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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三章 第二人

    李玄都在问话的时候,已经撤去了气机,众人得以起身,不过苏冠还是坐在地上,眼神中透出茫然,“是谁……是谁……是谁?”

    他猛地大吼一声,双手抱头,仿佛极为痛苦“是谁?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记不起来?我为什么想不起来,我、我是谁?”

    苏云姣脸色一变,喝道:“装疯?你若以为装疯就能逃避罪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可是苏冠却是恍若未闻,反而还在地上打起滚来,嚎叫道:“是谁?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啊?”

    声音凄厉,疯子厉鬼也不过如此,苏云媚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纷纷避让开来。

    苏云姣从背后拔出长剑,一指正在打滚的苏冠,怒道:“装吧,装吧,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我是谁?”苏冠对于苏云姣的话充耳不闻,不像自己在说话,倒像是另外有个声音在他身子里说出了这三个字。

    苏云姣厉声道:“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苏冠喃地复述着苏云姣的问话,两眼虚望着上方,似是在想,又像是在空中寻找那个人。

    苏云姣可不是什么温婉性子,被磨得没了耐心,直接一剑刺向苏冠的大腿。这一剑下去,血光四溅,可苏冠却恍若未觉,又开始打滚嚎叫,仿佛着魔一般,场面顿时变得极为诡异。

    苏云姣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只得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皱着眉头,说道:“这似乎是‘摄魂之法’。”

    苏云姣问道:“什么是‘摄魂之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李玄都道:“此法因为伤天害理之故,在正道十二宗中属于明令禁止的禁忌之法,若有人敢于私自动用,轻则废去修为,重则直接处死,惩罚极重。但在十宗中,却是没有太多禁忌,尤其是西北五宗中的皂阁宗,不但不禁,而且极为精通擅长此道。当初我与颜玄机撞破了藏老人炼魂之事,藏老人就曾用过此法,可藏老人如今已经被大天师镇压在了镇魔井中,其他皂阁宗弟子也都死伤惨重,谁还会用此法?”

    苏云姣立刻警惕地望向四周,她可是听说了地师奇袭云锦山大真人府之事,虽说如今的金陵府中高手如云,也难保不会有邪道中人大举来袭。

    李玄都抬手止住苏冠,上前观察片刻,脸色凝重道:“好厉害的手段,他先是被人摄走了一魂,那人又以某种手段虚造了一道假魂,顶替丢失的一魂,所以苏冠开始时与正常人并无两样,可假魂毕竟是假的,不能持久,会在一段时间后自行消散,所以苏冠就会出现失魂之症。”

    苏云姣问道:“我记得失魂之症是浑浑噩噩才对,他怎么像个疯子?”

    李玄都道:“因为那道假魂还未完全消散,你现在再看。”

    苏云姣再向苏冠望去,就见他面露痴呆茫然之色,涎水从口中流了出来,从疯子变成了傻子。

    苏云姣只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意,然后这股凉意扩

    散至全身上下,使得她手脚僵硬,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秦素来到那个被李玄都扇了一巴掌的年轻人身旁,他此时还依着两间店铺之间的墙壁坐着,被打落的牙齿洒落在地上,低垂着脑袋,让人看不清神情,就连秦素过来,也没有抬头或是起身的意思

    秦素凝视片刻,轻声开口道:“这个人死了。”

    苏云姣一惊,顾不得害怕,立刻来到秦素的身旁,先是伸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死了。

    苏云媚不是蠢笨之人,她刚才听到李玄都的一番话之后,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知道自己多半是被人当成棋子用了,现在把她喊过来的苏冠疯了,另一个又死了,更是坚定了她这种猜测,她忍不住双臂环肩,只觉得那个幕后之人就躲在周围的人群之中。

    李玄都倒是不怎么意外,举步来到尸体旁边,将其挪移开来,然后李玄都望向他身后靠着的墙壁,只见方才尸体后心靠着的位置上有一个细如针孔的小洞。

    苏云姣也跟着望来,瞧见了这个小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要知道这两处店面之间的这一小块墙壁其实就是两个店面的隔墙,不仅是实心的,而且还长度极长,方才就是有人在墙壁的另一头发出细微剑气,借着墙壁的掩护,纵向贯穿了墙壁之后又刺穿了此人的心脏,甚至就连李玄都都被瞒了过去,这是何等境界修为?

    李玄都道:“果然被二师兄和白宗主说中了,今日之事未必是阴谋,也有可能是警告。”

    秦素吓了一跳,忧心忡忡道:“警告?你是说有人……”

    秦素是知道司徒玄策之事的,此时不免将两件事联想一处,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李玄都却是浑然不惧,道:“我倒想要领教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话虽如此,可李玄都总是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心底隐隐不安。其实李玄都也不是第一时间就看穿了有阴谋,而是逐渐发现不对的,所以他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秦素挽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要不,还是等到大天师到了之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李玄都猛地转身向胭脂铺走去,秦素便也随他一起过去。李玄都刚刚走进店门,立时察觉到不对,心下一惊,反手将秦素推到殿外。

    下一刻,柜台炸裂,无数黑暗随之扩散开来,这些黑暗似虚似实,不仅仅是隔绝视线,还能阻隔神念感知。

    黑暗之中伸出一只手朝李玄都抓来,这一抓无声无息,快捷无伦,待得李玄都惊觉,手指已触到面颊,甚至可以感受到指甲上的凌厉气劲。李玄都此时已不及闪避,毫不客气地一拳砸向那人胸口,要以伤换伤,那人反手一勾,肘锤打向他手腕,招数狠辣已极。李玄都只得缩手一让,然后又化拳为抓,他对敌经验极为丰富,这么一抓,刚好将敌人手腕抓在掌中。可就在他将此人手腕扭断的时候,忽觉自己的膝盖传来剧痛,似乎被人击碎了膝盖,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一击击碎李玄都的膝盖,哪怕是偷袭,放眼整个江湖,除去四位长生地仙,也就是一手之数。不过李玄都虽惊不乱,借着单膝跪地之势,一腿扫出。腿法只是最简单的扫堂腿,可劲力却是极为骇人,直接将这间店夷为平地,连同那些黑暗也被一并扫清。

    那人终于不能再藏身于黑暗之中,向外一跃而出,毫不客气地攻向秦素。

    好在秦素也不是庸手,那人又被李玄都扭断了手腕,秦素将“百花绣拳”化拳为掌,以双掌守势对上那人的一只完好左手,秦素身子一晃,向后倒退三步,那人本也不是要置秦素于死地,而是借着这对掌之力,直接冲天而去,几个闪烁便消失不见。

    这番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可一间胭脂铺子已经被彻底夷为平地,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周围之人,包括苏云姣在内,都愣住了。

    李玄都拖着一条伤腿缓缓站起,对于他来说,皮肉骨头这等外伤都不算什么严重伤势,“漏尽通”很快便可愈合,可那人在击碎他的膝盖时,却用了一种极为霸道也是极为熟悉的剑气,这让李玄都十分震惊,半晌没有说话。

    秦素来到李玄都面前,问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些皮外伤,无妨,你呢?”

    秦素道:“那人没有用出全力,我没事。那人是谁?”

    李玄都“嘿”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的伤腿,道:“此人修为不弱,只是有些许凝滞之感,未能圆满如一,还要弱于张静沉,所以哪怕是偷袭,也不是我的对手,可如果是对你出手,只怕……”

    秦素脸色一白,眼中流露出几分恐惧神色,后怕道:“如果方才你没有陪我进店,而是在外面等候,我和那人就隔着一个柜台,只怕我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横尸。”

    李玄都道:“那倒不至于,你的修为不俗,此人也不是长生地仙,而且此人目的未必是杀人。”

    秦素问道:“那她为什么还要留在此地?”

    李玄都淡然道:“因为对于有些人来说,阴谋是一件杰作,所以他们要亲眼看着,历历在目,震撼人心。就像有些人杀人之后,总要回去看一眼才行,他们看的不是死尸,而是围观之人的反应。”

    秦素轻声道:“此人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人,又若无其事地返回店铺埋伏于你,在此之前,我们竟是没有丝毫察觉,真是可怖。”

    李玄都道:“你也不要太过在意,此人之所以能藏匿身形,来无影去无踪,显然是有过提前布置,所以才能瞒过我的感知,也就是以有心算无心,算不得什么真本事。不过这几日中,你不要独自行动,最好跟在我的身边。”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说道:“当世之间,竟然还有第二人练成了‘逆天劫’剑气,又何以修为进展如此迅速,实是令人费解,虽然我有所猜测,但不知真假对错,还是先不告知于你,待到我印证之后,再与你说。”

第一百六十四章 推断

    秦素听到李玄都这话,十分惊讶,“你的意思是那人用‘逆天劫’剑气伤了你?”

    “我不会认错,正是‘逆天劫’。”李玄都看了眼自己的伤处,“我以前与你说过,我曾将‘人间世’葬于剑秀山上。”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道:“古时曾有一名剑仙在剑秀山结庐而居,距离飞升证道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时也是一位风流男子,引得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当时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这位‘天下第一剑仙’所吸引,不惜背弃婚约,为他生下一子。不过世事无常,后来这位剑仙不知因何缘故,又背弃了这位公主,竟是抛妻弃子,来到这座剑秀山隐居,使得那位公主受尽天下人耻笑。”

    秦素神色有些古怪,不过没有说话。

    “这个故事是徐先生……也就是地师告诉我的。”李玄都接着说道:“那位剑仙用了一个自以为很高明的办法,诈死避世,然后来到这座剑秀山中,可公主识破了剑仙的诡计,找到剑仙的隐居之所后,表面上佯装不知,其实已是决意复仇。公主动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权势,寻觅到一名先天剑胚,然后花了十九年的时间,耗费人力物力无算,将其培养成一名绝世剑仙,最终让这位年轻剑仙找到自己的丈夫问剑,那座战场便是剑秀山。”

    “两位剑仙人物的倾力出手,可谓是一场旷世之战,今日的忘剑峰就是被两位剑仙交手的剑气生生劈成如出鞘之剑的模样,至今还蕴藏有剑气,我机缘巧合之下将‘人间世’埋于此地,使得剑中有了‘逆天劫’的残余剑气,后我又将‘人间世’的半截断剑炼化入体内,这才练成了‘逆天劫’剑气。我不知地师是否也练成了此种剑气,但除了我和地师之外,这是唯一练成‘逆天劫’之人。”

    秦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只因剑秀山是张白月的长眠所在,所以两人很少主动谈起此事。秦素听完之后,说道:“你之所以能练成‘逆天劫’剑气,皆因机缘巧合,就算旁人也有神兵利器埋葬在剑秀山,可没有‘人间世’的神异,也无法炼化入体内,更遑论是练成‘逆天劫’剑气。”

    李玄都伸手按住额头,“正是这个道理,悟真大师也曾说过,‘逆天劫’威力极大,杀力极强,同境之人万不能抵御,故而有了‘逆天’二字,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有舍就有得,修炼此剑气之后,会有一巨大隐患,危及自身,故而又在最后加了个‘劫’字。当年那位剑仙因为此种剑气杀力极大,动辄取人性命,已近乎魔道,故而未使其流传后世。就算是我,也是服用了‘五毒真丹’之后,才化解了‘逆天劫’的隐患,可从那之后,我未再深入修炼‘逆天劫’,至今仍旧维持在小成境界,一是因为不得其法,毕竟前人没有留下语言文字,二是因为隐患,当时‘太阴十三剑’和‘逆天劫’同时发作,几要将我置于死地,实在是怕了。”

    秦素

    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那位剑仙在其他地方还留有传承,你总不能把天底下的好处占尽,别人也是有机缘造化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但愿如此。”

    便在此时,苏云姣走了过来,低声问道:“李宗主,秦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玄都道:“此事不是你可以管的,你现在就去见白宗主,将此事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另外,再请苏夫人过来,让她处理后续。”

    苏云姣从李玄都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不寻常来,不敢胡闹,先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纸鹤,将其放飞,它会自行寻找苏云媗,然后她翻身上马,亲自去往白绣裳的居处。

    此时已经没了其他的围观之人,看热闹的在胭脂铺被夷为平地之后就纷纷逃散,街道两旁的商户则纷纷关门闭户,最后只剩下太平钱庄还敞着大门,掌柜犹犹豫豫地来到门口,望着李玄都,不敢贸然插话,欲言又止。

    李玄都摆了摆手,“这里不干你的事情,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掌柜这才如蒙大赦,转身回了钱庄,让伙计关上大门。

    小半柱香后,苏云媗匆匆赶到,看了眼怯怯缩缩站在一旁的苏云媚等人,眼神骤然凌厉,相较于苏云姣的大声喝问,不怒而威的苏云媗无疑更有威慑力,她甚至不必开口询问,苏云媚就已经老老实实地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从苏冠如何求她,到苏冠疯了,没有半点虚言欺瞒。

    苏云媗听完之后,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这些年不在家中,竟不知道家中规矩已经败坏至此。”

    苏云媚先是一怔,然后立刻跪下,不敢为自己辩驳半句。

    虽然苏云媗已经嫁人,但苏家上下可没人敢把她视为泼出去的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苏云媗虽然是女子之身,但在苏家中的地位不是大小姐,而是大公子。随着老家主苏言年纪日增,许多事情都是苏云媗出面打理,对于许多苏家子弟来说,苏云媗是真真切切掌握了他们的生杀大权,不得不怕。

    苏云媗吩咐道:“把这一死一伤的二人送到苏家去,然后老实待着,不要乱走。”

    苏云媚赶忙起身,招呼自己的同伴,抬尸体的抬尸体,架人的架人,豪横而来,狼狈而去。

    待到苏云媚离开之后,苏云媗才缓和了神情,向李玄都和秦素行礼赔罪道:“听闻紫府和白绢到了金陵府,还未登门拜会,不曾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云媗的不是,还望紫府和白绢见谅。也请紫府和白绢放心,云媗定不会轻饶一干人等。”

    李玄都朝秦素用了个眼色,秦素开口道:“苏姐姐误会了,今日之事,过错不在苏家,而是有人暗中谋划,想要离间我们两家之间的关系,更多还是冲着紫府来的。”

    苏云媗看了眼已经夷为平地的胭脂铺,“这是慈航宗的产业,那人是谁?”

    秦素摇了摇头,“我和

    紫府正在说此事呢,也是没有头绪。只知道那人装作这间胭脂铺的掌柜,其本来身份一概不知,至于那位掌柜,多半已经遭遇不测。”

    苏云媗沉默了片刻,说道:“在这个时候,想要挑拨紫府和我们苏家的关系,恐怕不仅仅是冲着紫府来的,还是冲着整个议和来的。而且仅凭这点冲突,还不至于让苏家和紫府反目成仇,所以这类事件绝非孤例,暗中之人肯定还有其他谋划。”

    李玄都道:“这一点,霭筠不必太过担心。”

    苏云媗微微一怔,问道:“紫府何出此言?”

