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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一十一章 倒啃甘蔗

    第一次入宫,张寿是被清宁宫派来的驮轿接了进宫见太后,第二次是突然被皇帝从陆家召唤了去上朝,如今第三次入宫,当张寿走进乾清门时,心情却比前两次平静多了。他走的是北安门,正好和下朝的官员队伍错开,见乾清门时,他还看了一眼正在撤走的上朝銮驾。

    很显然,皇帝也才刚刚从奉天殿回到乾清宫不久。

    今天给他引路的内侍是他曾经在司礼监外衙见过一面的准熟人吕禅,刚刚一路上谈古说今,非常健谈。此时已经进了乾清门,人却没有刚刚那种随意了,一句闲话也不敢说,把张寿引到了台阶下头,往里头通报了一声后,不多时就听到了一个尖利的声音。

    “皇上正在更衣,张博士少待片刻。”

    虽说这会儿风有点大,但张寿这一身官袍乃是赵国公府特制,内中夹棉,在如今这种天里防寒保暖已经足够了,张寿见吕禅闻言踌躇片刻,似乎不知道是否该进去,他干脆就不催不问,目光低垂,气定神闲地站在那等候,对四周围那些端详审视的目光视而不见。

    趁着这空闲的功夫,他自顾自地想着昨夜去铁匠铺时看到的珍妮纺纱机雏形。虽说他还没有真正试过机,赵四也说还需要微调。几个铁质构件,罗小小也尚未完工,但和他印象中的东西已经相差不远。至于能不能用,回头恐怕得回去请吴氏了。

    织染和纺纱虽说并不是同行,但母亲总比他这样的纯粹外行人要强一些。

    他就这么等了好一会儿,甚至有些习惯性走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背后一个声音:“怎么让张博士在门外吹风苦等?”

    张寿转身一看,见是司礼监秉笔楚宽正从乾清门往自己这边走来,他便颔首致意,却只见楚宽笑着还礼,又有些微怒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吕禅,这才快步上了台阶。很快,一个中年内侍就从里快步出来,面上也带着几分愠怒,可他来不及开口说话,就被楚宽直接喷了回去。

    “柳枫,你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不假,但张博士是皇上特地请来的,更是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老师,你就是这样慢待朝廷大臣的?”

    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很想反唇相讥,区区一个六品小官,算是哪门子朝廷大臣,尤其是看到张寿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根本没理会他和楚宽的争端时,他更觉得心里不痛快,但更多的还是心虚。毕竟,皇帝只是吩咐让张寿少待,却没有说让人在乾清宫外等!

    他并不是皇后的人,没理由更没胆量因为坤宁宫中的那位至今还被勒令闭门思过,于是就给张寿脸色看。要不是因缘巧合探听到,清宁宫中的太后并不怎么喜欢张寿,更不喜欢他掺和到皇家事宜中来,刚刚他也不至于暗示人让张寿在外头吹风。

    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只是之前传话的人一时疏忽,小事而已,楚公公何必如此夸大其词?”他说着就立刻挤出笑容招呼张寿道,“张博士快请进来,刚刚那个连传话都不会的狗才,我一定好好教训他!”

    张寿却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既是让人传话让我稍待,并未宣召我进乾清宫,我怎好擅自入内?虽说我曾经是山野闲人,但如今身为国子博士,自然不能让人说我不知礼。”

    楚宽见张寿不软不硬地把柳枫顶了回去,当下立刻似笑非笑地瞥了这位乾清宫管事牌子一眼,旋即立时大步闯进了宫里。他是特旨出入乾清宫不用通报,不分日夜都能长驱直入的人,所以柳枫吓了一跳后,却也顾不得张寿了,连忙追了上去。

    而两个人这一走,张寿顿时暗自呵呵。楚宽和柳枫一看就明显不和,所以借着他在这里等候这点小事还要掐一掐。不过,他虽说并没有什么鲜明的偏向,但之前都没进乾清宫,现在又不是皇帝宣召,那他之前不是白等了?

    觉得双手有点冷,他就举起手来,轻轻哈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才刚做了一半,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院子角落中两个宫人正在一面洒扫,一面偷偷窥视自己,当对上他的目光之后,两个明显年岁挺小的宫人慌忙低头,其中一个一瓢水泼洒得高了一些,水滴顿时溅出去老远,其中几滴水正好溅到张寿官袍下摆。

    见此情景,其中一个宫人登时吓住了,她下意识地拿了抹布上前想要弥补。可还不等她靠近,张寿就笑道:“几滴水而已,不妨事。这种干燥天气,干透之后就看不见了。”

    而正好出来的皇帝,看到的就是张寿温言相对,那小宫人又激动又惶恐,连连屈膝行礼谢罪的情景。他莫名地觉着这一幕很有意思,于是就站着多看了两眼,谁知道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大煞风景的声音:“你个偷懒的丫头,让你和人洒扫,你怎么敢大胆兜搭张博士!”

    张寿刚刚就感觉已经有人来了,此时顺势转身,见皇帝正笑眯眯地打量他,身后站着楚宽,而另一侧指手画脚的正是之前那个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他就长揖行礼道:“皇上,是有人在洒扫时稍有无心之失,臣知道皇上一贯宽大,定然不会怪责这等小事。”

    “朕确实一贯宽大,不像那些小题大做的人。”皇帝语带双关地呵呵一笑,发觉身后悄无声息,仿佛就连呼吸也一同摒止了,他就冲着张寿微微颔首道,“礼部一会儿就会派人把那些小子送到乾清宫廊房,朕本来打算带你去见见太后,现在想想,还是算了。”

    他招招手叫了张寿上前,又示意人跟着自己进乾清宫,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地说:“朕和皇后全都被太后勒令闭门思过,朕这些天除却朝会,晨昏上清宁宫问安,其他时候都不出乾清门,如果今天因为你到就破例,还不知道被人说什么闲话!”

    柳枫本待跟皇帝进去,然而,听到这一番若有所指的话,他登时打了个寒噤,尤其是发现楚宽正哂然冷笑看着自己时,他不禁越发后悔。

    张寿虽说不是什么高官,也还没有真正把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素来很得宠爱的朱莹娶过门,但很显然,皇帝对其颇为爱重的这种传言,竟然是真的!他真是失心疯了,听到别人嚼舌头传清宁宫的闲话就信以为真,这下就弄巧成拙了!

    他也顾不得楚宽回头会不会利用这件事煽风点火,兴风作浪,连忙快步追了进去。然而,他本以为张寿会顺着皇帝的话头,继续刚刚被撂在外头吹冷风这样一个话题,谁知道张寿却是绝口不提此事,而是正在和皇帝谈论之前的太祖遗物。

    “你有心了,太祖手札的原稿,朕放进了古今通集库珍藏,至于抄本,朕闲来无事也翻了好几遍,只可惜什么都看不懂,只能寄希望于你能解出来。”

    “臣只能说试一试。但这和之前那些东西不同,难度很高,臣不得不预先对皇上说一声,希望渺茫。毕竟,那些符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所以臣并没有什么头绪。”

    “没关系,朕不急,古今通集库里,类似的手稿还很多。堆了快百年了,还是解不出来,死马当成活马医,所以你只要尽力就好。朕不会催你,你如果有什么进展,直接上书给朕就行了。唔,就用之前朕赐给你的那个匣子,你和朕约定一个密码。”

    跟在柳枫后头进来的楚宽正好听到这番话,他只觉得一颗心猛然一跳,随即连忙出声说道:“皇上,古今通集库里那些太祖手稿放置多年,不如让张博士也看一看抄本?”

    张寿很早就听说过,古今通集库里保存着很多太祖手稿,当初皇帝还调侃过,如果他再立功,就让他去里头看看,可后来他却从葛雍那儿得到告诫,就连很多大学士都没能获准,也就绝了这个心思。如今楚宽这一提,他迅速在心里合计了一下,最终干脆摇了摇头。

    “那些文字太过诡异,就算是多一些参照,我也一时半会看不出什么来。楚公公还请不要焦急,我毕竟让张琛陆三郎他们抄出去了好几份分送各方,群策群力之下,总会有成果。”

    见皇帝点头赞同了张寿这番话,楚宽就算心中再怏怏,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接下来皇帝笑着只谈选婿之事,他就更不好拐到这个话题了。很快,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皇上,德阳公主、永平公主、信阳郡主、宁河郡主正在清宁宫。太后命奴婢禀报一声。”

    听到最后一句话,张寿终于辨别出了这个声音。那似乎是他曾经在清宁宫中见过的,太后身边侍立的某个中年女官的声音。而此时此刻,他琢磨她这番话,只觉得太后此举似乎像是未雨绸缪,很可能是担心皇帝带着女儿侄女一块选女婿!

    而皇帝则是若无其事地笑道:“母后还真是不放心,你回去告诉母后,当年因为清宁的事情,她就大发雷霆,朕如今不敢再那么离经叛道了。好了,楚宽,你去看看人都到哪了。到了之后就都安置在前头廊房里,给他们备好茶点,然后按照名单,朕一个个见!”

    随着外间玉泉答应一声,随即悄无声息离去,楚宽也连忙满脸堆笑出了门。他这一走,皇帝见张寿站在那里,眼神宁静,端庄大方,他就斜睨了一旁脸上分明露出了惴惴然表情的柳枫,嘴角一勾就开口吩咐道:“柳枫,给张寿看座,然后去沏上最好的茶,再备好茶点。”

    “四十个人,每个人就算问三五句话,这么多人恐怕也得见到下午去,得做好大耗时间,午饭都没空吃的准备。张寿,你要是撑不住了就说,你可是试金石。”

    张寿见皇帝意味深长的表情,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位天子所指为何,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很显然,皇帝未必是怕他坐不住东倒西歪毁形象,恐怕是暗示他,憋不住了尿急就赶紧去!四十个人,就算五分钟见一个,那也得三个多小时,确实是打持久战!

    趁着人尚未到,柳枫已经忙不迭地出去预备,他干脆就毫不犹豫地用理直气壮的口气说:“能否先让臣借用一下净房?”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就不禁莞尔。他指了旁边一个小内侍,嘿然笑道:“去吧!”

    见皇帝没有恶趣味地派个宫人跟着,张寿顿时松了一口气。而等到在皇帝那宽敞却陈设雅致的净房里纾解负担时,他就有些惊讶地看到,这儿没有夜壶,没有净桶,直接用的是高处水箱流水冲洗污物的设计。不用想都知道,古代皇宫能有这种设计,必定是多亏太祖皇帝。

    当他出来之后,却只见一张宽大的扶手椅已经摆在了皇帝宝座的右下手位置,旁边还搁了一张高几,上头摆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精致梅花纹茶盏,一旁是一个朱漆攒盒。他走近前一看,就只见里头是四色小点,杏仁酥、牛肉酥、绿豆糕、水晶饼,全都是一口一个大小。

    他少不得谢了一声皇帝,这才坐了下来。等候来人的这段空余时间,皇帝竟是饶有兴致地问起了他半山堂那些贵介子弟,其中不少都是今日参加终选的人,他也就耐心地一个个解说。而侍立在皇帝身边的柳枫见张寿谈笑自如,对各人优缺点都毫不矫饰,不禁暗自纳罕。

    就算皇帝这些年来大多以温和的一面出现在大臣面前,可他当然知道,皇帝大发雷霆时如何吓人,皇帝杀伐果断时何等无情。而大臣们也多数能领会到这是生杀予夺的天子,站在御前或严肃或郑重,或惶恐或小心……至于平常心三个字,除了资深大佬没人能做到。

    可眼前这个他曾经认为就只有一张脸好看的张寿,却恰恰轻轻松松就做到了!

    就在张寿最后应皇帝询问而说到张琛时,外间恰是传来了楚宽的声音:“皇上,诸公子已经在廊房中候命,依照名单,第一个是张琛,可要带他进来?”

    皇帝看了一眼从容自若的张寿,突然呵呵笑道:“就按照名单……但是,叫人的时候,你告诉他们,倒着来,名单上最后一个人,第一个进乾清宫,张琛放在最后。这就叫倒啃甘蔗,渐入佳绩。”

    张寿显示一愣,随即就忍不住轻吸一口气。礼部那名单,很可能是按照家世排列的,现如今皇帝这一手,恰是让家世差的排在前面。然而,这对那些家世略差的人来说,绝非是利好,因为他们得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面对骤见天子那巨大的压力!

    皇帝这一招,真够坏的!

第两百一十二章 无趣和有趣

    正如张寿预想的那样,第一个进来的青年哪怕从面相上看,比他此时似乎还要大一两岁,然而,那种毫无准备之下的惶惑却是满满当当地写在脸上。尤其是当人有些身体僵硬地行过礼后,皇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之后,他更是发现,青年顿时懵了。

    “你既然是第一次见朕,那就自报家门,说说你自己都有什么优点缺点吧。”

    这好像和面试的自我介绍有点像……

    张寿正这么想时,皇帝就笑呵呵地说:“想当初太祖皇帝招纳天下英杰时,据说每见一人,最初也是和朕现在似的,让人自述自身。哦,那时候天下大乱,还要再加上,擅长什么武艺。只可惜,后来科举日渐健全,为君者,就少有机会再亲自问臣下这些最浅显的问题了。”

    皇帝说着就微微眯了眯眼睛,心中有些感慨。往日能走到他面前的,都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官员,每个人的履历都清清楚楚摆在他面前,但各人性情,那就不知道了。如爱好性情品格这种无法完全探知的小细节,则是依赖于他的父皇,睿宗末期时的那点小把戏。

    他的父皇把那样一个地方托付给了一个其他人视作为北虏的降臣,而那个降臣却也打理得很好。他还记得父皇在临终托付他时说的话。

    “朕从外藩而君临天下,天下官民面服心不服者众多,不得不以歪门邪道探知官民士人性情。他日你励精图治,天下兴盛时,切记勿要再用此等小道。”

    父皇并不指望探知大臣阴私,然而,人在极度放松的时候,往往会露出真性情。而一个人的真性情,会影响一个人做出的决定和选择。如今他即位二十六年,本来已经有了把那地方彻底放出去的打算,可让他惊异的是,张寿竟然对听雨小筑贡献了一个有趣的点子!

    此时,皇帝心里转着这些毫不相干的念头,直到眼见第一个应选者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战战兢兢,词不达意,他这才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即就看了张寿一眼。同样是年纪差不多,家世还相差很大,两个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张寿也被这位工部某郎中次子的语无伦次给弄得有些头疼,见皇帝看向自己,他没顾得上这位天子是什么意思,轻轻咳嗽了一声,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皇上想要听的很简单,比方说,你家里有些什么人,平日喜欢读什么书,有什么兴趣爱好,将来有什么志向。”

    听到有人说话,工部郎中次子许繁顿时下意识循声望去。当看到皇帝右下手坐着一个眉目清朗,眼若晨星的少年,容貌俊逸到让他见过的所有同龄人都黯然失色,他原本的七分紧张顿时化作了十分,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乱七八糟的问题。

    那是谁?那也是今天的考官之一?不对不对,这又不是科举,哪来的考官……

    当许繁浑浑噩噩地离开乾清宫之后,他才猛然清醒了过来。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我刚刚都在做什么?难得的面圣机会,皇上还让我介绍自己,我竟然都给弄砸了!

    懊恼到简直想死的许繁狠狠砸着自己的脑门,直到一旁传来了一声咳嗽,他方才如梦初醒,惶恐地看向一旁,却只见之前带他来的那位司礼监随堂吕禅对他和气地笑了笑。

    “许公子你是第一个,若是有什么差池,也不用太在意,皇上刚刚说了,日后好好练一练胆子就行了。”若非今天之事非同小可,也用不着吕禅亲自担当。他按照楚宽暗地里的吩咐宽慰了两句,见许繁明显脸色好转了许多,他这才笑吟吟地说,“好了,你先出宫去吧!”

    许繁听到自己竟然不用回廊房,而是直接出宫,后悔不迭的同时,却又有些幸灾乐祸。如此一来,后面的人未必知道前面如何,他这丢脸的事也不至于传得人尽皆知。最好人人都和他一样紧张到手足无措,那样他也能心理平衡一点。

    也许是许繁打心眼里的祈祷有了作用,第二个人的表现没比他好到哪去,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在张寿听来,几乎是等于在御前做了一篇我家都有些什么成员的命题作文,偏偏说到兴趣爱好的时候竟然还脱口而出爱看春秋,却在皇帝考问了两句春秋典故后哑口无言。

    直到皇帝耐着性子见到第五个报选的少年,那自我介绍才算是从容自若了起来。和其他战战兢兢的少年们不同,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张寿,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后,方才不慌不忙向皇帝行礼,而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不但报了祖上三代履历,还着重强调了他们的功勋。

    “臣的祖父虽说当年只考到举人,但在一任教官之后,又不嫌偏远,做过云南和福建总共两任县令,他勤政爱民,离任时深受好评。家父进士及第,初观政吏部,后任主事,员外郎,如今官居吏部考功司郎中,兢兢业业,从未有丁点差错。臣自幼受他们熏陶……”

    见人神情自若地谈起自己读过什么书,业已在院试当中脱颖而出,考中了第五名秀才,张寿不禁在心里暗自说,这看上去是个一心科举的读书公子估摸着今天不是想借这个机会表现自己,就是觉得娶个郡主对自己的前途有益无害。

    至于是否真的希望娶公主,就要看人对自己的前途究竟是个什么预计了。是封疆大吏就心满意足,还是誓要入阁拜相才甘休。

    人家表现得很好,他当然不用再去提醒,更不会随意开口询问,而是静静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从各方面看都仿佛很优秀的少年郎。等其说完之后,他正觉得没自己什么事,突然只听皇帝问道:“张卿,你觉得这位肖郎如何?”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笑道:“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可谓一表人才。”

    被皇帝亲切地称之为肖郎,肖云不禁心中激动,虽说试图使劲压住这股高兴劲,面上仍是不禁流露出了些许。他虽说并没有见过张寿,但观人形貌,再听到皇帝那张卿的称呼,他就知道人是谁了,此刻听到张寿这品评,他不禁更是自鸣得意。

    就算张寿是皇帝钦点国子博士,而后又拔擢到翰林侍读兼詹事府左赞善,而且即将是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那又如何?难道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道他不够优秀?

    而皇帝听到张寿这样的评价,却是突然笑意盈盈地问道:“那张卿觉得比之你如何?”

    皇帝刚刚突然问自己觉得人家如何时,张寿就预感到他要出幺蛾子,此时见果然如此,他就不慌不忙地说:“先祖父为平民,先父为秀才,臣家世不如肖公子。臣从开蒙读书到现在不过数年,不如肖公子。臣闲居乡野多年,见识稀少,不如肖公子长在京城,见识广博。”

    “臣素来每到夜间就不再读书,生怕伤眼,不如肖公子手不释卷,日夜勤读。所以,臣从未下过科场,也没有功名,不如肖公子年纪轻轻便已经是生员。”

    他说着顿了一顿,见肖云那股志得意满根本连掩饰都掩饰不住,他就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臣比他强的,唯有两点。一则是对算经略有所得,于是薄有微名。二则是对于教书育人稍有心得,侥幸能让几个浪子回头,总算是不负皇上所托。”

    “张卿为人坦诚,不,应该说是谦冲。”皇帝顿时大笑,见站在那里的肖云面露阴霾,眼睛忍不住往张寿瞟去,他就敲了敲扶手道,“不过你说得不错,肖郎能在出身不错的情况下刻苦攻读,着实难得。对了,肖郎在诗词歌赋之外,还擅长什么?”

    肖云正在偷瞟张寿,心想人刚刚说的那一连串不如,这到底是明褒暗贬……还是明褒暗贬?当听到皇帝问自己擅长什么,他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即才朗声说道:“臣小时候曾经有些抚琴的天赋,但后来父亲教导,玩物丧志,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些上,不如早日踏上仕途,穷尽所学来安抚一方百姓,所以臣后来就放下了琴艺,如今早已生疏了。”

    “哦。”皇帝微微颔首,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了笑说,“来人,赐肖郎经厂印制的新书一部,你且退下吧。”

    肖云不知道皇帝对自己观感到底如何,却也不敢拖延,等到一旁有人给他赐书之后,他慌忙谢恩行礼告退。当他出了大门时,却正好听到张寿正在和皇帝说话:“若非今日时间有限,如此家学渊源,又勤学苦读,胸怀大志的少年郎君,臣倒是想再请教请教。”

    “后头还有三十几个人,若再耽搁下去,怕是今天要见不完了。”

    随着厚厚的门帘落下,肖云这才如释重负,脚下步子一下变得轻快了不少。而等到下了台阶,他的心绪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张寿之前说的话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文过饰非之处,而他也已经竭尽所能表现了,至于剩下的,那就听天由命好了!

    能娶到郡主自然最好,娶不到的话,他至少给皇帝留下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印象!

    而在确定人已经离开很远了,皇帝这才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是选地方官,肖云这样的人自然不错,可连抚琴都会因为读书而放弃,足可见他是个相对古板的人,如此郎君,只怕朕的女儿和侄女们会嫌弃太刻板无趣了。”

    张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即才一本正经地说:“皇上,臣也不会琴棋书画,连骑马也只是初学者,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很刻板无趣的人。”

    “是啊是啊,能在听雨小筑那种地方说人家跳舞的美人是曲项向天歌,你要不是遇见了莹莹,你这么刻板无趣的人,这辈子可怎么办?”皇帝没好气地打趣着张寿,见人满脸无辜,他看着那张斯文俊秀的脸,突然又觉得自己言过其实。

    男子爱美人,女子又何尝不是喜欢美男子?别说张寿并不是真的无趣,哪怕他真的无趣,只怕也有的是女孩子愿意飞蛾扑火……咳咳,不对,不是飞蛾扑火,是自投罗网!

