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祭拜
他将餐盘中的菜肴,挨样的取出来一点,盛在一个碗里,端着来到了灶台边儿,摆在了那张新刷不久的灶台爷的面前,双手合十,轻轻的拜了一下。
嘴中小声嘟囔着:“分到我这么穷的人家,真是难为你了,往年爹娘送你的鸡鸭,怕是近两年吃不到了。”
“所以你要多保佑保佑我啊,让我早早的立起来,让你再次吃的满嘴流油!”
说完,邵满囤就摸摸饿得有些凹瘪的肚子,转身就返回到了主屋的饭桌上。
这一晚,软绵好吃还不拉嗓子的莲子饽饽,他吃了三个,配上一碗热乎乎的鸡蛋唆白疙瘩汤,就连夜里守岁的冷清也驱了三分。
靠着窗户的邵满囤,是被村中难得的千数响的爆竹给惊醒的。
他靠在那有些粗糙模模糊糊的窗纸上,朝着外面瞧去。
……
“新的一年要努力啊!”
……
这声轻叹,结束了这独自一人的守望,熄灭了因为等待而燃起的火烛。
屋内响起了舒坦的呼吸,烧的微烫的火炕,冬日日光中刚刚晒过的被和,给了这个少年人最需要的温暖,不过一会儿,细又沉的轻鼾,就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新年到了。
……
从今往后,我的肩上就扛起了邵家的大旗。
……
再睁眼,大年初一,晨,卯时。
拜早的鞭炮又放了一阵,惊醒了还没见着日头的头鸡,也惊醒了眼皮子有些发沉的邵满囤。
今儿个本不是他邵满囤出门拜年的日子,可是他还是勉力爬了起来,用巾子沾了点冷水,把自己拾掇个利落。
内里的絮花袄衬没有条件换,可是外边套着的罩子,邵满囤却换了一件新的。
这是早两年他娘做下的大的罩衫,内里带着几个锁扣,方便蹭脏了换洗。
内里的里衣以及脚底下的鞋子自然换上了两位婆婆的手艺,外头再套上一顶山民猎户人家中流出来的狗皮鞣兔毛的……垂耳帽子。
他这一身外出的行头就算是制办齐了。
挺爱干净的邵满囤在临出门前,还在早起盥洗的水盆中映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瞧着还算齐整,才拔脚去了侧屋。
这屋子原是给客人留的客房,可他家还没认识啥朋友呢,只暂且做了杂物间处理。
原本做了炕现如今当了桌的裸炕面上,摆了一个硕大的篮子,上边盖了一方皂色的补丁凑齐的巾子。
进了这屋,邵满囤就直奔着那挎篮子而去。
搭在臂弯处,再掀开盖布瞧瞧底下,瞅见内里的东西是齐全的,这才压低了帽檐,一弯腰,拱出了屋子。
他也不往人堆聚集的村中央而去,反倒是钻进了差点一把火烧没了的小树林,绕过大路,入了东面的荒地。
在自家那两亩旱地的头上,突兀的冒出来的一包土疙瘩的面前停了下来。
当中立了一木刻的匾碑,写着邵水根与邵谭氏两个人的名字。
这就是邵满囤宁可舍了家中三亩良田也要将这两亩旱地留下来的原因。
他父母的宗族本就不在此地,若要安置,只能暂选自家地边的荒田了。
来到了爹娘坟边的邵满囤也不说话,他用手将墓碑上落着的枯叶拂去,就开始将篮子中的东西一样样的拿了出来,并排在碑前摆了一个仔细。
当中有蒸下的饽饽,烧好的素菜,几个冬日中才得的柿子红果,错落有致,让地下受了香火供奉的人,能觉出来他们所牵挂的地上之人,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为了加深这种印象,邵满囤在码放好了供品之后,就将他特意买的粗香给燃了起来。
三支并排,双手横握,将灰色的盖布暂当跪下的铺垫后,邵满囤才结结实实的擎起香,给自家的爹娘磕了三个响头。
‘砰砰砰!’
冻得结实的黄土地,被邵满囤的额头激起了一层的尘土,之后,他才将粗长的香插入到了墓碑前他特意做出来的香槽之中。
这套祭拜的流程走完,邵满囤终能与家中的人好好的唠唠。
在这个时候,篮子的最底层,剩下的黄草纸,就派上了用场。
蹲坐在地上邵满囤,用它折出来了一个憋瘪的如同小船形状的模型,对着尖尖一角儿掐出一个小口,对着嘴吹口气,噗,一个圆溜溜的小元宝就变了出来。
一旁引了香后就没再用到的火折子,就可以开始点了。
“爹,娘,俺给你们烧点钱花。”
“头七回世的时候,俺没梦到你们呢。”
“俺知道,你们是怕俺会哭鼻子,不敢出现呢。”
“爹,娘,你们怕啥呢,俺现在可是长大成人了呢,老邵家的兴旺可就全靠俺一个人的。”
“俺跟你们说哈,俺不但把家里的欠账给还上了,还找了一份儿特别好的工去上呢。”
“就是当初爹你签下的短工,俺替你接着来。”
“初老爷亲口承诺的,一点都没嫌弃俺。”
“所以啊,爹,娘,你们把这些元宝蜡烛都花了,替自己买一个好人家去投了吧。”
“一定要选那健健康康的父母,来世,怎么也要平平安安的过上一辈子。”
“别像是你们这辈子般,还没享过儿女的福,就提先闭了眼。”
说到这里的邵满囤盯着墓碑上那几个字儿看了半天,突然咧嘴笑了一下:“邵水根,邵谭氏。”
“这几个字可真好看啊,这是镇上代人写信的老秀才给俺写的,俺照着原样刻了下来的。”
“爹,你瞧俺这算不算也是识字儿的人了?”
“你当初嘟囔的几件事儿,俺可都记得呢。”
“买上几亩地,当个小地主,送俺去学堂,能识上几个字,后投到初老爷的手下,去做一个风光的大管事。”
“瞧,这三样,俺已经快要完成两样了呢。”
“所以,你们一定不要太担心!俺可都好着的呢!”
邵满囤一边唠着,这最后一个元宝也被他给丢进了纸灰的堆里。
就在此时,荒地北边挂起了一阵小风,将还没燃尽的纸灰,打着旋的吹到半空之中。
这半是黄半是黑还夹杂着红的灰烬,在空中漫天飞舞开来,如同绚烂绽放过的烟花,只剩下让人惆怅的遗憾。
“爹?娘?是你们吗?”
仰着头看着这些纸片起舞的邵满囤擦了一把眼角。
那些飘落的灰烬入了他已经干涸的眼睛,激出了他已经发誓不再轻易流下的泪水,将他的脸颊冲出了两道滑稽可笑的痕迹,让他的眼睛跟着瞧啊瞧,直到最后一片黑灰落在了地上,碎成了片片。
第三十二章 用工不?
“你们听到了是吗?”
邵满囤笑的开怀。
“那俺就放心了。”
“这里可真冷啊,那,那俺就回去了哈。”
说完这些话的邵满囤又蹲了下来,将案前受了火烛沁染的供品挨样拿出来一点。
饽饽掰了一角,水果拎了一颗,素菜扒了半碗,这才将剩下的碗筷具都放回到了跨篮之中,再捡起地上铺着的粗布,起身就往家的方向回返。
依着家乡的规矩。
供奉过祖宗长辈的东西,是沾染了他们的祝福的好东西。
带回去吃个干净,就能为自己带来好运。
自己跟爹娘一人吃一半,福气自然也是双方都有了满满。
这让再回程的邵满囤,满心的踏实,哪怕他为了避讳在家里一直窝到了正月十五,都不曾影响他的好心情。
毕竟过得十五,他就可以去初家上工,再也不用在这小院之中,对着屋外的枯枝子,絮絮叨叨的诉说着心中的寂寥了。
于是,到了年十六,这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完年,邵满囤特意起了一个大早,将自己清理的稍微仔细一点。
但他也不曾换上一身新衣,只是将前些日刚下过水的一身补丁衣衫依旧套在身上,往初家的方向行去。
这时候日头还不见得,村中的小路上升的一层白色的雾气,因着冷热交替的,这层雾气也只是浮在脚底,恍若流淌的小溪一般,随着邵满囤的落脚忽而分开,忽而聚拢。
让憋了一个年节的邵满囤,少年心性骤起,他瞧着左右无人,就收敛了几分少年老成,一蹦一跳,踩着这雾就往前行去。
却在走至小路的尽头之时,听得了‘噗嗤’一声笑音。
惊的邵满囤赶忙手脚并拢,竟是同手同脚的往前行了两步。
“哈哈,邵家的小子,你可真有意思!”
这声怎么听着耳熟?
邵满囤再一抬头,就惊喜的叫了一声:“柳二哥,你怎么在这?”
听得邵满囤的招呼,那柳二子就迎面走了过来。
两人凑的近了,邵满囤自然也将人看了个清楚。
再见到现如今的柳二子那模样,邵满囤立刻笑的眉眼弯弯,他双手合拳,朝柳二子拱了一拱,贺到:“恭喜柳二哥,得偿所愿,就了这等的好职,等到小子入了初府的院子,还求着哥哥你多照应着小弟啊。”
说的对面的柳二子是眉开眼笑。
也不知道咋地,他总觉得与这邵家的小子有几分亲近。
觉得欢喜的柳二子往前一步,站在邵满囤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与他指了下路。
“你是不是赶着去初家上工呢?”
“那你听我的,莫要往俺爹守着的角门去。”
“你往那初府的后门去,在那里也有管事的在聘人嘞。”
“俺跟你讲啊……”说到这里的柳二子就四处瞧瞧,见不曾有人往这里行来,才将头凑到了邵满囤的耳旁说到:“俺从队长那听了一耳朵,说是后院中聘的工人,皆是要去那楼亭水榭之中干活的。”
见到邵满囤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面露疑惑,柳二子又与其普及了一下这楼亭水榭到底是何处。
“楼亭水榭,是初家内院与外院之间隔着的一个园子,因着天气转暖,就要修葺整理一番。”
“因为等到百花初绽时,那初家内院的家眷,就会在这楼亭水榭中赏一赏花海之景。”
“毕竟这处别院,也是为了这春日之景才置的。待到天儿再转暖些,初老爷全家也就搬回到济城城内的初家公馆中去住了。”
“所以啊,邵家小子,你可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让负责水榭的管事瞧中你,给提到院中干活。”
“只要你能寻得一份在那上的工,就算是主家不在这别院住了,那园子里也少不了你的工钱。”
柳二子分享与他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重要了。
让邵满囤心中满是感激,又朝着对方拱了一拱。
“多谢柳二哥,那俺不耽搁先去瞧瞧,若是能寻上得用的工作,再来寻二哥你,为了今日提点,俺也要请二哥吃顿好的。”
听得柳二子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将人往后门的所在推去:“快走,快走!俺一个大人还能图你一个孩子的回请,你自当走你的,我这里还要巡街呢。”
说完,也不再与邵满囤寒暄,只是提了提腰间别着的哨棍,依顺着这条路往前巡去。
被推得往前走了几步的邵满囤,回头瞧瞧柳二子,只见那热心的人背着身儿去还朝着他挥手打气呢,只觉得一股子热乎气儿就往心里涌去。
他虽是没了爹娘,可还有好些个好心的人愿意帮衬他一把呢。
就是为了这些情谊,他也要将自己的日子给过顺了。
定了心的邵满囤,再跑起来时就快了几分。
待到他依着柳二子的提示到了那院后的大门处时,这里与那已经开始围上了人的角门不同,很是冷冷清清,连小猫也不见三两只。
偌大的漆门外,只有一位上穿了夹絮袄子,下裹了绑腿的中年男人,蹲在足有人小腿高的门槛上,仰头望着天。
这里真的在招人吗?
