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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四章 枯木逢春

    洪信和尚将指头从江安义的尺关寸上移开,笑道:“不妨事了。”江安义默查了一下体内,真气运行通畅,感觉精神百倍。

    江黄氏长出一口气,念了声佛,抚着胸口道:“不行,我还要去给佛祖再烧柱香,让佛祖保佑全家平平安安。”说着,带着带着安勇妍儿一起去了大殿,屋内只剩下江安义和洪信和尚。

    “大师,刚才我是怎么了?”

    “你真气逆转,差点走火入魔了,你师傅没有教过你怎么运用真气吗?”

    江安义默然,他哪有什么师傅教导,不过是按妖魔记忆中的心法结合妖魔的感受修习真气,却不知真气修习要按部就班,积蓄到一定程度还要打通任督二脉,不然真气在体内充郁不化,轻者走火入魔全身瘫痪,重则全身炸裂粉身碎骨。今日,江安义妄运真气引发真气逆转,眼看就要走火入魔,幸亏洪信和尚替他疏通淤塞之处,才幸免一难。

    江安义见洪信和尚表情凝重,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急忙道:“小生是无意中看到一本心法,一时好奇就跟着书上所述练了起来。”

    洪信和尚无语,没有师傅指点也敢练习内功,这跟找死没有两样,只得劝道:“此事凶险万分,以后不要再修习心法了,要不然性命难保。”

    练习心法好处多多,江安义已经尝到甜头,那肯轻舍,听洪信和尚的语气,知道他是行家,于是恳求道:“请大师指点一二。”

    洪信和尚看着江安义真是无语,心法非真传弟子不授,自己所习的《伏魔心经》乃是明普寺不传之秘,自己连重儿也没告知,这个年轻人难道不知道内功心法有多珍贵吗?不过,江安义的言语倒让洪信和尚相信他确实没有师傅传授,要不然不会说出这番话来。

    微闭双目,转动手中念珠,洪信和尚默诵起经文来。

    江安义看此情形知道自己冒失了,无话找话道:“方兄没事吧,我想去看看他。”

    “他并无大碍,只是双手受力过度有些肿胀,贫僧已经让人给他敷了散淤的药。你想见他,请随贫僧来。”洪信和尚起身带着江安义来到隔壁。

    方至重正躺在床上,光着膀子披着的棉衣,两个肩窝处都碧绿一片,敷了散淤的草药,见到叔叔带着江安义进来,方至重翻了翻白眼,没理他。

    “方兄,刚才我像发了魔障,一心只想发泄,累你双臂受伤,真是对不住了。”江安义诚恳地道歉。

    方至重瞄了江安义一眼,看他是真心实意,吃力地摆了摆手,道:“算了,切磋时收不住手也很正常。说起来你瘦得像只猴,力气倒不小,除了叔叔还从没有人把我打倒在地。”

    被评价成猴,江安义有点哭笑不得,不过方至重言语爽直,是个实在人,江安义很喜欢。想起洪信和尚说他“耐不住寺中清寒,好酒贪嘴,食量又大”,江安义灵机一动,道:“方兄,庙中清苦,你不是出家人,不妨到我家去,我家有好酒好菜,管你吃个够。”

    方至重咽了口唾沫,坚定地拒绝道:“不去,我要跟着叔叔。”

    洪信和尚有些意动,江安义曾用二百两银子来买茶树,家境应该很殷实,看江安义的模样确实喜欢至重,至重到江家肯定比呆在寺庙中强,自己也能安心礼佛。想到这里,洪信一脸慈爱地看着方至重,道:“痴儿,你尘缘未断,跟着贫僧做甚。江檀越气宇轩昂,非池中之物,你跟在他身边将来能有所作为,远胜过在寒寺中苦熬。”

    “我不去,我就要跟着你。”方至重说着,若大的汉子眼泪出来了。

    “方兄,我家离安龙寺不过三十里,你如果想大师了随时可以到寺里来,再说大师有空也可以到我家去看你。”江安义轻言劝道,方至重想了想,没有做声。

    看到方至重有些动心,江安义转过身来对洪信和尚道:“大师请放心,方兄到我家后就是我家亲人,我娘和弟、妹是良善之人,必不会亏待方兄。”

    江黄氏从门外进来,道:“刚才义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也很喜欢这个大个子。如果这孩子不嫌弃我,我愿收他为干儿子,视同自己的骨肉。”

    洪信和尚双掌合什,口诵佛号,朝着江黄氏深深一礼,道:“多谢夫人。”转过身看着方至重,眼中含泪道:“重儿,还不快拜见义母。”

    方至重见叔父流泪,不敢违逆,爬起来趴在地上“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道:“拜见母亲。”

    江安义急忙把他掺起来,笑道:“方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妍儿站在方至重身旁,比划着身高,笑道:“这个大哥哥怎么长得这么高,娘说吃肉长得高,他是不是天天吃肉啊。”

    江安勇还有些气,歪着头道:“大个子,你摔了我的酒葫芦,什么时候赔我我才叫你哥哥。”方至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自知理亏没吭声。

    洪信和尚早已泪流满面,出家人也是人啊。请江黄氏坐下,洪信和尚开始讲方至重的身世,说起其父方宁厚是大郑的武骑尉,北漠攻破元宁县为国战死,其母带着方至重逃亡途中染病,好不容易支撑着找到自己便撒手人世,自己一个出家人,只能将侄儿寄于人家,让方至重吃了不少苦。

    说到动情处,出家人落下有情泪,方至重触及伤心事,哭得“呜呜”响,江黄氏陪着掉泪,惹得大家一起伤心。

    江黄氏免不了谈及夫亡家贫的往事,当讲到二年前江安义突遭雷劈生死不明的时候,洪信和尚眼眉一动,七年前自己推却明普寺知藏一职,南下弘法。师叔广明大师送了自己一首偈语:枯木遇枯木,逢春再逢春。安龙且禅坐,机缘因雷来。自己修建安龙寺,静心修行,自觉修为日深,但深山野寺,少有香客,如何弘法。二年前山顶老茶遭劫,应了枯木和机缘因雷来,不过枯木逢枯木,今日方得清明。

    洪信和尚看向江安义的目光变得不同,眼前这少年莫非就是自己的机缘,南下弘法是此生宿愿,今日缘起不容错过。仔细地打量了一眼江安义,洪信和尚吸了口冷气,这少年人的面相好生奇怪,印堂间黑气隐隐,却有道红光直冲天庭,这正是枯木逢春之相。

    强抑住惊喜,洪信和尚淡然笑道:“我观檀越相貌出奇,贫僧略懂相术,愿与檀越相个面,不知可否?”

    这是求不来的好事,当然不会拒绝。洪信和尚对着其他道:“相面虽是小术,但语涉天机,知之不祥,你们到大殿中等候片刻。”

    禅房安静下来,洪信和尚认真地打量着江安义,半晌开口道:“檀越印堂发暗主凶,年幼丧父家贫,十五岁前有一大劫,极凶。暗至极处隐有红光透出,此乃运转之兆,此相有一说法,叫做枯木逢春。”

    这些江黄氏刚才都已经说过,江安义自然不信洪信和尚是从自己的面相上看出来的,自家收留了方至重,这和尚免费送自己一卦,说些好话。抱着估妄听之的态度听着,江安义点头应是。

    “大劫去后暗色淡去,一般相师会以为这是劫去福生之相,从此一帆风顺前程似锦,其实不然。”洪信和尚手掐念珠,转动不停,继续道:“檀越印堂的暗色隐于皮相之下,越发凶险,一个不慎,便有血光之灾杀身之祸,甚至延及家人。”

    江安义心中一凛,洪信和尚说的半点不差,先是侯七马八,最近又有苍澜岭之灾,自己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招揽方至重,何尝不是想借重他保护家人。

    “枯木逢春,有如逆水行舟,需时时谨慎处处小心方能渡过。我观檀越一生,机缘藏于凶险之中,非常人行非常事,檀越此生注定异于常人。慎之、勉之,谨记常怀慈悲心,自得神佛佑。阿弥托佛。”洪信和尚合掌颂佛,法相庄严。

    这和尚有些道行,江安义脑中闪过念头,他哪知洪信和尚师从明普寺广亮大师,三十岁便升座说法,是有名的大德高僧,南方崇道,因而声名不显,要在北方,那是等闲难得一见的风云人物。

    江安义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道:“多谢大师提点。”

    洪信和尚已经认定江安义就是自己南下弘法的机缘所在,当然不会用几句言语打发江安义,微微笑道:“我看檀越与佛有缘,可有意做我佛门护法?”

    佛门护法?江安义一愣,自己是儒家弟子,对神佛一说向来是敬而远之,再说自己体内可有只妖魔,这万一被佛祖发现,还不得出手降魔啊。

    见江安义沉吟不语,洪信和尚继续道:“儒家以仁义治天下,道家清静无为以养身,佛家劝人为善而修心,红花白藕青莲叶,三教源本是一家。檀越可知,韩伯雄韩太保就曾是我佛门护法。”

    韩太保,郑昭帝时的丞相,道德文章天下所重,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佛门护法。江安义心头激荡,自己居然能和韩太保一样成为佛门护法,真是无上荣光。只是这佛门护法要做什么?自己一介书生无权无势何能何德与韩太保比肩?

    听到江安义的疑惑洪信和尚淡然一笑:“佛门护法虽护法佛门,但所行仍是奉善弃恶、护国佑民之事,与儒家所说并无相违。只是遇上灭佛毁寺杀僧等恶事时,佛门护法当挺身而出,金刚伏魔护持佛门。至于身份高低,在我佛的眼中众生平等,韩太保和檀越并无分别。”

    江安义松了口气,如此说来佛门护法倒与自己无碍,点头应道:“多谢大师厚爱,安义愿为佛门护法。”

    一块菩提木,正面是佛祖坐像,背面刻着“众善奉行、护国佑民”八字,木牌古朴庄重,看上去有些年代了。

    洪信和尚见江安义收好木牌,如释重负地笑道:“既是佛门护法,贫僧便以居士相称。刚才居士提到心法之事,贫僧虽不能将本寺的心法传授于你,但贫僧修习心法有年,有些心得还是可以与居士商讨一下。”

第三十四章月夜杀机

    “内功之传,脉络甚真。前任后督,气行滚滚,井池双穴,发劲循循。千变万化,不离乎本。电尾升气,丹田炼神,气下于海,光聚天心……”

    江安义将真气纳回丹田,徐徐睁开双眼,虽是暗夜,室中桌椅摆设却清晰可见,自己难道就达到了洪信大师所说的虚室生白的境界。离洪信大师指点过去了二十天,知道了真气运行的规律后,江安义的进展神速,除了能暗夜视物外,真气已能收放自如,与方至重争斗时失控的场面不会再发生了。

    云破月出,清冷的月色透过窗棂洒落在屋内。江安义只觉遍体清灵,飘然若仙,左手握拳,看似信手向前挥出,一道凛冽的劲风击在地上,“呯”的一声留下一分拳印。虽是泥地,但经过数十年的踩踏,早已坚如铁石。

    江安义满意地收回拳头,击发成束,真气不再发散,威力大了不少,如果此时再与方至重相拼,估计有个三五拳方至重便要坐在地了。

    离家的时候,方至重已经和家人相处得融洽了,就是不大爱说话,妍儿怎么逗他都只是哼哈回应,越是如此,妍儿反倒越喜欢“欺负”这个傻大个。方至重看娘的眼光中满是孺慕之情,娘也把方至重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惹得江安勇总嘀咕娘偏心。

    屋外山风呼啸,隐隐有野兽的嚎叫声传来,长春观过于偏僻了。想起宁虚道士见到自己时露出的笑脸,江安义心头泛起暖意,二月了,寒风压不住春意,一路行来,已经是草色遥看,再过阵子就要春暖花开了。

    “咚”,一声巨响在山谷中回荡,无数宿鸟被惊得冲天而起,啼叫着飞向远方。

    “什么人?”是宁虚道长的喝声,又是一声巨响从观门传来,像是有人在用力捶打大门。

    “桀桀桀桀桀……”声音尖锐刺耳,有如枭叫。江安义坐不住,出了门,顺着声音来到观门前。月光清亮,照得观门前的空场一片霜白,也照在观门前手扶拐杖的老者身上。那老者面如松皮,须发皆白,与冲云道长的鹤发童颜相比更像千年山魈,那尖锐刺耳的声音正是从他嘴中发出。

    “四十二年了,刘松涛,我找了你整整四十二年了。桀桀,原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没想到贼老天终于开了眼,在我临死前让我找到你。我原以为你卷了财宝躲在哪里享福呢,没想到居然藏在这穷山沟中扮道士,难怪我找不到你。”声音散发着怨毒地快意。

    冲云道长叹了口气,道:“齐开山,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放下吗?”

    “放下,桀桀桀桀,说得轻巧,当初卷走财宝的人是你,你让我怎么放下?我一闭上眼就是那些死难弟兄的样子,要不是你,他们或许不会死。”那老者恨恨地一顿拐杖,“当”的一声,火星四溅,石板裂碎,那拐杖居然是铁的。

    “当年之事事出有因,如今再说无益,那些财宝我分文未动,你拿回去吧,此事就此了结如何?”

    “不行,这些年我心如虫噬,不得片刻安宁。财宝要,命也要。”齐开山说着,拐杖点地,身形借势飘起,向观门前的冲云道长袭去。

    宁和、宁虚站在冲云道长的两边,呼喝一声,脚尖用力,手持宝剑从左右各拉出一道弧线,向齐开山迎去。

    “米粒之光,也敢在老夫面前放肆。”随着齐开山一声冷嗤,两只宝剑斫在拐杖之上,荡起数尺,声音还没停歇,齐开山的拐杖由横变竖,向宁和的胸口点去。宁和急退,避让拐杖,宁虚举剑向齐开山的头顶剁去,为师兄解围。

    “小心,宁虚。”冲云道长急喝道,身形闪动,向齐开山冲去。

    可惜为时已晚,齐开山左手松开拐杖,握拳击实宁虚胸口,宁虚被打得倒飞而起,空中喷出一道血泉。江安义心中一紧,这个满面和善笑容的道长恐怕凶多吉少。冲云在空中抱住宁虚,只见宁虚胸骨皆断,奄奄一息。

    宁和见师弟生死不知,红了眼,像发了疯似的向齐开山扑去,手中宝剑舞出一片白光,将齐开山裹在其中。冲云轻轻将宁虚放在地上,怒啸一声,身形拔起,加入战团。

    江安义来到宁虚道长身边,见宁虚道长面色苍白,满口血沫,气奄一息,心中一黯。这时,一声巨响,宁和道长被齐开山一杖击中头顶,脑浆崩裂,栽倒在地。

    冲云道长如白鹤掠起,一脚踩在拐杖上,齐开山双手扶杖,两人僵持不动。江安义看到两人衣袖无风自动,地面灰尘滚滚如潮,知道两人正用真气生死相搏。江安义心伤两位道长惨死,拾起宁虚道长掉落在地上的宝剑,想也不想,向齐开山投去。

    高手相争,生死一线。际此生死关头,齐开山收摄心神,猛吸一口气,再用力喷出,真气带着劲风迎上宝剑,宝剑“当啷”落地。

    冲云道长抓住机会,脚尖在杖头连点,转瞬之间已有数十次之多,拐杖陷入地中逾尺,齐开山面色煞白,嘴角有血丝流出,真气袭体,已经伤了心脉。两个徒弟皆遭毒手,冲云痛彻心扉,数十年朝夕相处,师徒间早已情如父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冲云已萌死志。

    拐杖被踩钉在地,面对冲云犹如水银泻地般的凌厉攻势,齐开山只得一退再退,闪躲中被冲云接连击中,真气在体内乱窜,控制不住张口喷出鲜血,踉跄向后跌倒。

    冲云道长恨极齐开山,哪容他活命,伸掌向他的头颅按去。齐开山在地上翻滚闪躲,指尖蓝光闪动,冲云暗叫不好,身形急退,但靠得太近,手上、肩上一疼,知道中了暗算。

    借着月光,冲云看到手上插着根蓝汪汪的毒针,一条黑线沿着手臂迅速地往上爬。想到肩窝上还中了一根,冲云叹息一声,伸手拔掉毒针,抱起宁和,放在宁虚身旁,自己缓缓坐在两人中间。

    齐开山喘息了片刻,拔起拐杖,“桀桀”地笑得欢畅,好半天止住笑声,道:“刘松涛,临死前你还有何话说,财宝在哪里,说出来我还能给你挖个坑,要不然别怪我将你碎尸万段。”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冲云淡淡地问道。

    “老天有眼,前段时间我手下的儿郎献上酥白璧,我一时起意问了声这东西是谁做的,儿郎们说根据甘脂店伙计的话,是老神仙所授秘方,那老神仙的样貌跟你差不多,嘴角有痣,我怎么会忘了你嘴角有痣?我在这一带足足找了你大半个月,总算找到了你,哈哈哈哈。”

    江安义一惊,没想到是自己信嘴的胡编葬送了冲云师徒三人的性命,看着齐开山拖着拐杖满脸狞笑地逼近,江安义起身挡在冲云三人身前。

    “小子,急着去投胎啊,爷爷送你走。”齐开山举杖便砸。刚才江安义向他投掷宝剑,害他差点命丧在冲云手中,齐开山早就想了结掉江安义。

    生死关头,江安义不退反进,身子猛地一窜,贴近齐开山的近前,双拳并举,重重地擂在齐开山的胸口,齐开山惨叫一声,被揍得飞起三尺多高,重重地摔在地上,连挣了两挣,伤上加伤,爬不起来了。