    肖云过后,渐渐就轮到了半山堂中某些家世较为一般的监生。因为有些人早就知道张寿会在一旁陪选,所以会装着惊愕一下,然后再恍然大悟地对着张寿恭恭敬敬拱手行礼,在皇帝面前特意表示自己尊师重道,当然更多的是暗自希望张寿为自己说句好话。

    对于这样的居心,皇帝何尝不知道,可看到张寿那张无可奈何的脸时,他却也懒得戳破。然而,让他惊异的是,几个明明身为官宦之后,却素来并没有什么好名声的家伙,在面对他的提问时,却都表现得颇为从容,至少并不怯场。

    有人坦诚自己年少不好读书,耽误了大好时光,而在他再次问兴趣的时候,人就立刻说自己迷恋奇花异草,还在他面前侃侃而谈说了一大堆花草心得,最后醒觉到说了一堆废话,方才讪讪谢罪。

    有人坦诚自己读书资质有限,前背后忘记,但很喜欢收藏前人法帖,家里少说也藏了有名头的没名头的各种法帖上百本,奈何字还是写得难看,惹来皇帝忍俊不禁。

    还有人振振有词说自己娶到妻子后一定会竭尽全力对她好,绝不纳妾蓄婢,纵使河东狮吼也甘之如饴,结果被张寿一句“她要是罚你跪搓衣板呢”,不幸地噎了个半死,好半晌才悻悻回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被皇帝笑骂撵走。

    皇帝原本只当这番接见多数会像是那个肖云那般,下头的人凛凛然如对大宾,最终人见多了就枯燥乏味,可二十多号人见下来,虽说他午饭都只是用茶点凑合的,却越见越觉得有意思,到最后当张武进来时,他听其自报家门乃是南阳侯第五子,就忍不住戏谑地笑了一声。

    “张武,朕听莹莹说过你。听说你排行第五,你爹就给你用武字取名,你可有恨过他这个爹实在是太懒太随便,对你这个儿子也浑然不放在心上?”

    “臣……”张武简直是完全懵了。这算什么问题?皇帝怎会如此刁钻?

    然而,当他看到陪坐一侧的张寿满脸轻松,他就陡然冷静了下来。要否认很简单,要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孝子也很简单,但张寿既然这么一副表情,之前又说过不妨坦率诚实,他就横下一条心,当即垂下头去。

    “回禀皇上,臣非圣贤,自然曾经是有过怨怼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大胆抬头直视圣颜,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但后来见过张博士,又在那融水村住了那么多天,臣就想明白了。父亲儿子再多,臣从前是有些被忽视,但至少并不曾让臣受过饥寒之苦!”

第两百一十三章 天子赐

    张武到底出自侯府,刚刚大胆直视御容,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极限,此时那股胆气过去,他自然而然又低下了头,竭力避免去看张寿有没有给他什么暗示他虽然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还算不错,可多年的经历,却让他没办法树立起太大的信心。

    但他还是尽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我父亲和伯父全都起自卒伍,如果没有父亲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上阵拼杀,他也没有现在的爵位和前程。所以家里那荣华富贵,是父亲应该得到的,而我等儿孙能享用,已经是得天之幸,即便所得不均,也没有怨天尤人的道理。”

    “因为如若父亲还是一个普通的小兵,那么,也许就没有臣这个儿子了。即便臣能够出生,那多半也就是一个从小顶了天混个温饱,在这么大年纪就不得不去光着脚种地、做工甚至乞讨挣饭吃的贫家子而已。父亲给我多少,对我多好,那是他的心意,而不是他的本分。”

    就算他的嫡母很厉害,也只是打压,从来没有虐待或者暗害过他和其他庶子。较之其他豪门大宅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他只是被忽略,被冷落而已。父亲尚且能从一介小兵到如今的位置,他哪怕没有这样的武勇和胆略,但难道将来连温饱和小康都不可得吗?

    张武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这些日子渐渐理顺的思绪,本来还只是纯粹给外人听的场面话,渐渐就流露出了真心实意。他突然转过身子,对着张寿深深长揖,这才一字一句地说:“多亏老师这些日子的教导,我才算是明白了。”

    张寿本来就觉得张武这番话恰到好处,此时顿时笑道:“不要什么事都推在我头上,你有那样的想法,那是因为你自己成长了,也是因为你身边的同学和朋友都成长了,于是大家彼此影响,耳濡目染,你们自然而然就破茧成蝶了。”

    人家既然表达了最初的怨尤之心,又说出了成长之后的体悟,还顺便捧了一下他这个老师,着实面面俱到,他就顺带夸夸学生呗?谁让这番话说得实在不错!虽然他并不完全赞同。

    而皇帝看惯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明争暗斗,此时听到张武这个答案,那就更加百感交集了。尽管之前见过那么多人,其中有好几个都是远远要比张武优秀的,可他却觉得刚刚兴之所至,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着实是带来了不小的收获。

    “好,真是很好。朕很意外能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他一推扶手站起身来,竟是在宝座前来来回回走了两步:“这个世上,为人庶子者,大抵都希望为人后,继承家业,如此便可扬眉吐气,但大多数人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父亲,祖父……乃至于先祖,这家业又是如何来的?还不是筚路蓝缕奋斗打拼而来的!”

    “埋怨长辈不公,该给你的没有给你,说到底,从一开始就输了。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输家的位置,只有输家才会喋喋不休埋怨不公。想当初南阳侯和怀庆侯当初从小卒到双双封侯爵,一向是无数人憧憬的榜样,可又有几人知道那险死还生的艰辛?”

    皇帝感慨完之后,却又突然叹了一口气,随即重新坐回了宝座。

    一个排行靠后的庶子,还能够理智地放弃本来就不可能继承的家业,可那些排行靠前根正苗红的嫡子,有几个能放弃那大好家业的诱惑,又有几个能不在背后怨怼父亲甚至母亲?

    长子怨父母生儿子太多,分薄了家产;次子怨父母为什么不早生他两年;三儿子四儿子也可能在心里不服气,凭什么那些没能耐的兄长要骑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任何一个家庭要延续血脉都不得不开枝散叶,可开枝散叶的结果往往就是争抢家业。

    就算本朝制度,家业诸子均分,可祖宅祭田,却是不分的,因为这是宗族传承的基础。

    就和他能够把内库中的财产均分诸皇子,却绝对不可能把这皇帝宝座分下去一样。

    意识到自己再赏识张武,却解决不了自己如今越来越觉得棘手的那个问题,皇帝最终还是有些意兴阑珊,继而轻轻点头道:“张武,你且好好奋发努力,朕很看好你。”

    张武登时又惶恐又激动,慌忙屈膝下拜道:“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刚刚那番话是臣真正的心意,但臣其实文不成武不就,也并未真正想好将来应该如何。臣只能说,努力跟着老师学习世间之理,学习为人处事,学习如何经营将来。”

    张寿忍不住以手扶额,随即就抬头看向皇帝,欠了欠身苦笑道:“皇上,还请宽宥张武第一次面圣,所以有些语无伦次。他说的是真心话,但是……”

    “好了,别但是了,朕听出来了,他觉得你这个老师不错,那就行了。”皇帝笑着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说,“你刚刚说他有很多益友,他也认定了你这个良师,这不是很好吗?能有良师益友,方才能够让自己的心胸宽广起来,这是有利彼此的事情。”

    皇帝接下来又问了张武几个问题,最后突然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柳枫,去东暖阁里,把朕书桌上那只梅花笔洗取来,赏赐给张武,算是朕嘉许他为子之德!”

    张武登时大愕,尤其是抬头看见张寿也露出了一丝讶色,他立刻意识到并非人人有赏,心中又是狂喜,又是不安。然后,天子赐,不敢辞,他也只能叩头谢恩。等那即使擦过却依旧带着几分湿意的笔洗接了在手时,他更是心中一片滚烫。

    这赫然是天子常用之物……他居然运气这么好!

    眼见张武再次谢恩起身之后,转身出去时脚步分明有些不稳,张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张武,抬头挺胸,越是看脚下越是容易绊倒!难不成你想把御赐之物摔了,让人笑话你吗?”

    张武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先是停步深深吸了一口气调匀呼吸,随即微微侧身低头谢过了张寿的提醒,这才大步出了门去。

    眼看门帘落下,人消失在门外,张寿这才站起身对皇帝说:“皇上这赐物,被外人看见,会误会张武已经入了圣心。万一传出点闲话……”

    没等张寿把话说完,皇帝就嘿然笑道:“朕就是已经圣心独运了,否则怎会赏赐他朕用过的笔洗?他是个不错的孩子,不论从前如何,但至少如今这颗心是放正了。德阳那孩子一贯谨小慎微,给她一个热衷前程,又或者恣意张扬的丈夫,反而害了他。朕觉得张武不错。”

    张寿顿时愕然。他记得朱莹说过,德阳公主对张武的第一印象不错,张武自己也说过尚主是福分,但不敢奢望。于是他思前想后,还是请朱莹对皇帝把某些话说清楚。那么现在,皇帝到底是带着定见选女婿,还是真的因缘巧合?

    见张寿那呆愣愣的样子,皇帝不禁好笑。你以为朕为什么要问张武这些,还不是从莹莹那里听了她的敲边鼓?既然人还不错,那么自然也就定下了。想到这里,他就扬声叫道:“好了,下一个!”

    张武之后,便是张陆。因为司礼监早就得了吩咐,前后两人错开,因此他并没有遇到张武,更不知道一贯视作为难兄难弟的张武竟然从皇帝那儿得到了难得的赏赐。此时此刻,他先向皇帝施礼,随即就小心翼翼地瞥了一旁的张寿一眼,连忙就侧身做了一揖。

    见此情景,皇帝忍不住笑道:“你们这些半山堂的,道是人人尊师重道,只不过瞧见张卿却都不怎么惊讶。怎么,是他早就告诉你们这件事了?”

    这个问题和之前问张武的一样,异常犀利刁钻。张陆素来性子滑胥,可正想绞尽脑汁搪塞的时候,他就看到皇帝目光直视自己,登时心中一慌。

    他下意识地说道:“是,小先生早就告诉我们了……”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坏了。他也不知道平时很会临机应变的自己怎么会突然犯这种错误,更顾不得骂自己傻,慌忙解释道:“皇上,是臣和其他人对于面圣心里没底,所以央求小先生能指点指点我们,可就在那时候楚公公来传话,我们正好在,后来就死缠烂打询问……”

    还没等张陆把话说完,皇帝就打断了他的话,继而问张寿道:“他们问了,张卿你就对他们直说了?”

    “因为楚公公并没有说,事情要保密。”张寿坦然说道,“而且,不是他们死缠烂打问的,而是臣主动告诉了他们。然后就把他们给撵走了。他们平日里老是被人在背后说是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臣想着届时待在皇上身边,多少能给他们一点底气,所以索性早告诉了他们。”

    张武一下子更慌了:“不不,是小先生受不了我们问个不停,这才一不小心说漏嘴的!”

    “狡辩!”皇帝没好气地捶了捶扶手,见张寿从容不迫地起身长揖,而张陆则是一咬牙就直接跪下似乎想要请罪,他突然就笑了一声,“此事本来也不用保密,否则楚宽也不会正好候着你们一大堆人聚在一块的时候去见张卿。”

    他说着就笑眯眯地端详面色灰白的张陆道:“张陆,你胆子倒是不小,为了维护你的老师,居然在朕面前也敢打花腔?以你这老师的性格,他要不想说,别说你们死缠烂打,就算是拳打脚踢,也甭想撬开他的嘴!”

    见张陆那张脸干脆从灰白变成了惨白,皇帝就轻描淡写地说:“天地君亲师,你这算不算是把师放在了君前?”

    “臣……臣……”张陆双股打颤,最终颓然跪下,额头贴着地面,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即便是觉得皇帝从前似乎不是这样严苛的人,但皇帝这种生物素来多变,因此张寿不敢去赌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也只能走到张陆跟前,直接把人挡在了身后。

    “皇上若是觉得张陆有错,首先那也是臣的错。教不严,师之惰,还请看在他年少无知,又是一心维护臣,宽宥他这一次。”

    张陆只觉得今天自己实在是蠢极了,本能地抬头叫道:“小先生,那是我说错了话!”

    皇上定睛看着面色依旧平静的张寿,见张陆竟然伸手想要去抓张寿的袍角,他这才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好了,朕不过是试试你们两个。今日又不是朝堂奏对,又不涉及什么大事,哪有那么多过错。只不过,张陆你需得记住这个教训,一个谎言,得要很多谎言弥补。”

    张陆已经是觉得汗如雨下,闻听皇帝此言,他哪里还敢说半个字,慌忙叩头应道:“臣记住这个教训了,今后定然不忘皇上这番教诲。”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为尊者讳,揽过于己身,这不算错,但错就错在你一开始就为朕威势所慑,乱了方寸。”皇帝似乎对这番吓唬人的效果很满意,接下来又好整以暇地问了张陆一大堆问题,最后点点头道,“柳枫,去把朕桌子上那支宣城紫豪拿来,赐了给他。”

    居然有赏赐?这是什么鬼?满脑门子汗的张陆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甚至连抬头擦汗都顾不得,就慌忙谢恩不迭,可当接过了柳枫匆匆送来的赐物,他再次谢恩站起身时,却因为心神恍惚一个踉跄,直到张寿伸手扶了他一把,他才回神。

    感觉到那只手在他的前臂上重重握了一下,张陆终于丢掉了那些惶惑,但心下却是惭愧至极。早知道他就应该按照之前张寿吩咐的那样,坦率诚实,又岂会吓成刚刚那个样子?

    而当张陆退下之后,张寿算一算接下来还有六个人,其中就有倒数第一的张琛和倒数第二的朱二,再加上另外四个,六个人清一色都是半山堂的监生,而且都曾经在翠筠间里呆过。当下他就单刀直入地说:“皇上,接下来全都是臣的学生,臣还是避避嫌,不再说话了!”

    “张卿何必当真?朕只是另辟蹊径,想要好好看一看这些曾经被人认定没出息的后生小子而已。”皇帝笑容可掬地看着张寿,语气显得很诚恳,“你大可放心,接下来朕绝不吓人!”

    你也知道这很吓人?张寿暗自腹诽,但在皇帝的目光注视下,他终究没有力争,却是重新坐了回去。皇帝赏赐笔洗给张武,意思还很明确,可赏赐紫豪给张陆,这到底是什么见鬼的意思?

第两百一十四章 你儿不如我儿,他爹胜过我爹

    既然对张寿说了朕绝不吓人,接下来的四个人,皇帝一一接见时,问出来的问题就平常多了。而这四个按顺序进来的贵介子弟见张寿含笑端坐一旁,自然而然就有了底气,虽不能说是对答如流,在皇帝面前却也表现得颇为镇定,当然,这也是因为皇帝并未考学识的缘故。

    只不过,临到末了,这一次皇帝却对每个人都提了相同的问题:“你们想要迎娶朕的哪个女儿或侄女?”

    甭管是最初表现得多么淡然若定,在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面前,张寿就发现,人人发懵,一个幸免的都没有。而在反应过来,四个人的回答也各有不同。

    “臣倾慕永平公主多时,虽自知才疏学浅,但还是想厚颜试一试……”这是直截了当型。

    “臣知道皇家宗女素来品貌兼优,不论能娶到谁,都必定是臣良配。”这是试图全不得罪型。

    “臣听说宁诃郡主自幼父亲过世,兼且喜欢看戏,臣父亲心地慈和,正好是个爱看戏的……”而听到第三个家伙不知不觉就把话题带偏,张寿严重怀疑换成自己为女儿和侄女选婿,绝对会立马大骂,你是自己娶媳妇,还是想给你自己找一个继母?

    “臣只远远看到过永平公主一面,但只见风华绝代,由此可见其他公主郡主风姿。臣希望未来的子女,能有诸位公主郡主那样优秀的母亲。”这则是媳妇还没有就开始想儿女的。

    因为皇帝这一次并未每见一个人就问自己观感如何,这四个人见完,张寿只觉得心累。他甚至不得不庆幸皇帝之前没有逮着人就问这个问题,否则那千奇百怪的答案,绝对会让他气得笑出来。在这种婚姻全凭父母的年代,大多数年轻人,压根就不敢想另一半。

    而且就算想了,你轻易敢在皇帝面前说?如果你真的指名道姓说是喜欢哪位公主哪位郡主,皇帝再多问一句,你什么时候见过她们,那时候万一一个应对不好,皇帝勃然大怒呢?

    偏偏就在他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当第四人离开之后,皇帝竟还突然问道:“张卿,这四个你怎么看?”

    尽管答应帮人说好话,但那也得要他们自己表现良好才行,此时,张寿就忍不住没好气地说:“第一个不会写八股文,光会厚颜打动不了永平公主;第二个那回答放之四海而皆准,实在是太滑头了些。第三个,也不知道是从哪听到宁诃郡主的喜好,居然还把重点搞错了。”

    “至于第四个……”张寿顿了一顿,这才叹了口气说,“还没成婚就已经想到了子女,臣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要是此次没有娶到公主又或者郡主,臣怀疑他日后的妻子过了门,知道了这件事,光是看他的眼神就能让他狼狈一辈子。”

    他说着就看了看大殿里为数不多的人,满面诚恳地说:“所以,为了这四个小子不要因为一时愚蠢误了终身,臣恳请皇上和诸位,不要笑话他们,不要把他们的蠢话传出去。毕竟,和他们一样,大多数未婚男子都没想象过未来妻室何许人,更没想到要当众说出来。”

    “张卿,你这话提醒了朕。”皇帝似笑非笑瞅了一眼左右,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今天这四十个人表现如何,只有朕和张卿,还有尔等知道。若日后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在外流传,那么,朕唯你们是问,到时候可不要怪朕连坐!”

    皇帝的警告自然无人敢当等闲,不论是皇帝身边侍立的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还是其他几个宫人,又或者是司礼监秉笔楚宽,全都齐声应是。至于会不会有人因此衔恨提出此事的张寿,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在如此明确的连坐威胁下,众人自会一个盯着一个。

    而警告完自己的近侍们,皇帝就笑眯眯地说:“张卿刚刚只是品评他们对朕最后一个问题的回答,不曾说他们前头的表现,未免有失公允。但总的来说,这评判实在是犀利入骨。接下来是朱家二郎和张琛,一个是你未来二舅兄,一个是你亲自点的斋长,不知他们如何。”

    这两个……比张武和张陆的不可控因素还要多。幸亏陆三胖那小子已经订婚了,否则今天真是要头痛死!

    张寿心里这么想,脸上却很淡定:“朱二公子素来心性不定,而且性格冲动,容易被人挑唆,但如今已经渐渐知道反省,也能客观认识自己和长兄的差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要说将来,却还太远了。”

    “张琛曾经在临海大营造成的那桩乱子中挺身而出,有很难得的正义感。”张寿故意含糊其辞,没有明说是之前张琛的揭盖子,还是在翠筠间里的冒险行为,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他虽然桀骜不驯,暴躁冲动,但关键时刻却能振臂一呼,颇有领袖潜质。”

    柳枫忍不住暗自呵呵。朱二那是赵国公府之耻,张琛也是连其父秦国公都不愿意管的纨绔子,就这么两个货色,张寿竟然能把他们夸得如此天花乱坠?

    而皇帝却若有所思地说:“既然只剩他们两个了,他们又是老相识,那就这样吧,让他们两个一块进来,朕一块考问!”

    毫无疑问,这不合规矩,对前头三十八个人来说,甚至可以加上不公平三个字。然而,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绝对的公平,楚宽当下就答应一声,竟是亲自出去叫人。而趁着等人进来的功夫,皇帝就突然笑问道:“朕听秦国公说,他把张琛托付给你了?”

    这一次,张寿顿时异常错愕。秦国公张川不至于吧?你一个当父亲的不管儿子,全都推了给我这个老师,这就已经够离谱了,却还不觉得丢脸,竟然在皇帝的面前把这一点也说了?他当下就板着一张脸,冷淡地说道:“臣第一次知道,天底下还有秦国公这样的父亲!”

    “哦,张卿何出此言?”

    见皇帝对自己指摘张川并未露出什么异色,而是饶有兴致地反问,张寿就没好气地说:“身为人父,也该有身为人父的职责,怎么能小时候直接丢给母亲和保母,长大了丢给老师和儿媳?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秦国公养而不教,他就没反省过么?”

    此时此刻,就连其他宫人也不禁暗自咂舌,心想张寿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在皇帝面前如此非议堂堂国公。而柳枫更是忍不住去看皇帝,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皇帝非但没有责备张寿如此逾越,反而意味深长地说:“照张卿这么说,秦国公好像还过错挺大的?”

    皇帝说着就呵呵笑道:“难道张琛从前顽劣,他自己就一点过错都没有?”

    “如果父亲管教了,儿子却不听,一味胡闹闯祸,那当然是儿子的罪过。但是,如果父亲撒手不管,以至于儿子生出了逆反之心,因此自暴自弃,那当父亲的当然有错。秦国公从前对张琛不闻不问,今天又把张琛托付给我,他这个当父亲的未免当得太轻巧了!”

    “哦?刚刚张武还曾经说过,因为父亲浴血拼杀,这才有了如今的荣华富贵,他身为庶子,从小衣食无忧,所以不能苛求父亲一视同仁,更决意自给自足,奋发向上,朕看着张卿你那时候不是一副很赞赏张武的样子?”皇帝不依不饶,继续反问。

    “皇上,臣赞同的是张武,而不是南阳侯。南阳侯不止张武一个儿子,而张武又几乎没有继承家业的可能,那么,如果张武不能把心胸放宽广,把眼光放长远,那么只会在日复一日的自怨自艾下毁了自己。可即便如此,臣依旧要说,身为父亲的南阳侯,管生不管养。”

    “而张琛是秦国公唯一的后嗣,那么,别人理所当然地会把他和秦国公视作一体,他从小到大做的任何事情,无论好坏,都会被人归结到秦国公的家教上。我很纳闷,秦国公为什么不管他?所以,那天在秦国公府我对张琛说,等你娶妻生子之后,一定要好好对你的儿子。”

    “而在臣看来,如果张琛努力提升自己,好好教导儿子,他日他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时,就可以达成一大成就。”

    楚宽此时刚刚带着张琛和朱二来到乾清宫的台阶下头,恰好听见里头传来的张寿最后半截话,他不由侧头瞥了张琛一眼。见其面色发沉,他想了想,就决定暂时止步。下一刻,里头就传来了皇帝的声音:“哦?什么成就?”

    张寿气定神闲地说:“他可以带着儿子对秦国公说,你儿不如我儿,他爹胜过我爹!”

    乾清宫外,楚宽先是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然而,当他看到朱二直接蹲在了地上,笑得差点岔了气时,他简直气乐了,连忙上去一把将人拎了起来,低声斥责道:“这是乾清宫,小心失仪之罪!”

