头凤”百媚娘等人,则是听过就算,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唯有宫官若有所思。

    至于太平客栈众人的消息,李玄都早已在太平客栈的小会上听过,此时再听一遍罢了。不过对于旁人却是有用,比如说李非烟提供的一条关于徐载元与施宗曦暗中来往的消息,就让“撼庭秋”玉盈法师低头沉思了许久,看来这位玄真大长公主与徐载元这位宗室出身的总督,不在一条船上。

    到了“撼庭秋”玉盈法师,她略作沉吟,缓缓说道:“荆楚总督赵良庚已经与朝廷议定,同意入朝,不过他提出条件是由他的大儿子赵冰玉出任荆州巡抚,由他的小儿子赵青玉出任楚州总兵,再由他的心腹亲信出任芦州布政使。”

    一直不予置评的李玄都笑道:“堂堂荆楚总督怎么舍得放弃总督大位入朝做阁老了?”

    不等“撼庭秋”玉盈法师回答,“清平调”周淑宁说道:“他本人虽然入朝,但这几州军政要务仍旧被他的儿子心腹抓在手中,就算朝廷再派下新的总督,一时半刻也难有实权,不过是个花架子,他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摆出入朝的架势求得一个清名,暗地里还是抓住实权不放,要名利双收哩。”

    李玄都赞赏地看了周淑宁一眼,淡笑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这儿毕竟不是朝堂,不是讨论朝政的地方,大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好。”

    玉盈法师之后,百媚娘略有几分拘谨,说道:“万象学宫最近多有异动,许多名士大儒纷纷前来,就连

    社稷学宫和天心学宫、四大书院也曾派人前来,除此之外,万象学宫的三位大祭酒已经全部回到学宫,似乎有什么大事商议。”

    听到这儿,所有人都是一惊。

    无论正道也好,邪道也罢,都对儒门抱着极大的警惕之心,毕竟这些年来,儒门没少打压这些“旁门左道”。尤其是当年宁王叛乱和齐王门客两件大事,使得好些江湖高人死于朝廷和儒门之手,如今朝廷和儒门势弱,不复当年鼎盛气象,各地江湖豪强渐渐坐大,如果儒门要在这个时候密谋什么事情,打压地方豪强,维护自身正统地位,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问道:“我如今不在中原,谁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七宝宫中有了片刻静默,然后刚刚加入不久的“佛霓裳”苏云媗开口道:“关于士林的事情,我知道一些。”

    这倒不是苏云媗信口开河,钱家和苏家身为江南两大豪阀世家,并非纯粹意义上的商贾,也是书香门第,每代都有子弟出仕为官,钱家的苏锦儿就在江南士林中交由广阔,大长老钱青白更是士林前辈,许多大儒在他面前都要执晚辈礼,而苏云媗的父亲也是江南士林中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

    因为钱青白年长,辈分高,年轻时有才命,同当世名流都有往来。苏家老爷子在辈分上略有不如,便另辟奇径,待人极为豪爽,谁要是遇到难处,只要去苏家拜访一番,拜一拜,求一求,苏老爷子便慷慨出手。因为此举像极了去寺庙拜佛抱佛脚,所以苏老爷子被士林中人尊称为“佛子”。同时,苏家还资助苦寒士子读书赶考,接济告老还乡的清贫官员,赈济流民百姓,到了后来,“佛子”的名声流传开来,江南地界的士庶提及这位苏家家主,都要尊称一声“苏佛”。

    苏云媗之所以在江湖中长袖善舞,是出了名的好人缘,除了慈航宗师承的缘故,家教这方面也是功不可没。

    严格来说,苏家和钱家不是儒门弟子,也不是道门弟子,不是朝廷中人,也不是江湖中人,可是和哪一方都有很深的关系,可以左右逢源。如此一来,他们也是消息灵通,可以提前准备应对,趋吉避凶,如此才能家族长盛不衰,子孙代代长久绵延。

    苏云媗略微斟酌了一下

    言辞,说道:“此事是由宁大祭酒发起,说是要在万象学宫之中举行一次‘王霸之辩’,诚邀天下读书人共商国是,点评朝政,讨论如何谋求万世太平。”

    此言一出,李玄都第一个反应过来,开口道:“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们清平会只是想要一个天下天平,比起儒门子弟的万世太平,却是要远远不及了。”

    秦素第二个反应过来。

    王霸之辩!