邵满囤都跑到这人的眼前,可是这位呢?连的眼皮子压根就不垂下来,去看上邵满囤一眼。
这要是搁在一般的农人身上,早就唯唯诺诺的缩了回去,寄希望于这位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管事,在瞧完了风景之后,能想起来……他面前还有一个人。
可是邵满囤是那种轻易退缩的人吗?
他不是。
既然这疑似管事的人不开口,那他就主动点吧。
于是,望天惆怅的孙管事的视线内,突然就出冒出来了一个大脑袋。
大脑袋的主人笑的有些傻,打搅了孙管事去瞧那清晨冒出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还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串儿,打破了这周围……难得的那一份清净。
“这位管事的,俺叫邵满囤,俺是来上工的。”
“喏,这是俺的用工凭证,请管事的有事儿尽管吩咐。”
像是枯树藤上的老鸦,一点都没有意境。
吵的他刚兴起来的几分做诗的兴致,就这样被搅散了。
第三十三章 上工
顿觉意兴阑珊的孙管事终于垂下了眼皮,把对面这个没有眼力架的小子给看了一个囫囵。
嗯……
身形瘦高,面相嶙峋。
只得一双好眼睛,让整个容貌亮了三分。
身上着的衣服有些破,补丁摞着补丁,却是灰白干净,不显窝囊,像是一个妥帖的人。
大概是想到了要来干活,没有穿着过年的新衣来,却又顾忌着招工时的形象问题,又在着旧衣的细节上,下了一些功夫。
挺聪明的。
试问,哪个用工的人,不想找个踏实又仔细的工人呢?
因这么一打量,孙管事先前被扰了兴致而升起来的不满,也就散了三分。
于是,他拉着长调,不急不慢的开了口:“你知道我这里招的是什么工种啊,你都会些什么啊?”
见得这位古怪的管事竟然开了口,邵满囤的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显出半分喜色,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站的更直一些,小心的回到:“回这位管事的话,小子跟着俺爹学了一些粗疏的木匠手艺,只可惜还不等俺出师,俺爹就因病去了。”
“不过,学徒们都会的刨板子与锯梁材,俺还是干得的。”
“俺吃的苦,下得力,只要吃的顶的上,啥重活俺也能做!”
“可若是让俺去制那精巧的榫卯,雕那檐上的刻纹,俺却是做不得的。”
瞧着年纪不大,听话里的意思,还是个有手艺的人?
孙管事听到这里,将邵满囤自上而下的又打量了一遍,又着重盯着他的那双手看了好久,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朝着邵满囤一伸手:“那将你用工的凭据拿来吧。”
这是要用他了。
喜的那邵满囤赶忙将怀中叠好的凭证抽了出来,展平,搁在了孙管事的手心。
“名字?”
“邵满囤!”
对上了。
“初家镇丘村人?满十六了?”
“嗯!”
信息也对上了。
仍需要蹲门外等着招人的孙管事,就将这份儿凭据叠了起来,原又递回到了邵满囤的手中,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挑起一根大拇指,朝着他背后的那条通往后花园的石子路上指了指,为邵满囤解惑道:“成了,拿着文书,顺着这路一直往里走。”
“瞧见一石榴花垂雕拱门后,自有人收了你的聘书,给你安排上活计。”
“还愣着干嘛啊,别挡了我瞧这后面的风景。”
……
说完这些话,孙管事就不耐烦的将邵满囤扒拉了开来,再次恢复成了最初的状态,仰头瞧着远方,酝酿起了腹中关于诗句的情绪。
弄得想要道谢的邵满囤先是一愣,后就脆脆的应了一声:哎!……撒开腿就往这石子路尽头跑去。
邵满囤不‘唉’这一声倒好,他这一叫,惊的那毫无防备的孙管事……
出溜……
一下从门槛上滑了下去。
就因这一耽搁,那橙黄灿灿的日头,就从地平线上冒出头。
“嘿!我这……”
到嘴的诗词就这样又给憋了回去,让孙管事这满腹的经纶,尽数化成了灰烬。
“邵!满!囤!”
邵家的小子,算是被管事的记得了。
可对此一无所知的邵满囤呢?
却已经跑到了门廊之下,排在了那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七八人的队伍后边,耐心的等着站在门拱之下的负责登记的管事的安排。
光是瞧着外表,这位管事的就比后门处蹲着的那位靠谱。
这位管事穿着黑色的短打,用同色的腰带,扎的紧紧。
一看就是一个干活的打扮。
而他派起活来,也不含糊。
在将工人的用工契约拿到手的时候,他该询的问题,也都询完了,该派的工作,他也给分得了。
队伍缓缓前进,仆役与工人也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水榭内的工就这么的铺了开来。
而邵满囤也挪到了黑衣管事的面前。
“邵满囤,会木工?”
对面的管事只扫了一下邵满囤的手掌,就指着先前那两三个背上都背了大口袋正往湖边儿走去的人的背影,吩咐道:“那你先跟着他们一起走,听木匠组的调配的吩咐,把水榭中要起的亭子的大料给备好吧。”
“至于工具就放在料场的旁边,你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与那的管事支取。”
这活安排的简单,邵满囤赶忙应下。
生怕错过了那边管事的吩咐,他迈着大长腿三两步的就跟了上去。
前面那三两个汉子,年纪都不算小,见到身后跟上来的只是一个少年,不过瞧上一眼,也就回过头去,继续的走自己的路。
他们这一行人就这样默不作声的走着,直至来到了一处正在施工的河边。
不用特意找人问,他们就知道,这就是他们上工的地方了。
无他,河边的空地之中皆是木料。
大的料才若二人才能环起的巨木,小的则如同寻常小儿玩耍的棍棒,分门别类的堆砌在这个空场之中。
在木料的一旁,起了一个遮阳的棚子,棚子的一角,摆了一遛开着盖子的大箱子。
那箱子中堆放着斧子,锯子,刨子,一应工具。
在箱子前摆了一张方桌,方桌后,圆凳上,坐了一位面色焦红,留了一把山羊胡子的老人。
老人的桌上只摆了厚厚的一本册子,外加笔墨一套。
只瞧外貌并不像是一个监管料场的管事,反倒与那些记账的账房们相似。
就在邵满囤这几个人有些犹豫,不敢再进的时候,那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却是停下了手中研着的磨条,朝着他们几个招招手:“你们是刚来的木匠吧,来,先将湖中要起的亭子所需要的大料给处理了吧。”
“若需要什么工具,就来我这里取,我给你们登上。等到下工之后,你们再还回来。”
是木工管事的无疑了。
听了这话,众人不再有疑惑,赶忙站到小桌之前,可那几个老木匠也只是问了下木料的规格与数量,却没一个开口要工具的。
因为这群人背在后背的口袋中……都装着自己趁手的工具。
正所谓,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单身汉的行李大姑娘的腰……
这些都是旁人不能够轻易碰的,匠人的工具可不随便借给别人使唤呢。
第三十四章 料活
只有邵满囤一个人两手空空,站在那负责登记的小桌子前,瞧着有些愣怔。
让那些早已经各自就位,与旁边分料的仆役要着大料的尺寸数量的木匠们,看着直摇头。
“这孩子是咋进匠人组的?莫不是这分工的管事的亲戚吧?”
“就是,瞧着这年岁,还没我手下的小徒弟大呢。两手空空,竟是连套趁手的工具也不曾带着。”
“莫不还是个半吊子,却与俺们混在一处,得一样的工钱,哼,真是……”
声音不小,说的邵满囤羞愧的低下了脑袋。
家中贫的已将所有能抵的东西都压了出去了,他爹的那套七成新的工具,自然也没能保得住。
没有工具就来做木匠的活是有些说不过去,可这字里行间都说他是来混日子占便宜的,那他可不能忍。
他必须要为自己正名!
想到这里的邵满囤也顾不得为自己的贫穷羞愧了,反倒是憋着一股气,猛的抬起头来,对着那个依然在漫不经心的磨墨的老者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管事的,俺在领工具前能问一个问题吗?”
这句话落,场内就是一静,只有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未曾受任何的影响,停下手下的活计,抬眼回到:“哦?是何问题啊?”
得到了回应的邵满囤勇气更盛,他目光灼灼,语气恳切:“俺想问,俺今日在这里借出来的工具,在散工了之后能让负责规整收纳的管事单独的放在一处吗?”
“这样,待到明日俺再过来的时候,就可以依然用同一样的东西,毕竟,做匠活的人都知道,还是用惯了的工具,使起来的方便。”
听得那老者沉吟了片刻,微微点头,竟是应下了:“可!”
“工具自在身后,你若是需要什么只管去箱子内挑选。”
“挑选完毕后,我让人替你寻一个袋子,你且将这些工具放置在一处。”
“待到散工时,只需要将袋子归还,依照单子上的记录清点无误,就可以离开。”
“而那散工后,负责盘点材料的管事,自也省了不少的麻烦。”
“待到第二日,你再来我这里,取你那个袋子。这样反倒是省了我登记的工夫,我自无不可。”
听得邵满囤心生欢喜,朝着这位老者微微颔首,在对方的允许下,绕到桌后,仔细的挑选起自己今后要用的工具了。
到这个时候,那些原本想要奔着大料区的木匠们也不急了。
他们磨磨蹭蹭的朝着那少年的所在眺去,只想着瞧着这位是真有些本事的,还是直过来占便宜的。
站在箱子前的邵满囤一点都不曾察觉自己被人关注了。
他只是专注眼前种类繁多的工具,挑选出必须得用的。
在扫了两三遍之后,邵满囤就蹲下身来,接过一旁负责看守大料与精细工具的仆役处递过来的大口袋,一件儿一件儿的将他选好的工具,往里边塞。
一边塞着,他还往那老者处报着,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外圈那群看热闹的匠人们听到他们的谈话。
“木头尺子一套,三角尺,直角尺,折尺,拐尺各一把。”
这是木工起手的基础,初学者只需三角尺与直角尺即可,可这小子另要了两把不常见却挺有用的尺子,让人就有些摸不着深浅了。
老者墨锭一顿,拿起笔架上的小毫,就在纸上登了起来。
“腰锯(腰肩)、截锯(锯榫头)。一大一小两把锯。”
在锯子的选择上,却是规规矩矩。
“羊角铁锤一把,凿子,凿铲,扁铲一套。”
说到这里,那些围观的人也不走了,只瞧着邵满囤的选择,论了起来。
“呦?真是我们小瞧了这孩子,他选了这套凿子,莫不是他连打眼开口,凿门窗也是学得了?”
“可是先前报名的时候,他不是说只学了三年吗?”
