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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夺权

    到了这个时候,沈元重便不得不回话了,“回禀宗主,自然是有规矩的,自太平宗立宗以来,承袭前人之规矩有三卷九十六条文,后世祖师又陆续增删、修改,至今共有三卷一册共一百三十六条文。”

    相较于清微宗的三百余条宗规,太平宗的宗规自然少了许多,不过也在正常范畴之内,清微宗实是一个特例。

    李玄都微微颔首,道:“有规矩就好,如今是何人执掌宗内戒律?”

    在各宗之中,执掌律法之人必是位高权重之人,拿清微宗来说,就是李元婴亲掌负责刑罚律法的天罡堂。

    沈元重回答道:“回禀宗主,是老夫忝当此任。”

    “原来是大长老。”李玄都点了点头,“陆师姐,先前之事就由你来说吧。”

    “是。”陆夫人应了一声,从座椅上起身,对沈元重道:“大长老,方才在天机殿,无幸师弟在言语上对宗主多有顶撞,敢问该当何罪?”

    沈无幸闻言也站起身来,略带委屈道:“爹!”

    “这里是太平宫,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太平宗的弟子。”沈元重面无表情地说道,“依照我太平宗律法,顶撞宗主者,按照情节严重与否,分别处以申斥、杖责、贬谪、逐出宗门之责罚。具体结果,应由宗主裁定。”

    大长老之所以能够制衡宗主,关键就在于执掌宗内戒律刑罚,必要时候,大长老可以搬出祖宗规矩来强压宗主,宗主还无可争辩,若是宗主弱势,甚至还要被大长老分去部分权柄。李玄都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先拿沈无幸来做文章,如果沈元重袒护儿子,就再难站住大义的名分,也就无从压制李玄都了。只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沈元重并未袒护沈无幸,十分果决,倒是让李玄都高看他一眼。

    现在沈元重把处置沈无幸的难题又丢给了李玄都,李玄都要立威,如果李玄都处罚轻了,起不到立威的作用,可如果处罚重了,又要被人说是小题大作,于名声有损。

    李玄都也看出来了沈元重的用心,说道:“我说了,我就任宗主时日尚短,许多事情还不清楚,大长老又要避嫌,不便开口,依诸位来看,应当如何处罚?”

    陆夫人此时已经与李玄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等许飞白和郁仙开口,主动说道:“当时除了宗主之外,我也在场。依我之见,仅仅是申斥,似乎太轻,可如果贬谪,又未免太重。所以就杖责二十,不轻不重,如何?”

    郁仙正要开口反对,沈元重已经赞同道:“好,就按照夫人所言。来人,将沈无幸押下去受罚。”

    沈无幸脸色一片灰败,却也无话可说,从座椅上起身,随着进来的两名太平宗弟子来到太平宫外。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都有修为在身,体魄强健,杖责二十并非什么重刑,对于一些体魄强横之人来说,甚至不痛不痒,所以杖责的关键不在于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势,而是羞辱。

    只见沈无幸来到太平宫外的广场后,屈膝跪下,被脱去外袍中衣,露出脊背,然后有专事行刑的弟子三人闻讯而来,其中两人手持铁杖来到其身后,负责行刑,另外一人则负责监督和报数,除此之外,还有众多弟子远远围观。

    这已经是给沈元重留了脸面,也是顾及到还有秦素、陆夫人等女子

    在场,若是不留情面,就不是脱去外袍,而是直接去衣打屁股了。

    太平宫内众人却是无人去看外面行刑,神情各异。

    李玄都道:“修道修的是长生,所以最高的境界叫作长生境,可长生地仙也好,世俗凡人也罢,最多不过百年,古往今来,有几人突破百年大关,可以久留人间?”

    沈元重一怔,随即说道:“回禀宗主,按照宗内典籍记载,远有吕祖,近有神霄开派祖师清虚元妙真君,都是久留人间之人。”

    李玄都道:“此二人都是全真道祖师,我太平道竟是无一人吗?”

    沈元重沉默不语,他隐约觉得李玄都话中有话,只是不清楚李玄都的用意为何。

    李玄都又道:“如今江湖上总有‘下一盘大棋’的说法,又说如今是大争之世,地师、大天师、大剑仙、圣君都在棋盘上落子无数。我不知是何人所传,但说到这几位长生地仙,我发现一个极有意思的事情,地师有王天笑辅佐,大天师有张静沉辅佐,大剑仙有张海石辅佐,圣君有极天王辅佐,此四人皆是天人造化境修为。曾几何时,我太平宗也是正道十二宗中排名仅次于正一宗的副盟主,有‘太平无忧’令旗,更与阴阳宗互为敌手,不落下风。对了,当年太平宗还曾在太平山的无忧谷中大胜清微宗,将清微宗赶出太平山。那时候的太平宗,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宗门。”

    这次不仅仅是沈元重,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李玄都的话中有话,可又不得不承认李玄都所言有理,甚至司空藻的脸上还露出了追忆往昔的神情。

    李玄都话锋一转,“可如今的太平宗呢,夹在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别说什么三足鼎立,不过是一个两头受气的小媳妇而已。至于阴阳宗,上任宗主沈老先生亡于地师之手,宗主沈大先生陷于地师之手,可谓是奇耻大辱,太平宗何以落到今日这般局面?”

    李玄都的目光落在沈元重的身上,问道:“大长老,你以为呢?”

    沈元重略微沉吟后回答道:“皆因我太平宗后继无人,后辈弟子不肖,愧对列位祖师。”

    其余人也纷纷跟着起身,低头道:“不肖弟子,愧对祖师。”

    李玄都抬起压了压,示意众人请坐,道:“天有阴晴,潮有起落,月有圆缺,国有兴衰,人有荣辱。一时的失意不算什么,关键是要知耻而后勇,诸位以为然否?”

    众人恭声道:“宗主所言极是。”

    李玄都道:“依我之见,太平宗之所以落到今日这般处境,除了青黄不接之外,宗内还缺一位类似于张静沉、王天笑、极天王、张海石之人。”

    沈元重沉默在那里,陆夫人已经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望向李玄都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立刻赞同道:“宗主所言极是!”

    李玄都又问道:“几位长老以为呢?”

    沈元斋、沈元舟、司空藻纷纷应是,剩下的许飞白和郁仙也不得不随声附和。

    李玄都接着说道:“大长老是宗内老人,辈高位尊,若论境界修为,大长老更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人,所以这个人选非大长老莫属。换成其他人,我也不放心。我打算将‘太平青领经’传授给大长老,大长老从今天起开始闭关,争取早日突破天人造化境。”

    此言乍听之下太

    过出乎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一时间,太平宫内的众人都呆住了,沈元重脸色变化不定,问道:“敢问宗主,若是老夫闭关,这大长老一职该如何处置?”

    李玄都望着他,反问道:“我不在宗内的时候,许多事情都是大长老自己做主,此时还需要问我这位宗主吗?”

    沈元重终于是明白了,脸色苍白,过了许久方才艰难说道:“老夫一定不负宗主所托,争取早日突破天人造化之境,仍旧为宗门效力。”

    李玄都不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册子,册子自行飞起,轻飘飘地落在沈元重的面前。这当然不是“太平青领经”的全篇,而是李玄都专门为沈元重整理的,修炼此法,当然会有所进益,可是以沈元重的年龄,待到他突破境界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大限将至。

    沈元重双手接住这本册子,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向外行去,走到门槛的时候,堂堂天人境大宗师竟是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虽然沈元重只是身形微微一晃,但却显现出几分凄清之意。

    李玄都目送着沈元重的身影远去,直至看不到后方道:“元重师叔闭关,大长老一位不好空悬,按照资历、辈分,应是由元舟师叔接任大长老之位。”

    沈元舟是陆夫人这一派的,可李玄都的这番话却是滴水不漏,许飞白和郁仙也无可争辩,更何况他们此时已是自身难保。

    沈元舟起身行礼道:“恭领宗主之命。”

    行礼时,沈元舟抬头望了高坐的李玄都和秦素一眼,曾几何时,他曾分别给这两个年轻卜算姻缘,那时他们还是晚辈。一转眼的工夫,两人果如他所卜算的那般,成就好事,却再也不是晚辈,而是真正决定太平宗命运的一宗之主了,放在江湖上,也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念及于此,沈元舟不由感慨万千。

    沈元舟退下之后,李玄都道:“许长老,郁长老。”

    两人一同起身,“在。”

    许飞白面露忐忑之色,颇为紧张,郁仙却是面含怒意,似是一言不合便要撕破脸皮。

    李玄都看了二人一眼,道:“二位长老也是宗内老人,素来行事稳重,我有一事要交付二位长老,还望二位长老不要推辞。”

    许飞白立刻说道:“宗主吩咐就是。”

    李玄都笑了笑,“想必两位早有听闻,我与秦宗主已经定亲,不日就要大婚,太平宗少不得要为我的婚事操心费力。此事原本由陆师姐负责,可是陆师姐身上事务繁重,无暇分身,所以我想请两位长老暂且放下手头的差事,代为负责此事,不知两位长老意下如何?”

    郁仙脸色一变,刚要开口,却被许飞白一拉袖子,然后许飞白说道:“宗主婚事关乎宗门颜面,万不可有半分疏忽,既然宗主将此事交由我等二人,我等自当尽心竭力。”

    郁仙沉默了片刻,冷着脸说道:“尽心宗门之事,是我等职责。”

    李玄都又望向陆夫人,微笑道:“陆师姐,你是个劳碌命,郁长老和许长老的差事,还要你兼顾起来,还有元斋师叔和司空师叔,也要从旁帮扶陆师姐。”

    三人齐齐应是。

    说罢,李玄都起身向殿外走去,秦素紧随其后。

    太平宗众人同时起身行礼,“恭送宗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传功

    李玄都离开太平宫后,与秦素一道往天水阁行去。李玄都和秦素的居处已经破土动工,不过距离完工还有一段时日。

    天水阁仍旧是老样子,立于悬崖峭壁之上,不过拦不住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两人凌虚御风,穿过重重云雾,飘向好似云上楼阁的天水阁,宛如一对神仙中人。

    两人落在天水阁外的廊道上,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雨的缘故,栏杆、地板上还有些许积水,瓦檐上有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坠向下方云海,山外吹来清新的凉风,让人心旷神怡。

    秦素凭栏而立,却不看云海群山,而是侧着脸庞望向身旁的李玄都,问道:“你如今到底是什么境界修为,是不是已经比我爹还要强了?”

    李玄都摇头笑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在众多造化境的高手中,张静沉算不得出类拔萃,我又是有心算无心,故而能胜过张静沉并不稀奇,可秦伯父却是当之无愧的造化境中第一人,我不是对手。再者说了,也许过不了多久,秦伯父就要出关,成为第五位长生境地仙,我就更不是对手了。”

    秦素点了点头,又问道:“你方才在太平宫中连续夺了三位长老的权柄,只怕宗内弟子会有些其他想法,人心不定。”

    李玄都笑道:“我早有预料,所以待会儿我就要尽收人心。”

    秦素若有所思道:“你先前曾经说过要讲经演武,难道你打算广传绝学?可你也应该知道,各宗传授绝学时都有十分严苛的条件,或是立下多少功劳,或是考验心性,满足各种条件之后才能被传授宗内的高深功法,否则所托非人,轻则惹下祸事,重则反噬自身,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可是数不胜数。”

    李玄都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不会贸然传授‘太平青领经’和‘南斗二十八剑诀’。”

    秦素好奇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故弄玄虚道:“山人自有妙计,天机不可泄露。”

    说罢,李玄都推门进屋,果真就不告诉秦素。

    秦素也跟着进了天水阁,此时只有二人独处,便都不再端着架子。在外人面前的时候,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秦素是忘情宗的宗主,就算两人已经定亲,互相之间也要用足了礼数,而礼数多了亲热自然就少了,再加上数月的离别,这让秦素有些小小的、不好与人说的委屈。至于定亲,说来也是好笑,定亲当日,李玄都和秦素这对主角甚至没有见上一面,负责招待李玄都的是秦家的男性长辈,而秦素在内宅见的是李家的女性长辈,要不怎么说盲婚哑嫁,换成礼教森严的人家,新婚夫妻要直到洞房花烛夜才能彼此见面。

    秦素悄悄来到李玄都的身后,鼓起勇气,从背后轻轻揽住了李玄都的腰,将脸紧紧贴在李玄都的背上,小声道:“玄哥哥,以后太平宗就是我们的家吗?”

    这是只有两人独处时秦素才

    会喊出的称呼,若是在人前,她是万万不会如此亲昵,只会称呼李玄都的表字。

    被秦素从背后揽住,又是提及了一个“家”字,李玄都只觉得心中一片温暖,同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他竟然要成家了,再也不是那个孤身一人恣意行事的年轻人了,而他和秦素之间又是怎样的关系呢?究竟他是背后女子的依靠,还是背后女子是他的支撑?亦或是相互依靠和支撑?

    李玄都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双手握住圈在腰前的秦素的手,慢慢将那双手掰开,牵着她的一只手又将她慢慢拖到了身前。

    方才这个大胆举动已经耗尽了秦素的所有勇气,所以此时她没有半点抗拒,乖乖地从背后来到面前,被李玄都按住肩膀,两人对视。

    秦素许久没有见到李玄都这种目光了,用秦素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登徒子、不要脸皮,早些时候,两人刚刚相识不久,李玄都经常会这样瞧他,可自从到了辽东之后,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李玄都就不大用这种目光看他,这时候秦素被他看得有些羞涩,低下了头,“难道不对吗?”

    李玄都笑道:“对,怎么不对,不过我在想,也不必拘泥某一地,金帐有一种四时捺钵制度,秋冬讳寒,春夏避暑,王庭按照东南西北方向分为四座,正月上旬到东庭居住,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向北庭迁移避暑,七月上旬再由北庭前往西庭,当天气转寒之后,便离开西庭,前往南庭避寒。我们不妨效仿一二,正月上旬去江南,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去齐州,七月上旬去辽东,天气转寒之后,我们就回芦州的太平宗。”

    秦素眼神一亮,仍是低着头,望着李玄都的胸口位置,“这个主意好,也未必要四时轮换,我们还能顺路去岭南、蜀州、西北、帝京,这些都是好地方,就是赶路,也是一路的好风景。不过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天下太平,没有流民遍地,没有饿殍遍野,百姓们安居乐业,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房,这才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

    李玄都见秦素依然微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胸襟,不禁用一只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颌,望着她:“知我者,素素也。待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我也不说什么归隐山林的虚话,不过倒真是可以歇一口气,也学一学老爷子,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做,自己躲起来享清福,偶尔藏在幕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过一把世外高人的瘾头。然后再收几个弟子,没事就带在身边的好好教导,让他们老老实实聆听教诲。”

    秦素被他逗笑,“人之患,在于好为人师。你却偏偏乐此不疲。只是你想得简单,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玄都收回手,“是没那么容易,名利二字,拿起来不容易,放下更难,我为了自己的报复,不得不聚人成势,待到成了势,我再想激流勇退,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身边那么多人,都会伸出手把我死死抓住,让我退不得半

    步,这便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秦素轻叹一声,“你可不是淡泊名利的性子,我怕你还想登阁拜相,亲自主政哩。”

    李玄都笑道:“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终究还是江湖人,比起登阁拜相,我对太平道的道统更感兴趣。”

    秦素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讲经演武。”

    李玄都笑道:“其实也简单,就是因材施教。”

    说罢,李玄都与秦素详细谈起自己的计划,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此时云开雾散,如血残阳斜斜照入天水阁中,映在秦素的脸庞上,衬得她越发明艳动人,李玄都凝视着她,她低下头去,下巴几乎抵到胸口,一时间竟是分不清脸色羞红还是夕阳颜色。

    李玄都在秦素耳边轻声说道:“何处过夜?”

