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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人人都道好姻缘

    被杨老倌口口声声称作姑爷的张寿,最终不得不从人家门口落荒而逃。

    平时知道这老头儿是个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的性子,可他还是第一次领教,这老头儿缠人起来那功夫也是第一等。

    别说从对方嘴里掏出怎会从外地迁来本村落户的实话,杨老倌竟死缠烂打追问他何时何地因何与赵国公府结亲,架势和后世相亲查户口的阿姨妈妈没什么两样……

    而发现问不出所以然之后,杨老倌那溢美之词立刻不要钱似的砸了上来。什么我早就看出小先生和大小姐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白头偕老……

    天知道杨老倌可能就连朱莹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早起朱莹一身男装上外头溜达时,一把年纪还筋骨硬朗的杨老倌还在地里忙活呢!

    到最后他只能仗着年轻腿脚快,这才得以摆脱这不要脸的老头儿。至于仪态……他又不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在村民面前怎么可能那么端着,否则这三年怎么过?

    当张寿最终停下步子时,却发现已经到了邓小呆家门口。来都来了,他想到明日这个准弟子就会正式去京城顺天府衙,开始白衣令史的职业生涯,便打算进去嘱咐两句。

    可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就只见邓小呆喜气洋洋地出来。一见他,人便立时眼睛一亮。

    “小先生,我正想去找你呢!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瞒着大伙儿!你明明早就和赵国公府订了亲,早上还对我胡扯,不过也是,赵国公不算顶尖勋贵,谁家算顶尖勋贵!”

    张寿的第一反应,便是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把捂住了这小子的嘴,随即把人拖到了他家围墙根上,这才松开手没好气地质问:“你都是从哪听到这鬼话的?”

    “刚刚上我家买板子的人说的,他说是赵国公府的护卫。我没想到赵国公府的人到了咱们这种小地方来,一时好奇追问了两句。”

    “听说小先生你和赵国公府大小姐早就订了亲,我爹娘都在那念佛呢,说是早知道赵国公府的姑爷给我当了先生,再高的束修也要让我去跟你读书,怎能还让你贴补我家!”

    见邓小呆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张寿简直哭笑不得。

    然而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赵国公府的人居然会这么大嘴巴!

    要知道,朱大小姐绝对算是顶尖的大美人,颜值满分,性格虽说有点任性冲动,总体来说却还是本性很不错,而且有名门千金这一身份加成,至于愁嫁吗?

    就算是大小姐她二哥不靠谱,想要拿妹妹当联姻筹码,那位太夫人也没道理急吼吼地非要立时三刻把这桩婚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她反过来棒打鸳鸯反而更合理些!

    他使劲定了定神,这才干咳一声道:“这婚事我自己都是刚知道,直到现在还懵着呢。你先把恭喜这两个字给我吞回肚子里,明天去了顺天府衙,记得帮我好好查一查,到底这桩婚事有没有婚书存档,顺便看一看是何时何地定下的,当然能知道缘故就更好。”

    “好嘞,小先生放心,包在我身上!”邓小呆答应得异常爽快,随即却又补充了一句,“人家赵国公府的人都往外这么说,这婚事足可见是铁板钉钉,不会反悔的。”

    人家是未必反悔,可最重要的是,我其实并不是那么乐意!

    就算是被一个出身名门的顶尖大美人逼婚,那也得先给他一个弄清楚情况的机会啊!

    张寿心里这么想的同时,不免就觉得到底有一股子呆气的邓小呆有些靠不住。然而,遭遇天上掉下来一个未婚妻这种让人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他除了指望自己教出来的,又考进了顺天府衙户房的邓小呆去打探缘由,还能靠谁?

    在村里又转了一圈,因为避开了徐木匠家,张寿倒是没有再偶遇采办床板的赵国公府那些护卫。然而,他却遭遇了好几拨突然杀出来对他道喜的村民!

    毫无疑问,全都是恭贺他和赵国公府结亲……

    在这贺喜声中,面上淡定的张寿甚至有一种,自己是刚刚金榜题名的进士,遭遇榜下捉婿,迫不得已变成了权贵家姑爷的即视感。

    可他非常明白,自己别说不是进士,眼下甚至连个功名都没有,其实还是个穷光蛋。赵国公府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故意把消息先放出去?

    仅仅是因为他……颜值高?颜值高能当饭吃?虽然赵国公府不缺养女婿的那口饭……

    张寿心里暗暗吐槽,随即决定,是祸躲不过,直接转去之前故意避开的徐木匠家。

    他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生活了三年,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所以他特意绕了一大圈,不走正门,而是来到了徐木匠家后墙。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从后门进去,就听到了徐木匠那洪亮的嗓门。

    “嘿,这些板子倒是都不错,不少还是我亲自帮他们挑的……”

    也许是发现自己赞叹的由头有些不对,张寿就只听里头徐木匠立刻岔开话题。

    “您放心,这其中几块底板是现成漆好的平板,我解锯开来,一会儿就亲自带儿子去张家大院把大通铺搭好,至于打几张床,恐怕要晚几天,毕竟就算是不上漆,上一层桐油,不晾干也不能立刻睡人。”

    “晚几天不妨事,反正我们十天半个月不会走。”

    张寿一下子就分辨出,后一个说话的人是朱宏,不禁有些牙疼。

    赵国公府这些人,还真是打算赖在他家打持久战?

    而下一刻,他又听到了徐木匠带着明显谄媚的笑声:“小先生那模样就和年画里的神仙似的,性子也好,怜老惜贫,最是古道热肠,咱们村里就没人不敬重他的。国公爷这样的贵人竟然能慧眼识珠,挑中小先生当女婿,还真是让人做梦都想不到!”

    张寿没工夫去计较徐木匠往他脸上贴金了,他两只耳朵竖了起来,只等着朱宏的回答。然而,他等了足足许久,最终只等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别嗦了,我付你双倍工钱,赶紧把东西赶出来!”

    随着这个声音,他听到徐木匠连声应是,随即渐有脚步声,显然是人离开了。可还没等心中失望的他打算悄然溜之大吉,就听到墙那边朱宏再次低低开口说了话。

    “我知道你不愿意。”

    那一刻,张寿还以为这位赵国公府的护卫朱宏是绝顶高手,能注意到离开围墙还有好几步,已经几乎是屏住呼吸的自己。但很快,他就松了一口气,知道他是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就算陆家老幺是个娇生惯养的猪头废物,大小姐根本看不上,可太夫人为什么非得选中那个乡下小子!就因为他长得好?”

    “住口!”朱宏的声音非常严厉,“这是国公爷定下的婚事,再说也轮不到我们置喙!”

    “我知道,太夫人一贯不喜欢二少爷,如今他竟是心大到想染指家业,她自然更容不下。万一老爷这次真的因为战事不利被追究,大少爷又有个万一,她绝对会破釜沉舟把二少爷宗谱除名。老爷这些年再没添个一儿半女,族中其他人太夫人又看不上,所以就打大小姐主意!”

    大概是朱宏默不作声,那声音又大了两分:“大小姐现在觉得那个张寿长得光彩不凡便倾心,可以后呢?她能受得了走出去被人指指点点?能受得了日后夫婿入赘朱家一生平庸?”

    朱宏终于忍不住反驳:“先不说太夫人并没有为大小姐招赘之意,国公爷和大少爷必定会平安归来,就说本朝太祖,他也不是赘婿起家?”

    “哼,那你可别忘了,本朝太祖君临天下时,谁还敢说他是赘婿?那位元后还不是容忍了他妃嫔成群?”

    听到里头那个分明是打在人脸上的响亮巴掌声,张寿不禁暗自呵呵,心想这送上门的八卦还真是信息量很大。

    可究竟是真是假,那就说不好了!说不定是其中一方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第十七章 牛嚼牡丹

    相比朱莹开出的清单,此番赵国公府送来的东西只有多,没有少。

    光是大小姐的各色衣裳行头,便有整整六个箱子。其中,今年新裁的夏衣四箱,以防天气突然转凉时,以备不时之需的去岁旧秋衣两箱当然,虽说旧,朱莹一次都还没上过身。

    至于冬衣,用湛金和流银的话来说,一则是冬天还远,二则,若是真的入秋,大小姐的秋衣尚且要裁缝过来重新量身定做,更何况是冬衣?

    而朱莹点名要的那些书,那些器物首饰等等,又是八个箱子。所有这些,装了三辆马车。

    所以,在重新整理箱笼的时候,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不由眉头紧紧拧起,只觉得这张家正房实在是太小,柜子实在是太少……总而言之一句话,根本没地儿放这么多东西!

    然而,朱莹早就暗中警告过她们,不许挑剔抱怨,她们也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只觉得那个对大小姐百般赔笑讨好的吴氏,一点都没有当家主母的样子。

    这种不满的怨气,直到门外一声咳嗽,紧跟着那个仿佛给这昏暗屋子带来光的少年进门,方才无影无踪。饶是她们知道这位小郎君不过是乡间长大的,却依旧不禁贪看那容光,许久才醒悟到这样盯着人看,实在是对不住自家小姐。

    “阿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一直在努力安抚朱莹的吴氏总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她嗔怪地瞪了进屋的张寿一眼,却没等他开口辩解,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好好陪着莹莹说会话,我去厨房让刘婶盛甜汤来!”

    见吴氏说完就走,一点没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张寿忍不住擦了擦额头汗珠。可下一刻,他便只听朱莹吩咐道:“湛金,还不快去拧块湿巾来,看他一头的汗!”

    湛金连忙答应一声,可等到用盆中井水浸湿了软巾拧干,又送到了张寿面前,听到那一声多谢,她瞥见准姑爷那张清俊的脸,不禁面红耳赤,甚至顾不得答话便退到了里屋,假装整理东西。可随之她就听到了朱莹那清脆的笑声。

    “这丫头,跑那么快干什么!流银,你快去,给他送杯茶。”

    擦完脸的张寿听到朱莹这吩咐,见流银送了茶给他之后,果然同样是一溜烟奔到了里间,再也不肯出来。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大小姐,怎么有这么容易害羞的丫头?

    他捧着茶找了张椅子坐下,喝了一口之后,他就不禁心中一动。下一刻,就只听朱莹问道:“怎么样,这今年的社前茶如何?亏得湛金和流银细心,把太后赏给我的新茶也捎了来。”

    “社前茶?”张寿不禁暗自踌躇。所谓社前,指的是春社之前,也就是立春第五个戊日祭春之前出产的茶,大多甚至在春分左右采摘,足足比清明要早半个月。这个时分,茶叶细嫩,产量极少,比明前更加珍贵,所谓头茬贡茶,便是如此。

    他细细再品,心中不禁有了计较:“贡茶求早,社前茶产量少,仅供上用,自然是珍品。”

    朱莹本意不是炫耀,可见张寿处之淡然,她却又有些不高兴,当下不服气地问:“那你说什么茶更好?”

    “我这乡间大多是陈茶,好茶根本就没喝过,哪里知道茶叶好坏。”张寿打了个哈哈,仿若不以为意地说,“再说我平常也不怎么喜好喝茶,那些茶叶也就是用来解渴而已。给我喝好茶,那是暴殄天物,浪费了。”

    朱莹心中大乐,当下她便极其豪气地说:“什么浪费不浪费,茶叶就是用来喝的,放着可惜了!”

    “不少品种的社前茶和明前雨前不同,当年泡茶,口感并不是最好。相反,有时候要放三五年才能出香,那时候喝,齿颊留香,更胜新茶。”张寿虽这么说,但却一口气将茶水饮尽,随即又笑道,“而似我这般牛饮社前新茶的,不免要被人讥笑是牛嚼牡丹的蠢物了。”

    他正这么说,刚刚躲进去的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竟是突然双双从东边书房探出了头。流银性子活泼一些,却是抿嘴笑道:“寿公子这习惯和大小姐真像,她也说,喝茶只是为了解渴。不管什么茶,喝起来味道都差不多。”

    虽说流银这是帮衬自己,朱大小姐还是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然而,她脸上那笑吟吟的表情,却暴露出了她极好的心情。

    “往年的那些贡茶,二哥说外头一堆人当宝贝,有时候竟从我这偷了出去,交换给那些趋之若鹜的人家,转头再打了精巧首饰拿来讨好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那社前茶我才喝不出好来,平日就丢在哪个罐子里,也就湛金和流银觉得珍贵,特意带了过来!”

    说着,朱莹便冲着张寿一笑:“没想到还真的有人和我一样牛嚼牡丹!”

    张寿见朱莹还对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终于找到知己的样子,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一片自黑的苦心全都泡了汤。

    我以为名门千金必定各种讲究,所以才想把自己打扮成不解风雅的俗人一个,谁知道会弄巧成拙!

    想到自己在徐木匠后院听到的那些对话,张寿也不接话茬,把茶盏往旁边高几上一搁,这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大丫头。直到将她们看得心头小鹿乱撞,他才笑吟吟地问道:“你们今天既然遭遇那位赵妈妈拦路,把她和那几个护卫带了过来,动静岂不是闹得很大?”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见朱莹没有阻止,最终,性子更稳重的湛金就开口说道:“是闹得不小,大小姐在京城名气大得很,今天听说是咱们家的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是看热闹的。所以李妈妈才没当场拿下赵妈妈那几个人,而是答应带了她过来。”

    “哦?”张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才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你家大小姐艳冠群芳,那么她在京城岂不是倾慕者无数?”