    自古以来,就有王霸之辩。

    王指王道,即先王之正道。

    亚圣以王道与霸道相对,认为施行仁政,以德服人者为王道。

    霸指霸道,即凭借武力假行仁义以征服别人的政治统治方法。

    霸道以武力压服别人,不能使之心悦诚服。

    亚圣提倡王道,反对霸道。

    法家则提倡霸王之道。

    祖龙以后王霸并用。

    到了前朝大晋,王霸之辩更为激烈。儒家四位圣贤中的理学圣人就曾与龙川先生有过长达数年的争辩,甚至影响了儒门以后的道理方向。

    说起龙川先生,也许有人不知,可他的一首词却是广为流传,李玄都就尤为喜欢其中的两句:“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以及“龙共虎,应声裂。”

    儒门中人在这个时候提出了所谓的“王霸之辩”用意何在?秦素虽然对于俗务不甚上心,但毕竟自小生活在秦家,耳濡目染之下,也不是全然不懂。如今天下大势,谁是王?自然是大魏朝廷,谁又是霸?自然是雄踞关外辽东的赵政了。从施宗曦一事来看,儒门对于赵政早有防备,而且防备至深,他们又在这个时候提出王霸之辩,这便是要造声势了,要将赵政的名声打入谷底,要提前争取人心,要对赵政布局出手了。

    玉盈法师想得更多一些,她联想到先前李玄都的所说的金帐之事,推导出一条让人胆战心惊的关系。儒门不会无缘无故就要对赵政动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赵政入关大势已成,儒门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赶在赵政决意入关之前,提前出手,先发制人,后发则制于人。

第五十七章 异变

    凡是能列席七宝宫之人,没有泛泛之辈。很快,所有人都想明白了儒门此举的用意所在。

    李玄都叹息一声:“读书人的伎俩,能不能杀人暂且两说,诛心却是一定,不可不慎,不可不察。”

    秦素的心情有些灰暗。

    如今她人在江南,不知辽东那边是否已经得知这个消息。儒门这次反其道而行之,用表面上堂堂正正的集会隐蔽了自身的真实意图,就好比是将贵重物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反而比隐藏起来更为安全,要不是有百媚娘和苏云媗,他们未必会注意到儒门的异动。

    李玄都环视四周,将众人都细微动作都收入眼中。虽然他也想就此事讨论一二,但清平会中的成员们立场各不相同,互相交流消息还行,讨论就解决办法就有些过分了。他在短暂思考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说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今天就到这里。”

    众人纷纷起身,沉默着作别。

    “浣溪沙”宫官、“卜算子”陆夫人、“钗头凤”百媚娘、“撼庭秋”玉盈法师、“清平调”周淑宁、“佛霓裳”苏云媗等人的身影缓缓散去,只剩下属于太平客栈的七人,李玄都一挥袖,七宝宫中的景象开始变化。

    这是李玄都最近钻研“小紫府”的结果,随着他晋升天人无量境,已经可以让七宝宫随着自己的意念变化成不同场景。若是他能晋升长生境界,甚至可以让整个“小紫府”都为之改变。

    只见原本仙气渺渺的七宝宫开始寸寸“崩解”,先是七宝台和道祖像渐渐隐去,然后云气消散,所有的砖石分离开来,再重组成斑驳的梁柱、青石的地面、还有墙皮脱落露出内里青砖的墙壁,竟是一座客栈大堂的样子。

    一方黑漆柜台,高高的,擦得锃光瓦亮,后头摆着几坛子酒,瞧着似乎有些年头。在柜台旁边是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悬空,下方是一张长条榆木桌,左右各有两把圈椅,前后则是各有一把圈椅。李玄都端坐上首位置,秦素坐在他的对面,宁忆与李如是坐在左侧,李非烟和石无月坐在右侧。至于“玉蝴蝶”韩月,只能侍立一旁。

    这是太平客栈的小会了。

    此时的李玄都便要随意许多,以手撑额,以肘抵住扶手,有些疲惫,问道:“关于儒门之事,大家有什么看法?”

    方才苏云媗提到“宁大祭酒”几字时,宁忆的神态就有些微妙变化,此时更是第一个开口道:“我曾经是儒门中人,还是万象学宫的弟子,对于此事,也许要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据我所知,儒门中

    也并非是铁板一块,与其说儒门要借着此事对辽东施压,倒不如说儒门要整合内部力量,消除不同的声音,所以关键在于一个‘辩’字。”

    说到这儿,宁忆伸出右手五指,缓缓握成一个拳头:“出拳之前,要先将五根手指握起,这样力量才能最大。”

    秦素问道:“那该如何应对?”