只三年的工夫,在这些老匠人的心中,那才刚脱离了端茶倒水的范畴。
邵满囤也不受这些议论的影响,绕过了造型打磨的木锉,拿了墨斗与牵钻。
又继续报了起来:“单刃儿斧子一把,粗刨、细刨、光刨各一把。”
说完这些,邵满囤就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那口箱子里又细寻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走回到小桌子前与那管事的交待一声:“管事的,先就这些了,若以后涉了啥更细的工种,我再来您这取相应的工具。”
“今儿个只是做大料,本不需要这么多的东西,只是想着这些都是木匠活的基础,俺一次性拿了,省的以后多麻烦你。”
话说的客气,孩子表现的又有礼,纵是旁人说些啥,也没头脑发热扰了主家的活计。
这老管事的对邵满囤的印象不错。
他只点点头,指着一旁,不多嗦:“去吧!”就不再管与他工作无关的事情了。
备齐了工具的邵满囤心情不错,他也就忘了计较前几人对他的不信任,跟在那些频频回头的匠人们的身后,一同来到了取料区的所在。
今儿个他们要出的是水榭湖心亭内的立柱大料。
要的是条条长度一致,棵棵粗细相仿。
不但长宽高矮相同,还要刨的圆润,磨的光滑,也好在立架构造结束之后,为雕花与上漆的工序,省一点工夫。
初家家底儿不薄,为上工的匠人们准备的木料也是极好的。
几棵大料的木材,虽不可能一模一样,却也是基本相仿的。
他们只需要按照尺寸,裁锯,刨制,抛光即可。
真到了这个时候了,木匠们的心思就全放在眼前的活计上了,凑头将流程分配了一下,就各自干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再验验邵满囤的本事,分活的时候,就将刨切这一部分的工作,交到了邵满囤的手中。
他们这湖心亭中选的立柱的样式,乃是较为常见的抹角柱。
木料的初备工序十分的简单,只需要用墨斗量好了尺寸,依照着规矩锯出来就能成个大概。
这道工序看起来费力不小,可也就是累些罢了,对于那些匠人们来说,实是一个简单的活。
但是这抹角柱若想成型使用,接下来的刨切,却是最为重要的。
第三十五章 自身硬
何所谓抹角?
那就是将一根方形的柱子的四个尖锐的角给切去,这样的柱子,形式既不同于方柱,也不同于圆柱,显得富有变化,很适合做亭中景致的用途。
而这当中的切角,可要看这匠人手下的工夫了。
他们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得劲,想要再验验这个小子的真伪。
若是在切角的过程中,那小子歪上一毫,定是越切越心慌,直至这一整根的大料就废掉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他们这些老手艺人,自然要上前训上几句,帮着他修回正规,免得被主家给辞退了。
几个人因带了这样的心思,在切出一根方料的时候,那眼神就一直黏在邵满囤的身上,不再离开。
若搁在一般的小木匠的身上,被这几个瞧起来就很厉害的老匠人这么盯着,就算是原本会做的工,也要出点儿岔子了。
可是邵满囤这人轴啊。
他但凡做起活来,眼底手下的也只有那一件事儿了。
邵满囤又不傻,他早就感受到了这料区的氛围,可是他并不在意。
因为他爹生前曾跟他说过,人呢,只要自己本事硬,闲言碎语自像是那夏末的蝉鸣,叫不了多久的。
邵满囤觉得他爹说的太对了。
因为待到他站在那根带着毛刺的方料前,拿着刨子一下手,那些绕在他身旁的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就消失了。
只剩下几道灼热的粘稠的眼神,死死的盯在他的手上,随着他的刨子一起,一下又一下的朝前划去。
手真是稳啊,这基本功咋能那么的扎实!
原白色的刨花随着邵满囤的推动,一圈圈的卷起,直至走至尽头的时候,随着刨子的前推又收回,断成了蓬蓬的一团,飘飘悠悠的落在了地上。
这般的手艺,就算是不曾学过后边的精细活,也能在这种大工种当中,挑得大梁了。
这孩子真就跟着师傅学了三年?
咋就跟旁人的三年不一样呢。
也是这些师傅们钻了牛角尖儿。
他们也不想想,自己带徒弟们是啥子样的。
那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话可不是白说的。
这教徒弟和教儿子用上的心能一个样吗?
那些老师们只觉得这脸是一阵火辣辣的疼,自己的认知更是一层又一层的被打破。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当中的这个小木匠,不是来拖后腿混饭吃的了。
那再去找人麻烦,与其计较,就有些不合适了。
初家聘过来的手艺人,都不是按天儿算,而是俺活计。
从院子动工开始,到所有有关木匠手艺的活计结束为止,初家拢共只支付一次报酬。
而这些报酬呢,则是这些木匠们在此次活计中应得的收入。
这是计工程,而不是计时。
他们干的越快,就是赚的越多。
既是个会做活的,那他们也不计较了。
几位老木匠平平心虚,也就一门心思的猛干了。
一时间木料场上干的是热火朝天。
原本在旁人家见到的,干会歇会,几个人凑到角落中喝一口水,抽一袋烟的现象也不见了。
无他,略有些没脸罢了。
再加上邵满囤这小子,干的也快。
他将手低的料刨好了后,就等在这群人的旁边,还让他们帮着再检查一遍。
搞得这群切大料的唯恐自己这简单的活干的还没人家复杂的快,一个两个的憋着劲儿,就怕在同行里丢了面子。
这样认真肯干的景象,自然就入了东家的眼。
哦,这里的东家,可不是初家正经的老爷,而是负责监工的各路管事罢了。
可别小瞧这些大家中的管事。
他们做得不大事儿的主,可在小事儿上却不含糊。
这不,待到这日头升的老高,快到晌午的时候,那原本蹲在后门负责招人孙管事,就背着手,晃晃悠悠的来到这花园水榭之中。
进了园子,他只绕了一圈,将方方面面都看了一遍之后,就在木工聚集的料场处停了下来。
孙管事发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在这个总体性的工程中,属于木工的这一部分,做的特别的快速。
觉得有些意思的他,弯腰钻进了棚子里,靠在那唯一的小方桌旁边,朝着料场的方向一伸下巴,问到:“那边是咋了?”
将一切都瞧在眼中的老者,此时正端着一个白瓷盖碗儿,双捧的大小,盖子没掀,只刺溜刺溜的捋着沿儿缝儿那,往嘴里嘬茶呢。
待到这口茶润了嘴,他这才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带着点兴头,与桌旁的孙管事分享了一下他的所见。
“瞧见那个年轻人没?”
孙管事顺着老李所指的方向一瞧,啧的一下,抽了一下嘴角:“瞧得了,这人我可认识啊!”
“扰了我两次作诗的雅兴,忒恼人了。”
而那上了年纪的李管事却是笑了:“那些老木匠们干的那么卖力,全是这小子的功劳……”
待到这老者将事情的始末讲完,那孙管事毫无同情心嘎嘎嘎的狂乐了起来。
“哎呀,这小子还真是一个能干的啊!”
“这倒是意外啊!”
听着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当初连他能不能干活都不弄清楚,那你把他招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概是瞧出来了李管事眼神中的意思,这位喜做文人之状的孙管事,却是挠挠头,说出了当时的想法:“嗨!我这不就觉得那年轻人有些意思吗。”
“若是真做不好他承诺的活计,那我就有理由将他挤兑一番,再将他遣到外院之中,做那卖苦力的活计。”
“也为我那两首无疾而终的诗词,报上一箭之仇嘛!”
这理由……是何等的奇葩。
听得李管事赶忙挪了下屁股,与这等神经病离得远些。
大概是对于自己公报私仇的行为有些羞愧,孙管事赶忙又跟上了一句:“不过,这也算是好事儿啊。”
“瞧,我替老爷找了一能干的木匠,咱们这开春的一件儿大修工程,也能早点完工了。”
“这也算是在我手底下发掘的人才了。木匠组的人干的如此的卖力,那我们初家也不能亏待了他们不是?”
“这晌午的饭就要得了吧,你,对就是你……”说到这个时候,正好有一打杂的小厮从孙管事的身旁跑过,他赶忙招招手,将人拦下了,并吩咐道:“你去跟后厨的陈婆子说,今儿个工餐,给这边多来一些干货。”
第三十六章 讨巧
那被拦下的小子本就干这些跑腿的活,对于管事的吩咐,自无不可。
他仔细的记下,赶忙就朝着外院的后厨而去。
待到瞧着那小厮跑没影了,这孙管事才抄着手,又原靠了回来。
听得那坐着喝茶的李管事直摇头:“这工人们做事儿努力,你用一顿午饭就给打发了?”
“这些人之所以干的如此的卖力,可全是那小子的功劳。”
“我瞧着像是个好孩子,孙管事不打算提携一下?”
听一旁的老友如此说,孙管事就将视线又放回到了邵满囤的身上。
他瞧着那个少年瘦的有些单薄的身影,缓缓的摇了摇头:“不急,再瞧瞧。”
见到于此,李管事的也不再多言。
说到看人用人的方面,他与这位有些古怪的老友相比,却是差的多了。
他不过是见那少年,年少却有礼,起了点提携的心思。
至于后边的事儿,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老者不言,孙管事也不语。
他在这里稍停一下,就去忙活自己的那一摊事儿了。
待到场内的匠人们,将两根大料处理完,这日头已经挂到了最高,就到了主家订好的喘口气的时段。
虽说他们为了争一口气,做的卖力。
可是该他们应该享的待遇,这几个老匠人也绝不会放弃。
只不过干了一上午的活,这群人当中就自动冒出了一两个能带头的人。
为首的一引导,大家伙也就都回到了料场边儿上搭着的棚子底下,解着褡裢,扇着风,就地蹲坐着,开始歇息。
等到木匠们排成一排,就地坐好的时候,却见到他们忘了招呼一个人,那个年龄最小的少年人,就这样被剩在了场内。
众人彼此瞧瞧,略显尴尬,还是那隐隐带头的人,朝着工场内喊了一声:“那个小子,来,上午的工时到了,来棚子里歇会。”
叫的邵满囤停了手,抬起头,咧开大白牙,笑了:“中!谢谢叔,俺这就来。”
说完,将手中用来打磨的兽皮一收,拎着一袋子工具,就往棚子这跑去。
进了棚子的邵满囤也不客气,他瞅着那位招呼他的大叔,身边正巧有个不大的位置,就身子一缩,挨着边儿的蹲到了领头人的身边。
惊的旁边的几个匠人,下意识的挪了挪屁股,竟给邵满囤让出了一个不小的空档。
这孩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早起时候他们是怎么挤兑他的,到了这个时候就全都忘了。
可有些坐在旁边看得清楚的明白人却是啧啧了两下,端起小桌上的盖碗儿茶,晃晃悠悠的往管事吃饭去的内院厨房走去了。
这小子,心性不错,脑子聪明,自己是用不着替他担心的啊。
这不,待到场内的管事散得七七八八,后院杂役们扛着工人们的饭食来到这花园内各处搭建好的棚子底下的时候,会来事儿又机灵的邵满囤,已经与这群老木匠们打成一片了。
“哪里,哪里,俺们的手艺哪有你说的那么神乎……”
“我瞧着你手下的基本功也是不错的啊。”
“对了,你跟的是哪位老师傅?说出来听听,这十里八乡里有功夫出工的木匠们可都在这里了,说不定就是俺们认识的人呢。”
听到这里,邵满囤脸上的笑渐渐的消失,一股子悲伤的氛围笼罩在他的周围,他垂下眼睛,回的缓慢。
“俺是跟俺爹学的手艺,俺爹姓邵,原是丘村的木匠。”
他这么一说,这群匠人中的大半竟是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原来是邵家的啊,因着匠人们做大活的时候,多少都有些联系,几个就住在丘村周围的木匠们都听说过邵家的事情。
原来,这就是邵木匠曾经赞不绝口的儿子。
若是他还在世的话,只瞧着这孩子手底下的工夫,用不到多久,也就能出工了。
这邵家也算是后继有人。
想到这里,就有几个心善的不太落忍,主动开口宽慰到:“瞧着你现在的工,只需要再指导个把月,教教怎么处理细节,也就能出师了。”
“不如,你再寻个师父,拜在他的门下,也不枉你跟着你爹学这三年所耗的工夫啊。”
“是啊,是啊!”