    “小子,没想到你居然是练家子,爷爷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你小子扮猪吃老虎,好好好。”齐云山嘴中连连呛血,以手相招,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将财宝一事告诉你。”

    江安义见他暗算过冲云,哪会上当,从地面上拣起石头远远地砸去。齐云山连挨数下石头,知道算计不了江安义,咬牙提气,拄着拐杖跃起,拼死向江安义扑来。

    江安义见齐云山起身,早做准备,双掌运气,两道劲风直奔齐云山胸腹,“扑扑”两下如中败革,齐云山从嘴中再飙出一口鲜血,心知不可能接近江安义,垂死前运动最后功力将拐杖向江安义投去。

    劲风有如山洪裹胁巨石而来,江安义躲闪不及,只得凝气于掌,双手硬接杖头。“咚”的一下,江安义只觉与巨锤硬撼了一记,臂膀酸麻,胳膊经脉内的真气不受控地乱窜,急忙气沉丹田,缓缓理顺真气,这才发觉双掌剧痛,鲜血顺着紧握的杖头滴落。

    齐开山见铁杖无功,再次喷出一口热血,颓然倒地。江安义不敢靠近,手中拐杖向他狠狠掷去,正将齐云山的头颅击碎,拐杖“蓬”然落地。

    看到齐开山真的死了,江安义转过身,冲云道长已经黑气满面,离死不远了。江安义缓缓在冲云道长面前跪下,愧疚万分地道:“安义一时多嘴,给三位道长惹来杀身之祸,万死莫辞。”

    冲云眼中闪过戾色,掌举起来又无力地垂下,喘息了几下,道:“这是天意,怪不得你,我死之后,将我师徒三人葬在一起。财宝我放在财神像的腹中,算是给你的回报。”

    目光看向地上的宁和、宁虚,冲云大吼一声:“为师来了。”头一歪,绝气身亡。

    阳光洒落在松林前的坟前,江安义将冲云、宁和、宁虚葬在一起,观里有香烛,江安义点香烧纸,祝愿他们师徒早日投胎转世。

    在旁边用拐杖别刨了个坑,安葬齐开山,人死如灯灭,入土为安。从齐开山身上搜到六百两银票和几两散碎银子,另外还有个奇怪的银牌。半个巴掌大小,厚约二分,镂刻着奇怪的花纹,正面阳文两个字“元天”,反面是一只睚眦兽。

    江安义顺手将这些东西揣入怀中,把齐开山拖入土坑,生前是敌,死后做邻居,究竟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恩怨都与这尘世无关了。

第三十六章端倪初现

    李世成早到两天,看见江安义踏进住处,起身替他接下书箱,笑道:“安义,你还不知道吧,你年考列在第一等,已经稳入修道堂。”

    “哦。”江安义眉眼飞扬起来,这可真是件喜事,能入修道堂,说明自己的学业见长,再过三年,科举中举应该不难吧。

    “安义,愚兄也晋入崇志堂了。”江安义连声恭喜,李世成虽然忙于交际,但读书并未放下,晋入崇志堂就说明了一切。

    刚发了笔横财,江安义心情极佳,爽快地笑道:“晚上小弟请客,地点李兄你选。”

    农庄只有一条里许长的街道,街道两旁的酒家有二十余家。天还刚黑,酒店的红灯笼早早点亮,瞪着一双双红眼注视着从书院出来的书生,新学年刚到,这些书生们个个囊中丰厚,出手大方,正是宰肥羊的好时机。

    野趣馆,喧闹不堪,江安义和李世成坐在楼上的雅间,两壶酒,六个菜,慢条斯理地边吃边聊。

    旁边的雅间又来一伙人,哥哥兄弟叫得亲热,有一人佯叹道:“小弟家中去年欠收,千亩良田收成只有往年八成,今年小弟可是囊中羞涩,少不了要沾各位哥哥的油水了。”

    “朱大肠,少在那里显摆了,谁不知你家中豪富,还囊中羞涩,光把你那个装钱的珍珠囊卖掉就够老子吃半年的了。”

    “各位,听说了吗,安阳王五十大寿,宴请天下英才,书院就有二十个名额,如果能济身其中,被王爷赏识,这可是飞黄腾达的良机吗?”

    听到这句话,李世成把筷子放下,侧耳倾听隔壁的谈话。

    “真的假的?”

    “往年不是十个名额吗?”

    “我也听说了,安阳府最近忙做一团,宴会的请柬千金难求呢。”

    报料的那位连声“唉唉”,把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拢到自己身上,带着几分得意开口道:“家父不是在司户参军手下任佐官吗,蒙世子殿下赏识,给了张请柬,家父届时要替王府延客,这张请柬就给了我。听说宁王府的歌舞教习欣菲小姐专程从京城赶来为王爷祝寿,届时会当堂献艺,我可以一饱眼福了。”

    众人一阵羡慕声,有人开口道:“书院的名额不知会轮到谁?”

    “轮到谁也轮不到你我,按惯例那些世家子要占一半,剩下的多是给了正性堂,修道堂的学长。”

    “我听家父说,这多出来的名额是世子亲自交待的,殿下还说新年新气象,让书院不要派老脸孔,让些新人来,世家子弟也得按学问占名额。”报料者再报猛料,引得众人一阵哗然,议论纷纷。

    李世成眼光一亮,悄声道:“如果真按这个规矩,安义你参加宴会的机会很大,说不定我也有机会。”

    江安义对这种出风头的事兴趣不大,默不作声地自饮了一口酒。李世成悄悄把椅子往隔壁的墙边挪了挪,支起耳朵听墙角。隔壁乱糟糟地一通猜测人选,江安义的名字就被提及。

    “蜈蚣,这江安义是不是你上次介绍生意给我们的那个江安义?”一句话引起江安义的注意,放下杯子,江安义也开始认真细听。

    “轻声,这种阴私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说吗?喝酒喝酒。”那人很警觉,岔开话题。

    “怕什么?又不是你使坏,蜈蚣,实话跟你说,我的钱真不宽裕,想着攒点钱补贴一下,那生意还给钱吗?”那人压低了嗓音,想来认为旁人听不到他们的私语,哪料江安义耳聪倍于常人,听得真真切切。

    “早没有了,年前我找秦海明兑现,那小子推三推四,只肯给一半。不要再提了,只当没有这回事,这事缺德,这生意还是不要做的好。”

    秦海明,江安义在脑中过了一下,确定这个人自己不认识,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他为什么要害自己?苍澜岭的事是不是这个人安排的?

    苍澜岭,长春观,两座新坟被刨开,齐开山和冲云等人的尸体被停放在旁边。

    “齐开山被大力击碎心脉,击裂头颅而死。旁边这个老道士,是龙卫追查的匪首刘松涛,中毒而死,在齐云山身上找到毒针。这两个年轻道士不识,猜测是刘松涛的徒弟。”一个劲装女子向欣菲汇报道。

    欣菲蹲下身,亲自检看了一番尸体,站起身示意随从将尸体重新掩埋好,举步向长春观内走去。

    “可曾发现掩埋尸体的人?长春观内有什么异常?齐云山的住处可曾找到?”一连三问问向身旁的劲装女子。

    “长春观地处偏僻,少有人来,因而没有发现其他的人踪迹。长春观内没有异常,喔,对了,财神殿中的菩萨不见了,在井中找到泥土,但无异常。已经查名齐云山隐居在德州金元县的一处山村内,龙卫已经带人前去清剿。”

    欣菲满意地点点头,笑道:“思风,你辛苦了,四个丫头就属你省心,不像思雨她们,成天就知道玩。”

    身后的三个丫头齐齐不干了,娇嗔道:“小姐就是偏心,好差事专派给思风姐还说我们懒。”

    欣菲带着四个丫头在长春观里转了转,来到财神殿,一眼就看到门板上的孔洞,问道:“这是什么留下来的孔?”

    思风脸一红,没有作声。欣菲四处打量了一下,飘身而起,手在房梁上一拂,落地时掌中多了两根钢钉。放在鼻端嗅了嗅,欣菲一皱眉,道:“有毒。”

    想起来柴房有个破烂的铁箱,思风急忙跑去提来,欣菲比划了一下,道:“钢钉是从这箱子里发出的。”

    想了想,欣菲下令道:“这个道观派人守着,查查这段时间有什么人前来烧香,以后也要注意,特别是注意前来扫坟的人。还有,派人打听一下是否有大量的黄金珠宝抛售。齐开山的住处要仔细搜索,抓住的元天教徒要即刻押往安阳府,我要亲自审问。”

    二月二十六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泽昌书院新的学年正式开始。

    冯山长讲话之后,纪言清纪先生宣读晋级名单,因为今年是乡试之年,正性堂的学员要全部离开书院,而修道堂也有大量的学员会去乡试一搏,所以相应晋 升的名额比往年多些。

    江安义听到自己的名字在晋升修道堂的人当中,一同晋升的还有十五人,其中有一个同为德州学子,张伯进。江安义第一次见到张伯进,中等的个子,微昂着头,面色苍白。见江安义打量自己,张伯进冷冷地回了一眼,江安义脸上的笑容顿时凝结,这眼神充满着敌意。

    江安义一愣,他也知张伯进将来会成为科举的对手,但似乎没有搞得像生死大仇一般。托李世成打听过秦海明的情况,秦海明就像是张伯进的跟班,秦海明对付自己莫非是张伯进的指使?

    “安义,在想什么呢,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刘玉善走过来,笑道:“多谢安义送的折扇,我早有意买上一把,但价格实在不便宜,想了几次都没出手,还是安义让我得偿所愿。”

    “两把折扇,不值相谢,学长找我有事吧。”

    “不错,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书香社是三年前所创立的吗?”

    江安义有印象,当时刘学长说的是二年前,过了年正是三年了,点点头,问道:“江学长可是想和我说上次的事,我想过了,顺其自然。如果书社中的众人都肯推我做社长,那我就不推辞了,如果有人反对,我也不想强求。”

    刘玉善道:“正如安义所想,想要顺利接任社长,还需一番功夫,这次王府寿宴便是良机。安阳王每年三月初六都会在王府宴请宾客,邀请仁州文人名士、州府书院的才子、南北各地的佳丽,或以诗文、或以书画,或以歌舞为王爷贺寿,名曰‘群英祝寿’。以安义的才学,参加寿宴不难。”

    追忆当年盛景,刘玉善不胜唏嘘,道:“王府奢华,如今思来犹为震憾。当年我以‘德如膏雨都润泽,寿比松柏是长春’一联获得王爷嘉许,赠金十两以为学资。说来惭愧,正是靠着这十两黄金我才能在书院安心读书至今,也正是因为这次祝寿夺魁的虚名,才让我济身‘泽昌四秀’之列,才能组建书香社。”

    见江安义不明所以,刘玉善索性点明其意,道:“安义,我说这些是要你养望。”

    养望,江安义瞪大眼睛看向刘玉善,这位刘学长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先是让自己为寒门学子发声,现在又要自己养望,江安义真想说一声,我还小,做不来这些大事。

    刘玉善郑重地道:“安义不要以为养望是小事,拿我来说,今年参加乡试,主考官知道我身为泽昌四秀,就不敢轻易黜落,要不然风议就会说他压制贤才,有眼无珠之类的话,这是我个人的声望也是泽昌书院的声望所致。”

    “辰州刺史方大人位高权重,为能晋为泽昌四老,广聚文人逸士雅会,为何?不过是养望而已。历朝历代都有科举不第者,隐居山林以求贤达之名,最终得天子传诏入朝为官,你见过几人真正辞官不做,究其根本还是养望。”

    “欲图大事,先养其望。安义,你如想接替为成为四秀之一,成为书香社的社长,响亮地为寒门学子发声,这一次参加王府寿宴就一定要夺彩。能得王爷看重,名声自然传扬,通过寿宴之上达官贵人、文人逸士之口,你的声名必将远扬,无数人摩拳擦掌等待这次良机,这才有宴会请柬千金难求。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安义,你要努力。”

第三十七章王府贺寿

    安阳王府,朱红的大门新用红漆刷过,透亮得能映清人脸,碗大的门钉、金漆兽面金光闪闪,耀人双眼。大红灯笼高高挂,门前肃立的护卫个个锦衣红巾,肃穆中带着喜庆,连阶下的两只石狮也披红挂彩,瞪着巨眼威风凛凛地打量往来的人群。

    王爷大寿,阖城欢庆。除了少数留守的官员外,安阳府上下的官员全部出动前来王府帮忙。王府正门大开,王府门外的长街香车骏马排成长队,迎客的司仪笑得脸颊都发麻。

    书院的几辆牛车分外显目,邓山长带着书院的二十名学子下车,在众人注视下神色自若。王府门前有管事迎上来笑着招呼道:“邓山长,世子吩咐您来了直接往里请。”说着引着众人直接进入王府,引得众人侧目议论。

    踏进王府,殿宇与高台相连,楼阁和回廊交错,处处悬灯结彩,袅袅丝竹飘绕,直似人间仙境。江安义第一次进王府,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敢四处张望,只是低头看路。

    穿过长长的玉石甬道,连过两道宫门,来到一座雄伟的大殿前,这就是传说中的银安殿了。大殿深约十丈,宽达二十多丈,三十六根红漆大柱支撑着整个大殿。大殿正中的高台上摆放云纹宝座,两旁的台基上香炉、铜鹤烟雾缭绕,整个大殿中散发出淡香。大殿廊下,鸣钟击磬,乐声悠扬。

    大殿两旁已经摆开长长的桌案,左右各十二列十行,管事引着冯山长来到左路第五行第二列的位置,笑道:“邓山长,这是您的座位,身后的十桌,是书院学子们的座位。”

    这个位置不前不后,正与府学的位置相对。府学的学生一身青衫,与书院的蓝衫遥遥相对。邓山长是单桌,剩下的就是二人共桌了,别人拼命往前挤,江安义找了根大柱旁坐下,林义真与他同坐。

    寿宴定在酉时三刻,此时方才申时,殿中已经有不少人在,有的人安然落坐,享用桌上的果瓜茶点,有的人四处走动,寻朋唤友,还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是在准备寿宴上的贺词。

    林义真见江安义心不在焉,轻笑道:“安义倒是沉得住气,想来胸有成竹,以安义的诗才,今日魁首非你莫属。”

    “林兄休要打趣,安义才疏学浅,来王府只为长长见识,无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献丑。”

    林义真深知江安义为人谦逊,这番话多半出自真心,心中暗自一喜,如果江安义不愿出场,自己精心准备的那首寿辞说不定能讨喜。

    殿中的人越来越多,冯山长不时起身与人寒喧。突然钟磬声大作,众人起身,只见一位头戴紫金冠,身穿九蟒袍的老者昂然而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安阳王到了。安阳王石庆丰安然落座,举手示意众人皆坐,江安义看安阳王满面红光,胡须墨黑,双目炯炯,不怒自威,坐在宝座上稳重如山。

    吉时已到,鞭炮声喧腾至极,安阳王身后侍立的几个金袍玉带的公子带头跪倒在地,众人起身,齐向安阳王躬身贺道:“恭敬王爷千秋之喜。”声音传至殿外,殿外众声相和,一时间声振天地。侍女们穿花般送上酒菜,寿宴正式开始。

    丝竹声起,一群舞女如花蝴蝶般飘入,齐声唱:“庆生辰。庆生辰是百千春。开雅宴,画堂高会有诸亲。钿函封大国,玉色受丝纶,感皇恩。望九重、天上拜尧云。今朝祝寿,祝寿数,比松椿。斟美酒,至心如对月中人。一声檀板动,一炷蕙香焚。祷仙真。愿年年今日、喜长新。”

    一曲歌罢,安阳王哈哈大笑,冲着右阶一个年过六旬的富态老者道:“此曲圆润平静,富贵气十足,必是陈翁所做,多谢陈翁佳曲,请。”陈翁从容起身,充满自得与安阳王对饮而尽,赢得一片喝采声。

    林义真见江安义不知道此翁是谁,小声地提点道:“这就是陈弘正陈翁。”

    江安义恍然大悟,久闻其名不识其人,陈弘正是词曲大家,江南名士,与江北的李进贤李翁号称“富贵双翁,词坛双绝”。

    殿门处,一个红衫华服女子拖曳着裙幅,在四名丫鬟的簇拥下款款行来,喧闹声由门前开始安静,待女子来到阶前盈盈拜倒,整个大殿内已经鸦雀无声。

    “恭祝王爷千秋之喜,愿王爷寿比南山不老松,寿域光涵万里天。欣菲特意准备了一支舞曲,为王爷寿。”娇滴滴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软媚入骨,大殿内响起一声响亮的吞咽声。

    “好好好,久闻欣菲姑娘的歌舞乃当世一绝,今日孤王有福得以一见,有劳姑娘。”

    欣菲的四个丫鬟手中抱着琴、瑟、笛、箫四样乐器,分别站向四角。琴声起,瑟声和,箫声婉,笛声高,光听音乐就令人心神迷醉,忘乎所以。

    随着乐声,欣菲轻舒长袖,裙裾飘飞,有如鲜花待放,鼻尖若有轻香。攸而身姿灵动,有如彩蝶在花间,飘忽若仙。众人早已如痴如醉,不少人情不自禁站起身,踮起脚尖往前凑。江安义被前面挡住视线,惊鸿一瞥,仍觉衣袂飘动,有如行云流水,宛如仙子凌波。

    萧声飘渺,笛声清越,越拔越高,琴瑟之声渐急,欣菲的舞步越来越急,裙福飘飞,仿如下一刻便要腾空飞去。众人的心随着舞步攀转渐起,提到嗓眼处,只觉呼吸沉重,面红耳赤。声至极处,琴声一抹而终,瑟声嘎然而止,萧笛声依旧袅袅,欣菲盘膝坐于裙袂之中,有如春花怒放,美艳无双。

    众人的心这才放回胸膛,长出一口气,掌声彩声四起。

    “啪啪啪”,安阳王鼓掌赞道:“京城传颂欣菲舞若天仙,今日看来名不虚传。来人,赐座,赏酒。”仆人在安阳王桌旁摆下一席,欣菲谢过,飘然入座,四个丫鬟怀抱乐器站在她身后。

    欣菲一舞将宴会气氛推向**,安阳刺史李功昭率先举杯站出,念了首祝寿词,得赐酒一杯。众人纷纷上前,你颂词一首,我献画一张,他开口唱上几曲,王爷通通有赏,宴会的气氛越发浓烈。

    安阳王笑眯眯地吩咐世子,道:“方道,你替为父去敬敬酒,谢谢诸位赏光。”

    石方道提壶挨桌敬酒,所到之处处处欢声笑语,看来这世子交游广泛,人缘极佳。

    林义真抽空到阶前献了首寿诗,安阳王得知他是宜湖林家子弟,户部郎中林天豪之子,笑道:“我年轻时和天豪是好友,他进京为官一晃十余年没有见过了,没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在泽昌书院读书?今年可要参加乡试?来人,赐这孩子一把如意。”

    如意,如君所意,安阳王这把如意的含义太重了,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林义真有些飘飘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有了安阳王这把如意,自己今年乡试中举已经十拿九稳了。

    见林义真得了大彩头,书院的众人蠢蠢欲动,排着队到阶前祝寿,张伯进以“乃文乃武乃寿、千岁蟠桃开寿城,如竹如梅如松、九重春色映霞觞”得了五两黄金的赏赐。

    将黄金放在桌案正中,张伯进面色酡红,未饮先醉,横着眼睛不时地瞟一瞟江安义,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世子石方道过来敬酒,与冯山长客套了一番,依次与书院众人敬酒,看到张伯进桌上的黄金,笑道:“我父王可是越来越小气了,十两变成了五两,不过除了林义真就属你这份赏赐重了,满上满上,小王敬你一杯。”

    张伯进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双手举杯过头顶,道:“小生敬世子殿下,祝世子殿下体泰安康。”

    石方道一转头,看到倚柱而坐的江安义,笑道:“‘蓬蒿’也来了?怎么不见你做诗?躲在柱后不敢见人吗?”