    当他有些担忧地斜睨了一眼张琛,担心张琛因为张寿这太过戏谑的提法而火冒三丈时,却只见张琛口中念念有词,赫然正在重复张寿刚刚那两句话,须臾竟是眉飞色舞。

    张琛的想法很简单:要真有儿子比我强,我又比我老爹强的那一天,那我一定真的像张寿说得那样,把人带去老爹面前耀武扬威,那也太扬眉吐气了!

    见这一幕,楚宽着实觉得,这年头年轻人的心思,他还真琢磨不透,于是只能不理会张琛,径直到大门前通报,随即方才转身对神采飞扬的张琛和垂头丧气的朱二说:“皇上宣见。”

    不管顷刻之间心情变化如何,反正张琛是使劲压下了高翘的嘴角,朱二则是使劲提升了耷拉的嘴角,随即双双上了台阶。尽管乾清宫的门够大,然而,因为天气渐冷,已经垂上了厚门帘,因此两人在进门时还争抢了片刻,最后朱二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

    于是,可怜的朱二公子只能腹诽,前头都是一个个进去,为什么偏偏轮到他们这最后两个时,竟然是一块见。难不成皇帝是因为见的人太多了,于是最后不耐烦了?要真是那样,好好的名单突然被倒过来,他还真是够倒霉的!

    等到双双行礼之后,朱二还没来得及整理好情绪,他就被皇帝的话给打懵了。

    “朱二郎,听说当初你曾经打算把莹莹许配给陆尚书家的三郎?”

    朱二简直想哭了。我因为这不着调的乱点鸳鸯谱,都已经受了多少教训,皇上你为什么还要揪着我不放?他本以为是张寿耿耿于怀,待见张寿一脸愕然,随即就似乎要替他辩解,他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慷慨激昂地大叫了一声。

    “皇上,臣早就知错了,求您能不提这桩丢脸往事吗?陆尚书为人奸猾,陆三胖更是滑胥狡黠,哪里是莹莹良配?臣当初要是早知道张博士和莹莹是家父定下来的婚事,两个人又一见钟情,情投意合,何其美满,哪里会动那种心思!”

    而这一次忍不住笑的换成了张琛,可到底意识到这是御前,他笑过之后赶紧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吭声。而张寿原本还想替朱二说点情,结果被这首尾连句诗似的夸赞给弄得哭笑不得,当下就只能板着脸道:“皇上,朱二郎坦率认错,还请您不要戏耍他了。”

    见皇帝果然呵呵一笑就打算岔过这话题,他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朱二公子之前听说长兄求学于刘老大人门下时,便痛定思痛,决意振作,那些胡闹的往事恨不得丢到水沟里去。身为如今留守赵国公府的唯一男丁,皇上能否派个稳妥的高手,好好让他磨练一下武艺?”

    朱二顿时愣在了那儿。练武?他从小就吃不起苦头练武,就这不知道挨过祖母和父亲多少骂。原以为有个大哥挡在前头,可现在……不,将来真的有万一怎么办?瞥见皇帝果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他把心一横,最终做出了决定。

    他深深一揖,小声说道:“皇上,臣根基不牢靠,求您派个有耐心的,性子温和,不冲动不急躁的,能够好好和人说话的高手,臣一定努力学……只要他不嫌臣没资质……”

    发现朱二声音越来越小,皇帝不禁哑然失笑。这是有心想要练武又生怕吃苦,生怕师父脾气大?可是,看着这个曾经人人都觉得是根废柴的表侄儿竟然能有这样的决心,他自然愿意成全:“好了,起来吧,朕答应你了!”

    张琛没想到朱二这样离谱的要求都被答应了,瞪大眼睛瞅了朱二两眼,他也突然大声叫道:“皇上,臣也想求您一件事……臣想学写八股文,请皇上帮忙和葛祖师说说,让他能指教指教臣这个徒孙!”

第两百一十五章 各有所爱,因人施教

    如果这会儿正在喝茶,张寿敢担保,他绝对已经一口茶噗的一声喷出去老远。

    张琛这是真的吃了秤砣铁了心,想要讨好永平公主吗?否则他一个好端端的未来秦国公,去学写什么八股文!

    不但是他,朱二同样对张琛侧目相视。哪怕他没听说过张琛叫嚣要娶永平公主那档子事,可此时人提出这样的请求,他就算傻瓜也会往那方面猜。紧跟着,他不由得想起当初陆三郎追求朱莹只是故作姿态,如今再想到张琛竟然也转了方向,他突然就觉得邪火蹭蹭直冒。

    你们一个一个,不会都是拿我家妹妹当个幌子吧?

    他当即没好气地冷笑道:“张琛,你想学八股文?晚啦!你就算现在学,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考出一个秀才,想要靠着这个去骗美人,更是三五十年都兴许成不了!”

    张琛登时恼羞成怒,也一下子忘了这不是在街头又或者别的地方,而是在乾清宫,当下怒声反讽道:“那又怎么样,总比你一大把年纪才知道学练武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从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胡天胡地的时候,以为别人没看见吗?”

    眼见这两个越来越不像话,张寿终于受不了,当即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时候,两个大眼瞪小眼的顶尖勋贵子弟才倏忽间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御座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立时低头垂手而立,那样子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见状便冷笑道:“还知道这是在乾清宫?”

    见两人谁都不敢吭声,他又沉声说道:“你们两个,阿大说什么阿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们全都是一样的!朱二郎,你现在学武艺,未必能学出什么结果来,但学总比不学来得好,武艺平平也总比手无缚鸡之力强!至于你,张琛,你学八股文想干嘛?”

    “我……”张琛当初对张寿失口说过这话,知道自己这心思瞒不了张寿,干脆硬着头皮说,“我听说永平公主最器重那些八股文写得好的才子……”

    此话一出,别说张寿和朱二,就连皇帝也忍不住笑开了。可他到底没有在那继续看张琛的笑话,拍了拍扶手就笑骂道:“明月主持月华楼文会,脱颖而出的文人才子没有三五十,至少也有十几二十个,其中才貌双全的才子总少不了,要说八股文,哪个不比你强?”

    张琛顿时哑然,随即下意识地去看张寿。而注意到他这目光,张寿干脆又好气又好笑地问道:“听你这意思,此次报选是冲着永平公主来的?”

    “不是……”张琛本能地否认,可当发现皇帝眼神一下子有些古怪,他便慌忙又解释道,“臣只是想试一试,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真的,臣就是……就是不甘心……”

    说到不甘心三个字时,张琛终于耷拉了脑袋,随即就低声说道:“刚刚小先生说的话,臣都听到了,虽说一想到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的那一幕就很振奋,可要是这么下去,臣怎么可能比父亲强……祖父那么厉害的人,父亲却只是个书呆子,臣还不如父亲,将来怎么办?”

    “如果张家真的一代比不上一代,就算有个秦国公虚名,日后岂不是就成了靠着祖宗余荫混吃等死的废物?万一臣真的有写八股文的才能,日后也像朱大公子的老师刘老大人似的,四十八岁大器晚成考中一个进士呢?”

    他的声音并不大,说得也没有一点底气,可皇帝听在耳中,面上渐渐就露出了笑容:“如果你是冲着明月来的,朕本来还想提醒你,就明月推荐的那些才貌双全的才子,她都尚且和人没什么瓜葛,你要想靠着写八股文就能博得她芳心,那简直是痴心妄想。可现在嘛……”

    皇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现在朕倒是得说,你有那么一点儿志气,但也只是一点儿。你说的莹莹大哥的老师,是前兵部侍郎刘志沅吧?你觉得他是大器晚成?你只知道他是四十八岁中了个会元,那你知不知道,他当初十四岁中了秀才,二十五岁就中了举人?”

    张琛先是一愣,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而张寿则是见怪不怪,要知道,历史上的明朝,意气风发的年轻举人一次次落榜,那简直是家常便饭。

    不说赫赫有名的南直隶乡试解元,结果却卷进乡试舞弊大案,于是废置终身的唐寅唐伯虎,就说徐光启的恩师焦,人家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五岁中举人,结果考了一次次会试却始终落榜,直到五十岁才一鸣惊人考中状元,简直是一出活到老,考到老的奇迹。

    而皇帝见张琛终于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制艺时文不是那么好写的,多少名士钻研一辈子都未必能金榜题名,你就不要和他们去争这块敲门砖了。至于明月……朕且问你,你喜欢她什么?”

    张寿见皇帝分明没有点张琛去做驸马的意思,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立时也跟着问道:“永平公主姿容丽,人称才女,你是倾慕她的品貌,还是倾慕她的才华?”

    张琛压根没想到,皇帝那么直接……而张寿竟然比皇帝更直接!

    他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随即才小声说道:“臣只是想娶一个和家母不同的妻子。家母太过三从四德了,样样都依着家父,所以才以至于家父我行我素,不思上进……臣就是希望未来的妻子能特立独行一点……当然也一定要是难得的美人!”

    朱二简直想骂娘。敢情你从前追在我家妹妹后面,就是因为她是特立独行的美人?你这家伙,就为了气你爹,又或者说要标榜和你爹不同,就来这一套?

    而皇帝昨天才被永平公主气了个半死,今天再看到张琛这么一个活宝,哪怕他早知道这世上无奇不有,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当下他也不再理会张琛,而是看着朱二问道:“那朱二郎,张琛因为明月的特立独行,才貌双全而动了君子之心,你呢?”

    朱二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愣了一愣之后,他就本能地说:“臣不像张琛那样不切实际。臣只要妻贤子孝就够了!”

    希望有一个贤妻,这种要求不过分……可是你在媳妇都没娶上的情况下,就希望有个孝子的愿望是什么鬼?

    张寿正在忍不住腹诽,皇帝却似笑非笑地说:“妻贤子孝,这个要求不过分,只不过,朱二郎,你自己想一想,你自己是孝子么?”

    朱二顿时哑然。和有个撒手不管老爹的张琛比起来,他的家庭情况要正常得多。父亲严厉却不专横,长兄优秀而不跋扈,继母从前长居佛寺,现在回来了,对他也还不错,祖母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宠爱朱莹,对长兄和他却一向都挺好的。

    顶多……顶多就是大家都不给他钱……这真是一个令人悲伤的问题。

    对于月钱太少这个问题,他也就是在脑子里想一想,随即就小声说道:“臣正在学着做一个忠臣孝子,这不是正想努力吗?”

    皇帝上下打量着明显有些心虚的朱二,继而笑呵呵地说道:“也罢,你既然想学武艺,朕就答应你了。你家大哥和莹莹都很擅长射箭,那是你家传家的武艺,年纪大了也能习练,朕选派一个射术卓绝,武艺不错的高手去教你,但有一点,拜师的学费你自己出!”

    见朱二顿时嘴巴张得能放进一个鸡蛋,他这才看着张寿笑道:“这是从张卿当初那番书非借不能读也的话中得来的灵感。太容易得来的东西,未免就不容易珍惜,所以,你要学武艺,当然得自己付出代价。朕会对你家祖母和莹莹说,不许给你钱!”

    “至于学费嘛……”皇帝竟是对张寿使了个眼色,“张卿可知道他月钱多少?”

    张寿还真听朱莹八卦过她二哥那可怜巴巴的月钱,当下就落井下石道:“臣记得,好像是五贯钱,如今因为他要去国子监上课,太夫人就特意嘱咐,再添了五贯钱,总共应该是十贯。怕他乱花,一向都是他的长随带着,他自己身上的应该就是过年那点金银压岁钱。”

    如今的风俗,皇家会在逢年过节时铸造一批金银钱币用于赏赐官员,而富贵人家也会自己用模子铸造一些金银钱币,作为压岁钱散给年少的子弟。所以,虽说金银并不用于民间日常流通领域,但商贾们通常还是很乐意收这些贵介子弟的金银钱币。

    所以,听到张寿连自己那点最后的底子都抖露了出来,朱二顿时在心里哀嚎了一声。果然,下一刻他就只听皇帝说道:“那好,就定每个月五贯钱吧。这样高的学费,就算三天一次,那些高手定然踊跃,教你的时候也能尽心尽责。而你花了钱心疼,应该能好好学。”

    见朱二面如死灰,张琛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皇上圣明!”

    然而,他立马就看到皇帝朝自己看了过来,那脸上还挂着某种让他心惊肉跳的笑意。果然,皇帝接着就笑眯眯地说:“明月你就别指望了,她眼高于顶,如果她看不上你,朕要是乱点鸳鸯谱,只会让你们成为怨偶。但是,你既然说要学写八股文,朕就成全你,送你老师。”

    张琛简直是惊到头皮发麻了。他想学着写八股文,那是为了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撼动永平公主芳心,如今没有这可能的话,他吃饱了撑着去写那玩意啊!

    可还不等他苦着脸想要拒绝,就只听朱二声音响亮地大叫道:“皇上圣明!”

    眼见这两个家伙再次相互拆台,张寿这一次却懒得再训斥了,直截了当地对皇帝欠了欠身道:“皇上圣明,这一文一武两个老师派过去,他们也能好好磨一磨性子。一个是练武其次,强身健体却是重中之重。一个是学习制艺时文在其次,好好学习经史才是其一。”

    “毕竟,我这个国子博士,在半山堂只不过是讲一些最基础的东西,仅仅只能让他们不至于睁眼瞎到让人笑话而已。”

    说到这里,张寿就诚恳地说道:“所以,臣恳请皇上,等到今年岁末,在半山堂中举行一次全面考试,彻底给所有人摸摸底。有上进心的,资质尚可的,擅长数理的,擅长其他的……臣希望把各种各样的人都筛选出来,然后相应择选师长,因材施教。”

    “再这样混作一堂,内中若有人还有什么没能发现的天赋,那就真的是浪费了。他们毕竟大多还年轻,即便前头十几年浑浑噩噩,却还有弥补的机会。”

    皇帝没想到选婿选到最后两个出身最高的贵公子之后,张寿竟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不禁有些讶异地端详了张寿片刻,随即就笑道:“照你这么说,到时候你就不当他们的老师了?”

    张寿满不在乎地笑道:“臣擅长的是算经,于自然也有所涉猎,也会根据所读,给他们讲一讲经史。但后者毕竟粗浅,别看半山堂中的监生们对臣似乎很服膺,可在博士厅中,一直都有人对臣这种教法颇有微辞。如若他们找到了自己的长处,好好受教,将来成才,怎么也比臣硬是赖在半山堂做这个老师,要合适得多。”

    见张琛一愣之后,立刻不服气地就要反对,他就直接对人打了个手势,又沉声说道:“最重要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毕竟太小,在这种年纪的时候,和半山堂中其他至少十六七的监生混在一起上课,短时间没问题,长时间下来,进度却难免有差异,臣要周顾哪一边?”

    皇帝突然轻轻拍了拍手,这才笑着说道:“张卿此言,朕采纳了。只不过,半山堂依旧放在那里,依旧归你管,但按照你从前那选修课的模式,一大堆人的课可以分开上。至于国子监没有那么多讲堂的问题……他们大多有钱,家里捐资在国子监周围扩建十几间屋子吧。”

    他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看着张寿:“朕听莹莹说,你让陆三郎去组织那些半山堂的监生‘乐输’奖学金,然后用于奖励资助其他六堂品学兼优者,甚至还提供房子?主意不错,但可以把上课也纳入进去,日后半山堂的课,也可以让国子监其他六堂的监生来听。”

    “朕相信,你这种因人施教,因人延请名师的效应,还是管用的。请不来名师,让葛老师出面,再请不来,朕帮忙!”

    这不就是后世大学同班分课制,动不动就请名人讲座的真正精髓吗?

    张寿顿时笑了,随即起身行礼道:“多谢皇上成全!”

第两百一十六章 小家子气

    乾清宫中,一个个贵介公子,官宦子弟陆续被召入,或呆上片刻,或盘桓许久。而清宁宫中就幽静得多。只不过,这儿却不像往常那样,大多数时候只有太后一个人,少有后妃前来陪伴,顶多就是朱莹进宫,言笑无忌地谈天说地,而是又多了两位公主两位郡主。

    只不过,这会儿就连朱莹也闷闷不乐地低头而坐,其他人或不怎么喜欢说话,或没心情说话,或不敢说话,于是那气氛自然而然就显得僵硬凝滞。太后在宫中呆了这么多年,却是最坐得住的,并不在乎这种安静,于是,几个宫人便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轻手轻脚。

    “太后,这会儿秦国公长子张琛和赵国公次子朱廷杰一块进去了,他们是最后两个。”

    当外间传来了女官玉泉的轻声禀报时,枯坐得犹如一座雕塑的朱莹陡然之间活了过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急不可待地问道:“玉泉姑姑,不是都应该一个个见吗?怎么轮到我二哥和张琛的时候,这规矩却改了?知不知道皇上和阿寿都是怎么说的?”

    朱莹一边说,一边竟是站起身来,可整个人这么一动时,她身边一卷书却啪的一声掉落在地。见永平公主目光异样地看着她,德阳公主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两个郡主则是目瞪口呆,她却若无其事地把书捡了起来,然后直接拢进了袖子里。

    原来,她刚刚哪里是在低头发呆,而是正借着这发呆的姿态,偷偷看着自己不知道从哪带进清宁宫的一卷书!

    就连太后,也被朱莹这胆大妄为的举动给气乐了,当即笑骂道:“都多大的女孩子了,居然还这么一副孩子似的做派,想当初葛太师前头那几个老师给你上课,你个小丫头也敢在下头看小人书,你居然还现在居然在我面前也耍这一套!”

    刚刚我看到都不说你,你却居然当众露出这样的破绽,这不是讨骂吗?

    朱莹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一声,随即就小声说道:“我今天进宫,本来是想混到乾清宫去看热闹的,可祖母说,太后娘娘您肯定不会放我去,所以我怕无聊,这才拢了一卷书带来看看。其实早就看完了,都两个多时辰了,我颠过来倒过去看了三遍!”

    “你倒还怨我不放你去乾清宫看热闹?”太后简直被朱莹的胆大妄为给气死了,至于赵国太夫人早知道自己不会放人去乾清宫,她倒并不奇怪。当下她也顾不得问玉泉乾清宫那边的动静,只板着脸喝道,“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拿来给我瞧瞧!”

    “这可不行!”朱莹二话不说把右手往身后一藏,耍赖似的说,“您要知道肯定骂我!再说,就是个提纲而已,故事都没成型呢!”要是让太后知道,这是她派人死活从听雨小筑十二雨那边诈来的,她们各自写了一稿的桃花扇,说的是青楼行首的故事,还不得被骂死?

    见朱莹如此明目张胆地回绝太后的要求,信阳郡主和宁诃郡主虽说也常常入宫,也知道朱莹很受宠,可还是不禁暗地咂舌。德阳公主则是看到太后眉头倒竖,似乎要拍扶手发脾气,连忙站起身劝道:“太后娘娘,莹莹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您就别生她的气了!”

    永平公主冷眼旁观,见两位郡主也连忙加入劝说求情的行列,而太后半真半假地渐渐收起了怒容,只是嗔怒地瞪了朱莹一眼,原本就意兴阑珊的她更加不愿意在此待下去。

    然而,她也知道太后留着她们几个在清宁宫,只是为了避免父皇一时起意让她们亲自相看那些应选者,传扬出去不好听,所以自己无论找什么借口也不可能离开,当下便悄然起身,对一个宫人道是要去净房。

    然而,当她离开此时变得喧闹起来的前殿,来到后头的净房前,本来就只是拿此当借口的她却和另一个宫人撞了个满怀。她本并不是计较的人,可一想到躲不过嫁人的这一关,日后就要相夫教子平凡度日,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此时踉跄后退两步,她便不禁喝骂了一声。

    “你这是怎么走路的?”

    那宫人慌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即膝行向前苦苦赔罪道:“公主,都是奴婢一时没注意,奴婢该死!”见四周围只有永平公主的两个侍婢,她突然用极快的动作,将一个纸团丢到了永平公主的脚边。紧跟着,她就用极其敏捷的动作爬了起来,竟是一溜烟跑了。

    感觉到什么东西丢到了自己脚下,再加上人突然就这么跑了,永平公主顿时勃然大怒。她身边紧跟的两个宫人更是毫不犹豫拔腿就追。她自己正待扬声叫人,可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她退后一步,弯腰捡拾起了地上的纸团,随即略一沉吟就将其展开。

    当她一扫其中内容时,却一下子呆若木鸡。

    “我娘遁入空门那么多年,你要不想嫁,学太平公主出家入道几年不就好了?”

    永平公主原本打定主意将这字条立刻交给太后,可是,认出这熟悉的笔迹,她却有些犹豫了。这分明是朱莹的字迹,而且,她也出了一个相当可行的拖延时间主意。更何况,也只有朱莹这样性格的人,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提及当初九娘在昭明寺的旧事。

    再想想朱莹平日和自己虽说不对付,可也就是言行举止针锋相对,却从来不曾有过陷害之类的勾当,而她此前去了一趟赵国公府,对太夫人和九娘直抒胸臆,也许正是她们告诉了朱莹她不想嫁人这件事,她不禁心情复杂地捏着那纸团,整个人竟有些恍惚。

    可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公主,您手里拿的是什么?”

    永平公主登时抬头,见那容色带着冷意的,是清宁宫中仅次于玉泉的另一个女官玉荣,她登时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意识到这刚刚还打动了自己的字条,兴许是一个极其恶毒的圈套!当下她不敢犹豫,想都不想拿起字条就往嘴中塞去。

    然而,即便她是电光火石之下做出的动作,可那只手才刚凑到嘴边,却陡然被人牢牢地钳制住。意识到玉荣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她登时面色苍白,尤其是看到自己的手指被人一根一根无情掰开,那张紧攥的字条被人拿过去时,她更是心头凝重。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大大方方把字条给玉荣看!

    果然,见玉荣松开手自顾自地展开字条看过之后,随即目光便冷凝了下来,永平公主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也不辩解,眼神桀骜地看着对方。然而,在她那冷硬地注视下,玉荣却是一丁点犹疑又或者心虚也没有。

    “事关重大,还请公主随我去见太后。”

    永平公主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事关重大?就这么一张来历不明,被人丢到我脚下的字条,就算是事关重大?难不成你认定这字条就是朱莹传给我的?”