众人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纷纷应和,邵满囤反倒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大家的好意。
“不了,不是俺不爱学,而是俺真没工夫。”
他指指初家内院的所在说到:“俺爹跟东家签了三年的工契,俺还有两年半的时日没还完呢。”
“所以,今日里的这活,若不是在木匠这里做,也是要去其他地儿帮忙的。”
“俺跟你们这些有本事的大匠不同,俺的薪水是日结的。”
“俺不跟这工程包下来的款子走呢。”
这话说的,让邵满囤周围的匠人们一愣。
听到这个小子竟是白跟着他们这一组出苦力的,这心里连最后一点别扭也不存了,只剩下了熨帖。
又干活又不分钱,这样的孩子咋可能不让人疼呢?
就在众人都软化时,那晌午的饭也扛过来了。
要说这初家的老爷是个讲究人,就算是掏了钱,聘了人,在这不该多操心的细节上,也是做的得体。
这不小的园子中,干活的有本家自己的仆役,主家下属的长工,还有他们这些本应该自负伙食的匠人。
可是无论是谁,初老爷在一开始聘的人时候就说了,中午的这顿饭食,都由初家老管了。
只这一点,就能收获不少的感激。
感激初老爷的,还都是些拿出去有把式的手艺人。
待到他们离了初府,走街串巷的时候一宣传,那初家的美名,可不就跟着远扬了吗。
众人眼瞅着食盒,口中称颂着谢语,见到那两个小厮将一方一圆两个大木桶搁在棚子中间,就自发的围了过去。
可这两名杂事的仆役,将木桶放定,却不急着打开盖子,只是口齿伶俐的跟这群匠人们,报着今日的食谱。
“发面儿足有寸厚的锅饼,不是蒸的是烙的,绝对瓷实。”
“按人头发放一人两张。”
“若是不够的,用完了再来这里补取,饼子备的极多,总是能管各位饱腹的。”
“至于菜肴,因着冬日中也不曾有什么新鲜的蔬菜,只是将年节时,主家剩下的一些肉菜,混着点萝卜熬了一锅烩菜。”
“这做出来的虽不多,每人却也是能分上一碗的。”
“至于饭后清嘴的,是自家作坊中磨的豆腐,喜欢的舀上一勺,不喜欢的,只着边上的汤漱漱口,也是好的。”
初家的饭长什么模样,木匠们不曾见到,只光是听,口角处就跟着分泌出了唾液。
众人再盯着那两只大桶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变了。
第三十七章 豆腐
可是这饭菜既都到了,为何又不分呢?
就在这群匠人们感到奇怪的时候,那负责分食的两位小厮,却是瞧着后头面露欢喜之色:“到了到了!”
说完,就将封的还算严实的两个木桶给打了开来。
原来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跟在后边提溜着餐具的人跟过来了。
虽说在工地这种露天的环境中吃饭,不做什么讲究,可也不能让工人们空着手抓吧。
早在开工之前,府内后厨间就进了一些价廉的竹筷,竹托,刷干净,放在一旁备着。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这餐具依是两个人拿着。
将竹托上下摞起,再用细麻绳紧紧捆好,挂在平日间背篓子或是箱子时起支撑作用的背架之上,几十个托子就被他们全数的背过来了。
最占地方的餐具背在了背上,腾出来的一双手,则可以一手提一只篮子。
一边篮子摆碗,一边篮子放筷,其上再扣一方布巾子。
显得干净又敞亮,让那些依着指示,先过来取餐具的匠人们都不由的眼前一亮。
大户人家就是讲究,工人吃饭,也不见怠慢。
众人一团围上,年纪最小的邵满囤却不着急。
他跟在队尾,待到前面的人领了个七八的时候,才将他那一份儿餐具给拿到了手中。
这乡里人做的餐具,算不得精细,邵满囤手中的竹托盘,盘底儿还泛着毛刺儿。
但是胜在心思精巧,正是得用。
这竹托上加了两个薄片的隔板,将一尺见方的托盘给分成了三段。
一段窄些,两段长些,正好用来摆放另一旁仆役手中分到的一碗一碟。
将碗碟放置在托盘上,正好与分隔好的空档卡做一处。
这样托着盘子,寻不着地方,也不怕因手抖将饭菜倾在地上了。
邵满囤瞧着有趣,脚下却不曾停着。
他先是去了人已经渐少的木头桶子处,将竹托盘递了过去:“劳烦小哥替俺娶两个饼子。”
这还是头一个领饭还跟他们客气两句的匠人呢。
因着这一句客气,那从一层摞着一层的木头格子中拿烙饼的小厮还特意的瞧了邵满囤一眼。
他手底下一翻,愣是将这一层中最大的两张饼子塞到了邵满囤擎着的托盘里。
邵满囤却是无知无觉的道个谢,跟着前面的那个人一起往右侧了侧,顺便连菜也给打了。
东家说了,这个桶中是用萝卜为主熬的烩菜,邵满囤本也没存着好吃的心思。
谁成想,他往那盛菜的圆桶子中一瞧,可是对这初家所谓的烩菜有了一定的了解。
这哪是他最开始认为的清汤寡水的素菜杂烩啊,这分明就是油重汤弄的肉荤大炖啊。
初家备下来的烩菜,虽是用大锅炖的,但这里边焦溜的肉丸儿,干炸的酥肉,外加上白花花,油汪汪的肥肉片,吃到嘴中能见到的油汪可着实不少。
再配上切成角形的青皮萝卜,浸在这满是油花花的菜汤之中,吸饱了其中的汤汁儿,更别提多么的有滋味了。
烩菜打到邵满囤这里,已不剩多少。
那负责配菜的小厮,见对面的少年与其年纪相仿,那原本只是抄面上一层的勺子,就往菜中捞了过去,一直碰到了桶底儿,再往上一番,一勺结结实实的硬菜,就扣到了邵满囤面前的大碗之中。
就这一勺,比旁人多了三成,宽沿儿的大碗中冒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尖儿。
看得邵满囤十分满足,随意找一个石墩做个桌子,蹲在地上就是埋头猛吃。
现如今,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自然也多。
待到两张饼子,一碗热菜下了肚,也只不过填了一个六分饱。
邵满囤摸摸肚子,起身又回到那两个桶边儿,方桶中只剩下两张饼子,圆桶中却是连菜汤也不剩了。
一旁负责派饭的小厮大概是要将桶给收走,就将格子里剩下的这两张饼皆数塞进了邵满囤的手中,并用手朝着另外的一个方向指去。
那是在饭菜都派完的时候,从后厨又拎过来的一方抽屉匣子。
也是最初小厮们报菜单的时候,所提到的清口的东西。
“你去那边舀上一碗,也是能填的饱肚子的。”
邵满囤却只觉得对方给的他太多,两张饼,他是如何都塞不进肚的。
而那盖好了盖子的小厮却全不当回事儿,摆着手,连头都不回的说到:“行了行了,不过两张饼子的事情。”
就算是他拿回去,后厨的那帮人,也不会吃这种粗糙的饼子的。
他们初家仆役不放在眼中的东西,在邵满囤这里却是可以饱腹的好东西。
他将饼子拿到手中后,稍思索了一会儿,就将怀中备着的巾子掏了出来,将两张饼尽数的裹在了里边,塞入怀里,只空着手,去那格子处舀清口的东西。
见到邵满囤端来了空碗,站在木格子旁的仆役就将上边盖着的那层细纱布给掀了开来。
一股子热腾腾的豆子香,腾的一下,从上边涌起。
这是用石磨磨出来的粗豆腐。
一瞧就是只过了一遍磨的。
豆腐的当中孔眼不小,又参了些许的豆渣。
却是让这种豆腐的豆香更加的浓郁,连带着吃到腹中,更容易觉饱。
邵满囤要了一大碗,仔细的端到一旁,趁着烫口,尽数给吃了。
后又就着盒子,喝了碗豆浆,这才吃了一个**分。
将碗筷交还回去,原凑到木匠那一堆人中,瞧着几位上了岁数的人说了些附近的趣事儿,就跟着大家伙再次的忙碌了起来。
待到这日头沉下前,邵满囤又帮着人处理出来一根大料。
再一抬头,只经了一天,却已经处出几分感情的匠人们正在招呼着他一起回返。
邵满囤瞧瞧手底下的工具,摆摆手给拒了。
“俺去找管事的登记入册,工具是要还的。你们先走吧,明天不是还能见着?”
说的也是。
几位老木匠朝着邵满囤摆摆手,顺着鹅卵石铺的石子儿路,朝着后门去了。
偌大的料场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了邵满囤一个。
第三十八章 识字
他将手低只抛了一半的大料停下,把散落在一边的工具收进袋子,却没有着急归还。
反是拦住了盘完了物料,就要往内院中交代的一位仆役,要来了几大张泛着光的油纸。
将这些雨天能够做防漏的棚顶的油纸,尽数的盖在他们做好的大料上边,一是防磕碰,二是防止天下雨。
做完这些,邵满囤将油纸的角用旁边的石块压上,再抬起头时,却见到了料场上满地都是木头碎屑与刨花。
有些爱干净的他,做活从来都是有始有终。
他又将场边的一把半人多高的扫把抄起,把刨花木屑这种细一些的碎渣,铲进了一旁灰色麻袋中,将木条,木块这种稍大一些的木料,堆在了料场棚子的旁边。
放刨花口袋的地儿,正冲着后厨的方向,而碎料的所在,却依然是这个料场。
因为听过他爹讲过去旁人家做木匠活的规矩。
主家的料除非是对方亲口赠与,否则做木匠的匠人,是不得拿出对方家门一步的。
当然了,这料也要分种类。
像是刨花木渣这样的东西,主家就不会太在意了。
要么填到灶台里做燃料,要么就送给木匠自己回家烧去。
这就是邵满囤这么处理的原因。
等到他将木匠们上工的地方打扫干净,原本乱糟糟的地方,就大变了一个模样。
若有盘库的管事的过来,只需要一瞧,就能对的上数目。
邵满囤对自己工作的结果也很满意,他拍怕手上冲上的灰,将整理好的工具口袋往肩膀上一搭,就朝着留着山羊胡的李管事的所在走去。
他不曾瞧见的是,往外院通去的那道门拱处,一道着了灰衣,打着绑腿的身影,正往回缩去。
邵满囤只顾得赶到棚子中,瞧着他面前的李管事,往登记的簿子上写的字儿了。
“邵……满……囤……一……”
一不小心,还把李管事写的一些字儿给读了出来。
有点儿意思啊。
李管事的顿住了手下的笔锋,诧异到:“你竟然还认得字?”