    江安义茫然站起,不知世子所说何意。林义真在旁边轻声解释,那日卓望峰上世子也在亭中,听过江安义的《吟菊》诗,故有此一说。

    “当日在峰上你可是连我一起骂成纨绔,今天你要是不吟出一首好诗来我可饶不了你。来,先喝一杯壮壮胆。”石方道满满斟上一杯酒,递给江安义。

    看到世子与江安义言笑晏晏,张伯进的心中有如蛇噬,巴不得江安义做不出诗,惹怒世子殿下才好。江安义来之前有所准备,见世子亲自点将,便将做好的词念了出来:“祝寿筵开,画堂深映花如绣。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一点台星,化作人间秀。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

    石方道眼神一亮,叹道:“这首词与陈翁的《拂霓裳》不相上下,江安义,今日你不想出风头都不行了。”

    招手叫过一个侍从,石方道低语几句,侍从匆匆出殿。片刻之后,乐声响起,众人奇怪,按说歌舞已靠一段落,这时怎么又响起乐声。

    舞女翩然而入,且舞且歌道:“祝寿筵开,画堂深映花如绣。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一点台星,化作人间秀。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

    众人沉醉,安阳王高声叫好。陈弘正霍然站起,道:“这是何人所做,莫非李进贤也来给王爷祝寿了?”

    安阳王也有几分诧异,问道:“李翁来了吗?此词是何人所制?”

    石方道拉着江安义走向阶下,笑道:“不是李翁所做,而是我江南新多了一位词仙。”

    众皆嘱目新词仙。

    “咣当”一声,张伯进桌上的五两黄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第三十八章风云突变

    王府寿宴江安义一鸣惊人,教坊之中争相传唱这曲《点绛唇》,青楼灯红处,必有“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之声。

    张伯进小心地将黄金锁入书橱钱箱中,倒了杯水,坐在椅中歇息。想到寿宴上江安义被王爷赐酒三杯,赏金二十两,心里又妒又恼,将手中茶杯恶狠狠地向地面砸去。

    茶杯粉碎,碎片飞溅。秦海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吓得一缩脚,退了回去。

    “你还来干什么?”

    “听闻张公子寿宴上获赠五金,秦某特来道贺。”语气不再诚惶诚恐,多了丝轻佻的味道。

    张伯进怒不可遏,喝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看我的笑话,滚。”

    秦海明不慌不忙地踱进屋内,伸手替自己倒了杯水,笑道:“张公子稍安毋躁,秦某此来是替公子解忧的。”

    “哦?”

    秦海明抿了口水,轻声道:“我有一计可让江安义万劫不复。”

    张伯进恢复了常态,往椅背上一靠,淡然道:“说来听听。”

    “张公子可知元天教?”秦海明压低声音,诡异地问道。

    “元天教。”张伯进闻言色变,惊恐地站起身,话语变了腔调,道:“你想找死别拉上我,快走,我不想听。”

    元天教,信奉元玄天地太上神,四十多年前在江南一带盛行。昭帝晚年沉迷女色,大兴土木,又好大喜功,出兵北漠。兵败后,昭帝加重江南税赋,征兵征粮,江南百姓苦不堪言。元天教教主吴玄礼以“元天降世,免除穷苦”为名率教众造反,两年之间占据七州之地,拥兵百万,建都端州怀兴府,称大齐帝国,虎视大郑天下。

    昭帝亡后,宣帝一面向北漠卑辞厚礼求和,一面调集精兵强将南下征寇,下诏免去江南百姓五年赋税和徭役,收拢民心。当时的大帅贾思明采取步步压缩、离间分化之策,历时五年终将这场撼动大郑国基的叛乱平定。

    吴玄礼兵败后被斩首,其子吴元振却脱逃了,同时还有一大批元天教的头领不知所踪。为稳定局势,宣帝宣布大赦,暗中组建龙卫府,侦查元天教漏网的教众,可是四十年来都无法根除。

    当今天子即位,下令严查元天教,元天教匪首一律问斩,教众发配到边州,知情不报者同罪。所以张伯进听到元天教三个字,闻虎色变,听都不敢听。

    秦海明鼻孔中“嗤”了一声,讥笑道:“张公子全心准备王府寿宴,大概还不知道最近发生的大事吧。龙卫击毙了元天教匪首刘松涛和齐开山,并顺藤摸瓜找到了齐开山的住处,抓拿了一批元天教徒。如今司马府的侦骑正四处抓拿余党,听说州府的大牢里人满为患。”

    张伯进转动眼珠,缓缓地坐回椅中,等着秦海明继续往下说。秦海明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像是忘记了刚才所说。

    张伯进微微一笑,道:“秦兄,上次我答应你的事依旧有效。”

    秦海明弹弹衣角,恍如未闻。张伯进眼中闪过一丝揾色,起身打开书橱,在一堆书中翻出几张纸,放在桌上用手压住,道:“这是五篇及第的试文。”

    秦海明大喜,伸手去拿,纸被张伯进死死压住。秦海明抬起头,看到张伯进脸上似笑非笑,自嘲地咳嗽一声,收回手。

    “司马府前设有铜匦,方便百姓检举元天教徒,只要一封告发信,江安义就难以脱身。”

    张伯进面无表情,将桌上的纸折叠好,塞回怀中。秦海明大急,问道:“张公子,你这是何意?”

    “这样的烂主意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官府只要稍做盘查,就能发现真象。你不要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自作聪明。”张伯进冷哼道。

    秦海明“嘿嘿”一笑,目光中流露出阴毒,张伯进心中暗打个寒颤,看来自己平日小视了此人。只听秦海明道:“我也知此计不一定能成功,但官府查明真像总要时间吧,这段时间足够我们做些事情了。”

    “计将安出?”张伯进支起耳朵问道。

    “江安义寿宴夺彩,得王爷赏识。书院那群寒门学子欢天喜地,一副有荣与焉的样子。”秦海明啐了口唾沫,接着道:“去年重阳江安义一首《吟菊》就被这些人视为寒门代表,现在更是把他捧得高高的,我就纳闷了,这小子骑着高头大马,与林义真为友,哪里像寒门中人。”

    张伯进敲敲桌子,示意秦海明不要跑题。

    “江安义被捉,这些人肯定要鸣不平,这时候再鼓动鼓动,这些人说不定就要到府衙去鸣冤了。只要事情闹大了,这江安义不管有理没理,恐怕都要被开除出书院了。”

    张伯进倒吸口凉气,重新打量了一下秦海明,见秦海明脸上又挂回谦卑的笑意,暗道此人算计深沉,行事狠毒,自己还把他当成冤大头,可笑自己不识英雄,今后自己再不敢小瞧任何人。

    细想了片刻,张伯进道:“此计虽妙,但却有个漏洞。邓山长和书院的一些先生对江安义很是器重,如果官府前来拿人,必然会被他们阻挡,这事情闹不起来。”

    “张公子有所不知,邓山长月底要前往德州,冯刺史邀他去府学讲学,顺道参加昆华雅会。届时,纪先生、苏先生会一同前往,书院由邵学录做主。”

    “哦。”张伯进的脑袋迅速转开,听闻邵学录不喜欢这个江安义,当初入学邵学录就曾提过不收江安义。那次月考风波看得出邵学录是支持赵先生对江安义下手的,可惜被江安义逃脱。如果书院内是邵学录做主的话,邵学录一定不会阻拦官府抓拿江安义,那么鼓动学员闹事倒是有可能,此计可行。

    想到这里,张伯进从怀中拿出那几张纸,递给秦海明,嘱咐道:“秦兄,此事事关重大,一旦走漏风声,恐怕你我都难以收场,鼓动闹事的人一定要安排妥当,万事小心。”

    “咔嚓”,一声惊雷炸响,震得窗纸抖动,两人吓了一跳,张伯进手中的纸飘落于地。抬头看时,屋外风云突变,整个泽昌书院笼罩在一片乌云中。天威赫赫,两人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一丝惊惶。

    ………………

    三月三十日,书院休沐日,一队官兵将书院大门堵住,打破了书院的宁静。邵学录闻讯匆匆赶来,蹬着眼睛怒斥带队的校尉:“书院乃是清静之地,你带兵前来所为何事?引发事端你可吃罪得起?”

    校尉知道泽昌书院惹不起,心中暗骂司马大人捞钱捞红了眼,书院的主意也敢打。但上命所差不敢违抗,只得叉手禀道:“大人,司马府接到举报,书院有人暗通元天教,司马大人命我带人前来查问。大人放心,司马府绝不会冤枉书院的学子,请大人行个方便,让此学子到司马府一辨清白。”

    “笑话,书院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可能与元天教相通?你所说的人是谁?”

    “德州学子江安义。”

    “什么,江安义?”邵仁福压根就不相信江安义会私通元天教,一个才十七岁的农家子,听没听说过元天教的名字都两说。但邵仁福不喜欢江安义,江安义是邓浩南所器重的学生,月考一事江安义更被是邓浩南用来对付自己,这次有了机会,对付江安义也就是打击邓浩南,自己何妨顺水推舟。

    “既是上命所差,将军带几个兵丁随我来,不要惊扰了其他学子。”邵仁福脸色和缓下来,带着校尉和几个兵丁向江安义的住处行去,一路之上尾随着不少好奇的学子,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

    江安义正坐在书桌前读书,突听到一阵脚步声,邵学录带着几名官兵闯了进来。江安义摸不到头脑,急忙起身施礼,道:“见过学录大人。”

    邵仁福默不作声,目光示意校尉,那校尉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手一挥,两个兵丁上来就将江安义绑住,江安义急吼道:“学录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随便拿人?”

    其他人开始翻箱倒柜,查抄东西,二十两黄金被抄了出来,六百两银票抄了出来,江安义从家中带来的一百二十两银子也被抄走了,连百余枚放在书橱里的铜钱也没逃过。万幸的是那三颗宝石江安义藏在床腿的砖缝里,没有被找到。

    看着金子和银票,校尉咽了口唾沫,原以为是个苦差事,没想到居然是个肥差,难怪司马大人那么喜欢抓人,这一抓人银子就到手了。

    邵学录站在书院门前,眯着眼看着那群官兵带着江安义下山离开,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得失。自己又犯了操之过急的毛病,江安义前不久才在王爷寿宴上得了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士林中传扬他是词仙,这些情况司马大人只要知道了就会放他回来。

    是谁投的检举信,谁要对付江安义,想起去年的月考事件,邵仁福的眼眯得更细了。背着手,邵仁福一步三摇,出了书院,下了山。

第三十九章大乱将起

    书院内,江安义被官兵带走的消息传得纷纷扬扬,寒门学子聚在一起,群情激愤,一个消息在众人间流传开来,江安义是被富家子弟陷害,有人怕江安义得势压过他们。

    “找先生去。”随着一声呼喊,人潮涌向聚贤堂。堂内施宁忠、赵兴风、凌旭和管干冯才明,斋长段山峰,典揭侯瑞华都在,众人有说有笑,突听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吵闹。去年发生过一次月考事件,这次月考的成绩尚未公布,这些学子们怎么又闹起来了?

    凌旭怒气冲冲来到外面,大声质问道:“你等因何喧闹,不怕学规处罚吗?”

    “凌先生,江安义被官兵抓走了?”

    “什么?怎么回事?官兵怎么到书院抓人?”凌旭闻言大急。

    有人把情况给凌旭学说了一遍,凌旭气得连连顿足道:“官府抓人怎么不跟书院打招呼,岂有此理,真真有辱斯文。”

    “当时邵学录在场,是他带官兵去抓江安义的。”

    “邵学录?邵学录人呢?谁看到邵学录?”

    官兵到书院抓人,自书院成立二百八十八年从未有过,当年改朝换代,大郑兵锋也止于五罗山下。看着堂下情绪激动的学生,众先生的头上都冒了汗,山长刚走,书院就出了这么大的事,邵学录又找不到人,出了事谁能负责,谁敢负责。

    施宁忠轻声对冯才明道:“冯先生,麻烦你去找一下邵学录,一定要快点找到他,要若生变就来不及了。”

    冯才明点头答应,段山峰急忙道:“人多好办事,我也去,侯兄,你我在此帮不上忙,不如一同前去找找。”

    三人脱身离开,赵兴风板着脸训道:“尔等还不速速散去,再要闹事,院规可不轻饶。”

    施宁忠暗叫不好,这个时候应当好言抚慰,平息学子们的情绪,怎能以势责之,岂不是火上浇油。果然,学子们有如水滴油中,沸反盈天,有人高呼道:“先生无能,不能救弟子于水火,反以大言压人,我等绝不能坐视,大家一起到司马衙门说理去,为江安义张势。”

    一呼百应,近二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下了山,施宁忠等人叫苦不迭,拦劝不住,只好随着众人一同前往。人群中,张伯进和秦海明相视而笑,悄悄地跟在队伍中看热闹。

    ………………

    江安义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抓,心里面胡乱思想着,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长春观自己杀了齐开山的缘故。江安义觉得委屈,分明是齐开山要杀自己,自己迫不得已才还手杀了他的。不对,动手的时候是夜晚,长春观处在荒山野岭,白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不可能有人看见。那怎么会抓自己?