    李玄都道:“拯救万民苍生也好,逐鹿天下成就霸业也罢,所凭借的从来都不是阴谋,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所谓权谋,一个大的方向,想好第一步怎么走,然后一路见招拆招就是,因为没有人能把所有的意外都预料到,更没有人能把每一步都想好了。设计一个阴谋,层层叠加,还要恰到好处,每一步都按照计划进行,不能出半分偏差,这怎么可能做到?就拿金帐来说,国师、宋政、地师、圣君,各自在暗中谋划许多,可到头来谁也没能彻底实现自己的谋划,都被各种意外打乱,最终变成了如今的形势。”

    秦素道:“照你的说法,阴谋就全然无用了。”

    李玄都道:“当然不是。真正的阴谋,一定要讲究快和狠,过程要短,涉及的人要少,出手要快,最忌讳伏脉千里。我看此人的谋划,简直是漏洞百出。第一,为了保密也是为了控制苏冠,先是抽取苏冠的一魂,然后告诉苏冠我和白绢今日会路过此地,我不知道此人如何得知我的行踪,如果我和白绢临时有事改变了行程,岂不是谋划落空?苏冠被抽取一魂的事情无法长久保密,如果不慎惊动了苏家之人,这个谋划是不是就暴露了?苏家人因此提升警惕,他的许多后续谋划说不定也要受到牵连。第二,他希望通过苏冠引出苏家之人,如果苏云媚在来此的路上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片刻,苏冠不敢阻拦我和白绢,这件谋划也就落空了,他如何保证苏云媚恰到好处地赶到此地?不过是碰运气罢了,寄希望于苏云媚一行人不会遇到半点意外。还有,苏云媚也只是一个引子,此人希望通过苏云媚把整个苏家拉下水,可来人偏偏是云姣,误会也就顺利解开了,这一点恰恰证明了这个谋划漏洞百出,不足为虑。真正精通此道的还是地师,就拿奇袭大真人府一事来说,从地师开始谋划到真正出手,不到月余时间,也不曾将此事泄漏给外人分毫,以至于我们在事前竟一无所知,可就算如此,地师的谋划也未尽全功,只是掳走了沈大先生,却没能打开镇魔井,可见阴谋小道可以为用,却不能真正成事。”

    苏云媗轻声问道:“紫府的意思是?”

    李玄都放低了声音,“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些蹩脚阴谋,而是幕后之人的一身修为,怎么凭空冒出来这样一个人物,不合常理,难道是儒门中人?”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故人

    听到李玄都这话,秦素和苏云媗对视一眼,谁也没贸然开口。

    所谓“三教九流”,“三教”指的是儒、道、佛三大教派。

    “九流”有两个说法,一个说法是“九流十家”,分别是:儒家、道家、墨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法家、名家、杂家、小说家,若是除去小说家,就是九流。

    还有一种说法,分为“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上九流”分别是: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中九流”分别是:举子、医生、相命、丹青、书生、琴棋、僧、道、 尼。“下九流”分别是: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时妖、盗、窃、娼。

    三教之中,佛门又被称作是西方教,排名最末。道门居中,信奉太上道祖,精通丹道法术,以得道成仙、长生不死、与道合一为目标。而儒门则是三教之首,以安天下为己任,正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便是儒门中人的目标了。所以很多人才会将李玄都视作是儒门中人。毫不客气地说,儒门是当之无愧的国教,是为三教之首。

    上九流中,佛祖、道祖、圣人被归类到圣贤之中,大天师、地师等人被归类到童仙之中,李玄都这类还未证得长生境界的江湖豪强则被归类到武士之中,钱家、苏家等被归类到商贾之中,皆可以算是上九流之人,可在上九流之中还有隐士和文人,文人不必多说了,不是广泛意义上的读书人,而是指那些名士大儒、文臣士大夫,隐士可以泛指一切修行之人,可是与童仙、武士、文人不同之处在于,隐士并不涉足俗世,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如今道门之中,并无什么隐士,否则不会没有半点痕迹,逃不过大天师、地师的法眼。可儒门那边,向来远离江湖,若是有什么隐士人物,也在情理之中。

    此时李玄都就是怀疑是儒门中有什么隐世人物重新踏足凡尘来与他为难,并非是说李玄都怕了这些人,听人说话要听话外之音,凡事不能孤立地去看,要往深处看,这说明儒门对于李玄都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从原来的摇摆不定变为彻底敌对,这是李玄都不得不小心应对的。

    秦素和苏云媗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这才没有贸然开口。

    委实是此事牵扯太大,牵扯太广,一个不慎,便是难以收拾的局面。

    李玄都见两人神情,安慰她们道:“你们也不要太过忧心,此人到底是不是儒门之人,还未定论,说句玩笑之言,儒门中人最擅长这类诛心之事,真要是儒门中人来做,也不会这样漏洞百出。”

    秦素皱着眉头道:“话不能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久不在世间行走之人,对于这些手段自然生疏。”

    李玄都道:“那人年纪应该不会太大,若是个老人,我就不会有如此多的疑惑了。”

    秦素还要说话,却被李玄都摆手制止,“不要说了,放宽心,等到大天师

    到了之后,我们再谈此事。”

    秦素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有些不高兴地嘟囔道:“不说就不说,都随你就是。”

    在小事上,李玄都会顺着秦素,可涉及到大事,无论是秦素也好,师父也罢,都不能轻易改变李玄都的想法。

    苏云媗很自然地转身来到方才死人的地方,仔细观察那个被剑气贯穿出的针孔小洞。

    李玄都趁势去握秦素的手,却被秦素躲开。

    不过李玄都最懂秦素的心思,这时候秦素闹点小脾气,便什么话也不要说,更不要主动上前哄她,更好的法子是将她的心思引开,让她不要再想刚才的事情。李玄都当即轻哼一声,似乎是触动了膝盖上的伤势。

    秦素果然十分关心,顾不得刚才那点小情绪,上身微微前倾,望向李玄都的膝盖伤势,柔声问道:“你的伤势怎样了?”

    李玄都道:“无妨,没什么大碍。”说话时,李玄都趁势握住了秦素的手。

    秦素想要甩脱,可李玄都哪里会让她如意,握得紧紧的。秦素不过是闹点小别扭,也不是真正生气,于是也不再挣扎,知识脸色微红,低声道:“苏姐姐在呢。”

    此时苏云媗好似在那面墙壁上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事情,专心致志,半晌没有回头。

    李玄都牵着秦素的手,微笑道:“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情了,我们本来打算今天逛一逛街市,明天再去看望玄机兄,可今天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街市是没办法再逛了,正好霭筠在这,不如我们去看望下玄机兄吧。”

    直到此时,苏云媗才站起身,回过头来望向李、秦二人,道:“正好,玄机也时常念起紫府。”

    在苏云媗的引领下,一行三人离开此地,往颜飞卿的居处行去。

    颜飞卿虽然在金陵府修养,但并不居住在苏家大宅,而是居住在城外的一处别院之中,这处别院并非苏家的产业,而是苏云媗出钱购下的私产,颜飞卿最近一段时间都居住在这儿,足不出户,如同避世隐居。

    按理来说,李玄都应该给颜飞卿写一封书信,可这段时间以来,他太过忙碌,偶有闲暇时光,却也不知该从何处落笔,若是流于表面,尽是些虚应客套之词,倒不如不写,可要说情真意切,李玄都觉得还不至如此,当初他却是沉寂了四年之久,若说这幽局之苦,少有人能比他更懂。一来二去,就拖延到了现在。

    来到苏云媗的别院之外,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建筑,黑瓦白墙,距离钱家别院极远,与苏家别院也不近,显然是有意如此,由此看来,苏云媗和颜飞卿并不想太过依附金陵府等豪强势力。

    苏云媗进到别院,早就有仆役侍女迎了出来。颜飞卿自幼修道,苏云媗是苏家的大小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之人,这么大一座府邸,少不得要有人打理。

    苏云媗亲自引着李玄都和秦素来到正堂,秦素坐了右侧的主人之位,空出左边的主人之位

    ,李玄都在左边第一个客位坐了,秦素则是坐在他的对面。

    苏云媗向身旁侍立的丫鬟问道:“老爷呢?”

    丫鬟小声回答道:“夫人,老爷他正在后院。”

    苏云媗微微皱眉:“又在后院?”

    李玄都和秦素交换了一个眼神,从这个“又”字可以看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再从苏云媗这不冷不热的语气判断,她对颜飞卿的举动并不认可。

    难道这对夫妻如今生出了芥蒂不成?虽说苏云媗对于颜飞卿不离不弃,但人心难测,大恩如大仇,久病床前无孝子,若是颜飞卿不愿承苏云媗的恩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若果真如此,秦素却是要站在苏云媗这边。

    苏云媗沉吟了片刻,说道:“请紫府和白绢稍待,我亲自把他请来。”

    “夫妻之间,何须当一个‘请’字。”李玄都笑着摆了摆手,“还是我们三人一起去见玄机兄吧。”

    苏云媗道:“如此不合待客之道。”

    李玄都道:“何必计较虚礼,在这儿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好吧。”

    说罢,三人离开正堂,往后园走去。

    江南园林,多半有引水入府的手笔,一般是在府内开凿湖泊,而在这种临湖而建的别院中,则是与府外之湖连通,成为活水。然后或是修建廊道,或是修建假山,或是修建水榭,以作装饰。可等到李玄都三人来到后院之后,李玄都却是吃了一惊。

    没有诸多园林意趣,反而有一架水车。

    这可是让李玄都大开眼界,虽说园林之中也不乏水车这类装饰,可这架水车却是实实在在可以灌溉农田的那种。

    水车不远处就有一片开垦出的水田,此时水田中站了一人,身着粗布衣裳,赤脚,裤腿和袖子都高高挽起,头上还戴着斗笠。

    如果李玄都没认错的话,此人就是多日不见的颜飞卿。他实在无法将这个粗布短褐之人与印象中那个星冠羽衣好似神仙中人的飞元真人联系一处。

    李玄都半天没说出话来,秦素的惊讶更甚于李玄都,忽然有些明白苏云媗那种又气又无奈的心态了。

    平心而论,秦素不是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小姐,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也见识过农人种田、商人走商、工人做工。可真要说起料理农务,秦素却是一窍不通了,她对于农务的了解仅限于古人的诗句,诸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或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至于为何锄禾,又怎么种粟,那就半点不知。

    苏云媗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李玄都回过神来,向颜飞卿走去,高声道:“玄机兄,近来可好?”

    颜飞卿闻言转过身来,见到是李玄都后,立刻放下手中的农具,向李玄都快步走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一切都好,紫府兄近来可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夫妻

    春天的日头不短,可也不似夏日那般长,此时已经是申时初,再有一个时辰,天色就要黑了。

    这个时辰本不该是登门做客的时间,李玄都本是定好了明日一早登门做客,因故才改到现在,所以颜飞卿并未有所准备,却也算不得失礼。

    颜飞卿见到李玄都后,目光中透出了罕见的激动,就想立刻上前见礼,可再看自己这一身打扮,脚上、腿上满是泥水,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飞元真人,锦衣玉食,比之钟鸣鼎食之家也不遑多让,所以颜飞卿与许多世家公子也相差不多,许多习惯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改的,便想要先去更衣,再来见李玄都。

    “玄机兄勿要麻烦。”李玄都却是摆手制止了他,同时向前走去。

    颜飞卿赶忙道:“紫府兄,这是南方的水田,不是你们北方的旱田,小心沾了泥水。”

    李玄都今日因为要去拜访白绣裳这位准岳母的缘故,所以穿了一身锦绣华服,内里是玉白色长袍,外罩石青色比甲,脚上是方头云履,宽袍大袖,既不适合与人打斗,更不适合在下地劳作。

    李玄都笑道:“无妨,自天宝三年以来,我就在清微宗中避世隐居,也曾侍弄了半亩田地,虽是旱田,但对于农桑之事,也算是略知一二。”

    说话时,李玄都脱去比甲交给秦素,又弯腰除去鞋袜,挽起裤腿,并将袍角掖在腰带上。

    颜飞卿见李玄都如此动作,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凡事都要有始有终。我看玄机兄除草才除了一半,不如我来搭把手,一起干完吧。”李玄都走进水田之中。

    颜飞卿也不再拒绝,微微一笑,重新拾起锄头,李玄都干脆俯身用手拔草。

    颜飞卿有些汗颜,“这草着实有些茂盛了。”

    这倒不是颜飞卿故意谦虚,这田里的草和水稻差不多一般多,只是此时的水稻还是青苗,不曾结穗,苏云媗和秦素这两位千金小姐又不通农事,一眼望去,青翠一片,还以为是稻子长得茂盛。

    可李玄都是亲自种过田的人,自然瞒不过他,笑道:“玄机兄是第一次种田,这也是情理中事。”

    颜飞卿道:“着实是让紫府兄见笑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我教玄机兄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用牲畜在田地里踩,这样可以使来年的草少一些,同时牲畜也会吃土地里杂草的种子。第二个办法是等到夏天,天气很热,常有大雨,如果先割掉野草,让其晒干,等到大雨来时,淹没这些野草,烈日暴晒,再用水浇,就好似泡在热水了,除草就容易许多。”

    颜飞卿赞道:“紫府兄竟然还通晓农家之学,实是让人佩服。”

    李玄都笑道:“我这算什么通晓农家之学,随便一个老农,都要比我强上百倍。”

    颜飞卿直起腰,感慨说道:“我本想在府外开辟出一块荒地,可是霭筠极力反对,不得已,这才在府里开辟出这么一块田地。就是这么一块田地,还是我

    据理力争来的,日日求,夜夜磨,不知赔了多少小心,霭筠才点了头,可脸上心里,还是不认可,她倒不是瞧不上农桑之事,只是在她看来,人要各司其职,我的正事是赶紧恢复境界修为,重新夺回正一宗的宗主之位,我在这个时候跑来种田,就是不务正业。就好比是写文章的书生跑去舞刀弄枪,打熬力气的武夫跑去吟诗弄对,不能说不对,可终究是术业有专攻。”

    李玄都没有抬头,拔草飞快,“玄机兄这是瞧着我来了,胆子便大了。”

    颜飞卿笑道:“这话还真说对了,这府里除了仆役丫鬟,就我们两个,我这些话总不好找她说去,只能闷在心里,如今玄机兄来了,我这是一吐为快。”

    李玄都动作一停,不过还是没有起身,干脆变为蹲着,打趣道:“太上道祖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至阴至柔,男人是土做的,至阳至刚,水来土掩不假,可时日久了,还是柔能克刚,水滴石穿。”

    颜飞卿扶着锄头慨然道:“没成亲以前,还没有什么感觉,可成亲之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总得有个说了算的,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又被赶出了大真人府,也不好意思做一家之主,这头上骤然多了一位,还有些不大习惯。”

    李玄都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玄机兄这是……”

    “这是什么?”颜飞卿问道。

    李玄都道:“这是夫纲不振。”

    颜飞卿忍不住笑道:“好你个李紫府,明里暗里取笑我,日后我可不会饶过你。”

    李玄都乜了他一眼,继续弯腰拔草,“当初我种田的时候,你是飞元真人,是正一宗的掌教,是小天师。如今好了,咱们掉换了位置,你来种田,我是清平先生,是太平宗的宗主,想要找我报仇,只怕一年半载是不好办了。”

    颜飞卿道:“那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男人们说话的时候,女人们也没有干看着,苏云媗与秦素来到不远处的一座水阁中,水阁一面是墙,两面相对开门,一面开窗,两女坐在水阁中,便可透过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一半大小的扇形窗口看到正在农田里的两个男人。

    苏云媗轻声道:“平日里的时候,他独自侍弄他的那块水田,我就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他,今日好了,还有素素陪我。”

    秦素还抱着李玄都的比甲,轻笑道:“苏姐姐这是对颜真人有怨言了。”

    苏云媗迟疑了一下,说道:“当着素素的面,我就不说那些虚言了。怨气,当然有。我气的不是别的,是他好像一夜之间就丢掉了所有的意气,暮气沉沉,他才多大年纪,就想采菊东篱,人生百年,时日还长着呢。难道他想恍惚半生,一朝梦醒,已是近黄昏?”

    这却是肺腑之言了。

    秦素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苏姐姐说的是情,也是理。可我觉得,苏姐姐是不是太心急了一点?”