    “就是因为我不信朱大小姐会做这么没脑子的事情,所以才要请公主尽快去见太后娘娘。毕竟,不知道先前那个被随侍公主的那两个宫人追赶的小丫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此话一出,永平公主登时怒极。朱莹不会做这样的蠢事……难不成你想说我用这么拙劣的方式来陷害朱莹?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因为不受控的婚事渐近而脑袋糊涂,越想越觉得心头窝火,但她只是哂然冷笑了一声,随即就大步走在了前头。

    然而,还没走到前殿,她就只见一个宫女突然从旁边院墙处一道侧门匆匆出来,越过自己径直奔向后头的玉荣,屈了屈膝道:“荣姑姑,之前那个被追赶的宫人眼见无路可逃,竟是撞了墙,人这会儿晕了过去,已经紧急去御药局和太医署叫人了。”

    还真是一环扣一环……

    自从玉荣突然撞破,永平公主就预感到今日之事绝对不可能善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她却也无喜无怒,照旧昂首挺胸地朝清宁宫前殿走去。当她察觉到玉荣和那赶来的宫人只不过低声言语两句之后,就立刻紧紧跟随上了自己时,她也压根没有回头。

    直到重新出现在太后和朱莹等人面前,眼看玉荣上前低声对太后说了几句话,静静站在那里的她却径直看向了朱莹。她就只见那个她从小到大都看不惯的死对头诧异地看看太后,再看看她,满脸不明白发生什么样子的表情。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之前真的想错了。

    朱莹要是真的想给她出那么一个主意,那么哪怕是在清宁宫,也会毫不避讳地把她拉到一旁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而不会传这种容易引来麻烦的字条。然而,她确实是做了一件不够聪明的事,可在那个纸团丢到她面前的一刻,就已经注定结果绝不会好!

    太后面色淡淡地听玉荣说完事情经过,哪怕提及已经有个昏死过去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否救得回来的小宫人,她也没有多少动容。而当玉荣递过来那张字条时,她却看也不看一眼,直接侧头看向朱莹。

    “莹莹,你过来看看,这字条上都写着什么?”

    朱莹本来就好奇永平公主去了一趟净房回来后,那阴沉到极点的脸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刻听到太后这召唤,她立刻毫不犹豫地上前。可接过那皱巴巴的字条只看了第一眼,她就愣住了。紧跟着,她却没有动怒,而是咯咯笑了起来。

    “哟,这字是学着我写的?还挺像,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

    她顿了一顿,随即又讥讽道:“就连这用词,居然也和我的说话口气挺像。”

    “我自然知道,不可能是你写的。”太后嘴角微微翘了翘,见德阳公主招呼了信阳郡主和宁诃郡主,似乎想要退到哪暂避一二,她就笑了一声,“都不用忙,一个拙劣的小把戏而已,我还不至于大发雷霆。不过,莹莹你到底还是眼拙了一点,这字条应该别有名堂。”

    朱莹一口否认这字条是自己写的,永平公主还在意料之中,而听到太后亦是如此认定,她就只觉得心里异常不是滋味。等到太后说,这字条还别有名堂,她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一下子意识到,太后说的是那些更加卑劣的手段。

    比如,那些干透之后就隐没无踪,浸湿之后却能看到的字!

    “名堂再多,那也是诡谲小道,上不了大台面!”朱莹冷笑了一声,随即轻蔑鄙夷地说,“而且,为了算计永平和我,兴许就坑进来一条人命,简直是阴毒冷血!皇上最痛恨的就是这等阴险手段,真要彻查,还会查不出来?”

    “只要查,自然是一定会查出来的,只不过没必要。”太后从朱莹手中接过字条,这才用略显严厉的声音对永平公主说,“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做什么想什么,别那么轻易让人探知你的心思!玉荣,去取了火烛和铜盆来,就在我面前,把这乱七八糟的东西烧了!”

    永平公主见刚刚钳制自己时还显得冷漠无情的玉荣答应一声,随即立时去取了铜盆和火烛,继而当着自己的面,将那张很可能引来众多事端的字条烧成了灰烬,她以为自己会觉得如释重负,可结果却没有,她只觉得心里那块本来就沉甸甸的大石头犹如重了万钧。

    没过多久,张琛和朱二以及张寿被皇帝一块命人送离乾清宫的消息就传了过来。朱莹连忙起身告辞,随即却笑道:“太后娘娘,永平也该回裕妃娘娘那儿了,让她顺道送一送我呗?”

    如此简单直接的借口,太后却轻而易举就答应了。见此情景,永平公主只能强压心头那说不出的憋屈和愠怒,跟着起身告退。等到她和朱莹出门下了台阶,走到殿前那偌大的空地,她就只见朱莹不由分说撵走了送出来的几个宫女,随即转身看着自己。

    “下次有什么事当面和我说,看在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份上,虽说平日里两看相厌,可能帮你的我当然会帮你!还有,要是你再遇到这种事,别管什么公主的尊严和架子,直接揪住那陷害你的丫头死揍一顿!有些时候,斗智不斗力,但有些时候,斗力不斗智!”

    朱莹说着顿了一顿,满脸讥刺地说:“皇后这报复,实在是来得小家子气!”

第两百一十七章 选婿之后

    作为最后两个见皇帝的人,张琛和朱二却是空着手从乾清宫里出来的。外头的人看到这一幕,理所当然地就觉着家世出身最尊贵的两人此番一无所获,但只有乾清宫里陪侍皇帝的人才知道,这两个家伙有多幸运。

    在御前差点吵起来,说出来那么过头的话,居然都没受罚,这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而且,张琛还说出了那样的非分之想,虽说被皇帝给骂了回去,但依旧够劲爆了。

    然而,随着见过皇帝的人渐次出宫,更多的人得知皇帝竟然请了国子博士张寿在旁边陪选,顿时又惊又怒。等到盘点那些得到赏赐的人时,发现除了吏部郎中之子肖云得到了一整套的新书,其余如张武、张陆等人,几乎清一色都是半山堂的贵介子弟,便更有人不满了。

    在众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下,张武抱着那只梅花笔洗,晕乎乎地回到家时,整个南阳侯府都轰动了。作为排行第五的庶子,他在家从前就是个透明人,若不是抱上了张琛这条粗大的金大腿,其他兄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就是下人在他面前也多数只是虚应故事。

    也就是后来张武在半山堂中竟然和张武轮流执掌御赐戒尺,辅佐张琛这个斋长管辖监生,南阳侯夫人看在眼里,就给他多添了两个随从,在他提出想去礼部报选的时候,踌躇片刻就顺水推舟答应了。可谁都没想到,此次张武仿佛有那么一点希望!

    南阳侯夫人却是耐心等到打探完了后续消息,这才把这个忽视多年的庶子叫到了面前,随即仔仔细细洗干净双手之后,小心翼翼接过了张武手中那个官窑烧制,图案精致的笔洗。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阵子,她就还给了张陆,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

    “皇上赏给你的东西,也不要仅仅是供在架子上,放在书桌上用吧,这才对得起皇上一番苦心。我回头吩咐把你那屋子所在的院子腾出来给你,剩下的做书房,你去再挑两个人伺候书房。记住,挑一大家子都在府里的,如此出了事一大家子连坐,也就不怕他们使坏了。”

    “当然,我也会吩咐下去,免得有些被嫉妒烧昏了头的人丢人现眼。你这些天自己好好预备预备,别好消息下来的时候却措手不及。”

    尽管张武曾经对张寿说,希望找个厉害的妻子,将来分出去单过,可嫡母真的这么好说话,他还是不由得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这才意识到最后一句话,登时又欢喜,又惶恐。

    “母亲,什么……什么好消息?皇上虽说赏了这笔洗给我,可什么别的话也没说。说不定还有别人也得到了皇上的赏赐呢?”

    相比最初仅仅是一介小卒的南阳侯张汉洲,南阳侯夫人却是正儿八经的军中世家出身,祖上世袭指挥使,睿宗皇帝亲自做媒,可过门之后,她就发现丈夫内宠众多,多数都是作为胜利者赢得的战利品,少数是买来的婢女。

    早就在家里经历过这些事的她快刀斩乱麻,把这些莺莺燕燕分门别类安置了起来,等到发现张汉洲根本不管内院事,她就更放开了手,立下了一条条家规。老实安分的,她该给什么就给什么,争风吃醋的,第一次拖下去打,第二次就立刻发卖。

    两三次杀威棒下去,原本根本没规矩的家里整肃一清,和隔壁怀庆侯府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自己生了两个排行靠前的嫡子,一个早早就被她送出去跟着自己的父兄学习骑射武艺,如今已经封官娶妻,另一个从小拜在京郊一个饱学大儒门下,业已有了功名,剩下的庶子庶女,她衣食份例不缺,谁要想学什么,就一份南阳侯府的帖子丢过去,让他们拿着去求学。

    她把话说得清楚,该分的家业日后一分也不会少了他们,但若是在外头乱闯祸,那就是直接扫地出门没商量。她精力有限,偌大一个家加上各种产业,整天操心都来不及,谁高兴还要再管十几个庶子庶女都是怎么想的养活他们就不容易了,光靠俸禄喝西北风吗?

    此时此刻,见张武满脸货真价实的惶恐,南阳侯夫人想到这个庶子自幼生母去世,虽说常常跟着张琛胡混,但本性却还是相对老实,她笑过之后,就气定神闲地说:“你大约不知道,你前头后头,总共有好几个人得到了皇上赏赐、”

    “其中,吏部肖郎中的儿子,得了一部新书。你是这一只梅花笔洗。隔壁你伯父家的六郎,那是一支宣城紫豪……”她一口气把六七个人所得赏赐一一报了出来,见张武赫然惊讶得无以复加,她就笑道,“但凡家里有人报选的,谁没有派个人候在宫门看着?”

    “另外,你从前一口一个琛哥的秦国公长公子张琛,还有赵国公府的二郎,两手空空从宫里出来。所以,不论从哪一点来看,你们这些得了赏赐的,简在圣心,那是一定的。所以,到时候你尚公主,又或者是娶郡主,都是有可能的。”

    张武听南阳侯夫人说得信誓旦旦,心里虽说信了几分,再加上想到张寿曾经当面问过他,是否想过尚主,而皇帝问他的那个问题,又带着鲜明的倾向性,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足足好一会儿方才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事情还没个准呢,要是真的就被嫡母这三言两语说得得意忘形,那才叫蠢!

    当下他就恭恭敬敬深深施礼道:“多谢母亲教诲。我一会儿打算去拜谢老师,今日在御前,老师也曾经出言为我说话。”

    “去吧。”南阳侯夫人此时此刻哪里有一点儿别人眼中的精明厉害,微微颔首时,显得风度优雅,雍容大方,“你回去换一身衣裳,我吩咐人给你备好礼。”

    当张武退下之后,南阳侯夫人抬手看了一眼自己依旧光润的双手,依旧鲜红的丹蔻,却是认认真真地考虑起了一个问题。哪怕她并不觉得张武有那么优秀,然而,挑女婿和侄女婿,却和选人才不一样,这要是皇帝真的要张武尚主,那她还不用担心,可要是张武娶郡主……

    哪怕再温良恭俭让的郡主,那也是郡主,进门之后绝对不能当寻常儿媳妇看!所以,她是绝对不在意郡主儿媳妇分出去单过的……

    当强势的南阳侯夫人正在为难时,隔壁怀庆侯夫人……却是直截了当病了,躺在床上直哼哼。而受了一场惊吓,而后又糊里糊涂拿到了一支轻飘飘的御赐紫豪笔,整个人比张武状态还糟糕的张陆,回来后勉强打足了精神去嫡母那探病,随即才同样告退离去打算去见张寿。

    然而,怀庆侯夫人就不比南阳侯夫人那番见地了,等人一走就恼火地丢下额头上搭着的布巾,恼火之极地骂道:“不过就是被赏了一支笔,居然还到我面前来炫耀?要不是隔壁那个该死的女人在侯爷面前搬弄是非,他压根没资格去应选!”

    屋子里的人没人敢在主母发脾气的时候吭声,可听到怀庆侯夫人提及南阳侯夫人,还是有人在肚子里轻蔑鄙薄。隔壁那位作为弟妹,好心提一句那也是应有之义,否则,皇帝有言在先,张陆还是能够亲自去应选,毕竟家世清白的自己就可以报,那时候侯府就丢脸了!

    再说了,隔壁南阳侯府那是规矩严明,自家府里却是乌烟瘴气,夫人一有事就立刻病倒哼哼,侯爷瞧着都不耐烦,夫人居然还乐此不疲……烦不烦啊!

    外头消息满天飞,但对于今天和齐良一块,轮流在九章堂中上一天课的陆三郎来说,那却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讲算经书。甚至为了不让外头疯传的八卦影响上课,他在征求过所有九章堂监生的意见之后,“毅然”决定把午休改为做题!

    这些天来,为了保持作为斋长的威严,本来就比众人基础好的他充分利用和张寿的关系,早预习,晚温习,一旦有空就大量习题刷起来,因此这临时代课老师早就当得有声有色。当下午的课终于全部结束之后,他威严地一声下课,随即就步履轻快地走到门外。

    憋了一整天,他现在就想知道,今天的选婿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他才刚一出门,就看到徐黑正脸色复杂地站在外头廊下。虽说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过来旁听的,到底是个什么意图,但小胖子还是立刻警惕地说道:“徐黑……徐监丞,我这可是应老师的要求临时代课,没讲一句题外话!”

    “我知道……皇上和葛太师都亲口承认你天赋卓绝,又勤恳好学,我不挑你的刺!”

    绰号徐黑子的徐黑眼神复杂地盯着陆三郎多看了几眼,随即才淡淡地说道:“皇上已经见完四十个人了。你们半山堂……不,你已经不是半山堂的人了……半山堂中有五个人得了皇上赏赐,另外两个则是吏部肖郎中之子,大理寺贺少卿的侄儿。呵,张博士风头出尽。”

    对于皇帝选婿了,结果却是张寿出风头这种情况,陆三郎在听张寿说被皇帝请过去这个消息之后就有所预计。此时,他笑眯眯地挑了挑眉道:“珠玉在侧,要想表现得好,就得更加有才学,或者说有底气。而这种事,半山堂的那些监生习惯得多,自然能表现得好。”

    “呵呵。”徐黑本来只是因为心情复杂,所以想随便站一站,不知不觉就站到九章堂来了,此时自然不想再和故意耍嘴皮子的陆三郎说话,当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可他还没走两步,却被陆三郎突然拦住:“对了徐监丞,小先生回号舍了没有?”

    “没有。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就连国子监六堂监生也有不少炸开了锅,也不知道多少人想问东问西,他肯定得明天再来。”

    陆三郎这才笑吟吟让路,等徐黑子消失得没影了,他立刻一溜烟往外跑去。等到出了国子监,熟门熟路地到旁边一家小茶馆叫来了自己的两个小厮,牵出了那匹专供他骑乘的马,他就立刻让人牵着马匆匆往赵国公府赶去。果然,他到了大门一问,就得到了明确答复。

    “皇上才刚把张博士和我家二公子,还有秦国公长公子从宫里直接送回到这儿来。”

    啧啧,看看皇帝,想得多周到!陆三郎才这么想,紧跟着就听到了下一句话。

    “怀庆侯家六公子和南阳侯家五公子都来了。”

    陆三郎愣了片刻,这才醒悟到人家说的是谁毕竟,和张陆和张武在一块的时候,没人会想起他们的家世,还有他们那有约等于无的父亲。他们和张琛不一样,张琛的父亲张川其实更没存在感,那个秦国公在朝中就是哑巴聋子,可张琛毕竟是独子。

    他刚刚来得急,并不知道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此时也懒得问,点点头后就打算下马。可那门房却非常知情识趣地上前牵了缰绳,满脸堆笑地说:“太夫人吩咐二少爷待客,如今张博士在二少爷的紫烟阁,几位公子都在那。”

    陆三郎曾经是朱二的“挚友”之一,紫烟阁没少去,他还想做一做先拜访太夫人的样子,等听到太夫人说身体略有些不适,不会客,他才从善如流地改去了紫烟阁,可才刚到穿堂门前下马,他就听到了张琛的大嗓门。

    “朱二,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这么倒霉?”

    “谁让你自己说想学写八股文的!”

    “你还说?我掐死你!”

    换成别人,陆三郎指不定还会急急忙忙冲过去当个和事佬,可张琛和朱二闹起来,他却乐得坐山观虎斗。等被书童引进了紫烟阁,见张琛和朱二果然正扭打成一团,而张武和张陆则是团团围着张寿说话,压根没理会那两个瞎胡闹的家伙,他也立刻凑到了张寿跟前。

    “小先生,今儿个听说半山堂的人有五个得了皇上嘉许?徐黑子说话只说一半,都有谁?”陆三郎见张武和张陆面色有些微妙,他立刻心领神会,“莫非就是你们都榜上有名?”

    见张寿含笑点头,背后本来闹得翻天覆地的两个人却突然息声,陆三郎就倏然转身,嘿嘿笑道:“张琛,朱二,你们两个不会落空了回来吧?丢人不丢人?”

    “你住嘴!”朱二和张琛几乎异口同声迸出三个字,随即彼此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而这时候,张寿方才轻轻敲了敲扶手说:“都给我消停点。我想,你们好事都将近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 好事将近

    你们好事都将近了,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说得四个人全都口干舌燥。

    毕竟是在自己家,朱二就忍不住打头炮问道:“不至于吧?总共就两位公主两位郡主,总不能都让我们包圆了吧?真要是这样,整个京城都要炸开锅了!”

    见张琛和张武张陆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而陆三郎则因为本来就是第一个成就好事的人,笑眯眯站在那儿不做声,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这次确实就只有两位公主和两位郡主,但你们别忘了,皇家宗女多的是,皇上熟悉的,各家勋贵官宦的女孩子也不是没有。”

    “用不着皇上赐婚,只要皇上恳切地替你们吹嘘吹嘘,还怕你们没人要?”更何况,张武和张陆这两个,皇帝似乎是已经有打算了,剩下的是张琛和朱二这两个家世不错的,但凡别人确定两人已经有浪子回头的倾向,单单秦国公和赵国公这两个姻亲,有几个人能推却?

    张琛被皇帝打击了一番,知道永平公主那是没指望了,再加上之前在朱莹那儿受到的挫折,他不免有些意兴阑珊,此时便无精打采地说:“我和朱二这个死家伙在御前出了那么大一个丑,还两手空空地出来,让人看了笑话,皇上耍了我们一通,哪还会管我们!”

    张武和张陆只知道自己面圣时如何,别人的情形那是一无所知,刚刚见朱二和张琛居然扭打成一团就知道情况不对,眼下张琛这么说,他们就更加好奇了起来。至于陆三郎,那种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心思,就更强烈了。

    然而,张寿自己要求皇帝不要泄漏今日面选之事,自己当然不会透露,当下就笑吟吟地说:“皇上看似是耍了你们,但若不是拿你们当作亲近晚辈,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你们走,哪里还会和你们说那么多废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琛登时愣了一愣,而朱二更是恍然大悟道:“对啊,皇上要是看不上咱们,大费唇舌和我们说这么多话干什么!哈哈,没想到我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什么时来运转的一天!”随着这声音,大门被人老大不客气地一把推开,紧跟着,朱莹就不管不顾地悍然直闯了进来。她四下一看,见屋子里全都是自己的熟人,她就随便扫了他们一眼,目光最后落在了张寿身上。

    “我在清宁宫被太后留了大半天,好像生怕我去乾清宫偷看热闹似的!直到阿寿和二哥张琛你们总算出了乾清宫,我才被放回来。”朱莹一语道破了她今天的去向,随即才笑吟吟地说,“阿寿,今天别人见你端坐一旁,有没有疑神疑鬼,举止失措?”

    “就算有,那也是最初看到我时一愣神的事。”张寿随口把这一茬给岔开了过去,随即就指着朱二道,“倒是你二哥,皇上亲口许了他,会挑选一个高手来教他武艺,只不过,每个月要他拿出五贯钱学费来。皇上明说,这钱是要他自己出的。”

    见朱二立刻面露苦色,朱莹不禁扑哧笑出声来:“这主意好,他自己拿钱才知道心疼!祖母之前就发话了,以后绝不许多给二哥一分钱,还吩咐人管好他屋子里每一件东西,严防他拿出去换钱,也不许我拿钱拿东西给他。所以,二哥,你可要自己努力才行!”

    努力个头啊,一个月五贯钱,在京城能干什么?也就够呼朋唤友上馆子喝两顿小酒!

    朱二那哭丧着脸的表情,也感染了张琛。一想到永平公主这样特立独行的美人是肯定娶不到了,可自己说要学八股文这话却被皇帝给听了进去,他顿时欲哭无泪。因此,他只能求救地看着张寿:“小先生,你出个主意行不行?我不想一天到头背四书啊!”

    他虽说不会写那劳什子的八股文,可他至少知道,要写好那些东西,四书必须烂熟于心!

    “皇上吓你的而已,你就算把八股文写出花来,去考状元吗?他一定会挑个开明的先生给你,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只不过……”张寿说着瞧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朱二,突然笑道,“只不过要我猜的话,你估摸着也要掏学费,而且,皇上可能会吩咐秦国公和夫人限制你的开销。”

    刚刚还自怨自艾的朱二一下子就精神了,一拍大腿道:“对啊,没道理限我不限你!”

    本来就郁闷的张琛登时气得肺都炸了:“我有钱没钱关你什么事?你这家伙幸灾乐祸什么鬼?损人不利己!”

    “损人不利己又怎么样?谁让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长吁短叹觉得自己日子不好过,我呸,看看人家张武和张陆,他们在家才叫不好过,人家也没天天在外头抱怨!”

    眼见自家二哥和张琛先是争吵,而后互瞪,似乎随时可能打起来,朱莹不禁没好气地喝道:“吵什么吵?要吵出去吵,要打出去打!”

    他这话一出,张琛顿时再不犹豫,上前一把揪着朱二就往外拖。而朱莹一把拦住想去劝架的张武和张陆,笑吟吟地等到两个人出去之后,她竟是直接上前把书房大门给闩上了。她转过身拍了拍手,这才对瞠目结舌的张武和张陆说:“我二哥就是嘴贱,该他受点教训。”

    陆三郎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当即干笑道:“等回头朱二有了皇上派来的高手调教,那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打败张琛?今天吃点苦头,他决心应该能大点!”