    迅速地在脑袋中回想妖魔杀人后的场景,好象要毁尸灭迹或者伪造现场,自己将四人掩埋在观边,岂不是告诉别人有人在场。后悔,当初自己把现场伪装成相互拼杀而死就好了。

    怎么办?妖魔有几次也好象被抓住了,他怎么逃脱的?抵死不认,证据不足释放。看来自己只有咬紧牙关,来个一概不知才有可能脱罪。

    官兵骑着马,半个多点时辰就回到了安阳府司马衙门。田校尉示意兵丁将江安义先押入大牢中,自己提着搜来的财物前往大堂。六百两银票,三百两归了自己,两百两让几个进了书院的亲信分了,剩下的一百两让门口的兵丁去分了,包袱里还有二十两黄金,一百多两银子和一些铜钱,足够交差了。

    田校尉大步流星上了大堂,司马辛叔明斜倚在靠椅上,一只腿搭在椅手上,帽子丢在桌上,左手正在油亮的秃头上来回抚摩,旁边一个小吏正拿着账册向他禀报着。

    “田厚宏,回来了,怎么样?”辛叔明示意小吏稍等,放下腿,戴上帽子,端坐在位置上。

    田校尉单膝点地,禀道:“启禀司马大人,江安义已经带到,关押在大牢之中,这是从他住处搜出来的赃物。”说着将包袱一举,旁边有兵丁取过呈在公案上。

    辛叔明解开包袱,看到金条眼睛一亮,笑道:“田校尉,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从包袱里拿起一个元宝,抛给田厚元,道:“去买杯酒喝。”

    田校尉喜滋滋地出了大堂,辛叔明将包袱归置归置,取出几两碎银和铜钱放在桌上,对身旁的小吏道:“记下,抓拿案犯江安义,收缴贼赃……”

    用手一指桌上,“就这些。”

    小吏暗暗腹诽,自打龙卫交待司马府协同抓拿元天教徒以来,司马大人至少进账了二千两,自己累死累活地替他做假账,才给了五两银子的赏钱。心中不满,脸上却陪着笑,道:“大人请放心,小的知道如何做。”

    从书院到安阳府有四十里路程,书院的学生走了两个多时辰,来到安阳府的时候已经是末时。一百多名学生,一路上浩浩荡荡,沿途惊动了不少人,有好事的跟在后面看热闹,机灵的商贩卖了茶水点心馒头,队伍越走越大,等到了安阳府的城门,已经汇聚了近四百人。

    队伍还在半途时就惊动了身处养意庄中的安阳王,安阳王都督六州军事,手下的暗探无数,六州之内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即时得知,何况事关近在身边的泽昌书院。

    皱着眉头听完禀报,安阳王石智明不耐烦地骂道:“辛叔明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孤王在寿宴上刚赏过江安义,他就变成了元天教教徒,叫孤王的脸往哪里放。泽昌书院是什么地方,江南文兴道统之地,他就不怕那些文人用嘴骂死他。”

    石方道笑道:“父王,你可冤枉辛瘸子了,寿宴那天他可是忙前忙后的在外面张罗维持秩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要说江安义是元天教徒实在是荒唐,我去年还让魏猛强查过他,这个人从小在德州新齐平山镇长大,自幼父亡,十六岁考中秀才,然后就来泽昌书院来读书了。以这个杀才的性子,大概不知道父王赏了江安义,要不然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抓人。”

    陈弘正坐在一旁,怒道:“此事事关王爷颜面,老夫又曾在书院讲过用词之道,算起来是书院的半个先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书院学子蒙冤而无动于衷,老夫这就亲去为安义小友鸣不平。王爷,告辞了。”

    石方道起身笑道:“陈老不急,书院那些人还没进城呢,吃了饭再走不迟,到时我送您去。”

    陈弘正摆摆手,道:“老夫先回家中,稍做准备。”说完,向王爷拱拱手,陈弘正脚步匆匆离去。

    安阳王扫了一眼身旁的四个儿子,长子石方道似笑非笑,神色平淡,其余三子神情木然,无动于衷的样子。石智明暗叹了口气,这三个孩子不成器啊,还好方道还算精明,家业不至中落。

    石方武发现父王的脸色不愉,连忙笑道:“父王不必担忧,陈老急公好义,一定会救出那个学子。”

    “唔,你是这样想的,你们呢?”

    三子石方庆、四子石方朗纷纷开口称赞陈弘正古道热肠,当为士林楷模,学习榜样。

    “方道,你怎么看?”

    “三个弟弟所说正是方道所想。”石方道淡淡地笑道。石方道知道父王在考校自己,但自己的心思父王难道看不出来吗?三个兄弟原本就对自己袭了世子之位眼红,还是不要在他们面前显聪明,惹仇恨,保持兄友弟恭对大家都好。

    安阳王一拍桌子,冲着石方道喝道:“别在这坐着了,你也去凑凑热闹,你不是挺赏识这个江安义吗?该出手的时候就出手吧。还不快滚。”

    看到哥哥挨了父王的骂,方武、方庆、方朗三人心中暗喜,安庆王心知肚明,这三个儿子与长子相比差太多了。唉,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就教教他们吧。

    安阳王道:“方武、方庆、方朗,刚才你们所说父王很满意,说明你们个个都是淳善之人,有向善之心,必然家和万事兴。”

    方武等人面露喜色,胸脯拔起老高,唯恐弱了气势。

    “陈弘正宦海浮沉数十年,心思不会那么简单。你们想想他刚才说的话。首先说此事关乎本王的颜面,既讨好了本王又把自己放在替本王办事的位置,拉近关系;其次说自己曾在泽昌书院讲用词之道,是半个先生,泽昌书院是什么地方,那是江南文宗所在,能成为书院的半个先生,在士林中的声望自然大涨,他这次替书院出头,何尝不是为自己扬名,坐实他半个先生之名;其三,江安义年仅十七岁,此子才华横溢本王都大加赞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这样一个少年才俊能通过此事结下深缘,是为将来子孙计;其四,泽昌书院的学子们这样一闹,必然引得嘱目,人们谈起此事必然要说陈弘正古道热肠、急公好义。”

    方武、方庆、方朗面面相觑,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好在大哥他也跟我们答得一样。

    石智勇觉得自己今天光顾叹气了,看着三个儿子,不由得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们认为方道也和你们一样不明白吗?方道那句‘吃了饭再走不迟’看似是客套话,实是笑他去得早没有用,要在关键时候出现才有效果。你们总认为父王偏心你大哥,却不想想有没有你们大哥的本事,他看似成天吃喝玩乐,结交些村夫野叟,但你们知不知道民心就是得来的。”

    方武等人气势一沮,腰塌了,背也弓了,精气神没了。

第四十章各显神通

    李刺史有个众所周知的习惯,午饭后小憩。整个后院鸦雀无声,仆人们走路都踮脚尖,唯恐惊扰了刺史大人,曾经有个仆妇在刺史大人午休的时候打翻了脸盆,被抽了个半死卖给了西边的野人。

    “啪嗒啪嗒”,重重地脚步声跑来,吓得院中的仆人变颜变色,急忙上前挡住来人。那人急得直跳脚,高声冲着李刺史睡觉的书房叫道:“李大人,刺史大人,出事了。”

    “哐当”,书房内一声碎响,刺史大人摔了件东西。仆人们颜色更变,不敢再拦着来人,让他径自前往书房。

    “什么人大声喧哗?”一声断喝,怒意十足。

    “禀大人,泽昌书院数百人在司马府前闹事,现在人越聚越多,司马大人请大人出面处置。”

    书房内先是一默,门被打开,李刺史穿着亵衣光着脚出现在门前。

    看清来人是府中的小吏王员威,李刺史急忙问道:“刚才你说什么?泽昌书院怎么了?”

    “禀大人,泽昌书院的学生因不满同窗被抓,数百人聚在司马府前闹事,要求辛司马立刻释放江安义。”

    “辛叔明他捞钱捞魔怔了,连书院的学生都抓,这不是找死吗?你刚才说谁,江安义,那个词仙江安义。”

    见王员威点头,李功昭一拍头,叫苦不迭,“可要了命了,该如何向王爷交待,快点,去看看。”

    身后侍姬拿来衣帽,李功昭登上靴子,扣上帽子,一把推开帮他系衣扣的侍姬,系着扣子急匆匆地往外走,一不小心被袍脚拌了个趔趄,幸亏王员威眼明手快,扶住了他。

    李功昭懊恼地一挥手,既恨辛叔明又恨泽昌书院,问道:“邓山长来了吗?”

    “听说邓山长去德州了,书院是邵学录管着。”

    “邵仁福呢?他干什么吃的,连学生都拦不住,枉他还做过国子监主簿,事情闹到皇上的耳中,老夫脱不了干系,他邵仁福又有什么好下场。”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进安阳府,入城时车轮在车辙中一顿,车内邵仁福和冯子才被颠起老高,两个人的头重重地磕在一起。邵仁福顾不上痛,探出身子对车夫催促道:“快,快,司马府,快点。”

    江安义被抓,邵仁福想凌旭等人一定会吵着要他出面保江安义,不如先躲一躲,压压这些人的气焰,还有旁观者清,自己倒想看看什么人在后面对付江安义,于是下了山,到富宁县一家酒楼去喝两杯。

    万万没想到,午时中冯子才一头汗水地闯了进来,自己才知道短短的两个时辰书院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学生闹事,这是天大的事,一旦惊动天颜,丢官罢职是小,一个不好便要收监坐牢甚至斩首示众。

    邵仁福心如油烹,街上拦了辆马车,恨不得胁生双翅飞到安阳府。这个赵兴风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只希望施宁忠能拦住学生不做出出格的事情,佛祖道君保佑,千万要赶上啊。

    司马衙门就在州府衙门的左旁,刚到府门边,李功昭就听到外面鼎沸腾的人声,辛叔明的鸭公嗓子正在大声嘶吼:“你们想造反不成,谁敢再上前,刀枪无眼。”

    辛叔明也慌了,这段时间抓拿元天教徒顺风顺水,发了笔财,收到举报说书院的江安义是教众,他想也没想就派人前去抓拿。在他看来,即使不是顶多以后放了就是,至于钱就别想要了,一个穷书生还想跟我讲理吗?

    辛叔明没读过书,十八岁服兵役入伍,在镇北大营一呆十六年,累功升至游击将军,后来腿受伤落了毛病,这才调任仁州司马。出身军武,辛叔明性格粗豪,被李功昭为首的文官压制得浑身难受,相看两厌。

    看着阶下群情激愤的学生,想起自己受过读书人的委屈,辛叔明的眼睛逐渐通红起来,仿佛又回到战场,面对杀气腾腾的敌人,辛叔明“刷”地一下拔出刀,雪白的刀刃在阳光下亮得耀眼。辛叔明满面狞笑,大步来到阶前,吼道:“谁敢上阶一步,辛某的大刀绝不相饶。”

    施宁忠、凌旭等人面对着学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不让学生上前。人群却如同波浪,一股股地浪潮汹涌而来,眼看就要将施宁忠等人淹没。再往前,就是司马府兵丁手中的刀枪。

    “住手。”李功昭纳闷了,自己这话还没说出口,居然被人抢先说了。

    人群分开,一个胖老头来到阶前,自报家门道:“老夫陈弘正,算是半个书院的先生,奉安阳王所托,前来替江安义鸣不平。”

    原来王爷也知江安义是冤枉的,派陈老前来主持公道,人群响起欢呼声,有些人激动的热泪盈眶。

    安阳王,辛叔明立时像被淋了桶冷水,冷静到彻底。他可以不怕李功昭,但面对安阳王却连个屁都不敢放。李功昭分开人群,上阶来到辛叔明身边,低低地声音喝道:“还不快收起刀。”

    辛叔明依言归刀入鞘,李功昭面对阶下露出和熙的笑容,大声道:“诸位学子,不要误会,司马府请江安义来是为了核实一些情况,并没有说他就是元天教徒,你们要相信官府,会还江安义以清白。陈老,怎么劳动了您的大驾,王爷也知道这件事了?”

    “既然是请,为什么绳捆索绑,大郑律有秀才无罪不得捆绑。既然江安义不是罪犯,为何绑他,有辱斯文。”人群中有人质问道。

    李功昭恶狠狠地瞪了辛叔明一眼,笑着解释道:“那些兵丁是粗人,只知上命所差,本府一定会责罚他们。”

    说话间,一辆马车飞奔而来,在人群后急急停住,邵仁福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下来。邵仁福在书院掌管纪律,积威甚重,众生看到他来,顿时声音小了许多。邵仁福从人群中穿过,来到李刺史身边,连声道歉:“李大人恕罪,邵某来迟了。”

    “邵学录,你来的真够快的,想看本府的笑话吧。行了,别解释了,先把眼前的事对付过去再说。”

    知道自己恶了李刺史,邵仁福强挤出笑容,冲着学员道:“诸生冷静些,不要听人怂恿。你们寒窗苦读十余年,家中父母妻儿倚门相望,盼你们能光耀门楣。你们可知聚众闹事轻则夺去功名,重则收押入监,你们不想十余年的辛苦化为泡影吧。”

    人就是这样,头脑发热的时候不管不顾,一旦有人分说厉害关系,冷静下来就开始后怕了。看到人群一阵骚动,邵仁福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果,紧接着道:“江安义一事,是老夫大意了,没有与大家说明白。司马府拿江安义只是为了核明情况,如果江安义是清白的,自然放他回返。这样,老夫今天豁出情面,请太守大人与司马大人即刻升堂,问明此事,江安义之事一日不明,老夫一日不回书院。”

    李功昭连连点头答应,道:“行,你们先回去听消息,本府立即升案,查明此事。陈老,麻烦你在一旁监听,以示公正。”

    邵仁福冲施宁忠等人使了个眼色,施宁忠连忙招呼道:“刺史大人说了会秉公处置,大家跟我一起回书院听消息吧,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影响太大,大家回去吧。”

    人群陆陆续续地散去,张伯进和秦海明有些泄气,事情没有像他们想像的那样闹大,两人有些不甘心,悄悄地找了间茶馆,边吃茶边等消息。

    李功昭、邵仁福、辛叔明都暗抹把冷汗,总算没闹出大事来。陈弘正有些不满,自己还没说几句,怎么就散了?好在李刺史约自己前去旁听,见到江安义可得向他表表功。

    李功昭厌恶地看了一眼辛叔明,讥道:“辛大人,有劳你把江安义提到府衙大堂吧,你那司马衙门煞气重,老夫可不敢轻易进去。”

    辛叔明现在没了脾气,应了声诺,瘸着腿走了。

    一丈见方的地,或蹲或坐着十多个人,牢房一角放着净桶,让原本污浊的空气变得臭气熏天。江安义木然地站在牢门的木栅前,脑袋中惊恐地想像着过堂时该如何蒙混过关。

    “看见没,这小子是穿长衫的,细皮嫩肉的,看上去日子过得不错,怎么也进来了?”

    “穿长衫就是不一样,站在门口,跟咱们这些臭哈哈们合不来。”

    “你们别吓他,都关在一起也是缘份。少年人,不要怕,到这边来坐。”一个苍老的声音招呼道。

    江安义转过身,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见一个老者,皱纹堆累,满面土色,看不出多大年纪,但嘴角含笑,冲着江安义微微颔首。

    那老者显然很有威望,旁边的人往外挤了挤,空出个位置来。江安义站了一个多时辰,确实也累了,此时顾不上干净,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发现地上铺着些和地皮一样颜色的稻草。

    “少年人,你也是因为元天教被抓进来的?”

    江安义一愣,什么元天教,自己不是因为杀了齐开山才被抓的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旁边一个声音恨恨地道:“老爹,不用问,肯定是。这里的人都是被污陷成元天教徒抓进来的。诶,小子,看你还不满二十岁,怎么会跟元天教挂上钩,莫不是你爹也是元天教的。老子算是倒霉,老头子信什么不好,非得信元天上神,他倒是一死拉倒,连累子孙受罪。”

    江安义彻底糊涂了,自己被抓跟元天教有什么关系,天啊,自己是冤枉的。

    老者见江安义默不作声,以为他害怕,宽慰道:“少年人,不要害怕,官府要是问,你就说不知道什么元天教,他们问不出明堂,自然要放人,顶多打你几鞭,千万要挺住,要是招认了,可就完了。”

    脚步声响,几个兵丁打开牢门,喝问道:“谁是江安义?出来,大人要提审。”

第四十一章美人生疑

    江安义的心跳腾得厉害,无论准备得多充分,事到临头还是免不了紧张。

    兵丁押着江安义从侧门进了府衙,府衙的结构与县衙差不多,过大门,拐过仪门,来到大堂之上。府衙的大堂比县衙宽阔了不少,亮堂了许多,少了县衙那股阴森的味道。

    正中悬着“安阳府衙”的匾额,下面是绘着山水朝阳图的屏风,屏风前摆公案桌椅,刺史李功昭端坐在椅中,左侧摆着两把椅子,其中一人是寿宴上认识的陈翁,邵学录坐在另一侧。

    看到江安义进了大堂,陈弘正站起身,走到江安义身边,大义凛然地道:“安义小友,老夫今日特来为你张目。大堂之上,你要如实回答大人的提问,不许欺瞒。不过你放心,有老夫在,绝没有人污陷于你。”

    说完,陈弘正拍拍江安义的肩膀以示鼓励,江安义感动得热泪盈眶,没想到仅有一面之缘的陈翁如此热心肠,为一个不熟悉的后辈卖力奔走。相反邵学录先是带人抓拿自己,大堂之上又一言不发,枉为师长。

    李功昭在寿宴上见过江安义,王爷、世子都对他很赏识,他还趁着王爷高兴说了几句勉励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在公堂上见面了。说江安义是元天教众,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不可能,今日自己不妨秉公办理,羞臊羞臊辛叔明的脸皮。

    轻轻一拍桌案,李功昭开口问道:“江安义,本府问你,你可知道元天教?”

    “禀大人,知道。”

    五个字有如响雷,震得堂上在坐的四人一惊、一喜、一慌、一疑。惊的是李刺史,他没想到江安义居然不按套路走,应出出人意料的话来;喜的是辛司马,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胡乱抓人都能抓出个元天教徒来,苍天保佑;慌的是陈弘正,他满腔热情要做个急公好义的长者,如果江安义真是元天教众岂不是自讨苦吃;疑的是邵仁福,他清楚江安义的履历,从小在家中读书,中了秀才后就来到泽昌书院,到哪里去知道元天教?

    只听江安义又道:“晚生在牢中听狱友提及元天教,刚刚知道不久。”

    李功昭恨不得将江安义拖下去打几板子,让你说话大喘气,戏弄本府。辛叔明差点没被这句话憋死,呛得满面通红直咳嗽。李功昭一脸嘲弄地道:“辛司马,想不到你的大牢内还能传扬元天教的名头,佩服佩服。”

    陈弘正长出一口气,扑腾的心总算放回肚中,暗道这样的事情以后还是少揽些,多来几次老夫的老命不保。

    邵仁福面无表情,心中暗恼,可恶,竖子卖弄口舌,真乃奸佞之徒。

    见辛叔明吃瘪,李功昭心中痛快,笑道:“江安义,本府问你,你可是元天教徒,家中可有人信奉元天教?”

    原来真不是问长春观的事,江安义彻底放心了,从容应道:“大人,晚生连元天教三个字也还是一个时辰前听过,怎么可能是元天教徒。家父早亡,晚生所在的镇子也从未听过有人提及过元天教。”

    李功昭点点头,这才是应对的模式,转过头冲着辛叔明道:“辛司马,你因何将江安义抓来?”

