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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假宋政

    李玄都凝视着刀身上的面容,问道:“你是谁?”

    那人回答道:“我是宋政。”

    李玄都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中年男子用正统的大魏官话反问道:“怎么,你不相信?”

    李玄都这次来到金帐,也曾想过要寻找宋政的踪迹,如今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说自己就是宋政,李玄都反而要生出几分疑虑。毕竟他一直是将“大宗师”随身佩戴,此刀是宋政的佩刀,宋政当年又与金帐来往密切,金帐汗国中有人识得此刀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并非不相信,实是因为我未曾见过宋宗主,只能算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宋政笑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辽东秦家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年轻才俊,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是天人无量境,可谓是长生有望。”

    李玄都目光一凝:“前辈说笑了,前辈这些年来东躲西藏,又是远在金帐,自然是无暇关注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原江湖。”

    “此言差矣。”宋政说道:“有道是‘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之事’,虽然我这些年远在金帐,但对中原之事也算了若指掌,从未听说过秦玄策其人,倒是知道一个叫李玄都的,年纪轻轻,不但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而且还要迎娶秦家的千金,委实是前途不可限量。”

    李玄都笑了一声:“李玄都。”

    刀身上的宋政深深望着李玄都,“对,李玄都。”

    李玄都说道:“李玄都前途不可限量,与我秦玄策有什么关系?”

    宋政说道:“因为秦玄策就是李玄都,李玄都就是秦玄策。”

    李玄都举起手中“大宗师”,说道:“我不是秦玄策,你也不是宋政。”

    宋政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惊诧:“我不是宋政是谁?‘大宗师’是我的佩刀,除了我以外,谁还有如此玄通?”

    李玄都说道:“借物显形之法,对于许多高人来说,并非难事,更何况‘大宗师’与我并无太过紧密联系,被人钻了空子,也不是太过匪夷所思之事。”

    宋政对于李玄都的这个说法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既然你觉得我不是宋政,那你觉得我是谁?”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始解释自己为何会如此判断:“我之所以认为你不是宋政,因为你与宋政的行事作风不符。我观宋政之生平,五字概括,

    无利不起早。如果宋政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他潜藏多年,要么是因为身上伤势难以恢复只得藏头缩尾勉强苟全性命,要么就是所图更大。无论是哪个原因,他都不应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算要主动显露身份,也要有利可图,而且不是蝇头小利。我与宋政素无交集,我实在想不出他不惜暴露身份来见我的用意所在。在我看来,这倒像是个试探。”

    宋政脸色不变,“说下去。”

    李玄都也不在意此人的无礼,继续说道:“想要试探我的人不少,但有如此玄通之人却是屈指可数。放眼天下,有天人造化境或是长生境修为之人,不过两手之数,只是其中绝大部分人都不在金帐,可能在金帐并会做出此事,我只能临时想出三个人选,一个是与宋政关系亲密的圣君澹台云,一个是金帐汗国那位传说有长生境界的国师,一个是无道宗四王之首的极天王。不知我猜得可对?”

    既然被李玄都识破,这个“宋政”没了继续装下去的意思,直接开口道:“李玄都不愧是李玄都,不愧是李道虚的弟子,不愧是能让张静修和徐无鬼青眼有加之人,果然不俗。既然你已经识破我身份,那可否暂且压制血气,让我开启一道‘阴阳门’来到此地,我们也好面谈。”

    李玄都说道:“阁下鬼鬼祟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还妄图行欺瞒之事,殊为可疑,诚意更是不足言道,如何能取信于人?”

    “宋政”笑道:“我让你请我来,是给你自己一个面子。既然你不肯开门请客,那就休要怪我做那不请自来的恶客了。”

    李玄都淡然道:“拭目以待。”

    话音落下,李玄都以气机贯通“大宗师”上下,刀身上顿时荡漾起层层涟漪,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水中倒影自然也随之扭曲模糊。李玄都再一甩“大宗师”,好似甩掉刀上沾染的血滴,人影便彻底消散。

    此人能趁着李玄都分神于“小紫府”的机会借“大宗师”显形,已是殊为不易,至于想要彻底掌控“大宗师”,则是痴心妄想,“大宗师”毕竟是在李玄都的手中握着,就好比两国交战,一方是镇守国门以逸待劳,一方是不远万里劳师远征,后者注定处于弱势。李玄都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是想听听此人到底要说什么。既然此人要做不速之客,要与李玄都面谈,那李玄都也就没必要继续留着“大宗师”上的诸多痕迹。

    不多时后,一阵猛烈的寒风生生吹开了李玄都所在

    房间的窗户,汹汹朔风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彻骨的寒意充斥了整个房间。

    李玄都瞥了眼房间角落放置的火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并且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就算草原严寒,也不会到这种程度。看来是客人到了。

    一缕寒风在屋里打了个转,然后汇聚成一个模糊人形。

    李玄都知道这是术法手段,与武学相去甚远,也不如何惊奇,只是说道:“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莫要装神弄鬼。”

    话音落下,就见从这个模糊人形上延伸出许多线条,纵横交织,转眼便勾勒出一个边缘清晰的人形轮廓。

    这个人形轮廓甫一形成,又从这些线条上细分出更多更细的线条,继续交织,开始填充这个轮廓的空白部分,好似一位刺绣高手用线作画,线条逐渐勾勒出衣袍、腰带、手势、长靴的样子。

    然后这些半透明的细线开始逐渐变化颜色,根据部位不同,分别转化为衣着布料的颜色、悬挂玉石的颜色、皮毛的颜色、还有人体皮肤的颜色。最后一个童子就这么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栩栩如生。

    就算是李玄都见多识广,看完了整个过程之后,也有些吃惊。

    术法,或者说道术、法术,的确厉害,有其玄妙之处,关键就在于弄假为真,所以无论看起来多么不可能的事情,道术也可以做到,因为本身就是假的。而武学则不一样,修炼体魄气机,无一不是真实存在,不能有半点假,所以武学与人搏杀时厉害,可作用上就有些狭隘,远不如道术广泛。如今的李玄都就算把“漏尽通”修炼到圆满极致,也不可能身化清风,这便是武道的局限。不过术法难修,方士人数少于武夫是公认之事。

    李玄都没想到今日遇到的竟然是一位方士。

    据他所知,圣君澹台云修炼地仙五太中的“太素玄功”,号称体魄第一,平生不用兵刃,只是徒手对敌,就算天人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逐渐模糊,到了长生境后更是殊途同归,但终究还是有界限的,澹台云是毫无疑问的武夫。那么来人显然不是澹台云。

    最有可能是金帐国师或者极天王。

    不过金帐国师在王庭地位尊崇,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若要见李玄都,根本不必如此鬼鬼祟祟行事,所以李玄都也倾向于此人不是金帐国师。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李玄都轻声问道:“敢问可是无道宗极天王大驾光临?”

第五十九章 真极天

    无道宗诸王,乃是直接听命于圣君的护宗王侯,人数不定,多时可达八人,少时可能只有一人,甚至是空悬,根据无道宗的情况而定。诸王名号世代传承,各有职责。比如说七杀王专事刺杀,陷空王负责镇守牢狱,破军王是负责领军,贪狼王是为宗主的谋主。

    在宋政时代共有五王,分别是极天王、贪狼王、陷空王、七杀王、百兽王。诸王排班,本应是谋主贪狼王居首,仅次于宗主,但因为当时宋政与地师相交甚密,诸事问于地师,地师成为事实上的谋主,同时也是帝王之师,所以贪狼王就变得有名无实,使得境界修为最高的极天王成为诸王之首。

    到了澹台云时代,陷空王早在宋政在位时就死于天乐宗宗主破阵子的“仙鹤神针”之下,百兽王死于李玄都之手,贪狼王仍旧有名无实,七杀王则是站错了队伍,虽然已经重新效忠澹台云,但注定不可能被澹台云真正信任。至于新任破军王宋辅臣,根基尚浅,不能服众。所以诸王之首还是极天王。

    在老版太玄榜上,极天王高居第三位,仅次于秦清和白绣裳。只是这些年来极天王一直在闭关潜修,很少出现在人前,就连西京之变这种关乎一宗根本的大事,他也始终没有露面,任由澹台云和徐无鬼相争,使得无道宗中有了“极天王已经不在人世”的传言。

    童子淡淡一笑:“算你聪明,我的确是无道宗的极天王。”

    分明是稚嫩童音,可说话有时老气横秋,实在有些怪异。

    认真说起来,极天王在无道宗已是三朝老臣,当年无道宗老宗主在位时,他在无道宗六王中排名第四,中等靠后。后来宋政在地师的支持下袭杀老宗主,登上宗主大位,开始清洗老臣,于是极天王水涨船高,成为诸王之首。到了后来,宋政失踪,澹台云接掌无道宗,四王中有半数暗中投靠地师,唯有极天王不偏不倚,恪守中立,再加上其他几王都是晚辈,宗内老辈折损殆尽,不管澹台云如何想,境界资历都是数一数二的极天王仍旧是诸王之首。

    这样一位老人,已经可以算是万寿真人和藏老人的同辈中人,竟然变成了一个四尺童子。

    在众多无道宗弟子的心目中,极天王或是须发尽白的老者形象,或是青春不老的壮年男子,但绝不会是一个一团孩气的童子形象,虽说道门中有返老还童的说法,但无道宗毕竟不同,

    历代宗主和宗内高手无一不是阴鸷狂傲的魔头形象,与童子形象实在是不沾边。

    好在李玄都见过了大天师张静修的身外化身,震惊有之,却也不是不能接受,说道:“返老还童,佩服,佩服。”

    极天王淡然道:“小道耳,不足为道。”

    李玄都道:“极天王过谦了。倒要请教,极天王如今是何等境界?”

    极天王目光一闪,说道:“你真想知道?与我搭手一二不就知道了?”

    李玄都摇头道:“我与人交手,要有的放矢,不为争强斗狠。”

    极天王笑道:“好一个不为争强斗狠,我年轻时候,可没有你这般心境,那时候意气风发,说什么终有一日要做天下第一人,纵横江湖,所向无敌,当真是不要面皮的胡吹牛皮。直到近二十年来,我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慢慢感悟到天人之玄妙,后又冒险逆练‘**八荒不死身’,十年之功,逆天改命,返老还童,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的妙义,现在想来,什么争勇斗狠,的确都是虚妄。”

    李玄都越听越觉得震惊,他是知道“他化自在无我**”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这两门功法的。

    当年陷空王只是无道宗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弟子,可在他二十岁那年,于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颗前古荒兽的玄牝珠以及一门“他化自在无我**”,他将玄牝珠吞下,又修炼“他化自在无我**”,念头分化千万,附着于旁人身上,修为一日千里,三日抱丹,十日玄元,月余先天,再有半年,便是归真境九重楼了。由此被两位尊者之一的右尊者传授“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一举突破天人境的桎梏,成为无道宗的第五王,练成分身无数,横行一时。

    后来陷空王与天乐宗宗主破阵子交恶,破阵子找到宋政,请求了结私怨,生死自负,事后不得寻仇。因为陷空王在无道宗内同样是结仇无数,无道宗中竟是无人帮他说话,最后宋政同意了这一要求,让两人在北邙山一决胜负。

    陷空王自恃有“他化自在无我**”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可以将神魂以一化万,只要有一丝尚存,既能不死不灭。虽说他还未臻至圆满,但也可将神魂分化数百上千,自然不惧破阵子。哪成想破阵子练成了天乐宗的秘法“仙鹤神针”,专破护体罡气、不坏金身、神魂化虚等手段

    ,两人交手大战,破阵子经验老到,占据上风,那陷空王便用出过去无往不利的“他化自在千万”的神通,瞬间化作漫天“星辰”,只是未等他以神通逞凶,破阵子便祭出“仙鹤神针”,有多少星辰便有多少神针,将其尽数绞杀。曾经也算是威名赫赫的无道宗陷空王就此身死道消,万般机缘尽成空,而无道宗也从五王变成了四王。

    这两部功法虽然名头很大,但只是上成之法,否则陷空王也不会死于破阵子之手。

    极天王看出李玄都的疑惑,说道:“陷空王修炼的只是残篇,他得到的玄牝珠和‘他化自在无我**’,都是我早就安排好的。右尊者所传的‘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也是我请右尊者代传。否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那么多大宗师都寻不到、碰不见的秘籍,偏偏落到了他的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陷空王应该算是我的弟子。”

    李玄都恍然道:“因为是残篇,所以只有上成之法的威力。陷空王不知其中缘由,妄自尊大,最终落得一个身死下场。只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极天王笑道:“你是问我为什么传他功法?还是问我为什么看着他自寻死路而无动于衷?”