    苏云媗沉默了,望着正扶着锄头与李玄都的笑谈颜飞卿,忽然说道:“他好久这么笑了。”

    秦素也随之转头望去,却没察觉到什么不同。

    在她的印象中,李玄都一直都是这样,威严、沉默、冷酷、颓丧的李玄都才是陌生的,所以她不大能体会苏云媗此时的心境。

    苏云媗轻叹了口气,“咱们女人,为人妇,为人母,总有个毛病,便是望子成龙,望夫成龙,我也许是太急躁了些,是我的不是。只是局势如此,我也是没办法,你也看到了,张静沉做了正一宗的宗主之后,是何等嚣张跋扈,大天师虽然心向玄机,可他老人家毕竟是上了春秋的人,在世之日恐怕无多,玄机他真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怕也没那个时间。”

    秦素安慰道:“苏姐姐说的是,不过苏姐姐总得给颜真人一点时间,天宝二年的事情,苏姐姐是亲历之人,应当知道经过。紫府他从天宝二年之后坠境归隐,直到天宝六年才重出江湖,整整四年的时间。颜真人坠境当日,你我都在场,到了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四月有余,不到五个月,按照紫府的经历来算,还得有三年呢。就算颜真人比紫府快一些,那也得一两年。”

    苏云媗长叹一声,“素素说的是。”

    秦素握住苏云媗的手,柔声道:“姐姐放心就是,待到颜真人重新振作的那一天,且不说有苏姐姐帮扶之,有大天师呵护之,还有我和紫府,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有道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倒要看那张静沉还能嚣张到几时。”

    听到秦素如此说,苏云媗脸上有了些许笑容,轻声道:“玄机能有紫府这样的朋友,我能有素素这样的姐妹,是我们的幸事。”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秦素笑道:“其实啊,这男人就像是孩子,骨子里永远也长不大,无论在外人面前是什么宗主、真人、先生的,到了家里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呢,不能一直硬压着他,这男人,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都是有傲气的,你压着他,他不舒服了,不自在了,就要跟你对着干,你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非要闹一场不可。但也不能太纵着他了,该管的时候还是管一管,否则他便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蹬鼻子上脸,非要惹出些事端不可。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恭,远则生怨。’可男人又何尝不是?我呢,性子太过绵软,太纵着紫府,苏姐姐呢,性子太过刚直,太压着颜真人,从这一点上说,我们两个都得互相取长补短才是。”

    苏云媗被秦素这番话逗笑,打趣道:“没想到素素还懂得这等驭夫之术。这番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秦素脸色微红道:“我哪懂什么驭夫之术,不过是自己胡乱琢磨出来的东西,倒是要让姐姐笑话。”

    苏云媗仍是难掩笑意,摇头道:“不笑话,谁敢笑话素素,素素说的极是。民间俗话,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是刚柔并济,我这一味刚硬,必然是过刚易折,还是柔点好。”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月下二人

    李玄都直起腰,看了水阁那边一眼,刚好瞧见了两女相谈正欢的场面,没有故意偷听,而是对颜飞卿道:“不知道这两位大小姐在聊什么呢,多半离不开咱们两个老农。”

    颜飞卿也随之望去,微微一怔,“她可是许久没有这般笑过了,平日里都是板着一张脸,甚是无趣。”

    李玄都一语道破天机,“玄机兄还不明白?你们两个为了这半亩水田正在闹意气,用我家乡的方言来说,那就是打饥荒,正是东风西风互不相让的时候,她若对你有个好脸,岂不是灭自己的士气,涨你的威风?这以后的仗还怎么打?这夫妻之间,要是想要分出个上下,总要端着架子,放不开,生怕丈夫看轻了自己,说到底就是家中地位,与父亲在儿子面前疾言厉色尽显威严是一样的道理。可闺中姐妹就不同了,一来是互相了解,二来是不必一起过日子,没什么利害干系。也就无所谓什么看轻不看轻的,自然就能显露真性情。”

    颜飞卿沉思了片刻,道:“紫府兄所言有理,这夫妻之间,利害多了,约束也就多了,隔得也就远了。若这样说,我和霭筠倒要好好思过一番,学一学紫府和秦大小姐,嬉笑怒骂,无拘无束。”

    “可别。”李玄都赶忙一摆手,“虽说圣人曾经说过:‘见贤而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但你们未必不贤,我们也未必就是贤。再者说了,你们两个都是方正性子,也学不来我们。各人有各人的路,适合我们的路,未必就适合你们。”

    颜飞卿点了点头,“紫府兄说的是,不过我也要问紫府几句,你也如霭筠那般认为,我在这个时候种田是逃避现实?”

    李玄都早就料到颜飞卿会有如此一问,他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说道:“我不这样认为,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亚圣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玄机兄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太过顺风顺水,未尝就是好事,今日遭此挫折,也未尝就是坏事。”

    男人和女人之间,多是眷侣,少有知己,盖因男女思维迥异,对于男人来说,若真能有一个红颜知己,那真是此生幸事。不过李玄都也好,颜飞卿也罢,却是没有这个福气。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知己,还是男人。

    颜飞卿听到李玄都这话,精神一振,大有遇到知己之感,说道:“紫府此言,甚合我心。悠悠我心,苍天可鉴。”

    李玄都道:“磨砺心志的话,我就不说了,玄机兄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关键是玄机兄要在这段时间里想明白一件事。”

    颜飞卿正色问道:“还请紫府教我。”

    李玄都道:“南辕北辙的道理,人人皆知,若是方向错了,越是用功,距离真正要去的地方也就越远。既然玄机兄退了下来,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妨好好想一想,玄机兄到底要什么,想明白了这一点,再去做,也不算晚。”

    颜飞卿沉默了片刻,问道:“紫府兄呢?紫府兄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想了整整四年,紫府可是想明白了?”

    李玄都点头道:“自是想明白了。”

    颜飞卿接着问道:“紫府兄想要什么?是清微宗宗主?是正道盟主?是太平道的大贤良师?还是道门大掌教?亦或是墨家的巨子?”

    李玄都摇头道:“都

    不是,这些可以为用,但不能为道。”

    颜飞卿的眼神亮了起来,“好一个可以为用,不能为道。那紫府求的到底什么什么?”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自从武德元年以来,西北屡遭战乱,所以那儿的百姓最苦,当年西北夺刀的时候,我去了西北,见到了人相食的惨剧,见到了易子而食的惨剧,见到了菜人市的惨剧。”

    李玄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摧金断玉的双手竟是微微颤抖,“我杀过许多人,见过许多死人,我没那么娇贵,些许死人还不能让我如何。可直到那天,我见了菜人市,那是一片空地,只有些许荒冢,在不远处有一茅棚,棚内几人皆是屠夫,围裙上血迹斑斑,颜色暗沉,不知几层之厚,手上屠刀已经有了缺口。在棚外围着许多人。然后来了一家三口,男人走在前头,一妇一幼跟在后头,那男子走入棚内,也不言语,只是用手指了下自己的妻女。屠夫瞧了一眼,伸出两根手指,男人也不还价,取了两吊钱走出棚外径自去了。”

    说到这儿,颜飞卿已经隐隐知道李玄都要说什么了,他虽然丢了修为,可修道多年的体魄还在,还是寒暑不侵,可此时竟也渗出冷汗。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听那幼女朝那男子喊了一声‘爹’,可那男子并不回应,甚至不敢回头,快步离去,转眼就看不到了。那些屠夫们把这母女二人带进了棚子里,除去衣物,两人也不反抗,就像是两头待宰的猪。”

    颜飞卿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李玄都停顿了许久,方才慢慢说道:“接下来的事情,就算我不说,颜真人也能想象吧?那母女最终变成了案板上的、篮子里的、肚子里的。也许颜真人要问我,为什么不出手搭救,说来不怕颜真人笑话,‘血刀’宁忆没有吓住我,无道宗没有吓住我,我竟是被眼前的这一幕吓住了,我愣住了,怔住了,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站着,远远看着,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当时的我竟是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如此、如此之事。我怕的不是杀人死人,而是为人父的,为人母的,为人子女的,何以变成这般景象?”

    颜飞卿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说,过了片刻,才嘶哑问道:“周围那些人?”

    李玄都道:“麻木不仁,不为所动,若说那些屠户是索人性命的厉鬼,他们便是游魂,也好不到哪里去。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妇人趁着屠户正与客人讲价,偷偷拿起了一把放在地上的刀,她先是一刀刺死了女儿,又刺死了自己,算是解脱,如此人世,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颜飞卿坐在田埂上,久久无言。

    李玄都抬头望天,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我当时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只因此等景象让我想到了自己。我记不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记事以来,就是师父师兄将我抚养长大,我若没有师父收养,可是也变成了案板上的肉?变成别人口中的和骨烂?”

    李玄都收回视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回忆此事,竟是强行忘记了此事。我虽然有手中三尺,可真要去救,能够救得几人?我离开了西北,我前往帝京,结识了张白月、张白圭兄妹二人,进而投在张肃卿的麾下,被师父重用,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那日所见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再往后的事情,玄机兄都知道了,我就不再多言

    。事败之时,我萌生死志,结果被二师兄救下,可是张相死了,白圭和白月兄妹二人也死了,打击不可谓不大,悲痛不可谓不深,我葬了张白月,埋了‘人间世’,返回清微宗,废去一身修为,于浑浑噩噩之间,突然那些刻意淡忘的事情又涌上心头,连续十几天,我都在做噩梦,有时候是在熊熊大火的帝京城里,有时候是在荒僻无人的菜人市中,被肢解的母女,被打死的张白圭,吞金的张白月,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只觉得一口气梗在我的心头和胸口,让我生不如死。”

    李玄都举起拳头,重重捶打了下自己的心口,“所以在这四年中,我用来恢复境界修为的时间并不算多,我除了劳作之外,也开始读书,读道门的,读儒门的,读诸子百家的,我开始思索,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从小就没了爹娘,那对母女为何会被当做牲畜物品,而张家满门又为何悉数惨死。”

    颜飞卿双手放在膝上,缓缓握成拳头。

    李玄都的双眼有些发红,说道:“这个天下,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到底是谁之过?为此,我请教了许多人,儒家的大祭酒们告诉我,这是兴亡之理,今日之乱是为了以后数百年的不乱,那……今日之人就该死么?”

    颜飞卿无法答李玄都。

    李玄都也没想颜飞卿答他,缓缓说道:“四年的时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旁人的眼中,是我变了一个人。过去的我,被人称作‘紫府剑仙’,一言不合就拔剑,拔剑就杀人,看似刚强,实则软弱不堪,所以如今的我常常用一首词的几句自勉。”

    颜飞卿看向他,问道:“哪几句?”

    李玄都沉声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颜飞卿喃喃重复。

    李玄都轻声道:“我所求不过四字,天下太平。”

    颜飞卿沉默了许久,低声道:“今日听紫府一席话,若有来日,不求得道长生,但求人间太平。紫府能跳出清微宗,我也未尝不能跳出正一宗。”

    待到两人将农田料理完的时候,已经是申时末,酉时不到,两人各自收拾了,满身泥泞地从水田中出来。两个女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热水,略微清洗之后,来到厅堂,已经备好了筵席,没有旁人,只有他们四人。

    这场私宴可谓是宾主尽欢。

    直到酉时末,月亮升起来了,这才算结束,苏云媗和颜飞卿要留客,让李玄都和秦素住上一晚,两人不好拒绝,便答应下来。晚宴之后,苏云媗拉着秦素去了自己的房间,两人今晚要同枕共眠,说些女子之间的私房话,李玄都和颜飞卿这两个男人,便得了闲暇,各自搬了一张躺椅,并排躺在廊下,看着一轮明月。

    李玄都道:“后天,大天师就要到了,我在金陵的时间便不多了。”

    颜飞卿道:“去清微宗议和,道阻且艰,你要多保重。”

    李玄都淡淡一笑,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因为‘太平青领经’涉及到清微宗和太平宗的传承,我不能悉数交给你,这部分是我摘选的,对你恢复修为会有帮助。”

    颜飞卿沉默了少顷,缓缓伸手接过。

    李玄都拍了拍他的手背。

    月光落在二人身上。

    颜飞卿轻声说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第一百六十八章 隐士

    第二日一早,李玄都早早起身,来到后园,发现在颜飞卿的水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人,老人因为年老的缘故,身量有些缩水,要比李玄都稍微矮上一些,头上戴着一顶上清芙蓉冠,身上是杏黄色的法衣道袍,背负的双手中还握着一柄白丝拂尘。

    李玄都愣了愣,走上前去,行礼道:“见过大天师。”

    来人正是正一道之主大天师张静修,而且不是身外化身,是本尊亲临。

    “紫府不必多礼。”张静修没有转身,“这片稻田是玄机侍弄的?”

    李玄都回答道:“回大天师,正是玄机兄亲手开辟的。”

    “他倒是有心了。”张静修仍是望着稻田,“这地是块肥沃之地,只是这稻苗怎么如此之稀?”

    昨天李玄都来的时候,这田中的草和青苗一般多,可不就古人诗中所说的“草盛豆苗稀”。张静修不是秦素和苏云媗,两位大小姐不通农事,张静修的岁数比两人加起来还要大上许多,这世间却是少有他不知道的。

    李玄都没有替颜飞卿隐瞒,“玄机兄初涉农事,有些不懂之处,也是情理中事。”

    便在这时,一身粗布衣裳的颜飞卿也过来了,见到张静修之后,先是一怔,然后心中一酸,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业颜飞卿拜见恩师。”

    听到颜飞卿的声音,张静修这才转过身来,望着颜飞卿,道:“是玄机啊。”

    颜飞卿跪在地上,“是弟子。”

    张静修沉默了片刻,无喜无悲,就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的那种真正的平静,然后才慢慢开口道:“跪着做什么,起来,快起来,站着说话。”

    “是。”颜飞卿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定定地望着张静修。

    张静修也望着他,又是沉默了,颜飞卿也不知从何说起,师徒二人就这样一起沉默着。

    “最近过得如何?”最终张静修先开口问道。

    颜飞卿低头道:“一切都好,多亏有霭筠的照顾,紫府和白绢也对弟子极是挂念。”

    张静修叹了口气,“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颜飞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静修看了眼身后的水田,吟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颜飞卿道:“这是古时靖节先生辞官之后所作的《归田园居》。”

    张静修道:“这上半首诗送给你,你能在遭逢大变之后安下心来,而不是急功近利,或是消极颓废,说明你这些年的修身养性没有白修。”

    颜飞卿深深一揖:“师父过奖了。”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张静修又望向李玄都,“这下半首诗送给紫府,贫道知紫府心中所愿。”

    李玄都似乎明白了张静修吟这首诗的意图,心中感慨,道:“大天师不是后天才到吗?怎么今日就到了。”

    张静修笑道:“就不许贫道

    早一日到?早一日到也能抽出空来见一见弟子,到了明天,身边那么多人围着,有许多话就不好说了。”

    李玄都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太平宗沈元重、许飞白、郁仙三人的事情,不知大天师是否知晓?”

    张静修点了点头,“张静沉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会处置的,请紫府放心就是。”

    既然张静修这么说了,李玄都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而说道:“关于这次议和,许多事情我本想明日再谈,可今日见到了大天师,不如……”

    “不急,不急。”张静修打断了他,“公事虽然重要,但紫府总得给我们师徒二人一点叙旧的时间。”

    李玄都一怔,随即说道:“是玄都孟浪了,那玄都先行告辞,明日在钱家别院恭迎大天师。”

    张静修打了个简化的稽首,“贫道不送。”

    李玄都转身离去,走到半路刚好遇到了苏云媗和秦素,秦素笑道:“苏姐姐猜得果然不错,你们两个一大早就去侍弄那块水田了。”

    李玄都道:“是大天师到了,我和素素就不叨扰了,咱们明日再见。”

    苏云媗脸色微变,道:“既然是大天师到了,那我还要过去拜见,恕不能送客了。”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妨,霭筠自去就是。”

    苏云媗朝二人匆匆行了一礼,快步向后园走去。

    ……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报恩寺占地广阔,堪称江南之最,若是徒步走遍整个寺庙,少说也要花去三个时辰的时间。寺内有人工开凿之河道,名为香水河,横贯南北,以此河为界,将大报恩寺分为前后两半,对外开放的只有前寺,整个后寺却是谢绝香客游人,只有名士大儒、佛门高僧才能入内。当初秦襄遭了暗算,就是被囚禁在此地。

    两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沿着香水河河岸缓缓而行,其中一人身着石青色常服,面容看似不惑年纪,两鬓却已经斑白,气态儒雅,另外一人上了春秋,少说也有花甲年纪,似是有些畏寒,还耐不得这料峭春寒,披了一件鹤氅,行走之间衣袂飘飘,看起来仙风道骨。

    鹤氅儒士停下脚步,望着香水河微笑道:“你早回来了三日,想必是中州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中年儒士赞道:“先生神机妙算。”

    鹤氅儒士笑道:“什么神机妙算,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号称当世占验第一人,可曾算到自己会沦落为阶下囚的下场?占卜一道,从来都是算过去容易算未来难,算别人容易算自己难,算生疏之人容易算亲近之人难。

    中年儒士笑道:“就算不是神机妙算,那也是仰仗先生的运筹帷幄。”

    鹤氅儒士轻轻瞥了他一眼。

    中年儒士顿时收敛了笑意,半低下头默不作声。

    鹤氅儒士问道:“说说吧,结果如何?”