    辛叔明已经知道了这书生不简单,在王府寿宴上得王爷赐酒赠金,可笑自己还把二十两黄金藏在钱柜中,弄不好鸡飞蛋打是小,得罪了王爷,说不定连老本都要贴进去。

    想到这里,辛叔明强笑道:“有人在铜匦投书举报江安义,下官心急公事,急切之间未曾多察,以致冤枉了好人,请大人恕罪。”

    好不容易听到辛叔明服软,李刺史可不想轻易放过,正想着开口刺辛叔明几句,从他手中刮些油水出来,门外跑进个小吏,高声禀道:“禀大人,安阳王世子驾到。”

    李刺史等人急忙起身到外面迎接,江安义听到笑语渐近,安阳王世子石方道气宇轩昂地出现在眼前,身旁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笼着轻纱,看不清面目,从身旁经过时,一股泌人的馨香扑鼻而来。这气味哪里闻过,江安义猛然记起,这是寿宴之上王爷赐酒时捧杯给自己的欣菲小姐身上散发出的香味。

    石方道从养意庄出来,想着该如何搭救江安义,此事关系到元天教,石方道有些投鼠忌器,元天教这东西,王府千万沾染不得。进了城,石方道有了主意,一拨马,前往梅园。

    从父王嘴中石方道已经得知,欣菲是因为得到了齐开山露面的消息,专程从京城赶来处置元天教的事情,整个江南的龙卫暂时都由这个女子掌控。既然牵涉到元天教,能请动这尊菩萨出面是最好了,即使她不愿出面,自己也算打过招呼,不算逾越。

    来到梅园,见到欣菲,欣菲果然兴趣缺缺,但当听到泽昌书院的学子在司马府前闹事,欣菲的脸色一变。龙卫是暗谍组织,抓元天教徒众这样的事不宜出面,交给司马府办正合适。欣菲知道抓人时肯定有猫腻,只要保证元天教徒不脱逃,其他的事对她来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辛叔明去办。但辛叔明引起泽昌书院学子们的众怒,她也承受不住,即便身为龙卫镇抚的她也不想轻易触碰泽党的势力。

    瞟了一眼专心品茶的世子,欣菲启唇轻笑道:“世子殿下的意思是?”

    “我哪有什么意思。倒是父王提了一句,他刚在寿宴之上赏赐过此人,就被刮了面子,所以一定要我问清楚这个江安义是不是元天教徒,如果真是匪贼的话,一定要加重惩处。”

    “哦,惊动王爷了,那小女可要亲自走一趟,辨清真假禀明王爷。”欣菲说着起身,道:“请世子稍候片刻,容欣菲更衣。”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石方道足足喝了五杯茶,连几上摆样的茶点都被他吃下去半盘,惹得前来换茶水的思雨“噗哧”笑出声来。

    或许是思雨到欣菲面前说好话,再过片刻,欣菲总算出现了,脸上蒙了块纱巾,也没坐车,骑着马与石方道并辔来到司马府。一打听,才知道泽昌书院的学子已经散了,府衙正在开堂审问江安义。

    公堂之上重新排摆座位,世子地位尊崇不去说他,江安义诧异地发现,辛司马居然坐在欣菲的下手,而且眼神之中带着畏惧。李刺史介绍情况,眼光不时地瞟向欣菲,江安义发现居然也是畏惧。

    这个女子不寻常,江安义暗暗思量。只听世子道:“既是如此,就是说江安义是被人污陷的了。”

    “正是。”

    石方道不再作声,欣菲自始自终没有开口。李功昭和辛叔明对视一眼,李功昭当堂宣布:“江安义受人污陷,无罪释放。”

    “抄走我的银两怎么办?还有王爷赏的二十两金子。”江安义知道世子是来救自己的,胆气立壮。

    辛叔明见世子看着自己笑,脸一红,道:“等下到司马府给你。”

    案子审到此就算结束了,李功昭看了一眼世子和欣菲,意思是该不该宣布退堂了。不料欣菲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江安义,突然开口问道:“江安义,你可知道长春观。”

    江安义心中一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怎么办?矢口否认,只要官府从甘脂店就能查出自己说过酥白璧是从老神仙处学来的,而老神仙的形象完全是照冲云编造的,而齐开山和冲云等人的死就是因为自己的这些话,江安义真想抽自己的嘴巴,让你胡说八道。

    脑中闪过一句“九成的真话和一成的谎言就是完美的谎话”,这是妖魔面对审讯时的招数。公堂之上不容多想,江安义应道:“知道。”

    公堂之下顿时冷清了下来,气氛变得凝重,欣菲的节外生枝让所有人感到意外,而世子石方道更是心中一凛,他清楚长春观指的是什么,江安义怎么会和长春观搭上关系,看来此次自己过于大意了。

    不等欣菲发问,江安义主动把过年回家时在苍澜岭官道遭遇落石,马惊误走长春观,结识冲云等人,学会做酥白璧。欣菲不动声色地听着,刚才在香雪堂中她并非有意冷落石方道,而是接到龙卫的快报,说齐开山出现是因为从甘脂店中得知刘松涛的情况,而这甘脂店正是江安义提供的秘方。而江安义返程的记录,七日这天缺失,种种情况联系在一起,江安义变得十分可疑起来。

    “你返程可曾到过长春观,看到些什么?”欣菲盯着江安义的眼睛,想从他眼中看出点破绽。江安义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在害怕什么?

    “二月七日我来到长春观,准备了点礼物感谢冲云道长。晚上突然有人砸观门,后来有争斗之声,我躲在房中不敢出来,直到天亮我才发现冲云道长和宁和宁虚道长都死了,对面还有个老头,也死了。我很害怕,又不忍心他们抛尸荒野,就在观旁边挖了个坑将他们埋了。”

    二月七日,和江安义的行程能对上,至于观中发生了何事,只有他知道。欣菲突然问道:“你送了冲云道长什么礼物?”

    “一包茶叶,是我从安龙寺洪信大师那里拿的茶叶?”

    “洪信大师,莫不是明普寺的洪信大师?”龙卫确实在冲云的住处找到了一包茶叶,没想到这茶叶来历不凡。

    “正是。”江安义心想,看来这个洪信大师的名头不小,他的名号欣菲居然知道。想起身上还有块洪信大师给的牌子,急忙从脖上解了下来,道:“洪信大师还给了我一块佛门护法的牌子,请姑娘过目。”

    欣菲仔细地看过木牌,让人递还给江安义,语气和缓了下来,轻笑道:“你能得洪信大师的缘法,着实让人羡慕,这木牌很重要,带好了。”

    能得洪信大师信赖的人自然不是坏人,有一点很明确江安义不是元天教徒,唯一可疑的就是观中那夜发生的情形是否真如他所说。其实也不重要了,就算刘松涛、齐开山等人死在江安义的手中,江安义也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想起那个空铁箱,欣菲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安义,回头问辛叔明:“辛司马,你在江安义的住处都抄到了些什么宝贝,拿给我看看吧。”

    辛叔明红着脸,自己亲自跑了一趟,将金子、银两、铜钱全部拿了过来,当然那六百两银票他不知道。欣菲翻看了一下,失望地站起身,冲大伙点头示意后,一阵香风飘出了安阳府衙。

第四十二章快刀乱麻

    邵仁福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江安义与世子、刺史还有陈弘正等人谈笑寒喧,相比世子等人从容,江安义带着明显的青涩和不安,正是这种年少的生涩才让这些人对江安义看重吧。

    莫欺少年穷,脑中闪过这句俗语,想起江安义在府堂上拿出佛门护法的木牌,邵仁福的心中越发沉重了。南方诸人对明普寺不太了解,也许没听过洪信大师的名头,但邵仁福久居京城,对洪信大师是久闻其名。至于明普寺更如皇家禅院一般,无数达官贵人是寺院的信徒,连太后每年都有好几次会驾临禅院进香。

    看着江安义朝自己走来,邵仁福脸上不自觉地挂起笑容,内心第一次对自己暗中对付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产生了后悔,可惜再要弥补缝隙已难。

    街上租了辆马车,上车的那刻,邵仁福一眼瞥见瘦高的秦海明,正和张伯进两人缩头缩脑的站在街对面的阴影处。邵仁福心头一动,今日之事莫非是这两人在暗中捣鬼。

    马车不徐不急在大道上奔驰,邵仁福思虑半天,开口道:“江安义,今日之事老夫有欠考虑,让你受委屈了。老夫也是一心为书院着想,生恐有人为书院抹黑,才让官兵带你去司马府辨明原委,既然事实已清,老夫也放下心思,希望你不要因此怪罪老夫。”

    “不敢。”江安义淡淡地应道。

    邵仁福见江安义反应淡淡,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养神,车厢内静得可怕。

    马车赶到书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邵仁福和江安义下了车,只见书院门前灯火通明,整个五罗山下有如火烧。

    邵仁福心想这又是怎么了,快步来到院门前,只见无数学生聚集在书院门前的空场上,火把插在树上,油灯、蜡烛摆放在身前,大家在等待着江安义的归来。

    “是邵先生带江安义回来了。”人群中响起欢呼声,欢呼声越来越响,惊得宿鸟高飞,月亮躲进了云层。

    在府衙中,江安义已经听世子说起书院的同窗到司马府前聚集请愿,自己能这么快脱身,是书院这些同窗们将自己“抢”了出来。江安义的眼眶湿润了,站在火光前,深深躬下身去,久久没有抬起。

    “江安义,江安义。”呼喊声汇集成整齐的叫声,人群将江安义淹没,众人簇拥着江安义高声欢呼着,庆祝江安义的归来,也庆祝自己的胜利。

    邵仁福站在越来越暗的院门前,看着火光逐渐远去,目光幽幽,多事之秋来了。

    正如邵仁福所料,江安义这件事像给某些人提了醒,一时间各种抱团助力的组织纷纷出现,两个人间的矛盾往往演化成两个组织的矛盾,而这种争斗在书院内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江安义被示为寒门学子的代表,而司马衙门的事众人觉得帮了江安义的大忙,所以有事时常来请江安义出面。江安义怯于情面,出面为寒门学子声张了几次正义。

    然而,江安义发现事情正滑向不可控,自己仿佛重新回到了无数人来寻找,无时间读书的情况。上一次林义真帮了自己,让人躲进了山庄,而这一次,林义真似乎和自己有些疏远了。江安义知道是因为所谓的寒门与权贵相对立的原因,由于江安义的出现,寒门和权贵间的斗争变得激烈起来。

    刘学长很高兴,书香社的社员很高兴,寒门子弟也很高兴,可是江安义感到很茫然,寒门中有懒惰的,权贵中也有好人,同在一个书院,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

    聚贤堂内诸位先生也忧心忡忡,凌旭愁眉苦脸地道:“眼下书院内邪风盛行,邵学录,你可得想个办法啊。”

    “能有什么办法,叫我说把江安义开除了就消停了。”赵兴风抢过话头道。

    邵仁福很赞成赵兴风的话,嘴上却道:“眼下书院内的情况倒不能怪江安义,我的意思再等两天,等山长回来再做论处。算算日子,山长再有两天就该回来了。”

    施宁忠叹道:“这个江安义,真是个麻烦。当初就该听邵学录的话,不收他入书院,自打他入了书院,书院多了多少事。唉。”

    看到凌旭竖起了眉毛,施宁忠赶紧举手示意,道:“凌先生,我不和你辩,只是个人见解。”

    面门而坐的段山锋一脸喜色地站起身,笑道:“邓山长,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众人甩脸观瞧,正是一身风尘的邓浩南。

    邓浩南先到桌边灌了一气凉茶,这才坐下道:“我在德州听到了书院的学生闹事,紧赶慢赶地提前回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地将情况介绍了一番,邓浩南思虑了半晌,问邵仁福道:“邵先生,你是学录,这件事你看该怎么处置好?”

    邵仁福心中暗骂,邓浩南果然不安好心,棘手的事推给自己。邵仁福笑道:“刚才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赵先生和施先生的意思是将江安义开革出书院,凌先生倾向处置几个带头闹事的,我的意思无论怎么处置,眼下书院这股歪风绝不能助长,要不然泽昌书院就要毁在我们手中。不知山长您的意思是?”

    邓浩南叹了口气,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长期以来书院对权贵子弟照顾过多,积怨借助江安义被抓曝发出来,根子还在于书院对待学生不能一视同仁。”

    凌旭一折大腿,赞道:“山长说的太对了。”

    其他人不做声,问题出在哪明眼人都知道,关键是谁也改变不了这种状况,相比大魏朝时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现在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寒门子弟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

    只听邓浩南又问:“知道谁是两边的带头人吗?”

    邵仁福道:“寒门这边名义上以江安义为首,实际上是刘玉善在组织,另一边为首的不明,但是秦海明上窜下跳的很活跃。”

    邓浩南起身在堂内来回踱了几圈,停住腿道:“这件事不能再拖,要不然不可收拾。现在情形有如一团乱麻,需快刀斩之。”

    语气斩钉截铁,众人为之一愣。

    邓浩南不容置疑地宣布:“此事因江安义而起,即便不是江安义的本意,江安义都不宜再留在书院,劝其退学。”

    凌旭闻言跳起,急道:“山长,你怎么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这对江安义何其不公,书院也白白失去个可塑之才。”

    赵兴风面露喜色,施宁忠叹道:“解铃不需系铃人,施某佩服。”

    邵仁福没有想到邓浩南居然下此猛药,要知道江安义前来书院就读本是邓浩南所邀,如今又决意将其劝退,传扬出去对邓浩南的声名可大有影响。更不用说这个江安义是安阳王赏识的人才,和世子相交,与陈弘正为友,邓浩南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邓山长也不解释,继续道:“刘玉善等人今年要参加乡试,按往年惯例要到六月才让他们离开书院,现在书院出了状况,让刘玉善等人这几天就离开书院。”

    大家又是一惊,邓山长的刀可够快的。

    “秦海明居心叵测,不能轻饶,将其开革出书院,不准再踏入书院一步。”

    邵仁福暗暗佩服,处置三类人,轻重各不同,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按照邓浩南的办法,书院的矛盾确实能够散于无形。

    “邵学录,麻烦你将公告告之诸生。另外,你要郑重地告诉大家,以后发生争端,自按院规处置,如院规上未注明,则由学录裁断,对裁断不服,可以提交聚贤堂,由诸师讨论决定。如果再有私下拉帮结派,以人多为胁,一律开革。”

    冯山长的决断很快在书院内传开,江安义得知自己被书院劝退,有如晴天霹雳,整个人呆了。坐在桌旁,感觉不断地有人来看望自己,说些安慰话,最后叹着气离开。

    如同失去了魂魄,江安义觉得脑袋里“轰轰”响着,有点像雷击时昏迷的场景,脑中无数的画面走马灯般地闪过,心中烦闷欲吐。

    李世成担心地看着江安义,给他倒了杯水,悄无声息地离开,让江安义一个人清静清静。

    静,真静,树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院角的那丛蔷薇开得正艳,听见蜜蜂的“嗡嗡”声了。

    江安义想不明白,山长为什么将自己逐出书院,当初不是山长邀自己前来的就读的吗?在书院,虽然没有近距离地接触山长,但江安义能感觉到山长对自己的关心,通过刘玉善拉自己进书香社,月考事件中对自己的嘉许,无不说明山长是欣赏自己的,为什么这次山长要这样做呢?