第十八章 最是难负美人心

    朱莹正因为张寿又叫她大小姐而心中暗恼,等听到艳冠群芳这个词,她那一丝不悦才飞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高兴。可等最后一个问题落地时,她忍不住脸色微沉。

    见这个问题难住了湛金和流银,或者说,她们谁都不敢轻易回答,她便一拍扶手,没好气地说:“是又怎么样?明里暗里倾慕我的人多了!可不是猪头蠢货,就是自命不凡,我都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否则恨不得去洗眼珠子!”

    “还有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明明成天偷偷盯着我看,还不敢承认,背地里更是摇头叹息说什么招蜂引蝶,祸国殃民,呸,伪君子,我还当众打过两个!”

    见她越说越是含嗔带怒,张寿不禁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人之常情。至于一面好美色,一面装正经的那种伪君子,但凡抓个现行,是该甩他一个耳光!”

    可是,一时兴起附和了敢爱敢恨的大小姐,张寿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被霸气的朱莹带偏了话题。眼见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加炙热,他连忙言归正传道:“我是想问,会不会有你的倾慕者追到这乡下地方来?”

    这个嘛……

    朱莹难得遇到一个赞同自己那出格举动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父亲莫名其妙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如果说初见时她只是心悦他的容颜,那么现在,她却觉得,无论是性格还是为人,他都挺对自己脾胃的。

    唯一不好的是,就连背后诋毁她的人,在她面前却也会特意用言行举止引她注意,可张寿却总是若即若离的!

    因此,虽说她不明白张寿为什么突然对她的倾慕者感兴趣,但还是直截了当地塞上了这个口子。

    “我爹遭人弹劾,大哥又没下落,这些家伙向来趋利避害,也许不会惦记我。不过也难说,像陆家那个猪头似的蠢货挺多的,毕竟他们只要是美女就垂涎三尺。总之,你不用管他们,真要有人找过来,不搭理他就是了!就算我爹情形不好,有我祖母呢,他们不敢怎么样!”

    说到这里,朱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祖母和太后是嫡亲姐妹。皇上登基的时候还年少,太后垂帘听政,我祖母管束了两个舅公,不许他们插手政务国事。等皇上十四岁大婚,太后就立刻撤帘归政,这些年只管颐养天年,皇上最敬重太后和我祖母了。”

    “我爹是睿宗皇帝提拔起来的,太后垂帘最初掌过兵,永辰八年皇上亲政后就立刻交卸兵权,偶尔帮着参谋军国大事。”

    “这次前头连吃败仗,皇上亲自交托重任,他才领命出征坐镇大同。我相信他,他绝对不可能败的!宣府还有楚国公策应呢,就算他们有仇,关键时刻绝不会互相拖后腿!”

    张寿原本就觉得赵国公府这座山有点高,现在他觉得,这座山简直连天了!

    他当下就打定了主意,因笑道:“堵不如疏,这些家伙既然很可能要来,那么,总不能让他们看到你这个千金大小姐纡尊降贵,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村子里。”

    见朱莹顿时有些犹豫,他就诚恳地说:“这村里的景况你也看到了,我打算凑一笔钱,趁着收割季快完了,好好整修一下村子……”

    “咦?这事挺好啊!我今天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那些房子实在是太破了!”

    试探性地提了个没头没脑的乡村修整计划,见朱莹竟然满口赞成,张寿虽说不确定她是纯粹一时起意,还是觉得好玩有趣,又或者真的因为在村中走了一圈受到触动,略一思忖后,就词锋一转,又提出了另一桩相对务实的小事。

    “村子里伶俐的少年并不止小呆和小齐两个,但资质既然谈不上出类拔萃,也就只能跟着我背几句诗,学一学九九歌。如今既然转眼就能闲下来了,我打算拿出点奖励,办个背诗和简单算术的比赛,给优胜者一人做一套衣裳就行了……”

    当吴氏支使的刘婶送甜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张寿笑眯眯地从湛金手里接过了一个小巧玲珑锦匣的情景。她平素嘴碎,可这会儿却若无其事,只当什么都没瞧见,把盛着莲子甜汤的条盘送给了流银接着,立时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可等到进了前院厨房,对着吴氏,她那话匣子就完全打开了。

    “少爷和那位大小姐有说有笑的,那匣子里,指不定是什么定情信物……”

    吴氏吓了一跳,赶紧喝止道:“别乱嚼舌头。莹莹为人谦和,阿寿又是个有主意的,必定是商量了什么事情。”

    “是是是。”刘婶立刻赔了个笑脸,随即又眉开眼笑地说,“总而言之,少爷真是好福气。那样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对人却没什么架子。不说别的,有几个媳妇还没过门,就肯让婆婆叫闺名的?到底是少爷模样生得好,真的,我当年在京城,也没见过有人比少爷还俊秀……”

    吴氏本来就一脸高兴,等到刘婶说起张寿那毫无疑问的好模样,她就笑得更加灿烂了。

    “从前也只是村里这些人看到阿寿的时候惊叹,现如今我看莹莹也好,赵国公府其他人也好,看到阿寿的时候,哪个不多瞧两眼?不是我夸口,我家阿寿就是天上谪仙人。”

    此时已经拿着锦匣出了内院,从厨房门前路过的张寿,听到这话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然而,他已经不奢望能够告诫母亲谨慎对待这桩婚事了,有了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送来成群婢仆,支持朱莹留在这的态度,吴氏就犹如有人撑住腰杆似的,绝对听不得闲话,包括他说的。

    可大小姐说的婚书,他却根本不信。他最初刚穿越那会儿好奇身世,曾经趁吴氏不在,小心翼翼把整个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找到婚书这种离谱的东西。

    而那位太夫人也是一副藏着掖着婚书正文的态度,足可见这所谓婚约有猫腻。

    想到这里,张寿在厨房门前重重咳嗽了一声,等门帘一掀,吴氏有些尴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这才神情淡定地说:“娘,我刚刚和……莹莹商量了一件事。”

    见吴氏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对朱大小姐的这个称呼取悦了她,便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道:“趁着最忙的收割季快过了,我打算让村里人有点事做。修修村里的民宅,顺便再给几家孩子添点衣裳。可我没钱,莹莹就借了我一百两银子。”

    此话一出,吴氏顿时惊呆了。下一刻,她立马拉着人到院子角落,气不打一处来地数落道:“你怎么能向她借钱?你们还只是有婚约,还没成婚呢……不对,就是成婚了,媳妇的嫁妆是她的,也不是你的,也不能动!你呀你呀,平时这么聪明,今天怎么做了蠢事!”

    见吴氏劈手夺了自己手中的锦匣,随即快步冲去了内院,分明是要去找朱大小姐还了这钱,张寿嘴角慢慢上翘,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本来就无意打朱大小姐的主意,奈何吴氏在钱这方面实在是卡得他太紧,而他之前对钱没有太大需求,再加上想着家里好歹也算地主,小富即安,所以没有非常迫切的赚钱**,甚至对出人头地也不怎么热衷。

    他前世从富二代变成穷一代再变成富一代,可付出的代价也极其高昂。

    当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小富即安也得有资本吧?

    张寿等着吴氏去把锦匣里头的碎银子还给朱莹,出来时再塞给他一些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然而,让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是,率先从厅堂冲出来的却是一道鲜亮的身影。当朱莹气咻咻地走到他眼前,重新把那个锦匣塞到他手中时,他不由得怔住了。

    “且不提这不是你开口借的,是我自己要给你的,就算你问我开口借,为的是正正当当的事,又不是拿去挥霍!别说我那两个丫头只带出来一百两现银,就算带出来一千两一万两,我也会借给你!连我二哥那个混蛋,我都能借给他钱,你难道还比不上他?”

    说到这里,朱大小姐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情绪非常激动:“你娘有顾虑那是她的事,你要是再嗦,那就是瞧不起我朱莹!”

    张寿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双和她美艳脸庞一样灼热的眼睛,最终释然。

    也是,和这位大小姐耍心眼,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他接过了锦匣,随即含笑点头说:“那好,我就却之不恭了。明日我打算召集村中耆老商议一些事,你能不能一块来?因为有件事情,我需要你帮忙。”

第十九章 要想富……

    屋子里三面都是曾经粉刷过,如今却已经斑驳的砖墙,看得出上了年头的痕迹。西面角落处摆着一个黑漆木柜,这却是最像样的家具了。旁边一个说不上是陶盆还是瓦盆的器具里,几朵杂乱不知名的小花正在怒放,给这座屋子带来了几分鲜活。

    然而张寿知道,这是早上在地头新鲜连泥土挖出来现栽的。

    见几个小孩子正挤在门口好奇地围观,却被守在门口的几个大人不耐烦地驱逐开来,而除却朱莹占据了唯一的一张藤椅之外,其他人不是两三个人挤一张条凳,便是只能坐在小马扎上,偏偏还一个赛一个的腰杆笔直,站在中间的张寿不禁多看了大小姐两眼。

    从昨晚他把消息传到杨家后,这张藤椅就已经被人用井水刷了一遍又一遍,此时这张曾经被太多人坐过的椅子,泛着点年岁久远的油光,倒是有些古朴,可能够安之若素地坐着,犹如坐在豪宅高堂上的太师椅那样自在,也只有这位很多方面都不像大小姐的朱大小姐了。

    他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来了一句言简意赅,很有村委会开会即视感的开场白:“既然人都到齐了,那现在就开会。杨老倌,你先说吧。”

    杨老倌用满怀敬畏的目光偷瞥了一眼朱莹,随即就昂首挺胸,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睨视其他众人,一板一眼地说:“今天,当着大小姐和姑爷的面,我来说说咱们这融水村。”

    听到姑爷这称呼,张寿大为无奈。他都已经警告过了,这个该死的老头儿竟然明知故犯!

    然而,不知道是杨老倌这一本正经的语气,还是他这姑爷的称呼,反正朱莹是被逗乐了。而她这一笑,下头一群想瞧却又不敢的农人们只觉得惊艳至极,一时口干舌燥作声不得。就连被张寿特意叫过来,作为村中晚辈却在角落旁听的齐良,也忍不住一颗心狠狠跳了两下。

    而杨老倌见其他人都没敢做声,还以为是自己震慑住了众人,因此只当没瞧见张寿那恼火的目光,开始了他的正题。

    “咱们村子从前大多是种麦子,托姑爷的福,重新修了水渠,引水灌田,这两年改种了不少水稻。之前河堤没修好前淹过的那些沙地,如今种了棉花,山坡上补种了不少树,一年再放两季柞蚕,比从前景况好多了。”

    这会儿年纪最大的他红光满面,眉飞色舞地说:“如果不是姑爷说服了吴娘子花大代价下去,又是开水渠,又是选种,又是买蚕种和棉种,还减免最初一年的租子,咱们也坚持不下来!前年稻田和棉田收成一般,柞蚕死了不少,去年才好些,今年初看却是个大丰收!”

    “要知道,京城做官的南人多,偏好米食,北地麦多稻少,稻米大多由南运北,所以米价素来比江南要贵得多。咱们卖的是精米不是糙米,今年只要卖出去,绝对能比从前两年的出息加一块都要多。更何况,稻田里直接就有鱼吃,愿意的话可以常常开荤。”

    “至于棉田,不说钱,家家户户如今都多了两件新棉袄穿。养柞蚕就更不用说了,今年春蚕那一季,大家多挣了不少。要不是咱们背靠大树好乘凉,棉田和丝绢税,说是比稻麦要轻,可那些税吏却不是好说话的,瞧着咱们乍富,不知道要盘剥多少!”

    “所以,今天我撂一句话在这儿,今后甭管姑爷说什么,咱老杨家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尽管刚刚还恼火杨老倌一口一个姑爷扣在他头上,可此时此刻杨老倌这话说完,张寿不得不承认,这个刁滑老头儿实在是会说话。

    这哪里是说明情况,分明是表忠心呢!

    果然,有杨老倌带头,其他人亦是齐声附和,那响应的声音仿佛在比谁嗓门大。直到朱莹身边侍立的湛金终于忍不住聒噪伸手捂耳朵,方才有人讪讪闭嘴。

    朱莹却并不嫌这声音吵,她看似在认认真真听,其实不时朝张寿看上一眼,满心都在想着他之前邀请自己来此的那番话。

    没想到张寿在这小小的村子里,真的很得人心……不过,他到底想要自己帮什么忙?

    “之前杨老倌说的这些,只不过是从糊口到温饱,从温饱再到小康,还得有些年头。而从小康再到致富,那就更难了。既然是京城附近,要想富……”

    张寿顿了一顿,硬生生把先修路三个字给吞了回去要知道,村子距离大路并不远,从大路延伸出来的这条小路,修得很扎实,也能容纳车马通行,运送东西进出完全不成问题,否则之前赵国公府的车马也没法通行。可以说,这个村子的先天条件,是很不错的。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说:“要想富,咱们至少不能让这村子显得这么破破烂烂的,得整修一下房子。要知道,近期之内,京城那边会源源不断有人来!”