被问及的邵满囤竟是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他捏着手中的工具麻袋,竟是有些紧张的回到:“不,并不识字。”
“只是当初为爹娘立碑的时候,请教过镇上帮人代笔写信的老秀才,认得了碑文上的字儿,顺便也将俺自己的姓名一并教会了。”
“至于您登记的数字,还是上一次俺来院子中领用工凭证的时候,记账房的先生教给我的。”
“我也只认得这十几个字儿,旁的则是一概不知的。”
听到这里的李管家,不但不失望,反倒是盯着邵满囤看得仔细了,在一番打量了之后,他手中的笔又动了起来。
待到他将工具登记完毕,却是朝着邵满囤招招手,指着他刚才写完的那张纸,将第一行工具栏中的两个字指了出来:“斧头……”
“这两个字是斧头,你将它们仔细记下来,那你认识的字儿之中就又多了两个了。”
“不要着急,想要识字是一件好事儿,无论是农人还是匠人,只要是想上学那都是好事儿。”
“你若是想学,每日空得的时候,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我也不特意教你,只从这手边儿上的字儿认起。”
“你现在年纪有些大了,家里又是那样的状况,抽空学习是你能选择的最好的学习方式了。”
“今儿个认两个,明儿个认三个,经年累月,那些书本上的字儿,你就能全都认得了。”
“怎么样?你愿意跟着我学吗?”
愿意啊,太愿意了。
在听到这番话后,邵满囤的眼中迸发出了灿烂的光芒。
那种难以掩饰的感激与兴奋,也感染了这个仿佛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中的老者,引得这位一天也不见个小模样的老头,捏着胡子满意的笑了:“那成!”
“我明白了,今儿个你先将斧头记下来,咱们明日再学习旁的。”
这是要教他了。
邵满囤是真高兴啊,他‘哎!’了一声,就用手指划拉着斧头的笔画,拼命的将这两个字给记到了脑海之中。
在确定自己不会再忘记了之后,就将手上拎着的工具袋子,归回了远处,朝着已经收拾好了小桌子,要返家的李管事鞠了一躬,就沿着石子路往初家的后院处跑去。
他还要去招他用工的管事那,将他今日的工钱给拿到手呢。
再走一遍去往账房的路,邵满囤就少了几分局促,就算从外院绕行,也不过片刻即到。
原以为应只剩他一人的账房走廊上,竟是还有另外一个人在等着他。
“张管事?”
这一天的活不是白干的,邵满囤通过旁敲侧击,已经与来往的初家仆役们打听了不少的消息。
那个古古怪怪的蹲在后门随缘招工的管事姓张,是难得的内外一把抓的实权的管事。
别看他平时表现的挺不靠谱的,但是在这院内,讲到诗人用人,他可是一把好手。
张管事只不过比旁人多了一点爱好以及在自我认知的方面……稍微有一些偏差罢了。
这张管事若不是将自己往文化人那方面靠拢的话,绝对会是一个合格的管事的。
想到这里的邵满囤略有同情,说话的时候,也温柔了几分。
而那位张管事也十分坦然的受了邵满囤的招呼,开口回应到:“过来领工钱的?”
“那你在我这里支就成了。”
“大管事的早在年前就派人知会过账房以及各处的管事,对你给予些特殊的照顾,工钱可以日结。”
“喏!”说到这里的张管事,从腰侧取下来了一个蓝色的小布袋子,顺手就塞到了邵满囤的手中。
“数数吧,你今日的工钱。只在水榭上工一日,你就来我这里领上一天吧。”
这倒是方便,邵满囤自无不可。
他将小布袋子接过来,打开袋口就往当中偷偷的瞧了一眼。
几块黄橙橙的钱币交错在一起,静静的躺在袋子的底部,瞧着这数量应该是不会差的。
既已是拿到了钱,邵满囤也不想再耽搁。
他与面前的张管事道了一声谢,转身就想往后门的所在走去。
第三十九章 新活
谁成想,他步子还没迈开呢,邵满囤又被张管事的给叫了回来。
“哎,你等等……有个事儿我要问你一下。”
听到这,邵满囤茫然转头,却也算听话,站定了,等着张管事的发问。
“我问你,等到水榭的活干完了,你有啥打算?”
这问题奇怪,邵满囤回问了一句:“俺不是跟东家签了长契吗?东家安排俺干啥俺就干啥啊。”
“咋地,在初家干活,还可以挑活干的啊?”
那这东家的脾性未免也太和善了。
张管事摇摇头,继续问道:“不是,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啥目标,或者说有啥想干的活。”
“就好比你现在有着木匠的手艺活,今后想要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匠这样的想法?”
有点明白的邵满囤却是赶忙摇了摇头:“张管事的,俺不想当木匠。俺的理想可不是当个工人。”
“俺是想着将俺爹签的契给履行了,攒上点钱后就去做小买卖的。”
“俺想做商人,无论是抗货架走街串巷的行脚商人,还是趴铺子吆喝拉客的小贩,俺都是愿意的。”
“因为俺喜欢干那个,也只有干自己的买卖,才有可能挣大钱呢。”
“做个木匠,忙忙碌碌也只能混口温饱,达不成俺的念想呢。”
这话说的有志气,在张管事听来也是十分的满意。
他今儿个的试探得到了一个很好的结果。
然后,张管事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初老爷的水榭庭院只需要半月就能干完,待到春日里的花期结束了,老爷一家人就动身回济城,这地儿也只不过留人维护着罢了。”
“你既是这别院的长工,自然也是留下的。”
“虽说月俸也会按时发着,可这里也没有什么活好安排了。”
“你还年轻,留在这里耗上两年就被耽搁了。”
“我这里倒是有个活,可能会累些,也不太好干,但是它对于你今后自己跑小买卖却有着莫大的帮助。”
“你可是愿意放弃别院中相对清闲的维护的工作,去干我给你指派的另外一个活呢?”
这话听着真令人心动,可天生谨慎的邵满囤却没有那么好忽悠,他沉吟了片刻,像张管事询到:“管事的,俺能问问你想让俺干什么吗?”
是否对自己今后的设想有帮助,这份工是不是适合自己,还需要自己来判断。
对于邵满囤的不盲从,张管事是惊讶的。
像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哪有这般的冷静,多是被自己随意一说,就应承下来的。
脑子够使啊,是个好苗子。
张管事也不瞒着,点点头,就将他想要邵满囤去干的活给分说了一下。
“你知道平县那有座磨坊吗?”
“是跟俺们村连着的那个平县?”
邵满囤是知道的。
那座磨坊正在丘村与平县的中间,曾经是这方圆百里内最大的一处磨坊的所在。
只是那磨坊大是大了,收费也是高,村人们碾谷子,脱麦粒儿,想要给家中磨点精细粮食,送到这磨坊中,总觉得肉疼。
当初是这周围只有初家建的这一家磨坊,大家伙农忙抢收的时候,忙活不过来,也只能送到这家磨坊当中。
但是近几年,在几个村中又开了几家小磨坊。
虽说规模上有些小,活也做的慢一些。
但是架不住这些小作坊它收费便宜啊。
一来二去的,除了时节必须的大活,大家伙不得不送到初家的磨坊里干,那些今儿个家里来人,磨上半斤白面的小活,村民们就皆数去找这种就近的小磨坊来干了。
像是这种小活,虽瞧着不起眼。
可这是乡下,磨坊的生意可不就是由这些小活累计而成的吗?
干磨坊的小管事,并不曾在乡下做过生意,待到他发现这磨坊有些入不敷出了,就算他发现了症结的所在,也没兴趣再去挽救了。
这位从城里下派到平县的小管事,也是光棍,积极主动的跟初老爷认了错,却宁肯回济城当个柜员,也不回平县去做这个管事了。
这下,本设了管事的并工人十七八人的磨坊,现如今只就剩下两个留守的人看店了。
就在前一天,那最后一名干活的工人,也申请调回到主院来了。
还剩下一个看门的大爷,守着磨坊中的工具。
偌大的磨坊,就让它这样倒了,未免太过可惜。
张管事觉得,他可以寻上一个聪明伶俐,踏实肯干的本地人,再过去试试。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关门大吉。
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让这磨坊又起死回生了呢?
那他不就赚大发了嘛。
听着张管事说着这个磨坊的兴衰,邵满囤的脑子也在飞快的转着。
他在琢磨着接下这个活计的得与失。
左瞧右想的,这个活好像十分的锻炼人的能力。
就算是他干差了,没将这磨坊撑起来,也影响不了啥。
与在别院中干着一成不变的手工活相比,邵满囤还是喜欢这个具有挑战性的工作。
但是在答应张掌管之前,他要先谈一些条件。
“管事的,你也知道,俺跟初老爷签的是匠人的用工契约,无论是工钱还是工期,都是按照干活的日子来结的。”
“可是你想让俺干的那份新活,却不是的。”
“那是能给主家带来更大的利益的新活计。”
“俺若是应承了管事的给俺派的新活,并把它干成了的话,你一天若还按30个铜圆给俺付工钱的话,那俺可不是亏大发了。”
“不知道管事的,找俺来说这事儿的时候,可拿出了啥章程。”
哎呦喂,张管事的环抱着胳膊,就笑了:“呦,听你这么说,还对自己挺有信心?”
“那磨坊是什么章程,能不能干起来都要另说,你连见都不曾见过那处地方,就先询上了工钱。”
“你若是干不出个门道来,你又打算如何说?”
第四十章 复习
听到张管事的如此问,邵满囤的脸上就浮现出了一副相当诧异的表情,他瞧向张管事的就像是瞧着一个不懂事的娃娃一般,轻叹一口气又开了口:“管事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俺没干起来吗?”
“你想啊,你那么的大的一个管事的,为啥要找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过去试试呢?”
“还不是因为你手边真的找不出来能干那个活的人了吗?”
“到了现在这个情况,怕是那磨坊离着关门的日子也不远了。”
“俺过去干着,干不起来才算是常理呢。”
“可若是真给干起来了,那才是天大的本事呢。”
“俺有那么的大的本事,你这一天才给三十个大子儿,甭说初老爷了,就是大管事的那边您也交待不过去啊。”
“俺好歹也是您亲自给招进来的人不是,寻着一个能干的人才,就是张管事你的功绩啊。”
“所以,张管事的,俺若是将那个磨坊给维持下来了,你打算给俺多少的工钱?”
“若是让那磨坊还有的赚了,您又打算给俺多少工钱?”
得嘞,什么都被你想好了,那你还问我干吗?
觉得有点憋屈的张管事的也不抱着胳膊了,他垂下手,背在身后,交错在一起的手指,就开始盘算了起来:“那你打算要多少的工钱。”
这是有的商量了。
邵满囤也不客气,寻思了片刻开口到:“管事的,你看这样成不?”