    “话是这么说,就看他毅力能持续多久了!”张寿笑了笑,但见朱莹那明艳的笑容之下,总好像情绪并不是那么高,他就开口说道,“好了,张武和张陆,你们来也来过了,该回去了。明日午间到我号舍来,好事将近,我还有话对你们两个说。”

    至于陆三郎,他一见小胖子那笑眯眯的架势,就知道人根本不用吩咐,准会过来凑热闹。

    听见门外喝骂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张寿到底怕出事,很快就出门喝止了那两个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的家伙,随即把其他人都撵了回去。张琛那四个人才刚一走,太夫人就立时派了江妈妈过来,把嘴角被张琛打破了,满身狼狈的朱二拎了过去说话,却把朱莹给留下了。

    看到朱莹在紫烟阁中东走走西转转,仿佛把朱二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地头似的,张寿忍不住想起了之前张琛那书房,干脆也随便转了转。和张琛那故意想方设法激怒秦国公张川这个父亲不同,朱二在赵国公府显然是小心翼翼,他四面书架看过来,就只见全都是正经书。

    其中最不正经的,也只不过是《搜神记》这种志怪玄奇类的书。很显然,如果真的有什么春宫画之类的玩意,绝对被朱二给藏得严严实实。他随便翻了翻一卷书页崭新的《四书集注》,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莹莹,今天在清宁宫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

    张寿回过头,就只见朱莹已经半点不讲仪态地懒懒趴在了朱二的书桌上。当下他随手丢下书,走到她身后,

    见那垂髫分肖髻的一缕燕尾垂顺地落在她的左肩,他不禁下意识地伸手绕了个圈,等醒悟到动作有些轻佻时,他刚要收手,却不想朱莹竟犹如脑后长了眼睛,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阿寿……”朱莹紧紧握住张寿的五指,好半晌才低声说道,“我今天才知道,永平不愿意嫁人!她明明知道的,不管她喜欢谁,哪怕是那些她赏识过的寒门才子,只要对皇上说,皇上一定会成全她的,可她竟然不愿意嫁!”

    “就因为她有这心思,又不知道怎么就被人知道了,竟是冒用我的名义给她传了一张字条。如果今天不是太后娘娘果断,也许就会闹出大事情来!太后娘娘说,也许有人用我的口气明着在那字条上告诉她怎么才能不嫁人,暗地里也许另有名堂,说不定诬她私通。”

    说到这里,朱莹倏然转身站起,见张寿那明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愕,她再一看自己的手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不禁面上微微一红,但随即就坦率地直视着他的眼睛:“阿寿,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傻?”

    张寿自从第一次在月华楼见永平公主时,就在并不多的接触中觉察到,在那才女公主的面纱之下,掩藏的是犹如男子似的雄心,或者说野心。至于那种传奇话本中什么绣球选婿,诗文选婿的金枝玉叶,和这位一贯表现出空谷幽兰特质的公主,没有任何共同点。

    因此,他想了一想就笑道:“大概是因为,永平公主要的不是男欢女爱,而是其他东西。”

    “她要什么?像太平公主那样指点江山,安插宰相,甚至废立……呃!”朱莹有些恼火地挑了挑眉,可当说出最后几个字时,见张寿顿时面露告诫,她硬生生把天子两个字给吞了回去,随即就满脸不赞同地说,“她太痴心妄想了,如今又不是汉唐!”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张寿微微耸了耸肩,见自己的手还握在朱莹手中,他就顺手用力回握了她的手。见她这才一下子又意外又慌乱,他就笑道:“你不是和她一向不怎么和睦的吗?怎么突然就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

    “毕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嘛,再说,裕妃娘娘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是……嗯,爱屋及乌!”朱莹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一脸我很同情她的表情,但眉梢眼角须臾就都是笑意,“而且,我从前也不怎么想嫁人,可去了一趟乡间却遇到了你,我就觉得,有缘千里来相会!”

    “嗯,看我的心地多好,她从前老是和我过不去,可我却还想着,她只要别那么固执,肯定也能找到她的如意郎君!但前提是她别那么只顾着权势,好好去找!”

    张寿终于再次笑了起来。也许有些人觉得朱大小姐骄横跋扈,蛮不讲理,我行我素,可是,眼前这位姑娘在那看似横冲直撞的表象之外,其实却藏着一颗很善良的心。

    他当即伸出另外一只手,将她的手交握在当中:“如果我没猜错,爱管闲事的莹莹大小姐在事后肯定又提醒了永平公主几句,对不对?”

    “那当然!”朱莹索性也大大方方把另一只手放在了张寿那温暖的手背上,这才笑意盈盈地把自己当时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就轻哼道,“能在清宁宫指使人做这种事,绝对是皇后!她真是蠢极了,以为太后娘娘就会顺着她的意思去为难永平吗?”

    “就算我是她老人家很宠爱的外甥孙女,比亲孙女还要更亲一点,可太后娘娘也肯定不会那么做的!祖母从前就常说,太后娘娘一贯是把求稳看得最重的人,所以老骂皇上冒失!”

    说起来,皇帝确实……挺冒失的!当然,也可以解释成特立独行。

    张寿顿时笑了。而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不等他准备松开手,朱莹就第一时间放下了手,随即旋风似的转身冲到了门前,随即一把拉开了门。看见是李妈妈满脸堆笑站在门外,朱大小姐就尽量用最自然的姿态问道:“怎么,是二哥又惹祖母生气了?”

    “那倒没有。”李妈妈满脸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的坦然表情,尤其是看到张寿闲庭信步走过来,和朱莹并肩而立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郎才女貌的一对,这才笑眯眯地说,“皇上派的高手已经来了,太夫人和夫人差我来禀告一声!”

    “咦?这还真是好事将近!”

    朱莹这才来了精神,她扭头一看张寿,见他同样满脸兴致,她就立时高高兴兴一把拉住张寿的袖子就走。而落在后头的李妈妈看到这架势,脸上顿时满是无奈。

    然而,半道上朱莹到底还是放过了张寿,又或者说放过了他的袖子,第一个冲进了庆安堂。可她一进去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就发现朱二固然老老实实坐在那里,阿六正在认认真真地回答太夫人的问题,虽说主要是嗯嗯啊啊,可她想看的人,却半点没有踪影。

    于是,她立刻问道:“皇上派来的人呢?这就走了?”

    后进来一步的张寿就只见满屋子包括太夫人在内,人人面色微妙。很快,他就看到九娘朝某个方向瞧了一眼,少不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可随即就愣住了。

第两百一十九章 高手有高薪?

    皇帝派来教习朱二武艺,而且每个月三天来一次,还收学费五贯钱的高手……是阿六?

    虽然很对不起朱二,但张寿还是忍不住想笑。可看在太夫人和九娘都在的份上,他决定稍微给朱二留一点面子,就板着脸看向阿六问道:“阿六,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是和我一块回来的吗?”

    “楚公公和我说的,我就答应了。”阿六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单明了。

    张寿见朱二简直想哭了,他就忍不住继续问道:“楚公公对你明说了,是皇上让你给朱二公子当老师,教习他武艺?”

    “嗯,三天一次,一次五贯钱。”

    朱二顿时大为惊恐地嚷嚷道:“是三天一次,一个月五贯钱!”真要是一次五贯钱,他就死了!就算他之前利用父亲和大哥都不在,好不容易贪污积攒了一点私房钱,那也不够这么用的!而且还是花钱去挨打,这简直比张琛花钱去学永远用不上的八股文还倒霉!

    “是吗?”阿六有些疑惑地盯着朱二,那无辜的眼神把朱二看得心里直发毛。然后,他才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看着张寿,满脸坦然地说,“那是我记错了。”

    见鬼的记错了……你小子绝对是故意的,故意的!朱二在心里大喊,可发觉人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和阿六,没人为自己说话,他简直觉得自己今天在皇帝面前提出想要学武艺实在是太蠢了。就在他暗中哀嚎之际,朱莹却开了口。

    “二哥,你从前小时候不是一直都希望花叔叔教你吗?花叔叔只肯教大哥,我和你都不肯教,如今有阿六来教你,你这也算是达成心愿了。他这个徒弟说不定比花叔叔还厉害!”

    阿六正想说自己还比不上疯子,就只见朱莹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于是立刻闭嘴。果然,他就只见朱二这一次真的绷不住了,抱头呻吟道:“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的事,自打看到大哥在花叔叔手底下吃了多少苦头,我早就绝了这心思!”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见朱莹笑吟吟地给朱二来了一记暴击,张寿不得不出面当和事佬,“我会让阿六收敛一点,循序渐进地教你,然后看你的进度再渐渐调整。我听莹莹说,从前秋猎时,你那名次常常落在倒数?你想想,跟着阿六练两年,日后在人前受到吹捧的风光!”

    在张寿的循循善诱之下,朱二不得不幽怨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当他委委屈屈地站起来,打算讨好一下日后的临时师父,却又纠结称呼时,刚刚一直笑着看热闹的太夫人突然开了口:“二郎,你年纪和阿六也差不多大小,就不用叫师父这么正式了。”

    然而,还不等朱二高兴,太夫人就又笑着说道:“以后阿六来教你的时候,你就叫六哥吧,又亲切,又不失敬意,也不辜负了皇上的这一番苦心。”

    朱莹终于再也忍不住,直接伏在太夫人身上笑了个饱,手还在那咚咚咚地捶着软榻。而张寿笑归笑,却对皇帝这别出心裁的安排更加叹服,因此,眼见朱二哭丧着脸叫出那一声六哥,他终于忍不住笑开了:“阿六,人家都叫你六哥了,你就没什么表示?”

    阿六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朱二,随即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直接塞到了朱二手中,只说了平平淡淡的三个字:“见面礼。”

    朱二微微一愣,等低头看见手中赫然是一把不带鞘的开锋匕首,而那木制刀柄看得出手工打磨的痕迹,锋刃寒光宛然,哪怕他在这赵国公府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仍是不禁舒了一口气,刚刚那满腔哀切一大半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赶紧谢了又谢,等看到张寿告辞说是要回家,阿六跟着点头告别,他目送人到门口,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去送一送时,却只见朱莹突然快步从他身边走过,赫然追了上去。见此情景,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这会儿跟出去不是客气礼貌有敬意,而是典型的煞风景。

    而等到他从门口回来时,就只见太夫人和九娘全都似笑非笑看着他。他福至心灵,赶紧双手把刚收到的见面礼呈了上去:“祖母,娘,你们帮我掌掌眼?”

    太夫人什么神兵利器没见过,对单纯的兵器兴趣很少,反而对阿六这个人兴趣很大。而九娘也同样是如此,更好奇的是阿六为什么会被皇帝亲自点中来教授朱二如果不是花七脾气太怪,那家伙在她看来才更适合。

    而等到她接过匕首,拿到太夫人跟前后,她多看了几眼,就若有所思地说:“看样子不是什么军器局打造的,反而像是铁匠铺又或者什么地方定制,然后再经过打磨开锋的东西,又轻又薄,比一般的匕首更短,不是我背后说人不是,刺客用起来也许更适合。”

    太夫人见朱二顿时打了个寒噤,她就笑道:“你娘和你开玩笑呢。阿六是个好孩子,就是脾气古怪了一点,他在你娘这儿才学了没几天,就把她那剑术学了个**不离十,简直是个天才。虽说你娘是让阿寿跟着阿六学,但估摸着阿寿是没那个功夫,你却不妨多学学。”

    朱二本来就想到了之前朱莹得意洋洋说过九娘要教张寿剑术,结果却让阿六代授的事,如今听说阿六竟然三下五除二就把赵国公府的家传剑术都给学去了,他忍不住张大了嘴,最后再一次灰心丧气地接受了自己资质平凡的现实。

    而张寿和阿六出门之后一前一后才走了没几步,朱莹就追了上来。她却是笑吟吟地说道:“阿六,这会儿没外人,快说,你到底怎么会答应给我二哥当师父的?我才不信皇上只是让楚公公给你捎个话,你就那么简简单单答应了。”

    阿六见张寿也笑着看他,他想了一想,这才嘴角翘了翘:“一年有六十贯。”

    这个答案张寿听了不禁莞尔,倒觉得在情理之中,可朱莹却觉得完全是意料之外:“不是吧?你就为了一年六十贯就答应了?凭你的本事,哪家府里都愿意每月出百八十贯要你!”

    张寿不得不咳嗽一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莹莹,你别忘了,我没钱。”

    朱莹顿感失言,随即赶紧补救道:“我的意思是,钱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了?”

    阿六再次攒眉苦思了一会,这才有些不确定地说:“因为他是……你哥哥?”

    对于这个答案,朱莹方才真正满意了。她笑吟吟地冲着阿六竖起了大拇指,诚恳地说道:“那我就把二哥交给你了。不指望他能像你这样,也不指望像我大哥这么优秀,但至少能像我一样,有那么一点自保之力,那就够啦。对了,你也别只顾我二哥,好好教阿寿剑术!”

    直到出了赵国公府后门,张寿好说歹说把朱莹给哄了回去,这才和阿六往自家走。他虽不至于全盘相信阿六在朱家说的那些话,但也不打算多问。等进了自家大门,他就开口说道:“阿六,抽空派个人回融水村,再让老杨头他们商量着挑两个人过来,娘这边得留两个人。”

    “嗯。”阿六答应得非常爽快,可等到跟着张寿去见了吴氏后,眼见张寿又进了东边屋子,在书桌前写写画画,神情专注认真,跟进去的他忍不住开口解释道,“我这是借调。”

    张寿正在若有所思地推导蒸汽机的汽缸和活塞到底是个什么结构,随即在那思量着天然橡胶这年头好像还在南美洲,也不知道太祖皇帝带着船队去美洲,到底是为了包括玉米花生辣椒土豆红薯在内的众多食用农作物,还是因为可可豆天然橡胶之类的经济农作物。

    因此,当听到阿六这话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他先是嗯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抬起头愕然看着阿六:“借调?什么意思?”

    “我是张家的人,皇上要借调我去教朱二公子。那么,除了朱二公子自己掏出来的学费,皇上当然也要付我工钱。”阿六这一次解释得很仔细,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浅笑,“楚公公说,我的工钱比照疯子的俸禄来算,每个月一百贯。”

    我……张寿强忍住口吐脏话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了自己那可怜巴巴的工钱……不,俸禄。虽然太祖提倡高薪养廉,但还是认为宋朝官员那俸禄太离谱,所以本朝俸禄相比历史上明代六品官仅仅十石米的俸禄要强很多,一个月有五石米和十贯钱。

    但相比阿六如今这一百贯,那简直是寒酸!花七不知道在为皇帝做什么事,所以俸禄高那是应该的,然而,皇帝给阿六足足相当于朱二学费二十倍的俸禄,他却觉得很不正常。

    他想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觉得不贴切;想说无功不受禄,可觉得阿六其实建功了不止一次,这话也不贴切;最后,他只能换了个更直接的说法:“这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啊。”阿六有些迷惑地看着张寿,“拿回来的话,娘子和少爷就能过得更宽裕。”

    张寿没想到阿六竟然打算拿这笔钱来补贴家里,顿时有些汗颜,当下只能语重心长地教导道:“这是你的钱,你应该一分一厘好好存起来,将来也好娶媳妇……”

    “不是我的钱。”阿六一下子打断了张寿的话,随即加重语气强调道,“是给你的补偿。”

    见张寿一脸错愕,他却用少有的耐心口气说:“楚公公告诉我,皇上说的,之前少爷的功绩,赏赐很薄,而且你在国子监管好了那些惹是生非的纨绔,也是一桩功劳。这是补偿。”他说着顿了一顿,继而认认真真地说:“皇上说,你得存钱娶媳妇!”

    自己刚刚说阿六的话,却被阿六反过来说自己,张寿简直哑口无言。他当然能听懂皇帝通过楚宽和阿六这话传达到自己这儿的话,无非是觉得,他家中贫寒,将来要迎娶朱莹这样的赵国公千金,显然有些吃力,再加上觉得之前赏赐有点不足,所以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他。

    当然,皇帝也是看准了阿六那古怪却坦诚的个性,绝对不会因为钱而生出别的想头。

    所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得娶媳妇,你也得娶媳妇,这钱回头就当我帮你存着。”

    “嗯。”阿六一脸放心的样子,可瞥了一眼张寿桌上那张纸上诸如辣椒之类的字眼,他突然想到当初在翠筠间的那个晚上,临海大营那些叛军潜入进来,张寿也曾经为了缓和气氛,在清风徐来堂中念叨什么花生土豆辣椒之类的东西。当下,他再次把这些名词记在了心里。

    纵使对前一日皇帝选婿时赏赐的随意和偏向性再有不满,但这是帝王家事,次日百官上朝之前议论归议论,却没有一个人会失心疯到上朝时拿出来说。可是,当这一日朝会结束之后,内阁接到一下子多份旨意的草诏任务时,几位阁老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不免意外。

    将德阳公主许配于南阳侯第五子张武,一年后成婚。

    将信阳郡主许配于怀庆侯第六子张陆,一年后成婚。

    将宁诃郡主许配于都督佥事赵知远次子赵明祥,一年后成婚。

    一则是永平公主竟然不在其中,二则是那两位作为半山堂斋长张琛左膀右臂的侯府庶子,居然一个尚公主,一个娶郡主,要说不是简在圣心,那也无人相信。至于那位赵都督的公子,据说婆媳和睦,家中和谐,本身资质普通,进了国子监后没多久就从六堂末尾掉进了半山堂。

    所以,深究起来,最终皇帝选出来的这三人,竟然都是半山堂中的监生。要说其中没有陪选的张寿影响,谁都不信!

    见同僚们脸色各异,从来都是笑脸示人的吴阁老就打了个哈哈道:“皇上嫁女儿,嫁侄女,咱们这些外人,就别想那么多了,照着拟旨不就好了?”

    “你说的简单!”首辅江阁老刚顶了一句,旁边就传来了孔大学士的声音。

    “既然是选,总该讲个公平,皇上爱屋及乌,这偏向也未免太过了!不过皇上既然执意,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硬顶,公主郡主婚后好与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又不是纳皇妃!”

第两百二十章 驸马和仪宾

    又不是纳皇妃。

    这短短六个字,可以说准确概括了大多数官员从方方面面的渠道得知了那三桩婚事后的心态。正如孔大学士把首辅江阁老顶了回去一样,在各种官府衙门,发牢骚的人多数都想到了这六个字,除非本身势在必得的寥寥数人在那生闷气,其他大多数人也就是感慨两句。

    然而,得到好消息的三户人家,纷纷把儿子紧急叫回家之后,那反应却也是截然不同。

    都督佥事赵家,那是货真价实地喜出望外,放了一挂鞭炮出去,恨不得派人往所有亲朋好友那儿去报喜。身为次子,却一直都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赵明祥高兴得只会傻笑,甚至人家问他面圣时都说了什么时,他想了老半天却挠挠头,道是不记得了。

    其实他唯一记得的是,皇帝问他家里情况时,他一个劲地说父母和兄长的好话,渲染家庭和睦毕竟他家里也确实和睦。说起自己因为偶尔犯傻却被教训的时候,那也是满脸骄傲和自豪。只不过,这事儿如今他就算是想了起来,却也不打算说出来……说出来讨骂吗?

    而南阳侯府中,南阳侯夫人在接到旨意之后,立时叫了张武到自己面前,从头到脚一阵打量,又嘱咐了几句,随即就吩咐下人从即日起开始准备婚事,一年之期毕竟不长。至于昨天就答应张武的书房,她一大早就通知了另两个庶子,此时自然也命人催促他们开始腾挪。

    至于那些昨天就品出苗头,对张武简直是羡慕嫉妒恨的其他庶子们,她也没费心去挑拨离间,反而派了个妈妈专门一一敲打了一番。谁让这些家伙没能早早抱上张琛这条大腿,于是捞到了那个监生的名额,而后又跟张琛一块进半山堂去当了张寿的学生?

    而怀庆侯府的反应最初却显得压抑而平淡。怀庆侯夫人从昨天得知张陆受赏,就开始“病倒”在床,当圣旨到家时,她甚至还试图躺在床上装重病,还是被心腹妈妈一通连哄带骗地吓唬,这才赶紧起床梳洗前去迎候。当得知张陆竟然要娶郡主了,她差点没气晕过去。

    很快,她派去打探的人就回来,禀报说信阳郡主在太后面前表现得贤惠温和,实则家中没父亲,作为长姊的她素来就是作为半个男孩子养的,什么事都是她当家作主,母亲反而没主见。而且,信阳郡主昨天从清宁宫离开后就去乾清宫求皇帝,成婚之后与丈夫分出去单过。

    据说,皇帝压根问都不问太后,直接一口应允了。

    之前接旨时的恼恨过后,怀庆侯夫人想到就算郡主儿媳出身再尊贵,那也是儿媳妇,因此也就打算捏着鼻子操办好婚事,到时候等儿媳过门,她这个婆婆少不得敲打磋磨,让她知道这府里到底是谁当家作主。

    可如今听说一个素来瞧不起的庶子竟然已经由皇帝亲自答允了分出去,和那个郡主儿媳一块过,顶多逢年过节回家一趟,她这次就真的气晕了过去。

    这还不算,等到晚间留守京城的怀庆侯回来之后,她满心不甘地在丈夫面前想要理论一二,结果直接就挨了怀庆侯一阵粗鲁的怒吼:“阿陆娶了郡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你嗦什么?分出去你可以眼不见为净,也不用成天装病让人家来侍疾了,这不是两全其美?”

    “你还想丢脸丢到皇家的金枝玉叶面前去?”