    李玄都道:“如果仅仅是传授功法,倒是有许多解释,比如爱才之心,比如扶植自己的势力,可联系到后者,这些理由就有些说不通了。”

    极天王淡然道:“事情过去多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传他功法,未必存着什么好心。想必你也知道,大成之法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玄门正道之法屈指可数,大多都是旁门左道之法。虽说旁门左道之法易于速成,但隐患也大,稍有不慎,就要遭其反噬,轻则折损修为,重则性命不保。我得了这两部旁门左道之法后,不敢贸然修炼,要找个合适人选替我试错,就像皇宫大内,皇帝用膳之前都要由专人试毒。陷空王就是我选中的人选,不过我又怕他将两部功法练成之法,势大难制,脱离我的掌控,我便只传他功法残篇,任他如何修炼,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去。”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完全明白。

    极天王道:“不过他也算是值了,若是没有我的传功,他一辈子就是个杂役。现在他反而得了陷空王的尊号,得享荣华富贵,还在江湖上留下了偌大名声,岂不比浑浑噩噩一辈子要强出千百倍?”

第六十章 偷天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至理,人世间不能有长生不灭之人是天地规矩。长生地仙虽然能长生不死,但受到天道压制,只能在人间驻留百年,百年之后便要飞升离世,否则上天便要降下劫难,至死方休。

    不过在长生境之下的天人境大宗师却不受天劫的限制,如果是天生寿元极长之人,那就可以活到百岁以上而无天劫之忧。极天王与万寿真人、藏老人是同辈之人,已是寿元将尽,又长生无望,所以他以才会冒险逆练“**八荒不死身”,使得体魄返老还童,同时辅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使得神魂一扫垂暮之气。此举可谓是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使他真真正正变成了一个稚童,而不是孩童形貌的老人,等同他平白多出百年光阴,如果他能成功晋升长生境,少则也有几十年的人间时光。

    这才是极天王闭关几十年的真相,若是从陷空王开始算起,极天王为此布局了近半个甲子之久,而且修炼三门旁门左道之法凶险莫甚,其中还要逆练功法,更是险上加险,实在难以效仿复制。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弊端,就是极天王的境界修为在这么多年以来未能有太大增进,甚至因为返老还童的缘故还损失了部分修为,虽然如今的极天王仍旧是天人造化境,但是与秦清和当年的宋政相比却是有所差距,大致与张海石、张静沉、白绣裳相差无几。

    李玄都问道:“过去几十年中,极天王一直在金帐闭关?”

    极天王摇了摇头:“其实我也刚来金帐不久,过去几十年中,我一直藏在一处无人知晓之地。”

    李玄都问道:“极天王出关之后就远赴金帐,可是为了寻找贵宗前任宗主宋政?”

    以稚童之身出关的极天王在被李玄都识破假冒宋政的把戏之后,就再没有刻意欺瞒之意,大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架势,点头说道:“正是,如今地师远走西域,仅剩下圣君澹台云一人,孤掌难鸣,宋宗主也到了该出山的时候。”

    李玄都笑道:“听阁下此言,‘魔刀’还在人世应是确凿无疑了。至于出山一说,不是应取决于‘魔刀’本人的意愿吗?若是他认为可以出山,自然就会现身,何必刻意去找?”

    极天王一双黑多白少的眼眸中涟漪微微,说道:“这话也不尽然,宋政此时未必醒着,很有可能处于一种沉睡不醒的假死状态之中,若是没人去叫醒他,他非要睡到地老天荒不可。”

    李玄都心中思量极天王此言有几分可信,同时嘴上问道:“前辈寻找宋政

    踪迹要用到晚辈手中的这把‘大宗师’?”

    极天王淡笑道:“孺子可教也。”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掌心轻轻摩挲,轻声说道:“当年西北夺刀一战,晚辈败尽无道宗高手,又胜了‘血刀’宁忆,这才夺得此刀。后来晚辈将此刀赠予好友,直到前不久,才从好友手中借来此刀,恕不能外借他人。”

    极天王微微皱起眉头,说道:“李玄都,你当然很了不起,不到而立之年就能晋升天人无量境,长生有望,不似我这般只能藏头缩尾地苟全性命,但长生也好,所向无敌也罢,那都是以后几十年的事情,仅就如今的你而言,还不是我的对手。”

    平心而论,极天王活了这么多年之后,早已不再意气用事,这番话也说得极为中肯。造化境与无量境、逍遥境不同,逍遥境可以越境挑战无量境,却鲜少有无量境能够挑战造化境,而造化境面对长生地仙时,固然不敌,但有一战之力,众多造化境大宗师联手,甚至可以围杀长生地仙。

    极天王是积年造化境,除了境界修为高出李玄都之外,所学之庞杂,未必就比李玄都少了,从他从苍天手中偷得百年光阴的手笔来看,甚至更胜于李玄都,所以他这话并非夸大其词,也不是口出狂言,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李玄都说道:“晚辈当然不是前辈的对手,但这里是王庭,前辈未必能全力出手。”

    一直漂浮在半空中的极天王缓缓落地,背负双手,说道:“李玄都,听说你的剑道造诣很是不俗,甚至还刺了地师一剑,我不敢自比地师,却想要领教下你的一剑之威。规矩很简单,我不还手,你随意出剑,只要你能伤到我,我便认输离去,再也不搅扰你。”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应下来。极天王显然是方士出身,不以体魄见长,他既然敢口出豪言,自然不会像悟真那般以体魄硬抗,而是会让李玄都的剑无法近身,自然就伤不到他。那日在静禅寺中,李玄都之所以能刺中地师,除了有大天师正面牵制之外,地师因为攻心之策未出全力也是原因之一,此时极天王对于“大宗师”势在必得,不会有丝毫留手,李玄都又是孤身一人,与那日情形不可同日而语。

    李玄都沉思片刻之后,摘下腰间“大宗师”,随手一丢,“大宗师”不偏不倚地立在两人之间,连刀带鞘入地三分。然后李玄都伸出右手,一柄木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掌中,正是“人间世”。

    极天王的黑瞳中仿佛燃烧起两

    团幽暗火焰,笑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人间世’?有点意思,希望李宗主莫要让我失望才是。”

    李玄都问道:“是否要去屋外?”

    极天王摇头道:“不必如此,咱们于细微处见高下,若是伤了此地一分一毫,也算你赢。”

    李玄都没有觉得极天王狂妄,只是心情凝重再加一分。

    极天王说道:“我听说你得了李道虚的‘北斗三十六剑诀’真传,又学了徐无鬼的‘太阴十三剑’,还从白绣裳你那里学了部分‘慈航普度剑典’,三选其一,我很好奇,你会选择哪种剑诀。”

    李玄都没有答话,只是一剑指向极天王,剑上剑气凝而不散,正是杀力第一的“逆天劫”。

    极天王仍旧是背负双手,不过双眼中的黑焰越来越盛,眼黑已经彻底遮住眼白,就像两口正在熊熊燃烧的深井。

    两人的视线交汇,屋内寒风大盛。

    原本早已熄灭的火盆不知何时又有点点暗火,忽明忽暗的火星渐渐变为一丝微弱的火苗,然后这丝火苗迎风见长,越来越大,向四周蔓延,驱散了火盆上笼罩的寒霜,随着一阵噼啪响声,使得整个火盆中燃烧熊熊烈焰,只是这火并非寻常的火红色,而是漆黑如墨,让人望而生寒。

    李玄都的身形已经彻底凝滞不动。

    极天王双眸中的黑焰变化不定,幻化万千,其中有银河涌动、星辰幻灭,宛若一方宇宙洪荒。而他本人身上的气息则猛然变得博大起来,这一刻他仿佛成了这方世界之主宰,万物之中心,天地之枢机,只是微微低头,似天上仙人俯瞰地上蝼蚁。

    李玄都的视线被吸纳其中,挣脱不得。

    恍恍忽忽之间,李玄都进入到一种似睡似醒的状态之中,待他清醒之时,发现自己仍旧保持着持剑欲刺的姿势,却已经不在屋中,而是立于一片漆黑虚空之中,远处有星辰点点,近处有蜿蜒银河。星辉满涌,又有诸色异光,使得此处星空并不黑暗,如梦似幻,似真似虚。

    下一刻,一个巨大身影从虚空下方向上升起,沐浴着满身星华,如旭日跃出海面,一张脸孔,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观其形貌,正是极天王。此时的极天王仍旧是孩童模样,但身形巨大,相较而言,李玄都只有米粒大小。

    此时李玄都的位置与极天王的双眼齐平,就好似一个孩童站在与自己相差无几的桌前,仅仅是眼睛高出桌面,正仔细观察桌面上的一点米粒。

第六十章 一线

    极天王继续升高,李玄都看到了眼睛以下的鼻梁、嘴巴、下巴、脖子、胸膛。与此同时,在李玄都周围又缓缓升起五道黑影,似乎夜色下的山峰,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黑色的轮廓,长短不一。

    李玄都下意识地看了脚下一眼,不再是一片虚空,而是一方大地,只是沟壑纵横。

    随着极天王的上升,这哪里是什么大地和山峰,五座山峰是五根手指,脚下大地是掌心,至于那些纵横的沟壑,分明是掌心上的掌纹。

    一只巨大的手掌从李玄都的下方升起,将他托在掌心。

    片刻之后,极天王终于完全现身,盘膝而坐,意态闲适。他左手撑着左膝,右手置于右膝其上,掌心朝上,低头俯瞰掌心正中位置那个如米粒一般大小的身影。

    这一幕,好似佛陀掌观佛国。

    佛门有婆娑世界的神通,道门有太虚幻境之说。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他人的神魂强行拉入以神魂之力构筑的幻境之中,若是偏重体魄而不重神魂之人骤然遇到此法,任凭你是金刚不坏之躯,都难逃神魂一死,只剩躯壳的下场。

    神魂之争,可以根据自身感悟,具现化出种种在凡世根本不能用出的玄妙神通。同时也可以借助外之力,比如万千香火愿力,可以算是天时,此时极天王将李玄都拉入神魂幻境之中,便是这种手段,似真似幻,似虚似实,在根本上,与“小紫府”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玄都赞叹道:“‘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是为佛门妙义,这便是佛门所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吗?”

    极天王的嗓音宏大如夏日闷雷,缓缓开口说道:“此时此地,尽在你我一念之间,无论千剑万剑,都在一剑之数,我不会还手,你尽管出剑便是。”

    李玄都毫不客气,一瞬间连出三十六剑,三十六道剑气掠向极天王的面门。

    就在此时,极天王的脑后出现一轮背光,大如烈日,又似星云,绽放星光,使得整个星空都变了颜色,星光普照,所过之处,将李玄都的三十六道剑气悉数吞没。

    剑气杀入星光之中,并未立刻泯灭消散,而是随着星云不断转动,就好似日月东升西落,大海潮起潮落,自有轨迹规则,无法更易,这些剑气纵然不曾消散,也无法伤及极天王分毫。

    李玄都的脸

    色凝重几分,身周有剑气自生,然后屈指一弹。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则有一剑,一剑去又有一剑回,循环往复,故而一弹指之间就有六剑来回激射八百余次。

    剑气落在极天王的身上,如雨落湖面,激出无数涟漪,有点点星光飘落,如夜晚流萤。

    只是极天王仍旧不摇不动,毫发无伤,

    下一刻,极天王空闲的左手轻轻拍打膝盖,顿时漫天星河倒转。

    一瞬间,好似天地颠倒,不分上下左右,不辨东西南北。原本静止的星辰开始变化,那些激射向极天王的剑气随之被颠倒了方向,原本向前变为向后,原本向左变为向右,别说是近身至极天王的身前,甚至开始倒飞而回。

    李玄都乃是久经厮杀之人,立时心中明了,仅仅是凭借外放的剑气等手段,别说伤到极天王分毫,就是碰到他也是千难万难,为今之计,只能凭借手中三尺长剑,才有可能伤到极天王。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再徒劳激发剑气,开始提剑前掠。

    不过眨眼之间,李玄都已经越过道道“沟壑”,从掌心来到手腕位置,然后沿着极天王的手臂向上狂奔,直往极天王的面门而去。

    极天王将原本搁置在膝盖上的右手缓缓抬起,向前伸直,拉远了手掌与自己的距离,同时漫天星云疯狂涌动,似是惊涛拍岸,一时间星落如雨,却又不见丝毫杂乱,按照某种轨迹以此下落,仿佛一张由星辰构成的巨大珠帘缓缓落下,遮住了极天王的身形,只剩下右臂还探出珠帘之外。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已经看不到极天王的身影,只剩下无数星辰拦路,星光耀耀,让他根本看不出半分破绽。