“俺这个人干活从来都不会含糊的,若是俺没将那磨坊的买卖给干起来,那也是俺能力不行,而不是俺不想出力。”
“所以,不管好坏,这一天三十个铜子儿是能给俺少了的。”
“若是俺将这个买卖给维持下来了,没把初家的面子给丢了,让人传出来初家把买卖都给干倒了,初老爷也能赔本这样的谣言的话,俺也算是有了些功劳的。”
“俺就申请给个正常的工人的工钱,咱们初家老爷仁义,镇上用工一日能给五十个铜子儿呢,等到老爷不需要俺做这份儿工的时候,让俺再恢复成原本的三十都成。”
“毕竟那动脑子的活可比那卖力气的活不好干多了。”
“至于若是俺将这磨坊干的赚钱了,那俺想着,像是初家老爷这般仁义的人,那一高兴,还不多给俺一些奖赏。”
“若是能把俺的工钱跟城里的那些店员那样算就好了,就是那个叫做啥,对,抽成,若是再给俺一些抽成,也不枉俺救了初老爷的生意不是。”
听到这里,张管事背着的手就松了一松。
他还以为这个小子这一开牙能说出多不要脸的要求呢,谁成想,就只是这样?
张管事心中暗笑,却在面上不显,反倒是做出为难之色,并不曾一口应承下来:“满囤啊,这么说,你是愿意去试试的了?”
瞧见那年轻人点头,张管事再继续说:“那这事儿我在你这就先敲定了哈。”
“至于你说的工钱和抽成的事儿,你也知道,我就是个管事的,但凡涉及到银钱方面的事儿,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了主的事儿。”
“待我将磨坊的用工上报给初家的老爷,且听他的吩咐,若是他说成,那咱们在这园子里的工结束后,就将那边的活给干起来吧。”
听到这里,邵满囤不疑有他,只觉得合理,他点点头,询了一下接下来再无他事儿了之后,就握着钱袋,赶忙往角门的方向跑去。
被张管事这么一拦一耽搁,天都黑了。
等到邵满囤回了自家的院里时,连村里游荡的土狗都趴回到了窝里。
此时的家中,因着一天没个人气儿,带着点寂寥的凉。
邵满囤等了好久的时间,才用烧的通红的炉子和躁动的火炕将它暖热。
“呜呜呜……”
与炕头连在一起的小泥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发出了沸腾的声音。
在炕那一头用火钳子捅渣滓的邵满囤过来瞧上一眼,就将黄铜水壶给提溜了下来。
一股子幽蓝的火苗从炉子口中冒出,那当中凹进去的炉壁口处跟着响起了两声‘噼啪’之音。
这是做水的时候,邵满囤就提前放下的两个发面饼,正是他中午的时候,负责配饭的小厮塞到他怀中的富裕。
因着那位同龄人的善意,邵满囤在初家上工的第一日的饭食就这么被全给解决了。
炕边案头上的粗瓷大碗之中,倒上半碗刚烧开的水,一碗水泡黑饼,加粗盐疙瘩的晚饭,就算是做出来了。
初家的活,看着是实惠,可是这量却是着实不轻。
就邵满囤吃馍泡的时候,他的上下眼皮子就开始粘来黏去的打架了。
这搁在一般的农人的身上,擦了嘴,也就顺着意睡了。
可是邵满囤这小子,却跟旁人不大一样,他端着没什么油水的碗筷,特意去了灶台间一趟。
用早起留存在盆里的井水,狠狠的擦了一把脸。
“嘶……”
刺骨的冷水,冻的邵满囤下意识的抽抽了两句,可他那眼睛,却是睁开了。
因着冷水的刺激,清醒过来的邵满囤,从筷子篓里抽出来一根干净的筷子,返回到了烧好了热炕的主屋内。
他把筷子放在炕边的小案子上,又给一旁的小碟子里倒了些水,映着手边儿的煤油灯的小光,擎着筷子,沾着碟子中的水,就开始在木案子上写写画画。
邵满囤的筷子用的有些歪歪扭扭,可是他每下一笔都用了十分的认真。
一个带着水渍的字迹,在邵满囤的手中的筷子下呈现。
这是他今日,在初家的料场上与李姓的管家所学的第一个生词。
“斧头……斧……头……”
这低声的呢喃中,带着旁人听不出出来的满足。
邵满囤就着这根筷子,反反复复的写了七八遍,写到他不用去寻思下一笔应该落在哪里就能流畅的写出来的时候,才停了手。
“还有,邵满囤……一……十……六”
这些曾经学过的生字,也被邵满囤给接着写了出来。
只是这先前学过的字,他写的顺畅了许多。
一看就是有工夫就写写画画,真的给记在了心中的生字。
第四十一章 学习量
待到做完了这些,邵满囤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揉着眼睛,往手边的炕头一倒,瞬间就陷入到了梦乡。
接下来的日子,是平淡而充实的。
水榭的工程依然是那般的忙碌,可是那个曾经招揽过邵满囤的张管事……却不曾再在他的面前出现。
邵满囤也不在意,因为光是跟着园子中的匠人与管事们学本事,就让他忙不过来了。
大概是在第一日邵满囤给大家伙儿留下的印象太深,无论是园子中初家的仆役还是跟着一起干活的师傅们,大家都对他软和几分。
因着这懂事儿的孩子,多了许多善意的照顾。
那些平日里对着手底下的学徒都是严苛磋磨的匠人们,在邵满囤问过来的时候,却愿意指点一二。
那些瞧着平易近人实则自带傲气们的仆役,在见到邵满囤凑过询些事情的时候,也愿意帮衬几分。
搞得旁的园区内干活的人勾心斗角,独独在木匠的圈子里,却是其乐融融。
木匠们没在意平常日子中不咋好说话的自己现在为啥如此的顺坦,但是旁观的人却看出了这其中的缘由。
又是一个下工日。
院子中的大料处理完毕,木工们只需要配合其他分类的工人们,去做些细料。
好比如说窗框的镂刻,再比如说飞檐上的画栋。
这就造成了,在初家院中干活的木匠们,可以早早的散工。
活散了,变得无事可做的邵满囤,多了许多习字的时间。
依然天色尚早,大家都走的干干净净,邵满囤却独自一人夹着一根自己做出来的木条,朝着园子中的棚屋中走去。
在那里,李管事照常等在那里,选几个邵满囤平日里常用的生词,来教这个渴望学习的年轻人。
“先生,俺来了。”
经过这么多天的学习,邵满囤的口中已经将管事的称呼……十分自然的转变成为了他认为更受尊敬的先生一词。
奇怪的是,这位看起来不怎么喜欢惹麻烦的管事竟然默认了。
见到了邵满囤入得棚子的身影,李管事只是点点头,让他坐在了自己身侧的凳子上,就说起了今日要讲解的词汇。
“斤,一斤两斤的斤,就是这么写……”
听到李先生开始授课,邵满囤赶忙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先生手中擎起来的纸片上。
这些比普通的宣纸更为厚实一些的纸张,被称之为竹制信纸。
是一种表面稍显光滑,墨汁不容易晕染的,适合人书写信件的纸张。
这种纸因为材质相对厚一些,就被李管事的裁成了巴掌大小的尺寸。
在展示的过程中,可以直立起来的。
这给邵满囤的学习提供了不少的方便,只一个小的细节,就能明白自己认的这位先生,用了多大的认真来教授自己的。
只因为这份儿心,邵满囤也要学的,更认真些。
因为邵满囤知晓,自己只是在某些方面有些小聪明罢了,在识文断字的领域里,他绝对不属于拔尖的那一拨人。
所以,他只有更加的努力,反复的学习,争取每日将所学牢牢的记在心中。
至于旁的,他也不敢多奢求的。
正是因为邵满囤这种踏实的学习态度,以及对自己清晰的自我认知,取悦了这位看起来要比张管事还有些墨水的李管事。
老人家,用自己的方式,为邵满囤摸索出了一条适合他的学习道路。
在这条道路的行进过程中,李管事也感受到了教育学生的乐趣。
毕竟,不停的压榨一个人的潜力,并瞧着他的极限到底在哪,这件事儿实在是有趣极了了。
“嗯,不错!”
李管事笑咪咪的看着邵满囤用木棍在一旁的沙盘上将‘斤’这个字儿写了出来,就一边点头,一边将手旁今儿个要学习的习字卡给拿了出来。
“哗啦啦……”
足有二十的张数,比昨儿个又多了五张。
看得听到声抬起头来的邵满囤,抽了一下鼻子,那根状似钢笔的木棍,也掉在了桌上。
“不是,先生,您今儿不是说只要学,斤,两,钱……这些字儿就好了嘛?”
“你这手里拿着的生字儿,可不只这些吧?”
听到邵满囤的抗议,李管事就语重心长的与邵满囤说到:“满囤啊,你学这些生字儿的目的,是不是跟为今后做生意有服务?”
邵满囤下意识的点点头,对于自家先生的敏锐度表示出了相当的吃惊。
李管事却是将手中的这些习字卡挨个的摊开了,像是一个循循善诱的先生一般,给这位年轻人仔细的分析了起来:“你看,你想要知道的重量的表达,可不只是斤与两那么简单。”
“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首要的就是要学会计算。”
“若是要计算,一些基础的数字,以及基本的度量衡,你都要熟练的掌握。”
“瞧见这些字儿了吗?”
“我都是依照民国初年大总统府颁发的统一的民国度量衡手册中选择出来的……通用度量常用字。”
“你不但要将这些生字记住了,还要将这些生词所代表的含义,相对应的斤两,也好尺寸也罢,都要记在心里。”
“在将来与人做大买卖的时候,在旁人用这些晦涩的词语来与你谈判的时候,你才不至于因为不懂,不熟知,而被人钻了空子啊。”
这小长工连个自己的生意还没有呢,李管事就已经替他将大生意的事儿给打算好了。
说不是李管事的恶趣味,也没人信啊。
可是偏偏……邵满囤信了。
他不但对此深信不疑,还对李管事充满了感激。
李先生是他碰到的这么多个人当中,唯一相信他能够实现自己理想的人。
有学问的人,眼光就是比旁人高上许多。
被李管事的这么一解读,邵满囤再瞧着面前这多了不少的生字时,也就没有那么犯难了。
不就是多写几遍,晚上少困一会儿觉吗?
他咬咬牙,就扛过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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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定下来
想到这里,邵满囤啥抱怨也没了。
低着头,认认真真的一个个的认了下去。
就在他越记越快,渐入佳境的时候,一道突然传入到棚子里的声音,就将他的思路给打断了。
“邵满囤,原来你真在这里,怎么样,来来来我跟你说,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儿,还真就成了。”
“老管家亲自发的话:若是你邵满囤能将那个大磨坊给盘活了,分点抽成那不是应该的吗。”
“咋样,我这面子可还好使?”
应着声一起进来的,正是消失了许久的张管事。
他笑的有些得意,可是见到对面的那个小子,竟是皱着眉头一脸不满的瞧着自己的时候,那脸上的笑容就彻底的僵住了。
“咋,你咋一点高兴劲儿都没有呢?能分到抽成,这不还是你提的要求吗?”
学习没啥天分的邵满囤在谈到做买卖的时候,却是无比的精明。
他将掉在桌子上的木棍捡了起来,继续认认真真的去临摹那第十一个生字,再分出几分精神,有气无力的回张管事的到:“高兴,咋能不高兴呢?”