    中年儒士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王霸之辩的结果出来,宁大祭酒输了,

    不过不是输给另外两位大祭酒,也不是输给了其他几大学宫的大祭酒,而是输给了施宗曦。”

    “那个小丫头?”鹤氅儒士微微一怔,“有意思,宁奇不想当英雄,却要造时势。”

    中年儒士微微一怔,轻声问道:“恩师此言何解?”

    鹤氅儒士笑道:“三教者,儒释道也,可不管哪一教,其实都是一只铜炉,铜炉内烈火熊熊,这些老人们就是已经燃烧了大半的木柴,若是烧成了灰烬,铜炉内的火焰也就熄灭了,这就是毁宗灭门的大事,所以在老柴还未熄灭的时候,就要往炉子里添加新柴,用老柴的火烘干新柴的水分,然后将其点燃,等到老柴熄灭的时候,新柴也已经开始熊熊燃烧,铜炉内的火就不会熄灭,这便是薪火相传。”

    中年儒生恭敬道:“多谢恩师释疑。”

    鹤氅儒士淡淡一笑,“宁奇把名声送给了施宗曦,施宗曦以后的路,也未必好走,道门这边出了一个李玄都,要让日月换新天,因为张肃卿的缘故,儒门之中不少人都对他颇有好感,若真让他将两家议和的事情给谈成了,接下来就是正邪一统,一个完整的道门,这‘日月换新天’可就不是一句空话了。”

    中年儒生悚然一惊。

    鹤氅儒士收回视线眺望远方,又是一笑道:“天下间的事情,都是人做的,所谓天下大势其实就是人势,与其穷究心力去追寻茫茫不可测、渺渺不可知的天意天心,倒不如好好把握近在眼前的人心,以人心推事理,则大势尽在手中,无往不利,人心即是天心。”

    中年儒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别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位恩师的手段,最是善猜测把握人心,鲜有失手,故而每每都能料敌先机,几可比拟太平宗的沈大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

    鹤氅儒士缓缓道:“事有轻重缓急,王霸之辩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就过犹不及,也吓不住那些辽东蛮子,所以可以先放一放。当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江南这边,如果我所料不错,张静修已经到了,金陵府中再难掀起什么风浪。如此一来,只能在清微宗那边用些心思。这所谓的江湖就是个戏台子,其他人都是底下的看客,李玄都是台上的角儿,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架子端住了,镇住台下的许多看客。”

    听到恩师把李玄都比作下九流的戏子,这位江南名士不由会心一笑。

    鹤氅儒士继续吩咐道:“在这世上,总有几个人会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徐无鬼是一个,清微宗那边的李道虚心思难测,也算是一个,想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点手脚,很难。想个办法,在帝京与李元婴或是谷玉笙见上一面,把那件东西交给他。实在不行,李道虚的那个小徒弟李太一,也可以。当然,最好还是李元婴。”

    中年儒士恭敬道:“谨遵师命。”

    鹤氅儒士看了眼道路旁草木上的晶莹露水,轻轻一笑:“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第一百六十九章 虎禅师

    中年儒士退下之后,鹤氅儒士独自一人朝后寺深处的塔林行去。

    大报恩寺是大魏太宗皇帝为纪念太祖高皇帝和生母而建,历时十九年,耗费白银三百万两,十万军役、民夫,完全按照皇宫标准修建,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共有殿阁三十座、僧院一百五十间、厢房一百二十间、经房三十八间,是为百寺之首。琉璃塔通体用琉璃烧制,塔内外置长明灯一百四十六盏,是为天下第一高塔。近些年来,朝廷又以天宝帝的名义,在寺内修建了一座观音像,面容几乎与谢太后一模一样,上下都奉承这是陛下孝心所致。

    因为这等原因,大报恩寺并非佛门寺庙,与三教中的佛门也没什么关系,它其实是一座皇家寺庙,反而与儒门的关系密切,这寺内的僧人大多也都是逃禅之人。

    所谓“逃禅”,指逃离禅佛。亚圣有云:“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墨是墨家,杨是十宗祖师,理学圣人解释道,亚圣之所以如此言逃墨、逃杨与归儒的关联关系,乃因“杨、墨皆是邪说,无大轻重。但墨氏之说尤出于矫伪,不近人情而难行,故亚圣之言如此,非以杨氏为可取也。”所以,逃墨、逃杨之说指的是避弃墨、杨之说而归于儒,所含的是“去邪归正”的意思。故而,后来对于儒者涉足释氏之教而最终弃离释氏回归儒家者叫做逃禅、逃禅以归儒,变赝以求真,即逃离禅而回归于儒。

    这位理学圣人年轻时亦尝留心于禅,读儒书,以为与佛合,但他最后做出的是逃禅归儒的选择。如其诗句所谓:“逃禅公勿遽,且毕区中缘。” 因而,在这类出入佛道的问学一路中,避佛而逃离禅佛的称之为“逃禅”。

    不过后来佛门为了消除逃禅带来的影响混淆儒门主张,又把逃禅说成学佛。

    大报恩寺中的僧人既可以用前一种解释,也可以用后一种解释。按照佛门的说法,他们是从儒门逃至佛门的学佛之人,按照儒门的说法,他们只是暂时涉足佛门,最终还会离弃佛门逃回儒门。无论是那一种说法,这些僧人都与儒门有着极深的干系。

    塔林就在天下闻名的琉璃塔后面,乃是大报恩寺历代高僧遗蜕舍利的存放之处,有几位苦行僧人长驻此地面壁参禅,同时也有守护之意。所以此地是禁地中的禁地,不说寻常香客,就是寺中僧人也不得入内,只有方丈主持和几位长老才有资格入内。正因为如此,这儿在平日里显得异常冷清,让独自走入其中的鹤氅儒士十分刺目显眼。

    鹤氅儒士如入无人之境,未见有僧人阻拦,也未见传闻中的苦行僧人现身,只有一座座供奉高僧舍利的石塔,沉默而立。

    穿过塔林之后,豁然开朗,是好大一块开阔地,这儿山势颇为平缓,可以眺望金陵城,谁也不知道在冷寂阴森的塔林之后,竟还有这样一块碧草鲜花地。

    在这里有一座茅

    屋,在茅屋外卧着一只斑斓大虫,足有寻常老虎的两倍之大,却无甚戾气,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晒太阳,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是一只老猫,又似入定僧人。

    瞧见有客来访,这老虎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皮,低低吼了一声,不似是恐吓来客,倒像是在提醒屋内的主人。

    这畜生竟是通了人性,说不定还有佛性。

    听到老虎的低吼之声,茅屋的门被打开,一名枯瘦老僧走到屋外,这老僧身着灰色僧衣,没有披袈裟,整个人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一般,见到鹤氅儒士之后,皱了皱白眉,缓缓开口道:“檀越,你又来了。”

    鹤氅儒士在三丈外停下脚步,背负双手,意态闲适,说道:“檀越,这可是个生疏的称呼,当年那个与我谈理学、心学的读书人,哪里去了?”

    这位在佛门和儒门都是资历老到不能再老的老僧,开始转动手腕上的念珠,言语中带着几分了然之意,轻声道:“檀越,贫僧已经不是当年的贫僧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鹤氅儒士不急不躁道。

    老僧合十道:“贫僧非是妄语,而是随世而移,当年贫僧答应檀越时,贫僧是儒门中人,如今檀越来见贫僧时,贫僧只是一普通佛门弟子而已,境地不可同日而语,情理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鹤氅儒士摆了摆手道:“儒门也好,佛门也罢,那只是身份,人还是这个人,我不与你玩诡辩机锋那一套,我有正事。”

    老和尚反问道:“这么多年以来,檀越共见了贫僧不止一次,哪次不是有正事?”

    鹤氅儒士道:“你不也是每次都答应我了吗?你自己心中明白,既然道门中兴,佛门和儒门就只能人才凋零。看看如今吧,道门中无论是正邪庄杨,出了四位地仙,佛门有几位?儒门又有几位?”

    老僧沉默许久,轻轻叹息,“当年贫僧曾经面见张相,那时的张相初登相位,满腔宏图大志,贫僧劝诫张相缓步慢行,徐徐图之,治大国如烹小鲜。可张相却回答贫僧说,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田土卖给藩王或者官绅,如此兼并下去,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结果就是国库一空如洗,百姓也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要改朝换代了。”

    鹤氅儒士笑道:“丈量天下土地,赋税分开,计亩征粮,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税。想法不错,可是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非要大权在握不可施行,所以争权的太后要杀他,被断了财路的藩王、士绅、官员、豪强也要杀他,与天下为敌,他张肃卿焉能不死。”

    老僧淡然道:“儒门中人日日说着以大局为重,殊不知今日局势之所以败坏至此,皆

    因顾全大局而致。顾全大局,就不敢触碰天下之大弊,只能修修补补,做一个裱糊匠罢了,待到大厦将倾那一天,这些纸糊的东西,风一吹就倒了。”

    鹤氅儒士沉默了片刻,说道:“虽然亚圣曾经说过:‘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但事情还是要分开来看。”

    老僧嗤笑一声:“我是个逃禅之人。这些年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楚了,儒门把持天下这么多年,其实早已是腐朽崩坏,之所以能够维持,不过是五百年有圣人出,理学也好,心学也罢,总有一位圣人擎天而起。当年世宗皇帝修道练玄,几十年不上朝,朝政败坏,已是有了由盛而衰的迹象。好不容易出了张肃卿,想要做些事情,不仅是为了天下苍生,也是为了儒门,可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你们这些袖手谈心性之人却都不愿伸出手拉他一把,现在又出来一个辽东赵政,还有一个年轻后生,你们更是视若仇雠,连这些人都容不下,可见儒门的气数也是尽了。从今以后,尽是些断了脊梁只会磕头的伪儒罢了。”

    鹤氅儒士盯着老僧缓缓说道:“你放肆,大逆不道,仅凭你这番言语,我就可以手刃于你,让你留一个万世骂名。”

    老僧不为所动,在他身旁的老虎似乎察觉到鹤氅儒士的敌意,缓缓睁开了眼,站起身来,虎视眈眈。

    鹤氅儒士移开视线,平淡道:“我是隐世之人,天下如何,苍生如何,与我何干?我自逍遥就是。我离开隐居之地奔波操劳,难道是为了天下太平?为了百姓安康?为了普渡众生?我不是圣人,也不是张肃卿,没那么大的志向。”

    老僧低垂下眼帘,轻声道:“檀越请回吧,这次不管檀越何事,贫僧都无能为力。”

    鹤氅儒士平静道:“有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你说了不算。”

    老僧不再说话,只是长长地诵了一声佛号。

    鹤氅儒士略微平复了下心境,说道:“前朝横渠先生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即是横渠四句,这四句话中,第一句,我做不到,这是元圣、圣人、亚圣做的。第二句,为生民立命,我也做不到,这是那些三不朽的圣贤之人做的。第四句,为万事开太平,是张肃卿这些想要功在千秋之人做的,我还是做不到。我能做到的只有一点,为往圣继绝学,如何继承?那就是儒门。儒门儒门,我就是一个守门之人,我不能让儒门的根断了,我得看住这个家。李玄都,赵政那些人,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挖我们的根,给我们挖坟,让我们断根绝种。”

    老僧闭上双眼,如同泥塑木偶。

    鹤氅儒士说道:“‘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一时之兴亡,可比得上这数千年的传承?你要想好了。”

    说罢,鹤氅儒士一挥大袖,转身离去。

第一百七十章 道门

    大天师驾临金陵府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金陵府,无论是士绅富商还是寻常百姓,都想要一睹大天师的真容,对于俗世中人来说,大天师就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中人,不说聆听教诲,就是沾沾仙气,那也是好的。

    对于江湖中人来说,老玄榜上的四人没什么不同,都是长生地仙,都是一宗之主,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在普通百姓的眼中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对于他们来说,地师徐无鬼和大剑仙李道虚都未曾听过,不知何许人也,真正有名的就是大天师张静修和圣君澹台云,澹台云就是西北那边的皇帝,不知是男是女就默认是男子,传闻澹台云身长八尺,力大无穷,骁勇善战,动辄屠城,还要吃人,是恶魔一样的人物。大天师张静修又被称作天师爷,与老爷、皇爷、王爷等称呼类似,还有称呼国师的,却与钦天监的监正混淆,认为国师就是整天在皇宫里替皇帝老爷算卦看星星,还有人分不清国师和帝师的区别,认为国师是教导皇帝读书的,由此又衍生出太师的说法。

    不过不管怎么说,张静修在民间的名气最大,这并非他一人之功,而是历代大天师传承之功,也让好些人认为历代大天师都是一个人,也知道名字,就知道姓张,张天师已经活了几千年,可不就活神仙。

    大天师驾临金陵府的消息传开之后,很快又有一个消息,说大天师正在钱家别院,于是百姓们纷纷涌向钱家别院,钱家势大,敢于驱逐不得人心江州总督,却也不敢摆明架势阻挡如此多的百姓,免得落人话柄,而且钱青白人老成精,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百姓的反应太过热烈,不像是自发如此,倒像是被人煽动,像极了青阳教的手段,可是青阳教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哪里会在金陵府搅风搅雨,必然另有旁人在暗中推波助澜,再联想到苏冠、苏云媚之事,钱青白更不敢驱逐百姓。于是作为地主的钱家和苏家商议之后,决定把见面的地点转移到了大报恩寺,这儿占地广阔,也能让部分百姓进来,而且大报恩寺算是皇家寺庙,可以让官府的人来维持秩序,百姓们天然对官府怀有畏惧之心,若真出了事情,也好应对。

    对此,李玄都和张静修并无异议,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正好把百姓阻隔在前寺,他们在后寺觅一僻静之地就是。两人同样察觉到不对劲,两人的确没有隐秘行踪,可也是局限在不大的范围之内,怎么会闹到如今这般举城皆知,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过这也在两人的意料之中,当年司徒玄策与张静修议和,最终功亏一篑,可见有多少人不希望看到一个完整的道门重现世间。

    如今的道门虽然高手如云,势力雄厚,但在这千余年来,实际上被分割成几部分,互相争斗不休。一开始是因为南华真君与杨朱的分歧分成

    了正邪两道,后来正道和邪道又各自分裂,如今的道门变成了四部分,可以称之为以张静修为首的江南道门,以李道虚为首的江北道门,以秦清为首的辽东道门,以澹台云和徐无鬼为首的西北道门,本来是西门道门最为势大,可正应了智伯瑶之死的典故,势力大最大的要么笑到最后,一统四方,要么就被弱势的三方联手干掉,第一个退场。西北道门的结局可以算是后者,最终是澹台云与地师内讧,西北道门势力大减,四方趋于平衡。

    现在李玄都要做的是让江南道门和江北道门议和,再与辽东道门结盟,彻底灭去西北道门,如此使道门初步归于一统。对于这个结果,谁最害怕?答案不言而喻。过去千百年中,道门始终不能一统,一直维持四分五裂的局面,每有强人出现,想要一统道门,总是遭遇意外,扶弱抑强,使得道门各方维持平衡,谁也不能吞并掉另外几方,又是谁在幕后推手?答案也不言而喻。