    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房门前停住,这又是谁呢?刘学长来了,林义真来了,书香社的朋友来了,认识的朋友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又改变不了我要离开书院的命运。

    江安义低着头,不想知道来人是谁。

    “江安义。”

    声音苍老,这声音曾经那么亲切熟悉,江安义猛地抬起头,一个未曾想过会出现的人就站在眼前。顿时,一肚子怨气化成委屈从江安义的眼中流了出来。

第四十三章薪火相传

    看到江安义落泪,邓浩南安慰道:“莫哭莫哭,江安义,你因我而来又因我而去,我必须对你有所交待。”山长出现在江安义的住处,经过的学子都好奇地往这里张望,邓浩南道:“安义,此处非是讲话之所,你随我来。”

    邓浩南带着江安义穿过书院,直往后山的住处。山长的小院与众师的一样,小四合院内绿意盎然,围墙上爬满上爬山虎,是天然绿色的屏风。院内搭着菜棚,细长的藤蔓沿着棚架蔓延成浓荫,黄的花、红的花在绿叶丛中探出头来,或绿或白的果子从架上沉甸甸地坠下。

    院中有个中年女子在晾晒着东西,穿着农庄上的妇人一样的粗布裳,见邓浩南带着江安义进来,笑着冲江安义点头招呼,邓浩南介绍道:“这是拙荆。”

    江安义连忙躬身行礼,道:“见过师娘。”

    藤架下有竹桌竹椅,邓浩南示意江安义坐下,师娘泡来一壶茶,端上一碟南瓜子待客。

    邓浩南亲手为江安义斟满一杯茶,随着丝丝雾气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小院中散发开来,让人精神一爽。对于茶叶,江安义不再陌生,在林家山庄居住的日子,林义真给他讲过不少品茶、鉴茶的知识,这才有了后来的安龙寺买茶,但江安义从没遇到过如此香的茶。

    茶色明亮,入口醇厚爽口,一口入腹,顿觉两腋生风,烦忧尽去。江安义脱口赞道:“好茶,不知此是何茶,香气为何如此鲜浓,有如花香。”

    “此茶名为茉莉花茶,是用茉莉花掺入茶叶中反复窨制而成,既有茶之浓郁爽口,又含花之鲜灵芳香,老夫甚爱之。”

    “茉莉花?”江安义对花花草草是一片空白,除了老家田梗山野里开的野花,对花的认识基本是空白,当然来到书院,住处院子里的蔷薇花还是知道的。

    邓浩南见江安义不识茉莉花,指点着屋角几株尺高的绿株笑道:“这就是茉莉花,五月是花期,现在还看不到花。”

    江安义见茉莉花叶片碧绿,绿叶间隐约有小米粒大小的花苞,毫不起眼,没想到开出花来会有这么浓郁的香味,可惜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书院,不然一定要来看看这花,闻闻这花香。

    邓浩南没有查觉江安义的心思,而是满怀深情地打量着自家小院,缓缓道:“这个小院是书院开立时建成的,距今已有二百八十八年的历史,自首任王山长开始,历任山长都住过这个小院,到我已经住过二十六位山长。”

    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居然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霜,见证了整个书院的风雨历程,坐在院中,江安义突然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这些山长们你应该都了解,先贤堂中有他们的介绍,碑林中还有他们的墨宝,近三百年来薪尽火传,泽昌书院‘通经学古,济时行道,成就高贤’的初衷一直没有改变。”邓山长激动得气喘起来,满面通红地喝了口茶才平复下来。

    江安义有些纳闷,山长又是说茶又是说小院,跟自己被劝退好像关系不大。一阵风过,小小的丝瓜在藤架间摇摆着荡起了秋千。

    “夫子云‘有教无类’,刘文怀山长感于当时的‘九品取士制’,大声疾呼‘唯才德是举,不分贵贱’。大郑立国后,郑太祖科举取士,寒门子弟才有了出头的机会。”

    “然而,权贵势力盘根错节交织在一起,岂是寒门势力能捍动的。就拿书院来说,虽然不用学费,但每年的花销仍高达十两,真正的穷苦人家哪有钱送子弟来读书。”

    这一点江安义感同身受,要不是折扇生意,自己恐怕要在家中苦读,泽昌书院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美好的梦。

    “泽昌书院数百年间积下的声誉让朝庭不敢轻视,乡试、会试总有一定数额的学子入围,这让世家权贵看到了一条晋身的捷径,每年前来就学的子弟多不胜数。你也知道,书院每年招收的人数不过八十人,而这些权贵子弟就多达二百多人,曾经一度锦衣遍书院,往来皆王孙。”

    “二十一任陈山长为了改变此象,想出入门三试的办法,让有才学的寒门子弟有机会来书院就学,自他而下,历任山长都有意在招收新生时对半而取,这才有今天书院内寒门子弟和权贵子弟人数相齐的场面。”

    江安义暗松了口气,鼻端那股馨香让心安定了不少。

    “书院虽然为寒门子弟争得一席之地,然而科举、仕途,寒门子弟依旧远不如世家权贵子弟。老夫就是穷苦人家出身,对此深有感悟。”

    邓浩南长叹一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江安义被邓山长的叙述所吸引,忘记了自己的心事,替山长斟好茶,侧耳倾听。嬉闹的蜜蜂敛起翅膀,停在花上,生恐惊扰了谈话。

    “仕途艰难,老夫深感不公却无力改变,后来有幸成为书院的山长,老夫便想先从书院开始有所改变。我挑选刘玉善,支持他成立书香社,将一些有才有志的寒门子弟召集在一起,互相帮助,暗示他们将来有所成就,再反哺寒门学子。这些你应该从刘玉善嘴中知道了。”

    “当日我在德州看到你时认定这是上天助我,将你送至眼前,出言相邀让你来泽昌书院读书。你在书院中发生的种种情况,我都了然于心,你的才华横溢让众人瞩目,我想利用你的影响力为寒门学子张势,因而你的出现让寒门子弟和权贵子弟的争斗变得激烈。这些原本在可控之中,然而没想到在我前往德州的时候秦海明等人暗害于你,以致于矛盾提前爆发,学生聚众围困司马府,使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如今书院沸反盈天,作为关键人物的你,已经不适合呆在书院,所以我才会忍痛将你劝退。”

    江安义委屈地道:“山长,安义只想安心读书,做不来山长口中的大事。”

    邓浩南冷笑道:“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当年我也如同你一样想法,却总被人置于事外,无论如何努力,终不及血缘、裙带关系。”

    邓浩南的话中带着戾气,江安义一时无语,院中静了下来,只有那茉莉花茶吐着馨香,几朵黄花从绿叶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动静。

    “安义,我说过会对你有所交待,你莫急,喝茶,先听听我这个老头子扯扯闲话。”邓浩南语气放柔。喝了口茶,江安义的情绪也稳定了些。

    “安义,你可知我为何喜欢这茉莉花茶?”不待江安义回答,邓浩南自问自答道:“是因为这茉莉花。茉莉花在众花之中毫不起眼,花小而白,并无艳色,却馨香过人,质朴高洁。我常想,我这一生能被人说成如同茉莉花便是万幸了。”

    说完,邓浩南自失地一笑,道:“安义莫笑,老夫失态了。”

    茉莉花不起眼但却馨香高洁,确实如同邓山长一般,在大郑诸多官员中泽昌书院的山长微不足道,但身为书院山长培育出无数英才,可谓馨香满天下。江安义由衷地赞道:“山长过谦了,茉莉花当自愧不如山长。”

    邓浩南笑道:“老夫身逝之日,安义不要忘记以茉莉花为题为老夫写上一幅挽联。”

    “山长说笑了。”

    “老夫年近五旬,时日不多,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寒门学子多一些机会入学、入仕。安义,你也出身农家,尝过寒门求学的难处,他日得遂志愿身居高位时,多想想那些还在苦苦挣扎的寒家子弟,为他们说说话。薪尽火传,我希望我死之后,能有人能将此事接下去。你,或者刘玉善,或者书院中有志于此的其他人,只要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为寒门子弟发声,现在的状况就一定能改变。”

    看来山长对自己的期待不变,江安义苦笑道:“山长,我都要被书院劝退了,离了书院到哪找好老师去,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邓浩南哈哈大笑,道:“安义你不必自谦,以你之才,即使没有良师也能顺利中举。不过老夫说过要给你一个交待,自然不会欺瞒于你,老夫正要为你推荐一位了不起的明师。”

    江安义精神一振,听邓浩南继续道:“这位先生就是书院前任的山长,原国子监祭酒范炎中范老先生。”

    脑袋“嗡”的一下,江安义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冲晕了,飘然不知身处何方。范炎中范先生,真正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的履历江安义甚至能倒背如流:祥庆五年二十六岁高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入宫为皇子待讲,二年后进侍读,三十八岁出任泽昌书院学录,后任山长,四十八岁返京,历任国子监博士、司业、祭酒,六十岁乞病荣归。

    要说余知节是新齐县读书人的榜样,那范炎中可以说是书院学子们的榜样,甚至可以说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能得到这样一位先生教导,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要知道当今天子见了范先生也要称一声“老师”。

    邓浩南微笑着看着江安义陷入幸福的眩晕中,作为读书人,他能体会这种幸福感,所以喝着茶,看着江安义“飘荡”一会。好不容易,江安义缓过神来,咧着嘴笑道:“多谢山长,多谢山长。”

    “现在不怪我把你从书院劝退了。”邓浩南难得的好心情,开起江安义的玩笑来。接着话风一转,道:“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能将你引见给范先生,但范先生收不收你为徒,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江安义冷静下来,天下读书人无不想成为范先生的学生,自己要想事成,可得精心准备一番。

第四十四章名师明师

    人间四月天,花开至荼靡。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江安义骑着木炭一路行来,如同行走在画卷中。

    秀水流至此被苍山所阻,拐了个弯继续南下,顺手在苍山脚下留下一片肥沃的开阔地,千余年前有人近水而居形成村落,便是眼前的近水村了。江安义骑在木炭上放眼四望,农人在田间劳作,鸡犬之声隐约传来,好一处世外桃源。

    婉拒了邵山长要亲自带他前来的提议,书院风波稍定,还需山长坐镇。带着一封书信,江安义快马加鞭来到了富阳县近水村,范老爷子的隐居处,兴冲冲地来寻访明师。

    前往村子的道路两旁都是菜地,四月种豆,看着田间忙碌的农人,江安义倍感亲切,几年前这个时候自己也在田间种豆呢。乡间道路狭窄,江安义牵马而行,万一冲撞了对面来的老头,而那老头就是范老爷子,那岂不是万事皆休。

    前面一位老者荷锄而来,满面红光,江安义现在看见老者都像是范先生,急忙侧身而立,屏息等候。老者见江安义一身儒衫,毕恭毕敬,冒出一句“儒子可教”来,江安义心中一喜,这老者谈吐不俗,莫非正是范先生。

    正想冒昧相问的时候,只见老者双眉立起,喝道:“你这蠢马,啃了我家的豆秧,看我不打断你的马腿。”

    江安义急回头看,却是木炭伸嘴在田中一顿大嚼,已经祸害了不少豆秧。江安义忙道:“长者勿恼,小生愿赔。”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递给老者。

    几棵豆秧,值不了几文钱,这串钱最少有三十多枚,老者顿时化怒为喜,连声道:“贪财贪财。”毫不犹豫地将铜钱放入怀中。

    范先生绝不会被几十文铜钱打动,江安义有些泄气,道:“敢问长者,可知道范炎中范先生住在何处?”

    “范老头,你找那个疯子,不知道。”老者听到江安义要找范先生,脸色由晴转阴,径自背起锄头,进了田地,不再理睬江安义。

    江安义心中一沉,疯子,这个称呼怎么会跟范先生搭上关系,这老者是不是误会了自己要找的人,江安义的心中萌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牵着马继续向村里走,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门前有棵大槐树的院子,就是范老头的家,你小心点。”

    门前有棵大槐树,宅院很好找,江安义将马牵在树旁,来到门前轻敲院门,院内响起脚步声。院门打开,一个青年男子含笑问道:“这位书生,你找谁?”

    “这里是范炎中范先生的家吗?小生江安义,蒙泽昌书院邓山长推荐,前来拜望范先生。”江安义说着从怀中取出邓山长的信,递给那青年。

    那青年人一皱眉,略思片刻,答道:“家父在家中,小兄弟暂在院中稍歇,请容我通报一声。”

    时间不算短,那青年急急地走了出来,拱手道:“有劳小兄弟久候,家父请你前去相见。”

    江安义拂去灰尘,整理衣衫,跟着青年往里走。这是常见的农家小院,分成前后两排,院中种着不少果树,花期已过,青色果实在叶间冒出。青年在前方引路,低低地声音道:“小兄弟,家父脾气有些不好,如有冲撞,请多担待。”

    不祥的预感再次浮现,江安义想起邓山长对范先生的评价:孤傲刚直,不妄交游,清廉自守,邓山长并没有提到范先生的脾气不好,不过,邓山长所知的范先生是五年前范先生,现在的范先生长脾气了?

    心中忐忑,来到正屋,江安义看到正对门的椅子上坐着个老者,面颊通红,乱蓬蓬的须发,目光犀利,座位旁边放着根青竹手杖,这便是范先生了。江安义深深一躬,道:“学生江安义,拜见范先生。”

    久久没有回应,好不容易听到一声鼻哼,身旁的青年急忙对江安义道:“小兄弟,快请坐。”拉着江安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在旁边相陪。

    范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江安义的心“怦怦”直跳,这和预想的场景有些不一样,早知道就应该让邓山长一起来了。

    半晌,范先生开口道:“当年我答应邓浩南帮他一次忙,他这是逼我还人情了。”

    声音暗哑干涩,语气带着嘲讽,江安义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屋内再次静下来了,突然,侧屋门口探出个小脑瓜,迅速地往屋内瞧了一眼。

    “志昌。”范先生满是怒气地叫道。

    那小脑瓜垂头丧气地走进屋内,向范先生施了一礼,苦着脸叫了声“爷爷”。

    “子张篇背完了?”

    “差不多了。”

    “可知道怎么讲?”

    小孩看了一眼青年,道:“父亲正在给孙儿讲,来了客人就停下了。”

    原来自己这个不速之客打扰了父子间的授课,江安义歉意地看了一眼小孩,不知怎的,想起自己这么大时父亲给自己讲解夫子语的场景来。

    “啪”的一声响,吓了众人一跳,范先生操起竹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敲,喝道:“还不快去给志昌讲课,在这里做什么。”

    青年只得起身,歉意地看了一眼江安义,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这就去。”说着拉着小孩进了侧屋。

    江安义愕然,这就是传说中令人景仰的范先生吗?难怪在路上那老者会骂他是疯子,普通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待客之礼,何况范先生是当代大儒。

    范炎中呼扇着鼻翼喘了半天粗气,用手一推桌上的书信,道:“邓浩南的意思我知道了,他想让我收你为徒,但老夫已经发誓再不收徒,这件事休要再提起。”

    江安义傻了眼,进门来自己只问了声好,思量的种种情形都没有派上用场,希望就直接破灭了。沉默,尴尬的沉默。江安义的心一直往下沉,原来所有自以为是的腾飞其实是在往下坠落。

    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江安义,范炎中眉头紧皱,道:“老夫生平不欠人情,欠邓浩南的人情自然要还他。这样,我有时会教我儿师本,你不妨在旁听听,能学到多少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不等江安义回应,范炎中站起身,大声叫道:“师本,师本。”

    青年从侧屋跑出,范炎中吩咐道:“你带这小子到客房住下,我到外面去散散心。”说完,拄着杖,自顾自地离开。

    青年一直在侧屋听着动静,看着江安义笑道:“看来家父收下江贤弟了,跟我来,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江安义苦笑,这也算收下,这情况与当初在余府旁听差不多,只是范先生比余师可厉害的多,当然这位范师本比余家四秀要和气得多。

    范师本很健谈,一路行来笑语不断,“家父二年前告病还乡,实际上是被逼无奈辞官回家。到家中后,家父病了一场,病愈后变得暴躁易怒,大夫说是心火过旺,当清心静养。于是家中便在此购置了处宅院,让家父休养,可惜见效不大。”

    范师本说着叹了口气,江安义恍然大悟,我说范老爷子怎么跟传说中的相差那么大啊,原来是生病了,这就难怪了。江安义问道:“可曾找寻良方?”

    “唉,方子开了不少,但家父就是不肯用药,说他这是心病,没药可医。”

    住处很简陋,和江安义以前的茅屋很相似,范师本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家中少有来客,过于简陋了,江贤弟莫怪。家父授课时我来叫你。”

    很快,江安义就领略到了范炎中授课的“风采”。

    这是第二天的上午,范炎中开讲“礼”,和余知节的旁征博引不同,范炎中的讲课言简意赅,直指核心。授课的方式如同庖丁解牛,三下五除二就将整个要义分解得清清楚楚,但如何运刀,怎样使力,所涉的典故、用辞一概不解释,江安义自问在书院时读了不少书,但这场半个时辰的课仅听懂了一半。

    显然范师本早有预料,问了几个不懂之处,范炎中不耐烦起来,喝道:“蠢才,这么简单的问题也要问,回去读读……”,报出一长串的书名,然后离开。江安义的记性不错,基本能记住,和范师本对了一下,两人到书房找书。

    三天后,范炎中再次开讲,先随口问了几个上次开讲中的问题,这段时间范师本和江安义没偷懒,该看的书都看过了,两人的记忆力都不错,问的问题都答了上来。

    范炎中继续开讲,讲完后又丢下一串书名。就这样在范炎中的压力下江安义快速大量地读书,半个月后,居然比在泽昌书院一个月读的书还要多。

    范府不在近水村,每旬范师本都会带着儿子回富阳县与家人团聚两天,范炎中不回去,这时近水村的宅院除了范炎中和江安义就剩下两个老仆照料起居。

    二十二日傍晚,天气不错,范炎中心情也不错,叫江安义肩扛鱼竿、腰挂鱼篓,他要去云水潭边钓鱼。

    云水潭就在村边,泉水从山间汇聚成瀑布注入其中,清莹澄澈,映云入镜,满溢而出,逶迤向南注入秀水中。潭深五六丈,杂木枯叶郁积在潭底,成了鱼儿们的天堂。

第四十五章潭边怒争

    太阳落在了苍山背后,红霞染红了天。潭清如镜,倒映着青山,凉风从潭面掠过,带来轻凉,远山近水美不胜收。

    潭边有人在钓鱼,看到范老爷子来了,纷纷远离。江安义忍住笑,这位范老爷子真正做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

    等到范先生微闭双目,似睡非睡地开始钓鱼了,江安义拿了根鱼竿也在旁边钓起鱼来。乡间的孩子,小时候谁没有在村边的小河里钓过鱼,江安义自然也不例外。

    运气不错,半柱香的功夫,就钓上来一条半斤重的鲫鱼,再过片刻,又一条斤许的鲤鱼上了钩。看到江安义这边得手,范炎中频频举竿,越急越没鱼,范炎中的急脾气上来了,吼道:“臭小子,你给我滚远点,靠这么近把我的鱼都让你钓走了。”

    江安义总知道了那些钓鱼人看到范先生纷纷走远的原因了,提着鱼竿远远地站开。功夫不大,江安义挥手扬竿,一条尺许长的鲤鱼在空中挣扎跳动。

    范炎中又急又恼,站起身将手中的鱼竿往地上一掷,一脚踢翻鱼篓,气呼呼地拄着杖回家了。江安义又好气又好笑,老小孩老小孩,一代大儒活成了老小孩了。收拾好东西回到宅院,将钓到的鱼提到厨房,意外发现范师本,他提前回来了,给父亲带来了一样江安义熟悉的东西--酥白璧。