    当张陆从那些有心讨好自己的人那儿得知嫡母竟是被父亲拆穿装病,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痛快。当然,最让他欣喜若狂的,无疑是父亲把他叫到面前,直截了当告诉他,回头会分一份家产给他,让他和信阳郡主分出去单过。

    “你二叔跟着赵国公在外,要是让他知道他家里小武居然尚了主,指不定得高兴到发狂。咱们张家是真正从小卒发家的,能有今天,我们兄弟两个几次险死还生,你和小武从小就关系好,日后也记得相互帮衬。至于其他兄弟,对你好的你就帮,不好的你不管也无所谓。”

    怀庆侯张汉洲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我和你二叔打下了家业,生够了儿子,对得起祖宗了,接下来怎么样随便你们自个,反正我们死了之后,什么也看不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指望我因为你要娶郡主就多分给你家业,我一碗水自然会端平。”

    当张陆心情复杂地见完父亲出来,随即去隔壁南阳侯府找张武时,他就发现,和自家那一言难尽的氛围比起来,南阳侯府的气氛明显要轻松欢快得多。

    而等到熟门熟路来到张武的院子,看到从前与张武合居的南阳侯府老六老七都搬了出去,他们的屋子已经收拾了出来给张武做书房,院子里甚至多摆了几盆花花草草,下人们更是个个殷勤,对南阳侯夫人稍有几分了解的他着实有些意外。

    毕竟,就连他父亲,也对这位厉害的婶娘赞不绝口。

    虽说知道这里人多眼杂嘴更杂,可张陆一见张武,还是忍不住打趣道:“你这里变化还真是大,一下子就变成独门独院了,连那些下人都变得客气了许多。”你还说你嫡母厉害?比起我那个已经在想着怎么磋磨郡主儿媳妇的嫡母来说,她简直是态度软化太快了!

    张武却是苦笑道:“别提了,我到现在脑袋还晕乎乎的。这书房里的书都是母亲派人刚送来的,除此之外,人手她让我自己选,还指点了我几句。但什么衣服月钱之类的,还是和从前一样。不过我想想也是,要是从明天开始就鲜衣怒马挥金如土,那也显得太暴发户了!”

    这一次,张陆着实惊愕了。自己那个抠门至极的嫡母尚且都捏着鼻子吩咐人开库房拿衣料,给他做四身冬装,顺便象征性地把月钱从一贯提高到了两贯,而张武这边除却独院以及书房之外,竟然什么都没加!可在最初的吃惊之后,他琢磨了一会儿,最终就叹了一口气。

    “还是婶娘为人把持得住,我家……我母亲那样子,你知道我爹是怎么说的?”

    张武听张陆转述了怀庆侯的那番原话,愣了一愣之后,也不禁唏嘘不已。因为之前接旨之后,自己的嫡母南阳侯夫人把他叫过去之后,也说了类似的话。基于他是尚主,所以家里在婚事操办上会按照皇家的要求尽力而为,但分他的家业也就是他应得的那一份,不多不少。

    “其实能分应得的一份我就满足了。好了,不说这么多。我们之前是从国子监被家里紧急叫了回来接旨的了,昨天小先生还说有事情要交待我们,结果我们却没时间去他那儿。我们快回国子监吧,看看他是不是在号舍,一来报喜,二来道谢,三来也听听他还有什么吩咐!”

    张陆立时点头道:“你要是不来,我也正打算回去,我们赶紧走!”

    未来的驸马和未来的仪宾被家里从国子监叫回来,却又连午饭都顾不得吃,大中午的突然又双双骑马赶回了国子监。这在不明就里的普通人看来,自然是两人勤奋好学,可自认为知道他们根底的人,谁都不会觉得他们就变性子了,只认定这两桩婚事全都是张寿的谋划。

    当张武和张陆两人赶到国子监时,上午的课已经上完,六堂中的监生已经大部分都散了。偶尔走得晚的人看到他们时,有人轻蔑不屑,有人羡慕嫉妒,也有人指指点点,能维持平常心的终究只是极少数人。而在半道上,他们竟是又遇到了陆三郎。

    “哟,驸马爷和仪宾爷居然又回来了?”胖墩墩的陆三郎笑眯眯地冲着两人拱了拱手,随即就干咳一声道,“你们不回来,我还打算去找你们呢,我很好奇小先生这到底要对你们面授什么机宜。说起来,今天半山堂到现在还没下课呢!”

    张武和张陆对陆三郎的调侃倒不太在意,可听说半山堂还没下课,两人对视一眼,却都顾不得理会陆三郎,慌忙快步往半山堂赶去。当已经看见门口时,他们就听见了张寿那平稳的声音,竟是在讲述日后的分课制。

    “这件事我已经对皇上提过,过了年国子监复课之后,就会逐步推行。当然,你们人还是半山堂的人,只不过大多数课程不再是这样一百多号人一块上,而是分散到各种小班,由专门的老师按照你们的进度单独授课,当然,我每隔两天,也会有半天课……”

    难得拖堂的张寿大体将分课制介绍了一遍,随即就看到了站在最外头的张武和张陆,以及雄赳赳气昂昂的陆三郎,顿时不禁莞尔。而他这一笑,下头一堆男人就仿若心有灵犀一般看,倏忽间转头往后望去,一下子就发现了张家那对兄弟和陆三郎。

    想到日后张武就是驸马,张陆就是仪宾,也参加了选婿的其他人中,不免就有人心绪不平,可谁曾想,就在这时候,最前头的四皇子突然嚷嚷了一声:“二姐夫!父皇说你又老实又踏实,不会欺负了二姐,你可别辜负他的信任!”

    此话一出,偌大的半山堂里先是片刻的安静,紧跟着就爆发出一阵哄笑。然而,哄笑过后,就有人品出滋味来。敢情面圣的时候,皇帝从张武身上看出的特质是老实和踏实?难道这就是张寿最初指点他们要坦率诚实的真义?

    他们也挺老实的呀……当然,某些地方也小小耍了些滑头,可难道皇帝真的神目如电,这种小细节也能察觉得出来?

    张武同样被四皇子这一声叫得极其狼狈,如果不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面对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小舅子,他倒愿意郑重其事地给出自己的承诺,可眼下让他怎么说?

    我绝不辜负德阳公主吗?可我都没有见过她,说这话是不是不太合适?

    可张寿此时却不开口给他解围,也没有岔开话题说什么下课,张武只能急中生智地说:“我自然不会辜负了皇上的信赖,还请四皇子放心!”

    四皇子得意洋洋地点了点头,正要侧头对三哥自卖自夸,却只见三皇子一脸慌张:“四弟,你说这话干什么?父皇和太后娘娘都会不高兴的……二姐也未必高兴!”

    没等纳闷的四皇子追问为什么,张寿就笑着说道:“好了,今天上午课就上到这里。散了吧。我知道今天那结果出来,必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你们别忘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焉知你们的大好姻缘,不会在你们意想不到时到来?”

    “昨日你们面圣时,每见完一个人,皇上都会妙语连珠,一一品评,我都记着呢。比起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哪怕考中进士,也未必能单独面圣的那些人,你们已经都很走运了。所以,不要耷拉脑袋,这又不是失败者!”

    虽说不至于真的因为张寿这三言两语就打消了挫败感,但有人想知道皇帝到底是如何品评自己的,有人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可能得到其他好姻缘,更有人不敢得罪昨天一直在旁边陪选的张寿……总而言之,众人很快散去,就连三皇子四皇子也被张寿撵走了。

    唯二没走的,是张琛和朱二。张琛往日和张武张陆就走得近,此时没了外人,他就大大咧咧地说:“恭喜你们了,这下在家里扬眉吐气,不怕再有人给你们小鞋穿了!”

    朱二也嘿嘿笑道:“怀庆侯府出了个仪宾,南阳侯府出了个驸马,两家兄弟侯府里多了两个皇家儿媳,这可是本朝少有的!这种时候,你们还记得回来上课?”

    张武和张陆这心态早就放平了,此时拱手还礼之后,张武就苦笑道:“各位就别笑我们了,若不是小先生提点,我和阿陆也未必有今天。我们紧赶着回来,倒不是真的因为勤学苦读到这份上,一来不想看家里那些下人前倨后恭的嘴脸,二来……”

    张陆立刻接上话茬道,“二来是因为还记得昨天小先生提过,道是有话要对我们说?”

    “你们有心了。”

    张寿毫不意外这个答案,当下就笑问道:“知道皇上为何要你们一年之后成婚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全都是一头雾水,就连自诩聪明的陆三郎,冥思苦想也没得出结论。

    张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就要成婚了,一个尚主,一个娶郡主。都是皇家金枝玉叶,就算婚礼的开销是你们侯府出,婚后你们总不能靠妻子的嫁妆过日子吧?这一年的时间,是让你们熟悉自己的身份,并努力用这个身份预备经营将来的。”

    朱二顿时恍然大悟:“就和你要娶我妹妹一样,总不能让她跟着你吃糠咽菜!”

第两百二十一章 新式纺纱机

    没等张寿发话,陆三郎就暗示张琛拿出御赐戒尺,直截了当地把朱二抽得抱头鼠窜。再让这个煞风景的家伙留着,众人怀疑,他会不会继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而陆三郎甚至直接跟了出去,声称要去看着张琛好好揍朱二一顿,体贴地把半山堂留给了张寿和张武张陆。

    而张寿早已经懒得和朱二那家伙一般计较了,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张武和张陆说:“那家伙是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大实话,但你们俩的状况,确实和我差不多。毕竟,德阳公主也好,信阳郡主也好,如今只能算是你们的未婚妻,还不曾正式过门。”

    张武和张陆全都有些尴尬,紧跟着就只听张寿说道:“走吧,跟我去个地方。否则回头等他们回来了,又要问东问西。到时候人多嘴杂,有些话就不那么好说了。”

    有张寿这句话,张武和张陆自然不会反对。两人都知道,他们说是侯府子弟,可怀庆侯和南阳侯兄弟本来就根基浅薄,再加上他们是庶子,其实真的说起来,无论和陆三郎,还是和张琛朱二相比,他们都要差不止一截。至少,那三个其实是不用考虑未来婚后开销问题的。

    就算是朱二……那也只是赵国公府平日卡着他的用度,不让其乱花钱。

    所以,两人有些沉默地跟着张寿出了国子监,看见阿六驾车过来,他们俩就不约而同打发走了等在这的随从,径直跟着张寿上了车。等到最终下车,发现这是之前大家一窝蜂来过,据说是赵国公张公子朱廷芳收留了一个孤儿萧成的地方,张武和张陆不禁都有些意外。

    而张寿却并没有进萧家,站在门口听见里头的萧成背诗,随即又一本正经地督促杨好和郑当,他不禁莞尔,随即就招手示意张武和张陆跟着自己进了隔壁铁匠铺。

    当他们绕过正在奋笔疾书的关秋占据的空空如也店堂,又穿过院子,最终来到后头的正房时,张寿在门口却突然站住了,随即头也不回地问道:“你们两个,看到过女人纺织吗?”

    就算父亲起自卒伍,就算平日用度不时紧紧巴巴,但张武和张陆毕竟是侯府公子,哪里知道这个,因此两人对视一眼,待要摇头才意识到张寿看不见,只能异口同声说:“没见过。”

    “也是……其实我更多的是见人放蚕缫丝,然后丝织成绢,至于棉纺的手工纺机,村里不种棉,没见过。”张寿在心里说,要不是在村里生活三年见人织绢,我顶多就只在参观民俗村时见人象征性手工织布,在电视上看过那种国有大型纺织厂的纺织女工织布。

    因此,他直接推门进去,见原本坐在纺机旁边地上的赵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后,连忙跳起身来,他就打手势示意对方不用多礼,随即就开口问道:“怎么样了?”

    “全都调整过了,应该没问题!”赵四喜形于色,“张博士,你找个擅长纺织的来试一试,我虽说只跟着师父做过几次纺机,那还是因为师父欠了人情,可还是记得做法。那只有三个锭子,这却能上八个锭子,一次八根纱,而且看张博士你那构造图,我觉得能带动更多锭子!”

    张寿伸手去转了转那锭子,转头看见张武和张陆死死盯着那纺机,眼神中却都有些茫然,他就笑呵呵地说:“同样一个人,纺纱的速度却比从前提高了许多,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张武和张陆对视了一眼,哪怕他们对于经营之道谈不上擅长,但还是立刻反应了过来。张陆就又惊又喜地叫道:“同样的人手,同样的时间,可以多挣几倍的钱!”

    “哦?”张寿呵呵一笑,见赵四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就不紧不慢地说,“但你们想过没有,棉田就这么多,每年的棉花产量基本上是相对平稳的,如果全都改用这样的新式纺机,那么,很可能会产生两个结果。”

    “第一个结果,因为棉纱产量高,市面上在短期之内供大于求,价格就会被逐渐压低。一部分用新纺机的人固然会富裕,但更多没有改用这机器的人,产量低,卖出去的价钱又低,于是收入越来越少,不能再通过这一副业来挣钱糊口。”

    “而这样的结果是,这些人会比从前更加穷困,那么在愤怒之下,可能会恨上了机器,乃至于用这些机器的人,最终也许可能出现惨剧。”

    要知道,历史上珍妮纺纱机发明之后,很快就使得纱线价格大跌,发明者被愤怒的手工业者给砸了机器,赶出了故乡。虽说后来那位聪明而又勤劳的发明者重新开办了工厂,由此发家致富,但初期那场梦靥估计他是绝对忘不了的。

    张寿说着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第二个结果,这种新式纺机逐渐铺开,因为效率高,用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价格便宜,大多数纺工都用上了它。但是,因为原材料棉花产量有限,用来纺纱的棉花供不应求,棉花价格可能会提高。”

    “因为棉田更适合沙碱地,不是所有地方都能种好,那么为了有利可图,有些人会设法把荒地开垦为棉田,但也有些短视的地主也许会因为种棉花更加有利可图,就改稻田麦地为棉田。而在这种改种的情况下,又会有产量上的损失,于是由此影响农耕以及粮食产量。”

    “但是,织布快不起来,最后前端产量高,又会倒逼更多人加入织布,又或者改良机器。”

    张武和张陆哪怕读圣贤书的资质不行,但张寿把道理解释得如此简单直白,他们还是一下子就听懂了。至于赵四,他在愕然过后,就忍不住抓了抓脑袋,却有些不服气。

    “既然有这样的担心,张博士你还要改良这纺机干什么?”

    张寿呵呵笑道:“道理归道理,施行归施行。不可能因为机器提高了产量,却影响了人,就真的将其束之高阁吗,但是,这一点却不能不想到。除此之外,你不妨想想,如何更快地轧棉,如何更快地织布。因为单单纺纱快,反而会倒逼一整个产业发展。”

    “这纺机既然做出来了,我回头会给你相应的奖金。其他的东西你要是做出来了,奖金同样少不了你的。等到日后机器试用确实有效之后,到时候你还会有额外的分成。”

    赵四顿时喜形于色,连声道谢之后,他就有些尴尬地说:“不过,之前张博士你说的什么镗床钻床之类的东西,我还没琢磨出来。毕竟,这和磨床还是有差别的,而且水力的话……”

    没等赵四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道:“那几种车床你慢慢研究,回头我会找人过来试试纺机,若是好用……我说不定还要找你师父帮忙,做个百八十台应急。”

    见赵四果然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张寿瞥了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罗小小,张寿就把人叫到了面前。果然,罗小小喜上眉梢地说:“张博士,你说的手动绕簧机,我做出来了,虽说因为抽丝的问题,那弹簧弹力各自有差别,但弹力总体来说不错。”

    张寿一听手动绕簧机做出来了,顿时大为振奋。他跟着人到了另一边一个堆满了各色零件的角落,见他拿出来一堆各式各样规格的弹簧,当然,要说弹力标准,那就没法说了,他一一查看了一番,最终还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这绕簧机既然你做出来了,那自然也有相应的奖励。这样,赵四把新式纺纱机做出来了,你和他一块想一想,试一试,把从前织机上纺纱用的抛梭装上弹簧,改成可以自动来去的飞梭。当然,这是我的设想,具体如何去实施,要靠你们。”

    见罗小小登时二话不说就去一旁揪住了赵四,两人激烈讨论了起来,张寿一时莞尔,等回头看到张武和张陆正在目瞪口呆,他就招手示意他们跟自己出去。

    等到了院子里,他就笑着对张武和张陆问道:“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那新式纺机如果真的有用,会造成什么结果吗?”

    这一次,却是张武反应更快:“小先生是想说,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错,这世上很多事情,都并不是孤立的,一个很小的选择,有时候会影响一连串事情乃至于大局。所以做一件事情,不妨想一想别人的反应和应对是什么。这和下棋不是想一步,而是想到两步三步甚至更多步,是一个道理。”

    见张武和张陆全都连忙点头,张寿就不说教了,而是若有所思地说:“京城并不是产棉地,我听说除却江南山东这两个产棉之地之外,距离京城最近的沧州,棉田相对分布较广,此外则是邢台。所以,这纺机若真的要推行,棉花的来源怕是要着落到这两个地方。”

    张寿话刚说到这里,张陆就叫道:“小先生,我家里在沧州就有四百亩棉田!”

    “我家应该也有。”张武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沉声说道,“如果可以,我可以向家里提出,分家的时候就要棉田,不要其他!”

    张寿见两兄弟的反应这么快,这么坚决,不禁莞尔。然而,想到最好的棉花品种是陆地棉和海岛棉,两样偏偏全都是从美洲传过来的,他就忍不住叹气。怪不得人们常说那块大陆是天赐之地,在那块土地上,其他大陆都没有的各种优良农作物真的是太多了!

    说实在的,他越来越怀疑太祖皇帝当初一大把年纪还率先带头远航美洲,最大的目的不是为了移民又或者说殖民,而是冲着那些农作物去的。

    他想着就笑道:“要推广纺机,未必得从根源的棉田开始。再说,几百亩地看似不少,可实际上一年能出产多少棉花?能纺出多少纱线?织出多少棉布?做出多少衣裳?而且,你们看过刚刚那纺机,应该能想到,只要是有心人看到,那么仿制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张武和张陆全都没有真正接触过商业身为庶子,家里的产业他们也插不上手。所以,此时此刻,两个人你眼望我眼,不得不承认张寿是对的,但心里就更糊涂了。

    那到底应该怎么做?

    张寿回忆着之前像孙木匠张铁匠等人打听到的各种手工业业态,若有所思地说:“当务之急,是先找一个熟练的纺工,试一试这台机器。如果这新式纺机真的能够提高几倍的效率,接下来,就要看你们两个的了。”

    听到这话,张武和张陆对视一眼,张武就试探性地问道:“小先生,是要我和小武出面,卖出去百八十台纺机吗?”

    “想什么呢,一个驸马一个仪宾,去向人兜售纺机?”张寿又好气又好笑,“你们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了一些。要知道,如今是很多人尚未消化你们俩的婚事,看着吧,三两日之内,甚至今天,一定会有官员商贾乃至于各色人士想要结交你们。”

    “这时候,你们俩无论是谁,不经意地透露一句,想要买一座织染坊。记住,要丝和棉全都能织的。至于理由,更简单了,就说你们打算织染出最漂亮的衣裳讨好未来媳妇。如此一来,自然有人主动上门接洽。”

    张武简直瞠目结舌,而张陆则是比他要乖觉多了,立时喜上眉梢地说:“对呀,说不定有人会主动双手奉上!”

    “不,别人双手奉上的东西绝对不要。”张寿却立刻打断了张陆那得意劲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午餐,如今别人送好处,自然要的是将来你帮他各种忙。当然,你可以拿着驸马或者仪宾的架子不理不睬,但如此一来,名声就坏了。”

    张陆虽说有些慧黠和贪心,但张寿这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父母那是靠不上的,而他能有那桩婚事,皇帝究竟是出于赏识又或者怜悯,反正他不清楚。如果为了一点小钱就把皇帝对他的那点好印象给败光,那他就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货了!

    而张武则是答应得更快:“小先生放心,我和阿陆都明白了,到时候若有人找上门,我们就平价把那织染坊买下来……但后续该怎么办?”

    张寿轻松地笑道:“后续很简单,有了织染坊,就以你们要求高为名,将从前给这家织染坊供货的那些纺纱和缫丝的人家又或者作坊主都召集起来。当然,缫丝的只不过是个幌子,最重要的是那些纺工,让他们集中到你这,高薪留他们纺纱几天,风声放出去就行了。”

第两百二十二章 恤孤贫

    听到这里,张陆已经是品出了几分滋味。见张寿突然打住了,仿佛是在考他们,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让这些人用那新式纺机,这些人最应该知道新式纺机是否好用,只要他们用惯了,肯定会意识到这东西好用,绝对离不开手!”

    张寿笑着认可了张陆的猜测:“没错,然后,你们只要泄漏出去一点消息,比如说,这新式纺机是从哪来的,定然有人闻风而动。而后,让那个新式纺机的发明者用高价卖个百八十台出去给那些冤大头,自然不在话下。”

    张陆只觉得这全都一如自己猜测,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要是这样,小先生你之前说的那些用旧纺机的纺工却怎么办?”如果不考虑这些人,张寿之前何必说什么牵一发动全身之类的话?按照他对张寿的了解,对方素来偏向贫家的。

    “不用担心,那是回头要做的事。我知道你们手头没什么钱,先不用从你们家里要钱,我这儿还有。”见两人慌忙想要拒绝,张寿哂然一笑,勾手示意张武和张陆靠近前,继而低声告诉他们,要买的织染坊具体什么要求。见他们连连点头,他就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这事儿就这样办,你们回去之后就先放出风声!对了,听雨小筑那边的事也别忘了。”见刚刚还喜上眉梢的张武和张陆立时露出了犹疑之色,张寿就若无其事地说,“用不着担心,昨天我和皇上自陈为人无趣的时候,他还嘲笑我居然在美人跳舞时却道曲项向天歌。”

    “而莹莹在太后那儿还偷看了从听雨小筑那边弄到的,十二雨写的桃花扇概要。”张寿才不会说太后并不知道朱莹手中的小人书是什么,见兄弟俩对视一眼,稍稍舒了一口气,他就又补充道,“要是你们担心有人说闲话,回头我让陆三郎和渭南伯说一声,请十二雨出来。”

    他说着就含笑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我会让莹莹去和德阳公主信阳郡主说一声,不会让她们觉着,你们是去寻欢作乐的。”

    有了这话,张武和张陆这才如释重负。等到三人出了铁匠铺大门,张寿见阿六正跷足而坐,嘴里还叼着一根草,百无聊赖的样子,就和普通的少年小厮没有区别,怎么都看不出是皇帝给了比他这个国子博士还要高薪的高手,他忍不住心情微妙。

    就算皇帝说,每月百贯是给他的补偿,但他更愿意相信,皇帝觉得阿六对得起那份高薪。

    出神片刻,他就开口问道:“阿六,赵国公府派来的几个侍卫如今都到了?在萧家?”