    李玄都不闪不避,运转“极天烟罗”护住自身上下,一力前冲,瞬间默然“珠帘”所散发出的无尽星光之中。

    此时现世之中,窗口仍旧敞开着,寒风不断灌注其中,吹得火盆中的黑焰跳动不休。

    李玄都仍旧保持着出剑的姿势,脸上表情平静,但眼神中却藏有惊讶之意。

    极天王站在李玄都的对面,面无表情,只是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双眼。

    李玄都闯入星光之中以后,不能视物,不能感知,只能凭借直觉前行。而极天王也信守承诺,周围的星光并未对他造成任何伤

    害,不过诡异的是,星光会不断附着在李玄都的护体罡气之上,使得李玄都的负担越来越重,身形也越来越慢,到了最后,竟是步履维艰,如老弱之人登山。

    李玄都却全然不在乎这些,只是闷头前行,任凭身上负担再重,也不曾停下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李玄都终于穿过了这道“珠帘”,但身上也附着了数不清的星光,已经看不清李玄都的本来面容,只能依稀看出一个人形轮廓,再有就是那只鹤立鸡群的右手,以及右手中死死握着的“人间世”。

    从始至终,“人间世”上没有沾染半分星光。

    对于李玄都来说,这就够了,剑上无因果,心中无杂念,出剑就快。

    李玄都继续狂奔,从极天王的肘部掠向肩膀。

    极天王仍旧是表情漠然,丝毫不为所动,他虽然许诺不还手,但却可以通过各种阻碍耗死李玄都,毕竟李玄都是武夫,侧重体魄,而他却是方士,侧重神魂。此时二人神魂相斗,李玄都的最大依仗“漏尽通”已是没了作用,仅凭神魂,如何是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极天王的对手。

    极天王猛地握起右拳,一瞬间之间,整条手臂上散发出无数星光,使得李玄都好似身陷泥泞之中,每一步都要破开一重星光。

    在佛家之中,有过去佛、现在佛和未来佛,“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对应的便是未来佛祖,只是在佛家之中,未来并非占验卜算之道,而是意味着末法时代,所以这部“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与占验未来没有半分关系,而是劫灭之法。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能再有丝毫留手,大喝一声,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仙剑化血诛”一剑。

    此剑在“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大,速度最快,用于刺杀则无往不利。

    一瞬之间,李玄都一人一剑化作一道血色长虹,瞬间破开重重星光,跃升至极天王的面前。

    与此同时,极天王的身上笼罩了一层翻滚不休的黑色雾气,且这层雾气还在不断上升蔓延,很快将他全部笼罩其中,在一转眼的功夫变为通体漆黑之色,浑身上下充斥着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继而在他身周燃起熊熊黑焰,原本宝相庄严的脸庞上更是浮现出一个狰狞的可怖神情,似要择人欲噬。

    佛魔一线。

第六十章 观微御剑诀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可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种反噬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后者是在修炼过程中产生心魔,一旦练成之后,就再无后患隐忧,可“仙剑化血诛”却是不然,修炼过程中并无障碍,但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故而李玄都在练成之后,很少使用。

    面对这一剑,极天王没有丝毫小觑之意,不再单纯以“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应对。极天王有三门绝学,除了“**八荒不死身”和“未来星宿大乘劫经”之外,还有一门“他化自在无我**”。“**八荒不死身”是道门之法,“未来星宿大乘劫经”是佛门之法,而“他化自在无我**”却是非佛非道非儒的魔道之法。

    极天王此时转换两门功法,便是由佛入魔,法身法相随之变幻,由庄严化作狰狞。

    李玄都一剑所化血虹,直奔极天王的眉心而去。

    如何以小胜大,在皂阁宗地上鬼国一战中,李道虚已经给出了明确示范。

    李玄都轻飘飘地落在极天王的眉心位置,手中“人间世”没有半分凝滞地刺下,剑身尽数没入其中,只剩下剑锷、剑柄还在外面。

    一瞬之间,自剑落位置,延伸出无数裂痕,裂痕之中有滚滚黑焰燃烧喷涌。然后这些裂痕开始不断蔓延,从眉心蔓延至整个脸庞,再由脸庞蔓延至全身上下。

    下一刻,极天王整个人崩碎成漫天火雨。

    可李玄都并无丝毫欣喜之意,因为刚才的一剑并未伤到极天王。

    只见这些散落的黑色火焰在迸射散落的过程中分化万千,每一朵火焰都是一个极天王,每个极天王的姿态、形貌、动作、气态各异,有的妩媚似飞天,有的圣洁如菩萨,有的庄严如佛陀,有的忿怒似明王,有的怒目似金刚,还有的狰狞似魔头,妖娆似魔女。诸多极天王环绕四周,齐齐开口,有的念诵佛门正经,有的却是口出蛊惑人心的魔音。

    李玄都猛地抬头望去,上方星云涌动,缓缓分开一线,一尊高大的极天王高

    坐星云之上,一腿伸直,一腿曲起,意态闲适,正向下俯瞰渺小如蝼蚁的李玄都。

    念头分化千万,当年的陷空王便是依仗此法才能横行一时,如今极天王比之当年陷空王强了何止一筹。

    李玄都一振手中“人间世”,将剑身上残留的血气和黑焰一同甩落,然后一剑指天。

    碧海潮月明。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

    李玄都紧随明月而起,身后出现一尊巨大无比的白衣观音,不逊于极天王。

    在现世之中,李玄都万能有如此手段,可此地却是就在一念之间,不可以常理论之。

    这尊白衣观音现世之后,从背后出现无数纤细手臂,密密麻麻,不计其数,远远望去,好似孔雀开屏一般。继而每只手中都生出一剑,向四面八方出剑。众多悬浮于四周如点点繁星又似满天星辰的极天王被交织成网的剑气撕扯成碎片。

    另一边,明月已经升至星云之上,大放光明。

    极天王似乎是嫌弃明月刺眼,直接伸手将其摘下,握住手中。然后极天王又探出另外一只手,撕扯下一大块星云,将星云覆盖在明月之上,再不见半分月华。

    与此同时,极天王感知到一股正在不断攀升的浓郁剑意。

    漫天涌动的星云甚至为之一凝。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李玄都已经趁此时机掠过星云再次来到极天王的面前。这次李玄都没有丝毫停顿犹豫,直接一剑穿心而过。

    极天王的庞大身躯开始剧烈震动,继而胸口轰然炸裂开来,从中涌出无数黑色火焰,火雨漫天。天上的黑炎几乎蔓延成一片火海,极天王沉寂片刻后,表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微裂纹,无数黑炎从裂纹中喷涌而出。

    李玄都出现在极天王的身后。

    只听轰隆一声,极天王的身躯在火海中轰然坍塌,无数黑炎从其体内流淌开来。不过这次变成了无根之木,在从空中落下后缓缓消散,仿佛一场浩大火雨。

    天地复归黑白二色,再无极天王的身影,一轮明月悄然出现,银白的月光从空洒落。

    李玄都皱起眉头,发现自己仍旧身在幻境之中,未曾回过现世。

    “他化自在无我**”能将自身念头分散成无数部分,聚散不定,在李玄都一剑穿心之后,极天王就化作无数黑焰彻底散去,漫天火雨,也不知哪一朵黑焰才是他的

    真正念头所在,若是李玄都不能从万千黑焰中找出极天王的真正念头,那他就破不去这处神魂幻境,也伤不得极天王分毫。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手中“人间世”直接炸裂开来,化作无数微小如毫毛的小剑,如绵绵细雨,似巧线穿针,弥漫密布周天,似慢实快地漫天飘洒落下。

    这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观微御剑诀”,与天乐宗的“仙鹤神针”有几分相似,当年清微宗有一位祖师与一位出身南疆大巫斗法, 那大巫饲养了万余金蛊,坚若金刚,无孔不入,能啃食法宝、兵刃,十分厉害。不过这些金蛊有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在背部双翅展开的时候,会露出甲壳的缝隙,若是攻击此处,蛊虫立时就会死亡。不过蛊虫本就只有指甲大小,这一线缝隙更是微小到只剩下一条细线的程度,如何能破?就算能破,数万只蛊虫如何能尽数破去?

    那位清微宗祖师为了应对这位大巫的蛊虫,耗费十余年的时间,花费无数,炼制了一套细如牛毛的微缩飞剑,乍一看去,似是郎中医士针灸所用的银针,实则无坚不摧。两人再度交手时,那位清微宗祖师便以“观微御剑诀”驾驭万千飞剑破去金蛊,杀了大巫。

    所谓“观微御剑诀”,其根本正是“御剑术”,所谓以意御剑,可御剑百里,飞剑千余,遮天蔽日,方是真正的剑仙风采。“观微御剑诀”在“御剑术”的基础上,融合了“驭剑术”的优点,炼制细小飞剑,分神念驾驭万千飞剑,杀力更强,只是李玄都嫌弃炼制飞剑繁琐,未曾用过。如今身在幻境之中,只要现世之中力所能及,此处都能化作现实,而“人间世”正好有分化万千的玄妙,李玄都便将心中具现的“人间世”炸裂出万千飞剑,再以“观微御剑诀”的手法用出。

    飞剑所过之处,气机激荡,一朵朵炸开的黑焰之中,隐隐可见一张张狰狞的极天王面孔,然后被飞剑斩杀,彻底化作虚无。

    飞剑之上同样蕴藏剑气,如气如雾,犹如三月不湿衣衫的春雨,万千雨丝在无声无息之间洒落,漫天黑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最终只剩下一朵黑焰,化作一朵黑莲,然后黑莲上生出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极天王,摇头叹息道:“三大剑诀各有所长,你能存乎一心之间,老夫佩服。”

    李玄都不曾说话,五指握拳,漫天细小飞剑合作一处,重新化作“人间世”,一剑将这个极天王斩去。

第六十一章 天宝八载

    现世中,一阵刺骨寒风吹过,吹落点点残雪。

    李玄都眼神中的一抹惊骇缓缓敛去,又有一抹恍惚,仿佛一个大梦之人刚刚醒来。他环顾四周,火盆中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些许火星,忽明忽暗,最终归于沉寂。

    李玄都望向极天王,他双眼没有睁开,似是在假寐,但在眉心和胸口位置,却有点点血迹。

    过了片刻,极天王睁开双眼,说道:“李宗主能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实至名归,这一战,却是我输了,我自当遵守诺言,不再叨扰李宗主。”

    李玄都手中“人间世”斜指地面,一探左手,插入地面的“大宗师”自行飞入掌中,然后才说道:“承让。”

    极天王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化作一股寒风,涌出窗外,然后窗户自行合拢,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般。

    李玄都摇了摇头,觉得刚才一幕似是大梦一场,李玄都不敢说自己胜过了极天王,只是极天王出于某些顾虑未曾还手罢了,如果极天王不是只挨打不还手,李玄都能否近身还是两说。

    不过这件事也给李玄都提了个醒,“小紫府”虽然隐蔽,但不是无所不能,也不是毫无破绽,比如极天王这等善于运用神魂的高人,就能察觉到些许异样,并趁此时机在“大宗师”上做了手脚,所以李玄都决定最近这段时间里,尽量减少使用“小紫府”的次数,若无必要事情,不再召开太平客栈的小会。

    另一边,正在闭目养神的皇甫毓秀猛地睁开双眼,然后就见狂风大作,吹开门扉,一个四尺童子凭空出现在他的面前。

    皇甫毓秀起身问道:“前辈可是取回‘大宗师’了?”

    极天王摇了摇头:“低估了李玄都。”

    皇甫毓秀面露几分忧虑之色,“那圣君那边,我们该如何交代?”