“张管事的若是早个几日来告诉俺这个好消息的话,俺怕是真的要乐疯了。”
“可是现在……”邵满囤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天气已经渐渐转暖了,俺家虽是应了初老爷的工,却不是那一穷二白的贫农,俺手底下还有二亩旱地,等着解冻的时候,初垦呢。”
“这春日下种的时机最为重要,俺当初可是白纸黑字的应承了初家老爷的,要将地里产出的七成,供奉给俺们的东家。”
“张管事的现在跟俺说磨坊的生意?”
“晚了啊,俺是爱莫能助了!对不住啊,张管事的,你还是想想辙,去找旁的能人吧。”
瞧着那个模样,邵满囤的真是对这个营生不感兴趣了。
看得张管事的心中焦急,脑袋一激,立马就着邵满囤现在的情况,想了一个管用的办法。
“等等,邵满囤,你先别急着把这般好的活往外推!”
“你现在着急的不就是垦荒种地的事儿吗?”
“这事儿简单啊,你可以摆脱我啊。”
“难道你忘记你张叔是做什么的了?我就是管着这初家外院活计的调派的啊。”
“农垦春耕是吧?不光是你一家要种地的,初家老爷在济城周围,光是庄子大小就下于五个。”
“就你那二亩地,在丘村的地界上吧?”
“自管是包给我就可以。”
“丘村边上的初麦庄的庄头,正是我手下得用的人。”
“你将自家的二亩旱地所在指给他,他自当帮你办的妥当。”
“只不过……”张管事的沉吟了一阵,复又说到:“既然是帮忙做工,就要按着初家的规矩来。”
“初家的佃农,租的是地,交的是租。可你这情况需要的是会务农的长工帮你打理的。”
“二亩地不大,收拾出来也不过两日的功夫,可是种过田的人都知道,自打这地里下了种之后,那就离不开人了。”
“若是帮你收拾个一两日,倒也罢了,可若是一直帮你看顾着,那你就必须要给这为你伺候地的长工工钱了。”
“依照初家的规矩,熟练的田里的把式,一日的工钱为18个铜子儿。”
“若是垦荒,秋收这种重活计,一日须得25个大子儿。”
“你看,这个钱,既是为你的地做得,那就不应该由初家来付,满囤啊,你瞧着,应该怎么个章程?”
不就是想让俺自己掏钱吗?
这回轮到邵满囤开始沉思了。
他如今领着初家的工钱,上一日工才得三十个铜板。
可若是初老爷一家人办完了正事儿,返回到济城的府邸后,那这初家镇内的别院,可用工的地方就少了。
现如今,他手中满打满算的刚挣了六百个大子儿,合着也就五角的银元。
再加上从张灯官那意外得来的两块大洋,就这几个钱儿,能起个啥样的买卖呢?
所以,若想将生意做得成功一些,总要为自己留下条退路。
他手中的钱最少要积到五块,不,最少要十块大洋的时候,才能做得自己的生意。
到那个时候,自己两年的工期也满了,就如同那褪了绒毛的雏鸟一般,终可遨游九天了。
至于这本钱的多少,就相当于飞起来的时候,是那灰扑扑的麻雀,还是那威风的苍鹰。
他邵满囤再不济,也应该似那长了剪刀尾巴的燕子,吃得了虫,做的了窝,成为一个人人喜欢并得用的益雀儿。
想到这里,邵满囤咬了咬后槽牙,做出了决定:“中!给工钱就给工钱!”
“俺去老爷家的磨坊里上工也是有工钱的,最不济一日也有三十个大子儿呢。”
“匀出二十个付给工人,俺还有十个赚头呢。”
“张管事的,就着这个工夫,俺在多问一句,那磨坊里可是管饭?”
问的张管事的一愣,跟着就抽了下嘴角,有些略瞧不上的回到:“管!当然是管的!”
“那磨坊里上工的工人,待遇不比院里聘的工人差。”
“也是管一顿午饭,只是这晌午饭的口味,可没在别院当中的这般香了。”
只要是管饭就成,邵满囤他是穷出身,他不挑的。
听到这里,就没旁的说了。
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与张管事又对某些细节细细的询了一遍,就将这件儿活给应承了下来。
至于上工的时间,就从明儿个开始。
磨坊的工时,只比院子中的工时长上一个时辰,虽说下工的时候,这天已经是大黑了,但是因着那处磨坊离着丘村实在是近便,与在这别院中上工,还说不得哪个更方便呢。
事情就这样给定下来了,张管事的这种大忙人,也不再这里耽搁。
他口中哼着往日里读过的几个很能表达愉悦的诗句,晃着脑袋就往内院的账房那登记了。
等到他人都走没影了。
邵满囤还没说啥呢,一旁的李管事反倒是笑了。
只不过这笑是耻笑,还是对着张管事的。
第四十三章 初合盛
“老张这个人,一贯的自视甚高。”
“他若不是实在是没办法了,怎么可能到了这个时候还来找你。”
“我听那与我走的还算近的几个账房说过,老张这几日才去寻的大管事的,那磨坊里边用人的问题。”
“满囤啊,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年纪还轻,若是那磨坊的支撑不下去了,尽管报给那张管事。”
“他手头上那许多精明的人也没做起来的生意,就算是倒掉了,也赖不到你头上的。”
“先生我再说的不好听点,你就是张管事不甘心的最后挣扎罢了。”
“等到那磨坊倒了后,先生我就为你在院里找个踏实的活计,你一边赚着工钱,仍来我这里习字。”
“做人还是踏踏实实的好,可不能因为得了一个看似不错的工,就将最重要的学识给丢在了一旁啊。”
听到李管事的真是在替他操心,邵满囤的心都是暖的。
他手底下的笔又动了起来,回答的更是干脆:“嗯,先生,俺省的!否则俺今儿个干啥还说种田的事儿。”
“张管事的若是一开始就将这活给敲定了,俺可没理由开这个口嘞。”
“现如今他火烧眉毛了,可不就得帮着俺解决种地的事儿吗?”
说到这里,邵满囤就乐出了两颗大白牙,他将手中的笔放下,拿起新的生字,等着李管事的讲解的空当又继续说到:“就算是俺将磨坊给干倒了,今年的春耕,也用不着俺自己忙活了。”
不但能将有限的精力放在更重要的工作上面,还能让自己仍然在长的身体松弛下来,不会因为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而影响了自己的抽条呢。
瞧见自己年轻的学生,心里还真是有数,李管事的就不再多言,而是认真的将剩下的几个生字,逐一的教给了邵满囤。
并应承了接下来的教课时间后,这才将这个明日里就要到磨坊上工的年轻人给放走了。
依照着一般的年轻人,若是得了这样的重视,又上了这么一份儿体面的工,怕不是一晚上都睡不好觉,翻来覆去的光顾着激动了。
可是搁在邵满囤身上,却是半点过激的反应也无。
他依照以往一般,安静的吃饭,安静的沐浴,认真的复习今日新学会的生字,然后安安静静的陷入到了比以往更加踏实的睡眠当中。
就连第二日的早晌,也只不过比平日里提前半刻中起床,将家中难得的一身儿补丁不见多少的衣衫给取了出来,一件件仔细的套在了身上。
收拾利落的邵满囤,就着院外大缸里的水面上瞧了瞧。
清澈的水面里映出了一个瘦高利落的身影。
面容因为微风吹皱的水面看不清楚,但是身上着的衣衫却是那般的清澈透亮。
这是一身难得的墨绿色的颜色,虽然依旧是靠着耐脏的黑,却能让人瞧出其中鲜艳的味道。
除了袖口,领口与裤脚处围了一圈宛若补丁一般的同色的粗布之外,这身儿便于活动和行走的两截身袄裤,竟是再无一处破旧的地方。
让衣服瞧着足有八成新,若不是它单薄的在依然有些透骨凉的春风中被吹得鼓起,只瞧着模样,外人还以为这是一家日子过得着实丰厚的人家呢。
经着这一阵风一吹,邵满囤把那上下打量的眼神也收了回来,赶紧将搭在胳膊上的旧棉袄,又给套在了外面。
他跺了跺脚,盯着窗沿边儿上晾着的那双烂鞋子看了许久,这才忍着重新换上去的**,朝着院外走去。
“铛啷啷……”
院门从外面落了锁,链条撞击的声音还在小路上回荡的时候,那个出得家门的邵满囤,已瞧不见身影了。
从他们家到张管事说到的那家磨坊间的距离并不远,从村边绕过,直奔着西北的方向走半个到初家别院的距离即可。
那间磨坊不但到这两处的距离相仿,它还比邻着另外两个如同丘村这般大小的村落。
正所谓交通四通八达,怎么想都不像是一个做不得生意的地方。
难道说是设施陈旧,跟不上这村民们的要求?
可是这初家院落中的仆役们吃的却是这家磨坊中磨出来的粮食,既是能供应的起老爷,那就不是这方面的原因啊。
脑子里转个不停,想了许多的可能的邵满囤,还没想出其中的弯弯绕呢,他的眼前跟着一黑,刚冒出来的阳光就被一处阴影给遮蔽了起来。
茫然间抬头,不知道村道中何时有了这般大的屋子,再仔细一瞧那大门梁上挂着的牌匾‘初合盛’时,邵满囤才发觉,他要寻的磨坊,这就到了。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急着入内了。
邵满囤反倒是先绕着这磨坊转了一圈,对于这间大磨的规模有了一定的了解后,才去敲了后门。
“……”
这是上工前张管事曾跟他嘱咐过的事情。
这磨坊因经营不善,除了初家每逢初一十五的来这里精磨一些细粮之外,平日中多呈现着清冷无人的状态。
又因实在是无活可干,让工人们耗在磨坊里也只不过是磨洋工罢了。
故而现如今的初合盛当中,只剩下一个看磨坊的老卓罢了。
这磨坊当中的仓库所在就在后门处,常住在磨坊里边的老卓,自然也睡在这个位置。
“吱嘎……”
这不,在邵满囤敲了几遍后院的大门之后,这瞧起来灰扑扑的后门才被人从里面给打了开来。
“谁啊……”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飘出啦,只开了一道缝的后门处露出了一双眼睛。
邵满囤自觉地站直,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问您安,里边可是守门的卓叔?”
“俺是邵满囤,不知道初家外院通管调人的张管事的跟你说过没?”