    这次议和的关键是什么,就是张静修只要虚名而不要实权,将大部分实权让给李道虚,同样,秦清志在庙堂而不在江湖,也可以让渡部分实权。打个比方,道门有三清祖师,如果李玄都议和成功,可以整合道门,道门就有三位掌教,分别对应三清祖师,并列齐名。其中大天师张静修对应太清祖师,名义上为三清之首,名分最重,实权最小。秦清对应上清祖师,居于三清之末,名分最末,但能够掌握部分实权。李道虚对应玉清祖师,名分居中,掌握实权最大,实质上为三清之首。

    这个提议,是张静修提出,可谓高风亮节。秦清也已经默认,不会太过反对,毕竟辽东道门本就在各大道门中排名居于末尾,有利无害。李道虚虽然丢了名分,但得了实权,以他的性情而言,同意这个和议的可能极大。这就是李玄都有底气前往清微宗何谈的根本所在,也是张静沉等张氏族人极力反对的原因所在,张静修为了安抚张氏族人,这才不断让步,不但拿掉了颜飞卿的宗主之位,让张静沉做了正一宗的代宗主,就是张静沉的许多僭越之举,张静修也不过分追究,只是为了顾全大局,甘愿以自己手中权势弥补张氏族人,力求达成三方联盟议和,使道门重归一统。

    一个统一的道门是有人不愿意看到的,可如今的儒门太虚弱了,无力与整个道门全面开战,更不用说像以前那般彻底压制道门,事实上儒门也从未彻底压制道门,而是分而治之。现在眼看着老招数不好用了,藏于幕后之人开始不断挑动江南道门、江北道门、辽东道门三方内部的反对势力,势要破坏和谈。江南道门中的张静沉已经浮出水面,江北道门那边,不出所料就是李元婴。至于辽东道门,因为辽东与万象学宫已经撕破脸皮的缘故,倒是还没有什么迹象。不过如今中原

    与辽东之割裂、敌对,也是出自那些幕后之人的手笔。

    当然,道门一统还是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西北道门该怎么办,就算西北道门被削弱了一次,仍旧是四方道门中势力最为雄厚的,那么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直接三方联手灭去西北道门,由此道门一统。

    李玄都的初步谋划就是,外用辽东取代大魏,内用道门分割儒门之权柄,如今的道门早已不是单单道家一家之说,其中还融汇了墨家、法家、纵横家、阴阳家等其他诸子百家,就算不能完全取代儒门,也不能再让这个天下成为儒门的一言之堂,儒道并用,好歹是引进了一股活水,不再死水一潭。

    辰时三刻,李玄都和张静修已经来到了大报恩寺,由正门而入,李玄都身边跟随着秦素、沈元舟、司空藻、钱青白,以及静禅宗的方缘和圆觉,张静修那边的人更多一些,有慈航宗的白绣裳、玄女宗的萧时雨、金刚宗的悟真、正一宗的张岱山、真言宗的法难师太、法相宗的左雨寒,除此之外,苏家苏言未到,而是让自己的弟弟苏让代自己到场。苏家的男子和女子并不用同一个范字,而且男子是单字,女子是双字。

    至于其他人,弟子也好,随从也罢,只能分散在外围,与早已驻守在大报恩寺外的官兵阻隔被人煽动而来的百姓,给这些宗主们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一行人先是进了大雄宝殿,由方丈作陪,方丈看起来大概有不惑年纪,甚是儒雅,与其说是一位僧人,倒像是一名儒士。

    殿内供奉了一尊极大也极为雄伟的金身大佛,李玄都、张静修、秦素、沈元舟、萧时雨等与佛门无关的纯粹道门之人,避让到一旁,而白绣裳、悟真、方缘、圆觉、法难师太,也包括半佛半道的左雨寒则是先拜了佛祖,无论心中信是不信,总之面上都极为虔诚。

    然后又是一番客套寒暄,毕竟能够见到这座大殿之人,不是一宗之主,就是一宗长老,放在江湖上也是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互相之间都有几分交情,平日里久不见面,此时见面自然就是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待到一番寒暄之后,终于进入了正题,方丈识趣地离去。

    首先开口的是地位最高的大天师张静修,他缓缓说道:“自从上次玉虚斗剑以来,江湖纷争日益激烈,以至于各宗损失惨重,更给了西北五宗可乘之机,这才有了太平宗沈老先生、静禅宗方静方丈身故之事,以及后来围攻璇女山、沈大先生失踪和攻打大真人府之事。天下同道苦之久矣,本是同出一脉,何以兄弟阋墙?今江湖中人所求不过一个‘和’字,有道是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江湖同道于水火刀剑之中望‘和议’如大旱之望云霓。今日,贫道召集诸位于此,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第一百七十一章 佛道

    大天师张静修话音方落,李玄都便第一个出声应和,“大天师所言极是。”

    白绣裳淡淡笑着,微微点头,同样露出赞同之意。

    李玄都发声之后,秦素和沈元舟分别代表忘情宗和太平宗出声赞同,在张静修那边,悟真诵了一声佛号,道:“若果真能和议成功,便是功德无量。”法难师太也随之双掌合十,低眉敛目。

    不过萧时雨并未第一时间开口赞同,而是问道:“不知大天师要怎样和议?”

    张静修道:“贫道早已说过,正道十二宗加上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共十五个宗门定下盟约,从此再无正邪之分,只有道门,不设大掌教,只设三位掌教,道门由三位掌教共同执掌,若有大事,也是三位掌教共商而决。”

    萧时雨道:“正邪两道,共二十二个宗门,这才十五个宗门,还剩下七个宗门,分别是:无道宗、阴阳宗、皂阁宗、道种宗、牝女宗、浑天宗、真传宗,这七个宗门该怎么办?”

    张静修面容平静,“此七个宗门罪大恶极,从来都是冥顽不灵,自当施以霹雳手段,予以剿灭,若是迷途知返,则只诛首恶。”

    萧时雨点了点头,“若是如此,我没有异议。”

    萧时雨说完之后,李玄都拍了摆手,道:“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这才是正道中人。我看左宗主一直不曾开口,可是有什么异议?”

    一直沉默不语的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立刻移开视线,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便在这时,圆觉轻声开口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要向大天师请教。”

    张静修望向圆觉,没有立刻开口。

    李玄都解释道:“这位是静禅宗的圆觉禅师,如今静禅宗中,虽然是方缘大师辈分最长,可宗内事务却是以这位圆觉禅师为主。”

    李玄都的话语中并没有嘲讽之意,可说出来就透着几分滑稽,毕竟谁都知道如今的静禅宗是何等凄惨寒酸,如果说一个宗门是一栋房子,皂阁宗虽然遭受重创,宗主藏老人被镇压,但底下的堂主、坛主还在,好歹剩下一个框架,有几根梁柱,可静禅宗不同,就连梁柱也没剩下,就只剩下一块地基,能够列席今日的议事,不过是看在静禅宗的名分上。换而言之,方缘和圆觉就是个凑数的,无论旁人说什么,听着就是,大天师说完之后就跟着附声应和,做一个摆设,难道仅凭你还想要反对大天师不成?

    可偏偏圆觉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几位宗主长老脸上不显,可却没有人真把圆觉放在眼里,就连方缘也显露出不自在的神态,想要去拉圆觉,却又迟疑着没有动手。

    张静修面上看不出心中所想,只是点了点头,“圆觉禅师但问无妨。”

    “多谢大天师。”圆觉先是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然后才说道:“虽然是正道十二宗,但十二宗中的静禅宗、慈航宗、金刚宗、真言宗却是出自佛门

    ,刚才大天师说正道十二宗以及补天宗、忘情宗、天乐宗一起归入道门之中,难道是要让我们四大佛门宗门弃佛祖选道祖吗?”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内骤然一静。

    李玄都负手举头朝那座鎏金大佛望去,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显然幕后之人的用心十分巧妙,先是煽动百姓,逼得他们不得不把议事的场所从钱家别院改成了大报恩寺这座佛寺之中,现在又要当着佛祖的面由一位佛门弟子重提佛道之别,不可谓不厉害,用心如此,也算是良苦。

    李玄都不说话,张静修也不说话,今天的两位主角不说话,其他人也不好贸然说话,只能随着一切缄默不语。可目光都落在了圆觉的身上,不说千钧之重,这么多人的目光加起来,千斤还是有的,足以把胆气小的人被生生压垮,可圆觉却浑然未觉,仍旧是双掌合十,上身微微前倾,面容上神态极为恭敬,似乎真是一个向前辈请教疑难的守礼晚辈。

    过了片刻,大天师张静修打破了沉默,“世人皆知,道祖化佛,佛本是道,两家是一家。”

    《化胡经》在世间流传甚广,无论是道门,还是佛门,都未曾公开否认《化胡经》,若是按照《化胡经》的说法,太上道祖在留下道德三千言之后,就西出化胡,由此创立了西方教。而佛门之中有三世佛的说法,佛祖只是现在佛,还有未来佛和过去佛,若说太上道祖是佛祖过去之师,也说得过去。大天师此时拿道祖化胡的说法应对,未必全对,也不能说不对。

    圆觉没有否认大天师的说法,而是又问道:“既然佛本是道,为何又要强分三教?直接儒道并称岂不更好?”

    听到这话,李玄都终于从大佛上收回了视线,望向这位年轻僧人,开口道:“老废兰陵已可悲,著书强欲晓当时。一言性恶真成缪,读者何云但小疵。”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又都转到了李玄都的身上,圆觉也望向李玄都,合十道:“不知李宗主此诗何意?”

    李玄都问道:“这首诗说的是谁?你可知道?”

    未等圆觉回答,钱青白已经接口道:“这是前朝的诗作,说的是古代儒门圣贤荀卿。”

    “正是。”李玄都道:“圣人曰:‘性相近。’圣人承认有人性,但未说人性是什么。亚圣曰:‘人性善。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可就在亚圣之后,荀卿又提出了人性本恶。荀卿曰:‘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可见在儒门之中也有种种分歧。后来荀卿的弟子又开创了法家,祖龙用法家之道,一统天下,试问,法家与儒门关系为何?应不应该将儒家和法家分开?”

    圆觉怔住了,想了想只好回答道:“应该分开。”

    张静修见李玄都如此回答,心中不由一宽。秦素见李玄都引经据典,三言两语便把圆觉问住,不觉也兴

    奋起来,满眼钦佩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仍是望着圆觉,继续说道:“既然儒家和法家应该分开,那么道门和佛门应不应该分开?”

    圆觉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说道:“自是应该分开。”

    李玄都道:“自祖龙以来,历朝历代都是外儒内法。即表面上推崇儒家思想,但是实际上依赖法家的思想,往往是儒法结合、儒法互济。事功与伦理,是历代帝王的两大手段,也是构成外儒内法的重要成因。一般而言,儒学重仁政,讲究伦理劝导,而法家**制,重在事功,彼此糅杂,早已难分彼此,故而如今的儒门仍旧尊荀卿为圣贤。从这一点上来说,道门和佛门是一样的道理,就如佛门之观音菩萨是道门之慈航真人,普贤菩萨是普贤真人,文殊菩萨是文殊广法天尊,三清四御五老,佛祖和观世音菩萨便在五老之列,早已是难分彼此,是故,佛本是道。”

    圆觉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虽然他知道李玄都有诡辩之嫌,但在短时间内,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李玄都。

    李玄都道:“当年那位心学圣人曾经提出过三教合一的说法,追根溯源,佛门在传入后首先被附于道门,后则依附于儒门。直到数百年后,佛门才逐步自成一家。佛门弟子借儒道两家之学阐发佛学,当初佛门内部出现的‘六家七宗’的争论便是由此而来。可儒门却要逃禅,摆明了与佛门划清界限,那么你说佛门归入道门之中又有何不可?”

    圆觉哑口无言。

    “所谓佛道之分,不过是门户之见,三教合一称之为玄门也无不可,今日大天师所说的十五个宗门中,有十一个是道门,甚至包括那七个罪大恶极的宗门也是道门,道门占据了绝大多数,称呼道门有何不可?难道非要改称佛门才能让禅师满意吗?”李玄都语气逐渐凌厉。

    圆觉大惊,连声道:“弟子万万不敢有如此想法,弟子只是不解,这才向大天师和李宗主请教。”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问道:“现在可是懂了?”

    圆觉僧袍后背已经被冷汗尽头,额头上也都是汗珠,不敢再与李玄都辩论,点头道:“懂了,懂了,是小僧问得不恰当,多谢李宗主答疑解惑。”

    秦素见此情景,不由微微一笑,难怪地师说李玄都有纵横家的潜质,不仅仅是好为人师,这诡辩的本事也着实不可小觑。

    李玄都又望向悟真和白绣裳,“不知两位前辈以为如何?”

    白绣裳微微一笑,点头道:“紫府所言极是。”

    悟真也诵了一声佛号,“李宗主鞭辟入里。”

    李玄都一挥大袖,又对圆觉道:“就凭你,读了几本佛经,学了一些似是而非的佛理,或是听了旁人的谗言,就来妄议佛道之别,岂止是不恰当,而是僭越。这里议事,要么是一宗之主,要么是一宗长老,你不是静禅宗的方丈,也不是长老,这里没有你的位置,退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推心

    圆觉先是一怔,然后对上了李玄都的目光,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敢于开口分辨,只得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李玄都又环视一周,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张静修已经付出了太多,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总要为他分担一二,替他做这个恶人,否则万事都压在张静修一人身上,就算是长生地仙,也是扛不住的。

    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既有赞赏,也有感激,这一刻他忽然在想,李玄都能得李道虚、张肃卿、徐无鬼的赏识和看重,不是没有原因的。当然,现在这份上名单上还要再加上他张静修的名字。当然,赏识是一回事,各自立场不同又是另外一回事。

    张静修重新开口道:“不知诸位还有什么疑问或是异议?”

    左雨寒轻声开口道:“左某没有异议,倒是有一个疑问,这三位掌教分别由何人担任?”

    李玄都代为回答道:“自然是大天师、大剑仙和辽东的‘天刀’秦宗主。”

    左雨寒沉默了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

    便在这时,有人快步进来,与苏让轻声耳语几句,苏让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下,然后对张静修和李玄都说道:“外面传来消息,百姓们马上要过来了,还请诸位暂且移步。”

    张静修道:“贫道上次来这大报恩寺,还是二十年前,如今故地重游,正好再四处逛逛。紫府,你就陪贫道到处走走如何?”

    众人都知道张静修这是要借机与李玄都单独密谈,自然不会上前凑热闹,悟真道:“也好,待到申时,我们再在此地会合就是。”

    说罢,诸位宗主就各自散去,这大报恩寺本就是赏景的好去处,还有以钱、苏两家为首的金陵府士绅作陪,也不愁这段时间无事可做。

    秦素有些犹豫,看了眼李玄都,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便在这时,白绣裳开口道:“素素,你是第一次来大报恩寺吧?我是这儿的常客了,差不多每年都来一次,这次便由我陪你你到处走走,看看这大报恩寺中的风景,如何?”

    李玄都朝秦素点了点头,秦素轻声道:“那就有劳白宗主了。”

    白宗主轻笑道:“还叫白宗主吗?我是你的长辈,一个‘姨’字总是担得起吧?”

    秦素脸色微红,也不知是羞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低低道:“白姨母。”

    白绣裳主动上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门外走去。

    秦素又回头看了李玄都一眼,倒像是个被狠心丈夫卖给人牙子的可怜女子,让李玄都忍不住哑然失笑。

    只剩下李玄都和张静修两人之后,张静修领着李玄都从侧门离开大雄宝殿,往香水河方向行去。

    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不过以前都是走马观花,这还是第一次漫步其中。

    张静修看了眼波光粼粼的香水河,说道:“有些事情,当着旁人的面不好说也不能说,可当着紫府的面,贫道就直言了。”

    李玄都点了

    点头。

    张静修道:“在去年北邙山一战之后,贫与澹台云见了一面,议定了一些事情。”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动,脸上却是不显,“大天师请讲。”

    张静修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你要知道,树敌不宜太多,我们重新整合道门,使得道门归于一统,已经惹得儒门极不痛快,若非如今的儒门中没有一个领头人物,只怕儒门已经出手,就像当年的心学圣人镇压宁王叛乱那般,届时你我都不能幸免。现在天赐良机,整合道门的希望就在以前,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分清主次。”

    李玄都道:“敢问大天师,何为主,何为次?”