    极天王摆了摆手道:“不必担心,如果只能靠‘大宗师’才能找到宋政,那么澹台云早就亲自出手拿回‘大宗师’了,不会等到现在才临时抱佛脚,应该还有其他后手。”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如此就好。”

    极天王来到自己的古琴旁边,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忽然说道:“宋政此人,天性多疑,就连我们这些手下也是,他所说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他施人恩惠,与我送陷空王机遇,并无太大区别,定是有所谋求。若是果真有一日,宋政回来了,如何与他相处,却是

    要好好思量,免得一步走错,落得陷空王那般下场。至于有些不必要的心思,还是收敛一二。或者干脆是心一横,一条路走到黑。最是忌讳犹犹豫豫,进又不进,退又不退。”

    极天王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皇甫毓秀却是脸色微变,然后恭敬应道:“多谢前辈指点,晚辈牢记心中。”

    极天王轻轻一笑,“年轻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怕是难以自拔。”

    皇甫毓秀脸色再度变化,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极天王叹息道:“你虽然是道种宗的宗主,但却是无道宗出身。区区一个道种宗如何能与无道宗相比?日后这无道宗的宗主大位,说不得要落在你的身上。老夫之所以对你说这些,是不忍见你越陷越深,最终自毁前程。当然,老夫也有一点私心,自老夫行偷天之举后,得以返老还童,又得了百年光阴,澹台云也好,宋政也罢,坐化也好,飞升也罢,终归是要比老夫先走一步。无道宗宗主这个位置,如居于火聚之中,老夫没什么兴趣,不过老夫在无道宗待了一辈子,人老恋旧,也不想自立门户,所以还是想要做一回四朝元老的。皇甫宗主,在这一点上,你不妨学一学李道虚,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如果学不来,那就退而求其次,学一学李道虚的两个弟子李元婴和李玄都,看看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皇甫毓秀神情复杂,讷讷难言。

    ……

    不管年关如何难过,年关终是到来了,在这一天,皇帝陛下要率领宗室勋贵及文武百官祭告先祖天地。

    大魏武德十一年,穆宗皇帝驾崩于西苑的烟波殿中,当时太子年仅十岁,注定难以执掌朝局,故而穆宗皇帝遗命以内阁首辅张肃卿为首的四位内阁大学士为顾命四大臣,辅佐幼主,同时为了制衡顾命四大臣,穆宗皇帝又命司礼监和印绶监将天子六玺交予皇后谢氏掌管,一应诏命圣旨,必须有玉玺加盖,方能生效。

    穆宗皇帝驾崩之后,太子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天宝,尊谢皇后为太后。

    天宝元年,天宝帝十一岁。腊月三十是天宝七年的最后一天,而大年初一则是天宝八载的第一天,天宝帝虚岁十八,已经娶了皇后,有了自己的长子。

    年号纪年,已经过去的年份,一律称“年”,如天宝元年,而还未过去的年份,则称“载”,如天宝八载。

    天宝八载大年初一,开启太圣殿,百官朝贺新春。

    皇帝陛下大肆封赏,除了赏银之外,还有恩旨意,先是以晋王劳苦功高为由,往后奏折中。不许直书其名,要加“叔王”二字。直接在名号前书长辈称呼的,本朝也有先例,都是在皇上即位时叔王辅佐。才会给此尊崇,距离真正的“摄政王”只差最后一步。这“叔王”之号冠上,晋王的身份就拔高了一筹,不仅所有的大臣见了晋王都要执礼,连宗室诸王也不能幸免。

    晋王自是出列谦让,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臣未建寸功,德行有限,怎敢厚颜妄承皇恩?”

    天宝帝见状,竟是离开龙椅,起身亲自搀扶起晋王,道:“王叔不必多礼,王叔这些年对朕多有看顾,朕都记在心上。”

    旁边原想劝谏的几位大学士,听了这话,都闭上了嘴巴。

    这还不止,接着天宝帝又赏赐了御前赐座,可谓是殊荣极致,就差剑履上殿。

    紧接着,天宝帝又授幽燕总督徐载元太保衔,虽然自从大魏仁宗皇帝之后,三公就已经成为彻头彻尾的虚衔,但仍旧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等闲不会轻授,若是不论实权,太保尚在大都督之上,徐载元被加封太保之后,成为仅次于太师张肃卿的庙堂大佬。

    如此一来,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这个太师八成就是孙阁老的囊中之物。只是也不是白给,只怕要用内阁首辅的位置来换才行,算是恩荣致仕。

    紧接着,皇帝陛下又下旨令五军都督府组建太子六率,同时加授了太子太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詹事府太子侍读。

    太子侍读,无品无职,说白了就是陪太子读书,不过这个职位却至关重要,从古至今,新皇登基后,原本的太子侍读一跃成为朝堂新贵的不知凡几。毕竟天家无亲情,兄弟之间多的是明争暗斗,能从小一起长大的香火情分尤为不易。太子侍读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近臣。

    若是老皇帝如此,却是半点也不奇怪,可天宝帝刚刚成年,还未亲政,皇长子还在襁褓之中,就如此操切地组建太子班底,实在让人生疑,难道死皇帝身患隐疾,自知命不久矣?还是说,这并非皇帝本人的意思,而是太后的旨意。

    不过皇帝陛下的这一番动作,表面上的用意已经是昭然若揭,虽然“三公”已经成为虚职,但是”三保”却有辅佐太子的实职,皇帝陛下一口气将“三保”全部封出,又组建东宫六率,无疑是要册立太子。

第六十二章 新春

    在帝京,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是一年中难得的闲暇时光,在这段时间里,各大衙门都会封印,直到正月十六才会开印办差。普通商户虽然不像衙门一样休息长达半月之久,但也要到正月初六才会开门营业。

    不过这些都是中原的传统,王庭这边却是不然,反而因为随着小阏氏寿辰的临近,愈发忙碌。

    因为李玄都是小阏氏点名邀请的客人,子雪别汗为李玄都准备了一身专门的礼服,不得不说子雪别汗的心思细腻,因为顾及到李玄都的中原使者身份,没有为他准备金帐风格的衣物,而是一身大魏朝廷的伯爵礼服,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得来。

    李玄都仔细观看了这身伯爵礼服,其属于朝服的范畴。

    大魏官员服饰主要分朝服、常服和公服。

    朝服,赤罗衣,青缘,腰系赤白二色绢带或者革带,戴梁冠。

    公服,右衽圆领,戴幞头,没有蔽膝等复杂的装饰物。区分品级的主要方式是颜色,四品以上为绯色,五六七品为青色,**品为绿色。除此之外,腰带也有不同,一品腰玉带,二品为花犀带,三品着金钑花带,四品着素金带,五品着银钑花带,六品七品着素银带,八品九品着乌角带。

    常服和公服类似,着圆领袍和幞头。常服有一个特点是可以用杂色,主要区分等级的是胸前刺绣飞禽走兽的补子。文官绣飞禽,一品二品、仙鹤锦鸡。三品四品、孔雀云鴈。五品、白鹇。六品七品、鹭鸶鸂鶒。八品九品、黄鹂鹌鹑练鹊。御史、用獬廌。武将绣走兽,一品二品、狮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罴。六品七品、彪八品九品、犀牛海马。公侯伯和驸马绣麒麟、白泽。

    这身伯爵朝服就是绣麒麟补子,各种佩饰一应俱全,只是在细微处略有瑕疵,伯爵和驸马在玉带上有所区分,公侯伯等所用玉带是石青色,驸马所用玉带是金黄色,李玄都疑心是子雪别汗故意试探,便请月离别告知子雪别汗,子雪别汗那边很快便送来新的玉带。

    按照月离别转述子雪别汗的解释,这些中原朝服并非金帐仿制,而是当年金帐南下时,从一处皇家库房中得来,金帐人对于中原人的条条框框也是半懂不懂,若是有所纰漏之处,还望使者见谅。

    月离别双手捧着子雪别汗重新送来的玉带,笑问道:“公子,可要我侍奉你更衣?”

    李玄都摆了摆手:“万不敢如此。在中原,这种事情要

    么是妻妾做的,要么是丫鬟做的,堂堂那颜,可不是我的丫鬟。”

    月离别没有强求,将玉带放下,缓缓退了出去。

    李玄都骨子里还是个江湖人,行走江湖是件苦事,刀光剑影的厮杀就不多说了,风餐露宿更是寻常,无论是什么出身,都不存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种朝服穿起来固然繁琐,一个人也可以应付。

    不多时,李玄都换好了朝服,外穿红罗上衣、下裳和蔽膝,内穿白纱单衣,足登白袜黑履,腰束革带和佩绶,头戴有梁冠。

    到了如今,李玄都终于有些中原使者的气派了。他走出自己的居处,以李玄都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首先观察地形的习惯,早已对府邸了若指掌,径直往月离别的书房行去。兴许是月离别早有吩咐,一路上遇到的侍女、奴隶、护卫都对李玄都毕恭毕敬,低头侧立,不敢多看一眼。

    来到书房,月离别也不是无所事事,正在刻苦攻读中原的各种典籍。而且与迂腐士子不同,月离别不拘泥于一家之学,虽然都在初级阶段,但也算是诸子百家均有涉猎,殊为不易。见李玄都进来,月离别起身相迎,笑道:“人靠椅上马靠鞍,秦公子换上这身礼服之后,真是英俊。”

    李玄都一笑置之,随意问道:“那颜最近在读什么书?”

    月离别如实回答道:“在读一些心学,我记得那位开创心学的儒家圣贤,也是一位伯爵。”

    李玄都笑道:“那位圣贤在孝宗年间出仕,武宗年间官至兵部尚书,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封‘新建伯’,离世之后谥文成,追封为‘新建侯’。在大魏,封爵殊为不易,非军功不可,新建伯是因为平定宁王之乱才得以封爵,而武宗皇帝本欲御驾亲征平定宁王之乱,因此对新建伯颇为不满,终武宗一朝,这位圣贤都未得到朝廷封赏,直到世宗即位,才被真正封为新建伯。只是这些名爵之位对于圣贤而言,只是身外之物,圣贤之所以出仕为官,也仅仅是因为儒门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之说,平叛即是立功,故而圣贤在知天命年纪之后,就辞官讲学,并在天心学宫留下四句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月离别心悦诚服道:“秦公子博学。”

    “不敢当。”李玄都摆手道:“如果那颜生在中原,自小耳濡目染之下,定是比我这种略知皮毛的更胜一筹。”

    李玄都又

    随手翻看了其他几本书籍,竟然有关于农桑和水利的,让李玄都感叹这个女子的格局远见,只是这些对于金帐来说没什么用,再大的学问,也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天时地利如此,草原注定不能种田垦荒,很难因人力有所改变。

    两人又是闲聊几句之后,李玄都终于转入正题,问道:“我们何时去见小阏氏?”

    月离别微微低头,说道:“随时可以。”

    李玄都沉默了,目光转向窗外:“那颜,我不是挟恩图报之人,但我希望我的诚意能得到等同的回应,也就是将心比心。”

    月离别抬起头凄地望着李玄都,说道:“我哪些地方不真心,还请秦公子说清楚。”

    李玄都说道:“我问那颜何时去见小阏氏合适,你为何搪塞敷衍于我?”

    月离别说道:“秦公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心中早有定计。”

    李玄都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我有什么想法是我的事,我现在要听一听那颜的建议,还望那颜不要推辞,更不要敷衍。”

    月离别只好说道:“是。如今整个王庭的目光都聚集在小阏氏的身上,因为老汗已经确定要在小阏氏的寿宴上露面,而老汗的近况也直接决定了未来王庭的走向如何。如果秦公子决定在这个时候去见小阏氏,势必会进入所有王庭权贵的视线当中。所以,在我看来,公子要不要见小阏氏,取决于公子想不想在这个时候进入王庭的中心,这里就像一方沼泽,进入容易,出去很难,而且还有被吞没的危险。公子,准备好了吗?”

    李玄都又是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斟酌思量,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我孤身一人,没什么准备不好的。如果我在寿宴当天再去去小阏氏,就与众多客人别无二致。”

    月离别点头道:“是。”

    李玄都笑了一声:“若是想要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我又何必远赴金帐?既然来到金帐,那就已经是万众瞩目。老话说得好,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恐怕现在整个王庭都已经得知了中原使者的消息,就像一轮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照亮了天幕,那么对于人间来说,旭日初升和日悬中天还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月离别听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据子雪别汗所说,阏氏正在全力扫清障碍,尽力促成公子与老汗的会面。我可以派人去打探消息,如果阏氏已经成功,那么公子便可以去见小阏氏。”

第六十三章 联手

    诸位阏氏的行宫十分特殊,虽然金帐中人不讲究男女大防,但一众男子那颜们也不好贸然去拜见一位阏氏。反而是女子那颜们和一众贵妇却是没有这种限制。月离别是被小阏氏养大的,算是养女,前去拜见养母根本是再合理不过,不过如今王庭上下都知道中原使者居住在她的府邸之中,他也不好贸然行动,只能派人。

    自从上次药木忽汗想要杀掉月离别之后,月离别与药木忽汗之间就有了心结,小阏氏为了安抚月离别,也为了取信于李玄都,派出了自己的一位贴身女侍,名叫月娘,充当月离别的护卫。两人此时见面不方便,就由月娘负责传递消息。

    很快,月娘就带来了小阏氏的消息。

    老汗已经初步了同意了与中原使者见面的事情,不过具体细节还没有确定下来。毕竟老汗现在很忙,忙到没有半点闲暇时间,只能抽出时间来与李玄都见面。原因很简单,老汗在忙着求长生。

    世宗年间有一位端清世子,精通律学、音律、舞蹈、算学、天文历法,尤为擅长乐器制造,有“律圣”之称,曾经做了有一首名为“十不足”的打油诗,如是说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却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吕祖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坐下,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还嫌低。”

    这首打油诗作于世宗年间,众所周知,世宗皇帝崇道,曾经二十年不上朝、不听政,闭关玄修,以求长生。这首诗的后半部分有讽刺世宗之意,不过这也是历代帝王的窠臼,年轻时雄心壮志,不信鬼神,但是年迈之后,放不下手中权势,又恐惧死亡的临近,对于追求长生一事就失了分寸,甚至为此疯狂。