    秦素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霞飞双颊似火,有些不知所措。

    李玄都摇头大笑,“你留在天水阁,我要去一趟天机殿,沈大先生的书房也在那里,我要好好了解一下太平宗秘辛,做到心中有数。”

    秦清有些不乐意,想要陪着李玄都一起,却又不好意思直说。

    李玄都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也不是让你闲着,这是我新近为你整理的功法,你若没有困意,就先把口诀要领背熟,如果有不懂的地方,等我一并给你讲解。”

    秦素闻言顿时苦了脸。对于寻常江湖人来说,这些功法秘籍都是千金难求的东西,更重于性命,江湖上师徒、夫妻、朋友之间为了秘籍而反目成仇之事比比皆是。可在李玄都和秦素这里,却是反了过来,李玄都若是得了新的功法,他不仅仅是自己修炼,还要让秦素陪着他一起修炼,半点也不藏私,偏偏秦素对于练武修道没有太大兴趣,对于种种功法难免畏之如虎,可她拗不过李玄都,只能乖乖修炼,自从她与李玄都相识以来,境界修为一日千里,初识李玄都时,秦素只是归真境八重楼,如今已经是天人境界,一年更甚过去十年。而且秦素的功法也逐渐偏离了补天宗和忘情宗,反而与李玄都越发相似,两人不同之处在于李玄都的境界更高,而秦素的境界稍逊。

    不过秦素也知道李玄都的一片好心,在江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就在于境界修为,所以她还是接过了李玄都递来的册子。

    李玄都轻声道:“这是‘逍遥六虚劫’的入门功法,换成旁人,没有长生境的修为是万万练不成的,不过你跟我学了全篇的‘太平青领经’,有了根基,可以尝试一二,若是侥幸练成了,日后的太玄榜上也有你的一席之地。另外,‘南斗二十八剑诀’还不完善,待到我与二师兄、姑姑初步完善之后,再教给你。”

    “还要学‘南斗二十八剑诀’?我是用刀的,不用剑。”秦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李玄都正色道:“刀剑不分家,当然要学。”

第一百五十章 古今

    若论资质根骨,李玄都与秦素相差不多。除去李玄都坠境的那段时间,秦素之所以远逊于李玄都,关键在于秦素所学太杂,用心不专,除了武学之外,她还有其他众多爱好,大到音律话本,中至探幽寻秘,小到猫狗花草,都要花去她的大量时间,在这种情况下,秦素还能年纪轻轻踏足归真境,除了家学渊源和明师指点之外,其本身资质也功不可没。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李玄都相识之后,秦素被李玄都影响,开始在自身修为花费苦功,她本就根基极好,又资质极佳,再加上李玄都从不藏私,从“坐忘禅功”到“太平青领经”都倾囊相授,秦素的境界自然一日千里。如果李玄都没有众多机缘巧合,现在也就是秦素这般境界。换而言之,如今的秦素就是没有机缘奇遇的李玄都。

    李玄都把秦素留在天水阁,让她修炼“逍遥六虚劫”的入门功法。也不知是否巧合,亦或是万法同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逍遥六虚劫”与“太平青领经”颇为契合,有许多相通之处,如果没有修炼“太平青领经”却要练成“逍遥六虚劫”,非长生境界不可,因为长生境已经是一法通而万法通,可如果修炼了“太平青领经”,门槛就能相应降低一些。

    自从太平道覆灭之后,“太平青领经”一分为二,如今修炼了完整篇的只有李玄都和秦素,李玄都已经修炼到第十一重,秦素刚刚修炼到第七重,所以李玄都可以将“逍遥六虚劫”修炼至小成境界,而秦素只能修炼入门之法,也就是培养六气,使得六气平衡。秦素想要修炼至李玄都这个境界,若无其他机缘,少说要耗费二十余年的苦功。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长生石”只有一颗,天下也再无第二个国师了。

    至于其他人,李玄都也会传授“太平青领经”,却不会传授全篇,而是传授部分篇章。“太平青领经”共分上下两卷,上卷就是太平宗部分的“太平青领经”,本名是“太平经”,下卷则是清微宗的“玄微真术”,本名“青领经”,“太平经”主生,“青领经”主死,也就是南斗和北斗的由来。因为“青领经”是清微宗的立宗根本,所以李玄都不会将这部分传授给太平宗弟子,至于秦素,待到两人成亲,她的名字也会录于李氏族谱之上,秦夫人李秦氏,是李家之人,而她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夫人,身份复杂,所以秦素算是例外,成为除了李玄都之外习得“太平青领经”最全之人。

    “太平青领经”乃是大成之法,兼容并蓄,可以模仿其他功法,也可以融汇其他功法,而秦素不像李玄都那般学习多种大成之法,又有“宿命通”相助,所以她修炼“太平青领经”的进境反而比未得到长生石之前的李玄都更快一些,而她原本所修炼的“万花灵月功”和“**经”如今已经逐渐被“太平青领经”同化,不过秦素仍旧能通过“太平青领经”施展“万花灵月功”和“**经”,甚至还能模仿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这便是“太平青领经”的玄妙所在了。

    在此之前,秦素主修的是“万花灵月功”,但也曾涉猎部分“太上忘情经”,很难说她的隐士心性没有受到“太上忘情经”的影响,而“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便在于修心,哪怕修炼不深,也有静心凝神之妙用。因为“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以秦素现在仅仅七重的“太平青领经”,很难将其彻底化去。

    秦清之所以不让秦素贸然修炼“太上忘情经”,只是略微涉猎,关键在于“太上忘情经”乃是旁门左道之法,有极大的隐患,顾名思义,修炼此法会影响心性,绝情灭性,修炼到高深处,休说是烟火气,就是人气也没有半点,冷清似一块石头。可此法在修至圆满之前,并非真正忘情,而是压制性情,一旦动情破功,立遭反噬,轻则性情大变,神智错乱,重则走火入魔,身死当场。李非烟、石无月、秦清等人的好友韩无垢就是死于“太上忘情经”的反噬,秦清当然舍不得女儿冒险,不过在得知女儿修炼“太平青领经”后,秦清大为支持,这便是玄门正道之法的好处了,就是补天宗和忘情宗,也没有一门玄门正道之法,从这一点上来说,再也没有比李玄都还要大方的女婿了。

    待到秦素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十重,就可以将所学功法悉数化去,初步达到法用万物的境界,也就是以“太平青领经”化用其他种种功法,如此一来,既以规避“太上忘情经”的隐患,又可以运用“太上忘情经”的种种玄妙。所以想要将“太平青领经”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最好是博学诸家,而不是专精某一门功法,那时候秦素所学的“鸳鸯刀法”、“天遁心法”、“天问九式”、“百花绣拳”就有了用武之地。

    尤其是“鸳鸯刀法”,虽然只是上成之法,却是合击之术。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甚至有些平庸俗气,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总共一百零八式。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相互回护。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便是李玄都让秦素再学“南斗二十八剑诀”的用意所在,待到秦素修为大成,两人所修功法同宗同源,又心有灵犀,一起运用合击之术,不说所向无敌,也是长生境之下旱逢敌手,哪怕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加上李玄都也可以抗衡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正所谓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哪怕是一众长生地仙,也需要一位可以独当一面的二号人物,李玄都当然不会真去指望沈元重,他把希望放在了秦素的身上。待到李玄都成就长生境界,秦素也应该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

    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说要收几个弟子,其实秦素才是李玄都一身所学的真正传人,李玄都已经为秦素铺好道路,只要她按部就班,就如李玄都所说那般,日后必定在太玄榜上有一席之地。

    另一边,李玄都造访天机殿,在陆夫人的引领下,来到沈大先生的书房,这座书房几乎看作一座藏书室,在这里有诸多太平宗秘辛记载,只在历代宗主之间代代相传。如今李玄都掌握太平宗大权,成为实质上的太平宗的宗主,这些秘辛自然也要移交给李玄都。

    李玄都并没有将这些秘辛收走的意思,而是就在沈大先生的书房中将众多卷宗一一阅览。

    自从诸子百家覆灭于儒门之手后,众多“余孽”分散各宗之中,成了一笔糊涂账,清微宗与太平宗融汇了部分墨家道统,辽东的补天宗又与清微宗共分墨家游侠派的道统,太平宗还与阴阳宗共分阴阳家的道统,太平宗的占验之道便是从阴阳家传承而来,对于传承自阴阳家的“太阴十三剑”,太平宗也有部分涉猎,只是因为“太阴十

    三剑”太过阴狠,被太平宗摒弃了关于心魔的部分,再将剩余部分整合成如今的太平宗绝学“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李玄都有“太阴十三剑”的基础,再学“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自然是进境神速,将其一并融入到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

    不过李玄都今天不是为了这些而来,所谓最熟悉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太平宗与阴阳宗因为阴阳家的道统之争、正邪之争互相敌对多年,那么太平宗中应该有对阴阳宗和徐无鬼的详细记载。

    很快,李玄都便找到了关于阴阳宗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并非单独汇编成册,而是混杂在大量其他记载之中,比如何年何月江湖上发生了什么大事,与太平宗有何关系,阴阳宗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若是阴阳宗并未参与,就没有特别记载,或是简单一笔带过,需要李玄都一一甄别汇总。

    李玄都取过纸笔,一边翻阅这些尘封多年的枯燥卷宗记载,一边将各种关于阴阳宗的记载单独整理出来。最后李玄都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徐无鬼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正宁年间,那时候的皇帝还不是世宗皇帝,而是世宗帝的堂兄武宗皇帝。仔细推算年龄,这时候的徐无鬼不过刚刚及冠,甚至还不是齐王。换句话来说,徐无鬼早在世宗皇帝登基之前就已经是阴阳宗的弟子,单纯是为了隐瞒身份,才有了徐无鬼这个化名,出自《南华经》,并非世人所臆测的那般是改名明志。

    关于徐无鬼第一次在江湖中露面,只有寥寥一行字:“徐无鬼献计,阴阳宗偷袭正一宗,正一宗向我宗求援。”同时记载之人还批注了一条:“不知徐无鬼何许人也,竟能使王苍梧依计行事。”至于如何偷袭,正一宗损失如何,并无记载,不过对于今日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李玄都根据后续记载,发现这里提到的王苍梧是当时的阴阳宗宗主,也难怪当时的太平宗宗主会有如此疑问。不过李玄都倒是可以解答,因为徐无鬼是齐王世子,身份非同寻常,就算是阴阳宗的宗主也会给几分薄面。而且以今观古,徐无鬼偷袭正一宗可谓是老传统了。

    再往后,关于徐无鬼的记载就消失了,似乎这个人只是昙花一现。直到明雍十年,徐无鬼才重新出现在太平宗的记载之中,那时候他已经是阴阳宗的宗主,李玄都推断这段时间应该是涉及到世宗皇帝入继大统、徐无鬼继承齐王等大事,所以徐无鬼离开了江湖,直到因为蓄养门客而被世宗皇帝申斥之后,徐无鬼才重新回到江湖。

    待到李玄都将这些卷宗大致筛选了一遍之后,李玄都发现在徐无鬼出现之前,阴阳宗和太平宗大体处于伯仲之间,而在徐无鬼之后,双方的均衡就被打破。不可否认徐无鬼的雄才大略,不过李玄都更在意的是徐无鬼的境界修为,徐无鬼在消失了十年之后,一跃成为有数的天人造化境高手,那时候的徐无鬼也就是刚刚而立之年,与现在的李玄都相差无多。换而言之,靠自己勤学苦练,万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就有造化境的修为,秦素差不多就是极限了,那么徐无鬼必然是有某种手段或机缘来提升修为。

    李玄都之所以来查这些,是因为他始终对徐无鬼带走他的一身修为耿耿于怀,他想要知道徐无鬼究竟要做什么,现在看来,徐无鬼带走他的一身修为也许与当年徐无鬼境界大增有着某种潜在联系。

第一百五十一章 讲经

    李玄都将近百年来的卷宗大致浏览一遍之后,已经是五更天,天空变为深蓝。李玄都离开天机殿,返回天水阁,秦素并未像李玄都想象的那般因为太过用功劳累而在书桌上趴着睡着,大小姐正躺在躺椅上,脸上覆盖着一本敞开的书,听到李玄都进来,将书本慢慢下移,露出一双凤目,看了他一眼。

    李玄都问道:“背完了吗?”

    秦素不乐意搭理他,又将书本慢慢上移,遮住了眼睛。

    李玄都好气又好笑,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前没看出来,秦素这般惫懒倒是与陆雁冰有一拼,难怪两人能成为闺中好友。

    李玄都也不以为意,道:“天亮之后,我就要在太平宫前召集太平宗众弟子,讲经演武,你可要同去?”

    秦素略显沉闷的声音从书本后传来,“要去的。”

    “好。”李玄都转身往门外走去,还不忘嘱咐道:“早些梳妆打扮,不要耽误了时辰。”

    待到李玄都出去,秦素才将盖在脸上的书本取下,小声嘀咕道:“啰嗦。”

    待到天亮时候,除了不在宗内之人,共有三百名太平宗弟子都在太平宫前的广场上集合,静候宗主训示。

    关于昨日宗主先胜了正一宗代宗主张静沉后又连夺包括大长老沈元重在内的三位长老权柄之事,如今已经传遍全宗上下,久在宗中之人都明白,现在的太平已是改天换日,什么大长老,都是明日黄花,代宗主才是真正说了算的人,哪怕上任宗主在位时,都不敢说废黜大长老,现在的宗主明明是个外人,可偏偏就做到了,谁敢再小觑这位宗主半分?此时众人都是打起精神,不敢怠慢分毫,生怕自己也被殃及池鱼。

    因为天色尚早,太阳未出,放眼望去,四周云雾翻涌,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山峰犹如座座孤岛高出海面,云海多变,时如静湖,时如怒涛,时而汹涌,时而渺渺,端的是一派仙家气象。

    便在这时,太平四老加上楚云深共五人,一起从太平宫中行出,新任大长老沈元舟居中,左侧分别是沈元斋和司空藻,右侧是陆夫人和楚云深,五人环视一周,众太平宗弟子纷纷行礼。

    李玄都要讲经演武一事,已经通过陆夫人与诸位长老提前通气,因为时间紧迫,李玄都也不想再搞什么考验,他相信太平宗传承千年,自有一套甄别、考验弟子心性的手段,不必他再去多

    此一举,所以他只管讲经演武,选择人选一事就交给了五位长老,确保人选可靠,不会所传非人。

    沈元舟沉声道:“今日,宗主决定要在此地讲经演武,传授古时太平道绝学,还望你们能用心聆听,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争取修为更上一层楼,日后壮大宗门,不负宗主一片苦心栽培。”

    三百名太平宗弟子齐声应是。

    不多时后,就见李玄都与秦素联袂而至,两人乘虚御风,于云雾之中,似是踏云而行,天上仙人也不过如此。在两人落地之后,三百名太平宗弟子立时齐齐行礼道:“恭迎宗主。”

    李玄都只是轻轻一抬手,三百余人便同时感觉到一股浩大气机强行将自己托起,不由相顾骇然,对于宗主的修为有了一个初步概念。

    李玄都也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我太平宗传承自古时太平道,太平道有绝学‘太平青领经’。后太平道覆灭,‘太平青领经’也一分为二,变为‘太平经’和‘青领经’流传于世,我太平宗世代传承的便是‘太平经’,近日,我重新将‘太平经’重新修补完善,现传于众弟子,以期壮大我太平宗。”

    李玄都修炼的是“太平青领经”,可“青领经”部分涉及到清微宗,李玄都不可轻传,否则要引起两宗争端。不过“太平经”和“青领经”有互补之处,李玄都可以把“太平经”中的缺漏之处一一弥补之后再传给太平宗弟子,而非将完整“太平青领经”传下,最起码现在不行,若是张海石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或者是李玄都身兼两宗之主,那时候李玄都就可以从两宗中挑选优秀可靠之人传下全篇的“太平青领经”。

    虽然这些太平宗弟子早已知晓此事,但此时听到宗主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面露欣喜之色。

    李玄都扫视一周,发现出神入化三境之人并不多,大多都是登门入室三境,也就是抱丹、玄元、先天三境,于是李玄都选择由低到高开始讲经,首先就是“太平青领经”中的“洗髓篇”,这是一套筑基功法,对于现在的李玄都已经没有太大作用,不过好处是可以弥补根基不牢的缺点,等于是重新筑基而不必废去修为从头开始,当年李玄都若有此法,也不必舍了修为从头再来,可惜此法并不在主死的“青领经”中,而在主生的“太平经”中,且不说那时候太平宗正因老宗主之死准备封山,就算没有骤遭变故,以清微宗和