    朱莹顿时诧异了起来,立刻开口问道:“阿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寿转身看着正中央仿若主人一般坐在藤椅上的朱莹,笑吟吟地说:“赵国公府大小姐既然大驾光临住在这小乡村,得到这个消息的某些人,难道不会纷至沓来?”

    还以为张寿不相信她之前在张家大宅说的话,朱莹不禁轻哼一声,满脸不高兴地说:“我都说了,不用理会他们,他们没胆子胡闹!谁要是敢,我饶不了他们!”

    “他们兴许是不会闹事,可是,如果他们也打算像你这样住下来呢?可这些人在京城街头尚且横行无忌,更何况乡间?”

    张寿笑眯眯地看着有些脾气上来的朱大小姐,故意对她眨了眨眼睛,“所以,咱们村子既然收割完了,立马晒谷打谷碾米,然后就开始整修房子吧。”

    此话一出,原本正悄悄盯着张寿看的湛金和流银顿时大吃一惊。流银更是失声嚷嚷道:“你这是打算利用小姐,引得那些贵介子弟过来掏钱住宿?”

    她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霸气打断道:“这算什么利用!阿寿说得对,这些家伙,还真可能像苍蝇一样聚集过来。只不过,这些只会围着我团团转的家伙,不知道上进更不知道干点正事的人,可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猪头蠢货!”

    往日在父亲和祖母的纵容下,朱莹没少戏耍过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此时她非但没有因为张寿这疑似利用自己到来的算计而生气,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可如果阿寿你整修村里的屋舍,就是为了给他们住,那绝对行不通,就连你家那宅子,他们这些荣华富贵惯了的人,都未必放在眼里。这些猪头一个比一个有钱,一个比一个浪费,还一个比一个挑剔!”

    张寿并不意外朱莹的态度,可即便猜到她不会在意,此时见人果真兴致勃勃地参与过来,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位大小姐脾气确实有趣。在某些方面,她和他竟然有些契合!

    闻听此言,张寿不禁嘿然一笑:“整修村子,那正是为了让他们别住在村里,以免鸡飞狗跳,扰乱了大家的生活。”

    闻听此言,一群村民顿时连连点头。这里没有恶霸,胥吏除却收税也过来得少,可但凡去过城里的,总见过一两桩恶霸横行无忌的事,谁也不希望这刚有点盼头的生活就此泡汤。

    见众人全都支持,朱莹却面露疑窦,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村子整修,尘土飞扬,这些过惯了豪奢日子的贵介子弟怎么会住?而这些家伙也不可能受得了搭帐篷。”

    朱莹越听越是心痒痒的:“阿寿,你倒是说啊,到底让他们住哪?”

    “呵呵,山人自有妙计!”

第二十章 竹君子和宰肥羊

    一句山人自有妙计,足以挡住那些心满意足于能够整修房舍的村民,可却完全挡不住好奇心发作的朱大小姐。

    张寿虽说从母亲吴氏那儿成功挤出了一部分积攒多年的体己,可既然却不过朱莹那番真心好意,收下了那个装着大小姐私房钱的锦匣,如今他当然不可能拒绝她的合理要求。

    此时此刻,他不时侧头看一眼身旁的朱莹,担心步行的她是否能跟上,毕竟,前天她那肚子饿得咕咕叫的虚弱,以及在烈日底下大汗淋漓,显然体力不足的样子,他实在是印象太深刻。可他每次去看她,却发现她都在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只能无奈移开目光。

    忍无可忍,他冷不丁问道:“我就这么好看吗?”

    “当然。”朱莹大大方方地一笑,随即自顾自地说,“你眼下这一身翩翩青衫走在竹林里,举手投足文雅天成,就仿佛竹君子再现人间,怎么会不好看?”

    饶是张寿来自一个脸皮不厚就没饭吃的时代,姑娘们常常会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尖叫说某某某好看到想xxxx,能够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是喜欢你好看,好看男人绝不是渣男,可那都是一步步走向开放,经过现代文化熏陶的。

    而在眼下这个就连乡间未婚少女都会羞羞答答,脉脉含情的年代,朱大小姐的做派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胆大包天了。想到朱莹从一开始见到他时就表现出鲜明喜恶,他不禁笑了起来。

    “什么竹君子,你这话说得我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少得了那样?再说,你不是没看过我杀生,也不是没看过我近庖厨,更不是没看过我给村里的少年当小先生,应该知道我就是个生活在俗世的乡下小郎君,没那么清新脱俗。”

    “那又怎样?”朱莹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是成天伤春悲秋,大袖飘飘,瘦骨嶙峋,仿佛随时都能乘风而去,那才是仙风道骨。阿寿你就好像这满山竹林一样,绿得很动人,很鲜活,佛家不是常说什么入世,什么出世吗?你就像是入世的竹君子!”

    “好吧好吧。”张寿终于觉得,在这位大小姐面前就算想自黑都很困难,只能投降,“不说我了,你这国色天香的富贵牡丹,走在这山道上居然脸不红气不喘,是我小看你了。”

    “我都对人说是下乡巡视我家的产业,要是整天闷在家里像什么样子?再说,我骑马射箭在行得很,赶明儿让你见识见识!”

    朱莹微微昂起了头,却在心中很满意张寿对自己的夸赞。她才不嫌牡丹俗气,要是他说自己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她才会觉得俗。

    因为京城那些贵介子弟,已经对她把各种形容美女的诗句给重复过无数遍了。

    得意的同时,朱莹便自吹自擂道:“我可不是那种弱柳扶风伤春悲秋的大家闺秀,我来的头一天是被二哥气得好几天没怎么吃饭,第二天是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这会儿又凉快,景致也不错,我再走二十里也不会觉得累!”

    她一边说,一边再次斜睨了张寿一眼,同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再说了,一旁还有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少年,同游竹林,她有什么不愿意的?

    就在这时候,道路突然到了尽头,入目的赫然是一座方正高耸,用不同颜色的竹筒编成憨态可掬两只滚滚图案的影壁,而影壁上恰是和张寿之前那笔迹不同,苍劲有力的三个字。

    “翠筠间。”

    张寿念了一遍,见一旁的朱莹有些惊愕,他便笑着快走一步在前头带路,等从一旁那看似密不透风的竹林中拐入另一条不显眼的小径,走了十余步,他就转过身来。

    果然,当看见那豁然开朗的一幕时,朱莹显然是愣住了。

    这山上竹林深处偌大的空地上,一座座精巧的竹屋错落有致点缀其***卫着居中那座微微泛黄,显然是上了年头,样式也显得有些古朴,又或者说老气的竹屋。而那竹屋上,也悬挂着唯一一块牌匾,上书清风徐来,恰是和影壁上翠筠间三个字的笔迹一模一样。

    至于散落四周的那些竹屋,用料明显较新,每一座形制都不尽相同,有尖顶,有坡顶,有圆顶,清一色都是竹子搭的架子,而后屋顶铺的茅草,风格各异。相比村中那些寒酸的村舍,这里扑面而来一股清逸之气。

    只不过张寿知道,竹架固然刷过桐油,茅草顶和竹架顶端中间也铺了一层油布,但这种建筑的寿命,实在是不好说得很。不过在这种没有酸雨的年代,维持几年不难,就像当中那一座据村民说原本曾经住过一位老隐士和两个僮仆的竹屋一样。

    只可惜,当他穿越过来的时候,这位竹林深处的隐逸已经消失无踪了,别说什么典籍,连日常生活的瓶瓶罐罐都没留下,可能是终南捷径难达成,受不了这苦日子重新入世去了。

    可他倒觉得这竹屋的建筑风格不错,于是呢,他就利用各种小恩小惠,说服了农闲时间的村民,这两三年陆陆续续在四周围修了这一座座竹屋。盘算着日后假造点什么古迹引人凭吊,吸引一点肯掏钱的冤大头在此静心小住。

    为了杜绝春天万一竹笋到处疯长毁了屋子,所有竹屋全都是打了高高的架空底座,而且,每年开春,村子里那些半大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林间挖竹笋,也常常钻到竹屋底下捉迷藏,半是给家里桌上添菜,半是玩儿。

    他正寻思,设想中的文人墨客还来不及吸引,纨绔子弟却可能蜂拥而至,是不是要在布置上重新做点文章时,突然就只听朱莹突然笑了起来。

    “那些附庸风雅的猪头不愿意住村里,更不可能去你家投宿,但十有**会看上这个幽静雅致的地方!可阿寿,说句不好听的,那些都是最无法无天的家伙,就算平日里挥金如土,让他们乖乖掏钱住却难,就算人真的蜂拥过来,总不能让我亲自出面宰他们这些肥羊吧?”

    张寿本来正在思索这个问题,此时转头一看兴致盎然的朱莹,他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非常不错的好主意……又或者说,馊主意。

    “收钱是不可能的,能营造出这样一大片竹林的隐逸高人,怎么能是一个铜臭逐利的商人呢?可是,如果把入住的条件从交钱改成解题,这样应该就显得足够高雅了吧?解不出来,在你面前没面子,谁能忍受得了?如此掏钱买面子,不就顺理成章了?”

    嗯,我都把话说这份上了,你是不是该明白了,我其实是很在乎钱的庸俗小郎君?

    张寿心里这么想,可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只见朱莹看自己的眼神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期待。

    “难不成你打算用那些奇奇怪怪的图形题去为难人?”

    虽说大小姐的反应出乎意料,但被打击了好几次的张寿也没失望,只是哂然一笑道:“要难住这些人,何必用几何?”

    虽说这年头徐光启还不知道在哪,几何两个字还没普及……而且,古人的智慧确实不能太小觑。但是,对着一群纨绔子弟,用得着拿出平面几何甚至立体几何这种大杀器来碾压吗?

    小学奥数足够了!

第二十一章 有智慧的陆猪头

    “就是这么个破地方?”

    用马鞭指着不远处那座村庄,当从下人那儿得到了点头如小鸡啄米的答复,陆三郎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连恼怒都忘了。

    朱莹那是什么人?好华服,喜美饰,就连到别家做客的时候,也往往会挑剔屋宇陈设,偏偏眼光极其精到,如今赵国公府的园子据说也是赵国公听从了当时年少的她,改动了其中好几处设计,四年前落成,宾客纷纷称赞是京城第一名园。

    而且,每年宫中太后赏赐诰命夫人和各府千金,朱莹得到的赏赐有时候甚至超过长公主,更不要说那些公主了。

    就是这么一个曾经当众不屑地鄙薄他陆家房宅院落古板陈腐,他母亲陈夫人穿着老气言行举止刻板,扮演恶婆婆都不用化妆的骄纵大小姐,会愿意住在这种一无所有的乡下?

    传言居然说是赵国公在这儿早早给她定下了一个未婚夫,简直匪夷所思!

    陆三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他那沉重的肥腚压得身下那匹精挑细选的高头健马四条腿微微屈了屈,马儿那似乎会说话的眼神中清清楚楚流露出了一丝哀怨。奈何陆三郎看不到坐骑的辛苦,反而用力挥下了马鞭,逼迫坐骑不得不死命迈开四蹄朝前奔跑。

    当他一马当先来到村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座醒目的砖墙瓦房没法不醒目,在满村正在整修的破屋烂房衬托下,这座“豪宅”被空前凸显了出来。

    他甚至还都没开口命人前去打探,就看到了那个无精打采端着铜盆从大门口出来的俏婢。

    “流银!”

    陆三郎叫出口之后,这才想起这小俏婢就和她的主子一样,张牙舞爪,凶悍至极。

    曾经有个不敢打朱莹主意的胆大家伙把黑手伸向了这个丫头,结果……人被揍得那张脸连亲生爹娘都差点不认识!而事后朱莹一口揽下了责任,当面损得那家伙当右副都御史的父亲无地自容,以至于得知此事的皇帝雷霆震怒,直接把那个教子不严的家伙给罢官赶回家了。

    尽管如今赵国公父子看似危若累卵,自家父亲一面在其中有所谋算,一面依旧唆使他追求朱莹,但陆三郎却觉得,那位太夫人足可镇压大局,再加上朱家主婢积威之下,此刻他立时对小丫头挤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

    同时,他不动声色夹紧马腹悄悄往后退,生怕流银那铜盆里的水突然冲着自己当头浇下。

    总算让他如释重负的是,流银把铜盆中的水往旁边一泼,随即就没好气地抬起头来:“陆公子怎么有空跑这穷乡僻壤来?”

    一听流银抱怨穷乡僻壤的口气,陆三郎这才觉得原本打西边出来的太阳终于正常了。

    就和他不得不装出一副色迷迷死追着朱大小姐不放的架势一样,那个骄傲到犹如开屏孔雀似的朱莹,怎么可能愿意呆在乡下?哦,据说开屏孔雀都是公的……

    于是,陆三郎连忙满脸堆笑地说:“自然是因为听说朱大小姐到了这来,我才特意从京城赶过来探望她。我一大早就出发了,为了赶时间连车都没坐,一路骑马飞奔……”

    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流银就没好气地打断道:“陆公子好意我家小姐心领了,大热天的劳烦你过来一趟了,请回吧。”

    陆三郎好容易才从流银口中听到一丝对这乡下地方的不满,谁料她下一句就是赶自己走,他倒是很想走,可惜家庭状况不允许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道回府,他这胳膊拧不过老爹那条大腿。他下意识地打算赶紧滚鞍下马……结果,差点就变成了滚鞍落马!