    老汗在年轻时,立志要一雪前耻,屡次率军南下,甚至曾身先士卒杀敌,在部下劝谏时,却说:“天下之间岂有长生不灭之人?”可到了如今,老汗已经把这些话忘了大半,他未必相信有人能让他长生不死,但肯定相信有人能让他延年益寿,再多活几年。对于一个天年将尽的将死之人来说,

    哪怕是多一天,也是好的。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小阏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汗之所以不肯死去,也许不是因为贪恋权势,而是因为新汗立足不稳,他要扶持新汗顺利接过汗位之后才肯离去。

    不管是哪种可能,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老汗不愿意就此死去,要延续寿命。

    至于谁有为老汗延年益寿的本事,自然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师了。在草原上,有王权,也有神权,王权的代表自然是汗王,而神权的代表就是国师,国师在草原上的威望极高,权势极大,只是国师轻易不会动用手中的权势,甚至露面的次数比老汗还少,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王庭中还居住着一位国师,保护老汗不受外力的钦犯。根据小阏氏所说,国师最近都居住于老汗的金帐之中,为老汗“治病”。

    在这段时间,老汗一直对外宣称是卧病在床,所以国师只是治病,而根据小阏氏所言,老汗其实就是早年受伤太多,血气损耗严重,早早天年将尽,只是吊着一口气撑着,这口气在,老汗就在,这口气不在,老汗就要撒手人寰。不过现在情况有了改观,经过国师的一番调治之后,老汗竟然开始逐渐好转。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明白了,国师一定是通过某种手段在为老汗续命,甚至卓有成效,所以老汗才会决定在小阏氏的寿宴上露面。若是有可能,老汗本不会在这个时候强行露面,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要在王庭权贵们露面,展现自己的健康,让忠于自己的臣子们安心并且更加忠心,震慑那些身怀异心之人,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收起已经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平复王庭内部的暗流涌动,稳固自己的权势。对于老汗而说,权势和长生缺一不可,若是没了手中的权势,仅仅是长生不死,也没什么乐趣。

    不得不说,小阏氏收钱之后,的确办事。这种关乎到汗王之位的消息,万金难求。小阏氏愿意将这等重要情报告知李玄都,算是给出了极大的诚意。不过小阏氏也不是全无机心,如果老汗一直病重下去,她自然不会泄露分毫,可既然是老汗开始好转,再守着这个消息就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了,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李玄都现在终于摸清了王庭内部争斗的大体脉络,唯二不清楚的,老汗选择的新汗人选,以及无道宗之人在王庭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不过这些都无关

    大局,在当今这个世道,人心思动,建造一栋房子很难,所以求得太平可谓是步履维艰,但是毁掉一栋房子却要简单许多。在大魏,李玄都是建房子的人,无道宗是摧毁房子的人,所以李玄都步履维艰,现在到了金帐,如果无道宗想要做个裱糊匠,李玄都不介意尝试一下易地而处的滋味,如果无道宗也想毁掉金帐这栋房子,那就是志同道合。无论是哪种情况,李玄都都乐见其成。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正当李玄都听月娘叙述小阏氏传递来的各种消息时,有护卫向月离别通报,“外面有一个自称皇甫毓秀的中原人求见使者。”

    月离别望向李玄都,征询他的意见。李玄都示意月娘退下,说道:“让他来见我。”

    月娘得了小阏氏的命令,对于这位中原使者十分恭顺,立刻退下,只剩下李玄都和月离别两人。不多时后,皇甫毓秀孤身一人在侍从的引领下,来到月离别的书房。

    “佳人相伴,李先生好福气。”皇甫毓秀的目光扫过月离别,以老朋友的语气调侃,似乎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李玄都说道:“先是极天王,又是皇甫宗主,这是先兵后礼?”

    皇甫毓秀坦然道:“可以这么说,想要坐下来谈,前提是能站起来打,如果没有还手之力,也就没有谈的必要,只能任人宰割。”

    李玄都并不否认皇甫毓秀的说法,问道:“皇甫宗主来到此地,是尊奉了圣君的命令?”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

    李玄都又问道:“皇甫宗主的来意是什么?是威胁我,还是想要与我联手。”

    皇甫毓秀没有任何犹豫,说道:“自然是联手,毕竟‘大宗师’在李先生的手中。”

    李玄都不置可否,说道:“我曾见过小阏氏,她教给我一个道理,陌生人之间的合作要从诚意开始,说说吧,皇甫宗主能给出什么样的诚意。”

    皇甫毓秀说道:“这就要看李先生想要什么?”

    李玄都说道:“我想知道宋政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甫毓秀脸上浮现笑意,因为就在前不久,极天王已经将当年的事情经过告知于他,于是他便将极天王所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李玄都。

    李玄都听完之后,沉思片刻,说道:“既然皇甫宗主是带着诚意而来,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第六十四章 另有所图

    皇甫毓秀有些意外李玄都竟然如此好说话,不由问道:“先生就这么答应了?”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难道我还要给皇甫宗主设下什么考验不成?这又不是收徒弟,再者说了,我也没资格做皇甫宗主的师父。”

    皇甫毓秀笑了笑,“先生爽利。”

    因为是在金帐,他故意省却了那个“李”字,只是称呼先生。

    李玄都说道:“在这里,皇甫宗主不必称呼我‘先生’,可以叫我秦玄策。”

    皇甫毓秀点了点,说道:“秦先生也可以把‘宗主’二字省去,实在是太扎眼了。”

    从始至终,月离别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倾听。两人都是用大魏官话交谈,月离别当然能听得懂,而且还听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意味。首先可以肯定,这位秦公子在中原的地位很是不俗,极有可能是不逊于诸王的大人物。其次,不仅仅是一方中原势力进入了王庭,除了秦玄策之外,还有这位皇甫宗主及其身后的势力,现在他们似乎要达成联手。

    想到这里,月离别只能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金帐非常强大,强大到可以中原抗衡,甚至在中原虚弱的时候重创中原,当金帐铁骑驰骋天下的时候,中原人根本不敢踏足王庭半步,但是金帐也有虚弱的时候,而比虚弱更可怕的是内乱,内乱便会导致有人主动引狼入室,那么最坚固的堡垒也会从内部被攻破。

    就在这时,李玄都对月离别说道:“那颜,能否请你暂避一二。”

    月离别默默起身,离开书房,将此地留给两人。

    李玄都设下一道隔音禁制,方才说道:“皇甫兄,可以说明你的来意了。”

    月离别离开之后,皇甫毓秀就不用刻意隐瞒李玄都的身份,微笑道:“李先生此话何意?”

    李玄都说道:“只怕联手一事,并非圣君的意思,而是皇甫兄自己的意思。”

    皇甫毓秀脸色一变。

    李玄都继续说道:“不要忘了,宋政落得今日的下场,是拜谁所赐。当年玉虚斗剑,宋政被家师重创,长生死了也好,没死也罢,终究是与家师脱不开干系。如果宋政没死,他会与家师一笑泯恩仇吗?对于他这种一代枭雄而言,长生无望,霸业成空,可比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还要锥心,你说他会如何看待我这个仇人弟子?”

    皇甫毓秀说道:“先生多虑了,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敌人,宋宗主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再者说了,李先生已经离开清微宗,当年之事与李先生不相干的。”

    李玄都道:“江湖之上,风高浪急,稍有不慎便会满船倾覆,跌落水中,难有幸理,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寄托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宋政如何看我,是宋政的事情,我如何看宋政,则是我自己的事情。看法会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假如说宋政重新现世,此时势单力孤,自然不会对我如何,反而还要拉拢我,可等到他大仇得报,甚至是称霸江湖之后,还会有我的立锥之地吗?”

    皇甫毓秀说道:“李先生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只是这与李先生说我不是奉圣君之命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玄都说道:“如果我是澹台云,我要么亲自出手夺回‘大宗师’,要么就是还有其他手段,绝不会采取什么联手的对策。平心而论,李玄都虽然有些分量,但还不足以与一位长生地仙讨价还价。所以我料定,皇甫兄此番前来,不是秉承了圣君的意思,而是自己要与我联手,这样就能说通了,毕竟我与皇甫兄分量相当,可以讨价还价,而且在皇甫兄看来,你我有一个相近的目标,这才是结盟该有的样子。”

    皇甫毓秀脸上露出几分苦笑,道:“李先生不愧是李先生,在下佩服。既然李先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想请问李先生,你是希望宋宗主生?还是希望宋宗主死?”

    李玄都并没有太多意外,说道:“且不说正邪之辨,仅就家国大义而言,宋政勾结金帐,引狼入室,可谓是百死莫赎,但凡还有良知尚存,就不会希望宋政这样的人还活在世上。”

    皇甫毓秀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问道:“我可以相信李先生吗?”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当皇甫兄决意来见我的时候,不信也是信了。”

    皇甫毓秀不得不认同李玄都的说法,叹息道:“李先生看得透彻,一个走投无路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顾得上这根稻草牢不牢固,反正结果不会变得更糟。”

    李玄都微微皱起眉头:“何至于此?”

    皇甫毓秀转开了话题:“我听说李先生与秦大小姐已经定亲,在下先行道喜了。”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他忽然说道:“皇甫兄是在说我饱汉不知饿汉饥?”

    这一下皇甫毓秀是真的震惊了,忍不住说道:“李先生这都听得出来?”

    李玄都心知自己猜对了,笑道:“为情

    所困,人之常情。实不相瞒,玄都也算是过来人,只是一厢情愿,终究不美,最好还是要两情相悦。”

    皇甫毓秀感慨说道:“有些时候,我还真是羡慕李先生。”

    李玄都说道:“以皇甫兄的身份地位、相貌人品、境界修为,岂无名门淑女为配,只是皇甫兄自己抛舍不下罢了。”

    皇甫毓秀苦笑道:“知易行难。”

    李玄都问道:“方才皇甫兄问我希望宋政是生是死,我已经回答了皇甫兄,现在皇甫兄也应说明自己的来意了吧?”

    皇甫毓秀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与李先生其实是志同道合之人。”

    李玄都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还是心中惊讶,缓缓说道:“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皇甫毓秀淡然道:“江湖之中相互倾轧,早已是寻常事,就算是清微宗,不也有人想要让李先生去死吗?”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皇甫兄是说我那位师兄李元婴,按照宗门排序,他是我的三师兄,若是按照家谱,我们同是师父养子,他可以算是我的长兄。兄弟这种东西,有的可以生死相托,有的却比仇人还要恨你。”

    皇甫毓秀说道:“原来如此。”

    李玄都问道:“如果我们成功找到了那位宋宗主,皇甫兄打算怎么做?”

    皇甫毓秀说道:“这正是我来见李先生的原因,出于某些原因,我未必能亲自动手,所以要请李先生代我出手,作为交换,不管李先生想要在王庭中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倾力相助。”

    李玄都笑道:“圣君所托非人。”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说得太过透彻,李玄都仅仅是一点,皇甫毓秀就已经心领神会,说道:“圣君能在宋政失踪之后接手无道宗,又将地师在无道宗中的势力连根拔起,可见其才能,所以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陷阱,一个试探我的陷阱。但是我明知道这是一个陷阱,我也要一脚踩上去,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无所不能。大天师和地师如此,司徒玄策和宋政也是如此。”

    李玄都再次点头。

    皇甫毓秀笑了,笑得很是开心,说道:“实话实说,我没有李先生这么大的志向,天下大乱也好,天下太平也罢,与我何干,我自逍遥就是。但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谁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李玄都表示理解,然后说道:“我会去见小阏氏,皇甫兄若是与我同去,可以扮成我的随从。”

第六十五章 妻子母亲

    次日,月离别亲自陪同李玄都去见小阏氏,这次在小阏氏的身旁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是个双眼黯淡无神的男人,相貌普通,透出一股猥琐气息。这便是易容伪装之后的皇甫毓秀,很难想像,英武不凡的皇甫毓秀可以有如此大的转变,任谁也不会将这个中年猥琐汉子与那个让众多女子心神目眩的皇甫宗主联系在一起。

    因为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李玄都很容易就见到了小阏氏。与上次在子雪别汗行宫的见面相比,换上了一身华贵服饰的小阏氏更显身为王庭女主人的尊荣。

    众人分而落座之后,小阏氏仿佛从未见过李玄都一般,笑道:“没想到最近在王庭中大名鼎鼎的中原使者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实在让人惊讶,不知使者可曾婚嫁?若是没有婚嫁,我这行宫之中却是有许多女孩,我可以做主许给使者为妻,个个性子爽利,与中原那些娇娇弱弱的大小姐可是不同。”

    李玄都说道:“多谢阏氏的好意,我已有家室。”

    小阏氏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说道:“明天就是我的寿宴,使者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我想见老汗。”

    小阏氏疑问道:“现在?”