    太平宗的旧怨,太平宗也不会将自家根本功法传给清微宗弟子。

    多年传承,无论是“太平经”也好,还是“青领经”也罢,都有了极大的变化,“青领经”甚至被改了名字,成为“玄微真术”,以至于“太平经”成为世人眼中的“太平青领经”。皆因两宗祖师因为功法不全的缘故,不得不对“太平经”和“青领经”进行增补和删改,使其更好适应传承,许多功法因为缺失的缘故,不得不拔高门槛。李玄都结合两经,相互参照,重现了“太平青领经”,他口中所说的完善“太平经”,实际上就是将那些面目全非的功法补全并恢复原貌,这部“洗髓篇”按照太平宗的练法,本要归真境才能修炼,补全之后只要“抱丹境”就能修炼。

    接下来李玄都又讲了“易脉篇”和“锻骨篇”,名字简单,也不高深,却十分实用,与“洗髓篇”一般,都是筑基的功法,“易脉篇”可以壮大经脉,有益于修炼、运行气机,“锻骨篇”顾名思义,是淬炼体魄,练成之后不说钢筋铁骨,也相去不远。

    “太平经”和“青领经”并存互补,“青领经”重术,“太平经”重道。“青领经”包含无数神奇招术,诡秘莫测,义理艰深难学, “太平经”功成,气机深厚,天下武学术法附拾皆可使用。这三篇都是出自“太平经”,被李玄都修改之后,重新授予众弟子,用以打牢根基。

    在此三篇之后,李玄都又开始讲授“七玄绝剑”,此乃太平宗中的顶尖剑诀,并非出自“太平经”,而是与“太阴十三剑”同源,俱是出自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不过相较于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慈航宗的“慈航普渡剑典”、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七玄绝剑”门槛太高且变化、威力有所欠缺,李玄都结合“太阴十三剑”和“南斗二十八剑诀”,将其重新改进,威力大增。如果说前三篇都是修炼之法,那么“七玄绝剑”就是破敌之法,是为上成之法,相较于“万化绕指剑”,“七玄绝剑”杀力更大,乃是行走江湖与人争勇斗狠的不二选择。

    这一次不仅是普通太平宗弟子,就连众多归真境以上的高手也是凝神静听,毕竟这些改良功法还未汇编成册,若是错过,短时间内是无缘再闻。

    一时间,偌大一座广场,人人凝神静听,除了些许风声之外,就只有李玄都的声音清晰可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客人

    在李玄都讲完“七玄绝剑”之后,已经是日上中天,绝大多数人都未能完全记下,不过陆夫人已经安排专人记录,可以慢慢整理成册,校对无误之后送入太平宫的藏中,再供弟子参阅,这个过程大概需要月余时间。也有极少部分人早就练成了“七玄绝剑”,深谙其中义理,听完李玄都的讲解之后,大受裨益,他们不必记下所有口诀经文,但已经是存乎一心之间。

    讲完“七玄剑诀”之后,李玄都没有半分停留,又开始着重讲“太平经”中的“练气篇”。当年太平道创立时,天下还没有全真道、阁皂道,更没有许多宗门,唯有正一道而已,故而太平道的一切名称皆是从简,不加修饰前缀,大有道门正统的气势。不过也算是实至名归,玄门正道之法的关键就在于堂堂正正,不走捷径,根基牢固,练气之法就好比是姿势,若是姿势不对,积年累月之下,积重难返,难免要落下病根。

    讲完“练气篇”之后,李玄都又讲了“陆地飞腾法”,顾名思义,此法并非是天人境御风而行,而是天人境以下的轻身功法。天下间的轻身功法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以灵巧变幻见长,比如说玄女宗的“**履霜”,宁忆的“血影幻身”,还有一种以飞掠奔行见长,比如说正一宗的“神行术”。“陆地飞腾法”属于后者,尤其是擅长飞掠登高,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轻身功法无疑是最为实用的功法之一,进可与人周旋缠斗,退可走为上计,非学不可。太平宗原也有此法,只是并不完善,耗费气机极多,除了境界高深之人或是归真境的宗师,很少有人能以此法长时间奔行,李玄都重新补全之后,配合他先前传下的“练气篇”,对于气机的要求大为下降。

    并非李玄都不舍得拿出更高深的功法,关键在于如今太平宗的症结在于青黄不接,想要培养一位天人境大宗师,不是李玄都传授绝学就能做到的,非要日积月累和机缘造化不可,短时间内难以见到成效,李玄都就着重放在中层弟子身上。

    李玄都因为坠境的缘故,对于中三境感受甚深,深知只要一部功法,就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中层弟子才是一个宗门基石,只要足够优秀的中层弟子够多,出现天人境大宗师就是迟早之事,正一宗、无道宗、清微宗都证明了这一点,而已经衰落的真传宗、浑天宗皆是因为功法艰深晦涩,中层弟子越来越少,导致青黄不接,无法出现天人境大宗师,待到老一辈的天人境大宗师故去,直接导致各种功法失传,又无明师指点,如此循环往复,后辈弟子想要出头更难,除非有地师、李道虚这等不世出的人物,否则万难扭转颓势,结果就是偌大一个宗门只有归真境高手的尴尬局面。

    其实阴阳宗也有这个趋势,只是徐无鬼连续扶持两任无道宗宗主,实则是以整个西北五宗为基石,从整

    个西北五宗的中层弟子中择选优秀弟子进入阴阳宗,这样才维持了阴阳宗人数虽少但皆是精锐的局面,不过随着阴阳宗与无道宗决裂,如果徐无鬼不及时改变策略,那么待到徐无鬼离世,阴阳宗的衰弱也是不可避免之事。

    在李玄都所传众多功法中,除了“七玄绝剑”是为归真境以上的上层弟子准备,其余皆是为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准备。

    李道虚曾经告诉过李玄都,权力不是来自于上方,而是来自于下方。现在李玄都以雷霆手段收了沈元重、郁仙、许飞白的权柄,但李玄都不敢把这三人怎样,只能以各种名义将其排挤出太平宗的权力中心,就好比是庙堂争斗,李玄都只能把这三人发配到偏远地方为官,或是放在一个清水衙门中,却不能直接把他们下狱问罪。原因在于李玄都根基不牢,若是贸然行事,难免要引起宗内震动。

    可换成无道宗,澹台云就没有这个顾忌,直接动手诛杀大批无道宗高层,因为在底层弟子心目中,圣君就是神明一般,错的自然不是圣君。而地师习惯藏于幕后,对于无道宗的渗透只局限于长老、堂主、四王、尊者等高层,对于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反而不以为意,所以澹台云杀了那些被地师拉拢的高层之后,就大局已定。这便是根基牢固。

    这也是地师的局限所在,他自小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己是人上人,也见惯了人上人,认为天下大势就是几个顶尖人物之间的对弈争斗,其他万千生灵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而澹台云则不然,她与宋政起于微末之间,是从底层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她更看重载舟之水,而不是舟上之人。从西京之变来看,却是澹台云更胜一筹。

    李玄都想要壮大太平宗,必先从底层和中层着手,然后由下及上,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李玄都现在还没想到百年之后,只是借着传功讲经,让广大中层弟子和底层弟子认可他这位宗主,让他真正成为太平宗之人,而不是一个挂着代宗主名头的过江强龙。

    转眼间已经是明月高悬、繁星满天,太平宗中亮起灯火,宛若天上仙宫,而广场四周也升起祈天灯,所谓祈天灯,以竹篾扎成方架,糊上纸,底盘上放置燃烧着的松脂,灯就靠热气飞上天空,不过太平宗祈天灯并不一味向高处飞行,而是围绕太平宫和广场盘旋,就好似是一群放大了数倍的萤火虫,与繁星月明相映,意趣盎然,又气象万千,都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太平宗的底蕴由此可见一斑。

    李玄都又让陆夫人将客人请来。这些客人来自于静禅宗,当初地师徐无鬼用计偷袭静禅宗,使得静禅宗上下伤亡大半,只有少部分弟子逃出生天,来到太平宗求托庇护。当时张静修决定将帮助静禅宗复宗之事交由李玄都处置,只是李玄都后来忙于北邙山之战、辽东金帐之行,一直没有顾

    得上此事,这次刚刚返回太平宗,又有张静沉和沈元重的变故,直到此时,李玄都才算腾出手来见一见这些静禅宗的客人。

    虽然静禅宗已经不复往日,但毕竟还是宗门,不可以寻常待之,陆夫人亲自去请。因为静禅宗平日里被安顿在另外一峰的别院,看似近在咫尺,若无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手段,哪怕有太平宗的吊篮,路途也着实不近。过了大半个时辰,一行僧人才在陆夫人的引领下来到太平宫前,此时李玄都的讲经已经接近尾声,见静禅宗众人前来,他顺势结束今日的讲经。众太平宗弟子只觉得意犹未尽,而今日收获之大,不亚于平白得了一场机缘造化,这就是大宗门的好处了,无论是何种境界,都不必担心不知前路在何方,因为各大宗门传承十分完整,从小成之法到大成之法,无一不有,足以让弟子从孩童修炼到垂垂老矣,从下三境修炼到上三境。不过这也不是全无代价,拜入宗门之后,就要任凭宗门驱使,此身不再为自己所有,性命也操于宗门之手。李玄都之所以一直感念李道虚的恩情,除了收养抚育之恩和教导授业之恩外,也是因为李道虚让他安然离开清微宗,换成旁人,重则丢掉性命,轻则废去修为。

    李玄都轻轻挥手,众太平宗弟子会意,向两旁散去,分开一线通道,李玄都带领秦素和另外几位长老主动迎上前去。

    李玄都抱拳道:“李某因诸多俗务缠身,冷落诸位贵客多时,还望诸位见谅。”

    静禅宗僧人为首的是一名老僧,双掌合十还礼道:“李宗主言重了,李宗主之事迹,我等亦有耳闻,先是北邙山与诸位同道大破皂阁宗,又北上金帐王庭,李宗主以天下正道为己念,敢为天下先,何来冷落一说。”

    秦素微微皱眉,昨日李玄都刚刚在太平宫中引用了了太上道祖三千言中的“不敢为天下先”,今日这老僧就称赞李玄都“敢为天下先”,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若是暗藏讥讽之意,只怕是用错了地方。

    秦大小姐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天真女子,只是她不喜欢这些罢了,所以她才会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山清水秀是死物也不是死物,山水之间没有这些勾心斗角,可秦素也明白,她不能一辈子都埋头于山水之间,终归要回归到俗世之中,万丈红尘,夫妻扶持,她自然要为自家之人着想。

    李玄都一笑置之,问道:“还未请教大师‘上下’?”

    老僧低头道:“回李宗主,贫僧法号上方下缘。”

    李玄都道:“原来是方缘大师,不知方静方丈与方缘大师是?”

    “方静方丈乃是贫僧师兄。”方缘回答道。

    李玄都道:“虽然我与方静方丈未曾谋面,但细论起来,我与贵宗还是大有渊源,我的‘坐忘禅功’还是从静禅宗大和尚手中得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演武

    此言一出,老僧不由微微色变。此事在静禅宗的方字辈高僧中不算什么秘密,静禅宗不是没想过将其追回,只是摄于李道虚和张肃卿的威势,静禅宗迟迟不敢动手,再后来又遭遇帝京之变,静禅宗不得不封山闭寺,更无暇追究此事。

    不过对于静禅宗中人来说,此事像一根刺扎在心口上,对于李玄都的观感,自然不会太好。只是如今李玄都势大,不仅是太平宗的宗主,还是辽东秦家的乘龙快婿,又交好大天师张静修,而他们寄人篱下,自然不敢再提此事,却是没想到李玄都竟然主动提起了此事,不由大感意外。

    李玄都将目光越过方缘,望向他身后的僧人,这些僧人也如方缘一般,双手合十,不过气态各异,或悲苦,或庄严,或怒目,或淡然,或慈和,再观其修为,少则是先天境的修为,也不乏归真境的修为,而方缘更是天人境界的修为,看来这些人都是静禅宗的菁华,当时静禅宗被地师偷袭,静禅宗的主事人知道万难善了,于是便拼死将这些人送了出来,这些人所学功法各不相同,加起来之后已经将静禅宗的功法学完学全,不至于静禅宗传承有所缺漏,只要假以时日,晋升天人境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再收弟子,经过几代人的辛苦经营,静禅宗就能慢慢恢复元气。

    陆夫人来到李玄都身旁,轻声道:“静禅宗弟子共有百余人,此番前来的都是佼佼者。”

    李玄都收回视线,吩咐道:“为贵客设座。”

    陆夫人领命而去,不多时后有太平宗弟子从太平宫中搬来座椅,放在广场的边缘,太平宗弟子们也随之向四周退去,只剩下李玄都还站在广场正中。

    李玄都一挥手,示意众人请坐,然后说道:“我与静禅宗有旧,大天师又托付我帮助静禅宗复立宗门,恰逢今日我宗举行讲经演武,讲经已毕,继而演武,若是诸位不弃,也可一并与会观之。”

    方缘合十低头道:“多谢李宗主。”

    李玄都道:“既然是演武,我自当亲自上场,只是却还少了一位对手……”

    说话时,李玄都环视四周,道:“不知在场诸位,有谁愿意与我搭手一番?”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境界高的难免顾虑重重,不敢确定李玄都的真实用意,而境界低的倒是不在意胜负,可又觉得自己境界低微,怎敢与宗主讨教,不敢贸然上前。至于静禅宗众人,都是客人,更不好抢在太平宗的前面出头。

    李玄都摇头一笑,目光落在了无所事事的秦素身上,微微抬高了嗓音,“秦宗主家学渊源,又身负补天、忘情二宗绝学,不如就由秦宗主与我交手一番如何?”

    原本有些心不在焉的秦素一惊,下意识道:“我?”

    李玄都肃容正色道:“正是,还望秦宗主不吝赐教。”

    秦素反应过来,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面上却是一派严肃,道:“李宗主功参造化,不敢当‘赐教’二

    字,只盼李宗主手下留情为好。”

    秦素故意咬重了“手下留情”四字,李玄都知道秦大小姐这是警告自己呢,事后少不得要给李玄都记上一笔,不过李玄都半点不怕。男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李家男人容易走两个极端,要么是半点不怕媳妇,如李道虚,要么是怕到骨子里,如李道师。李玄都骨子里还是更像李道虚,不大习惯伏低做小,所以两人相处,都是李玄都占据主动,而秦大小姐面带冷色,实则心肠柔软,性子柔和,真真做不来悍妇。这么久了,李玄都也不知被记了多少笔,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随她去吧。

    两人一番对话,让围观众人生出兴趣,都知道李玄都和秦素已经定亲,既然李玄都主动邀战秦素,那多半就是纯粹演武,甚至已经有人后悔刚才自己没有主动请求指点。更多人还是好奇两人要如何演武,总不会堂堂清平先生在外人面前上演一出“打老婆”,所以有人揣测,李宗主多半会故意输给秦宗主。

    秦素从自己的座椅上起身,慢慢走到李玄都的面前,同时也取出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问道:“不知是怎么个比法?”