    幸好后头跟来的一个护卫眼疾手快,飞也似地一跃落地扶了他一把,陆三公子方才没在泥地里栽跟斗。

    心有余悸地站稳之后,陆三郎哀叹一声自己为了演戏也是拼了,赶紧上前拦住了流银。见她虽说恼火地怒瞪自己,但到底没动手,他连忙讨好地笑了笑。

    “流银姑娘,有话好好说。如果大小姐真的有什么麻烦,只管和我说一声,刀山火海,我一定绝不含糊!”

    上刀山你这猪头一身肥肉够割几刀?下火海熬油倒是挺不错的……

    流银一面打量陆三郎暗自腹诽,一面对比张家小郎君那张出尘脱俗,宛若画卷中仙人临凡的脸,突然直接冷笑了一声:“你既然听说,那也该知道,我家小姐有婚约了!这事儿已经铁板钉钉,太夫人亲口说的,二少爷都被禁足了,你就死了这心吧!”

    陆三郎那脸皮还是极厚的。他非但没有因为流银一句话而气馁,反而更加讨好,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流银姐姐,你好歹替我告诉莹莹一声,我对她一片赤诚……真的,她若是嫌弃我娘为人古板罗嗦,只要成婚之后,我们可以搬出去住!”

    对不住了,娘,谁让你也抗不过老爹,我只能借您的名义用一用!

    什么流银姐姐,肉麻死了!流银顿时暗自大骂,随即方才想起了正事。

    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斜睨了陆三郎一眼,没好气地说:“大小姐是到这乡下来好好散心调养的,不见外客。太夫人还派了很多护卫过来,甚至又出钱帮着村里整修房子,你如果不想太夫人大发雷霆,那就别打这主意了!幸好张小郎君这几日出门不在,你快走吧!”

    张……原来那个不怕死到和朱莹订婚的倒霉蛋姓张!

    谢天谢地,就算他那个精于谋算的老爹觉得和朱家结亲有利可图,他那亲娘捏着鼻子不得不答应,大哥二哥乐得看他笑话,他总算不至于真的和那个虽说艳丽无双,脾气却坏到极点的千金大小姐配上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装出一副痴情的猪头模样:“见不到大小姐,我就不走!”

    流银轻哼了一声:“你留在这?住哪?这乡下地方的房子你都看到了,就张家大宅勉强还算像样一点儿,其他那些人家根本就没法住人!你堂堂尚书公子,能住得下去?”

    “我……我让人回家送帐篷过来!”陆三郎话一出口,就立刻闭嘴了。

    他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能够睡得了帐篷?万一被流银当真了,那他可就惨了!

    见陆三郎满脸纠结,流银这才若有所思地说:“村后竹林里住着一个隐士,常常有朋友来访,就请村民为他搭了大片竹屋,虽说也挺简陋,却至少清新雅致,那儿倒是可以住。只不过,老先生学识渊博,相识满朝中,老来避居山林,偶尔接待朋友,却不喜俗人搅扰……”

    “这地方好!”没等流银把话说完,陆三郎顿时眉飞色舞,“此等雅士,必定知道我爹名声,肯定会容我小住几日!”大不了他多出点钱就是了,总比睡帐篷或是借宿民宅好!

    流银冷笑一声:“哪里像你想得这么简单!这位先生在竹屋门前挂了一串竹板,上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难题,只要解出一道,就能住一天!解出三道便是三天……你要真能住下来,小姐说不定会对你刮目相看!”

    陆三郎顿时暗自嗤之以鼻。朱莹美貌出名,可不喜欢读书同样出名,她能做到的事,他还会做不到?

    他没有美貌,但他有智慧!虽然他不求大小姐赏识,但他却想见识一下到底什么难题!

第二十二章 竹林深处有难题

    张家大宅尚且不放在眼里,村子里那些正在整修,破破烂烂的屋宅,陆三郎自然就更加不放在眼里,但心里一想到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竟然舍得掏银子帮朱莹未婚夫所在村子整修,足可见这桩婚事不是空穴来风,他便神清气爽到了极点。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平日朱莹常常带着出去招摇过市的流银说话不那么好听,即使大路两旁不少衣衫破旧的顽童在那围观,在京城偶有纵奴行凶恶名的陆三郎也一直都表现淡定。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简直要放声把歌唱了。

    等朱莹真的嫁给那个乡下小子……嘿,他日后有的是狠狠嘲笑讽刺她的时候!

    当来到村尾尽头,下马走在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时,一大早从京城出来,已经通身大汗的陆三郎感受到清风送爽,丝丝荫凉,这才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果然好雅士,挑的好地方!”

    这就雅了,你还没到更雅的地方呢!

    走在前面的流银一边想,一边得意地微微昂起了头。当带着这主仆十余人,曲径通幽,来到最深处时,她如同之前张寿带着朱莹来到此地时,笑吟吟地带着众人从竹制影壁的后头绕了过去,随即转身看陆三郎的反应。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陆三郎看到那翠筠间三个字,非但没露出什么震惊的表情,反而略显无趣地撇了撇嘴。

    这些山林隐逸除却住竹屋,住草堂,住木楼,就没点别的选择吗……也难怪,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在这种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搭一片竹屋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有名堂的大隐,绝对是想要走终南捷径的人。

    陆三郎心里这么想,嘴上当然不会说出来。他已经注意到了流银的目光,随后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偏差,显然,那位朱大小姐对此间主人颇为敬服。

    反正,在朱莹还没真正成婚之前,他不得不继续扮演追求者的角色,当下就立时大说好话:“怪不得人家是隐逸山林的大贤者,我只不过是一介市井庸夫,这品味就相差得天壤之别。只希望那位隐居在此的老先生别嫌我鄙陋,容我在这儿小住几天。”

    中央那座清风徐来堂里,张寿从陆三郎一出现就注意上了朱莹提过的这位他也没法不注意,这家伙实在是不负朱莹那猪头的称呼,胖到足可称得上臃肿。然而,在人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之后,他就觉得,陆尚书的这个幼子很可能有点意思。

    他摩挲着下巴,随即轻轻拉响了室内的一根绳子。随着一阵清越的铃声,不多时,他就看到一个青绢衣衫的少年郎就出现在了陆三郎一行人和流银面前。

    那是齐良。

    见流银微微颔首,陆三郎不禁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来人,见齐良生得瘦削,容貌不过中人之姿,举手投足却不像寻常乡民,带着几分文雅傲气,陆家幺儿不禁在肚子里轻哼了一声。

    他听到的乡野隐逸都这样,不养两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傲僮仆,就仿佛失了身份……

    流银冲着如今面貌焕然一新的齐良使个眼色,这才对他说:“这是京城陆尚书家的三公子,想在这翠筠间借宿几日。”

    紧跟着,她又指着齐良对陆三郎介绍道:“这是小齐,此间那位老先生的弟子。”

    见齐良果真一脸淡然,就仿佛不知道尚书是多大官似的,只是对自己微微一颔首,陆三郎越发觉得这里头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所谓隐士,这做派便是为了抬高身份,所谓难题,估摸着也是为了传点名声出去。

    反正他只是做个追求朱莹的猪哥样子,才懒得和大小姐能看上眼的人做对。

    当下他越发谦和,笑容可掬地问:“没错,我想借宿几日,不知令师可否行个方便?”

    “所有竹屋可以随便挑选,但规矩想必流银姑娘和陆三公子说过了,便是解开竹屋前的难题。一道可以住一晚,两道住两晚,以此类推。”

    面对所谓陆尚书家的三公子,齐良一点不怯场。但凡听过朱莹口口声声叫猪头的,都不会对眼前这肥如猪的陆三郎生出什么敬畏。

    反正刚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陆三郎便无所谓地笑道:“那好,我看看是什么难题!”

    他四下里一望,便在所有竹屋当中挑了一座外表最符合自己审美的,随即大步走了过去。就只见这是一座底部悬空,架设在竹制平台上的竹屋,屋子不大,大约两三间光景,他带来的人勉强也能容下,透过圆形窗户,隐约可见内部各种竹制陈设用具一应俱全。

    然而,就在那登上平台的竹制阶梯前,却用绳子挂着一溜竹板,少说也有十几个,直接把通路给堵住了。上头墨迹宛然,赫然用蝇头小楷写着一道道题目。

    随手摘下一个,陆三郎便忍不住嗤笑道:“好糟糕的字!”

    跟了过来的齐良却也不恼,淡然自若地说:“这是我抄录的题目。我只不过跟着先生学了三年,还不到一点皮毛,自然写不出一手让陆公子称赞的好字。”

    陆三郎不过是远离了自己从前熟悉的圈子,一个没忍住本性毕露,此时想到流银还在,他便打了个哈哈岔过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表现出不以为然。

    然而,当他随手摘下一块竹板,读完了那道题目时,他就一下子愣住了。

    两辆马车从两城出发,每日奔行四个时辰,一车日行八十里,一车日行九十里,若两车速度不变,每日昼行夜息,中有三日小歇片刻,只行车三个时辰,最终历经七日两车相遇,试问两城距离几何?

    这是什么见鬼的题目!等等,细细一想,好像还挺简单的……

    陆三郎皱了皱眉,心里迅速计算,等得出了一个数字之后,他却满脸若无其事地把竹板挂了回去,随后又轻描淡写地取下了另一块,可这次看过之后,他却不由得愣了一愣。

    家有一池,一管进,一管出,若只进不出,则十五时辰后空池水满。若只出不进,则二十四时辰后满水池放空。若先只进不出,两个时辰后,两管同开,试问多久池满?

    这家里下人疯了吗?蓄水的同时还放水?不怕家里主人气急败坏痛责你一顿?

    而竹屋之中,张寿却在那笑眯眯地摇着芭蕉扇。

    小学奥数说实话有点难了,来点应用题就够了吧?

    想当初,相遇问题、水池进放水问题、流水行船问题、工程队修路问题、追及问题、两车交错问题、过桥问题……林林总总的那些令人蛋疼的数学题目,逼哭过多少学渣小学生?二十年之后,又气得多少学霸家长变身咆哮帝?

第二十三章 拿钱砸懵你

    因为第二题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刚刚还觉得第一题简单的陆三郎再也不敢小觑这些题目,他一个个竹板取下来,仔仔细细看过之后,又一个个挂回去,眉头皱成了一个结。

    流银原本还打算在旁边继续看热闹,等到齐良按捺不住接连对她使了第三次眼色之后,她终于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说:“陆三公子你慢慢解题,我先走了。要是再不回去,小姐找不着我,该生气了。”

    “行,你慢走。”陆三郎嘴里这么说,可眼睛却根本没挪开。反正他又不是真的想要讨朱大小姐欢心,根本就不在乎流银怎么看他。

    不在最好,他还能集中精力解题!

    此时此刻,他重新又拿回了第二个竹牌,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解法,竟是破天荒较起了劲。要知道,他在家里固然是母亲最疼爱,却是父亲最不待见的幺儿,可他自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只不过是从来没找到好机会。

    秀才举人进士他是不奢望能去考了,但心算最强的他就不信做不出这几道算学题!

    竹屋里的张寿当发现流银有些懊恼地转身离开之后,他就懒得遮掩自己的身形了,悄然移步站到了窗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个肥头大耳的少年。

    在他最初的设想中,朱莹很反感的这个追求者陆三郎,应该是饱食终日的纨绔子弟,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官职,母亲的宠爱,迷恋那位千金大小姐的美色,这才死缠烂打。

    所以在看到那些难题的时候,此人的反应完全不应该是眼下这样的。

    陆三郎不应该怒气冲冲大骂这些题目和四书五经有什么关系,这是人做的吗?

    突然,他就只听陆三郎头也不抬地问道:“朱大小姐曾经解出了哪道题?”

    一直从容自若侍立在陆三郎身后的齐良顿时一愣。他抬头朝张寿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小先生笑着对他微微颔首,他便立时用非常随意的口气答道:“就是陆三公子看过的第一道题。”

    “怪不得!”

    陆三郎这才满意地一笑,旁若无人地说,“我想她也顶多只能做出那种难度的题。”

    “第一题简单得很,两车每日加在一起行一百七十里,其中四天是走满了四个时辰,那就是总共六百八十里,而另外三天,每天只走三个时辰,走的路程自然是之前四天里每天中的四分之三,加在一起,就是三百八十二里半。”

    “所以,两城之间的距离就很好算了,总共一千零六十二里半。”

    听到这个答案,齐良并不觉得太意外,便点点头道:“不错,这道题陆三公子答对了。”

    他就觉得,小先生这是送分题!