    甘脂店的生意发展迅猛,三个月不到的时间连仁州富阳县都有了分店。江安义打听了一下酥白璧的价格,范师本不无得意地道:“一两银子四块,还亏得家人去得早,要不然有钱都买不到,这可是神仙才吃得到的好东西。”

    江安义暗笑,什么神仙饵,都是骗人的。价钱从五百文降到了二百五十文,看来是打算走量了,生意上的事情江安义不想插手,郭家是行家,自然会采用最好的手段来盈利。

    做菜的仆人不知道怎样烹制酥白璧,江安义灵光一现,想起道记忆中的好菜,鲫鱼豆腐。看到江安义亲自动手破鱼刨鳞,范师本即好奇又担心,君子远庖厨,身为读书人江安义怎么刀法娴熟,又生怕江安义弄坏了他带来的酥白璧,浪费了他的心意。

    范师本哪知江安义就是个吃货,当年绳套猎物抓到不少野兽自家食用,江黄氏从未弄过这些东西,江安义便从记忆中搜出做菜的方法,一回生二回熟,做菜的手艺变得不赖。

    上次从书院回家过年,年夜饭就是江安义主刀,妍儿这个小吃货吃得肚儿滚圆,拍哥哥马屁道:“唉,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算吃得好点,要是能跟着哥哥去读书就好了。娘,你该跟哥哥学学做菜了,要不然哥哥走了以后,妍儿要好几天吃不下东西了。”

    江安勇在旁边猛点头赞同,江黄氏佯怒道:“那好,咱们一家都跟着你哥哥上学去好了,让你哥天天做好吃的。”妍儿和安勇欢呼出声,迎来了江黄氏当头“筷”喝。

    四个菜上桌。红烧肉,色泽红亮;烧鱼块,汤汁浓稠;葱花豆腐,爽心悦目;鲫鱼豆腐,汤色乳白,不用说吃,光看看就让人食欲大增。范师本叹道:“江贤弟这四个菜有如泼墨写意,几近于道了。”

    范炎中牙口不好,先勺了碗汤,只觉咸鲜开胃,再咬一口酥白璧,润滑 爽口,不觉味口大开。范炎中平常很少食肉,看到红烧肉红通通的透亮,实在诱人,夹了一块,酥烂香糯而不腻口,禁不住叹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有伊公的手段,好。”

    江安义暗喜,来到范家半月多,还是首次听到范老爷子夸人,看来自己不妨从老爷子的胃口上着手。

    烧鱼块鲜甜可口,烹制前用料酒腌制过少了腥味,范志昌大口扒饭,大块吃鱼。范炎中生怕孙子被鱼刺卡住,沉着脸道:“志昌,吃鱼要小心刺,需知食多无味,不要贪食。”嘴里虽然说着,还是夹了块鱼肚无刺的嫩肉,放到孙子的碗中。

    “多谢祖父。”范志昌抬起头,冲着范炎中甜甜地笑着。

    饭被吃得精光,众人意犹未尽,连范炎中也破例多吃了半碗。范志昌轻拍着肚子叹道:“要是江叔叔能到咱家做厨师就好了。”

    范师本板起脸训道:“志昌,休得无礼,江叔叔是专门为你祖父做的菜,我们有幸陪食应该感谢你江叔叔。江贤弟,多谢了。”范师本起身,郑重致谢。

    江安义笑道:“这不算什么,我喜欢动手做菜,在家中时也常动手,如果你们喜欢,有空我便多做几次。”

    这席话赢来范志昌的欢呼,范师本的微笑,范炎中的默然。

    又一次旬日,范师本带回来个女童,是他二哥的小女儿,与范志昌同年。听了范志昌吹嘘江叔叔做菜的手艺,范茜丽闹着要到庄上看祖父。一对粉妆玉琢般的孩童,任谁见了都喜欢,范炎中虽然不说,眼角眉梢还是掩饰不住喜意。

    江安义喜欢小孩,范志昌和范茜丽同妍儿差不多大小,吃过江安义做的菜之后,嘴巴极甜,“江叔叔江叔叔”叫个不停。江安义编了些小蚱蜢、小竹蝶给他们,更是惹得两个小孩分外“粘”他,不知不觉中,江安义和范家人已经亲似家人。

    现在范炎中钓鱼总记不了叫上江安义,两人并排而坐,两个孩子在旁边的草地上玩耍,多了许多生趣。范炎中不再冷若冰霜,絮絮叨叨地跟江安义说些往事,言语中总带着教训的口气。江安义多数时候静静地听着,有时出声附合两句,或者辩上几句,惹得老爷子大声呼喝,不过范老爷子已经很少摔竿子走人了。

    这天范炎中说到自己被迫辞官归乡,情绪又激动了起来,挥动着手臂恨恨地道:“满朝文武都是些奸佞小人,逢君之好,知道老夫直言为万岁不喜,要不默不作声明哲保身,要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可怜我满腔报国之志,只能闲坐在这云水潭边钓鱼。江安义,你说老夫能不生气吗?你说还谁比老夫更冤的?真真奇耻大辱。”

    江安义思虑片刻,道:“先生遭遇不公,着实令人叹息,但相较有些人苦读一生连秀才都不是,先生的遭遇并不算什么。”

    范炎中双眉倒立,脸胀得通红,刚想起身怒骂,看到草地上玩耍的两个孙儿,强压住怒火,低喝道:“我知道你要拿邓浩南那套寒门子弟晋身难来对付我,我范炎中并非看不起寒门子弟,但那些人考不中秀才,多是因为他们死读书,将书读死了,他们有什么才华可与老夫相提并论?”

    想起英年而逝的父亲,江安义腾地一下站起身,怒视着范炎中道:“先父六岁启蒙,三十五岁离世,二十九年间苦读不辍,仍是个童生。子不言父,先父的学问安义不敢评论,但先父一生胸襟豁达,虽处陋室而甘之如饴,从无怨言。”

    “呵呵呵,老夫倒想听听尔父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屈居乡间,称得上胸襟豁达。”范炎中站起身,斗鸡似的直视江安义双目,针锋相对地讥讽道。

    江安义被范老头气得七窍生烟,真想一腿踹过去。事到临头,输人不输阵,江安义高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范炎中的怒目逐渐柔和,长叹一声,颓然坐下,道:“如此大才隐没于草木之间,惜哉痛哉,遗贤于野,宰相之过也。草莽多贤士,终生不得志,老夫有何颜面怨天尤人。安义,你说的没错,老夫的遭遇确实不算什么。”

    江安义见范炎中面容哀切,像陡然间苍老了十岁,心生不忍,歉声道:“先生恕罪,安义胡乱言语,顶撞先生,先生不用放在心上。”

    “你没说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要不然老夫要带着怨恨入土。”范炎中的眼神逐渐亮起来,看着江安义道:“尔父早逝,致使你年幼失教,老夫一生育人无数,如果你不嫌弃,老夫愿替尔父教你。”

    江安义大喜,不顾潭边卵石硌腿,跪在地上行拜师礼。范炎中叫住江安义,道:“老夫说过不再收徒,这个拜师礼就不要行了。”

    江安义一愣,莫非范老爷子要反悔。

    只见范炎中捻着胡须思索片刻,道:“尔父这首词中旷达之意老夫拍马难及,惜乎不能与之相识,老夫愿与尔父结为神交之友,这样你就如同老夫的子侄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江安义重重地磕下头去,道:“拜见伯父大人。”

    范炎中哈哈大笑,招呼草地上玩耍的两个孙儿,让他们给江安义见礼,算是正式认下这个侄儿。

    轻风徐来,拂动范炎中头上的白发,也拂去了范炎中眉间的戾色,在江安义的眼中,范老爷子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显然,江安义的认识是错误的。第二天一早,江安义就开始了“苦难历程”。

第四十六章银牌隐秘

    卯时起,亥时休,这是书院的作息时间。不知道是上朝养成的习惯,还是老人醒得早,寅时末范炎中就开始催促江安义起床读书。

    江安义正是渴睡的年纪,每天只有三个半时辰的休息哪够。看到江安义打哈欠,范炎中勃然大怒道:“我江贤弟何等英才,怎么生出你这样蠢笨的儿子来。业精于勤,不下苦功怎求上进。”江安义气苦,不知道人还真要以为范先生和父亲是多年的好友呢。

    为了让自己精力集中,江安义每天晚上修习半个时辰的心法,果然感觉神轻气爽,精神抖擞。这让在一起读书的范师本大为惊奇,偷偷地问江安义有什么良方。好在范炎中对孙儿还是照顾,没有摧残儿童,一个时辰的晨读完毕,看着揉着眼睛起床的范志昌,江安义真是羡慕。

    早饭后,范炎中开讲半个时辰,依旧急如骤风暴雨,猛似怒浪狂涛,江安义觉得自己在思想的浪潮中苦苦挣扎,一不小心就要人仰船翻,淹没在范炎中的滔滔言语中。剩下的时间江安义不敢耽误片刻,查找范师所提及的书籍,了解来源、出处、典故、注析等等等等,一抬头,就到了吃饭的时候。

    饭后范师小憩前会先布置好一道策论题,让江安义和范师本两人互相研讨,等他休息后分别听两人讲述,再让两人互辩,最后迎接两人的必然是泼口大骂,骂得两人大汗淋漓,心服口服。

    范炎中为师多年,深谙文武之道张驰有度,每天申时末酉时初,就会前去云水潭钓鱼,这是江安义和范府一家人最快乐的时光。夕阳下,白发翁带着两个黄发稚子悠然垂钓,本是绝妙的山水画。

    江安义和范师本在一旁闲话,范炎中插言进来,两人侧耳倾听。老头子眉飞色舞谈至兴起,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回到了当年那个雄姿英发惊才绝纶的王佐之才。

    看着风中白发,江安义有些心酸,这位老人绝对称得上是读书人的典范,这些天相处,江安义从老人身上感受到凛然风骨,让人肃然起敬。这样一位当代大儒,本应在朝中慷慨陈辞为万民谋利,只因不合天子心意,不得不隐居在小山村中,钓鱼自娱,让读书人感到灰心,难怪老人愤愤不平。

    晚饭后是范家人相处的时间,江安义回到自己的住处。在书院养成记日课的习惯,江安义将一天所得、所思、所悟详细记下,当然也记下所不了解的东西。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六月,在范炎中的眼中,江安义有如一块璞玉般渐现光彩,学问增进的很快,争辨中一些看似判逆的想法让他深思,隐然有别开洞天的感觉,那些天马行空的思想对范炎中亦有启发。

    有一次,江安义拿出日课来问他不解之处,范炎中无意中翻了翻江安义的日课,里面详细地记录了他上课的内容,对经义的见解,对时事的看法,争辩的依据和结论。范炎中问道:“安义,这样的日课你记了多少?”

    厚达半尺的日课摆放在范炎中面前,范炎中从头翻看,不住地点头,对范师本道:“师本,安义这个习惯很好,你以后也要像他一样将当日所得所失记录成册,将来有机会写书,这便是最好的材料。”

    江安义灵机一动,道:“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谓之三不朽’,先生状元及第,数十年间苦读不辍,为臣忠,为师严,为人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何不效古先贤著书立言以传后世。”

    范炎中眼神一亮,颇为意动,范师本在一旁也怂恿道:“安义说的极是,父亲德才兼备,育才多年,对经义的见解当世无人可及,著书告知后来者让他们能迅速掌握微言大义,这是件功德,当如圣人所言不朽于天地。”

    范炎中兴奋地起身,一激动没站稳,身子一摇,江安义赶紧扶住他。范炎中情绪低落下来,用手一托胡须,摇头叹道:“须发皆白,老矣,时不待我。”言语中流露出无限感伤。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江安义脱口而出,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求无愧于心,说得好。”范炎中重重地拍了江安义一巴掌,笑道:“小子,老夫若真能留下些文字于后世,当有你的名字。”

    范炎中将江安义的日课借去,在范师本的协助下,仿照夫子文对话的格式,开始整理,暂名为《云水潭话》。一旦确立了目标,范炎中爆发出百倍地热情,潭边钓鱼休闲也变成了讲学,累得范师本和江安义一边钓鱼还得一边掏出笔随时记录范老爷子迸发的灵感。

    六月如火,激情四射。江安义在范炎中暴风雨的洗礼下,小船已经能驾轻就熟地在风浪中航行,偶遇险情,亦能从容面对。原以为会这样悠游而学一段时间,一封来自泽昌书院的信打断了江安义的宁静。

    信是山长寄的,顺带着捎来了刘玉善的信。山长的信只是简单的问候,嘱咐江安义要珍惜机会,勤加修习之类的话。刘学长在信中表达了歉意,他已经离开 书院在家中备战乡试。

    信中提及上次害他被抓是秦海明和张伯进搞的鬼,秦海明被开革出书院,找张伯进要什么东西,张伯进不肯给,秦海明吵闹开来。由于没有实证,书院并没有处置张伯进。张伯进决定返德州参加今年的乡试,刘玉善顺便问了一下江安义是参试。

    江安义的心被刘玉善信点着了一把火,烧得口鼻冒烟,不得安宁,晚上静坐练功的时候差点走火入魔。第二天,范炎中看到江安义两眼通红,脸色青黄吓了一跳,忙问道:“安义,你生病了?”

    江安义喉头肿痛,哑着声音答道:“上火了,急的。”

    听完江安义讲述的原委,范炎中骂道:“此人如此下作,真为读书人蒙羞。安义,你可是有意前去参加乡试?”

    江安义踌躇起来,他心中没底,如果能在范宅再学三年,江安义肯定自己能中举,至于现在,深浅不知。不过,张伯进就像一根刺扎在心头,想起就恨得牙痒痒,要是能在乡试中力压他一头,想想都解恨。

    范炎中叹了口气,道:“年少快意恩仇,安义,既然你有心乡试,那就去试试。如果没中,就再回来,老夫家的大门为你大开。”江安义真是感激涕零,这样一来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已是六月底,乡试在八月初九,参加乡试要回到县里办各种手续,算算时间不多了。江安义辞别范家人,快马加鞭赶回家。路经苍澜岭时,趁左右无人,从巨石旁取出埋藏的宝石。

    七月六日,江安义回到平山镇。家中又变了模样,自家宅院旁边新起了三栋院子,应该是三个舅舅把家迁了过来。宅院前用条石铺路,人来车往,热闹得像集市。自家大门敞开着,有人背着筐出来进去,看到筐中金黄的稻谷,江安义想起来是收稻谷的季节了,娘来信说又买了不少地,这些该是收的租吧。

    汪伯一头汗从门里出来,一眼瞧见江安义,忙跑上前笑道:“大爷怎么回来了,怎么没听夫人提起过。”

    “临时有事,没跟我娘说。”江安义跳下马,把缰绳交给汪伯,大踏步迈进宅子。院子里堆满了谷子,大舅拿着称,正在过称,娘带着妍儿正在旁边看,二舅家的东水在低头记账,看样子在折扇店打磨出来了,做起事来有条不紊。

    江安义蹑手蹑脚地走到妍儿身后,轻轻一扯她的小辫。妍儿尖叫地回过头,看见是哥哥,欢喜地跳起来扑到江安义的怀中,江黄氏看到儿子,惊喜地问道:“义儿,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江安义将妍儿在手中颠了颠,逗得妍儿“咯咯”直笑。江安义抱着妍儿冲舅舅和表哥躬了躬腰,笑道:“我回来参加乡试。”

    夜深人静时,江安义将房中的青砖橇起几块,刨出土,将宝石藏在里面,想了想,把那块银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然后铺上土,盖上砖,走上几步,看看没有痕迹,这才放心。

    坐在桌边,江安义拿起那块银牌,在灯下仔细地打量着,不用说银牌肯定与元天教有关,花纹很古怪看不出什么东西,睚眦兽两只凶眼爆出,一副狰狞好斗的样子。

    将银牌在手中掂了掂,感觉银牌不像是实心的,江安义小心地摩挲着,感觉到睚眦兽的眼睛处有些古怪,手中稍稍用力,银牌扭曲变形,睚眦兽的眼睛居然突了出来,是两个铆钉。

    小心地将铆钉拧下,银牌一分为二,中间叠放着一卷细纱。展开纱巾,尺许大小,密密麻麻地绣着花生粒大小的字,是名字、住处、身份,这是一份天元教的联络名单。

    江安义惊出一身冷汗,他深知,自己手中这张轻飘飘的纱巾,关系着数百条人命,这是个祸根。江安义举起纱巾要往灯上凑,突然想起司马府中的事情,手一顿,转而将纱巾塞回银牌,将银牌放入怀中。

第四十七章父子相计

    德州府南门边有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这是张家的祖宅。六月中旬,张伯进从泽昌书院回到家中,他准备参加今年的乡试。张宅只有几个仆人,张伯进的父亲张宏充在刑部任郎中,家里人都在京师。

    院子有些陈旧失修,天井的檐下长满了青草,张伯进坐在檐下读书纳凉,抬头看看四方的天空,暗想如果今年能中举,一定要把这宅子修一修,当年父亲就是在这里读书踏上仕途,如今自己也要像父亲一样从这里踏上青云。

    想起父亲为自己的耗费多年心血编撰的《历科持运集》,张伯进心潮难以平静,自己一定不能辜负父亲期望,这次乡试不单要中举,还要考个好名次,争取夺得解元。

    脑中闪过知道的对手名字,府学中有吴元式、赵 南仲几人,这些人的文章自己看过,不足为虑;各县学中也有几个声望不错的人物,想来和府学中人差不多水平;同为书院出身的还有几人,至多能和自己相当,但自己有《历科持运集》,多二成胜算。

    想到江安义,张伯进心头闪过阴影,此人才学不在自己之下,尤其是诗文,简直是天授其才,如果他也参加乡试的话倒是自己的劲敌。还有秦海明,此人被逐出书院,屡次来找自己索要《历科持运集》,自己当然不能答应。早早地回德州,一来为了备考,二来也是为了避开此人,此人纠缠不休,是个麻烦,不过只要自己中了举,那秦海明肯定就不敢再来纠缠。

    天井内阴凉蔽日,一阵阵的穿堂风吹来,张伯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伯进。”恍惚中听见父亲的叫声,张伯进清醒过来,睁眼一看,真的是父亲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张伯进一下子呆住了,张着口发不出声来,不知是梦是真。

    “伯进,二年不见,不认识为父了。”张宏充慈爱地笑道。不是梦,真是父亲回来了,张伯进翻身滚落在地,膝行爬到父亲身边,抱住张宏充的双脚,喊了声“父亲”,声音哽咽,热泪直流。

    “痴儿,莫哭。”张宏充的眼睛也湿润了,轻轻抚摸着张伯进的头,微笑道:“起来,让为父亲好好看看你。”

    西窗烛明,张伯进父子在灯下夜话。桌上几碟小菜,一壶小酒,父子俩边喝边谈。

    “为父此次休假兼程返家,是为进儿你的乡试而来。”张伯进替父亲斟上一杯酒,静静地听着。

    “刚刚为父考察了你的课业,不错,进儿你在书院进益很快,学问已经不在为父之下了。”张宏充呷了口酒,看着儿子满意地笑道。

    “孩儿不敢忘记父亲的教诲。”

    “好,好,我儿大慰父心。”张宏充突然压低声音,道:“此次德州乡试的主考官是工部郎中马敬玄,他是为父的好友,为父曾有大恩于他。他在点中德州主考返家闭门途中,暗中派人送给为父一封信,你来看。”

    张宏充满是神秘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张伯进接过信,心中怦怦直跳,今年的乡试已经稳操胜券了。打开信,是三张纸,第一张上写“可见矣”,字在纸头;第二张“至极也”,字在纸中;第三张“事然也”,字在纸尾,纸上标着一二三的数字。

    张伯进对着烛光照了照,发现除了这几个字没有其他毛病。张宏进笑道:“不明白?”