    李玄都点头道:“对,现在。”

    小阏氏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说道:“现在这个时候,老汗应该在大阏氏那里。”

    李玄都有些惊讶。因为根据月离别所说,老汗对于发妻态度十分恶劣,虽然表面上保持了对发妻的尊重,但已经很久没有与发妻见面,大概是因为一个老妪会让他想起自己也是一个老人,所以老汗甚至有些厌憎大阏氏。

    小阏氏不像中原宫廷里争宠女子那般恨得咬牙切齿,淡然道:“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老汗和大阏氏毕竟是白头夫妻,见一面就少一面了,也许老汗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之后,对于大阏氏又生出了些许愧疚之意,所以今天才会特意去见大阏氏。”

    李玄都问道:“小阏氏就不担心吗?”

    “担心?我担心什么?”小阏氏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使者不了解老汗,他对待女子是没有长性的,愧疚只是一时的,美色才是长久的。想必使者已经听说了,说我备受老汗宠幸,实际上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准确来说,我是四位阏氏中最受

    宠的,除去四位阏氏,老汗还有数不清的女人。到了如今,我也是几天才能见到老汗一面, 真正受宠幸的是几个年轻女孩。万幸老汗年纪大了,无论怎么折腾,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女孩也生不出孩子,药木忽汗是老汗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最年轻的儿子。”

    李玄都有些尴尬。毕竟是涉及到许多男女之事,而且他也没见过这么“豪放”的贵妇人。

    小阏氏注意到了李玄都的神态,止住了这个话题,明知故问道:“使者对于老汗的后宫不感兴趣?”

    李玄都点了点头。

    小阏氏笑道:“那我就说些别的,只是不知使者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直接说道:“国师。”

    小阏氏一怔,显然李玄都的这个问题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不过小阏氏毕竟是纵横王庭多年的女子,也就仅仅是一怔而已,很快她便稳定下心神,说道:“没想到使者会对国师感兴趣。”

    李玄都说道:“我是一个武人,在我们中原,将武人和方士分为许多境界,其中最高的一个境界名叫长生,意思是长生久视之道,我听说国师就是一位长生境之人。”

    小阏氏挑了下眉头,反问道:“使者相信这个世上真有长生不死之人吗?”

    李玄都说道:“自然相信的,实不相瞒阏氏,我其实亲眼见过长生之人。”

    这倒不是李玄都扯谎,且不说大天师和地师,将李玄都抚养长大的李道虚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境地仙。

    小阏氏问道:“是辽东的秦先生?”

    李玄都摇了摇头:“大老爷虽然马上就要晋升长生经济,但还不能算是真正的长生之人,我说的是大天师。”

    小阏氏“哦”了一声,兴致不高,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似乎就是中原大魏朝廷的国师。还有一个叫地师的,是西北大周朝廷的国师。”

    李玄都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小阏氏忽然扫视周围一周。

    月离别首先明白了她的意思,站起身来,接着便是众多侍女。皇甫毓秀犹豫了一下, 望向李玄都,李玄都朝他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此地只剩下小阏氏和李玄都两人。

    小阏氏说道:“现在可以有话直说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国师是通过什么手段为老汗续

    命?”

    虽然小阏氏在表面上没有修为在身,但从她周围这些修为不俗的王庭女侍身上就可以看出,小阏氏绝对不简单,要么是她深藏不露,要么是她身后另有高人,否则不可能培养出这么多不逊于牝女宗弟子的女侍,李玄都料定,如果在小阏氏的身后另有他人,那么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帐国师。

    小阏氏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通过血祭。”

    李玄都皱起眉头,虽然他没接触过此类术法,但顾名思义,也能猜出一二。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巫术手段,其根本与众多采补之术也无甚区别,就是抢夺,这世上有盗匪抢夺金银,有帝王将相攻城掠地,自然也有神仙中人,通过神通手段,抢夺别人的寿元命数。不过想要有如此手段,恐怕天人造化境还不行,非要长生境不可,不过长生境之后,寿数已经无用,关键在于天劫,寿数再长,百年天劫一到也要化作灰灰,却是无人再去费这个功夫了。而且此法有伤天和,若是贸然运用,只怕会提前引来天劫,所以长生地仙也很少为他人延续性命,除非是至亲之人,或者有着极大的利益。也许只有草原大汗这等人间帝王才有能力请动一位长生境高人为他延续性命。

    李玄都又问道:“阏氏想要什么?”

    小阏氏淡笑道:“使者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我要扶持我的儿子药木忽汗登上大汗之位,他会听从我这位母亲的意见,就像你们大魏朝廷的那位太后一样。”

    “垂帘听政。”

    “对,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做女大汗,那样会招来太多的攻击,就连我的儿子和盟友也会反对,但是我可以操纵大汗。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妻子的话语权太弱了,母亲的话语权就要高出许多,所以我不想做大汗的妻子,我想要做大汗的母亲。然后像你们中原的帝王一样,推行以孝治天下,给大汗的脖子套上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在我的手中。”

    “臣子篡位成为皇帝,才会以孝治天下,因为他们不敢倡导‘忠义’二字,那样无疑是自打脸面。”

    小阏氏笑了笑,不置可否。

    李玄都最后问道:“我想知道老汗确定的新汗人选。”

    小阏氏终于没有那么直爽了,只是说道:“也许使者见了老汗就会知道的。使者不要太过心急,耐心一些。”

第六十八章 策凌

    小阏氏果然是最了解老汗的女人,老汗的愧疚之心没有持续太久——他只在大阏氏那里停留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起驾离开,甚至没有喝一口马奶酒,更不用说过夜了。

    然后小阏氏早已买通的内侍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委婉地向老汗提起了中原使者求见的请求。老汗只是略微思量,便答应下来。这些都在小阏氏的意料之中,用她的话来说,老汗虽然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他会专门挑选一天,用来集中处理一些杂事,而国师也会在这一天恢复状态。对于老汗来说,正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延续自己的性命,去见发妻大阏氏和会见中原使者,都在杂事的范畴之内。

    因为去辽东面见赵政议和是月离别的差事,所以被一同召见的还有月离别。在月离别的带领下,李玄都离开小阏氏的行宫,前往老汗金帐的外围,在诸位阏氏的行宫中,小阏氏的行宫距离老汗的金帐最近,几乎是刚刚离开小阏氏的行宫,就进入了老汗金帐的范围,有点前后院的意思。

    进入老汗金帐的过程比李玄都预想得要简单许多,虽然中途经过了三道关卡,这三道关卡由不同服饰甲胄的护卫士兵负责把守,而且每过一关,都要更换领路人,但是没人对他产生怀疑,显然他的一身中原朝服和月离别成了最佳的通行证,最终在一处类似门房的地方等待老汗的召见。

    李玄都以自己的脉搏和心跳默默计算时间,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有一位內侍来宣召两人觐见。月离别与这位内侍颇为熟稔,说话时将一块宝石塞到了内侍的手中。内侍不动声色地收下以后,在前面引路。李玄都可以断定,这位內侍应该是小阏氏这边的人。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有些世情都是相通的,这些内侍天天跟随在帝王身侧,对于帝王的了解恐怕比帝王的妻妾和儿女还要深刻,更能在不经意间影响帝王的想法和决定,所以就算是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也要刻意拉拢这些地位卑贱之人。当然,在大魏朝廷,最顶尖的内侍已经不能算是卑贱之人,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被誉为“内相”,与有“外相”之称的内阁首辅分庭抗礼。

    在内侍的引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来到了一座金色的宫殿前,不知以何种材质建成,比之李玄都曾在地上鬼国所见到的太圣殿也不逊色。在宫殿周围并没有重兵守卫,总共也就是百名护卫,立在殿门前的是一名两鬓雪

    白的老者。

    月离别向身旁的李玄都的轻声介绍道:“在怯薛军**有十一位实权将领,分别是一位大都尉和十位都尉。而十位都尉之间的排名又有不同,这位就是十都尉中的第一都尉,仅次于大都尉伊里汗的副大都尉策凌,有宿卫老汗的职责。”

    月离别的话音方落,就见策凌走下宫殿前的台阶,来到三人面前。他先是与互相点头示意,然后将目光移向内侍身后的月离别和李玄都,开口道:“月离别那颜,真是许久未见了,这位就是你从辽东带回来的使者吗?”

    中原的爵位划分复杂,共分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男七等,而金帐就要简单许多,只分三等:汗、也先那颜、那颜。十一位怯薛军都尉人人都有爵位,最高的伊里汗不必多说,仅次于伊里汗的策凌身上则有也先那颜的爵位,仅次于流淌着黄金血脉的诸王。

    月离别只是那颜,无论权势还是地位,亦或是老汗的信任,都远逊于策凌,自是只能毕恭毕敬道:“回禀副大都尉,是的。”

    策凌望向李玄都,说道:“听说使者胜了也迟那个小子,真是了不起。”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不敢当。”

    策凌又看了李玄都一眼之后收回视线,望向头顶的天空,“不知道我这个老家伙有没有荣幸与使者比试一次?”

    李玄都看着不远处的金色台阶,说道:“我不是副大都尉的对手。”

    策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说道:“中原人总是谦虚,明明有十成的本事,也要故意说成七成,看来使者也沾染了这个恶习。”

    李玄都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策凌却是没有轻易放过李玄都的意思,又问道:“我听说使者是一个江湖人?”

    李玄都说道:“曾经是。”

    策凌道:“我也听说过中原的江湖,潇洒快意,自由自在,使者为什么要放弃自由而把自己关进庙堂的笼子里?难道仅仅因为一个秦家子弟的身份?”

    李玄都说道:“中原江湖有一句话,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江湖并不自在,也没什么潇洒快意可言,都是表面功夫。人人都说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可真的能快意恩仇吗?我看未必,江湖规矩是一条看不见的线,这条线决定了哪些人可以杀,哪些人不可以杀,就拿李玄

    都这个人来说,他曾经修为尽失,随便一个人都能杀了他,而他的仇家更是数不胜数,却没有人敢来杀他。为什么?因为他有背景,他的亲长们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既可以保护他,也能为他报仇。而他重出江湖之后,很快就跃居高位,这是许多江湖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却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为什么?因为他有极为广阔的人脉,也有长辈带给他的煊赫身份,所以他能与各种各样的大人物交易、联手、各取所需,再加上一点运气,便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从这一点上来说,江湖与庙堂又有什么区别?”

    策凌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点头认同道:“使者的话很有道理。我听说过李玄都这个人,他曾经差一点做了张肃卿的女婿,现在又要做秦清的女婿;曾经差一点做了清微宗的宗主,现在又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脉络十分清晰,前者给他提供了地位、身份、人脉,再加上他本身的能力,后者就变得水到渠成,这所谓的江湖,的确没什么意思。”

    李玄都说道:“年轻人总是把江湖想象得浪漫,可对于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这是一个混饭吃的地方,当兵吃兵饷,当官拿俸禄,都是一样的道理。当然,对于极少部分的顶尖江湖人来说,这是一个名利场,争权夺利,实现自身抱负,他们也不自在,大天师被地师打破了大真人府,地师又被大天师赶出了北邙山,因为这两件事,各自阵营中仅次于这两人的二号人物产生了不满情绪,他们分别叫张静沉和王天笑,也各自采取了行动,因为种种原因,大天师和地师不仅不能责罚,还要好生安抚。由此看来,这两位顶尖的江湖人别说自在快意,甚至还有些憋屈。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乐在其中”

    策凌说道:“使者说的这些人都是中原的大人物。”

    李玄都点头道:“甚至可以影响到中原皇帝的存在。如今的中原不像草原,在草原上,老汗是无可置疑的帝王,但在中原,年幼的帝王只是一个象征,像我这样的年轻人也只是棋子而已,真正决定局势的还是那些老家伙们。”

    “老家伙?”策凌忍不住笑道。

    李玄都道:“对,就像副大都尉、明理汗这样的老家伙们。”

    在李玄都与策凌说话的时候,内侍就站在旁边,不发一言,似乎不是老汗等着中原使者觐见,而是中原使者等着老汗出面相迎。

第六十九章 金帐

    金色宫殿的内部被分隔成前中后三个部分,最外面的部分是老汗会见大臣的地方,中间的部分是老汗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可以称作书房,最里面的部分是老汗的寝室。

    垂垂老矣的金帐大汗没有在外厅的宝座上,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坐在那张宝座上,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半年。老汗也没有在自己的寝室里,他还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尤其是在外人面前,他更要维持自己表面上的健康。所以他正在自己的书房中,躺在那张舒适的躺椅上,躺椅上铺着一张虎皮,哪怕整个书房温暖如春,老汗仍是盖了一块狐皮,显得有些畏寒。

    书房中除了老汗之外,还站着一个身着萨满服饰的中年男子,他当然不是国师,而是国师的弟子,在金帐同样地位尊崇,是萨满们的首领之一。

    此时男子手中捧着一面用玉石打磨而成的镜子,自镜子中射出一道光,照射在老汗面前不远处的虚空中,变成一道薄薄的光幕。

    光幕当中,宫殿外李玄都与策凌对话的场景纤毫毕现,声音清晰可闻。

    听完李玄都的一番话之后,老汗缓缓开口问道:“对于这位中原使者,你怎么看?”