    “以紫府的才情,应该早就明白。可紫府既然让贫道亲口来说,那贫道就再说一遍罢。”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主’是道门一统,主要对手是儒门,‘次’是正邪之分、天下分合。这兴衰都是一时的,可道门传承却是千百年的,如今为了道门一统,以前的正邪之分可以暂且放到一旁不提。”

    李玄都叹息一声,“方才大天师所列举的七个罪大恶极宗门应当予以剿灭,也都是场面话了。”

    张静修也是悠悠一叹,“有些事情,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不能说出来,只能藏在心里,这叫心照不宣。若是付诸于口,予人口实,那就要因言获罪。这个道理,紫府应该明白才是。”

    李玄都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有些灰心失望,他沉默了片刻,略微调整心境,然后才开口问道:“不知大天师和圣君都议定了什么?”

    张静修道:“以无道宗为首的西北诸宗根深蒂固,实力雄厚,想要将其彻底剿灭,不知要死上多少人。若是三家联手,谁与西北道门正面交锋?若是在西北一战中损失太过惨重,日后在道门中的话语权就弱了,甚至还有被另外两家吞并的危险,所以真要打起来,各自保存实力几乎就是必然。这就是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在没有一位大掌教出现之前,是无法彻底剿灭西北诸宗的。”

    李玄都知道张静修说的是实情,可还是有些无奈,道:“所以大天师与圣君在暗中议和,表面上还是势不两立,实际上各自相安无事,我们这边整合道门,圣君那边争夺草原。”

    张静修道:“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剿灭七宗,说起来容易,上下嘴唇一碰就是,可真要去做,就不知要耗费多长时间,花费多少心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我们这代人就是将道门在名义上重归一统,至于接下来,如何选出一位大掌教,如何收复西北诸宗,使得道门实质上归于一统,那就是你们这代人的事情,我们没有做完的事情,希望你们这代人能够做完。”

    李玄都默默点头。

    张静修接着说道:“人当然要往长远看,可重要的还是当下,如果当下都过不去,就没有以后,没有以后,看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李玄都又问道:“可大天师的话已经说出去

    了,我们总不好什么也不做。”

    张静修微笑道:“当然要做些什么,不过要徐徐图之,可以先把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皂阁宗彻底消灭掉,还有藏在帝京中的真传宗和浑天宗,我想李道兄应该很乐意把这两个宗门连根拔起,因为这是太后娘娘可以直接调动的力量,若是没了他们,太后娘娘就只能更依仗老李先生,那么李道兄在帝京的权势和影响便会随之更上一层楼。当然,辽东的秦先生也会乐见其成,谁也不喜欢叛徒。”

    李玄都点了点头:“七去其三,还剩下四家,就是西北诸宗的最核心力量,虽然从情理上来说,我们碍于自己内部的重重矛盾,不会继续进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出现这个万一,澹台云很有可能会与地师再度结盟互保。”

    张静修道:“到了我们这个位置,只能讲利害,不能讲人情,贫道可以与老李先生讲和,圣君当然也可以和地师讲和。有些时候,是分是和也由不得我们,有利则聚,无利则散。你不要觉得一个‘利’字难听,你说为了天下苍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玄都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静修道:“朝政是什么?关键在于财政,天大的矛盾,只要有钱,都可以遮掩过去,粉饰太平。可没有钱,癣疥之疾也会变成沉珂重病。涉及到财政的又是什么?徭役、赋税、民生、兵役、以及各种支出。就拿养兵来说,每多养一个兵,就要少一个种田之人,少了一份赋税,多了一份军饷,一来一去之间,便是两倍之数。还有,有些地方遭了灾,颗粒无数,只有架锅煮米的,没有架锅煮道理的,道理能吃吗?能果腹吗?可是赈灾的粮米不是凭空生出来的,要钱,赈灾的钱从哪里出,是地方藩库还是户部国库?亦或是地方豪强大户?赈灾之后要不要免去来年的赋税,如果落下了亏空,又要从何处弥补?钱从哪来?这些哪个不是与‘利’有关。若真如那些书生所言,抛开一个‘利’字去大谈天下苍生,那么所谓的‘天下苍生’就是一个空洞口号,所谓的救民于水火也只是空中楼阁。”

    张静修放缓了语气,轻声说道:“争名夺利,并不存在贬义和褒义,‘利’不会凭空掉下来,要自己去争,为了天下苍生其实就是为民争利。有人贪利,有人贪名,其实名也是看不见的利,争名夺利,争的还是一个‘利’字。你争一己私利,要被人唾骂,可要为国争利、为民争利,为众争利,那就是义之所在的好事。所以贫道也好,李道兄也罢,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们一人,不能从心所欲,更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这个道理,紫府也应该明白。也正因为如此,贫道才会说,有些时候,是分是和,也由不得我们。所谓快意恩仇,早就与我们无关了。”

    李玄都心中明白,张静修这是在说服他,要顾全大局,李玄都心中失望,明白这位忠厚长者虽然比师父更进了一步,但也就止步于此了。正如他所说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和使命,接下来就要看后来人的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青鹤居士

    两人走过香水河上的拱桥,往琉璃塔方向走去,不过张静修并没有想要登塔的意思,绕过琉璃塔,继续往塔林走去。

    李玄都还在想张静修刚刚的一番话,张静修求的是千秋万代之名,使道门归于一统,后世的史书上,会将他与列位祖师相并列。

    张静修轻声道:“我本想尝试度过雷劫,驻世百年,不过现在看来,可能不大,听说金帐的国师成功了,紫府可知道详情?”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国师通过金帐大汗萨满教的权势,献祭活人,以此吸纳无数生灵之力,炼制成了‘长生石’,然后通过‘长生石’渡过雷劫,可就算如此,渡劫之后的国师也虚弱不堪,我甚至没有见识到一劫地仙的风采,国师就被地师和圣君联手诛杀。换而言之,国师之所以能渡过雷劫,是几十年的谋划,用无数人的性命堆出来的。”

    张静修轻叹一声,“这个法子……在金帐行得通,在中原却是万万行不通了。按照佛门的因果之说,国师今日身殒之果,正是前日屠戮无辜之因。”

    李玄都道:“正是如此,不过地师似乎还有其他谋划,也想要驻世百年。如果地师成功渡过雷劫,待到大天师和师父双双离世,只怕这世间就无人能制衡于他了。”

    张静修微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两个老家伙走了,还有澹台云和秦清,还有你。”

    李玄都一怔,随即摇头失笑道:“大天师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张静修扶须道:“紫府以为贫道说紫府长生有望,仅仅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吗?”

    李玄都道:“大天师过奖了,紫府愧不敢当。”

    张静修用手指虚点了下李玄都,“紫府此言,却是实实在在的客套话了。”

    这个举动有些失礼,却透着亲近,若非亲近之人,万不会如此逾越。

    说话间两人已是进了塔林,李玄都看着周围,想要开口相问,却又忍住了。

    张静修道:“紫府还有什么想要问的,不妨一并问了,不要憋在心里。”

    李玄都没有问张静修为何带他来这座塔林,而是问道:“敢问大天师,我大师兄司徒玄策之死,究竟是何人所为?”

    张静修似是早就料到李玄都会有此一问,没有迟疑,直接回答道:“贫道没有目睹当时情况,也没有见上司徒大先生的最后一面,甚至连尸体也没见到,所以贫道只能推测,未必是对。”

    李玄都忽然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让他去问师父李道虚,因为司徒玄策最后见到的人是李道虚,后事也是李道虚亲自料理的。

    张静修道:“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儒门中人出手,可究竟是谁,还不能确定。”

    李玄都疑问道:“难道有很多儒门中人吗?”

    张静修笑道:“这是当然,泱泱儒门,将道门分割成今日这般四分五裂的样子,施行抑强扶弱、分而治之的策略,难道是仅凭一两个人就可以做到的吗?当今儒门,虽然虚弱,但仍旧不可小觑

    ,所缺少的只是一个可以一呼百应的领袖人物,莫道儒门无人。”

    李玄都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由轻轻叹息一声。

    张静修说道:“老玄榜、太玄榜、少玄榜是由太平宗提出的,我听说紫府最近就要重新修订太玄榜,不过太玄榜只是涵盖了江湖范畴,儒门中人是不属于江湖的,所以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些榜单上。”

    李玄都道:“大天师见多识广,一定知晓儒门内的详情了。”

    张静修摇头道:“说到儒门,贫道也不比你更了解许多。你想对付儒门,贫道也想对付儒门,可儒门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一个不慎,就要步司徒大先生的后尘,不可不慎。”

    李玄都默然。如今他已然走到了当年大师兄所走的道路上,前面是一片荆棘,若能走过去,就算遍体鳞伤也认了,只怕走不过去就倒伏于荆棘之中。

    张静修继续说道:“据贫道所知,在儒门之中有一群隐士。”

    “隐士?”李玄都重复一遍。

    “对,隐士。不过不是真正的隐士,只是打着隐士的幌子,实际上还是心在俗世之中。”张静修的语气中有些不屑,“正如那些古代名士,被誉为‘贤’,有风骨,真不知这些两脚不沾地、鞋履不沾泥、高冠博带之人,何谈风骨,一味放浪形骸却于天下民生没有丝毫益处,又贤在何处。”

    李玄都问道:“这些隐士人数几何?”

    张静修道:“大约是七人,当年是七人,不知道现在变了没有。”

    李玄都又问道:“如今种种,包括寺外煽动百姓,挑拨苏家子弟与我为难,也是这七人所为?”

    张静修摇头道:“这种伎俩,还不至于让他们七人一起出面,就是七人之一,也有些勉强。要知道这七人在儒门中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逊于祭酒、山主之流,自有弟子门生,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也许是他们的弟子所为。”

    李玄都皱眉道:“可是那名出手之人,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也有造化境修为,不似儒门中人。”

    张静修来到金陵府之后,只是从苏家人的口中得知了苏冠之事,却不知道与李玄都交手之人的底细,此时听李玄都提起,略感惊讶,“竟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这等人物就是在儒门中,也是屈指可数,说不定还是贫道的旧相识。”

    李玄都道:“此人年纪不会太大,似乎是个女子,会用‘逆天劫’剑气。”

    张静修皱起眉头,沉吟道:“儒门不收女弟子,贫道知道有一个名叫施宗曦的小丫头,可那小丫头也是终日男装,把自己当做男子看待的,还要再加上她父亲的情分,才有了这个特例。既然是女子,会用‘逆天劫’,那就不大可能是儒门弟子,看来有人想要趁着儒道相争的时候,混水摸鱼。”

    李玄都点头表示认同,不再纠结此事,转而说道:“方才大天师说隐士共有七人,不知这七人都姓甚名谁?”

    张静修道:“这正是贫道带你来此地的缘由所在。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碑林已经到了尽头,然后李玄都见到一片位于半山腰位置的繁花锦簇之地,不由微微一怔。更让李玄都感到惊讶的是,在草地上还趴着一头极为可怖的老虎,足有寻常老虎的两倍之大。

    正在晒太阳打盹的老虎抬了抬眼皮,看了眼两名不速之客,低低吼了一声,似乎不满这两天的客人实在太多了,搅扰了清静。

    张静修和李玄都止步,张静修抬手指了指这头老虎,老虎立刻感受到莫大威胁,前爪匍匐,硕大的脑袋深深埋在两爪之间,作恭顺之状。

    张静修笑道:“这畜生倒是有点灵性,这里的主人就是七位隐士之一。”

    话音方落,不远处的茅屋中走出一名枯瘦老僧,满面悲苦之色,双掌合十,道:“贫僧见过大天师、李宗主。”

    李玄都先是还礼,然后问道:“大天师名满天下,大师认得大天师不奇怪,可李某人只是一个后生晚辈,大师如何认得?”

    老僧淡淡一笑,“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贫僧于此隐居,但对于外头的事情也不是全然不知,如此年纪却能与大天师并肩而行,唯有清平先生一人了。”

    李玄都正色道:“不敢当清平先生之称。”

    老僧道:“檀越不必谦逊。”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大师上下?”

    老僧道:“贫僧是个逃禅之人,并未正式剃度出家,也未曾列入佛门的门墙之中,所以没有法号,可过去的姓名也的确已经弃之不用,于是许多人见贫僧年长,便尊称一声禅师,又见贫僧与老虎为伴,又在禅师之前加了一个‘虎’字,称贫僧为虎禅师。”

    李玄都道:“原来是虎禅师,请恕晚辈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禅师的名号,不过听大天师所言,像禅师这样的人,还有六人,不知禅师能否见告?”

    对于李玄都的开门见山,虎禅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了张静修一眼,摇头道:“张天师,你此事却是有失仁厚,贫僧已经是一个方外之人,不理俗事,何苦再把贫僧牵扯进来?”

    张静修淡笑道:“这话不对,就算贫道不来见你,其他六位也会有人来见你,或者说,已经有人来过了。”

    虎禅师脸上的愁苦之色更重,不过却不虚言欺瞒,点头道:“的确是来过了,是青鹤居士。”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无论是虎禅师,还是青鹤居士,都并非本来姓名,也不是表字,而是号,难不成七位隐士就是放弃了本来姓名,只用自号为名,如今已经出现了虎禅师和青鹤居士,另外五人又都是什么自号?

    不过虎禅师却是没有半分想要提及另外五人的意思,继续说道:“青鹤居士还是老性子,想要说服贫僧离开此地,不过贫僧没有答应就是。”

    张静修面露沉思之色,“青鹤居士,我在三十年前见过他一面,算算年纪,他也该有八十高龄了。”

    虎禅师苦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惊闻

    虎禅师本想请两人到自己的茅屋中说话,可茅屋中实在没有落座之处,于是他拍了拍老虎的脑袋,老虎站起身来,先是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又甩去身上的草屑,一跃往山下而去。

    不多时后,老虎去而复返,口中叼着一个包袱,背上则捆了一块卷起的毡布和一张小桌。老虎是没有手的,自然不能做到这些,只能是山下的僧人做的,这也是虎禅师和大报恩寺僧人的默契。大报恩寺与儒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山下的僧人见到了老虎,便知道山上的虎禅师正在招待客人,那么儒门中的青鹤居士便也知道了。

    虎禅师先把老虎背上的毡布取下,展开铺在地上,然后把小桌放在毡布正中位置,最后从老虎的口中拿过包袱,解开之后,竟是一套精致茶具,还有一只葫芦,里面装着清水,一只小盒,里面装的是茶叶。

    三人坐在毡布上,虎禅师亲自为两位客人煮茶,手法略有生疏,想来是已经多年不做此事的缘故。虎禅师倒了三杯,将其中两杯推到张静修和李玄都的面前,说道:“茶是去年的明前,算不得什么,水却是今年的雪水,还算不错。”

    李玄都捧起那只小巧茶杯,抿了一口,“多谢禅师的一番美意,只是粗鄙武夫,打打杀杀惯了,不通这些文人雅道。”

    “清平先生太过自谦了。”虎禅师不似佛门僧人那般盘膝而坐,而是左腿盘起,右腿屈膝而立,右手随意搭在膝盖之上,颇有名士风度。有些东西是在骨子里的,不是换一身衣裳,改个说法,就能改变的。

    虎禅师说道:“我听闻清平先生博闻强识,不仅精通道门各类经典,而且还涉猎诸家之学,有雄辩之口才,有过人之胆识,说是武夫,倒不如说是文武双全之人,出而为将,当为儒将。”

    “禅师过誉了。”李玄都摇头道:“世人有一通病,只要是有名气之人,就好似是无所不通,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谈,就好比说我以前识得一人,精通书法,是为当世大家,备受世人吹捧,由此他便生出骄纵之心,不好好钻研书法,竟开始妄谈天下大事,连朝廷一年赋税几何都不清楚,就开始指点江山社稷。还有一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写的是山山水水,男男女女,也算小有名气,于是便妄自尊大,开口便是古往今来历代帝王如何,闭口便是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殊不知术业有专攻,写书法的就点评书法,写文章的就品评文章,不要对其他不精通的事情贸然去指手划脚,贻笑大方。”

    李玄都顿了一下,望向虎禅师,“所以我时常提醒自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被别人的吹捧所迷惑,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要说道门的经典,上有大天师,下有那么多穷经皓首的真人们,几时轮得到我。要说其他的学识,就拿儒门来说,我真要去科举,不说进士及第,就是举人、秀才也难,不过是略知一二,骗骗阅历尚浅的小孩子罢了。至于禅师说的什么雄辩之才,那更是提也不要提,我不过是有几

    分诡辩之才,上不得台面。我就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几分修为,这些年来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与人争勇斗狠,一介武夫罢了。”

    虎禅师听得认真,听完之后,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膝盖,笑道:“好一个一介武夫,仅凭这一番话,先生去学宫中做个大祭酒便没有问题,有些人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又把别人看得太低了,这是文人的通病,要不怎么说文人相轻。可偏偏还要在面子上做出互相谦让的态度,何其伪也。”

    李玄都说道:“若说真伪,我听闻儒门中包括禅师在内有七位隐士,不知这七位是不问世事的真隐士?还是假借避世来博取清名的假隐士?”