    李玄都负手而立,“我比秦宗主境界略高,所以我不用兵器,同时将自身修为压制在秦宗主的同等境界,咱们点到为止。”

    秦素点了点头,将“欺方罔道”横于身前,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鞘,缓缓拔刀,嘴上还说道:“此刀名为‘欺方罔道’,长三尺二寸,重九斤九两九钱,请了。”

    不消说,这肯定是秦素从话本上学来的,李玄都只觉得好笑,脸上却不显露半分,否则秦大小姐便要着恼。

    其他观战之人听到“欺方罔道”四字,立时响起无数窃窃私语,谁不知道“欺方罔道”乃是“天刀”的佩刀,没想到今日得见,可一饱眼福。而且也没人觉得秦素此举好笑,尤其是众多年轻弟子,反而觉得江湖仙子就应如是,这才是他们向往中的高手过招应有的样子。反倒是宗主,虽然看着年轻,但总透着一股老气,与大天师、老剑神这些老神仙们差不多的气态。

    秦素拔刀之后,随手一丢刀鞘,划出一道玄妙弧线,直落在她的座椅跟前,不曾刺入地面,却立而不倒。

    下一刻,秦素单手持刀,身形前掠。

    今日的秦素穿了一身平日里不太喜欢的素白衣裙,如一道白虹,一刀卷起无数雪白刀气,层层叠叠,好似千层雪,又似一场冬日大雪骤然落下,随着秦素一起席卷而至。

    李玄都并不用兵器,入眼所及,皆是雪崩一般的雪白刀气。别人看不出来,可李玄都看得分明,秦素此时已经用上了“太平青领经”,将她多年苦修的“万花灵月功”转化为“天遁心法”,使其更契合“天问九式”。

    李玄都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闪不避,扑杀而至的刀气如洪水触礁,从他身旁两侧掠过,依稀可见

    李玄都身周笼罩了一尺气墙,皆是由剑气构成,流转不定,这是李玄都根据“极天烟罗”和“青墨三千甲”所创出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一式,主守。

    与此同时,秦素也随着刀气来到李玄都的面前,开门见山,朝着李玄都当头一劈,她知道自己绝无可能是李玄都的对手,所以也不担心李玄都会被伤到,出手毫不留情。这一式出自“天问九式”,后续暗藏多种变化,无论李玄都是挡还是夺,都逃不出去。

    可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李玄都不闪不避,竟是直接伸手破开刀身上笼罩的刀气,直接握住了锋锐无比的“欺方罔道”,任凭秦素有何种后续变化,全都无用。

    平心而论,秦素并不缺少与人争斗交手的经验,可比起厮杀争斗贯穿了半生的李玄都,还是逊色许多。而且这还是秦素第一次与李玄都交手,过去两人都是并肩作战,秦素还体会不出李玄都的难缠和强大,这次直面李玄都,秦素终于明白唐秦、张静沉等人为何会败在李玄都的手上。

    李玄都徒手抓住“欺方罔道”之后,虽然他体魄强韧,但欺方罔道也不是寻常之刀,立时将李玄都的手掌切割出一道血痕,只是不等流血,便已经愈合。

    正在观战的静禅宗众人面露异色,因为这正是静禅宗“坐忘禅功”中的“漏尽通”。

    秦素身形一转,一脚踢向李玄都,李玄都用空闲的左手抵挡,然后秦素顺势借力抽刀,刚要抽身而退,却被李玄都抓住脚踝。秦素大羞,哪还管什么未婚夫,一刀斩向李玄都的手腕。李玄都松开秦素,身形飘摇后退几步,躲过了这一刀。不过与此同时,一柄无形之剑在秦素身后凭空生出,刺向她的后心位置。

    秦素一身化九,两个秦素转身抵挡这一剑,剩下七个秦素朝李玄都围拢过来。不过秦素也不直接攻击李玄都,而是围绕着李玄都来回交织,寻找李玄都的破绽。

    李玄都的应对只是一掌平平推出。

    这一掌似是“万华神剑掌”,又似是“玉鼎掌”,似乎还包含了“无极劲”、“大宝瓶印”等高深武学,不过这些对于李玄都来说已经无所谓,他如今已经将一身所学融会贯通,出招自然不拘一格。

    秦素比起李玄都的其他对手,最大的优势就是她十分了解李玄都,不会像张静沉那般产生误判,所以秦素第一时间就决定立刻出手,不给李玄都施展开来的机会。

    只见得七个秦素齐齐攻至,虽然七人都是用刀,但也掺杂有剑术,甚至还有三个秦素将拳法化入刀中,分别是“百花绣拳”的“葬花吟”、“百花杀”、“万化缘”。

    一时间刀光大盛,各色绚烂刀气飞舞,似是落英缤纷,又似是千树万花齐齐绽放盛开,如水银迸裂,又如烟花满天,笼罩十丈方圆,彻底遮掩了李玄都的身形。

    见此情景,在场中修为最高的沈元舟忍不住感慨道:“秦宗主已尽得‘天刀’真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刀剑

    七个秦素交织穿插,将“天问九式”和“百花绣拳”融为一体,只见得刀气生花,千红万紫,似如百花争艳,让人目不暇接。

    便在此时,在百花之中蓦然出现一个青色花苞,任凭周围刀气如何汹涌磅礴,始终不摇不动,不伤分毫。下一刻,就见这个花苞猛地绽放开来,化作一朵青莲,而青莲花瓣所过之处,所有刀气所幻化的花朵被悉数逼退,只剩下一朵青莲茕茕孑立。

    七个秦素也被青莲所迫,同时向后退出,其中六个秦素缓缓消散,只剩下秦素本尊,她并不认输,她举刀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融入到如水夜色之中,荡漾起层层涟漪,月光轻如薄纱拂过,彻底不见了身影。

    补天宗起源于古时刺客和墨家游侠派,所以藏匿身形是为各宗之最,尤其是到了天人境界之后,天人合一对于藏匿身形提升极大,再加上秦素身上还有“幻灵纱”,哪怕她不提前隐匿身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遁形,在场观战之人仍是无一人能发现她的踪影。

    青莲再次合拢,汇聚成细细一线,仿佛一根树枝,被现出身形的李玄都握在掌中,然后李玄都轻轻点向身后。

    一瞬之间,凭空生出万千花雨,无数花瓣如雨落下,每一片花瓣都暗藏一缕细微刀气,丝丝缕缕,锋锐如针,直透心脉,最是难防。

    在这片花雨中,秦素的身影若隐若现,似真似幻,手中“欺方罔道”直直刺向李玄都后心。

    若说偷袭,那是补天宗的看家本领,秦素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也深谙此道,地公将军唐秦就是被秦素一刀穿心,而儒门的施宗曦也是败于秦素的偷袭。假以时日,地师徐无鬼是偷袭第一人,秦素就是第二人,李玄都还曾戏言,地师最该收秦素做传人才是。

    李玄都没有在第一时间看破秦素的行踪,但是他根据自己对秦素的了解以及多年厮杀相斗的经验直觉,判断出秦素的位置所在,这便是李玄都的棘手之处了。

    李玄都的这一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大繁至简,无数落花在这一截好似树枝的剑气面前寸寸碎裂,秦素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依仗手中“欺方罔道”之利,与李玄都正面硬拼。

    一瞬间,只听得一连串金石碰撞之声响起,密集好似夏日暴雨,许多修为稍低的弟子不得不捂住双耳并运功抗衡,可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头晕恶心,几欲吐血。

    剑气与刀气相互绞杀不停,余波四散,如雨落沙地,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洞,刚好能容纳一根食指。

    少顷,刀剑互拼之声戛然而止,秦素倏地飘退,横刀而立,体内气机沸腾。

    压制了修为的李玄都同样后退一步,手中的剑气已经烟消云散,李玄都看了眼手掌上的细微刀痕,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宿命通’,对于‘太平青领经’的领悟已经到了这般境地,距离第八重也相去不远。我若没有在机缘

    巧合之下得了‘长生石’,对于‘太平青领经’的运用还不如你。”

    “什么叫‘还不如你’?”秦素轻哼一声,立时身随刀走,出刀奇快,隔空出刀,不以刀气伤人,而是直接一刀跨越两者之间的间距,仍是以刀锋伤人,无有轨迹,极难防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见秦素一刀斩出,分明是从正面出刀,可刀锋却是从李玄都的背后出现。

    李玄都以“星转斗移”躲过这一刀,轻轻咦了一声,仍有余力闲暇开口道:“这是唐家兄弟的‘大衍灵刀’,你是从何处学来?那日在单老峰上,你我只来得及带走唐氏父子的人头,却没得到什么功法秘籍。”

    毕竟是比试演武,而不是生死相搏,所以秦素手中运刀稍停,回答道:“苏姐姐教我的。”

    李玄都立时回想起来,当初他们围攻唐汉,从唐汉身上得到众多功法,李玄都分到了“鸳鸯刀法”,而苏云媗分到了“大衍灵刀”,没想到苏云媗又把这套刀法教给了秦素,应该是感念李玄都和秦素在颜飞卿最落魄时仍旧出手相助的缘故。

    李玄都道了一个“好”字,掌中又有剑气生出,凝聚为一把三尺青锋,然后李玄都猱身进剑,一剑直指秦素心口。这是李玄都第一次抢攻,剑气凛冽,发出“嗤嗤”声响,剑气之盛,让人骇然。

    秦素将手中“欺方罔道”横掠,画出一个弯月状的弧度,挡下这一剑,继而劲力下压,使得李玄都手中气剑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气所化的剑尖向秦素持刀右臂刺出。秦素回刀圈转,刀剑相交,秦素却是力道稍逊一筹,手中“欺方罔道”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良久不绝。

    “剑意”与“剑招”区别如大师和匠人的区别,匠人满是匠气,将自己框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不敢逾越分毫,做不到天马行空,而大师则是信手拈来,不拘于规矩,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剑意便是将剑招相忘,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心无拘囿,千变万化,剑招则无穷无尽。

    这层意思,李玄都已经悟得,秦素则是差了稍许,还差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所以秦素出刀还有主次之分,在施展“大衍灵刀”的时候,“天问九式”就变为辅助,而李玄都出招随意,已经将所有招数拆解,然后再根据情况自行组合,存乎一心,没有主次之分。

    只见秦素向左出刀而刀锋在右,向右出刀则刀锋在后,刀光荡漾,刀气弥漫,使得所有观战之人只觉有一片光影在身前弥漫,可李玄都却能在这团光影之中闲庭信步,每每都能料敌先机,竟是让神出鬼没的刀锋伤不得他分毫。

    不过秦素并无太多争胜之念,纵然久攻无功,也无半点心浮气躁,心无旁骛,一心运刀。

    转眼之间,百招已过,因为“大衍灵刀”极为消耗气机的缘故,秦素再难维持“大衍灵刀”的刀势,又重新变回她更熟悉的“

    天问九式”,这一次秦素没有再兼用多种功法,而是一心一意以“天遁心法”催动“天问九式”,刀法返璞归真,大巧若拙,反而是威力倍增,李玄都心知补天宗自有其独到之处,故而不敢小觑,郑重以待。

    若论剑术,李玄都算得上当世大家,张海石和白绣裳也不敢说稳胜于他,秦素固然刀法精妙,却仍旧比不得秦清,自然也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不过在李玄都数次能胜却不取胜之后,秦素忽然明白过来,李玄都这是借着演武向她展示他的“南斗二十八剑诀”,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秦素放平心态,开始专心观摩李玄都的出剑运剑之妙。这与秦素旁观李玄都与张海石斗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正所谓“绝知此事要躬行”,旁观百遍不如亲身领教一次。

    不过对于观战之人来说,同样受益良多,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太平宗弟子从中看出了“南斗二十八星阵”的影子,若是有清微宗弟子在此,就会从中看出“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影子,至于方缘等静禅宗弟子,他们此时心心念念的却是李玄都身上的“坐忘禅功”。

    如此又是百余招之后,秦素感觉自己已是到了极限,再打下去也是徒劳无功,于是她收刀向后一跃,退出战场。

    秦素摆手道:“点到为止。”

    李玄都微微一笑,散去手中剑气。

    秦素收起手中的“欺方罔道”,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许多人早就听说过秦大小姐的名声,不过秦素出名并非因为她的境界修为、江湖事迹,也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才学,仅仅因为她是“天刀”秦清的独女,世人皆知秦清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后来又多了一些谈资,则是因为秦素与李玄都定亲之事,不少女子都暗暗羡慕秦大小姐的好命,生在一等一富贵之家,尽得父亲宠爱,自在逍遥,而夫婿又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年轻才俊,不到而立之年就是一宗之主,面子里子都有了,同时也意味着秦素这辈子什么都不做,也能享尽荣华,让许多挖空心思嫁入世家豪阀的女子心生怨念,天底下的世家子弟和年轻才俊都是有数的,你秦大小姐本就是出身高贵,不去招婿入赘,与我们抢什么。

    可今日一战,却让许多人对秦素印象改观,原来秦大小姐竟是有如此境界修为,就算她不是秦清的女儿,也不曾与李玄都定亲,也足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在秦素落座之后,李玄都骤然举步,踏罡步斗,身法之快,仿佛同时出现数十个李玄都,一个又一个姿势各异的残影连接起来,汇聚成一幅剑谱。因为李玄都的身形移动太快所以才会出现残影,残影组成的动作又显得极慢,极快与极慢两种极端对立的现象共存为一。

    待到李玄都回归原位之后,在刀剑难伤的地面上留下了二十八个脚印,就连鞋底的纹路也清晰可见,这些脚印深浅方位不一,暗藏玄机,“南斗二十八剑诀”的基础尽在其中。

第一百五十五章 私义

    此处广场虽然广阔,但因为位于太平宫前的缘故,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可以来此,李玄都将脚印留在此处,倒也不怕被人偷学。

    李玄都朗声道:“自今日起,凡本宗弟子,皆可在早晚两课时来此观摩。”

    太平宗中先是一静,然后就听众太平宗弟子齐声道:“谢宗主!”

    江湖中人,未必人人都是武痴,但少有人不喜欢武学功法的,不亚于金银财宝和功名利禄,李玄都今日传下诸多功法,虽然有邀买人心之嫌,但有宗主的大义名分,众太平宗弟子也是心安理得,没有太多抗拒。

    李玄都走向自己的座椅,刚刚落座,方缘便从椅上起身,先是朝李玄都合十一礼,然后说道:“方才李宗主与秦宗主相斗,令贫僧大开眼界,若是贫僧没看错的话,方才李宗主用了‘漏尽通’,而且李宗主还说秦宗主习得了‘宿命通’,敢问李宗主,可有此事?”

    李玄都淡淡一笑,“正是。”

    方缘脸色一沉,道:“李宗主习得了‘坐忘禅功’,从中悟出了‘漏尽通’,是李宗主的缘法,可李宗主不应再将此法传给旁人。”

    还未等李玄都开口,沈元斋已然说道:“大师此言差矣,正所谓夫妻本一体,李宗主和秦宗主又有什么区别,难道夫妻之间还要讲什么门户之见吗?”

    这倒不是沈元斋信口胡诌,天下之间,无疑是血脉最亲,除了无私圣人之外,绝大多数人无论何宗何派出身,一身所学少不得要传授给子女,血亲之间自然不会讲究门户之见,既然子女学得,那么孩子娘亲同样学得,若是真要存了偷学之念,子女还会对自己的生身之母隐瞒吗?

    方缘道:“秦宗主身份特殊,她还是忘情宗宗主,与补天宗也大有渊源,却是不能一概而论,”

    沈元斋还要反驳,却被李玄都抬手制止,李玄都道:“‘坐忘禅功’讲究缘法,用你们佛门的话来说,就是慧根,有慧根之人,一学就会,没有慧根之人,无论如何也修炼不成。大师不外乎就是担心此法流传出去,可大师却是忘了,能修炼此法之人还是少之又少,正如太上道祖三千言,流传世间,人人可观,能从其中悟出大道的又有几人?”

    方缘为之哑然。

    李玄都话锋一转,“不过此事终究是我理亏,所以我才主动提起此事,既然我从静禅宗中学了‘坐忘禅功’,那我便还给静禅宗一门功法就是。”

    有个说法叫作“爱惜羽毛”,李玄都身为一宗之主,声名鼎盛,得道多助,可代价就是李玄都行事要有所顾忌,维护珍惜自己的名声,再也不能肆无忌惮。所以在处置静禅宗一事上,李玄都不能以强凌弱,给人留下话柄。

    方缘闻言不由为之一愣,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李玄都胜过,但方才的讲经演,已经说明李玄都的确是功参造化的一代宗师,他的功法未必就比“坐忘禅功”差了。

    就在方缘犹豫不定的时候,

    在他身旁的一名年轻僧人起身朝李玄都合十行礼,说道:“静禅宗有七十二门绝学,包罗万象,李宗主的功法再好也是李宗主的功法,与静禅宗没什么关系,李宗主的好意,静禅宗心领了。”

    此言一出,众多太平宗弟子纷纷色变,若非有众多长老在场,早有人开口怒斥。

    李玄都却是脸色不变,问道:“还未请教这位法师法号?”