    陆三郎殊无得色,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第二道题稍微有点难,但也不过如此,进水的管道,每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十五分之一。放水的那条管道,每个时辰出水是整个水池的二十四分之一。先只进不出两个时辰,则进水十五分之二,然后两管同开,一进一出,一个时辰进水是整个水池的四十分之一。”

    “水池剩下的十五分之十三,除以每个时辰进水四十分之一,则是三十四又三分之二个时辰。相当于两天加上十又三分之二个时辰。”

    这一次,张寿忍不住轻轻嘬了嘬牙。虽说搁后世这只不过是小学生题的水准,可这陆三郎又没有草稿纸,直接心算出来,这水准可以称得上非常不错了,至少,那绝不是猪头!

    他才刚刚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却只见陆三郎突然笑容可掬地冲着齐良挤了挤眼睛。

    “齐郎君,这些题目既然是你抄的,你能做出多少道?”

    如果陆三郎说话时态度高傲,那么,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可此时他和气得犹如邻家朋友,再加上难得碰上能解算学题的同类,才刚过了县试甚至还称不上童生的齐良,不知不觉便对陆三郎生出了几分认同感,当然也有几分自傲。

    “这十几道题,我自然都是会解的。”

    张寿见外间的齐良竟然流露出几分理科学霸的傲气,不禁哑然失笑。他甚至都来不及担心养尊处优的陆三公子会不会因此羡慕嫉妒恨,就只见人乍然伸出手,笑吟吟地勾住了齐良的脖子。乍一看那头碰头的架势,要不是知道两人头次碰面,他兴许会以为那是好朋友。

    再看看那四五个早早就齐刷刷转身背对陆三郎,目光一致对着竹林的陆家随从,他哪里不知道,陆三郎这迥异于朱莹所述的做派,绝对不是特意装出来,而是真面目?

    “齐小哥,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陆三郎本来就肥硕,此时勾着齐良,哪怕人使劲挣扎,也无法挣脱他的魔爪。而他仿佛丝毫不觉得称呼的乍然改变有什么不妥,笑得更贼了几分。

    “剩下那些题的解法,能不能教我一教?有几道题我稍有头绪,但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齐良被陆三郎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逼得一阵懊恼,尤其是听到耳畔这极轻的说话声,他正想开口顶一句凭什么,却没想到陆三郎紧跟着就丢出了一个他几乎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五两银子一道题!这绳子上总共十二道题,你帮我把这屋子面前的所有题目都解了,我就给你六十两!”

    六……六十两?!

    想当初他家里总共欠了十两银子的外债,可就是这样一个数字,差点没把他逼死!

    齐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好容易没让自己被钱压服:“陆三公子,这样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担心我告诉此间那位老先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陆三郎一面说一面拍胸脯,随即抬起头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可不看不打紧,一看之下,他就发现一个头戴斗笠,斗笠前垂着白色面纱的青衣老者,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居中的清风徐来堂。

    之所以他觉得是老者……流银不是称呼此间主人为老先生吗?而且,当他不自觉松开手时,眼角余光已经瞧见了,齐良赫然恭恭敬敬对来人弯腰施礼。

    几乎是一闪念间,陆三公子便满脸堆笑地朝着来人迎了上去。

    “老先生,刚刚齐郎君能证明,我解开了两道题目,按照您的规矩,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留宿两天?说实话,我对算学很感兴趣,如若可以,那座竹屋前面挂的那些竹板难题,能否请老先生给我讲解一二?学生愿意奉上束修,还请老先生千万成全!”

    既然齐良看上去有点抗拒,他干脆直接求学于这位老先生算了!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尽管戴上斗笠和面纱,手上还戴了一双朱莹硬塞给他,为防露馅的绢手套,可被人口口声声叫成老先生,他这个根本就是冒牌货的还是有些心情微妙。

    然而,还不等他装模作样摆出老先生的架子,陆三公子就拿出了刚刚用钱砸懵齐良的气势。

    “学生愿意奉上杭绢五十匹,文房四宝一套,以作求学之资!”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本来准备宰肥羊的,现在怎么好像是被肥羊拿钱砸的感觉?

    虽然这种独特的感受,实在是挺不错的……

第二十四章 颜值即正义

    见张寿默然不语,陆三郎以为人家听过自己的名声,所以心中犹豫,连忙又加了几句话。

    “老先生这翠筠间是方圆数里地之内,唯一能住人的雅致地方,要是老先生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回头京城那些听闻朱大小姐在此小住的登徒子们蜂拥而至时,我一定会挺身而出,给老先生做挡箭牌!不是我夸口,我陆三郎的名声,在京城还是有点分量的!”

    张寿差点没被噎死。我费尽苦心吸引了一堆肥羊来想要痛宰一通,你小子竟要帮我拦着?

    他用沙哑的嗓音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求学之事暂且不提,你若想学,我可以让小齐教你。至于其他人若要来住,那也不必拦阻,你只要帮着小齐维持此间秩序,让他们守规矩就好!”

    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老先生,秩序之事好办,若那些猪头蠢货答不出这些题目,每住一天,就收他们十两银子!老先生雅量高致,这银子不是您要收的,这是我陆三郎这个先来者都遵守的规矩,他们谁敢不遵守,不怕惹恼了朱大小姐?您想用来重修翠筠间也可,想用来接济村人也可。”

    他说着便笑着龇了龇牙:“朱大小姐都能解出一道题目来,他们不怕面子丢到水沟里去?我会悄悄告诉他们,他们交钱住几天,回头就可以告诉朱大小姐,他们解开了几道题,这么有面子的事,一点钱算什么?”

    如果能从这位隐逸老先生这儿学到算学,那是意外收获,而把朱大小姐的追求者圈子和朝廷那一趟浑水,包括他老爹的算计彻底搅浑甚至粉碎,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陆三郎实在是聪明绝顶,这就叫一石数鸟!而且,谁能猜到这是他的智慧?

    见人贼眼乱转,张寿不禁很想扶额。眼前这家伙,居然能奇葩地猜中他所思所想!

    他不会是算计肥羊,结果却放进了一头肥狐狸吧?

    当顺着那条只有村里少数几个人才知道的小道,悄然从竹屋回返村中张宅,见到因为没能去看陆三郎热闹而满脸不痛快的朱莹时,刚刚不置可否的张寿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那位陆三郎,真是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着实是人才啊!”

    没等朱莹追问,他就当着一旁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的面,原原本本将流银离开后陆三郎的那番言行举止娓娓道来。他记性本来就极好,此时就如同朱莹当初复述父亲赵国公骂人原话那般,将陆三郎的神态和语调模仿得栩栩如生,一时把一主二仆给说得一愣一愣。

    “要不是亲自见识了陆三郎真面目,我还真以为他是寻常纨绔子弟!”

    他正想详细说说陆三郎最后那个建议,就只听门外吴氏在叫自己,便笑着说道:“我先去看看娘叫我做什么,一会就回来。”

    打了个招呼,他就先出了屋子,就只见吴氏站在院子当中,明显有些忧心忡忡。

    “娘,怎么了?”

    吴氏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将张寿拽到了一边,满脸紧张地问道:“阿寿,我听老刘头说,那个京城陆尚书的公子之前过来时带了不少随从,看着气势汹汹,幸亏流银出面,把人引走了,可他要是回来,堵在门口非要见莹莹,那可怎么办?”

    “呵呵。”张寿没想到吴氏竟然担心陆三郎会闹事,不禁笑开了,“娘,你以为赵国公府派了那么多护卫过来,是吃白饭的?再说,陆三郎我知道怎么应付。实在不行,还有屋子里那位大小姐镇场。”

    吴氏顿时嗔怪道:“你已经收了莹莹的体己钱,怎么能又把麻烦事都推给她?你平时待人接物厚道赤诚,为什么就偏偏不肯花心思讨好讨好她?这样好脾气又好相貌的千金大小姐,你打着灯笼都难找!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快进去陪她说话!”

    被老娘没说两句话就撵走,还埋怨自己不会讨好未婚妻,张寿简直是啼笑皆非。

    别人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他老娘倒好,那简直是媳妇都还没进门就立马埋汰儿子!

    走回正房门口时,他却只听里头一主二仆恰是正在说话,其中朱莹的声音明显带着愠怒。

    “好啊,陆猪头原来这样狡猾,他平时那色迷迷傻呆呆的模样,居然是装出来骗我的!”

    见自家小姐使劲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气得柳眉倒竖,流银忍不住说道:“小姐,陆三郎如何,反正又不关咱们的事。京城人人都知道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猪头,只有寿公子看出他有能耐。要我说,管他什么能耐,更重要的是寿公子慧眼识珠,虚怀若谷,不曾以貌取人。”

    和流银反应类似,湛金竟也点了点头道:“就是,换成别人,绝对不会在小姐面前给陆三郎那样声名狼藉的人说好话,就更别提发现他还有优点了!寿公子为人真厚道!”

    听到这称赞,张寿简直觉得陆三郎比窦娥还冤,至于他,他已经不止一次深刻体会到,颜值即正义的真谛了他只不过是帮陆三郎说了一句貌似公道的话,就得了这么多夸赞!

    屋子里,两个丫头先后一说,朱莹果然怒气全消,欣然坐下,又笑道:“那是,阿寿这人就是太老实了。想当初我挟持他的时候,他还生怕我会被门槛绊倒……”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见两个丫头齐刷刷看向了她,眼神中满满当当全都是不可思议。饶是她和湛金流银从小一块长大,百无避忌,此时她冷不丁把当初和张寿初遇时,她挟持他的事情说漏嘴,还是忍不住有些心虚。

    但想到两个丫头不是外人,朱莹立刻若无其事地试图解释。

    “我那时候想单独问阿寿婚约的事,这才挟持他的。他告诉我从来没听说过,还说如果我不愿意,他会帮我找出婚书烧了,让我安心回去。你们俩说说,这样温厚的君子,是不是不多见?所以我才留下,亲自查查婚约到底怎么回事!”

    湛金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怪不得!那会儿我听说小姐留下,吓了一跳,背地里还骂过寿公子两句,阿弥陀佛,我一见到寿公子就知道是骂错人了!”

第二十五章 前驱和搭档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他是不是应该用实际行动好好教育一下主仆三人,不要相信外貌呢?张寿不自觉地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决定,他还是别白费劲了。

    唉,以后用实际行动来教育她们好了……

    屋子里,流银仗着朱莹素来偏宠她几分,大胆地问道:“小姐,要是查出来婚约是真的,那你真的嫁给寿公子吗?”

    “死丫头,竟敢打趣我,我看是你想嫁人!哼,我只是觉得他很知心而已,没想过其他!”

    在门口听了这么一会儿壁角,张寿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这才进了屋子。才一跨进门槛,他就只见嘻哈打闹的一主二仆正襟危坐,随即朱莹就用嗔怒的态度岔开了话题。

    “阿寿,说句不好听的,我从小就常惹上烂桃花。那些成天围着我转的那些家伙,全都是些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陆三郎在家里是老幺,爹不管娘宠着,上头有能干的大哥二哥,真要有大本事早显出来了,你别太高看他。”

    “那些但凡有一点出息的贵介子弟,家里母亲姐妹都防我和防贼似的,成天在外宣扬我除了出身赵国公府再加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过绣花枕头一包草。所以,是不是会被我这张脸迷住,然后在我周围晃悠,常常被某些人用来区分正人君子和纨绔子弟。”

    见张寿面露异色,朱莹把心一横,索性把话说开了:“但是,陆三郎这样的人没什么大本事,小心眼却多得很,一个不留神就容易被他们算计!你是不知世间险恶的竹君子,对谁都是真心实意,可千万别被他骗了,离陆三郎那个猪头远一点,肯定没错!”

    再一次被朱莹当成单纯轻信易上当的世外人士,张寿已经连辩解的兴致都没了。反正,能因为相貌就让人降低对他的防备,是好事不是坏事,他不吃亏。

    然而,偏偏在这时候,他就只听流银冷不丁插了一句嘴。

    “小姐,就算陆三郎真的有什么算计,那也没什么要紧吧?有您给寿公子撑腰,陆三郎能耍什么花招?再说就算咱们老爷和大少爷听着好像有些麻烦,可您背后是太夫人,太后皇上也都会帮着您的,怎么会被人轻易算计了去。万一花七爷发起疯来,陆三郎算什么!”

    流银话音刚落,朱莹却没答话,而是急忙扭头盯着张寿。见他没有生气,而是若有所思地冲着自己看了过来,她不禁仍有些担心流银这番太过露骨的话是不是惹恼了他。

    “流银姑娘说得没错,有赵国公府大小姐镇宅,我何必畏首畏尾?”

    张寿是觉得这桩所谓婚约很可疑,是觉得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可他从来不曾因此就觉得低了朱莹一头。此时此刻,他笑语了一句后,便泰然自若地对朱莹颔首道:“这次本来就是因为有你在,有你撑腰,否则,我怎么敢算计这些出身贵介的豺狼虎豹?”

    听到张寿这么说,朱莹只觉得心情好极了,当即想都不想就做出了决定。

    “那不如这样,阿寿你干脆只管在后头出主意,我在前头给你顶着!陆三郎要敢有什么算计,惹火了我,鞭子抽他一顿不算完,我再去太后和皇上面前哭一场,看谁有好果子吃!”

    张寿不因为她的家世而低眉折腰,不因为她的家世而愤世嫉俗,敢当面向她借钱,敢坦言要利用她的身份做点事,自始至终都是平平淡淡面对她,真是很难得!