    虎禅师脸色不变,似乎全然没有听出李玄都语气中的讥讽意味,平静说道:“清平先生之所以知道这‘七隐士’之说,是从张天师口中听说的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虎禅师道:“可就是张天师,也不全然清楚七人的身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静修道:“若非张氏一族传承时日极长,并不逊于衍圣公一家,对于世间之事多有记载,贫道也是不知道。当年贫道从大真人府中的典籍中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由此结识了还未出家的虎禅师,并与在世间行走最为频繁的青鹤居士有了一面之缘。”

    虎禅师笑问道:“我却是不知道还有这等原因,倒是不知大天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张静修微微一笑,“比如说武宗皇帝落水之事,比如说世宗皇帝险些为宫女所害之事,贫道览之不胜惊骇,不禁深思,这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是徐家之天下,还是……”

    虎禅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说道:“既然大天师已经有了猜测,那我也可以直言,只是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两位之耳,日后若是追究起来,贫僧可是不认的。”

    张静修点头道:“这是自然。”

    虎禅师道:“这些陈年旧事,若是贫僧没有记错的话,从武宗皇帝到世宗皇帝,再从世宗皇帝到穆宗皇帝,一直到今上,已有一甲子的时间。一甲子,物是人非,大天师换了一位,地上换了三位,可当年有些老人还在,比如说张天师刚才提到的落水之事,这是金蟾叟的手笔,至于宫女,则是赤羊翁的手笔。”

    这番话语,放到外面,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与之相比,金帐大汗被国师所害也不算什么了。

    张静修道:“可世宗皇帝活了下来。”

    虎禅师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这世上所有的阴谋,都不是万无一失的。这种事情就像串珠子,珠子多了,看着精致,可串珠子的线便容易断,线断了,珠子洒落一地,事也就败了。还有世宗皇帝的寝宫火灾之事,本来众宫人都不救火,看着世宗皇帝马上要葬身于火海之中,可谁也没料到皇后赶到了,命令众人将大火扑灭,也是功亏一篑。”

    张静

    修道:“我听说世宗皇帝昏迷不醒的时候,整个太医院中众多家学渊源、数代传承的太医都不施救,最后还是一名没有根基、民间出身的普通太医冒死将世宗皇帝救活。于是世宗皇帝醒来后将太医院的陈敬发充西京净军,郑宏发辽东广宁卫,吴釴附近卫各充军,通、好古、邦治、志、杰、佑、英俱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虎禅师笑道:“所以说我大魏诸位皇帝之中,仅以权术而论,世宗皇帝当排首位,竟然能从那么多罗网中找出一条生路,非常人不能为之。不过世宗皇帝是个知进退的人,他只是发作那些珠子,不会迁怒于串珠子的人,所以世宗皇帝能坐稳皇位,并相安无事多年。”

    李玄都插言道:“我本以为金帐国师暗害金帐大汗已经是石破天惊的事情,可今日听了禅师这番言语之后,方知我是坐井观天、少见多怪。”

    虎禅师微笑道,“世宗皇帝尊崇道门,并亲自修道练玄二十余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玄都又问道:“武宗皇帝抓兵权,亲自领兵与金帐大军作战,所以他落水了。世宗皇帝大礼议、修道,所以他连遭宫变。请问,穆宗皇帝驾崩于烟波殿中,又是什么原因?”

    虎禅师摇头道:“穆宗皇帝驾崩之时,贫僧已经隐居于这大报恩寺中,所以穆宗皇帝因何驾崩,贫僧也不知情。不过当时是张肃卿主政,应该不会是儒门中人出手,倒像是邪道诸宗之中有人主动出手。若是穆宗皇帝不死,西北五宗也不会趁着朝廷中枢内乱而割据自立,儒门中人不会如此不识大体,所以此事,你不应来问贫僧,而要去问一问那位太后娘娘,毕竟穆宗皇帝从重病到驾崩,谢太后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真要做什么手脚,也是谢太后最为可疑,事实上,如今也是谢太后掌握了朝廷的大权。”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虎禅师此言有理。以当时的形势来看,儒门中人没有出手的理由,获益最大的人往往也是嫌疑最大的人,在整个过程中,包括后来的帝京之变,获益最大的是谢太后和西北五宗,后来地师徐无鬼出现在深宫大内也印证了此事。

    李玄都道:“可是从头至尾,儒门中人既没有护卫穆宗皇帝,也没有出手帮张肃卿,而是一直在作壁上观。”

    虎禅师道:“很简单,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儒门都很虚弱,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局势。张肃卿又得罪了太多的人,使得自己在道门中陷于孤立,没有朋友。当时张肃卿所依仗的是皇权,可皇帝死了,他再寻求外援,就只能放眼于地方豪强。”

    李玄都望着虎禅师,“于是他选中了清微宗。”

    “盛世儒门兴,乱世道门兴。”虎禅师喟叹道:“从明雍末年以来,儒门江河日下,道门虽然四分五裂,但日渐壮大,地方豪强十有七八与道门有着干系,在这种情况下,帝京之变就变成了两大道门阵营相争的局面。”

    李玄都道:“可是儒门还有七位隐士。”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七隐士

    追根溯源,道门祖上都有过起兵的历史,当年全真道祖师领兵抵抗金帐大军,太平道更不用说了,曾经占据半壁江山,就算看起来最规矩的正一道,当年也曾割据自立,只是最后被招安了而已。

    所以虎禅师的这番话不能说错,乱世的时候,道门天然具有优势,盛世则是儒门具有优势。当年大魏国势鼎盛的时候,天下英才尽入儒门彀中。仅仅是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就能压得江湖抬不起头来,可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大魏国势转颓,儒门的老人太多,新人难以出头,没有进身之阶,于是大量人才涌入道门之中,使得道门经过多年蛰伏,虽然仍旧四分五裂,但势力益发庞大,西北五宗已经继承道门老祖宗的传统,割据自立。其他几派道门也是蠢蠢欲动。

    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虎禅师回答道:“七位隐士,包括贫僧在内,年纪都已经很大了, 我们是圣人选出来的。”

    李玄都一怔,问道:“圣人?是那位心学的圣人?”

    “正是。”虎禅师点了点头,感慨道:“圣人是明雍初年走的,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而过,当年那些年轻人也变成了垂垂老朽,可圣人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

    李玄都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七位隐士要藏于幕后,而不是站在台前。”

    虎禅师反问道:“尊师李道虚不是也喜欢藏在幕后吗?”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在帝京之变的时候,以及穆宗皇帝驾崩的时候,七位隐士为什么不出面?”

    虎禅师说道:“既然隐士,关键就在于一个‘隐’字,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我们七人出面,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做隐士?三大学宫、四大书院,我们七人分别去做学宫大祭酒和书院山主,难道不好吗?”

    李玄都又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么七位隐士出面的条件是什么?”

    虎禅师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儒门是儒门,朝廷是朝廷,我们七人出面看似与朝廷有关,实则没有关系,只与儒门有关系。”

    李玄都愈发疑惑,“朝廷是朝廷,儒门是儒门,可为什么皇帝落水、寝宫火灾会与七位隐士有关?”

    虎禅师淡然道:“因为有些皇帝真把自己当做天子了。”

    李玄都长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虎禅师笑问道:“清平先生当真明白了?”

    李玄都道:“谁若危害到儒门,谁就是七位隐士的敌人。”

    虎禅师呵呵一笑,“也可以这么说,我们七人是儒门的守门人,奉了圣人的命令,看住这个家。不过日久人心变,圣人毕竟已经走了多年,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儒门如何,就拿贫僧来说,早已不过问儒门之事了。”

    虎禅师撇清自己,李玄都却不敢完全相信。他心中明白,虎禅师今天之所以如此痛快,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在他身旁坐着的这位大天师张静修,毕竟是当世间有数的长生地仙,亲自登门拜访,不管怎么说,虎禅师也

    要给几分薄面。

    李玄都想了想,再问道:“方才禅师提到了几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再加上虎禅师,共是四人,还有另外三人,不知应如何称呼?”

    “既然清平先生开口相问了,那告诉清平先生也无妨。”虎禅师说道:“另外三人,分别是: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

    李玄都轻轻默念了一遍七人的称号,“虎禅师、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然后李玄都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七人的名称都与动物有关,而且除了虎禅师和龙老人之外,其余五人又都有颜色有关。

    李玄都略微平复心境,“还要请教禅师,诸位隐士名号中的虎、青鹤、赤羊、金蟾、白鹿、紫燕、龙,有何种含义?”

    虎禅师放下右腿,端正了坐姿,既无名士风度,却也不像佛门高僧,说道:“我们七人的自号并未一直不变,年轻的时候自号某某老人,也着实怪异,当时的贫僧没有出家,更不好称为禅师,那时候的贫僧被人称作‘胡先生’,古月胡。”

    李玄都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缓缓说道:“‘胡’字谐音‘虎’字,虎禅师就是胡禅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禅师俗家姓胡?”

    虎禅师笑道:“都说清平先生才思敏捷,今日得见,果真不俗,贫僧佩服。”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此推论,青鹤对应蓝或者何,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鹤’字谐音‘何’字;赤羊对应朱或者杨,赤色即是红色,也就是朱色,‘羊’字谐音‘杨’字;白鹿对应白或者鹿,紫燕对应燕,未曾听闻有紫姓之人;金蟾对应金,龙对应龙。”

    虎禅师忍不住拍手道:“虽未全中,但也相去不远,最早的时候,我们七人便是被称之为胡先生、蓝先生、朱先生、白先生、严先生、金先生和龙先生。不过年纪大了之后,又各自取新的自号,不外乎就是这个山人,那个老人,亦或是翁、叟、居士。”

    李玄都点了点头。

    虎禅师看似说了很多,实则不多。就算李玄都知道了七位隐士姓什么,也可不能通过这些姓氏猜测出七人的来历,到现在为止,李玄都仍旧不知道除了虎禅师之外的另外六人是什么相貌,更不用说性情秉性、能力高低,如今又在何处。

    虎禅师说道:“自从明雍年间事败之后,我们七人就分散到天下各地,除了三年一次的聚会,再无其他联系,当然,也会有私下的见面,不过只是两三人罢了,天宝六年的时候,我们刚刚见面一次,就是在这座大报恩寺中,我记得白鹿先生还出手帮官府擒住了秦襄。”

    李玄都一惊,他当然记得此事。秦襄打算前往辽东,结果被两大总督阻挠,最终在一次鸿门宴上失手被擒,当时的说法是秦襄中了从妙真宗流传出来的“返魂香”,不曾想竟是七位隐士之一的白鹿先生的手笔。至于那时候的李玄都,不能说是无名小卒,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起的大人物,自然不会入七人的法眼。

    李玄都问道:“捉拿秦襄与儒门有什么关系?”

    这话刚一出口,李玄都就知道自己多此一问,如今辽东已经成为儒门的心腹大患,儒门怎么会允许秦襄前往辽东。

    果不其然,虎禅师回答道:“自是有关系的,不过并不值得我们特意出手,只是遇上了,顺手为之。”

    李玄都自嘲道:“幸好那时候的玄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若是也被七位隐士顺手拿下,就没有今日的清平先生了。”

    虎禅师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民间有一句俗语,叫作:‘花钱难买早知道。’如果早知道,把地师除去,把大天师除去,把老李先生除去,把澹台云除去,那不是更好?”

    李玄都一怔,只得点头承认道:“禅师所言有理,若是没有大天师,仅凭晚辈一人,也不能在此地与禅师同席而坐。”

    虎禅师微微一笑,“清平先生言重了。”

    李玄都问道:“禅师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怕另外六位隐士怪罪禅师吗?”

    虎禅师摇头笑道:“我只是说了七个名字而已,天下之大,就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六人如今身在何处,就算先生遇到了,仅凭一个名字,也未必认得出他们。退一步来说,就算我不说,先生也会从张天师的口中知道我们七人存在。那么说与不说,有什么差别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承认虎禅师此言有理。而虎禅师的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他言尽于此,其他的事情,他是不会多说半句的。

    李玄都也没有不识趣地深问下去,只好说道:“多谢禅师答疑解惑。”

    虎禅师端起茶杯,将杯中的残茶饮尽,轻声说道:“茶凉了。”

    李玄都愣了一下,随即转头望向大天师张静修。

    张静修缓缓起身,说道:“叨扰禅师,告辞。”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行了一礼,“告辞。”

    此时的虎禅师终于没有了名士做派,像一个真正的僧人,起身双手合十,“恕不远送。”

    李玄都和张静修离开了此地,又进入到碑林之中,走出很远之后,李玄都才问道:“大天师,你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吗?”

    张静修回答道:“知道一些,比如武宗皇帝落水之事,世宗皇帝遭遇宫变之事。”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没想到那位心学圣人在离世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七人,当真棘手。”

    张静修看了他一眼,“这七人万不可小觑半分,紫府切记。”

    李玄都重重点头,又道:“虎禅师说武宗落水是金蟾叟的手笔,而世宗遭遇宫变则是赤羊翁的手笔,辟帅被擒是白鹿先生顺手为之,最近青鹤居士刚刚来过大报恩寺,那么金陵府中的变故应是因他而起,那么我大师兄司徒玄策被人袭杀,又会是谁的手笔?”