    年轻僧人双掌合十道:“小僧法号圆觉。”

    李玄都笑了笑,“你不要我的功法,那你打算怎么办?难道我要废去已经练成的‘坐忘禅功’?”

    此言一出,太平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圆觉的身上,若是他敢开口应下,那么他们立时就要翻脸,此时一众太平宗弟子已然将李玄都视为自家之人,自然要一致对外。

    圆觉摇头道:“不敢,方才李宗主已经说了,能否练成‘坐忘禅功’皆因缘法。李宗主和秦宗主都是与我佛有缘之人,我们如何敢怪罪?”

    李玄都微微惊讶,不由对这位年轻僧人高看一眼,他本打算一次了结此事,从此互不相欠,可这个年轻僧人却是想要借着此事交好李玄都,让李玄都欠一个人情,要知道人情账最难还,对于百废待兴的静禅宗来说,复宗之事还要仰仗太平宗和其他正道各宗,李玄都的人情显然比一部死物功法更有用。而圆觉说话的时候,方缘也没有阻拦的意图,看来此人就是静禅宗的下一代的领袖人物。

    就在两人对话的时候,方缘也想明白了圆觉的用意,连连点头,“圆觉师侄所言极是。”

    李玄都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道:“也罢,我欠静禅宗一个人情,日后若是有求于我,我自当尽心竭力。”

    圆觉不再多言,又一次对李玄都合十行礼。

    李玄都抬头看了眼天色,满天祈天灯内的松脂已经燃烧殆尽,许多祈天灯开始自行燃烧,继而从空中坠落,远远望去,夜空中好似下了一场火雨。

    众太平宗也抬头望天,欣赏此等奇景。

    这场讲经演武,从清晨到子夜,在场之人,无论是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收获颇多。李玄都同样如此,他收获的不是功法修为,而是人心,几经波折,他终于初步掌握了太平宗,对于李玄都的大计,帮助极大。

    待到火雨消散,李玄都起身道:“今日讲经演武就到这里,众弟子回去之后,好生修炼,若有不明之处,可以向师长请教。”

    众太平宗弟子齐声应是,分批离开此地,然后是静禅宗的僧人,最后是太平宗诸老,也各自返回自己的居处,最后就只剩下李玄都和秦素二人。

    两人缓步来到广场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李玄都负手而立,沐浴夜风,抬头望向一轮明月。

    秦素站在他的身旁,低头望向脚下云海。

    两人静默片刻,秦素开口道:“太平宗事了,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李玄都没有任何犹豫,简单明了地回答道:“清微宗。”

    秦素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不由想起了两人上一次清微宗之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清微宗中波谲云诡,谷玉笙、李太一、李道师,还有三十六堂主和七十二岛主,人人各有算计,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还有那个让人看不透的老剑神,秦素对于清微宗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不过秦素又想起了齐州之行,认真说起来,李玄都和秦素相遇、相识、相知都是自齐州始,秦李两家联姻的传言也是在那时候传播开来的,谁又能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她和李玄都在一年之后果真定亲了。

    想到这儿,秦素脸色微红,不过在夜色中并不明显。

    李玄都忽然说道:“这次回清微宗,见到冰雁,她就真要喊你一声嫂子了。”

    秦素想起路演并以前没少拿着“嫂子”二字拿她打趣,也忘了害羞,笑道:“那是当然,我非要找补回来不可。”

    提到陆雁冰,秦素又想起了被囚禁的丁策,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青鸾卫中人?”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清微宗这些年来都在经营帝京,从陆雁冰出任青鸾卫右都督就能看出,青鸾卫差不多算是清微宗的青鸾卫,所以把他们带上,送给清微宗,交由他们处置,权当做是见面礼了。”

    秦素轻轻叹息一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李玄都道:“江湖不讲公义,江湖只讲私义。”

    秦素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李玄都道:“江湖之中,私义第一,也就是所谓的快意恩仇。打个比方,我有一个好友,滥杀无辜,仇家找上门来,逼问他的下落。按照江湖上的道理,我与朋友的私义最大,我包庇朋友,虽然会让旁人恨我,却不会鄙视我,反而还认为我重情重义,是条好汉子。可如果我秉持公义,说出了朋友的下落,那些人得偿所愿,却不会感谢我,反而还会不齿我的为人。这是一个很没道理的道理,却人人认可,这样会导致一个后果,不问是非,只问亲疏,视与自己无关的人如草芥蝼蚁,我也不能免俗。有人说我是公义之人,却是高抬我了,不过从江湖人的角度来看,又有贬低我的意思。”

    秦素听懂了,问道:“你这次返回清微宗,打算按照江湖规矩行事?”

    李玄都道:“江湖之事江湖了,正邪之争本就是江湖事。”

    秦素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李玄都道:“再过几日,我还要再准备一下,最好是能与大天师见上一面,许多事情,还要面议。另外,关于颜玄机的事情,我也想当面问上一问。”

    秦素轻叹道:“可怜颜真人一心为公,却落得如此下场,未免太过不公。”

    李玄都早就经历过坠境失势之后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对此看得更开一些,说道:“对于颜玄机来说,经历些挫折,未尝不是好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动身

    芦州与江州一江之隔,吴州与江州也不过一州之隔,李玄都与大天师张静修的会面地点就定在了江州的金陵府。顺带,两人也能看望一下正在此地修养的颜飞卿。

    江州虽然没有宗门,但慈航宗就在南海普陀岛上,正如东海清微宗与齐州的关系,北海补天宗与辽州的关系,南海慈航宗与江州也是如此,所以江州本地豪强苏氏的大小姐苏云媗才会拜入慈航宗,正如齐州豪强陆家子弟拜入清微宗,辽州豪强秦家子弟拜入补天宗。

    钱家与太平宗关系密切,苏家与慈航宗关系密切,太平宗这边已经提前与钱家打好了招呼,李玄都前往江州之后,就下榻于钱家的别院之中。

    这次李玄都与张静修会面,并非私下见面,所以不会隐秘行事,李玄都代表了太平宗和静禅宗等中立宗门,张静修代表了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诸宗,两人都会携带随从,议定接下来的议和之事。

    李玄都定好了人选,除了秦素和也迟之外,他还选了与钱家有深交的沈元舟,以及与正道诸宗都有交情的司空藻,陆夫人和沈元斋留守宗门。静禅宗那边,人数虽少,但在名义上还是十二宗之一,所以也要派出代表,就由方缘和圆觉前往。最后,李玄都又点了沈长生的名,让他跟随左右,增长见识。

    这个举动,既可以看作是李玄都在履行承诺,也可以看作是李玄都在安陆夫人的心,因为李玄都为了争取陆夫人在宗内对他的支持,曾向陆夫人许诺,日后若是沈大先生不能回来,他就将宗主之位传给沈长生。不过宗主并非一天炼成的,李玄都在就任太平宗宗主之前就已经是太平宗的四先生,追随者众,本就是清微宗宗主的后备人选之一,所以成为宗主顺理成章。可沈长生不一样,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非要被人带在身边言传身教不可。

    二月初二,龙抬头,李玄都离开怀南府,由陆路转水路,经过风阴府、九河府、安庆府前往江州。这一路上,李玄都感慨良多,上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身旁只有周淑宁和胡良,多少有些狼狈。可如今他身边随从甚众,而且身份不俗,随便一个人放在江湖上都是名震一方的宗师人物,现在却要看李玄都的脸色行事,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南山园高高立于山巅,大船自江中驶过时,遥遥可见一个模糊影子,李玄都指着南山园的方向对身旁的秦素说道:“人心似水多涟漪。我年少气盛的时候,与正一宗多有冲突,除了追杀一位正一宗弟子之外,还在大江之畔从一群正一宗弟子的手中救下了一个真传宗弟子,那人名叫陈孤鸿,就在这里修建了南山园,安家落户,也算是地方江湖上有一号的人物。后来我与天良、淑宁在南山园落脚,他却联合浑天宗之人谋我,最终自取灭亡。”

    秦素轻声道:“辽东五宗也不是铁板一块,爹爹名义上是辽东五宗的盟主,但真正能够掌握的还是补天宗和忘情宗,天乐宗早早离

    开了辽东,在中州安家,实际上在辽东和西北之间骑墙,不过醉春风死后,天乐宗封山闭宗,变为以紫府为马首是瞻。至于真传宗和浑天宗,他们是谢太后的人。早些年的时候,还能维持面上的和气,可是随着朝廷与辽东之间的矛盾激化,四宗之间已然决裂,若论关系,他们与清微宗之间的关系,比补天宗、忘情宗还要更近一些。”

    李玄都打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几日没见,秦宗主倒是真有了宗主的样子。”

    秦素轻哼一声,“看不起谁呢?”

    李玄都笑道:“不敢不敢。”

    秦素道:“西北五宗名副其实,阴阳宗和皂阁宗虽然位于中州北邙山,但与西北相距不远。反观辽东五宗,只剩下补天宗和忘情宗还留在辽东,早已是名存实亡了,应该叫辽东二宗才是。”

    李玄都问道:“浑天宗和真传宗去哪里了?”

    “玄哥哥是明知故问了。”秦素轻声道:“这两个宗门自然是跟随他们的主子去了帝京。”

    李玄都感慨道:“帝京好啊,人间最好是帝京。若有机会,我们也当去帝京见识下人间第一等的繁华盛景。”

    秦素心知他这是说反话,刚要接话,就见沈元舟从船舱中出来,向两人这边踱来。于是秦素便闭口不言。

    沈元舟生性随和,不拘于礼数,当年李玄都落魄时,沈元舟不摆前辈高人的架子,现在李玄都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沈元舟在私下里也不刻意巴结李玄都,未到跟前,先闻其笑,“不知两位宗主在说什么?”

    李玄都对于沈元舟印象极佳,否则也不会让他接替沈元重的大长老之位,玩笑道:“沈长老能掐会算,难道猜不出来吗?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说起媒人,沈长老可是我们的媒人。”

    沈元舟故作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当初秦姑娘向老朽求签问姻缘,签文我还记着呢,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此乃签王。正所谓对对佳偶,神仙美眷,百年偕老,无须再觅良缘。卦金一枚太平钱。日后紫府与秦姑娘成亲,我这个媒人可是要厚着脸皮去讨一杯喜酒。”

    李玄都笑道:“这是自然。”

    秦素脸色微红,低下头去。那支卦签还在她的须弥宝物之中,只是此事无人知晓,就连李玄都,她也不曾告知。

    李玄都正色道:“沈长老占验之道,不说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这支神仙美眷的卦签,不说一枚太平钱,便是一百枚太平钱,也是值得。”

    秦素见李玄都越说越不像话,只得轻咳一声。

    李玄都哈哈一笑,说道:“我一直以为我与白绢是在齐州相识,只是缘分却是从安庆府开始。”

    秦素问道:“那日你找沈长老算了什么?难道也是姻缘?”

    李玄都道:“当时我要前往金陵府搭救秦都督,吉凶难料,所以我测的是祸福。沈长劳说我

    有刀柄加身之厄,也算是应验了。”

    秦素低低应了一声。

    李玄都又指了指南山园的方向,“在南山园的后山有一座岭秀山庄,据说与太平宗也颇有渊源。”

    沈元斋轻叹一声,“我知道这座山庄,何家的祖上是本宗长老,何家年年向本宗进贡,本宗也给予庇护。无奈何家后人不争气,空有八部神通,却连先天境的修为也没有。若非有太平宗的名头,早就无法在江湖立足。在太平宗封山的这两年中,岭秀山庄的日子很不好过,可在自家门口被一个外人欺负,又能怪得了谁,总不能事事都指望太平宗,就算是太平宗,也有自顾不暇的时候。”

    李玄都说道:“话虽如此,但如今的太平宗已经不再封山。有些事情还是要管上一管的。芦州是太平宗的后院,容不得旁人染指。所以篱笆桩要打牢,诸如南山园这样的杂草,要除一除,像岭秀山庄这样的花草,好好侍弄一翻,该浇水浇水,该施肥施肥。”

    沈元舟一怔,随即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收敛笑意,正色道:“是。”

    接下来的几日,大船顺流而下,中途还经过了平安县,李玄都与秦素说起了那位静禅宗俗家弟子龙啸天,也难免提到了宫官。秦素隐隐约约听过一些传闻,说这位宫姑娘对李玄都颇有些情意,只是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始终没有结果。秦素是见过宫官的,在清平会中,看不出半点端倪,想来宫官也是个心高之人,还不至于不要脸面地死缠烂打。

    不过秦素也会在想,如果没有正邪之辨,或者宫官不是西北五宗之人,那么李玄都会接受吗?秦素本不是个小气女子,只是关心则乱,难免患得患失。不过她转念一想,两人马上就要成亲了,马上就是夫妻了,既然成了夫妻,自然是相守一生。就像书中写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玄都的心思却不在儿女情长,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金陵府,飘到了蓬莱岛,预想着见到师父、见到大天师的情景。现在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大天师不再关心朝局,只关心江湖,他要内联正道十二宗,外联辽东各宗,诛灭邪道。师父则是走了另外一个极端,他不关心邪道如何,他更关心朝局。谈到朝局,又牵涉到辽东,这便是一个死结,又有李道师、李元婴、谷玉笙、李太一等人从中作梗,李玄都的这个中人着实是不好做。其中千头万绪,牵涉甚广,是涉及到整个江湖的大事,所以李玄都非要与张静修面谈不可。

    二月初六,李玄都一行人抵达金陵府,钱家大长老钱青白和钱家家主钱锦儿率领一众钱家子弟、客卿供奉相迎。

    李玄都走下船板,与钱青白拱手做礼,道:“有劳钱老亲自相迎。”

    钱青白微笑道:“紫公这是哪里话,老夫上次见到紫公,还是在紫公的升座大典上,那时候紫公是主,老夫是客。今日老夫是主,紫公是客,老夫自然不能失了待客之礼。”

第一百五十七章 别院

    钱青白道:“紫公之名,名满天下,老夫听闻之后,无日不在思念紫公,今日紫公来到金陵府,当真是金陵府的幸事、喜事。”

    李玄都笑道:“钱老先生言重了,玄都愧不敢当,这次来到金陵繁华地,还要叨扰钱家。”

    钱青白道:“紫公此言见外,当日若非紫公援手,我钱家就要被宵小所乘,此其一。太平宗与钱家是多年的交情,老沈与我更是多年的知交,此其二。有此两点,太平宗与钱家何必强分彼此?”