“从今日起,俺就要在这个初合盛的磨坊里上工了。”
听到邵满囤自报完了身份,那门内的那只眼睛才退了回去,随着又一声‘吱嘎嘎’响,磨坊的一扇后门才算是全被拉开了。
那门口,站着一个矮小干瘦的老头。
领口的盘扣没系着,翻着边儿耷拉在两边,露出其中黑黝黝的颈子。
第四十四章 格局
他眼皮子耷拉着,就算是把邵满囤让进了磨坊里,也没正经的精神起来。
有气无力,半哼不哈。就仿佛与这座没救了的磨坊一般,死气沉沉。
“邵满囤?进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这位大爷也不曾正眼瞧过邵满囤一眼,只将身子一侧,便把人给让了进来。
待到邵满囤迈过门槛,在磨坊的后院站定了之后,‘吱嘎嘎’……那卓姓的老头又将门给关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邵满囤总算是看到了这座磨坊内里的原貌。
这是一座挺大的磨坊,从后门到平日里磨磨做工的磨坊间足有五米的距离。
主磨坊间又分成了三间大敞房子,居于整个磨坊的中间。
在最西侧磨坊间与围墙的间距之中,被搭上了一圈白铅皮做的顶子,就着顶子的底下一围,这里就形成了一个足有三四平米的仓库。
邵满囤将视线放在了半掩着的仓库门上,而站在他身后的卓老头仿佛知晓他想要看什么一般,从他的身后默默的走了出来,不慌不忙的将那用茅草和木料扎起来的仓库门给打了开来。
‘吱呀呀……’
一个个硕大的阔口瓷缸,就展现在了邵满囤的眼中。
只可惜,这些本应该存放着满满的麦粒的大缸中,却因为生意的萧条而空空如也。
原本围在大缸的缸口处用来增加容积的席子,也被人拆了下来,随意的堆砌在角落当中。
一个个圆圆的象征着磨坊曾经的繁荣的木质盖口上,‘初合盛’三个大字,因为长久不曾清洗更是变得斑驳颓丧,小仓库角落之中堆放的小工具,因着被这骤然吹进来的风这么一灌而轰然倒地。
“哗啦……”
惊的邵满囤的眼神往那一处一撇,却发现了那处积了不少的尘土的工具后边,露出了一扇隐蔽的小门。
“咳咳咳……”
一边扇着浮尘,邵满囤就一边往仓库当中走去,待到走到那扇门前时,就发现了这处小门的作用。
原来是挡着下雨的时候,从东边的天井内飘入雨水,沾湿了这里的粮食。
‘吱呀呀……’
没有粮食自也没了用处的侧门,转轴处生了一层褐绿色的锈迹,邵满囤勉力将其推开,就看到了磨坊间与磨坊的正门之间所形成的那四四方方的天井。
这里也曾被工人们仔细的收拾过。
天井的上方,还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青瓦。
两扇飞檐从当中探出,阶梯式的缓坡,让天上难得下上一回的雨水,能顺着这青瓦的缝隙,尽数流进磨坊的天井之中。
在这天井的四角之处,还摆放了盛水的容积。
磨坊与铅皮屋顶的汇合处,也就是这隐蔽的小侧门前方,摆放的是一个专门蓄水的大缸,而其他的三个方位,则是摆着相对浅显的石头鱼池。
大缸这处的汇水,作用不言而喻,当下雨量特别大的时候,这处比旁的地方都要斜一些的房顶处,会往这缸里漏下来更多的水,而这里的水缸不但可以缓冲雨水的积存,那内里收集的雨水还可冲洗天井上的青瓦。
至于那三个小鱼池当中,还真有鱼的存在。
略感好奇的邵满囤踱到一处鱼缸前一瞧,才发现这里养着的可不是初家老爷水榭湖泊之中投放进去的锦鲤,而是在这河沟之中十分常见的草鱼和鲫鱼。
每个缸中的数量不多,瞧着瘦干干的,只有巴掌的大小。
瞧着这鱼,邵满囤下意识的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卓老头,见对方的头竟微微的下低了那么三分之后,他也就了然了。
只是这些鱼本不是磨坊自己养的,大概是老卓头自己捞来吃的。邵满囤不再关注这几条青色的小鱼,又将注意放在了前院门两侧的小屋之中。
左侧一间的门口有诸多杂物,点点的生活气息从当中袒露,想必这就是卓老头在磨坊里的住处。
至于右侧另一间被空置下来的,则是位于门的另外一侧。
心中有些盘算的顾峥,前迈了两步,一把就推开了这一间的房门。
‘吱呀呀’
这一间房格局不大,入门就是炕的房间内,空无一物。
虽因长期无人居中扬起了漫天的灰尘,但只这么粗略的瞧着,房间内的地板墙壁也足有八成的新。
对此挺满意的邵满囤点点头。
若是生意忙了,这是一处不错的落脚的地儿。
看完了初合盛磨坊内能住人的地方,就只剩下最重要的磨坊间了。
打开居中的磨坊的大门,这操作间内总算是不像是别处那般的全是灰尘了。
看来留守在这里的卓大爷,对于这上工的地方也算是上心。
邵满囤走进四面敞亮的磨坊间内,指着排成一大排的石磨依次的问到:“卓叔,这些磨盘都是做些啥的?”
毕竟在磨坊处做了近三年了,这位卓老头回答的也不含糊:“这靠门的两座大盘磨,都是用来磨麦子的。”
“它们身后的那个中不溜的,则是磨些大米,糯米的,做米浆,米皮用的。”
“至于最里边的几座小磨,有磨豆子的,还有磨芝麻粉的。”
“都是些精细活,各家存了许久,拿回去做细点用的。”
经着卓老头的讲解,邵满囤依次的看过去。
只有最外边的这两盘磨石有着经常使用的痕迹,至于最里边的那一二,简直就像是刚被石匠给打磨出来的一般,石头的边儿还带着锐角呢。
邵满囤叹口气,摸了一把这个足有九成新的磨盘,就踏入到了磨坊间的走道,从这里穿过去,就是这座磨坊加工的工作间,筛厢。
乡间送来的粮食,无论是米或是麦,当中多少都会参杂一些杂质。
无法用石磨磨出来,却可以在筛面粉的时候,用极细的筛子,将它们剔除。
那些只有两道粗磨的面粉,经过筛检之后,再入到口中的时候,就不会有牙碜的感觉了。
磨坊工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是精细了。
若是这样都没得生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邵满囤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继续往前走去。隔着筛检间的走道往对面去,那就是这座磨坊中诸多重劳力的休息地……牲口棚子了。
第四十五章 冷清
这里就不用邵满囤亲自走进去查探了。
因为这里是一个开放性的建筑结构。
从大门开始到连接到后院围墙的料口处,就只盖了齐腰高的篱笆墙罢了。
无论是堆积的料草,还是在其中生活的牲口,皆是一目了然。
“欧啊……欧啊……”
大概是看到了有人过来,拴在一个个桩头上的驴子们还以为卓老头又给它们增加料草了,那一头头的,就往门边食槽的方向凑过来,叫的别提多欢实了。
听得卓老头终于有了几分热乎气儿,他将一直别在腰带上的鞭子掏了出来,倒过来用长木柄朝着每一头驴子的额头所在捅了过去。
卓老头下手不重,还带着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宠溺。
“莫吵吵,莫吵吵!早起刚给你们填的料嘞,这就吃完了?”
“那就是没得了!也木个工上,吃那么多揍啥!”
“等来了活计,谁上得工,谁就有得吃嘞。”
那些驴子们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卓老头的吵吵,只不过经着这么一捅,也就各自散开了。
瞧着那几头耳朵微耷拉的驴,邵满囤下意识的自语了一句:“这驴看着怎么没太有精神呢?”
说到牲口,卓老头的精神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他一扫刚才的丧气劲儿,仿佛在为这几头驴打抱不平的抱怨到:“邵满囤是吧,邵小哥,不是俺说哈,那东家在对待这几头驴子的事儿上办的有些太不地道了!”
“俺跟你说,就俺刚来这磨坊的时候,这几头驴子哪一头不是油光水滑攒着膘的呢?”
“可现在你再瞅瞅,只走两步,它们就开始打晃了!”
“为啥?你问这事为啥?还不是因为吃不饱?”
“东家,哦,就是打算将磨坊停了的大少爷说了,反正这初合盛的生意都这样了,索性还是关了得了。”
“若不是他还要跟家里人在初家镇上待上两个月再回城里边,还需要这座磨坊给他家磨点细面儿,怕是现在这座大磨坊就要被封住喽。”
“而这些驴?”
“哼哼!”说到这卓老头就恨恨的跺了下脚:“等到大少爷手下的熬胶的作坊开了工,就要填到棚子里,变成那褪了毛,去了骚的熟驴皮了呢!”
说来真是巧。
就在卓老头嚎到这一句的时候,那棚子里的驴有一头算一头的……都跟着一起嚎了起来。
这种难听的叫驴声,在这个硕大的牲口棚中奏起了悲伤的乐章。
让邵满囤越听越是想笑。
他怕自己憋不住过于失礼,就赶忙往前赶了两步,错过了这喂牲口的棚子,与卓老头再一次的回到了后院之中。
现在,磨坊就算是基本逛完了。
站定了身子的邵满囤,抬头瞧瞧天色,开口问询到:“这天儿也大亮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开门做生意了?”
被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这卓老头先是一愣,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赶忙点头称是。
“那就打开前门,将咱们的初合盛的牌子挂出去吧。”
“对了,卓叔,往年磨坊的账还在吧?我趁着客人们没上门的时候,瞧瞧咱们这里是怎么收费的,以往这个磨坊一个月到底能赚几个钱。”
这些要求当然是没问题的。
老卓头点点头,就领着邵满囤往前院去。
等到两人来到了院前的侧屋后,老卓头先回自己的屋子,不多晌,就拿出来了一本厚厚的线装本子,一把藤编的凳子,交到邵满囤的手中,转身先去开大门去了。
“吱嘎嘎……”
高大的薄门板门子被推开,金黄色的阳光挥洒在这个自带天井的院落之中,为邵满囤的看账提供了些许的便利。
屋檐上积聚了一夜的水珠,顺着青瓦缓缓的汇在一起,沿着缝隙,从瓦沿儿上滴滴答答的滚落在了早就为它们准备好的水缸之中。
‘啪’
晶莹的露水,沿着它垂直的轨道运行,却在即将归于洪流的那一刻,将一只偶然间飞过的飞虫,击落在了它已经融合到的水池之中。
一个透明的泡泡从水池的底部涌起,那条盘在池子中央,一动不动发着呆的小草鱼,却如同九天之上最威风的游龙一般,冲向了这只还在苦苦挣扎打算自我救赎的小虫。
水面上青色的鱼鳞渲染上了阳光的金色,一道透着白的鱼尾在波纹间划出优美的弧度,再消失的时候,那只为了命运而奋斗的飞虫的身影,也跟着一起泯于殆尽。
时间就在这安静又活跃的氛围中偷偷的溜走。
当邵满囤用这几日刚才学会的知识,将这磨坊近几个月的账本给看完的时候,他再一抬头,这太阳竟然已经跑到他的头上了。
而这一上午的时间过去,这个磨坊竟然连一单生意都不曾上门。
邵满囤捏捏因为看的过于集中而有些酸涩的眼角,将账簿哗啦啦的翻到了扉页的位置。
在那里,有一行少见的钢笔字迹。
当中只寥寥几句。
却很清晰的注明了这座磨坊清冷的原因。
‘收费标准:米面粗磨,十斤下,铜板壹枚。’
‘10-50斤,铜板两枚,50斤-100斤,铜板三枚。’
‘100斤上,每多百斤加铜板壹枚’
瞧见了邵满囤隐约察觉出了这磨坊的生意越做越糟的原因,大概就出在这个收费的标准之上的。
只不过这其中有一些地方他还是觉得没有琢磨清楚,没有搞明白前,他不敢妄下决断。
现如今,天已是不早了,先把饭用完了之后,再出了磨坊,去周围查探一番吧。
做出了规划的邵满囤将账簿卷了起来,背着手先去寻了一下老卓头。
在他那里用了一顿堪称简陋的饭食之后,与对方说了一声,就出了大磨坊的正门,踏上了这条平整的可以跑马的土路之上。
邵满囤要去这附近的三个村落中看看,若说大生意是因为没名气旁人找不到的缘故的话,那乡里乡亲吃粮的活,为啥也承接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