    阿六非常简单直接地点了点头,随即就问道,“要调两个人过来这边吗?”

    “嗯。”这一次,换成张寿含糊地嗯了一声。见阿六二话不说就跳下车辕,快步去了隔壁,张寿朝张武和张陆招了招手,进了院子之后,他看到两个一看就相当精悍的侍卫出来行礼,随即二话不说就去了隔壁,而正房之中萧成则一溜烟朝自己跑来,就笑着冲人点了点头。

    “张大哥!”也许是因为对张寿的第一印象很好,哪怕得知那个他一见就发怵的阿六竟然是张寿的亲随,萧成仍旧觉得张寿很亲切。此时,他习惯性地把对朱廷芳的称呼延续到了张寿身上,快步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后,他就挺直胸膛道,“我把唐诗三百首都背下来了!”

    “哦?”张寿这几天几乎没顾得上小家伙,此时就笑道,“你能认得出那么多字?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萧成顿时耷拉了脑袋,小声说道:“都是赵国公府那几位大叔教我的,他们认识字……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也说不好,所以我就是死记硬背。”

    张寿突然问道:“那你想不想找个有学问的老师专门教你?”

    “想!”萧成不假思索地叫了一声,但继而就闷闷不乐地说,“可我没钱……我不想再花朱大哥家里人的钱!”

    “可你想过没想过,其实你就算住在这里,而不是住在赵国公府,你吃穿用度,也全都是朱家出的?就算你朱大哥留给你的钱,也是朱家的?”张寿似笑非笑反问了两句,见萧成顿时哑口无言,他就继续说道,“你已经八岁了,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找一份活干,如何?”

    萧成顿时喜出望外:“太好了!张大哥,我什么都会做的!”

    “国子监半山堂缺个杂役,每日一大早,擦抹桌子,打扫屋子,你能做吗?”

    “能!”萧成差点没一蹦三尺高,尤其是等他听到了张寿接下来的话之后更是如此。

    “那好我回头去对国子监大司成说一声。至于工钱,就不给你钱了,我找人在课余时间为你讲解唐诗三百首。”张寿说着就指了指张武和张陆,笑吟吟地说,“这两个是未来的驸马和仪宾,就他们俩轮流给你讲唐诗三百首吧!”

    驸马是什么意思,听过戏的萧成当然明白,当下就瞪大眼睛朝张武和张陆瞧去。直到把兄弟俩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发毛,他才喜滋滋地露出了笑容,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地做了个揖:“见过二位先生。”

    张武和张陆简直是瞠目结舌。这称呼,这辈分……实在是不太对啊!然而,待想要纠正小家伙的称呼,想到朱二也算是张寿的学生,朱莹还口口声声的葛爷爷,两人就气馁地放弃了这个打算。可相比做人先生,两人最心虚的却是另外一点。

    这唐诗三百首虽说是太祖亲自编纂,适合孩童启蒙的读物,但是,他们好像、大概、可能忘记了其中不少诗歌。至于这些诗歌是什么意思……呵呵,他们也许得回去紧急温书!

    而张寿早就观察到了张武和张陆的反应,当下上前代为搀扶起了萧成,这才一本正经地说:“半山堂还有不少和你朱大哥出身相似的人,既然你朱大哥出征在外,没法教你,那么,我会让他们轮流为你讲解唐诗,作为你帮他们打扫半山堂,擦抹课桌椅的报酬。”

    听到这里,张武和张陆完全确定,半山堂中他们的那些同学们,包括张琛在内,要倒霉了!须知萧成并不是普普通通的贫家少年,人家是赵国公长公子朱廷杰收留的孩子,据说赵国太夫人险些要把人留在家里当孙子养的!

    这种年岁的孩子,那是最容易问各种问题的,要是讲唐诗的时候说错了丢丑,那可是直接丢到太夫人面前去了,人家可不会给他们留面子!得,回去先好好啃读唐诗三百首吧!

    这一天的午饭,张寿自然是在萧家吃的。除了萧成和张武张陆,还有熟门熟路找过来蹭了这顿饭的陆三郎和张琛朱二。当张寿把刚刚对张武和张陆说过的,让半山堂中众人轮流为萧成讲解唐诗三百首的话复述了一遍之后,陆三郎是如释重负,张琛是瞠目结舌,而朱二……

    直接找借口支开了萧成之后,朱二就哀嚎了一声:“我说妹夫,你自己这个国子博士教他不行吗?为什么要我们上?我唐诗早就忘光了……呃!”

    见张寿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他一想到这话传到祖母和母亲那儿的后果,登时垂头丧气道:“好好好,我日后会去好好温习唐诗三百首的,这还不行吗?”

    “记住,小孩子问题多,你们得把能想到的都好好想一遍,别被人问住了。而且,他未必只问你们每天给他讲的那几首,说不定会问别的。别让他觉得,你们和他朱大哥相差太远。”

    可我们和朱廷芳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啊!我们本来就和他差得很远!

    就连陆三郎,也忍不住在肚子里如此嘀咕。可他终究庆幸自己是九章堂而不是半山堂的,所以能躲过这一劫,比其他人幸运多了。可紧跟着,他那幸灾乐祸的心思就完全无影无踪。

    “陆三郎,我和葛老师说过,最近要撰写一套自然丛书,所以,我暂时抽不出空来。那些基础的数学部分,你给我好好教一教萧成。就用葛氏算学新编第一卷。别像九章堂里讲那么快,他毕竟就是个八岁孩子,耐心一点,慢慢教。”

    这下子,就连陆三郎也不禁叫苦连天。朱大哥你快平安回来吧,我没法替你带孩子啊!

    张寿当然知道,半山堂那些贵介子弟学问大多不行,但他相信,紧急回去温习唐诗三百首,给萧成这个小孩子讲一讲,勉强还是可以的。至于陆三郎,以小胖子那水平给人讲数学启蒙,那已经完全是大材小用了,根本不用担心。

    与其说他这安排是为了教萧成孩子,还不如说,那是为了鞭策这些出身富贵的监生们。

    相比人员复杂的半山堂,九章堂中依旧按部就班地在推进课程。短短一个多月,课程早已经到了一元两次方程,正在因式分解上纠结。因此,张寿有的是时间在讲解之后布置大量课堂习题,然后在别人冥思苦想的时候,自己在讲台上抽空写一写自己的基础物理。

    毫无疑问,他并不打算先推出什么星球说,而是打算从各种物理现象开始,渐渐深入到牛顿力学。对于这年头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应该是最容易接受的东西了。

    而国子监周祭酒和罗司业这两天却是焦头烂额,半山堂中出了一个驸马两个仪宾,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朝中同僚动辄在他们面前冷嘲热讽,甚至有人摩拳擦掌,没事就抨击张寿挟私偏袒,他们纵容不理,这两个国子监中的真正大佬怎能不头疼?

    偏偏皇帝早朝后又召了他们过去,丢出了张寿提的包括分课制在内的一系列议题,他们自然应接不暇。哪怕私底下商议讨论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承认,其中大多数确实可行,可仍旧不免觉得张寿多事。

    毕竟,到了他们这个年龄,这个资历,一切都是求稳,求平,最讨厌的就是变化。哪怕变化的只是一个他们从前有心无力,根本不耐烦管的半山堂,那也是一样!

    因此,当这一天中午,张寿来到博士厅,直截了当提出要在半山堂中招一个杂役的时候,周祭酒和罗司业尚未说话,其他博士中,资历最老经管率性堂,一直都犹如炮仗似的的杨一鸣就忍不住了。

    “国子监杂役都是有定数的,张博士你就算要安插私人,也不该看上这小小的杂役缺口吧?一个月不过那点钱,你也要盯着?”

    张寿不慌不忙地说:“你既然也说了,只是个小小的杂役,那么就该知道,我在国子监安插私人这种说法,传出去谁会相信?我只不过是看到一个父母双亡却被亲人遗弃的孩子可怜,所以打算让他在半山堂中做些杂事,自力更生,又不要工钱。”

    杨一鸣原本就忌恨张寿年纪轻轻却得圣眷,如今官职却比自己还高,哪怕之前几次三番在张寿面前吃过排,甚至还在皇帝面前出过丑。可消停了这几天,眼见皇帝都并没有拿他怎么样,他就故态复萌了,当下竟不依不饶:“既然不要工钱,你把人安插进国子监干什么!”

    “一个八岁孩子,说什么安插?”张寿没好气地挑了挑眉,讥诮地说道,“更何况,国子监是教书育人的地方,又没有什么机密,难不成杨博士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怕人刺探?”

    “张博士你不要血口喷人!”杨一鸣又惊又怒,“我只是看不惯你我行我素……”

    “我怎么我行我素了?一个年方八岁,父母双亡的孩子,想要自力更生在半山堂中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换取那些监生教他读书而已,这是何等激励向学的好事,怎么到了你嘴里,却偏偏成了别有用心?”

    张寿说着就再懒得理会那个老顽固,径直对周祭酒和罗司业拱拱手道:“大司成,少司成,这也不是单纯的体恤孤贫,这孩子父母双亡……”

    他大略把萧成的身世介绍了一番,这才气定神闲地说:“若是按照和朱家的关系论,他勉强也算是国公府亲戚,没事进来国子监参观闲逛也是可以的,但是,我想让这孩子自力更生,更想给半山堂的那些监生们一点鞭策,当先生这种事,既是教别人,也是提升自己。”

    见杨一鸣面色铁青,周祭酒就意兴阑珊地说:“就依你吧!”这种小事就算他拒绝了,张寿也能变个法子做成,他反而还要背个苛刻名声,何必呢?哎,恤孤贫可是君子行径啊!

第两百二十三章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

    尽管朝中不少官员都不满意皇帝选婿的结果,然而,公主和郡主的婚事毕竟是皇家内务,太后都尚且没有置喙,他们除却私底下痛骂张寿如何徇私,却也无计可施。至于把这背后攻谮的话写在奏疏上弹劾……开什么玩笑,人是皇帝点的,难道还能说皇帝全都听张寿的?

    于是,当有人听说,张武和张陆以及其他一些半山堂的监生们频频光顾什刹海边上的会贤堂,屡次出条子请听雨小筑的十二雨开堂会时,一时自然义愤填膺。

    虽说寒窗苦读十几年方才步入仕途的读书人们,未必就见得真的想要尚公主,娶郡主,一举成为皇亲国戚,但对于张武张陆和赵明祥这样的平庸世家子弟能够盖过几个公认优秀的官宦子弟这件事,还是免不了不忿。更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御史,直接弹劾了此事。

    然而,弹章一举入九天,接下来却消息全无,就仿佛没有这回事似的。虽说也有人游说高官大佬们在皇帝面前抨击这些贵介子弟辜负圣恩,可却几乎一无所获,最后,还是作为好好先生似的吴阁老,给了自己的一个门生御史一个明确的提示。

    “你们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家伙啊,管那些闲事干什么?要知道,之前两宫的禁足令这就要过了,礼部就要开始为二位皇子选妃了。与其管皇家女婿的事,你们还不如好好盯着点选妃的大事。就算张寿再得圣眷,能入阁拜相,那也得是一二十年的事,盯着人干嘛?”

    有了吴阁老这一番话,再加上不两日,礼部果然再次忙碌了起来,选妃之事喧嚣尘上,也不知道多少原本在暗中筹划的人摩拳擦掌,却是比之前选婿何止热闹了一倍。

    这一天,张武和张陆再次邀了张琛陆三郎朱二以及其他几个相熟的监生,在会贤堂中出条子叫来了听雨小筑的十二雨。

    这会贤堂本是一家带戏园子的饭馆,因为开国初年太祖皇帝亲自来过,酒酣之际御笔亲题写了这么一块题匾,方才改了这个名字,至今虽说已经易手多次,却是始终沿用会贤堂之名,原本的名字自然而然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一群公子哥的父兄原本就都是朝中有名的达官显贵,其中还得再加上张武和张陆这两个新鲜出炉的驸马和仪宾,因此虽说每次都是包下一整座会贤堂,伙计们就算心里犯嘀咕,可会贤堂和听雨小筑的东家万元宝都没意见,他们也只能暗自羡慕这些公子哥艳福无边。

    此时已是午后时分,众人看着十二雨轮番演了几个片段,正在那三三两两各自品评的时候,突然只听到外间传来了说话声。最近隔三差五光顾会贤堂,以至于被母亲敲打过好几次的张琛原本就心情不佳,当即没好气地拍扶手叫道:“不是早说不接待外客吗?”

    “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外客。”随着这声音,大门被人毫无顾忌地推开,紧跟着,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笑容可掬地进了屋子。他这一现身,陆三郎直接给了乱说话的张琛一记肘击,随即一下子跳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渭南伯来了?哎呀,您怎么不说一声,我们也好去迎一迎!”

    屋子里的众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渭南伯张康相熟,可谁都知道和一个有职司的实权伯爵相比,纵使未来的驸马爷也要往后站。因此,眼见张琛朱二也好,张武张陆也罢,乃至于赵明祥这个未来的仪宾全都对张康客气恭敬,其他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而等到众人乱糟糟地见过之后,张康却坚决不肯坐居中,而是勾勾手叫了张武张陆兄弟到一边,一面吩咐台上十二雨继续排练,一面却看着两人道:“我听说,你们两个如今飞上高枝之后,没事投拜帖想要和你们亲近亲近的人挺多的?”

    张武正要说话,却察觉到袖子被人拉了拉,连忙闭嘴把话语权让给了张陆。下一刻,他就只听张陆笑吟吟地说:“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人而已,我们哥俩知道能有今天都是皇上垂青的,小先生教导,哪敢骄狂自得?不过是应付应付,礼重的一个都不敢收。”

    “我当然听说了。”张康似笑非笑地说,“你们说要买一家织染坊,织染出最好的衣裳送给你们未来的媳妇,结果有人拱手送上,你们却义正词严地给回绝了,还派人四处打听买,两天前才刚花了六百贯买了国子监附近一家挺小的织染坊,这事儿没错吧?”

    张武和张陆对视一眼,同时大为骇然。尤其是张陆,一想到自己之前甚至动过巧取豪夺的主意,他不禁心有余悸,暗自庆幸自己有张寿提点,避免了铸成大错。

    他这一冒冷汗,答话的就换成了张武。性格本来就相对谨慎的张武赔笑说道:“没错,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们兄弟俩第一次经营产业,当然不敢太张狂。”

    见张武并未自恃即将成为驸马就自高自大,张康不禁暗自点头,当即笑问道:“那么,将那些给这家织染坊供应丝线和纱线的纺工也都召集了起来,随后留了那些纺棉纱的纺工,把他们集中到了一处地方纺纱,这事儿也是有的?”

    刚刚张康已经把他们的底摸得这么清楚,如今再问这个,兄弟俩那是一丁点都不意外。张武就痛痛快快地说:“没错,是有的。”

    张康嘿然一笑,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是不是从哪弄到了新式纺机,你们才来这一套?”

    这一刻,张武和张陆方才险些惊得跳了起来。待要坚决不承认,看到渭南伯张康那一脸笃定的样子,他们又觉得心里没底。到最后,觉得瞒不住了,张武一把拖住张陆,尽量镇定地说:“没错,是小先生让人琢磨其他东西的时候,无意间正好做出来的新式纺机。”

    “原来如此。”张康想到之前张寿对自己提过的事情,脸上露出了奇特的笑容,“你们的这位小先生还真是够有意思的。这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你们知不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你们请来的那些纺工都收了高薪,不能回家,可还是有人忍不住打探?”

    这一次,张陆却制止了面露恼怒的张武,不慌不忙地说:“我和阿武自从承蒙皇上爱重,定了那样的婚事之后,就知道肯定会被人盯上。我们没指望能一直藏着掖着,只要渭南伯能为我们保密一阵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那倒容易。看在你们小先生曾经帮了我那么一个大忙的份上,这么一件小事,我装作不知道就是。”张康答应得极其爽快,随即又笑容可掬地说,“不过,要不要我再帮个忙,把那些窥伺的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们揪出来?”

    那可敢情好!

    张武差点就迸出这么一句话,但紧跟着,他就忍不住看向了张陆,见人冲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他陡然之间想到张寿曾经说过的话,登时立刻改口道:“渭南伯好意,我们兄弟心领了,那些窥伺的人就随便他们去好了,我们没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张康有些意外地盯着两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哑然失笑道:“那好,我就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们一声,虽说你们在这儿是看十二雨排演新戏,而且又拉了一大堆人,可这种包下会贤堂的大手笔,仍然不免会引来他人非议。”

    “尤其是非议的人还和坤宁宫相关,那就不那么容易对付了。”

    张康说完这话,就站起身来,却是到陆三郎背后拍了拍这小胖子,又把人叫出去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回来的却只有陆三郎一个人。面对那些好奇的目光,陆三郎就没好气地说:“渭南伯就是路过来看个热闹,已经走了。继续看你们的,我得回九章堂了,下午还有课。”

    半山堂下午的选修课可以请假,九章堂的算学课却不能请假,这是众人连日以来总结出的真理。可是,见陆三胖真的这么勤奋好学,如朱二这样从前与其算得上狐朋狗友的自然忍不住唏嘘。可他们眼中的浪子回头好少年,却压根顾不上别人怎么想的。

    当骑马回到国子监那大学牌坊下头,陆三郎就压低声音叫道:“阿六,阿六,在不在?在就吱一声,江湖救急,十万火急,火烧眉毛啦!”

    基于国子监地处北城较为荒凉的地段,又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衙门,这条街往来的人并不多,因此,他这声音只是引来两个随从为之侧目,倒没有引来路人围观神经病。而就在陆三郎侧耳倾听发现没什么反应,于是有些气馁时,他却终于听到了一个声音。

    “吱。”

    他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循声望去,见阿六正怀抱双手靠在围墙上,而刚刚那地方分明没人,倒抽一口凉气的他也顾不得其他,赶紧拨马靠近前去,随即极其吃力地从马背上下来。至于埋怨阿六不伸手帮他一把……他还不想像朱二那样作死。

    就跟着阿六练武四次,朱二那痛不欲生的表情,已经深刻感染了他们所有知情者。

    站稳之后的他定了定神,连忙满面讨好地说:“阿六,我刚刚得到消息,皇后娘娘的禁足令解除了,二皇子挨了板子之后调养了一个多月,也勉强能下床了。现如今我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只是我,坤宁宫还支使人盯着张武张陆他们那个织染坊和他们的行踪……”

    “知道了。”没等陆三郎喋喋不休把话说完,阿六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才淡淡地说道,“黄花菜都凉了。”

    陆三郎顿时被噎住了。敢情人家还嫌弃他的消息来得太晚,等他说这事情时,黄花菜都凉了!想到这位小祖宗神出鬼没,他不自觉地就相信阿六确实早就知道了,当下就悻悻说道:“我也是怕小先生被人算计,今天我见渭南伯时,他提醒我的……”

    他嘟囔了几句之后,这才想到九章堂的课快开始了,连忙一溜烟就往里跑。因为背对着阿六,他自然也就没能瞧见,少年那疏淡的脸上,嘴角竟是翘了翘。

    “骗你的。”阿六轻轻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情其实不太好。他就一个人,又不会分身术,一面要调配赵国公府借调来的侍卫,保护好那三个工匠和萧成,一面又要保护好那些纺纱工所在的张武和张陆那家织染坊,顺便看着国子监……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够用!

    他哪里还有功夫去查什么幕后黑手?窥伺的钉子他也就象征性地教训了两个而已!

    当课间空闲的时候,张寿从陆三郎口中得知会贤堂中渭南伯张康突然驾临的那番经过,又得知陆三郎已经找到阿六说了此事,他就不由得打量了两眼小胖子。

    “你告诉我就够了,去告诉阿六干什么?难道还指望他把暗处盯梢的那些探子全都杀了?”见陆三郎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张寿就没好气地拆穿道,“你是想提醒阿六他一个人分身乏术?还是想说你家里信得过的人没几个,张武张陆也是,赵国公府的人我也不能常用,让他去找点人?”

    “咳,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小先生。”

    陆三郎这才换上了满脸正色:“小先生既然要带着咱们做正事,那就要有自己的班底。我知道京城这种地方,人不能乱收,宁缺毋滥,可也不能没有啊。所以,阿六出面去找,那就最适合了!他对你忠心耿耿,本事又大,眼睛又亮,你也得提醒提醒他才行!”

    张寿却仍然有些踌躇。阿六是很能耐,但他是那个神秘莫测的花七的徒弟……他不担心阿六受人什么影响,但他担心阿六做什么,花七都在背后静静看着。再者,他并不希望给阿六太大压力。当然,之前他没钱养不起太多人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否则张武张陆也好,他也好,这么迂回干什么?

    “我知道了。不过你与其指望阿六,不如动用一下你陆三公子多年经营的成就,我就不信你没几个心腹。至于张武和张陆,他们身边那几个人已经满够用了。既然渭南伯都对你说了,别人正在盯着张武和张陆那儿,交给你的那几场戏,你给我演好!”

    “那自然不在话下!”

    陆三郎得意地挑了挑眉,神气活现地说:“演戏对我来说,那是天生的本事!”

第两百二十四章 硬的不行来软的

    张武和张陆兄弟俩合力买下来的那座小小织染坊,位于京城内城地价最便宜的北城,和国子监只相隔两条胡同。至于为什么买这家,一来是距离国子监近,方便随时照管,至于二来嘛……很简单,因为便宜。张武和张陆还没分家,穷鬼一个,钱都是张寿掏的。

    就这么些钱,张寿可以说是倾其所有,把当初公子哥们在翠筠间求学时奉上的那点束修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去,再不行够,他就自忖要问吴氏去张口要钱,那才叫窘迫。这还多亏了陆三郎掏钱买下的那家铁匠铺,否则,此时此刻的他还得更加精穷。

    而此时此刻,那家大门虚掩,只有纺机和织机的各种运转声不断传来的织染坊附近,却是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哪怕大多数人都在关注大皇子和二皇子选妃的事情,可曾经被张寿害苦的某人,却是卯足了劲打算把这儿当成突破口。

    “确定那个阿六在萧家?”

    “是,老大你就放心吧!那个小子毕竟是赵国公长公子朱廷芳在外头认下的义弟,再怎么也比张寿名义上的两个学生置办的产业更要紧,所以突然有人从外头丢石头射箭,那个阿六立刻就赶过去了!再说了,这会儿张寿和张武张陆那几个,全都还在国子监上课呢!”