    沈元舟接话道:“正是,太平宗与钱家同气连枝,本就一家,休说是暂住几日,就是住上一年半载,晾他钱老儿也说不出什么。”

    钱青白哈哈大笑,又对身后的钱家子弟道:“快来见过紫公。”

    话音防落,一众钱家子弟齐声答应,屈膝下拜,登时跪了一地。其他人早已避开,李玄都身为正主,不好避开,稍稍侧身,只受了半礼,然后双手一托,将众人托起,道:“不敢当,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太平宗豪富,早已准备了见面礼,不过因为钱家同样豪富,若是送出黄白之物就落了下乘,所以这次陆夫人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套太平钱庄专门打造的无忧钱,钱上印字不再是“太平无忧”,而是“万选青钱”,出自青钱学士的典故,意思是文章出众,十分雅气,不过正应了钱家的一个“钱”字,却是一语双关了,十分巧妙应景。

    在李玄都与钱青白客套的时候,钱锦儿也与秦素互相见礼,前不久秦素来江州拜访苏云媗的时候,就是钱锦儿作陪,所以两人早已熟识。女子说话之间没有男子那么多规矩,这个公,那个先生的,若是年纪相差不是太大,又无明确的辈分,多是以姐妹相称,以显亲近。钱锦儿年长,秦素便称呼她钱姐姐,秦素年轻,钱锦儿则称呼她秦妹妹。只是到底有几分姐妹情,还有待商榷。

    钱锦儿笑道:“听闻秦妹妹与李宗主定亲之事,因为路途遥远,未能送上贺礼,待到你们二人成亲之日,我定要亲自拜贺。”

    秦素道:“秦素先行谢过姐姐。”

    在钱锦儿身旁还跟着几名女子,因为钱家的女儿也好,媳妇也罢,都要操持家中买卖,少不得抛头露面,所以也没那么多礼教大防,其中就有钱玉蓉。她曾与李玄都一同前往齐州,那时候的李玄都还未曾与秦素相识,对于钱玉蓉来说,好似就是一转眼的功夫,李玄都就成了太平宗的宗主,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祖宗也要以礼相待,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对于她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在秦素与钱锦儿交谈的时候,钱玉蓉也在悄悄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秦大小姐,与她想象的不同,这位秦大小姐并无丝毫跋扈之气,都说北地女子多豪迈,不输男子,辽东女子尤甚,在钱玉蓉想来,从辽东出来的这位秦大小姐多半是蛮横霸

    道,或是事事争胜,巾帼不让须眉,可见到本人之后,钱玉蓉却觉得秦代小姐性子温婉,更像是江南的女子。说到江南女子,钱玉蓉这些年也见了不少,恃才傲物之人不在少数,面上都是温婉,骨子里却是傲气,可这位秦大小姐也不是那种清高不近人情之人,待人温和,并不自恃身份而高人一等。让钱玉蓉不由得在心底赞叹,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让那位声名鹊起的李大宗主甘愿拜倒在裙下。

    客套寒暄之后,李玄都一行人登上钱家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往钱家的别院行去。钱家别院在城外二十里处,临水而筑,一半建于陆地湖岸,一半建于碧波湖面,与张海石在齐州的别院有异曲同工之妙。每逢夏日,丝丝水气由脚下向上透出,凉沁入体,又因别院内专门做了防潮处理,并不潮湿闷热,实乃一等一的避暑所在。

    金陵府中以能到此处别院做客为荣,故而常有些士子文人结伴来此,半是赏景半是游湖,若是幸得钱家主人相邀,能往别院一行,更是能在友人面前大大露脸的谈资。不过只有极少人能被邀请入内一探这深幽别院,多半只能是在外驻足远观而已。

    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大家小户使耕牛。”此时,阳气回升,大地解冻,春耕将始。在众人抵达钱家别院的时候,恰好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又是不期而至,白色的细密雨丝笼罩着湖畔的别院,无数雨点落下后溅起一层白色的水雾,连接成片,最终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雾茫茫。在白雾中,房顶上的黑瓦格外鲜亮,于雨雾朦胧中若隐若现,瓦片上的雨水汇聚成细细水流,沿着屋檐挂角而下,垂下一条条银亮的细线。

    别院中有一座水榭,修建于湖面之上,脚下地面是以纯净琉璃筑成,依稀可见湖鱼成群结队摇尾游曳,饶是李玄都见多识广,也佩服钱家的心思巧妙,许多新近崛起的富贵之家,金银不缺,可万万没有这份底蕴。

    在钱锦儿的引领下,一行人来到这座水榭之中,向外望去,万千雨丝落下湖面,激起万千涟漪,使得周围好似笼罩了一层薄雾,脚下却是成了避雨场所,湖面仍旧平静无波,一动一静之间,让秦素有几分惊喜,她早就听闻江南园林意趣第一,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此时的水榭之中并无侍女仆役,众人分而落座之后,刚好围着水榭坐了一周,钱玉蓉甚至没有座位,只能站在钱青白身旁服侍老祖宗。沈长生也是如此,不过却是站在李玄都和秦素的身后。

    方才在码头上只是客套寒暄,现在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是要谈正事了。

    钱青白用一根银针挑了挑香炉中的香料,当先开口道:“老夫已经与苏家那边商议好了,大天师到来之后,就在这儿见面,不知紫公意下如何?”

    李玄都道:“钱老是地主,但凭钱老安排,玄都没有异议。

    “好。”钱青白道:“此事事关重大,不仅是紫公和大天师的事,甚至不仅是一州一地之事,牵涉到未来江南和江北的态势,实在马虎不得。不过我听闻,反对的声音亦是有之,大天师最近为了此事,也难免焦头烂额。”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意态闲适,道:“这个我理会得,毕竟打了这么多年,现在又要讲和,有些人难免转不过这个弯。还有就是我的缘故了,当年我是清微宗的四先生,率领四宗之众,与六宗敌对,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就是为了调停双方争端,这才为人所乘,遭了地师的毒手。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岂是一言可以说清的,有些怨言也在情理之中,只要不耽误了大事,就不算什么。”

    在场之人中,大多熟悉这些恩怨过往,唯有沈长生和钱玉蓉知之不多,她们二人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也是各自长辈存了让他们参与其中的意思,有些事情不去参与就永远也学不会。

    钱青白道:“话虽如此,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李玄都问道:“清微宗那边到底是何人反对,我心中大致有数,不外乎是李元婴和李道师,而海石先生,我已经与他谈过此事,他是全力支持的。至于江南这边,钱老久在江南,了解得比我更深,不知都有哪些人?”

    钱青白放下手中的银针,轻轻附须,道:“首先一人,大天师的堂弟,张静沉是也。此人在张氏族内颇有些影响,许多不满大天师的张氏族人都衣服与他。毕竟都是血亲至亲,大天师饶是有通天修为和权势,也不方便去做,总要留几分余地。”

    沈元舟道:“说起来,我们几个老家伙与张静修算是同辈人,对他也算是知之颇多。大天师其人,面带权谋,实则是个心善之人,在四位长生境地仙之中,属大天师最为慈悲,可是慈不掌权,义不掌兵,大天师在对待自家人上面,总是处处留情。说句不敬之言,若是把大天师换成地师徐无鬼,如今张家上下谁还说半个不字?”

    钱青白笑道:“都说了是自家人,自然不能不教而诛。毕竟像地师这等弃国弃家之人,还是少数。”

    李玄都道:“张静沉的确是个祸害,因为张静沉,颜玄机丢掉了掌教之位,连带着慈航宗的联姻也便成了一场空,现在苏夫人对颜玄机不离不弃,那么慈航宗的态度必然是不肯放弃颜玄机,这就有文章可做了,白宗主肯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钱锦儿道:“李宗主高见,慈航宗那边的确传过话来。”

    说到这儿,钱锦儿又看了秦素一眼,道:“此事还要多亏了秦宗主,若非秦宗主事先联络,此事也没那么快就能落实。”

    秦素微微一笑,“我不是依照紫府吩咐行事罢了。”

    钱青白赞道:“当时紫府远在金帐,仍是不忘江南,可谓是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第一百五十八章 倚天照海花无数

    次日,李玄都带着未婚之妻拜见了未来的岳母大人。

    如今白绣裳也在金陵府内,慈航宗在金陵府也有产业,是一座幽静的宅院。李玄都亲自登门拜访,出来迎接他的竟是个熟人,是苏云媗的妹妹苏云姣,她见到李玄都后,颇有些兴奋,一连问道:“李紫府,听说你去了金帐,杀了金帐的大汗,是不是真的?我还听说张静沉也不是你的对手,被你打得跪地不起,最后是被人抬下太平山的。”

    在李玄都的眼里,沈长生、周淑宁等人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苏云姣就是一个半大孩子,看似成熟,实则鲁莽,在慈航宗有句话,是专门说苏云姣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话。天不惊地不惊,见了姐姐战兢兢。”倒也不失几分天真可爱之处,世故之人,对待李玄都常常是前倨后恭,而苏云姣就能做到前后如一,与也迟有几分相似。

    李玄都笑道:“假的,老汗不是我杀的,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打得张静沉跪地不起,真要生死相搏,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云姣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假的啊,亏我还在几个师妹之前吹捧你如何神勇无敌,这要让她们知道了,肯定要笑话我了。”

    李玄都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肯定是借着吹嘘我来夸耀你自己。”

    李玄都几乎可以想象出苏云姣老气横秋地向几个小丫头吹嘘她行走江湖之事,说不得还要一脚踏在椅子上,另外一只手拍着胸脯,模仿江湖豪客的豪迈之状,几个还不到离开宗门独自闯荡年纪的小丫头被苏云姣唬得一惊一乍,对于这位师姐满是仰慕。

    被李玄都点破心事的苏云姣立刻望向秦素,撒娇道:“秦姐姐,你看他,你就不管管吗?”

    秦素前不久刚刚来过金陵府,就是在那时候与苏云姣相识的。苏云姣因为姐姐的缘故,对这位秦姐姐的印象不错,此时更是丝毫不见外。

    秦素无奈道:“我可管不了他,他想要做什么,我从来都拦不住。”

    苏云姣痛心疾首道:“这怎么成,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秦姐姐你现在都管不住他,以后就更管不住了,还要为他所制,这怎么成?什么叫相夫教子?就是管好丈夫和孩子,让他们爷俩老老实实地听你的话。”

    秦素失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理?男主外,女主内,相夫教子的意思是辅助丈夫,教育孩子,怎么成了控制丈夫和孩子了。”

    苏云姣无赖道:“本来也差不多。”

    李玄都轻咳一声,“苏小仙子,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找苏大仙子告状了。”

    听李玄都提到姐姐,苏云姣的气势明显弱了许多,不过还是嘴硬道:“告刁状,告黑状,非英雄好汉所为。你身为堂堂一宗之主,怎么能如此不要脸面。”

    便在这时,有人道:“云姣,不可无礼。”

    话音方落,就见一身雪白衣裙的白绣裳从宅内走出,李玄都赶忙抱拳道:“

    不敢当白宗主亲自相迎。”秦素也随着李玄都一起行礼。

    “我本也没想亲自相迎,还想着摆一摆前辈高人的架子。”白绣裳冲这对年轻后辈眨了眨眼,“可本该代我迎客之人迟迟没有动静,这宅子又没有别人,我只好亲自出来看看了。”

    苏云姣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相较于严厉的姐姐,她却不怕慈和的师父,认真说起来,苏云姣之所以这般胆大包天,一多半是被白绣裳宠溺出来的。在慈航宗中,苏云姣怕苏云媗,苏云媗敬重师父,白绣裳又对苏云姣的撒娇无可奈何,像极了寻常人家的祖孙三代。

    苏云姣挽住白绣裳的手臂,不依道:“师父,我就是客套寒暄几句,老江湖们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白绣裳不曾嫁人,大半生孤身一人,自然也没有子女,苏云媗是个严肃方正的性子,总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师徒二人之间一板一眼,可这个小徒弟却截然不同,性子稍有些鲁莽,又不怕她,是众多弟子中唯一敢对她撒娇耍赖的,再加上白绣裳年纪渐大,心态不似年轻时那般一味进取,苏云姣反而让白绣裳生出许多慈爱之意,白绣裳待她说是徒弟,实则与女儿也没什么两样了。

    白绣裳笑骂道:“有你这样寒暄客套的吗?若人人都像你这样客套,那还不得进门之前先打一架,也就是紫府气量大,不跟你一般见识。”

    苏云姣撇了撇嘴,“有道是富不易妻贵不易友,我和他可是旧相识了,如果他打量着自己发达了就不认我这个旧相识,那他就是小人。”

    李玄都笑道:“苏小仙子这话说得极是,我们为人要信,处事要忠,交朋友要义,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太平宗的宗主,又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李玄都,还望苏小仙子不要忘了我这个朋友。”

    苏云姣拍了拍胸口,当仁不让道:“那是自然,交给我就好了,谁敢欺负你,我反手就是一剑。”

    白绣裳抬手轻轻敲了她一下,让她不要乱说话。如果真有那一天,想要找李玄都寻仇的,张静沉也好,李元婴也罢,哪个都不是善茬,哪个都不是一个小丫头可以匹敌的。

    白绣裳道:“闲话说得够多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紫府、白绢,进来说话。”

    李玄都和秦素应了一声,随着白绣裳走进大门。宅子里没有仆人,也没有其他慈航宗弟子,只有白绣裳和苏云姣两人。白绣裳喜静又不喜欢独自一人,所以专门留了小徒弟在身旁,说话解闷,只是苏云姣性子跳脱,总向往外面的江湖,这段日子被拘束在这座宅子里,美其名曰“修身养性”,实在是憋坏了。

    来到正堂,三人分而落座,白绣裳坐了主位,李玄都和秦素依次坐在她的左手边,苏云姣则是捧来一套紫砂茶具,笨手笨脚地为三人沏茶。

    三人都不说话,不约而同地看着苏云姣沏茶,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苏云姣凭白生出几分紧张,愈发手慌脚乱。

    好一会儿,苏云姣才把洗茶、沏茶的工序走了一遍,倒

    了三杯茶,极好的茶叶,茶水淡于金黄,却更澄澈,能闻见香气。

    白绣裳对苏云姣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苏云姣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轻重,不敢在大事上忤逆师父,乖乖退了出去。

    李玄都和秦素双手捧起茶,都望向白绣裳。

    白绣裳单手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抿了一口,说道:“这套茶具是当年司徒大先生送我的,只有三只杯子,而这只茶壶沏满了也只能倒三杯茶,你们瞧,这壶嘴里最后一滴倒完,三只杯子恰好倒满,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白绣裳借着说道:“想必紫府和白绢也都知道,我、秦宗主、司徒大先生是旧相识。年轻的时候,也曾结伴做过一些事情,只可惜功败垂成,最终以司徒大先生身故而告终。”

    这里白绣裳所说的“秦宗主”当然不是秦素,而是指秦清。

    李玄都和秦素点了点头。秦素心中暗忖:“江湖上男多女少,两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一起行走江湖倒也常见,当年沈元舟、钱青白、萧时雨便是如此,可两名男子同时喜欢上唯一的女子而反目成仇之事也屡见不鲜,当年爹爹他们三人之间,可有过类似纠葛?虽说是司徒大先生极力撮合爹爹和白宗主,但也难保司徒大先生不是为了朋友之义而主动退出。”

    白绣裳向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一举手中茶杯,“请喝茶。”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端起杯子送到唇边,三人都喝了一口。

    白绣裳道:“北邙山一战的时候,我曾与海石先生深谈了一番,对于紫府能站出来继承司徒大先生的衣钵,我们二人还是很欣慰的,不过海石先生也有些顾虑,他怕紫府重蹈司徒大先生的覆辙,所以态度一直犹疑,还未下最后的决断。”

    李玄都道:“二师兄的确跟我提过此事,他与大师兄不同,只在乎他在乎的,至于其他,一概不问。”

    白绣裳道:“可海石先生也没有阻挠紫府,有些事情,海石先生不愿意开口,那便由我来说。”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绣裳放下手中茶杯,“当年司徒大先生死得蹊跷,能置司徒大先生于死地之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不多,是因为江湖上能稳胜司徒大先生的只有三人,宋政与司徒大先生只在伯仲之间,澹台云还未成名,只有大天师、老剑神、地师三人而异,而大天师和老剑神是不会对司徒大先生出手的。说不少,则是因为江湖之外还有庙堂,道门之外还有儒门,儒门才是三教之首,他们想杀的人,活不了,他们不想杀的人,也死不成。虽然现在的儒门在明面上没有一位长生地仙,但就是地师,也不敢去招惹儒门,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李玄都轻声道:“人多势众。”

    白绣裳道:“都说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都是藏在水下,你看到的三位大祭酒只是水面上的一角而已。你知道当年宋政是如何安然抵达金帐的?”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流水高山心自知

    李玄都一惊,想起了地师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当时在金帐,徐无鬼曾说过,宋政重伤,澹台云取而代之,于是徐无鬼开始和澹台云联手,并且请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李玄都当时没想到宋政前往金帐竟然是地师的手笔,不过地师的这个“请”字却耐人寻味,是请非派,说明此人与地师的地位相差不会太多,不是地师的属下,而且这个人还能得到宋政的信任,因为当时宋政已然不相信地师,否则他大可以请地师入主无道宗帮他稳定无道宗局势,而宋政没有这么做。

    至于这个人是谁,徐无鬼没有点破的意思,现在李玄都听到白绣裳如此一说,立时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是儒门的人护送宋政前往金帐。”

    这次变成白绣裳惊讶了,“紫府竟然知道?”

    李玄都道:“我本不知道,可是地师曾对我提起过此事,又经白宗主如此一说,这才想明白的。”

    白绣裳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李玄都问道:“此事极为隐秘,就连澹台云也不敢十分确定,只能推测,不知白宗主是如何知晓的?”