    将三张纸小心地塞回信中,张伯进笑道:“莫非是约定记号?”

    “不错,乡试要考三场,这编号一的纸上写着‘可见矣’,意思是第一次考试的答卷上要在文章第一段出现这三个字,‘至极也’是第二场,在段中出现;‘事然也’是第三场的文章末尾。”

    张伯进心中狂喜,除却自己真实的本事不说,有这暗记约定自己想不中举都难。看着父亲鬓边的白丝,想到多年来父亲为自己付出太多,张伯进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父亲身前,磕了个头,道:“孩儿不孝,让父亲为孩子费心了。”

    “起来,你我本是父子,说这些做什么。”张宏充一把拉起儿子,道:“为父此生碌碌,就盼你能光耀门楣。”

    “父亲怎么能算是碌碌无为,不说芸芸众生中有几人能官居五品,就说父亲撰写的那本《历科持运集》就是考生们求之不得的宝物,待孩儿得中进士之后,必要将此书公诸于众,让读书人都感怀父亲的恩德。”

    张伯进激动地拿起酒杯,举杯至额,道:“孩儿敬父亲一杯。”

    酒下肚,张宏充示意儿子坐下,夹了块肉在嘴中细细咀嚼着,慢慢地开口道:“为父在京为官多年,家中并无积蓄,京中的宅院还是租住的,说来让你们母子跟着我受穷了。”

    张伯进知道,父亲为了编撰那本《历科持运集》,四处请人吃饭给人送礼,京师居本不易,那些俸禄怎么够开销,好在刑部任职多少有些油水,才够勉强支撑住这个家。

    “此次乡试,是个机会。”烛光下,张宏充幽幽地说道:“德州乡试中举的名额只有二十个,参试的人却多达六七百,僧多粥少。进儿,如果说有机会让人中举,那人该花多少银子?”

    张伯进眼前满是银光闪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五千两。”张宏充一字一顿地定了价。张伯进被银山压住,呼吸地变得艰难起来。

    张宏充一笑,道:“进儿还是见识少了,你要知道京师每次会试,有人一掷万金只求公卿出面为其说一句好言。”

    张伯进彻底傻了,直呆呆地看着父亲,一掷万金传说中的故事,在现实中真有吗?这天下有钱人这么有钱吗?自卑、失落、不愤,无法形容的滋味在心头泛起,张伯进举杯饮酒,火辣辣地感觉从心中升起,是**。

    张宏充看着儿子变幻着的面容,默然不语,儿子的感觉自己一样有,只是年岁渐大,京中为官历练多年,已经习惯了将**隐藏在深处。张宏充默默地为儿子倒了杯酒,微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进儿,只要你上进,一切都会有的,张家会成为世家,权势、财富、美人都将归于你的掌握之中。”

    张伯进深深吸气,坚定地点点头,父子相对一笑,举杯共饮。

    放下酒杯,张伯进思虑道:“父亲,如此一来,马大人那里如何交待?”

    “无须交待,马敬玄与为父相交多年,为父曾暗中替他掩过一次大祸,这次是他回报为父,更何况为父打算将售卖的钱给他一半。他和为父亲一样清贫,好不容易有这次机会任乡试主考官,怎么可能不捞一笔。你放心,为父明天就派人在半路上等他,给他送信告知此事,算算日子,你马叔差不多应该离京了。”

    张伯进放下心来,笑问道:“父亲准备售卖几个名额?”

    “不宜过多,除你之外只能卖两个。明面上是科举考试,其实暗中早有分配,拿乡试来说,主考官至少有二至三个名额,当地官府会有二至三个名额,世家权贵又会出面捞几个,还未考试差不多一半就落入不同人的囊中。”

    张伯进暗叹官场真是黑暗,自己如果不是有父亲这层关系,要想中举还真不一定。张伯进想了想自己的同窗,还真没人合乎条件,原本秦海明是最佳人选,可惜已经扯破了脸,反倒不能做他的生意了。

    张宏充笑道:“此事进儿不用操心,这段时间你就安心读书,虽说有了保障,但考试的文章也要让人无话可说,中了解元,你马叔父的面上也好看。”

    第二天,张宏充出门拜客,张伯进在家苦读,晌午时分,门前响起吵闹声。

    张伯进远远听出是秦海明的声音,这小子居然找到了这里,又来胡搅蛮缠。张伯进站在暗处想了想,吩咐家人就说主人不在家。秦海明骂骂咧咧地走了,张伯进知道这小子绝不会轻易放弃,该想个什么法子对付他。

    掌灯后张宏充回来了,满面春风,一身酒气。来到住处,揭起床内侧的一块暗格,将一叠银票放进里面,看来生意已经做成。果然,张宏充笑着招呼张伯进道:“进儿,你过来,让你看看该如何售卖举人。”

    两张欠条,分别写着“太和七年德州举人某某某欠银四千两”,下面是落款手印。张伯进大奇,太和七年就是今年,乡试还未开始哪里来的举人?张宏充拿回欠条,放入暗格,小心地掩好。坐到椅上,倒了杯水,笑着指点道:“虽说是熟人交易,但数额太大,彼此间总要有个预防。我收了一千两的订银,告诉了他们前两场的暗记,其他的就打欠条了,考中后自然能按欠条收银。”

    看张伯进有些不解,张宏充道:“三场暗记不能都告诉他们,万一马敬玄不慎搞混了怎么办,所以只能告诉他们两场,有了这两场要取中应该不难,你今后有机会不妨也这样操作。”

    心中有事,张伯进有些心不在焉。张宏充发现儿子的不对,笑容渐渐收敛,问道:“进儿,你有什么心事?”

    张伯进不敢隐瞒,将秦海明的事说了一遍,张宏充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糊涂,《历科持运集》何等重要,怎么能透露给别人知道。”

    看到张伯进垂头丧气,张宏充心中一软,叹道:“家中给你的银两不多,你又不肯向家中要钱,所以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唉,为父不怪你,也是为父无能,不能给你更好的照顾。”

    张伯进跪倒在地,流泪哭道:“孩儿不孝,不能为父分忧,父亲要若自责孩儿便万死难辞其疚。”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只是气你不知轻重,被一点小利所迷。这个秦海明只是小事,一个商贾之子,居然敢威胁我家。”

    张宏充语气森森,满是杀气,刑部郎中的威风显露无疑。

第四十八章萧墙隐忧

    在家的日子是最舒心的,一觉睡到自然醒,耳边没有了范老爷子的咆哮声,也是一种幸福。可惜这种幸福感没有维持多久,房门被“咚咚”拍得山响。江安义打开门,见是妍儿,想起来了,昨晚江安义答应妍儿带她去骑马兜风。

    “哥,你真是大懒虫,太阳都晒屁股了。我早就吃完了饭,娘还拉着我不让来找你,你怎么还没起床。快点,我要骑马。”在妍儿的一声声催促中,江安义快速地洗漱吃饭,换了身劲装,牵着妍儿去往牲口棚。

    江家这半年来变化很快,酥白璧带来的利润是巨大的,江黄氏买地买到手抽筋,平山镇周围的空田空地荒山都被她买下了,现在江家是当之无愧的大地主。三个舅舅搬到旁边住,帮着照看田地,人手还是不够。有些家境困难的人找上门做短工、长工,这些事已经不用江黄氏过问了,田地这一块二个舅舅帮着做主了。

    地多了,做活的人多了,家里用的牲口也多了,家里专门新辟的一个四合小院,作为牲口棚。牲口棚的地面上堆放着石磨、车架等杂物,长棚里关着七八只牛,左侧是马厩,除了木炭、红云,家里居然还养着两匹马,还有两头驴。

    汪伯已经晋身为管事,照料牲口棚的差事换成了他的二儿子,汪小虎看到江安义,满面堆笑地上前奉承着。小虎没读过书,自小务农,所知道的奉承词有限,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几句“高中状元”、“富贵满堂”吉祥话。

    江安义看着汪小虎竭力讨好着自己,笑道:“小虎哥,你是个实在人,不要学那些油嘴滑舌的人说话,做好活比什么都强。”

    汪小虎“嘿嘿”地笑着,挠着后脑勺憨厚地笑道:“俺爹说了,见到大爷要还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要用棒子削俺。”

    妍儿“咯咯”地笑着,从地上捡起根木棍,作势要向汪小虎打去。江安义连忙喝住妍儿,在汪小虎的帮助上替木炭披上鞍辔,将妍儿先放上去,让她抓牢缰绳,自己牵着马,带着妍儿出门。

    妍儿坐在马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嘴里不忘告状:“二哥成天不着家,让他带我骑马玩总说没空,还说女孩子不要骑马。大个子除了听娘的话,整天就知道练武,一点也不好玩。”

    前两天方至重回了安龙寺看叔叔,江安义有些想念这个铁塔般的猛汉,半年不见,不知他的功夫增进了多少,这半年自己每天按时调息打坐,自觉内劲比以前强劲了不少,真想和他再试试身手。

    “哥哥,等等我。”身后响起马蹄声,院中的仆人惊恐地闪到道边,安勇骑着马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三舅的小儿子东泉,也骑着匹马跟在安勇的后面。东泉和安勇的年岁相同,昨天听娘说两人吃住玩在一起,关系最好。

    江安勇勒住马,笑道:“哥,你带妍儿去玩怎么不叫我,我昨天还想着骑木炭出去威风一下呢。”

    东泉从安勇身后探出头喊了声“表哥”,又缩了回去,连江安义冲他点头示意也没看见。

    妍儿冲安勇做了个鬼脸,绷着脸道:“叫你每次去玩都不带我,大哥带我去玩也不叫你。”

    江安义有些不高兴,院中往来的人不少,安勇在宅内纵马,万一马惊踏伤了人怎么办?难怪娘说起安勇一脸愁容,看来自己有些纵容安勇了。父亲还在的话,一定会好好约束安勇教他做人的道理,父亲不在了,自己做兄长要肩负起这个责任来。

    刚回家,江安义不想板脸,笑道:“你一天到晚找不到人我也不知道你还在家,既然这样就一起到外面溜溜马去。院子里人多,不要骑马。”

    跳下马,江安勇凑到哥哥身边,笑嘻嘻地道:“哥,这半年你教我的五步拳我可没落下,至重哥又教了我不少拳腿,现在我可是个高手了,两个东泉都不是我的对手。”说着横了一眼东泉,东泉在一旁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替表哥长脸。

    大道上人来人往,江安勇显然平日里惯了,翻身上马,一搂缰绳,呼喝道:“小心,马来了。”红云开始小步跑起来,道上的行人纷纷闪到两边,东泉一脸笑容,紧跟在后面,转眼间奔出老远。

    妍儿大声嚷道:“大哥,二哥跑远了,咱们快追他。”

    江安义没有上马,他的耳边清晰地传来路人的议论声。

    “江家的二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大道上也是骑马的地方吗,踩到人看他怎么收拾?”

    “赔几个钱呗,谁让人家有钱,听说县里的酥白璧都有江家的股份。”

    “唉,江家祖坟埋得好啊,生了个会读书又会做生意的大儿子,连带着小的跟着享福。前两年这小子还在我家放牛呢,谁能想到转眼间换了命,老子豁出去,砸锅卖铁也要让四小子去县里读书,说不定也能像江家大小子那样考个秀才。

    ……

    江安义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被人指后脊梁的滋味不好受。妍儿听不到这些风言风语,一个劲催促道:“哥,快点啊,二哥都看不见了。”

    牵着马,缓步从人群中走过,冲着那些脸上挂着笑容的乡亲打着招呼,江安义明白这些笑容多半是假的,这些笑容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笑给自家财势的,两年前刻薄的话语同样出这些人的口中。

    离开大道,江安义骑上马,带着妍儿小跑了一段,看到安勇和东泉在前面等他。见到哥哥,江安勇埋怨道:“哥,怎么这么慢腾腾的,我和东泉都等你老半天了。咱们比一下,你带着妍儿,木炭跑不快,这次红云一定能超过你。”

    江安义冷着脸道:“大路上人那么多,你和东泉怎么骑着马乱跑,踩到人怎么办?”

    “没事。”江安勇满不在乎地道:“我骑马的技术可是老王叔教出来的,再说真踩到人赔些钱就是,怕什么?”

    江安义看着安勇,这还是当年在雨中脱下蓑衣披在自己身上的弟弟吗?两年时光对一个人的改变有如此之大吗?江安义的心变得沉甸甸,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失职了,要让安勇真正无忧地快乐一生,有些道理还是要他明白。

    心中有事,情绪不高,江安义带着妍儿随意地跑了一圈就回了家。妍儿看出哥哥有心事,乖巧地轻声问道:“大哥,你在生二哥的气吗?其实二哥挺好的,每次去城里都记得给我和娘买东西,就是有点贪玩。大哥,你不要骂二哥好吗?”

    江安义摇摇头,牵着妍儿的小手踏进正屋,边走边道:“哥不是生安勇的气,而是觉得对安勇太不关心了,生自己的气呢?”

    生自己的气,对妍儿来说过于深奥,既然不是生二哥的气妍儿就放下了心事,笑道:“二哥给我买了好多娃娃,还有老虎、兔子,我去抱来给你看。”

    正屋内大舅和二舅正和江黄氏说话,看到江安义进来,大舅笑道:“安义,我和你二舅商量请你吃个饭,这宅子建起来你还没来过家里,今天上我家,明天上你二舅那,老三不在家,他那里等他回来再说。”

    二个舅舅穿着时下流行的员外白凉衫,显然还有些不习惯身上的长衫,时不时地用手扯上一扯,露出几分窘促来。江安义总觉得穿员外衫的两个舅舅不如穿着粗布短衫的舅舅来得顺眼。

    舅舅相请,那还有什么说的,一家人早早地提着东西上门,就在自家宅子旁边,依次排开的三座三进的宅院,分别是三个舅舅的新家。宅院间的院墙开着角门相通,平时走动非常方便,这次是做客,一家人走大门。

    折扇和酥白璧的红利,江黄氏每个月都分出两成给了三个兄弟,酥白璧的利润惊人,即使是两成利润,分到每家都有几十两银子,再加上家中小孩在外做事的收入,三个舅舅家也阔了起来。

    为了欢迎自己,舅舅不余余力,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流水般地端上来,舅妈大声地呼喝着仆妇小心手中的碗碟,这些是三舅托人从端州买来的上好瓷器,自家也有一套。三舅特地从城里赶了回来,举手投足间带着从容自信,三舅妈哭哭啼啼地向他诉说三舅在城里找了个小婆,表兄妹穿起了丝衣,毫不爱惜地将油手揩在衣服上……

    灯光下,江安义觉得心烦气躁,这几天的种种让他心神不宁,自家和舅舅家散发出暴发户的铜臭味,没有积累的富贵是不会长久的。看着摇曳的烛火,江安义的心飘忽不安。

    书桌旁,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总想起安勇纵马的情景,安勇已经不小了,自己不能再纵着他,再纵他是害了他,史书上记载着庄公和其弟共叔段的故事可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平安喜乐,是自己要为家人带来的幸福,不过,穷家乍富,暴露出隐患,财富可能反成取祸的根源。要想富贵长久,就要立出些规矩来,让家人照规而行。过年时自己跟三舅提过要办家塾,现在看来要马上实行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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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