    手捧玉镜的萨满回答道:“老汗知晓,我不懂军国大事,也不懂什么人心变化,只是懂一些修行之事,所以我只能看出这位中原使者的修为很高。”

    老汗问道:“有多高?”

    萨满沉吟了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中原有一种宝塔,共分七层,如果说国师站在塔的第七层,那么这位中原使者最少也站在第五层。”

    老汗又问道:“那么辽东的秦清呢?”

    萨满回答道:“秦清在第六层,不过最近有传言说,他马上也要抵达第七层。”

    老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第五层,仅次于秦清,那么他在辽东肯定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可能一直籍籍无名。”

    萨满说道:“策凌都尉已经派人查了,他是跟随一支中原商队来到王庭的,没有任何破绽。”

    老汗说道:“中原人狡猾,如果他们要筹备什么阴谋,肯定不会在这些方面留下什么痕迹,你若是去查,那是什么也查不出来。如果真查出了什么东西,反而要警惕了,因为这很有可能是中原人故意露出的破绽,背后藏着一个新的陷阱,也许不会伤害你,但会误导你。”

    萨满恭敬道:“谨遵老汗的教诲。”

    老汗眯起眼,说道:“待会儿你去告诉策凌,让他不要再管那支商队,把注意力放到诸王的身上,相较于一个中原使者,我的那些儿子们更为可怕。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群,威胁到老狼王地位的,从来都不是外在的威胁,而是来自于狼群内部的新狼王。当外来者威胁到狼群时,整个狼群都会齐心协力,所有的成员都是老狼王的助力,当新狼王向老狼王发起挑战时,狼群的成员们只会袖手旁观,等待新老之争的结束。”

    萨满脸色一肃,沉声应下。

    因为老汗的这些话看似是对策凌说的,实际上是对他说的,老汗说在新老交替的时候,大部分狼群成员都在旁观,而这些成员中就包含着萨满们。老汗在向萨满表达自己的不满,撒满们地位尊崇,可以无视普通牧民的憎恨,也可以对贵族们的不满无动于衷,但他们不能无视老汗的态度。虽然国师才是萨满们的领袖,如果国师决意与老汗抗衡,老汗也要做出一些让步,但是最近这些年来,国师就像老汗一样,对于俗世之事越发不感兴趣,总是一个人住在大雪山行宫之中,这次若不是老汗病重,国师也不会离开大雪山行宫来到王庭,这使得萨满们对于国师的支持并没有信心。

    认真说起来,老汗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去过大雪山行宫,那座曾经属于汗王的行宫,如今似乎变成了国师的居处,国师并不轻易动用手中的权势,唯一的例外是每年都征召大量的奴隶前往大雪山行宫,有传言说那是国师在为老汗建造陵墓,也有传言说国师是要将大雪山行宫彻底改建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没有人知道这些传言的真假,因为那些前往大雪山行宫的奴隶没有一个能够回来。

    老汗沉沉地喘息了一声,胸腔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声音,“如果说,这位中原使者不是什么使者,而是一个刺客,想要趁机要了我这条老命,你能挡住他吗?”

    萨满谨慎地组织着言语,又在心中仔细检查了一遍,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如果是在外面,不能。但如果在宫殿之中,可以。”

    老汗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很好,那么可以让这位中原的使者来见我了,想来他也有些等不及了。”

    说完这句话,老汗就闭上了眼睛,似乎仅仅与大阏氏见了一面且没有任何实质上的身体接触就已经让他筋疲力竭。

    萨满没有任何动作,漂浮在老汗面前不远处的光幕就开始缓缓消散,化

    作点点流萤,然后萨满收起手中的玉镜,转身向外行去。

    不多时后,萨满来到殿门处,站在大殿的阴影中对外面的几人说道:“老汗传召中原使者。”

    策凌不再说话,沉默着侧开身子,让开道路。内侍又重新来到了李玄都和月离别的身前,引着他们两人往宫殿行去。

    李玄都踏上了宫殿的台阶,可以清晰感觉到策凌和那个身着萨满服饰之人的视线都集中自己的身上,对于天人境大宗师来说,一眼把人“看”死并非什么不可思议之事,所以这两道犹若实质的视线让李玄都有些不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走上台阶,此时两扇厚重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大门上雕刻着奇异的花纹和图腾,还镶嵌着各色宝石,走过大门之后,便进入了王庭最为核心的所在,也就是与金帐汗国同名的金帐。早在很多年之前,王庭还是一座移动之城时,金帐就是一定黄金颜色的巨大帐篷,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天上的太阳也为之暗淡。到了如今,王庭已经不再是移动之城,而是一座拥有城墙、城门的城池,金帐同样不再是金色的帐篷,而是一座金色的宫殿,不过金帐的名称还是被保留了下来。老汗被称为“金帐的主人”,便有两层含义,一层是金色宫殿的主人,一层是整个金帐汗国的主人。

    相较于青涩稚嫩、被母亲操纵、刚刚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天宝帝,年迈不堪、已经儿孙满堂的金帐大汗更符合一位人间帝王应有的形象,天宝帝想要获得老汗这样的地位,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不仅仅是年龄,更重要的还是手中的权力。

    皇帝的权力不是来自于上天的授予,而是来自于下方臣子的效忠、臣服和支持,这便是天宝帝和老汗王的相似之处,无论是一头乳臭未干的幼虎,还是一头年迈将死的老狮子,都很难获得臣子的忠心和支持。这一点,连张肃卿也不能免俗,他就曾经说过“十岁孩童何以治天下”的话语,后来这句大实话也成了张肃卿的催命符之一。

    李玄都在金帐的大殿中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负责传话的萨满,另一个则是曾经与他交手的怯薛军第二都尉也迟。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以也迟的心性,让他领军,那是无稽之谈,他真正的职责还是保护老汗王的安全,而老汗王也喜欢一个不在他面前玩弄心机的年轻人。

    也迟仍旧是一脸全无心机的笑容,“我们又见面了。”

第七十章 老汗

    在萨满和也迟的带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穿过外殿,来到老汗的书房外面,到了这里,也迟和月离别止步,由萨满领着李玄都进入老汗的书房之中。

    这是李玄都第一次见到金帐大汗。

    这是一位身材适中的老人,哪怕是年老变矮之后,仍旧不见瘦小,可以想象,老人在自己壮年时必定是身材高大。老人躺在躺椅上,不曾环剃去顶上一弯头发,也不曾将两旁头发编成垂绾两髻,更不像中原人戴冠束发,就这么随意披散下来。两条雪白剑眉之下的眼神已经浑浊,但仍旧锐利,仿佛鹰隼。

    虽然有中原有不能直视皇帝的规矩,但在金帐,李玄都不打算遵守这个规矩,特意看了老人的面部和露在外面的手背,发现没有老人常见的褐色斑块,由此可见,国师的调理已经卓见成效。道门中常说“鹤发童颜”,意思是仙鹤羽毛一样雪白的头发,孩童一般圆润晶莹的面色,乃是长寿之貌,许多境界修为高深的老人如李道虚、张静修等人便是如此。而普通人年老之后,皮肤松弛,皱纹横生,更有老年斑生出,这便是极大的区别。如今坐在李玄都面前的老人虽然谈不上“童颜”,但是比起其他老人已经好上太多,如何也不能与传说中的将死之人联系起来。

    这就是唯一在世的人间帝王,甚至在许多普通牧民眼中,这是一位似人似神的存在,是长生天派来牧守草原的使者。

    李玄都不信天命所归的说法,在他看来,什么是皇子公主?不在于他们懂多少礼数,也不在于他们穿什么衣服,关键在于他们是皇帝的子女,所以许多人再怎么学皇子、学公主,礼仪多么好,穿着多么像,终究不是皇子公主,因为他们没有一个做皇帝的父亲。什么是帝王?不在于帝王的空名,也不在于那把椅子和那身衣服,而是手中有无实权。显而易见,天宝帝不能算是名副其实的帝王。

    在李玄都观察老汗的时候,老汗也睁开了双眼打量着李玄都,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不像一位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铁血帝王,倒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李玄都与老汗的目光微微接触,没有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将双手高举过头,随后将右手捂在胸前,同时躬身,以示敬意。这是金帐人的躬身礼,在行礼这方面,金帐人并不执著于中原人的跪拜之礼,哪怕是面对老汗,也不必下跪。

    老汗受了李玄都的一礼,摆了摆手示意李

    玄都直起身来,说道:“中原的使者,你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回答道:“回禀大汗,我叫秦玄策。”

    老汗点点头:“使者为我带来了一个什么样的消息?如果是不好的消息,那就不必说了。我年纪大了,维持一天的好心情并不简单。”

    李玄都说道:“部堂大人同意老汗提出的第二个条件。”

    老汗似乎并不意外,淡然道:“有条件的议和。”

    李玄都点头道:“是的。”

    老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说道:“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叫做‘权宜之计’,当然,这个所谓的‘权宜之计’是对于双方的,赵政年富力强,坐拥辽东铁骑,却困于辽东一地,想要罢战休和,趁此机会入关南下。而我垂垂老矣,王庭之中暗流涌动,也想停止战争,从容安排后事。还是用你们中原人的一句话来总结,这就是‘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李玄都只能附和赞同。

    老汗似乎不想太过深入地讨论议和之事,说完之后立刻转变了话题,“想要从容安排后事,除了停止战争之外,还需要时间,但是长生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哪怕我是草原的大汗,也很难忤逆长生天的旨意。正如许多人说的那样,汗王只是长生天的使者,对,我们同样是使者,你是中原的使者,而我是长生天的使者,使者怎么能忤逆主人的意思?”

    李玄都开口道:“我们中原还有一句话,叫做‘人定胜天’。”

    “人定胜天,逆天而行。”老汗显然对于中原有着颇深的了解,“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任你是战无不胜的人间至尊,待得精力渐衰,体魄衰老,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我一辈子都在信奉长生天,临死之前,我想反抗一次长生天,不过想要反抗长生天的意志,除了决心之外,还需要实力。我听说听说中原有一种类似萨满的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中原使者武力超绝,不知使者有没有长生之术?”

    李玄都没想到老汗会如此突兀发问,不由微微一怔,沉吟着说道:“长生成仙的确是有的,只是此等境界太过高远,寻常人难以触及,若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

    老汗眉头微挑,“如此说来,使者是身怀长生之术了。”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不

    敢欺瞒大汗,在下正是道门弟子。我道门始祖太上传下大道三千、旁门八百,皆可证道得长生,故而这长生之法又分为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

    老汗来了兴趣,问道:“这玄门正道之法和旁门左道之法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如实答道:“玄门正道之法对资质根骨要求极高,而且要经过数十年苦修,循序渐进,方有可能证道。”

    老汗皱起眉头,“几十年,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那旁门左道之法呢?”

    李玄都道:“旁门左道之法没有太多要求,易于速成,但有极大隐患,熬不过去,或疯、或伤、或残、或死,熬得过去,则长生有望。”

    老汗叹息一声:“长生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如果长生简单易得,那么天下之人岂不是人人都可长生?我记得大魏的明雍帝,他便信奉你们的太上,同样是帝王之尊,修道练玄二十余年,仍旧是难逃一死,我又能强过他多少呢?再往大处说,这个难题是古往今来无数帝王都思考过的难题,如此多的聪明人,都没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我又如何能在短短几年之间解决这个问题呢?”

    李玄都赞道:“大汗英明睿智。”

    老汗淡笑道:“人老了,身体不如年轻人强壮,脑子不如年轻人灵活,唯一比年轻人强的地方就是经验了。许多简单易得的道理,不仅仅是老人明白,年轻人同样明白,只是老人已经用自己的经历一一验证了那些道理,对于这些道理的理解更为深刻,而年轻人没有经历,也就谈不上自己的见解,只是流于表面。这就是经验。”

    李玄都说道:“事未经历不知难。”

    老汗笑道:“你们中原人总是擅长把很复杂的话浓缩成简单的几个字,这是金帐人比不了的。”

    李玄都没有接话。

    老汗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使者知道我为什么不与你谈议和之事吗?”

    李玄都摇头道:“不知。”

    老汗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道:“因为使者不诚。”

    李玄都心中一惊,面上不显,问道:“敢问大汗,我何处不诚?”