    好容易才有这么个知心朋友,就让她为君前驱好了!

    而面对这样赤诚的宣言,张寿在最初的一愣过后,不禁莞尔。

    平生第一次见巾帼英豪主动冲锋陷阵,让男人在后头坐享其成的!

    笑过之后,他见湛金殷勤得在一张搭着棉质椅袱的椅子上摆了坐垫,知道这是特意请自己过去坐,他也不客气,上前坐下之后,就笑着摇了摇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次事情是我挑起来的,哪能让你去顶雷?”

    没等朱莹坚持,他就呵呵一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刚刚还没来得及说。虽说这没有任何依据,但我有个感觉,你二哥对和陆家结亲也许很热衷,但陆三郎那个人,很可能只是装个样子。一个才刚对流银百般讨好,死皮赖脸求见你的人,因为解难题解出了兴致,就不理会流银,这不大正常。”

    流银顿时有些不服气:“说不定那时候他是故意做给我看,希望我回来告诉大小姐呢?”

    “所以我说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感觉。”

    张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光洁的下巴,轻声说道,“你们说过,陆三郎在京城没什么好名声,作为陆家幺儿,他两个兄长很有出息,可他仿佛就没有任何优点。可实际上,他精于算数,甚至还在藏拙,那么,装出对莹莹神魂颠倒的样子,那是不是也有其他目的?”

    朱莹甚至忘了张寿终于又叫了自己的小名,一时柳眉倒竖,“我是最讨厌那些家伙成天围着我转,可竟然借着我当挡箭牌,他把我朱莹当成什么了?”

    “他也许是想着,围着你的狂蜂浪蝶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既然世人都瞧不起他,正好悄悄打自己的小算盘。他之前一开口就愿意拿出那么多束修给我诚恳求学,我还没答应他,眼下想想,要不要我们两个一搭一档配合一下,去诈一诈他试试?”

    一听到这个,朱莹顿时把起初那点小小的愤怒丢到了九霄云外,兴致盎然地连连点头道:“这主意不错!虽然你说那猪头挺聪明的,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得亲自去看看!”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虽然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主意,可对小姐的回答,她们却着实有些犯嘀咕。什么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小姐这岂不是对寿公子说不相信他的话吗?

    “那现在就去!”

    见朱莹行动力太强,说着就要往外走,张寿哭笑不得,立刻起身上前阻拦:“你先别急。陆三郎今天才刚到,让他先在翠筠间住一个晚上,吹吹山里的凉风,然后再吃顿没有荤腥的饭,清清肠胃,静下心情之后,我们再见他岂不是正好?”

    “对啊,让他吃点苦头,清心寡欲,了无生趣之后,才能见人心!”朱莹喜上眉梢地双手一合,却是迸出了两个完全不搭界的成语,心里却深切了解了张寿的意思。

    要是明明觉得苦透了,还要留下来学什么算学,那陆三郎肯定就是假猪头,真狐狸。要知道他平日吃一点苦就叫苦连天溜之大吉,绝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

第二十六章 唱作俱佳

    天凉好个秋,饿到能吞牛……

    这是陆三郎站在竹屋窗前,足足半晌才迸出来的十个字。

    而和这十个字相对应的,是他那耷拉脑袋的沮丧姿态。

    这时节若是在京城陆府,顶了天稍微有点凉,可在这白天他还赞叹凉爽雅致的竹林里,昨天晚上那可真的是冻彻心扉的冷啊!

    晚餐只有几盘翠绿欲滴的素菜,他不得不破天荒塞了两大碗米饭,他最开始还奇怪那厚到能压死人的被子,足够让人陷进去的褥子,可睡到半夜还是饿醒了冻醒了。

    至于竹屋外间打地铺的几个随从……他昨天晚上甚至能听到他们牙齿咯咯打架的声音!

    陆三郎此时后悔得想要撞墙,如果不是怕惹恼朱莹,他就直接带两个丫头来伺候了,那时候,至少还会有个给他暖床的,不至于像这些随从下人一样除了干瞪眼派不上其他用场。

    昨晚冷到他在被窝里牙齿打颤,没油水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这苦楚绝不能他一个人受!

    那些在京城幸灾乐祸等着他被朱莹撵回去,然后过来讨好美人的家伙,他非得让他们也尝尝这住在竹屋的名士风范到底是什么滋味!对了,再让他们被那些难题好好整治一下!

    因此,当透过窗户看到外间齐良过来,他就连忙笑容可掬地迎了出去。

    “齐小哥,老先生这会儿有空吗?我昨天派了人回京,有些事现在得和老先生商量商量。”

    “陆三公子居然起这么早,真有活力。”齐良同样笑意盈盈地对其颔首致意,“先生说,这山居日子不大好过,昨天也只有粗茶淡饭,还以为你会不习惯呢。”

    被称赞为有活力的陆三郎,只能打哈哈。毕竟,朱莹在这儿,再说他的坑人大计划不想就这么丢了,昨天他甚至老实到没让随从出去偷偷摸摸弄点好吃的,这会儿嘴淡无味,瑟瑟发抖,冻饿交加。他才刚刚挤出了一丝笑容,随即就听到了一句让他极其高兴的话。

    “正好,先生请你过去。早起做了生滚鱼片粥,还有几样烤好的野味……”

    陆三郎这会儿只想着终于能打牙祭了,喜出望外地答应了下来,哪里还会寻思一个隐逸山林的老先生,早起怎么会做这样明显应该午饭或者晚饭享用的吃食,油水还这么足。

    然而,等到跟着齐良来到中央那座清风徐来堂,他眼看那厚厚的棉帘子高高打起,紧跟着看到里头那个似笑非笑站在主位旁边的人,立刻就头大了。

    那穿着滚边绣富贵牡丹的大红衫子,百蝶飞舞的销金滚边大红裙子,珠光宝气,美艳如花的佳人,不是朱大小姐还有谁?

    “哟,陆三郎,你来啦!”

    朱莹这样热络而不带嘲讽地和自己打招呼,陆三郎还是第一次体会。他非但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头皮发麻。

    说实在的,朱莹确实是艳绝京城,也许在整个天下也是有数的美人,可那性格脾气他却委实消受不起,再说娶进来自家亲娘往哪搁?否则,以他在家中老幺,读书不成,在人眼中只能靠恩荫混混日子的德行,娶这样一个出身尊贵,宫里吃得开的千金大小姐也没什么不好。

    他追到这儿只不过是为了做个姿态,把别人引来自己就功成身退,悄然去打理他自己那一摊子产业,可朱莹却突然见了他,还对他笑眯眯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心惊肉跳的同时,陆三郎不免小心翼翼地拱了拱手:“我没想到大小姐在这儿,这才冒昧来见老先生……”

    “有什么冒昧的,我在你就不能来了?”朱莹眉头一挑,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陆三郎,“我听先生说,你昨儿个解出了两道题目,还打算奉上束修随先生学算学?不错不错,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

    陆三郎正想硬着头皮把这令他毛骨悚然的夸奖给岔过去,就只听朱莹突然词锋一转,重重一拍扶手道:“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挑唆先生,想利用出题难人来讹诈银子,讹诈的还是往日里和你鬼混在一块的那些家伙!”

    就在朱莹拍扶手的时候,陆三郎就觉得后背汗毛一炸,等听清楚这话,他绞尽脑汁就想要开口辩解,可随之却只听主位那位依旧戴着斗笠面纱的老先生呵呵一笑。

    随即,一个苍老的声音就淡淡地说:“莹莹,你就不要吓他了。”

    虽说知道张寿眼下叫自己一声莹莹,不过是为了把戏演得更逼真,可朱莹还是心生欢喜,一时眉眼间那艳色竟是更摄魂夺魄了几分。

    见陆三郎偷瞥了自己一眼就慌忙垂头,她这才笑吟吟地说:“陆三郎,要不是先生昨儿个见过你之后提醒了我,我还不会想到,你这家伙居然是假装对我神魂颠倒,糊弄外人!”

    说这话的时候,见陆三郎终于完全大惊失色,朱莹忍不住再次瞥了一眼张寿,心里忍不住惊叹张寿那大胆的判断居然真的猜对了!

    要不是陆三郎被自己一言说中,怎么会这幅死了爹娘似的失魂落魄样子?

    而陆三郎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抬头看了一眼主位上那位稳坐泰山的老先生,当即果断放弃了死不承认又或者遮遮掩掩的主意,苦笑着对朱莹打躬作揖。

    “朱大小姐你艳冠群芳,人人倾慕,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千万饶我一回。我在家里爹不疼兄嫌弃,只有亲娘可怜几分,不得不做出个追求你的样子来。”

    陆三郎越说越是可怜巴巴:“我不就是从小多吃了一点,养了这一身痴肥的肉吗?我也不想这么胖!可谁让我少吃就饿,一饿就心慌出汗腿发软?至于四书五经,我一读就头昏眼花。我爹要不是觉得留着我这个儿子有点联姻赵国公府的可能,他大概恨不得打死我!”

    说到这里,他直接转向了张寿,那胖胖的脸上赫然流露出了要多诚恳有多诚恳的表情。

    “老先生慧眼如炬,竟然一下子看穿我那小伎俩。但我昨天说的话,真心实意。光是看您出的这些题目就知道,您学问精深,见识广博。”

    “既然如此,您何妨多收几个弟子,让您的学问能传承给更多人?说句不客气的话,如今朝中包括我爹在内的那些文官,根本容不下什么名士大贤!”

    “要能够名达天听,就算有朱大小姐敬重您,帮您在皇上面前说话,那也不够,您总不想被人骂幸进吧。而如果能借着收一群贵介子弟为学生,趁机打出名声来,老先生转眼之间就能施展抱负。”

    “至于钱财,我知道您肯定当成身外之物不在意,我之前说每天收他们钱,只是想让那些家伙受一个教训……”

    张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名动天下,出将入相呢?”

    见陆三郎先是一愣,随即大失所望,张寿便慢吞吞地说道:“接下来若有如同你这样的人过来,齐良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就帮着接待接待吧。除了清风徐来堂,其他的竹屋如何住人,你拿主意就行了。”

    你出面,我收钱,这样正好!

    眼看陆三郎立时为之大喜,朱莹却忍不住眨巴着眼睛。

    陆三郎刚刚提出的那个扬名设想,似乎也许应该……挺可行的?

第二十七章 何方高人?

    烈日当头,竹林中却清风徐徐,因此翠筠间中的一座座竹屋当中倒还算凉爽。

    张寿此时老神在在地斜倚在清风徐来堂后间的竹榻上,听着外间齐良代师授课,给“好学不倦”的陆三郎讲解那些算学题。而在他的下手,朱莹正坐在那儿,笑吟吟地专心致志弹琴,纤纤十指在琴弦之间翻飞,那动作煞是好看,只不过那琴声嘛……

    只能说不太熟练,差强人意,但至少绝不是噪音,还能听。

    但是,他本待功成身退,日后再有京城来人就交给陆三郎,朱莹却软磨硬泡硬是请他在这继续装高人,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不得不说,这对于外头正在学数学的陆三郎来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骚扰了。

    然而,陆三郎都没有抗议,鉴于这是一首很舒缓的长曲,在这种时候却也算应景,张寿当然不会打断朱莹的兴致。再加上旁边湛金和流银正笑意盈盈地用竹签一个个扎着井水里湃过的冰葡萄,然后殷勤地送到他面前,他只能装成好整以暇地欣赏曲子。

    否则,朱莹间或抬起头来,兴许抛过来的,就是眼刀了。

    就在朱莹终于心满意足地停下演奏,一旁的湛金和流银连忙又是给她端茶递水,又是送水果时,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嚷嚷声:“到了到了,我说能找到的吧?肯定就是这!”

    “琛哥,你看,四面那些竹屋门口全都挂着牌子,就和陆猪头传回来的消息一样!”

    “哼,陆猪头那蠢货,他答不上来那上面的题目,以为其他人都答不上来?去,摘个十块八块牌子,让我看看都是什么难题!能把琴弹得这么难听的,能是什么高人雅士?也就是陆猪头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这才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就是,陆猪头从来就最招人讨厌,朱莹说不定随口胡诌个人糊弄他,他还真当朱莹会高看这种乡野之人了!之前不是还说朱莹未婚夫在这乡下吗?肯定也是赵国公府放假消息出来骗人的!”

    听到外间这叫嚣,张寿就只见朱莹眉头倒竖,分明是气得不轻,一时不禁莞尔。

    指着和尚骂贼秃,当初那个朱公权如此,如今外头这帮人又是如此!

    当下他就不慌不忙地用苍老沙哑的声音说:“莹莹,你只是初学乍练,异日总有熟能生巧的一天,何必和一群闲人置气?”

    朱莹听到张寿这老气横秋的言语,顿时扑哧一笑,刚刚生出的恼火全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她嗔笑地朝湛金努了努嘴,见人赶紧帮张寿整理了一下那带面纱的斗笠,这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才不会和这些家伙置气……先生知道他们的来历么?”

    明知道大小姐是卖关子,张寿还是非常知情识趣地笑问道:“难不成也是功臣贵戚子弟?”