    “很好,告诉大家全都利索一点,做成了这一票,二皇子给的赏金就足够大家一辈子不愁了!”说完这话,为首的骠悍大汉见身后那矮小汉子立刻喜形于色,随即猫腰去向其他人传递这话,他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等到各处就绪,他就鼓起双唇打了个呼哨。

    随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十几个人动作敏捷地往那小小的院落冲了过去。然而,他们全都默契地放过了那紧闭的大门,而是两个一组,一个手托,一个攀爬,须臾就有好几个人轻手轻脚地翻过了围墙跳入了院中,为首的大汉就在其中。

    然而,就当在外头接应顺便望风的几个人听到里头并没有异样动静,刚刚舒了一口气的时候,里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怎么可能……快,快撤!”

    几乎是在这个撤字刚刚落地之际,外间围墙边上听出是头儿声音的几个人不假思索拔腿就跑,压根就没去管院子里还没来得及走的头儿和其他同伴。可他们也只是堪堪跑出去不过几步,就发现来路被人堵住了,而领头的正是似笑非笑的朱宏。

    “还真是好大一伙贼盗!”朱宏冲着身后赵国公府的那些侍卫打了个手势,随即哂然笑道,“把这些贼盗全都拿下,送去顺天府衙!”

    张寿拜托,太夫人亲自吩咐他带人化整为零在这守株待兔了这么多天,没想到居然真等到了一伙以为此地毫无准备的笨贼。至于贼抓到之后送去顺天府衙,那自然很简单,除却刚直强项的顺天府尹王杰,如大兴县令宛平县令这种小官,那是绝对扛不下这桩官司的。

    当二皇子得知,他派出去打探张武和张陆那织染坊的人竟然被赵国公府的侍卫一锅端,然后送去了顺天府衙,那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面对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他气得狠狠砸了一气东西,但最后即便喘着粗气,仍是不得不面对现实。

    其他小官他也许还能拿捏,但顺天府尹王杰那种油盐不进的家伙……他对付不了!

    之前皇后因为太后一句话而被禁足在坤宁宫,他和大皇子也再次被禁足在坤宁宫的东回廊中,时隔多日,这才刚刚得以离开宫闱,住进自己在宫外的别院。还没开府的他,居处只能是别院,而不能叫做王府又或者皇子府。而即便是这座别院,还是皇后给他的。

    此时,二皇子犹如困兽一般在书房里团团转。发觉自己很可能又要倒霉,他虽说恨张寿更恨朱家,连带张武和张陆都被他诅咒了无数遍,可他到底知道眼下不能坐以待毙,思来想去,他就知道求谁都没用,母后也帮不上自己,只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就是把他那个讨厌的长兄大皇子一块拖下水!两个人承担,总比一个人承担好,至于大皇子愿不愿意背这个黑锅……那关他什么事?就好比当初大皇子故意坑他去找刘侍郎的女儿刘晴麻烦一样,现在只要大皇子在背后有点动作,回头他就可以把事情闹大了!

    反正他那个好大哥前一次已经被父皇认定煽风点火,那以后就别想洗脱这一层印象!

    在二皇子打定了主意赖上长兄的时候,大皇子也得到了二皇子派人突袭织染坊,结果所有人手却都被一网打尽,然后送去了顺天府衙的消息。他固然幸灾乐祸,可想到张寿一手将张武和张陆捧成了皇家女婿,一手却又把赵国公府的人支使得如臂使指,自然谈不上好心情。

    面对这样的消息,同样出了宫呆在自己别院中的他来来回回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努力思考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当院门外传来通报声的时候,他不禁非常不耐烦地喝问道:“是谁?”

    “大皇子,皇后娘娘差人给您送来了玫瑰露。”

    听说是母后派来的人,大皇子不禁心头咯噔一下,可避而不见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吩咐带人入内。果然,来的是坤宁宫管事牌子宁夕,人笑容可掬行过礼奉上东西后,就压低了声音说:“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了二皇子闹出的那桩事情……”

    他这话才刚出口,大皇子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二弟他见天惹是生非,莫非母后还要让我去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事情已经闹到王大头面前去了,我是无能为力!”

    “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因为二皇子胡闹,就要把您牵累进去。”宁夕一面赔笑解释,一面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说,“二皇子大约是觉着,张武和张陆那兄弟俩肯定是联同张寿一块捣腾什么名堂,可强行硬闯去探知端倪,这实在是太蠢了。”

    见大皇子果然面色稍霁,他知道自己这表态算是对了大皇子脾胃,当下趁热打铁地说:“要破坏他们的谋划,只能智取,不能硬攻。皇后娘娘说,您肯定比二皇子有办法。”

    听了这一番言语,大皇子终于心情渐佳。毕竟,确定了自己才是母后真正的倚靠,而母亲也愿意倚重自己,这比之前动不动就和二皇子各挨五十大板的境遇要好得多。当下他就矜持地微微点头道:“你回去禀告母后,那小小的织染坊到底什么名堂,我会弄清楚的。”

    “是,奴婢一定禀告皇后娘娘。”任务达成,宁夕这才满脸谀笑地告退。皇后那边对大皇子的反应当然一定会很满意,而二皇子……他既然帮了这样一个忙,在皇后和大皇子中间两头游说,也就对得起二皇子送给他的那份厚礼了!

    大皇子素来雷厉风行,打探到张武和张陆买下的那家织染坊留下了六个纺工,而这些人已经五六天没回家,他就有了主意。他对二皇子那没脑子的做法相当不屑,直接让人砸下重金买通了几个纺工的亲戚,让人去织染坊要求探望。

    果然,最初这要求虽说被拒绝了,可几家人先后这么一闹,张武和张陆又不可能在里头一直守着,那些纺工最终见了家人。而这些家人也果然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当大皇子得知内情的时候,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些纺工居然告诉他们的亲戚,他们现在用的纺机,比他们从前用的,速度快了好几倍?这简直荒谬,怎么可能!”

    亲自去做这件事的那个侍卫也觉得事情不可思议,可几个人都异口同声这么回答,最初不信的他如今也不得不相信,当下就信誓旦旦地说:“殿下,我敢保证那些家伙绝对不敢诓骗我。我琢磨着,是不是就因为这些新式纺机,张武和张陆方才把人圈起来秘而不宣?”

    “你说得不错,确实大有可能!”大皇子越想越觉得事情确实如此,当下便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张武和张陆原本不过是侯门庶子,身份低微,而就算是将来,南阳侯和怀庆侯也未必能分给他们多少家业,所以这兄弟俩琢磨着靠这个捞钱,那也在情理之中。”

    那侍卫连忙点头道:“殿下英明,肯定是如此!”

    “可他们从哪弄来的新式纺机!”大皇子烦躁得以拳击掌,再次在书房中兜起了圈子,他说是皇子,实则也和他们一样没有什么产业,每年宫中内库拨给的那些钱,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要说养什么人才了,他连结交人才的钱都捉襟见肘!

    他攒了这么多年,再加上母后的各种贴补,至今也不过是攒下了五六千贯的家财,其中一多半都是母后娘家资助他这个将来很可能当太子的外孙的……然而,他那母后家里败落得太快了,也就这么一点家底,而且也没什么人才!那种新式纺机为什么不是他弄到的!

    自怨自艾素来不是大皇子的原则,因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一字一句地说:“去查,我不相信那样的纺机能够凭空冒出来!定然有人给张武和张陆供应纺机,不管他们是用钱砸,还是用了什么威逼的手段,总之,我要弄到一台成品!只要能弄到,我不吝厚赏!”

    听说如今江南从棉田、纺纱、织布、成衣已经有了一整条产业,如若他掌握了那样的纺机,无疑就能和那些富甲江南的商贾扯上关系,也许就能让他们那财力成为他的后盾!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大皇子的身份放在那里,有的是人肯为其奔走效命。在无孔不入的打探之下,他很快就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那些纺工说,纺机居然是陆三胖亲自送过来的?还有人听到张武张陆答应日后所有利润给那死胖子两成?”尽管大皇子简直觉得这个答案有些匪夷所思,但想到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小胖子是葛雍和父皇全都称赞过的人,他最终还是决定姑且相信这个消息。

    如果是二皇子,此时此刻兴许已经打算去绑架陆三郎威逼利诱了,可大皇子却自诩有气度有风度,再加上和陆三郎并未有过龃龉,与张寿也并没有发生过实质性冲突,他就挑了一天傍晚国子监下课的时候,直接等在了陆三郎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然后……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却压根没见那个体形扎眼的小胖子从国子监出来!

    大皇子简直以为陆三郎那是勤学苦读到此时还没离开九章堂,可当他恼火地派人打探过后,这才得知,陆三郎除了每个休沐日回家,也就是隔个三天左右才回陆家一趟,其他大多数时间,全都宿在国子监提供给监生的狭窄号舍中。

    直到这时候,大皇子方才想起,他确实曾经听说过这件事,但那时候只以为那是陆三郎放出勤奋的风声,没想到是真的!可正因为如此,虽说心里不痛快,可他却渐渐觉着,那新式纺机是陆三郎弄出来的可能性渐渐增大。毕竟,不勤奋,何以成才?

    既然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大皇子便再不迟疑,差人以陆家的名义给陆三郎报信,只道是陆绾有要紧急事召这个儿子回去当然,用陆绾又或者陆夫人突发重病的消息也许能更快地把陆三郎骗出来,但大皇子却深知如此诅咒人父母,定然会让陆三郎反感。

    正如他预料那样,消息送进国子监之后,慢虽然慢了点,但最终,陆三郎还是出来了。人左顾右盼,最终上了那辆确实是陆府车夫赶着的马车。不多时,马车就在他这辆停在巷子里许久的马车前停下,而后,他就笑吟吟地看着那个陆府车夫打起了前头车帘。

    “怎么突然就停了?不是说老爹十万火急找我么?”

    陆三郎不耐烦地问了一声,可看到对面马车里坐着的大皇子,他脸色立刻就黑了,怒瞪那侍立马车一旁的车夫就骂道:“好你个刁奴,竟敢卖主!”

    “我只是让他帮个小忙,陆三郎你别动怒。”

    大皇子笑容满面地对陆三郎点了点头,随即诚恳地说道:“近来京城人人都说陆郎大才,我原本不信,可悄悄访查下来,却发现传闻不但不虚,甚至还不足你真实才学的万分之一,所以方才拜托了你家下人,私底下单独见见你。”

    这要是从前,有人这么夸赞自己,陆三郎就算不能一蹦三尺高,至少也会喜形于色,可他如今早已被人夸得麻木了,当下心中冷笑,面上却得意洋洋地说:“大皇子您倒是有眼光。敢问找我何事?”

    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请你和我联手,共谋一场滔天富贵!”

第两百二十五章 狮子大开口

    滔天富贵?是滔天大祸吧!真没想到啊,第一个找上门的竟然是大皇子!

    陆三郎在心里冷笑连连,但在脸上,他还是露出了骇然变色的表情,随即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大皇子这话就当我没听到,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是绝对不敢做的!看在大皇子你之前替我解过围的份上,我劝你千万别冲动,否则露出破绽,白白让你那个弟弟乘虚而入!”

    陆小胖子是个聪明人,这是如今京城人尽皆知的秘密,因此大皇子刚刚说出那句重若千钧的话之后,就在仔仔细细地观察陆三郎的反应。若是人家直截了当一口答应,他反而会心存疑虑,可人家以为他要谋逆犯上,反而劝他别让二皇子得利,他却安心了。

    当下他就笑容满面地说:“陆三郎果然是聪明忠义之人,放心,我身为父皇嫡长子,又怎么可能做出有违父皇心意的事?但你也应该看到了,之前二弟自恃身份,差点折辱了你和刘家姑娘,要是父皇万一被他蒙蔽,这天下会如何且不好说,你和刘姑娘却一定会被他忌恨!”

    “所以,我邀你共谋的是将来富贵!我有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身份,若是陆郎你肯助我,将来我绝对不会辜负了你!”

    如果不是在张寿面前自卖自夸说演技绝对过硬,此时陆三郎简直被大皇子这信誓旦旦的辜负两个字给说得呕出来!他好容易才止住这种反胃的冲动,故意装出有所触动的样子,却是表现得极其谨慎:“我就是一个监生而已,虽说名义上是九章堂斋长,可也没什么权力。”

    “哦,你真的只是九章堂斋长而已吗?”大皇子自认为意味深长地对陆三郎笑了笑,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张武和张陆用的那些纺机,难道不是出自你之手吗?”

    “呵呵,什么纺机?我可没听说过!”陆三郎忍不住干笑了两声,心底却大为不屑。老子还以为你打听到了什么底细,原来就是那些我有心让你知道的东西?就这样的本事,还共谋大事呢,老子和你共谋大事的话,到最后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故意目光游离,避开了大皇子那炙热的眼神,随即顾左右而言他道:“我就是一个胸无大志,混吃等死,顶了天爱好算经的公子哥而已,真的帮不上大皇子你什么忙。你找错人了,满京城那么多才子,你应该去找他们才对。”

    “你何必虚词推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你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可那也是藏不住的。我那二弟虽说愚蠢到派人潜入张武和张陆的织染坊,于是事情被闹到了顺天府衙,可他终究还是打探到了一点消息……”

    大皇子见陆三郎这态度,就知道自己确实没找错人,当下继续加紧攻势,接下来摆事实,讲道理,还把二皇子给扯了出来。眼看陆三郎渐渐已经犹豫了起来,他就加重了语气说:“陆郎,别看张武和张陆今后一个驸马一个仪宾,可那都是虚的,他们能给你多少回报?”

    陆三郎终于松了口:“那大皇子又能给我什么回报?说实在的,我这人其实俗气得很,不看重将来的得失,只看重现在的利益!我给张武和张陆提供了总共十台纺机,你知道他们兄弟俩给了我什么吗?嘿,一百两一台,总共一千两,然后还有五成干股,我只要坐等红利!”

    大皇子见陆三郎拿出了如此市侩的态度,却是不怒反喜。他就怕陆三郎不拿出条件,如今人家说出了张武和张陆给出的优厚条件,他反而觉得云开雾散了。他试探性地说道:“那么,不如你也卖我十台如何?等机坊开出来,我也给你……两成?”五成他就亏死了!

    “大皇子,我和张武张陆是同门,又是签过契约的,这要是我出尔反尔,本来面上就已经够不好看了,你拿十台二十台这种数量来诱惑我,简直是当我叫花子!”陆三郎说着就轻轻扬起下巴,露出了几分倨傲。

    “我若是想挣大钱,若是我和万元宝这种人去谈,你觉得他肯出多少?我这个人肯为朋友两肋插刀,所以,你要是没有诚意,那就不用再继续说了。我卖个十台二十台给你,然后你转手拆解了那些纺机,回头弄出个千八百台和京城乃至于江南富商联手做事,我呢?”

    见陆三郎竟是须臾就洞悉了他的心思,直接把话给说死了,大皇子忍不住越发心烦意乱。他想了又想,最终把心一横,拿出了一个最优厚的条件:“那好,你要是能拿得出来,我就买下一百台,将来若是我和那些富商大贾谈成,我都分你两成利!但是……”

    他突然一个转折,盯着陆三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先让人试验过!”

    否则我怎么能确定你是不是诳我!

    “行,随便试!”陆三郎非常豪爽地大手一挥,神情自若地说,“大皇子你直接派个纺工过来,不拘男女。但我要和你说好,只要这人实验出来没问题,那他就先在我这留十天。否则,万一这家伙贼聪明,把我那新式纺机的精髓全都给偷去了,我岂不是亏大了?”

    “可以。”大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口答应了下来,继而却又提出要求道,“但有一条,你不许再将这新式纺机卖给其他人。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张武和张陆那边也不能再扩大规模。两年之内,你也不能再用这新式纺机大开工坊。定契为证!”

    没想到大皇子居然还挺聪明,也是,他肯定还以为这话是从各种角度堵上了漏洞吧?

    陆三郎眯缝眼睛盯着大皇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呵呵笑道:“张武和张陆那边,我本来给他们备了一百台纺机,现在既然大皇子你要和我谈生意,我回头给他们一两千贯钱外加一点干股,准能堵住他们的嘴。至于我自己,要开工坊的话,早就闷声不响去做了。”

    “我就对大皇子你说实话好了,我呢,喜欢赚快钱,不喜欢费心思!我喜欢算经,其他东西那都是附带的!所以,第一批一百台你买下之后,这东西我也不做了,反正这玩意简单得很,你拆开之后仿制一台,一点都不费力!”

    “等你把试用的纺工送来试过好用之后,就签契约吧,我这个人也觉着契约更可靠!”

    见大皇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陆三郎就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到现在营造的那个专注于算学,同时又贪恋眼前利益的形象算是奏效了。他正要下车离开,却不想大皇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择日不如撞日,区区一个纺工,我立刻就能找来。倒是你的纺机,是不是也能立时三刻准备好?如果试过无误,我今天就能和你签下契约,然后你一手交货,我一手交钱!”

    啧啧,小先生说得还真有道理,幸亏他早有准备,这要是我真的只不过嘴上说说,其实却拿不出真实玩意来,那岂不是要遭殃?陆三郎心里这么想,面上就更是显得气定神闲。

    “那敢情好,就现在吧,你把人找来,我们立刻就去看东西。不过呢,大皇子最好别像二皇子那样动粗。我爹从前是不大喜欢我,所以我身边当然也没什么高手随侍,可我如今朋友比从前多了不少,而且还有小先生这么个靠山,他可是有高手借给我的。”

    听到陆三郎这话,大皇子顿时打消了最后一点侥幸。就连他那个骄狂的二弟,都不得不先用调虎离山之计把阿六调开才突袭那座织染坊,更何况是他?那是父皇都知道的人,是那个恶鬼一样的花七的徒弟,他吃饱了撑着去惹这家伙?

    然而,越是知道,他心里就越是不那么痛快,尤其是自己命心腹去找来了两个织工,随即跟着陆三郎到了一座看似普通的民宅,恐吓了两句让人进去试机器之后,他更是心浮气躁。一百两的价格买一百台机器,对于他来说,不但意味着所有积蓄成空,还得要变卖点东西!

    即便事后肯定能弥补回来,可他堂堂皇子,凭什么要吃这种亏?他这个未来的太子,将来的天子都用如此诚意来见陆三胖,陆三胖不应该荣幸自豪地双手把他看中的东西奉上吗?

    眼看夜幕逐渐降临,人已经进去许久屋子里除却机器运转的声音,却是没有其他反应,大皇子也顾不得陆三郎正在他旁边气定神闲地等着,不耐烦地叫道:“人都死了吗?半天也没有一句话!”

    他话音刚落,里头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不消一会儿,两个纺工慌忙一前一后地出来,但你眼看我眼,却是谁都没说话。

    恼火之下,大皇子就没好气地喝道:“哑巴了吗?那纺机究竟如何?”

    两个纺工被人突然从家里带了出来,再听说是大皇子召见,本来就吓得魂不附体,刚刚在里头试用机器的时候,最初也是手忙脚乱,等发现那惊人的速率之后,他们就震惊了。此时吃大皇子这一吓,其中一个年长的慌忙叫道:“回禀殿下,那纺机……那纺机……”

    结结巴巴的他一时找不到太好的形容词,随即被大皇子一瞪,顿时一下子把话说利索了:“那纺机简直太神奇了,居然那么多锭子!”

    另一个年轻的纺工在大皇子那严厉的目光瞪视下,却也好不到哪去,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就期期艾艾地说:“没……没错,我真的没想到能那么快……比我们从前纺纱快好几倍!刚刚里头那位师傅解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可它真的就这么快!”

    为了防止陆三郎提早买通京城有名的那些纺工,大皇子早就吩咐了侍卫,找那些最底层最名不见经传的,此时见两个人同时确定了这个讯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就看着陆三郎笑道:“好,好!陆三郎你果然有真本事,人就留在你这,一百台纺机,我要了!”

    陆三郎顿时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那就定立契约吧!”

    两个纺工自知身份卑微,见大皇子根本不理会自己,却是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生怕触怒了大人物惹来滔天大祸。等到眼见陆三郎带大皇子往一边的厢房走去,站在风地里的他们不禁轻轻跺脚缩手取暖,却突然听到了陆三郎的声音。

    “你们两个,到里头继续去用一用那纺机好了。接下来你们得在我这呆几天,不过我也不亏待你们,回头你们在我这用那纺机纺出来的棉纱,全都当报酬送给你们!”

    两个纺工先是一愣,随即就喜形于色,慌忙拔腿就往安置纺机的正房冲去。而回过头的大皇子看着这一幕,心头最后一点怀疑也就此打消了。

    这两个家伙应该知道,区区几天能纺出多少纱线来,可居然还这么急切地去干活,足可见他们相信工作那几天就能带来不菲的报酬!

    陆三郎见大皇子倏然间眉开眼笑,他就知道,自己灵机一动的最后一招奏效了。当下他笑容可掬地扬手请人进屋,随即和大皇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敲定了那张契约。等到商量到接货和交钱地点的时候,两个人又扯皮了一阵子,最后陆三郎爽快答应十天后交货收钱。

    等到最后目送大皇子带人离开,陆三郎独自站在院子里,这才干咳一声叫道:“阿六!”

    虽说没听到回答,但陆三郎知道阿六的意思必定是别废话,直接说,当下就清了清嗓子。

    “人已经走了,可这地方距离国子监那边太远,总不能你一直在这守着吧?”

    “我就先守一夜。”

    见阿六没有现身,但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陆三郎这才舒了一口气,随即不由得有些心热。一万贯啊……虽说听雨小筑每年送给他的分红其实也相当可观,今年恐怕要超过这个数,可那种横财和这种他亲手赚到的钱是不一样的。

    而且,张寿还告诫他,渭南伯张康暗中经营听雨小筑也许是近几年的事,但之前肯定还有过其他类似场所,只不过不叫这个名字而已。就算张康感谢他救命之恩,可他最好找个机会把那四成干股还回去。既然如此,干完这一票,他就把干股还给张康就得了。

    虽说回头就算赚到大皇子这一万贯,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可这种成就感真的很美妙。

    至于日后得罪人嘛……呵呵,他又没打算坑特定人士,谁让大皇子先找上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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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