    宁忆摇了摇头,说道:“这是儒门内务,外人不好插手,否则就会引得儒门一致对外。我们只能未雨绸缪,做最坏的打算。”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望向李非烟和石无月这两位前辈。

    石无月左顾右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一向与这些儒门弟子说不上话,没办法,等死吧。”

    李非烟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道:“宁先生说的是正理,素素如今远在江南,待会儿便由我去见一见赵部堂,将此事告知于他,顺便也探探他的口风。”

    秦素道:“有劳姑姑。”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石无月听到秦素对李非烟的称呼之后,立时来了精神,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啧啧道:“这还没拜堂成亲,就已经提前改口了?”

    秦素有些不大自在,转开视线,假装没有听见。

    石无月却不想放过她,继续说道:“素素,素素,谁是你姑姑呀?我只听说过秦家三兄弟,可没听说过还有姐妹。”

    秦素求助地望向李玄都。

    太座有命,焉能不从。

    李玄都弯曲手指,用指节在榆木桌面上敲了敲,说道:“客栈议事,不要夹杂其他不相干的事宜。”

    石无月用手指卷起自己的一缕长发,娇气地嘟起嘴,不说话了。

    李玄都瞥了她一眼,想象着石无月年轻时的样子,定是会让部分男人目眩神迷。当然,现在的石无月也不差,拿捏玩弄没有感情经历的少年人还是没有丝毫问题,只是李玄都有些拿不准宋政对于石无月还有几分旧情可念。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李如是开口道:“我会找个机会去拜见司空大祭酒。”

    李玄都想也没想就拒绝道:“不可,如今儒门众人云集万象学宫,三大祭酒几乎是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稍有动作都要落入旁人眼中,你若是在这个时候去拜见司空大祭酒,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李如是没有反驳。他与李玄都想法相差无多,只是抱了冒险一试的想法,既然李玄都否决了这个提议,那么他也没什么好坚持的。

    李玄都稍微改变姿势,向

    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扶手,说道:“毕竟是儒门,不好正面硬拼,为今之计,只能由云何负责监视万象学宫的动静,然后从长计议。”

    李如是点头应下。

    李玄都又望向宁忆和石无月,吩咐道:“再有几日,就是小阏氏的寿宴,到那时候,我会在小阏氏的引荐下,面见金帐汗王。在此之前,你们可以混入鱼龙混杂的外城区,静等我的消息。”

    宁忆点头道:“我在西北多年,对于金帐的习俗和语言还算熟悉,仅仅是混入王庭外城,不算什么难事。”

    石无月瘪着嘴,不说话。

    李玄都对她有些无奈,只能稍稍拔高了嗓音:“石前辈?”

    石无月有气无力道:“谨遵大掌柜吩咐,大掌柜让我往东,绝不敢往西,大掌柜让我杀鸡,绝不敢宰猪,大掌柜让我抢姑娘,绝不敢抢小子。”

    李玄都也不动怒,问道:“石前辈,你还想不想见自己的情郎了?”

    石无月乜了他一眼,“情郎?你是说宋政哪个混蛋吗?始乱终弃,屁的情郎。”

    李玄都道:“不管是不是情郎,我只问前辈一句话,想见还是不想见?”

    石无月立时没了气焰,垂头丧气道:“我贱,我的确还想再见哪个混蛋一面。”

    李玄都好心问道:“石前辈,我送你的‘太平青领经’口诀可曾按时修炼?”

    石无月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要你管?你若是嫌弃我,大可学宋政那个混蛋,一走了之,或者再找几个娇妻美妾,气死我得了。”

    李玄都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看来石无月的疯病有所反复,提及宋政,更有恶化的趋势。

    好在客栈几人中,除了石无月之外,其他几人都是靠谱的,有宁忆在石无月身边,他也能放心。

    最后,李玄都又吩咐交代了几句,叮嘱韩月照看好双庆府那边,结束了此次议事。

    李玄都先收起“小紫府”,再收起提前布置在自己周围的“人间世”,低头看了眼一直随身携带的“大宗师”。从他结束议事的那一刻起,“大宗师”就开始不断颤鸣,虽然十分轻微,但还是瞒不过李玄都。

    李玄都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拔出“大宗师”,清亮如水的刀身如镜子一般映照出他的身影。

    李玄都皱起眉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下一刻,李玄都在刀身上的倒影开始缓缓变化,不是秦玄策的模样,也不是李玄都本来的模样,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年男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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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