    白绣裳道:“紫府和白绢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索性直言了。我与许多儒门中人都有交情,许多风声都是从他们的口中传出来的,说来也是侥幸,他们也不完全知情,甚至不知那人的存在,只是捕风捉影,可我却是知道那人的,他们的无心之言,让我推断出了此事。”

    秦素有些不大舒服,儒门讲究礼教大防,是没有女弟子的,都是男人,不管怎么说,白绣裳马上就要嫁给她的爹爹,以后就是她的继母,却与许多儒门中人都有交情,秦素是个被自己的心上人未婚夫调笑几句都要害羞的女子,自然看不惯这种事情。只是她也知道自己身为晚辈,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态变化。

    李玄都却是脸色凝重。

    他不明白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让地师和白绣裳都不愿直呼名姓,此人并无事迹流传于世,可却是将宋政送到了金帐,似乎还与司徒玄策之死有关。都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不过如此。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问道:“敢问白宗主,‘那人’是谁?”

    白绣裳摇头道:“既然海石先生没有告知紫府,那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李玄都道:“二师兄说让我去问当事之人。”

    “那你就去问当事之人。”白绣裳闭上了双眼,“当年我不是当事之人,秦宗主也不是当事之人,最后见到司徒大先生的是老剑神和大李夫人,大李夫人已经离世,就只剩下老剑神了。”

    李家三姐妹,以“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一句分别取名为李卿云、李非烟、李非云,最小的李非云夭折,未能长大成人,故而世人只知李家两姐妹,皆是国色流离,姿貌绝伦,并称为“二李

    ”,又分别以“大李”、“小李”称之。后来李道虚娶“大李”李卿云,李道师娶“小李”李非烟,江湖中为了区分两位李夫人,又分别称作“大李夫人”和“小李夫人”。

    这个称呼实在是太久远了,李玄都也有些陌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白绣裳说的是师娘李卿云。

    李玄都点了点头。

    白绣裳睁开双眼,道:“你这次与大天师会面之后就要返回清微宗去见老李先生,若论对老李先生的了解,我不如紫府,他是否会将详情见告紫府,紫府心中有数就是。当然,紫府也可以当面询问大天师。”

    李玄都重重点了点头,“多谢白宗主指点迷津。”

    白绣裳笑了笑,“谢字就不必了,毕竟都是一家人。再过不久,白绢要称呼我一声母亲,你也要称呼我一声岳母。”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见她低着头,笑道:“休说以后,就是现在称呼一声岳母大人,也无不可。”

    白绣裳忍不住掩嘴轻笑,“都说你肖似司徒大先生,可司徒大先生为人方正,万万说不出这等话。”

    李玄都道:“无论如何肖似,终究是像,我还是我,是李玄都,不是司徒玄策。我未必会亦步亦趋地走大师兄曾经走过的老路,若是有朝一日,我选择了一条我认为正确却又截然不同的道路,还望岳母大人、岳父大人,还有大天师、二师兄,不要失望才是。”

    李玄都唯独没有说秦素,因为他相信秦素,就算他果真又变回那个白身布衣的李玄都,秦素还是会相信他,不会放弃他。这也是秦素与张白月最大的不同。

    白绣裳先是怔了一下,随后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难怪海石先生要一再相劝紫府,原来紫府所谋者大。”

    李玄都自嘲道:“我不是圣人,没有圣人气象,我就是个俗人,也爱财爱名爱权,也偏心自家人,也想要自在逍遥、快意恩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欺我,我便加倍奉还,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可有时候脑子发昏,偏偏想做圣人才能做的事情。”

    白绣裳轻声道:“儒家有三不朽之说,立功、立德、立言,有些人是道德圣人,有些人是文章圣人,还有一种人,是能实实在在为这个天下做些实事的圣人。”

    李玄都没有接这个话茬,转而说道:“我曾听说,慈航宗最早的时候,是以天下为己念。所谓慈航,既是道门的慈航真人,也是佛门的观世音菩萨,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故称慈航、慈舟。《万善同归集卷》有云:‘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说的就是有善心之人慈悲为怀,能普遍救助众生。”

    白绣裳微微一笑,“紫府博闻强识,让人佩服。”

    “岳母大人过誉了。”李玄都完全不顾秦素已经脸色微红,正色说道:“慈航宗以‘慈航普渡’为名,自然不是为了枯坐

    参禅,而是要普渡众生。如今乱世,朝廷无道,近狎邪僻,残害忠良,以至于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群雄并起,道义不存,有豺狼横行于世,生灵为之涂炭,神人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玄都不才,志安社稷,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不知慈航宗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白绣裳伸手虚点了他一下,笑道:“我若不愿意助你,何必与你说这么多?别的且不去说,就看在你喊我一声岳母的份上,难道我还会去相助张静沉不成?”

    李玄都抱拳道:“有岳母相助,有岳父相帮,还有大天师、海石先生等人齐心协力,东起于齐州,北至辽东,南尽江南,结成同盟。先诛西北,再入帝京,以起义兵,平定天下。有道是:铁骑成群,玉轴相接,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终是元圣吐哺,天下归心,大事可成,天下可定,太平可得。”

    白绣裳微微失神,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好一个‘剑气冲而南斗平’,我听闻你悟出了一套‘南斗二十八剑诀’,可是应了此句,以明你的心志?”

    李玄都道:“算是吧。”

    白绣裳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中堂对联,李玄都随之望去,只见上联是“倚天照海花无数”,下联是“流水高山心自知”。

    白绣裳说道:“方才你说慈航宗的根本要旨在于普渡众生,这话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慈航宗的使命。可是在整个天下大势面前,慈航宗太渺小了,所以每逢乱世,慈航宗只能选择扶持明君明主来平定天下。正因为如此,慈航宗的女子都要入世修行,要交游广阔,上至庙堂显贵,下至江湖散人,都要积攒情分,历来皆是如此。”

    白绣裳忽然望向一直低着头的秦素,“白绢,我还是叫你素素吧,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觉得我没羞没臊,周旋于那么多男人之间,好似牝女宗的风尘女子。可我和你不同,你是秦家的大小姐,上有父亲叔伯为你遮风挡雨,下有丈夫与你相互扶持,我什么都没有。”

    秦素已经是面红过耳,不是羞涩,而是惭愧和慌乱。

    白绣裳长长叹了口气,“我说这些,不是博取同情和可怜,只是表明心志。紫府想要天下太平,我们慈航宗也想要天下太平。最终紫府选择了辽东,而我也选了辽东,方才我说我们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可不仅仅是成亲嫁娶那么简单。”

    秦素从椅上起身,朝白绣裳深深施了一礼,“是秦素误会白宗主了,还望白宗主见谅。”

    白绣裳摆了摆手,笑道:“素素不必如此,毕竟你还年轻。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你,在你身上,有世间诸多之美好,在这昏昏浊世之中,倒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秦素不知该如何接言。

    李玄都接言道:“听岳母大人适才表明心志,玄都感慨良多,可见我们还是道同可谋。”

    白绣裳悠悠道:“能有紫府这样的同路之人,是我的幸事。”

第一百六十章 胭脂

    从白绣裳那里离开之后,李玄都心中底气大增。在正道十二宗中,以实力排名,被地师灭门的静禅宗无疑是排名最末,清微宗和正一宗实力最强,其次就是太平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等宗门,只是因为金刚宗、真言宗的根基远在西域,在中原的势力不强,反而不如慈航宗和太平宗。正好太平宗和慈航宗地处芦州和江州,此二州隔大江相望,同时也隔开了江南和江北,是天然的中人。

    李玄都和秦素漫步在金陵府中,秦素又取出当初李玄都送她的那顶帷帽,遮住本来面貌。其实她本是想戴上“白绢”的面具,不过转念一想,仅凭相貌而论,李玄都也是中上之姿,用这样平庸的相貌与他站在一起,倒要让人侧目,不如直接遮住相貌。平心而论,秦素并非特别在意儒门的礼教大防,也不是怕相貌出众惹出是非,单纯就是她天生腼腆,容易害羞。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性子,也不去强求,取出一把折扇,在初春的天气里就开始附庸风雅。两人并肩行走,倒像是一对行走江湖的眷侣,其实不应说像,应该就是,只是对于李玄都来说,“行走江湖”已经变得模糊。

    庙堂之高对应江湖之远,远离庙堂即是江湖。

    江湖亦为江湖中人的爱恨情仇。

    多少痴男怨女在江湖中相遇、相知、执手相依;多少不济之士在江湖中自珍、自赏、顾影自怜;多少浪子侠客在江湖中同生、同死、仗剑同行;多少陌路之人在江湖中争名、争利、对剑争雄。

    李玄都也曾拥有过这样的江湖,在天宝元年之前,化名为紫府客的李玄都走的就是这样的江湖,不过对于现在的李玄都来说,他还是远离庙堂吗?涉及到了庙堂,涉及到了三教,涉及到了天下大势,涉及到了万民苍生,那些恩怨情仇仿佛变得很渺小。

    现在的李玄都一举一动都有很强的目的性,权势更大,地位更高,却也失去了过去的自在随意,更不用说快意恩仇了。

    也许是因为感念过往,李玄都很喜欢在闲暇的时候四处走走,寻找一下过去的感觉。同时李玄都又觉得自己有些老了,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开始追忆往昔,等他到了花甲古稀,是不是就该像许多脾性古怪的老前辈那样作妖了?

    秦素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不过与李玄都相处的时候会是一个例外,就像李玄都与秦素相处的时候,也会变得跳脱轻佻一般。秦素轻声道:“你可真不要脸皮,岳母大人也喊得出来。”

    话刚说完,她自己反倒是脸先红了,不过幸好有帷帽遮挡,别人也瞧不见。

    李玄都无所谓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毕竟是迟早的事情,现在不叫,以后也得叫。你不要说我,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可是得称呼母亲的。”

    秦素道:“那时候我就不在辽东了,随她去。”

    李玄都取笑道:“清微宗中有许多祖师远航海外的记载,据说

    在婆娑州更远的地方,有一种巨大的鸟儿,不会飞行,可是奔跑速度奇快,遇到敌人的时候,它们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敌人发现不了它。”

    秦素嗔道:“好啊,你说我是顾头不顾尾。”

    李玄都道:“我可没说,这都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秦素不好动手动脚,只能瞪了李玄都一眼,无奈隔着帷帽的垂纱,效果也相当有限。自从二人相识以来,从来都是李玄都进攻,秦素防守,秦素的些许攻势,对于皮厚的李玄都而言,皆不足道也。

    就在此时,秦素远远看到一家太平钱庄,说道:“巧了,是你们家的产业,我正好要取一点钱。”

    李玄都惊讶道:“堂堂秦大小姐也会缺钱?”

    秦素板起脸,轻哼一声,“什么叫‘秦大小姐也会缺钱’,你还是太平宗的宗主呢,太平宗富贾天下,也没见你有多少积蓄,净是往外面撒钱了,还把我的家底也搜刮一空,你当花在太平客栈的那些钱是个小数目吗?”

    李玄都有些惭愧道:“我倒是忘了,您老人家才是东家,我不过是个掌柜,若是东家看我不顺眼,便一脚踹了我,我就只能流落街头,讨饭过日子了。”

    “说得我好像为富不仁一般。”秦素笑起来,“其实我也是按年拿例银,只是我过去的时候,不怎么花钱,还有写话本的进项,所以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积蓄着实不少。可现在花得差不多了,话本也不怎么写了,就难免捉襟见肘。对了,我以前的时候也不怎么用胭脂水粉,毕竟每天都戴着一张面具,用了也是白用,可自从不戴面具之后,我也开始用这些了,还有各种头面首饰和衣服,都是花销。”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自古以来,账目亏空,不外乎是开源节流两途,咱们秦大小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不写话本,这是主动断了开源一途,又不节流,反而还大肆挥霍,实乃商道奇才。”

    秦素嗔道:“还不是因为你,你竟然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李玄都叹了口气,“哪里说风凉话了,我只是觉得惭愧得很,如今我也算是名声显赫,却连一点脂粉钱也拿不出来。”

    秦素不依道:“这是什么话,天底下有钱的人不少,可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却是少有。再者说了,我还是有一些积蓄的,实在不行,去爹爹那里拜一拜,求一求,爹爹还能拒绝不成。”

    “难怪都说女生外向。”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想起一个典故,古时帝辛让人雕琢了一双象牙筷子,贤臣劝谏说,象牙筷子肯定不能配瓦器,要配犀角做成的碗和白玉做的杯子,玉碗肯定不能再用来装野菜粗粮,一定要山珍海味,要吃山珍海味,就不能在茅草屋子里,必须要金玉修筑的宫殿。最后酒池肉林,鹿台一炬。”

    秦素听明白了,笑道:“你就是那双象牙筷子,如果没有你这双筷子,我也不会家底亏

    空,堪比咱们大魏朝的国库了。”

    李玄都道:“你这意思是说,我是红颜祸水了?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有这等潜质。”

    秦素掩嘴轻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太平钱庄的门口,说来也巧,钱庄的隔壁是一家慈航宗开的胭脂铺子,已经打出了招牌,据说是帝京最时兴的颜色和妆样。不过价格昂贵,所以客人不多。秦素忍不住驻足停留,然后干脆是拉着李玄都进了胭脂铺,看了半晌,问道:“玄哥哥,你觉得哪种颜色好些。”

    李玄都只觉得那些颜色大同小异,不想仔细辨别,于是说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所以素面朝天最好。”

    秦素摇头道:“肯定是不一样的,我听说慈航宗一年仅在胭脂水粉上的进项就有两百万两银子之巨,如果真如你所说,素面朝天最好,那么天底下那么多女子还化妆做什么?慈航宗也赚不了这样多的钱。”

    李玄都只得又仔细看了半晌,说道:“这颜色稍微艳了些,不大适合你。你适合素淡一些的。”

    秦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不错。”

    便在这时,铺子里的掌柜终于是开口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些样式和颜色,都是从宫里传出来,有些还是太后娘娘想出来的。”

    秦素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下意识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却是笑容不变,“没想到太后娘娘在处理朝廷大事之余,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掌柜是个妇人,虽然是慈航宗中人,但久居金陵府,自然不认得李玄都,笑道:“皇帝也好,太后也罢,总不能一天到晚地批改奏章,总得有歇歇的时候不是。”

    秦素忽然道:“算了,不买了,我们走罢。”

    掌柜一愣,“怎么又不买了,小店可都是上等货色。”

    秦素虽然戴着帷帽,但还是板起脸,“不买了就是不买了,玄哥哥,我们走。”

    恰在此时,有几个公子哥正从门外经过,为首一人无意一瞥,目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目光却是再也挪不开了。

    为首公子也如李玄都一般,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手摇折扇,相貌也算得上英俊,干脆是举步走进了胭脂铺中,手中折扇合拢,轻轻一点柜台,扫视一眼后微笑道:“这可都是今年的新品,这种是以丝绵蘸红蓝花汁制成,名为‘绵燕支’。这种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以苏方木的花汁制成,名叫‘金花燕支’。”

    掌柜眼神一亮,“这位公子真是行家。”

    年轻公子问道:“不知价钱几何?”

    掌柜道:“不贵不贵,一盒只要二十两银子。”

    公子道:“两种各来一盒。”

    掌柜应了一声,立刻取来两盒。

    年轻公子付了银钱,然后将两盒胭脂推到秦素面前。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太座

    秦素看也没看一眼,又重复了一遍,“玄哥哥,我们走。”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好。”

    不过这年轻公子还不死心,上前一步,主动开口道:“这位姑娘,有道是宝剑赠壮士,胭脂赠佳人,何故拒人千里之外?”