    张静修道:“可能出手一人不止一人,也有可能是未被虎禅师提及的龙老人、紫燕山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两小

    李玄都和张静修顺着原路返回,这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李玄都在消化刚刚得知的许多事情。儒门七隐士,是心学圣人离世时所选拔的七人,这七人隐去了本来名字,只剩下姓氏,后来干脆连姓氏放弃了,改用自号。这七人不仅身份神秘,而且行踪莫测,但毫无疑问,七人在儒门中拥有极大的权势,否则不可能直接在帝京皇宫中屡屡出手而不伤自身分毫。就拿虎禅师来说,看似是在大报恩寺隐居,可如果说大报恩寺是他的囊中之物,似乎也无不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李玄都现在终于明白张静修和白绣裳想说又不能明说的事情,最后还是由大天师张静修捅破了半张窗户纸,可也仅仅是半张窗户纸,似透未透,有光透进来,却不能一览全貌,想要捅破另外半张窗户纸,李玄都还是要去见师父李道虚才行。

    念及于此,李玄都又想起了帮助宋政前往金帐之人,不知是七位隐士中的哪一人,能同时与地师和宋政都有交情,看来此人所谋亦是不小。

    刚才与虎禅师对话的时候,李玄都说自己是井底之蛙,倒不是李玄都故意谦虚,而是确有此等感慨。曾经的李玄都以为自己站在了高处,就算不是山巅,也该是半山腰了,可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站在山麓位置,就真如井底之蛙一般,所见不过是头顶的一片天。就如帝京之变,李玄都身为当事之人,本以为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可后来才发现,真正决定此事成败的人早已在深宫之中。李玄都本来疑惑庙堂为何能压制江湖,直到他真正成为了一宗之主后,才发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儒门,是个何等可怕的庞然大物,哪怕如今的儒门已经虚弱不堪,也不是李玄都一个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李玄都成就天人造化境修为之后,才算真正跳出了井口,见识到外面的天地是何等广阔,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是何等艰难。

    不过李玄都没有后悔,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待到李玄都将思绪理顺了,两人也走出了碑林,张静修终于开口道:“贫道今日之所以带紫府来见虎禅师,就是想让紫府明白一件事,道阻且艰,须得徐徐图之,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千秋大计。”

    李玄都没有一口应下,也没有出言反对,而是说道:“大天师,这七人之间似乎也不是一条心。”

    张静修淡淡一笑:“这是自然,七个人便是七条心,不能一概而论,哪些可以为援,哪些为敌,哪些可以拉拢,哪些非要诛杀不可,务必要分得清清楚楚,不能出半分差错。”

    李玄都正色道:“多谢大天师教诲。”

    离开了塔林之后,来往的僧人渐多,无论这些僧人是佛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见到大天师这位道门领袖之后,都纷纷行礼,心悦诚服,这便是多年的声望积累所致,若论名声,在四位长生地仙中,张静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这些僧人虽然也对李玄都行礼,可就是畏大于敬,如果李玄都还是天宝

    六年的李玄都,只怕已经被他们赶出寺去。打个不慎恰当的比方,僧人们对于张静修的礼敬是“怀德”,而对于李玄都的礼敬就是“畏威”。

    李玄都并不以为意,因为让人畏惧可能一天一夜甚至一个时辰就够了,可让人尊敬,却要日积月累的漫长时间。

    ……

    沈长生作为太平宗内定的未来宗主,也有资格进入到大报恩寺中,不过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进入大殿,只能无所事事地在殿外闲逛。他听说玄女宗的人已经到了,可是没有见到淑宁,让他有些失望。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沈长生只是特例,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是玉清宁,就算要来,也该说玉清宁来才是。

    沈长生轻轻叹了口气,坐在一处台阶上,双手托腮,望着不远处的柳树怔怔出神。不多时后,一个小沙弥快步走来,朝着沈长生行了一礼,轻声问道:“这位施主,可是有什么事要小僧效劳的?”

    沈长生回过神来,微微一怔,随即朝小沙弥摆了摆手,从台阶上起身,往别处去了。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李玄都和沈长生初见时,李玄都是个落魄江湖客,沈长生是个小伙计,可如今李玄都已经是太平宗的宗主,被世人尊称为“清平先生”,俨然是一方江湖巨擘。沈长生当然也变了模样,原本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微黑的皮肤已经恢复本来颜色,被教导了各种规矩礼数之后,再被仔细收拾打扮一翻,俨然是个名门子弟,所以那小沙弥才会如此热络。若是以前的沈长生,说不定就要盘问这小子如何偷跑到大报恩寺中的。

    这次大天师与李玄都见面,所谋是大事,并非成亲、升座这等喜事,所以几乎没有江湖晚辈,来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之人,此时三三两两分布,也都是低声轻语,脸色凝重,沈长生自然不会凑那个热闹。

    沈长生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报恩寺中,在大报恩寺的僧人看来,如此年轻的小公子能来到大报恩寺中,定然身份不俗,自然也不去拦他。

    就在李玄都和大天师去拜访虎禅师的时候,沈长生来到一座密林之中,森秀浓郁,人烟罕至。这也不奇怪,大报恩寺占地广阔,不仅有山有河,还有大量草木,越往后寺走,就越是如此。

    就在这时,沈长生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气向自己后背袭来,他下意识地用出陆夫人教他的“八部神通”,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沈长生此时用的就是巽风部神通中的“巽风诀”,整个人随风而起,如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忽左忽右,让人难以捉摸。此法虽然不是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而行,只能短暂御风,却也比普通轻身功法高明许多。

    在他身后之人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料到沈长生反应如此机敏,不由起了几分争胜之心,又是一指点向沈长生的后腰,用意不在伤人,而是制人。手指还未及身,散发出的森森寒气已经让沈长生打了个激灵

    ,他忍不住叫道:“是‘寒冰指’!”当日石无月就是以这一招偷袭钟梧,使得钟梧半个身子凝结成冰,不得不退去。

    沈长生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足下生风,闷头向前跑去,前方隐隐传来流水之声,沈长生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香水河,过了这条河,就是外人不能踏足的后寺了。

    便在这时,沈长生忽听一个女子在他身后喊道:“喂,你要去哪?”

    这个嗓音让沈长生仿佛被正一宗的“掌心雷”拍了一下,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身后站着一名梳着垂挂髻的少女,肌肤如雪,明眸皓齿,年未及笄,容貌已是极美,着一身白绢绣金长裙,腰间系着嵌玉长缎,挽了一个蝴蝶结后,长出的一段随意垂落下来,脚上一双圆头绣鞋,鞋尖翘头上绘着淡白梅花,淡雅又不失贵气。

    少女背负着双手站在不远处,吸引了沈长生的所有视线,再也看不到其他。

    沈长生不觉面红心跳,支吾道:“淑、淑宁,刚才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嘴角微微翘起,似笑似嗔,“怎么,我就不能在这儿?瞧你刚才的样子,倒像是遇到了鬼,你是不是觉得我比鬼还要吓人?”

    “怎么会!”沈长生急忙说道:“我、我不知道是你。”

    周淑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段时间没见,你倒是大变模样,变成了沈公子,可是说话怎么结巴了呢?”

    “我只是太激动了。”沈长生略微平复了下心情,不再结巴,可目光却低了下去,盯着自己的鞋翘,不敢与少女对视。

    “瞧你的傻样。”周淑宁轻嗔了一声,“你是跟哥哥来的吧?他人呢?”

    沈长生老实回答道:“宗主他正与大天师议事呢,我可没资格旁听。”

    周淑宁点了点头,“也是,哥哥是做大事的人,现在就连大天师也要对哥哥客气几分呢。”

    沈长生抬起头偷偷望着周淑宁的侧颜,小心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淑宁道:“我自从跟着师姐来金陵府见了苏姐姐和秦姐姐之后,就一直留在金陵府,师姐她一个人回潇州了。”

    沈长生隐隐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说道:“前几天的时候,宗主和秦姐姐还专门去看望了颜真人。”

    周淑宁“哦”了一声,有些怏怏不乐。

    沈长生赶忙问道:“怎么了?”

    周淑宁叹了口气,“只是觉得哥哥变了许多,比师父还要威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让人亲近。”

    沈长生深有同感地点头道:“确实如此,宗主越来越严厉了。”

    周淑宁瞪了他一眼,“好啊,你竟敢说哥哥的坏话。”

    沈长生惊愕道:“你不是也……”

    “你什么你?”周淑宁露出在李玄都面前从不曾显露过的刁蛮神色,“我能说,你不行。”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两女

    周淑宁见沈长生愣住的傻样,不由破颜笑道:“看你的样子,呆头呆脑的,什么时候才能像哥哥那样?”

    沈长生见她眼波流动,心跳更快,惭愧道:“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周淑宁哼了一声,“你要努力,不能像以前那么懒散,你要起得比哥哥还早,睡得比哥哥还晚,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赶上哥哥。”

    沈长生顿时苦了脸,可听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又不敢反驳,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有个嗓音从两人头顶传来,“不知两位口中的‘哥哥’是谁?难不成是那位‘清平先生’?”

    听这嗓音,应该是一个女子。

    两人俱是一惊,沈长生左手扣住一颗“凤眼子”,右手握成拳头,指缝间夹住三根“锁神锥”。周淑宁则是手中出现一把纸伞,正是玉清宁的“太九伞”。

    沈长生转眼四顾,不见半个人影,喝道:“是谁?”

    却听那女子又说道:“听你们的语气,应该与那位清平先生颇为熟络了,若是把你们二人抓走,那位清平先生会不会来救你们?”

    听到这里,周淑宁和沈长生哪里还不明白,来者不善,只是两人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在大报恩寺中动手,要知道今天的大报恩寺不仅是高手云集,还是在大天师的眼皮子底下。

    沈长生喝道:“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女子笑了一声,“我是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好汉。”

    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

    沈长生不由一窒,好在还有一个周淑宁,接着说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想来阁下也是前辈高人,对付我们两个晚辈,也要藏头露尾吗?”

    “小丫头说得倒是有点道理。”话音落下,一个女子凭空出现在两人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其实她一直就站在这里,只是她与此处天地相合,让沈长生和周淑宁对她视而不见。其实不必说沈长生和周淑宁,就算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若是没有提前防备,也很难察觉。

    女子的容貌很美,天下间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间的花儿,梅兰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颜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儿如牡丹,举世皆知,无人不爱,有些花儿却籍籍无名,少有人知。女子虽然陌生,但仅以容貌而论,不逊于沈长生和周淑宁曾经见过的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等人。

    女子身着一袭玄色长裙,衬得她面白如雪、青丝如墨,极是惊艳。女子似笑非笑,幽深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沈长生和周淑宁立时感受到一震刺骨寒意。

    周淑宁强壮胆气,高声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淡笑道:“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莞’字。”

    沈长生轻声道:“我听说过她,是阴阳宗的九明官,还是地师的亲传弟子。”

    上官莞笑了一声,“你倒是知道的不少,既然我通报了姓名,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也该报上自己的名号?”

    周淑宁冷冷道:“我姓周,双名淑宁,玄女宗弟子。”

    沈长生紧接着说道:“我姓沈,我叫沈长生。”

    上官莞看了沈长生一眼,“你姓沈,

    与沈无忧是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他的儿子?你爹可是在我们的手上,我带你去见你爹好不好?”

    沈长生是沈无忧和陆夫人收养的孤儿,因为沈大先生和陆夫人膝下无子的缘故,一直把沈长生当作儿子看待,否则陆夫人也不会要求李玄都日后把宗主之位传给沈长生。对于沈长生来说,从记事起就开始跟着掌柜和老板娘生活,三人就是一家三口。家里的日子苦些,也没什么不好的。至于后来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场荒诞的梦,他一直都知道掌柜和老板娘身怀不俗修为,可忽然有一天,老板娘告诉他你是太平宗之人,就是那个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的豪富宗门,然后就是掌柜一次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至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若是有得选,他宁可回到以前开客栈的日子。

    听到上官莞这番话,沈长生怒火中烧,忍不住怒喝道:“你们阴阳宗的人都该死!”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凤眼子”也朝上官莞激射过去。

    “凤眼子”以烈火秘药制成,再以修为催动,威力惊人。属于“八部神通”中的离火部神通,遇水仍旧可燃,若是修炼至极致,足可以焚山煮海。以沈长生此时的修为,“凤眼子”炸开之后,须臾之间就会化作一片火海,大雨不能熄灭,反而会火上浇油,让火势更大。

    可上官莞只是一伸手,便将这枚“凤眼子”抓在手中,不见半分火气。可若仔细看去,这颗“凤眼子”其实已经炸裂开来,整个外壳出现了无数裂痕,甚至可以透过裂痕看到内中的火红之色,此时被人以磅礴修为直接禁锢在将爆未爆的这一瞬间,玄妙非常。

    沈长生和周淑宁见此情景,都是惊骇难言,破去“凤眼子”的火焰不难,不让沈长生的“凤眼子”出手也不算难,可做到这种地步,就十分骇人了。绝不是归真境可以做到的,非要是天人境的修为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幸免了。不过周淑宁也不肯就此束手待擒,想了想又道:“不知上官姐姐与哥哥有什么仇怨?”

    上官莞淡笑道:“与你无关。”

    周淑宁笑了一声,“总不会是上官姐姐对哥哥有意,可哥哥只喜欢秦姐姐一个人,所以上官姐姐就因爱生恨。”

    虽然明知道周淑宁是在故意以言语激她,但上官莞脸上的笑意还是渐渐敛去,冷哼一声,“天底下的女子也不是都要围着男人转,说到女子,虽然家师和圣君意见不合,但我最佩服的还是圣君,女子就该如此,管你是什么‘魔刀’宋政,都一脚踢开,没有男人,女子也能成事,女子就该与男子分庭抗礼。”

    沈长生惊讶道:“圣君……是、是个女人?”

    周淑宁横了他一眼,沈长生立刻闭口不言。

    其实玄女宗也是类似理念,周淑宁对于这番话还是颇为认可的,不过此时两人立场不同,她却不能附和,讥讽道:“好一个分庭抗礼,你怎么不去找哥哥,反而对我们两个晚辈出手?还不是害怕哥哥,不是哥哥的对手。”

    上官莞冷笑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小丫头你是想拖延时间吧?等着旁人发现不对再来救你们,可此时你的哥哥和大天师正在虎禅师那里做客,白绣裳和萧时雨这会儿也被引走,不在大报恩

    寺中,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周淑宁心中一惊,不过还是强自镇定,“你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抓我们两个吗?”

    上官莞道:“当然不是,抓你们不过是顺手为之。李玄都这等铁石心肠之人,想要挟他,你们的分量可不够,怎么也得秦代小姐才行。甚至秦大小姐也不够分量,还得再加几个才行,偏偏他这个人无父无母,还在意的几个人,不外乎就是李道虚和张海石,想要抓住他们,还不如直接杀了李玄都简单。”

    周淑宁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们肯定杀不掉哥哥。”

    上官莞也不否认,“正因为杀不掉,所以才要来捉你们,让他能投鼠忌器也是好的。”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沈长生忽然道:“你们引走了白宗主,是想对秦姐姐出手对不对?平日里秦姐姐都与宗主形影不离,现在的大报恩寺中高手云集,看似没有机会,反而会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实则是最好的机会。”

    上官莞看了沈长生一眼,讶异道:“看起来是个傻小子,原来不傻。”

    上官莞又看了眼远处的香水河,问道:“你们听过忘川河的故事吗?”

    沈长生回答道:“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之为分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忘川河上有奈何桥,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婆婆,她叫孟婆,要过忘川河,必过奈何桥,就要喝孟婆汤以忘记前世的事情,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也就不得投生转世。”

    上官莞笑了,“这条香水河其实就是忘川河,那河上之桥就是奈何桥,世人以为此河是前寺和后寺的界限,殊不知此河是两个世界的分界,上了此桥,过了此河,就是两个世界,这边发生了什么,那边半点也不会知道。”

    两小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密林尽头的那条河,清澈的河水仿佛变成了一条血河,沈长生对周淑宁小声说道:“她说的应该是洞天。”

    便在这时,另一个女子说道:“原来如此,多谢上官姑娘解惑。”

    “鱼儿上钩了。”上官莞并不惊讶,脸上反而露出笑容,“我之所以与这两个小家伙说这么多,就是为了钓起你这尾大鱼。”

    周淑宁和沈长生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惊喜道:“秦姐姐!”

    来人正是秦素,她背对着沈长生和周淑宁,所以两小看不见她脸上的凝重,她抬了抬手,示意两小后退,而她的另外一只手,则按住了腰间悬挂的“欺方罔道”。

    上官莞轻笑道:“秦大小姐,如今江湖中有一个说法,年轻一辈的男子当以李玄都居首,年轻一辈的女子中则由你夺魁。对于这个说法,我不大认可,所以想要向秦大小姐讨教一下。”

    秦素道:“上官姑娘是地师的高足,自从赵纯孝死后,你便是地师唯一的弟子,岂会在乎江湖上好事之徒的评价。”

    “好,不用这个说法。”上官莞笑吟吟地望着秦素,“家师曾想把我许配给李玄都,可李玄都拒绝了,听闻李玄都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显然在李玄都的眼中,我是不如秦大小姐的,我心中不服,想要与秦大小姐比上一场,这个说法怎么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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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