    “功臣是功臣,贵戚就没他们的份了!”

    朱莹哂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个被人叫琛哥的,是秦国公张川的独生子张琛。秦国公张川我先头对先生你提过的,他没继承他爹张允的神机妙算,但文采斐然,好歹也算是功臣后代中号称第一的读书人。但张琛就丢人现眼了,从小到大,气走了无数先生。”

    张寿只觉得这种溺爱孩子撵走先生的家伙很奇葩:“秦国公就没管教过儿子?”

    “张川那个人学问还不错,可性子却信奉无为而治,别说管儿子了,家里那一摊子根本就是袖手不理,全都丢给他夫人。就因为儿子气跑先生,他在士林里的风评也不好。”

    和之前提到和父亲有仇的楚国公张铭还带着几分敬意不同,此时朱莹说张川时,明显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但她很快就意识到离题了,赶紧拐了回来。

    “既然张琛来了,外头另外两个肯定是张陆和张武。他们的父亲也是我提过的,就是怀庆侯张景洲和南阳侯张汉洲,都是庶子,那两兄弟家里儿子加一块足有十七八个,他们一个排老六,一个排老五,老子偷懒,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地位如何,我不说先生也该知道了。”

    陆通六,武的谐音是伍,同样通五,从名字来说,那两个侯府公子确实挺不受重视的。

    不过,还真是来了一堆姓张的……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目光透过竹帘落在了外间,依稀就只见陆三郎正在那奋笔疾书解题,看那架势,别说外头嚷嚷,恐怕就连他和朱莹的对话也未必入耳。想到他前次反诘陆三郎,坦言不想出名时,对方那惊诧的表情,他不知不觉又笑了起来。

    京城这些纨绔子弟,似乎各有各的故事,说实话挺有意思的。

    正当他这么想时,外头那“挺有意思”的纨绔三人团,在安静了刚刚那会儿之后,却是突然又喧嚣了起来。

    “这是什么见鬼的题目,这是人做的吗?”

    “这分明是故意难人的!”

    “里头那个沽名钓誉的,不是盖座草堂竹屋就可以号称高人隐士,识相的就把这片竹屋让出来!”

    随着最后这个恼羞成怒的声音,张寿就只听前头屋子里的棉门帘似乎被人哗啦一声掀起,紧跟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最外面那几个人都闯进了清风徐来堂。

    这是预料中事,他并没有恼火,奈何一旁坐着个暴脾气的任性千金大小姐。就只听朱莹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紧跟着霍然起身,怒斥一声道:“湛金,流银,给我把帘子打起来!”

    随着两个丫头慌忙抢上前去,将竹编门帘一点点拉起来,张寿就看清楚了闯进来的三个人。正中央的那个油头粉面,五官容貌也称得上英俊,眉眼间却有一股桀骜暴戾之气,一旁两个非常知机地落后一步,虽说也是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模样,但更像狗腿子。

    居中而立,满心不耐烦的张琛原本打算喝令两个小弟去把埋头案间,对自己三人视而不见的陆三郎揪过来,可听到朱莹的声音,又只见里间竹帘打起,他看清楚那两个打帘的丫头,又发现朱莹一脸盛气站在那儿,登时大感意外,脸上的桀骜顿时化作了讪讪然。

    紧跟着,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因为朱莹在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竟是转身来到了居中竹榻上一个头戴斗笠,垂着面纱的人面前,用带着几分娇嗔的语气说:“先生,都是我的错,招惹了这样一堆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见朱莹甚至伸出手来,仿佛要搀扶自己,张寿不禁吓了一跳。可看到她一脸得意地对自己眨眼睛,他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他没奈何站起身来,可发现她只是做个样子,两手虚虚扶着,压根就没碰到他的胳膊,他不禁哑然失笑,走了两步进入前屋,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腿长在人家身上,怎么能怪你?贵介子弟中,既然有陆三郎这样勤学好问的人,自然也有莽撞冲动的。”

    此话一出,刚刚旁若无人正在奋力做题的陆三郎顿时手一抖,一滴墨团掉落下来,在纸面上污了一大团。几乎是竭尽全力,他才压下心头那狂喜之色。

    有朱莹也要敬重几分的老先生称赞他勤学好问,他还愁被父兄看不起?

    而被骂作莽撞冲动的张琛和张陆张武三人,却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但根本不敢发作。

    朱莹这辈子除却搀过太后和赵国太夫人,还有赵国公,哪曾搀扶过别人?

    这位他们之前说话时还不放在眼里的乡野隐士,到底是何方高人?

第二十八章 激将

    “老先生恕罪,之前是我们失礼得罪。”

    如果不是朱莹笑吟吟地故意把他当成前辈师长一般敬重,如果不是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侍立一旁,恭恭敬敬为他打扇,如果不是陆三郎被他一夸就满面狂喜,张寿可以肯定,眼前这刚刚闯进来的三个纨绔子弟,压根不会老老实实站在下头打躬作揖,诚恳赔罪。

    而他别说用教训的口气来评点陆三郎和张琛张陆张武了,相反,他的假面目被拆穿之后,那结局绝对是非同一般地倒霉。

    他呵呵一笑:“不知者不罪。既然和算学无缘,你们三人就请回吧。”

    张琛一张脸顿时变得很难看,尤其是见朱莹狠狠剜了他一眼,他更是肠子都悔青了。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只听陆三郎开了口。

    “先生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他们,擅闯此地,口出狂言,不罚怎么行!”

    仿佛没看见张家兄弟以及张琛那铁青的脸,张寿淡淡地说道:“哦,陆三郎你说怎么罚?”

    前两日被老先生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想名动天下给噎了个半死,醒悟到那真是不求名利的清高雅士,陆三郎一直都在琢磨着该怎么劝说人回心转意,如今纨绔三人团都送上门来了,他哪肯放跑这么个良机。

    他眼珠子一转,立时振振有词道:“弟子喜欢算学,所以求学于门下,他们三个固然不学无术,一窍不通,那就罚他们把之前取下来却解不出的题目抄一百遍!不过,先生有教无类,何妨让他们也留下好好受一受熏陶?至于束修,那就比照弟子的好了!”

    张寿知道陆三郎很聪明,可却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还不放弃让他广收门徒扬名京城的设想。

    别说他如今的人设是,恬淡名利的世外高人,就说他的初衷,也不过以难题作为诱饵,让这些人高价住宿,从来没想过要开什么纨绔讲堂。

    因此,他立时皱眉斥道:“胡闹!我可对你说过,收弟子之事再也休提!”

    然而,他才刚刚开口拒绝,下一刻,朱大小姐就主动接过了话茬。

    “就他们三个,也想追随先生学算学?”朱莹故意皱了皱眉,满脸不屑,“一道题都没解出来,还不如我呢!”

    刚刚来时有多招摇,张陆和张武此时就有多老实,但这并不包括从小娇生惯养的张琛。此时此刻,先是被陆三郎一激将,再听到那位朱莹也敬重的老先生一口拒绝,当朱莹竟然也小瞧他们三人时,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他一下子就炸了。

    “陆猪头都能学的东西,我凭什么不能?张陆和张武的那份束修,我也一块出了!老先生,你别被这陆猪头骗了,他肚子里有多少货色,没人比我更清楚了,相比他那满腹肥油,我从小跟着我爹读书,比他底子好多了……”

    朱莹生怕张寿拒绝,立刻嗔道:“先生从前轻易不收人,更不收束修,是因为陆三郎死皮赖脸要留下,还硬是要给什么束修,先生才无可奈何,姑且收了他以观后效。你要愿意就交和陆三郎一样的束修好了,不愿意就算了。”

    张琛顿时大喜,想都不想地应道:“愿意,当然愿意!”

    这时候,陆三郎方才不咸不淡地冷笑道:“你们三个要入门,还没这么简单。求学归求学,在这里住可不是免费的。”

    果然,这次张琛就不乐意了:“就这些四面透风的竹屋,还要收钱?”

    “先生雅量高致,哪里在乎什么钱?”

    见陆三郎说话时一脸狂热和崇敬地看自己,张寿不禁异常头疼。

    先别说这胖小子实在是太入戏了,就说陆三郎和朱莹一搭一档,简直要乱套了!

    陆三郎却还振振有词地说:“先生早有规矩,做出一道题,可以住一日,做出两道题,住两日,以此类推。之前我已经解开了两道题,只要能做出更多的,我便可免费继续住!至于你们……呵呵,做不出来就算十两银子一天好了,这是为了激励你们一心向学!”

    如果不是面纱遮脸,张寿觉得,自己这会儿被噎住被呛死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朱莹这个国公府大小姐,陆三郎这个尚书公子,比我这一心求财的乡下小郎君还黑啊!

    这一次,张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张陆和张武抓住两边胳膊,把他拖到了一边。

    张陆压低了声音说:“琛哥,那陆猪头是故意拿话逼着,希望撵我们走。你想想,朱大小姐明显敬重这位老先生,他要是单独留在这,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见张琛面色大变,一旁的张武也帮腔道:“陆哥说得一点都没错,琛哥,千万别被他骗了!陆猪头都能学会的东西,我们……不对,是你何愁不能?”

    身为秦国公独子,张琛要什么有什么,父亲万事不管,母亲凡事顺着他,唯有女人这一点,他却被母亲管得很死,至今也就一个温柔和顺的大丫头……可那还不是通房,不能碰的!所以,他对于号称京城第一美人,性子却火辣不好招惹的朱莹,那是纯粹的逆反心理。

    他老娘可是一点都不想要朱莹这种火爆脾气的儿媳……

    因此,被两个狗腿子一怂恿,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大无畏的神态叫道:“好,我接受!陆猪头,就你那点能耐,还想和我斗,你洗干净脖子等着!”

    陆三郎嘿然一笑,露出了雪亮的小白牙:“那我拭目以待!我也不拿早入门两三天来压你一头,先带你去挑挑你们仨可以住的那些竹屋。解不出题,那就先欠着,回头再还好了!”

    当陆三郎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头带路,后头张姓三人组阴沉着脸跟了出去,临走时还由张琛带头,给自己行了个礼,张寿忍不住为这纨绔三人团默哀。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张姓三人组那悲惨的未来了齐良教授陆三郎的进度令人相当咂舌,用齐良那不甘心的话来说,相比他和邓小呆,陆三郎在算学上的天赋竟然更出众,就那两百道题,估计都不用几天功夫,人就能触类旁通。

    毕竟那都是远离差不多的小学生应用题……

    除非京城这些纨绔全都是不世出的数学天才,否则张琛这三人留在这,就是受虐的!

    就在这时候,张寿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咚咚声。循声望去,他就只见朱莹正坐在竹榻上,粉拳使劲地捶着那光滑的榻面。

    “他们要再不走我就实在是忍不住了,哎哟,笑得肚子疼……我真想看看他们日后知道阿寿你就是老先生后,那张脸会变成什么样子……陆猪头自作聪明,张琛那三个更是蠢得无可救药……怪不得爹常说,现在这些贵介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自从认识朱莹,张寿就发现,她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毫无城府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的做派,鲜活亮丽,恣意自在。

    他本来心情有些郁闷,此时不禁笑道:“乱世出英雄,治世出纨绔,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如此。不过照这么下去,难不成这翠筠间就要变成纨绔讲堂?这已经四个了!”

    “那有什么不好。”朱莹坐直身子,擦了擦刚刚笑出来的眼泪,依旧显得艳光照人,“以后京城那些招摇过市的家伙一见阿寿你就要弯腰拱手叫先生,我想想也觉得再合适不过!”

    嗯,清俊竹君子后头跟着一群腆胸凸肚神气活现的贵介弟子,那一幕真不错。

    就像陆猪头说的,朝堂上那些老头儿一个个眼高于顶,真要张寿一步步爬上去,那清雅如谪仙的风范在现实生活中一点点磨去,想想也觉得没意思!

    与其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还不如像某位爷爷那样,做个人人敬重的万人师呢……对对,只要让那些京城的纨绔子弟知道她朱莹很敬重此地的一位高人隐士,一定会纷至沓来!

    想到这里,她便冲着张寿嫣然一笑道:“阿寿,你放心,今后会有更多人叫你先生的!”

    面对这么一个信心满满的大小姐,张寿突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最初那简单的宰肥羊计划已经被篡改得乱七八糟了,朱莹还想干什么?

第二十九章 纷至沓来

    凉风习习,叶声飒飒,书声琅琅,字声沙沙。

    这是任何一个老师都会觉得很满意的画面。然而,这绝不包括……张寿!

    他扩建这么一片竹屋的本意,最初只是为了来日弄两块石碑,给喜好名士风范的士子们提供一个雅致的住所,然后让他们怀古讽今,伤春悲秋,顺便给村子创收一下。

    后来是因为朱莹的到来,他灵机一动,打算用个更别致一点的办法,坑一下那些钱太多的纨绔子弟,陆三郎的加入,无疑给他找了个最好的托儿。

    可他看到张琛三人留下时那不祥的预感成真了,看看现在这宽大竹屋里人头济济的景象!