    老汗脸上并无怒意,“既然见到了我,为什么不报上你的真实姓名呢?你不姓秦,如果秦道正有你这样的优秀晚辈,那他早就将你推到台前,而不是藏到现在,更不会让你来金帐冒险。”

第七十一章 身份

    宗门也好,世家也罢,通常都会按照辈分排字,如张静修、张静沉同是“静”字辈,张鸾山、张岳山、张岱山、张非山等同属于“山”字辈。李玄都等人本应是“如”字辈,只是李道虚出于某种期许寄托,未曾按照规矩取名,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什么是玄都紫府?那是太上道祖居处。如何去得?飞升成仙。可见李道虚早在多年之前,就认为或者希望李玄都长生有望。比之张静修和徐无鬼不知早了多少。

    秦家三兄弟,同属于“道”字辈,秦清本名就是秦道正,只是年代久远,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老汗竟然知道这个名字,显然对于秦家的了解颇深,甚至这么多年以来,都在关注着辽东秦家,那么突然冒出来的秦玄策,就很难不让他生疑,尤其是秦玄策还是身怀高绝武力,而非庸人。

    对于一位帝王来说,有些时候仅仅是怀疑就足够了,不需要太过确切的证据。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

    老汗猛地拔高了音调,“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

    李玄都忽然发现,权势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确实存在,一位帝王的权势就像长生地仙的修为,可以犹若实质地压在他的身上。就像他从大天师那里得到扶持他成为太平宗宗主的承诺时,分明什么也没有,却真实影响着他,让他心情发生许多微妙的变化。

    李玄都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姓李,我叫李玄都。”

    老汗脸上的威严欢欢消散,复归温和,语气也变得柔和,“李玄都,我听说过你,秦家的新女婿,张肃卿的老女婿。”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但李玄都还是辩驳一句,“没想到老汗也知道张相,不过我并非张相的女婿。当年我与张姑娘之间,的确有些情愫,但未曾点破,也没有定亲、成亲之事,张姑娘至死都是清白之身。如今伊人已逝,我若说什么张相女婿,有诬人清白之嫌,未免太过无耻。”

    老汗笑道:“我当然知道张肃卿,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对手呢?从明雍皇帝到武德皇帝,再到张肃卿,对手换了一个又一个,而我始终屹立不倒。至于你是不是张肃卿的女婿,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知道,你们中原人重视名节,又以死者为大,那不是就不是吧。不过你没有否认你是秦家的新女婿,看来是确有其事了。”

    李玄都说道

    :“是,虽然没有成亲,但是已经定亲。”

    老汗挥了挥手,侍立一旁的萨满立刻帮老汗将身上盖着的毯子掀开,可以看到老汗穿了一身金帐人的普通便服,没有刻意彰显身份地位。对于一位掌权多年的帝王来说,他已经做到了从心所欲,不必刻板遵守各种规矩,也不必掏空心思用各种方法来彰显自己的帝王身份,这是年轻帝王羡慕不来的。当然,老迈帝王也有老迈帝王的难处,比如说那些年轻力壮的儿子们,在这一点上,却是年轻帝王们更占优势了。

    老汗说道:“在如今这个世道,为什么女人要依附男人?因为女人的力量天生不如男人,在战场上打仗的都是男人,男人自然主导一切。就像中原和草原的战争,更强的一家自然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所以无论是一国还是一家,绝大部分情况下支撑门户的都是男人,秦清很厉害,可惜没有儿子,可能他也考虑过让女儿继承家业的可能,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在这种情况下,秦清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权力让给自己的侄子,一个是找一个足够强大的女婿,现在看来,他是选择了后者。”

    李玄都说道:“我不会入赘。”

    老汗笑着摇头道:“那些都是形式上的东西。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敌不过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这是被中原和草原验证过无数次的道理。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永远都是中原占据优势,可大多数时候都是草原进攻,因为草原人的领袖是一头狮子,而中原人的领袖却是一只绵羊。比如说现在,我虽然老了,但我的儿子们,无一不是草原上的雄狮。反观你们中原,一个被妇人养大的孩子,是的,孩子,甚至没有走出过那座华丽的皇宫,难道不是绵羊吗?”

    李玄都没有反驳,也许天宝帝在多年之后会成为一个成熟的帝王,但仅就现在而言,老汗说的并没有错。这也是李玄都并不看好天宝帝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谢雉,也是因为这个天下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着他成熟,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李玄都不认为要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皇帝的英明与否上面。

    老汗停顿了一会儿,似乎连续的说话让他损耗了大量的力气,需要稍微休息一会儿,然后才继续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在关注中原,我知道你,你出身显赫,能力也强,还是一个不甘寂寞的年轻人,野心也好,大义也好,复仇也好,总之你想要推翻大魏朝廷,建立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新朝廷

    ,我说的对吗?”

    李玄都默默点头。

    老汗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也许老人会看淡荣华富贵,但是年轻人不会,也不应该。如果哪个年轻人说自己对于名利、权力、女人、地位完全没有兴趣,又没有一个宏大的目标或者愿望,那么这就是他在掩饰自己无能的借口。”

    李玄都说道:“老汗洞彻人心。”

    老汗对于李玄都的赞美不以为意,就像他对李玄都的些许不敬之举也无动于衷一般,问道:“你通过月离别来到王庭,见了药木忽汗、明理汗、子雪别汗、乃刺汗,你觉得谁会成为新的大汗?”

    李玄都忽然觉得有些荒诞,堂堂草原大汗与第一次见面的中原使者谈起了未来继承人的问题,就像大天师与一个邪道宗主谈起了未来正道盟主的人选。可老汗就这么做了,不仅仅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就连老汗身旁侍立的萨满也极为震惊。不过再转念一想,这又是情理之中,所有的草原人都是局中人,而李玄都却是局外人,算是最合适的交谈人选。

    李玄都斟酌了片刻,没有故意装傻,坦然说道:“我不知道是,但我认为既不是明理汗,也不是药木忽汗。”

    老汗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赞赏神色,“如果你是中原的皇帝,那么我会收回我先前的话。你已经见过小阏氏了,并将这些猜测告诉了她。”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汗问道:“她是什么反应?”

    李玄都说道:“她并不惊惶,似乎早有预料。”

    老汗又笑了:“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不满足于一个阏氏的位置,她想要做金帐的太后,想要在暗中操纵王庭,然后通过王庭控制整个汗国。”

    李玄都惊讶道:“大汗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老汗突然显出让李玄都都凛然的威严,“我是金帐的大汗,还是金帐五十年的大汗,五十年来,我杀了那么多人,王庭的事我敢不知道吗?我只要一个疏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威严在老汗七十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老汗雄威再现,侍立一旁的萨满愈发心惊。

    李玄都终于问道:“大汗要做什么?”

    老汗说道:“我说过了,我要安排身后之事。”

第七十二章 寿宴

    李玄都不知今天第几次陷入沉默之中。他终究是一个年轻人,面对一位年老的帝王,经验上还是有所不足,落到了对方引导的节奏之中。

    老汗笑道:“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情?”

    李玄都点了点头。

    老汗说道:“如果赵政派来的中原使者是一个寻常人,我根本不会花费时间来见他,只会让大臣和儿子们处理这件事情。如果是秦清亲自前来,在他抵达王庭的那一刻,我就会在国师的陪同之下接见秦清。可我没想到,来到王庭的人竟然会是秦清的女婿,你处于两者之间,所以我要先观察你,然后再决定是否见你。”

    李玄都没有多此一举地问观察的结果如何,因为他站在老汗的金帐中就是最为显而易见的结果。

    老汗继续说道:“你先前在金帐外与策凌说起了中原的江湖,身在江湖便会身不由己,其实王庭也是一样的。每当我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总会有许多手把我拉住,告诉我这样不行,要我听从他们的意思。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力量还很弱小,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直到我四十岁的时候,我才挣脱了这些人的束缚,获得了部分自由,能够从心所欲地做一些事情。可是我现在太老了,又有些力不从心了,王庭就像一匹野马,我握住缰绳的手每松上一分,它就会放肆一分,如果我彻底松开了缰绳,脱缰的野马就会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所以我需要别人的帮助,这就是我与你说起这些事情的原因所在。”

    李玄都问道:“大汗需要我做什么?”

    老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在此之前,把你心目中新任大汗的人选说出来,看看你是否真正猜对了我的心意。不要敷衍我,你肯定已经有了人选。”

    李玄都心中暗忖:“老汗王未必对我心存善意,很有可能是想要借刀杀人,我不能继续被老汗王牵着鼻子走了,无论是对是错,总要先摆脱当前处境才行。”

    于是李玄都拒绝了老汗的提议,说道:“在我见过所有的王之前,请恕我不能回答大汗的问题。”

    老汗一怔,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似乎没有料到李玄都竟然会出言拒绝,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平静,说道:“没有关系,明天就是小阏氏的寿宴,包括失甘汗、伊里汗在内的诸王都会亲临,你可以在这一天之内见到所有的王,然后在寿宴结束的时候

    再来见我,告诉我你的答案。”

    说完之后,老汗不等李玄都回答,直接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使得这不像是商量,而是命令。

    李玄都虽然与这位风浊残年的老人近在咫尺,举手就能要了老汗的性命,但他不是死士,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也留在草原,所以他只能遵从老汗的意愿,行礼之后离开此地。

    萨满没有相送,由也迟领着李玄都和月离别离开了这座象征着草原无上权力的金帐。从始至终,老汗都没有召见月离别的意思,对于他来说,召见月离别不过是再听一遍他早已知道的消息罢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时间十分宝贵,他不想浪费一丝一毫。

    在也迟的护送和监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离开了金帐的范围,没有返回小阏氏的行宫,而是回了月离别的府邸。来到月离别的书房,月离别挥退了包括月娘在内的所有人,然后轻声问道:“秦公子,老汗说了什么?”

    李玄都将自己与老汗见面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不过隐去了部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月离别听完之后,说道:“老汗要安排身后之事,那就说明公子的猜测是对的,老汗选择了一位新汗,可是新汗根基浅薄,所以老汗要为新汗铺平道路。”

    李玄都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我觉得老汗的态度十分矛盾。”

    “矛盾?”月离别有些疑惑。

    李玄都解释道:“老汗既睿智又昏聩。一方面他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对于王庭的局势洞若观火,并且开始思考自己的身后之事,为后来人铺路。一方面他又放不下手中的权柄,嘴上说着不信长生术,心底却还对长生之术抱有侥幸。如此一来,老汗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复杂,他心里明白应该全力扶持新汗,可实际上却是留有相当大的余地。老汗害怕自己续命成功却因为早早交权而丢了金帐大汗之位,又害怕自己不交权柄却续命失败一命呜呼导致新汗无法顺利继位。两难不能两顾,这就是老汗的矛盾所在。”

    月离别一针见血道:“关键在于老汗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续命,若是不能,没有半点希望,老汗就会认命,专心为新汗铺路,若是肯定成功,老汗就开始收权,继续做金帐大汗。可如今的情形,似乎是老汗也不能确认长生能否成功,两者都有可能,这让老汗举棋不定,一边是自己的权位,一边是金帐的未来,迟迟无法抉择。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老汗十分贪心,他想要齐头并进,一边继续谋求续命之法,一边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为新王铺路。只是如此一来,哪怕是王庭中权力最大的老汗也力有不逮,所以他想要借助外力来帮他做成这些事情。”

    月离别立刻明白过来,“辽东。”

    李玄都笑了笑,“可惜我不是真使者,不过我不介意做一回使者。”

    月离别的神情极为复杂,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随着李玄都与老汗见面,局势的发展已经彻底脱离了她的掌控,甚至她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为了保住性命的权宜之计,会将整个金帐拖入万丈深渊之中,而她会成为金帐的罪人。

    李玄都看了月离别一眼,说道:“那颜,我奉劝你一句,王庭恐有大变,在小阏氏的寿宴之后,如果有可能,最好离开此地。”

    月离别一惊,“公子什么意思?”

    李玄都说道:“权位之争,哪有不死人的,殃及池鱼更是寻常,在这种时候,兵权和武力才是最可靠的依仗,可惜那颜两者都没有。我虽然许诺会保护那颜的安全,但必须是在我的力所能及范围之内,待到大变起时,我能否自保尚且难说,更何况护那颜周全。”

    月离别默然。

    李玄都转身离去。

    次日,李玄都和月离别一起走出那颜府邸,月离别下意识地回首望去。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媚的阳光映照在屋顶的积雪上,明晃晃地扎眼,甚至让周围的其他景象都变得模糊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幕场景觉得分外不真实。

    朔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没有半点儿温度,就像刀子划过。一股难言的情绪在月离别的胸中涌动,让她有点分不清惊惶还是悲伤,她甚至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她就是一个将要踏上刑场的人,这风就是刽子手的刀,随时都会从她的脖子上划过。

    就在这时,月离别忽然感觉天色一暗。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明媚的阳光被阴云遮挡,太阳将浮云的边缘照亮,仿佛给它镀上了一层金边,这块乌云也在地面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将小半个王庭笼罩其中。月离别极目望去,她的脚下是昏暗的,仿佛站在树荫下,而极远处老汗的金帐却仍旧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耀眼璀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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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