    秦素倒是谈不上恼怒,只是有些不耐烦,道:“你我素不相识,请让开。”

    年轻公子仍是不以为意,笑道:“正所谓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在这里遇到了姑娘,就是你我的缘分。”

    若是张静沉这等强敌招惹秦素,李玄都自是不会坐视不理,可只要是秦素能应付的人,李玄都多半不会胡乱插手,而是任由秦素自己处置,毕竟秦大小姐不是李玄都的附庸,更不是半点风吹雨淋也受不得的娇弱女子,非要躲在李玄都的羽翼之下不可。

    这年轻公子在与秦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李玄都,李玄都这种不在意的态度,落到他的眼中,那就是怯懦,他心中愈发有底,继续说道:“在下苏冠,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秦素淡淡道:“苏公子,我再说一遍,请你让开,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李玄都虽然也会称呼秦素的江湖诨号“秦大小姐”,但并没有真正领教过大小姐的脾气,每次他见到秦素的时候,都是伊人浅笑,要不就是脸红微羞,便是恼羞成怒,也不过是寻常赌气罢了,可对待外人的时候,才能真正见识到了秦素的大小姐脾气,真是目中无人的意思。面对这位苏公子,从始至终,秦素既不羞恼,也不动怒,只是透着一股深深的不耐,就像遇到了扰人清静的苍蝇。这便是秦素过去不喜欢以真容示人的缘由,世上美貌女子当然不少,可如苏云媗、玉清宁这般高来高去,或是宫官出行动辄几十上百人,亦或是长在闺阁之中,也没人去招惹她们,唯独秦素喜欢孤身一人,又不显露身份,难免招惹些是非,于是她干脆遮掩了本来相貌。

    李玄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有趣。

    其实李玄都在秦素眼中,也差不多的。提到李玄都,江湖中有敬他的,也有怕他的,还有恨他的,在旁人眼里,李玄都是英雄人物,或是个枭雄人物,或是个伪君子,亦或是个怪人魔头,可在秦素面前,李玄都就是个不要脸皮的登徒子,至于李玄都的无情、狠辣,对于秦素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苏冠不知道秦大小姐的脾性,倒是浑然不怕,仍旧面带微笑,轻摇折扇,好一派风流士子的做派。跟在他身旁的帮闲开口道:“这位姑娘倒是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姑娘要怎么不客气。”

    当世高手中,韩邀月和唐秦都是死于秦素的刀下,这等战绩,就算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也要相形见绌,听到这话,秦素懒得再作口舌之争,打定了主意要教训下这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这几个月来,李玄都总是忙于各种大事,要么是前往金帐,一连几十

    天见不上一面,要么是奔波于各州府之间,两人极少有独处的时光,今天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能与李玄都逛一逛街市,却被这几个人扫了兴致,秦素当然不会高兴。这若是放在秦家,大小姐一般都是待人和善,并不盛气凌人,可要是不高兴了,休说是旁人,就是大老爷也得让其三分。

    秦素轻哼一声,想要一指给此人身上点个血洞,又觉得他罪不至此,不由心中感慨,跟在李玄都的身边,自己的戾气去了不少,可李玄都的戾气却是肉眼可见的增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的缘故。

    秦素想了想,突然一挥袖,平地起风,这位苏公子和他的几个帮闲只觉得天旋地转,待到站稳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而那个说要领教下秦素如何不客气的家伙,则被挂在了太平钱庄的旗杆上,吓得面无人色。

    苏冠神色变化不定,知道自己这是遇到了高人,不过他也不以为奇,在府中能做到的这一点的客卿供奉也不在少数。

    就在这时,从街道另一边行来十余个骑马的年轻男女,顿时惹得整条街鸡飞狗跳,纷纷避让,好在百姓好像早已习以为常,很快就让开一条道路。这些公子小姐们转眼间就来到胭脂铺前,为首的竟是一名女子,胯下一匹来自草原的乌骓马,马匹尚且如此,这些马的主人更不必多说,身份已经不能用一个“富”字来形容,必然要在“富”后面加上一个“贵”字才行。是寻常百姓一辈子都难以触及的“大人物”,足以让一般人望而生畏,继而却步。

    她勒住马匹,先是抬头看了眼被挂在旗杆上的那个倒霉家伙,然后又望向苏冠,“谁干的?”

    还未等苏冠说话,另一个帮闲已经指着秦素抢先说道:“是这个臭娘们,有些本事。”

    都说文人相轻,女子之间也相差不多,骑着乌骓马的女子望向秦素,皮笑肉不笑道:“是个生面孔,说说吧,从哪儿来的过将强龙?若是玄女宗的弟子,看在玉姑娘的脸面上,我可以不跟你计较,若是慈航宗的弟子,那都是一家人,我让这几个混蛋给姑娘赔罪,可如果不是这两家的弟子,那可就对不住了。”

    秦素淡淡道:“我不是玄女宗的弟子,也不是慈航宗的弟子,我从辽东而来,而是忘情宗的弟子。”

    女子嘴角翘起,“辽东?忘情宗?我记得这是邪道中人,怎么着,邪道的辽东蛮子敢跑到我们金陵府撒野来了?”

    秦素抬手摘下帷帽,露出本来面容,语气转冷,“好一个邪道中人,好一个邪道妖女。”

    从司徒玄策还在世的时候,正道各宗就开始拉拢辽东诸宗,说起邪道中人,一般是默认为西北五宗,这么多年了,上至张静修和李道虚,下至李玄都和白绣裳,还没人在秦素面前说她是邪道中人的,更没人说她是邪道妖女的。

    李玄都知道秦大小姐这是动怒了,不好继续旁观,正要开

    口说话,秦素却转头望了他一眼。

    李玄都只得叹息一声,又把刚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秦素抬了下手,然后就见太平钱庄的旗杆直接被拦腰斩断,旗杆上的家伙跌落下来,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过他也是有修为在身之人,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马上女子脸色阴沉,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握住马鞭,死死盯着秦素。

    另外一名白衣公子眯起眼,笑道:“好厉害的手段,好大的胆子,竟是折断了太平钱庄的旗杆,难道姑娘不知道如今太平宗的宗主清平先生已经驾临金陵府吗?”

    李玄都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根折断的旗杆,半点没有清平先生的觉悟。

    秦素用眼角余光瞥了李玄都一眼,点了点头,“清平先生,那可真是了不起。”

    李玄都仰头看天,觉得自己好生无辜。就是逛一逛街市而已,到头来折的是自己家的旗杆,还要被旁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听这些人的口气,应该也是江湖中人,或是与各大宗门有些关系,蛮横惯了,自尊自大。

    女子冷笑道:“怎么,你连清平先生也不放在眼中?难不成你是秦大小姐?”

    话音方落,女子放声大笑,一众年轻人也随之附和。

    秦素认真说道:“我就是秦素。”

    这句话非但没有人一众年轻人害怕,反而笑得更肆无忌惮。尤其是那名为首的女子,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你是秦素?我听说秦大小姐相貌平平无奇,难不成今日出来逛街市还特意易容了不成?”

    另外一名年轻公子捂着肚子笑道:“你是秦素,那我岂不就是清平先生了?咱们现在就喝个交杯酒如何?也省得等到大婚了。”

    话音未落,这个年轻公子就直接横飞出去,撞在对面两间铺子之间的墙壁上,脸颊红肿似被马蜂蜇过,又从嘴中吐出几颗还粘着血丝的牙齿。

    李玄都淡淡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你们应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这话若是传扬出去,拿两宗之主开玩笑,就算李宗主和秦宗主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君辱臣死,底下的人会不会与你们一般见识?我今天就教教你们,省得日后你们到了江湖上,闯下大祸而不自知。”

    为首女子也知道自己同伴说错了话,可不容许旁人来指指点点,寒声道:“好啊,阁下又是哪一宗的弟子?是忘情宗?还是补天宗?”

    李玄都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通玄。

    一瞬之间,所有人座下马匹都不得不前膝跪地,而坐在马背上的人自然被掀翻出去,狼狈不堪。

    这些人想要起身,可李玄都只是伸手往下一按,他们就感觉身上仿佛压了千钧重担,根本动弹不得分毫。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笑问道:“太座大人可是消气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无奈道:“什么跟什么啊。”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阴谋

    一家三代,小的叫少爷、少奶奶,老的叫老太爷、老太太,当家的就是老爷、太太。江湖中又常有位高之人以“座”为尊称,自称“本座”,其弟子就自称某某座下弟子,由此衍生出一个戏称,有那惧内之人尊称自家太太便是“太座”。

    李玄都此时戏称一句“太座”,倒是让秦素有些不好意思,当然也不认可这个说法,她可不是河东狮吼,既不想东风压倒西风,也不想西风压倒东风,贵乎自然就好。

    女子虽然被压得动弹不得,却仍旧不肯认输,尖声道:“这儿是金陵府,大天师、清平先生都在此地,就算你是归真境宗师,也讨不到半分好。”

    秦素叹了口气,不想再跟这些人计较。

    李玄都知道秦素的想法,说道:“若是现在走了,只怕要有误会。既然这位姑娘与慈航宗是自家人,不管是看在岳母大人的面子上,还是看在你苏姐姐的面子上,且等上一等。”

    这儿毕竟是金陵府,不用当事人吩咐,早就有人前去报信,有人策马奔来,却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背后负剑,看年纪,比那为首的女子还要小一些。

    那为首女子看到这名年轻的黑衣女子后,大喜过望,高声道:“云姣!”

    来人正是苏云姣,李玄都和秦素拜访了白绣裳之后,白绣裳就开始为几天后的正事早做准备,顺便准了苏云姣的假,让她回家去。苏云姣终于自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路回了苏家,正准备好好玩上几天,就听说了自家人被人欺负之事,这还了得,往小了说,这是不把苏家和慈航宗放在眼里,往大了说,这是不把整个正道十二宗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苏女侠一马当先,赶来主持公道。

    那名为首的女子名叫苏云媚,按照道理来说,苏云姣还要叫她一声堂姐,可苏家也有嫡庶之分,苏云媗、苏云姣都是嫡宗大房,又是拜入了慈航宗,被白绣裳收为弟子,身份自然高出不止一筹。尤其是苏云姣,在家里被叔伯老父喜爱,在慈航宗又被师父宠着。在苏云姣的观念里,姐姐只有一个,那就是苏云媗,至于其他的云字辈,不过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苏云媚等人虽然羡慕嫉妒皆有,却也无可奈何,平日里要好生奉承苏云姣。

    此时在苏云媚看来,苏云姣的修为未必能胜过眼前二人,不过苏云姣的身份是能够压住人的,一脑子江湖梦的苏云姣未必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只要她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号,那就够了,不管怎么说,苏小仙子也是有一号的。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让苏云媚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彻底僵住,只见苏云姣没有第一时间报出名号,也没有拔剑,而是翻身下马,来到那对年轻男女身旁,有些心虚,还有些迟疑不定。当苏云媚看到那名手里还拿着帷帽的女子轻声说了什么,而苏小仙子连连点头的时候,她就知道祸事了,今天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苏小仙子那个性子,能让她如此乖巧,身份和她相当是不行的,非要高出她许多不可。

    然后苏云媚想起了那个帷帽女子刚才说过的一句话。

    我就是秦素。

    秦素来到苏云媚等人的面前,平静道:“我叫秦素,如今忝居忘情宗宗主之位。”

    尽管已有猜测,苏云媚这波澜一惊还是非同小可,脸色雪白一片。

    苏云姣的立场转变很快,如果说此时秦素是个欺压良善的纨绔子弟,那她就是助纣为虐的帮闲,大声喝道:“苏云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敢对秦姐姐不敬?赶紧明白回话!”

    苏云媚既惊且惧,却也不敢顶撞苏云姣,只得勉强转动脑袋,望向苏冠。

    苏冠虽然也姓苏,但并非正宗苏家子弟,从他的名字中并无表示辈分的范字就能看出。

    所谓“范字”,有三种用法。一种用于单字,比如李草、李花、李芬、李芳,都有一个“草”字根。一种用于双字,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双字的前位,比如李如是、李如剑、李如冼,范字是“如”;一种情况是双字的后位,比如张鸾山、张青山、张岱山,范字是“山”。还有一种情况,名字既有一个完整的范字,而名字的另一个字中又有同一个字根为规范,比如苏云媗、苏云姣、苏云媚,完整的范字是“云”,另一个字中的同一个字根为“女”。至于李元婴、李玄都等人,却是李道虚不按常理取名了,若是按照李家的范字,他们应分别名为李如元和李如玄。

    苏冠只是苏家的旁支远房,靠着苏家的名头在金陵府中倒也吃喝不愁,又与苏云媚搭上了关系,奉承一口一个姐姐,也算是有些脸面,苏家中人见了,少不得要称呼一声表公子。可是从根子上来说,他还是一抹无根浮萍,真要惹下天大的祸事,苏家会保苏云媚,却不会保他。所以此时苏冠已经是抖如筛糠,冷汗如雨,再无方才的公子做派。

    苏云姣不认得苏冠,皱起眉头问道:“他是谁?”

    苏云媚小心翼翼地说道:“他叫苏冠,是钱塘房的。”苏家开枝散叶,许多旁支已经分家单过,苏冠这一支就是迁移到了钱塘府,所以是钱塘房。

    苏云姣轻哼了一声,“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给秦姐姐买胭脂,还是当着……的面,你可真是了不起,佩服,佩服。”

    到了此时,苏云媚也,苏冠也罢,谁还猜不出那人的身份。既然女子是秦大小姐,男子自然是李玄都了。几人想到自己当着正主的面口出不逊,死的心都有了。

    苏冠也是果决之人,虽然无法起身,但却能把头在地上猛磕起来:“清平先生饶命,清平先生饶命,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那头在地上砰砰地响着,地上开始有了血迹。

    李玄都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叩首,道:“罢了。”

    苏冠脸上的露出一抹喜色,然后就听李玄

    都说道:“只要你说出背后指使之人,我便不与你计较此事了。”

    苏冠脸色一变,结巴道:“这、这是怎、怎么说?”

    李玄都道:“你遇到我们二人真是偶然吗?如果只有你一人,我也不会多想什么,可在秦宗主出手略施惩戒之后,这位苏姑娘和她的同伴们就立刻赶了过来,这未免太巧了些。”

    苏云姣也听出几分不对,眼神骤然凌厉,“好啊,绕来绕去,原来是要把罪名栽到我们苏家头上,让李宗主和秦宗主认为是我们苏家对他不敬。”

    苏云媚不是笨人,既惊且怒,望向苏冠的眼神中满是怨毒,她知道清平先生和大天师要在金陵府会面之事,中间人就是钱家和苏家,如果因为他们坏了两家老祖宗的韬略,那她就算是侥幸保住了一条性命,以后也要被禁足到死,例银什么更是想也不要想,任谁都能踩她一脚,那样的日子,还不如死了。

    李玄都看了苏云媚一眼,“看来幕后之人也是算准了苏姑娘的性子,知道苏姑娘不会与人讲道理,更不会仔细理论谁对谁错,只会一味护短,如果遇到不如自己的,苏姑娘就会直接欺辱一番,如果遇到了自己对付不了的,那也不怕,吃点小亏,然后回家搬救兵就是。”

    苏云媚又是一惊,不敢辩驳,只能可怜兮兮地望向苏云姣。

    无奈苏云姣没有苏云媚这么强的家族观念,连连点头,“这倒是你的性子,也就是我过来了,若是让姐姐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苏云媗的威名不仅仅是对苏云姣有用,对其他苏家人也是如此,苏云媚不敢多言。

    李玄都继续说道:“环环相扣的阴谋就像串珠子,总有线断的时候,这次万幸有云姣出面。如果不是云姣亲自前来,而是其他的苏家之人过来,并不认识我,是不是就要上演一出以势压人的戏码?就算我表露了身份,将此事平息下来,可芥蒂却埋下了,苏家觉得我没有容人之量,我觉得苏家的家教不严,虽然当时不会如何,但来日方长,以后会怎么样,谁也不好说。”

    秦素忽然明白了李玄都方才为何会十分克制,如果李玄都一怒之下伤了人,苏家不敢与如日中天的李玄都为敌,也难免会生出别的想法,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违背了朋友越多越好的原则。当然,这次寻衅只是整个阴谋中的一环,必然还有其他阴谋,比如说让一位苏家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李玄都的手中,就算苏家不想与李玄都为敌,碍于自家的面子,也要向李玄都讨要一个说法。

    苏云姣被李玄都夸奖一番,心中高兴,脸上却是不显,冷冷望着苏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苏冠战战兢兢道:“没、没人指使我,只是有人告诉我,在这边会遇到一个漂亮姑娘,美若天仙,我会与那个姑娘有一段姻缘,我、我就来了。”

    李玄都放缓了声音,轻声问道:“这个人是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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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