    横四排,竖四列,整整十六个学生,其中十二个正是在陆三郎和朱莹的暗中宣扬,张姓三人组那种贫道死道友也得死的心态下,前赴后继地跟着来到乡间,然后在讨好朱莹以及好胜心的驱使下进入这片竹林。

    在他那脑袋一拍就随手写下的两百道难题面前,他们理所当然地跪了。

    哪怕他最初坚持表示不收,可陆三郎捧,朱莹劝,纨绔三人团帮腔,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收下了这些学生!

    他这个冒牌老先生居然成了学问精深的世外高人,开什么玩笑!

    主位上的张寿有些烦躁地吸了一口气,可紧跟着,旁边就有一杯茶刚刚好好送到了他的面前,映入眼帘的,恰是朱莹那笑意盈盈的脸。

    “先生是不是渴了?喝口水吧?我刚派人回京,太后娘娘把宫里那点今年社前茶的存货都捎给我了!”

    张寿无可奈何地接过了那个精致剔透的钧窑茶碗,却是忍不住责备地瞪了朱莹一眼。

    演技太浮夸了!

    虽说隔着一层面纱,但朱莹哪里会错过这个眼神。眼角余光又瞥见下头那些自己和陆三郎以及张姓纨绔三人团招惹来的那些贵介子弟,见他们不少都偷偷瞥看自己,她就哼了一声,这才有些委屈地看着张寿说:“先生,我这也不是因为你爱喝茶吗?”

    朱大小姐挥鞭打人,纵马长街的景象,京城这些纨绔贵介们都见过,然而,她这薄嗔浅怒,甚至可以说有点撒娇似的神态,下头却是几乎每个人都是头一回见。

    就连被朱莹三言两语激将,如今担任助教的齐良,也不由得被那娇艳媚态给迷得片刻失了神志。好在他最近这些天和朱莹相处得多了,有了些免疫力,使劲一晃脑袋就回过神来。

    紧跟着,这位竟是连即将到来的府试都暂且丢一边,在这儿镇场子的冷面大师兄,却是直接咆哮了起来:“凝神静气,专心致志!你们是来求学的,还是来看美人的?朱大小姐身为女流,尚且早早解开这三道题目,你们看看自己面前的卷子,有多少人还是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候,陆三郎已经是施施然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先生,师兄,我做完了!”

    见课堂上一片哗然,如张琛这样不服气的一拍桌子起身,就差没指责陆三郎作弊了,张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当机立断,站起身来冷淡地一拂袖子:“陆三郎,你来给大家讲,做通却讲不通,不能算你做对了!今天之内,要是你不能给其他人讲通这三题,让他们个个都知道其中做法,那你也罚抄三遍!”

    说到这里,他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陆三郎,直接甩手出了屋子。

    等到站在竹林里,张寿深深吸了一口已经有了几分秋意的新鲜空气,随即就察觉到背后有人追了出来,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朱莹。虽说知道如今这场面,人家纯粹是为了他好,可他听到里头一团乱糟糟的声音,还是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先生生气了吗?”

    鉴于如今人多了,张寿特意要求,朱莹千万别和从前那样直呼自己的名字了。被人听到穿帮,前头那些戏自然就都白做了。

    此时,张寿没有应声,眼角余光却瞥见,朱莹用绣着明珠的鞋子踢起了两颗地上的小石子,随即就低声说:“这世上,不是有大才就行的。我知道你不求出人头地,可难道能忍受日后对小人折腰?”

    “我哪里有多少大才。”张寿哭笑不得地转过身,认认真真地面对着面前这个人比花娇的千金大小姐,“本来只是求利的小事,现在却闹出了这么大声势,要是被人拆穿,我岂不是成了欺世盗名?”

    “才不会,你教我的那些题目挺有意思的。”朱莹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想起自己绞尽脑汁用了老半天才在张寿手把手指导下解开了那三道题,不禁又有些心虚,“他们跟着你好好学点东西,日后总能用得上,绝对不吃亏!”

    张寿摇了摇头,渐渐往竹屋边缘走去,当他最终发现朱莹跟了上来时,他就转过身来,正色说道:“我之前想出那个用解题来挑人住宿的法子,原本就是临时起意,想着赚个快钱,没有指望能长久,也没有指望会永远不被拆穿,说到底,这是仗了你的势。”

    “可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引来这么多人,此地那位竹林老隐士的名声,说不定在京城已经有很多人都知道了。”

    “你要派人回京造势,总要差遣你家的那些随从。他们都知道我的真面目,真的能认同你为我如此夸大地造势?”

    “而且,因为村中房舍在整修,闲杂人固然很少会冒着尘土弥漫进去查探,但村里人有不少都知道当初这片竹屋我是怎么请他们造好的,万一有人露出口风,一传十十传百那就不得了了。眼前纷至沓来求学若渴的场面,你难道觉得不会招来不怀好意的人?”

    “我……”朱莹终于面色渐渐变了,甚至无意识地咬紧了嘴唇。然而,最让她面色大变的,却是张寿接下来说出的话。

    “莹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爹和你大哥真的安然无恙,这里的一番闹剧,别人也许顶多置之一笑又或者骂两句,可如果有万一呢?或者说,有人根本就是给赵国公府挑刺找麻烦来的呢?”

    尽管张寿少有地在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叫了一声莹莹,但朱莹此时却没法觉得高兴。想到之前趁着陆三郎拼命往外放消息,她也派人回京推波助澜,摇旗呐喊,从来做事顺风顺水,不在乎人言的她,第一次生出了几许惶惑。

    “我……”

    见朱大小姐明显心乱如麻,张寿见空中飘落下了几片竹叶,其中一片正好落在了她那乌黑油亮的发间,便上前伸手从她发间摘下了这片青翠的竹叶,随即送到了她的眼前。

    “虽说你是为我好,也是想帮我,但以后希望你凡事和我商量一下。眼下我得先离开一会儿,你留在这帮我镇一镇场吧,有你在,料想他们不敢乱来。”

    朱莹呆呆接过那竹叶,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可看到张寿转身要走,她还是忍不住追上前去:“真要有事,你放心,我会……”

    张寿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最初那主意是我出的,陆三郎也是我自己留下的,真要有事就推给你,那我成什么了?放心,我会想办法。”

第三十章 欺世盗名之徒

    叮叮当当,尘土飞扬,木石一车车在村中穿梭,每个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意。

    从前他们曾经觉得张家小郎君是个怪人,所以才会逼着一群孩子背诗,背九九歌,教那些有耐性的孩子去识字,还挑了邓小呆和齐良去一块跟着读书;所以才会在他们种了一辈子的地里折腾,改种什么水稻棉花,还非要种树养蚕。

    可如果说那些事情都是慢慢见成效的,那么现在,他们天天在外说,张小郎君是好人。

    就凭人家即将成为京城赵国公府的姑爷,还说动了那位好心大小姐出钱资助他们翻修房子,而且分十年收回本金,那就是第一等的大好人!

    于是,此时张寿走在村里,收获了源源不绝的感谢。

    没有人因为朱莹不是无偿捐资,而是无息借贷而有所怨言,这也让张寿确信,此地的这些乡邻,确实是精心选择过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实在是多如牛毛。所以说,赵国公真是费心了。

    无论婚约是真是假,赵国公应该都算是让他们母子能够平安生活到现在的恩人了。

    通过这一路上与乡里乡亲的攀谈,张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想打听的消息。

    “陆公子和那几个随从是流银姑娘带去翠筠间的,而之后的那三位姓张的公子,又或者是后来的那些贵介子弟,他们的随从们,都是向村人打听之后才找到那儿的。”

    杨老倌说话间还特意强调了一下细节:“向村里人打听的时候,那些家伙都傲慢得很,问过之后甩下几个钱便扬长而去,至于翠筠间里那位老名士的底细,他们问都没问。”

    “有朱大小姐亲自陪着,谁会不信?”

    这位村里年纪最大,同时也最狡黠的老人冲着张寿眨了眨眼睛,眉飞色舞地说:“姑爷你尽管放心,我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都帮你好好看着呢,不会让人乱说话的!再说,放着相处多年的赵国公府姑爷不巴结,却去捧一群外来恶少的臭脚,谁会这么愚蠢?”

    张寿不禁哭笑不得。虽然确定消息暂时还没有走漏,但他素来不惮以最坏的可能,最大的恶意去推测一件事,因此这会儿辞了杨老倌之后,他不禁飞快地合计各种可能性。

    他拐了两个弯,最终来到邓小呆家门前,和村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正在叮叮当当地修补屋顶。他在这种既嘈杂又肮脏的环境中站了不到两息功夫,随即就听到了一声惊咦。

    “哎呀,姑爷怎么来了!”

    自从杨老倌当众这么称呼,姑爷这两个字就在整个村里风靡一时。要是平时,张寿兴许还会认真纠正一下,可此时此刻,看到人从梯子上跳下之后快步朝自己走来,他连纠正的心思都没了,轻咳一声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老邓叔,小呆可有信捎回来吗?”

    “姑爷太客气了,叫我老邓就好了。”说话的是邓小呆的父亲邓三牛,他低垂着双手,十指之间黑乎乎的,说不清是泥垢还是尘土。似乎是因为面对着这位清雅俊逸的小郎君,他颇有些压力,两只手不自觉地放在背后抹了抹,随即才又再次放在身前,还不安地搓了搓。

    他本来就是满脸堆笑,此时刻意又挤出了更多的殷勤和讨好:“小呆要捎信,那也一定是给姑爷。毕竟,咱家除了小呆,再也没有一个认字的了,这信写了能给谁看?我回头就捎话给他,他一直都得到您照顾,这才能在顺天府衙当小吏,当然应该时时问候请安……”

    相比杨老倌的恭维张口就来,邓三牛的奉承明显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但张寿还是很耐心地听完,随即进门要来纸笔现写了一封信,托邓三牛立时送去京城给邓小呆。而邓三牛不但爽快答应,还说会派长子立时启程,他少不得好好感谢了一番,这才离开了邓家。

    邓小呆才刚进顺天府衙户房,他托人查的朱莹婚约还没下文,却又要托人干那么一件事,说实在的很有些为难人。可朱莹那目标实在是太大,赵国公府的其他人他不敢尽信,也只能托付好学生去未雨绸缪了。

    张寿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村口,一抬头就发现,不远处正有一驴一人往这边行来。

    那黑驴干瘦,走走停停,分外无精打采,马上坐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头一点一点,身子一会左边倾,一会右边倒,似乎在打瞌睡,可再怎么摇晃颠簸,人却神奇地没有掉下来。

    早听说过有人能在马背上睡觉,此时真见到一个在驴背上打瞌睡的,他不由为之驻足,

    直到那黑毛驴渐近,最后仿佛通人性似的直接停在了他面前,见驴背上那位老者依旧还在酣睡,鼻子里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不禁有点犹豫,不知道是叫醒人好,还是不叫醒人好。看人这光景,说不定他一叫,人反而要栽倒下来了!

    就这么迟疑了片刻,毛驴上酣睡的老者突然打了个激灵,随即竟是眼睛也不睁地嚷嚷道:“你这懒货,怎么说停就停了?快走,黄昏之前不能到融水村,见到那位山野高人,你今儿个晚饭和明儿个早饭就都没了!”

    我还在寻思那些贵介子弟之外会不会有人来“访高人”呢,这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一闪念后,张寿不慌不忙地开口问道:“融水村有高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嗯?”驴背上白发苍苍的老者一瞬间惊醒过来。刚刚打瞌睡的时候那眯着的眼睛睁开瞪得老大,可当看清楚面前那青衫黑履,眉清目秀,犹如天上明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少年郎,他刚刚生出的那一丁点怒气立时烟消云散。

    他笑眯眯地问道:“小郎君就这么确定自己不曾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那位高人?”

    “我在这村里土生土长,风土民情,世俗人物,不说如数家珍,却也自信没有遗漏。”

    张寿发现,老者虽说骑驴而来,但大袖飘飘,神采飞扬,五官还能看出往日年轻时的俊逸,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于是便朝对方拱了拱手。

    他含笑说道:“老丈如果是道听途说,也和那些贸贸然跑过来的贵介子弟一样,特地来访求什么欺世盗名的高人,那我还是劝您请回吧,不用在这乡野之地浪费宝贵时间。”

    “哦?”老者啧啧一声,眼珠子一转,再次上上下下端详了张寿一阵,这才嘿然笑道,“看你这小郎君的样子倒也可信,但大老远地跑这一趟,我这把老骨头此刻骑驴打道回府,怕是城门都要关了,你既然拦了我,总得给我这老头子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一宿吧?”

    张寿刚刚见这老者惫懒骑驴,张口训驴的模样,就知道这是个特立独行的,此时见人一张口就直接赖上自己,他只觉这是意料之中,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有点啼笑皆非。

    先有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耍赖,再有这个不知来历的老者耍赖,难不成但凡从京城过来的,全都有这样一个耍赖的共性吗?

    他心念一转,随即微微颔首道:“老丈既然这么说,那我自当尽地主之谊。还请随我来。”

    翠筠间他当然是绝对不可能带人去的;而自家大宅如今住着朱莹一家主仆十几口,人多嘴杂,他就更不可能带外人去住了。

    如此一来,他能做出的选择,无疑只有一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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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