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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既见君子

    看着那个东张张西望望,甚至还在黑乎乎的方桌子上弹了一指头听响声的老者,张寿忍不住想到了朱莹那一天初来乍到的情景。虽说年纪截然不同,但大小姐也是这样看什么都好奇,仿佛乡下的任何一样器具,都值得研究一阵子。

    他刚刚带这老者来此地的路上,也试图套问一下对方的底细,奈何人的嘴紧程度和他家里的母亲仆人几乎不相上下,只笑眯眯地说自己姓葛,对于其他的竟是上天入地乱扯一通,他也就干脆顺口称人葛翁。

    “对了,我还不知道小郎君你尊姓大名。”

    “我姓张。”张寿顿了一顿,呵呵一笑道,“葛翁不肯报出大名,那我这后生晚辈也学学您,不报我那不值一提的名字了。”

    葛翁先是一愣,随即就吹胡子瞪眼道:“我老人家一把年纪了,你这小郎君就不知道让着我一点?哼,当我老人家糊涂么,我到外头村里问一句,难不成你姓甚名谁还问不出来?算了算了,不和你怄气,我瞧着这房子里里外外不见旁人,难不成就只你一个人住?”

    张寿原就觉得葛翁有些老小孩似的顽皮,此时听这话一说,他越发断定自己的第一感觉没错。而末尾那个疑问,他甚至都不用细想就知道,定然是老头儿因为他这张脸起了疑窦。

    朱莹这位出身豪门的千金大小姐看脸也就算了,他实在是没想到,葛翁一个半截都快入土的老头儿竟然也看脸,当下忍不住反问道:“难道葛翁觉得我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餐风饮露做神仙?”

    葛翁弹弹衣角,理直气壮地自顾自坐了下来。

    “世道本来就不公平,否则怎么会连科场也偏爱美男子?就算是朝廷,状元也会选伟岸大丈夫,而不会选一个含胸驼背的秃子。我就不信,你长着这么一张脸,还能生火做饭,所以你肯定不可能一人独住……”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见张寿呵呵一笑,竟是转身就这么径直出去了。

    微微一愣,他醒悟到张寿很可能要做什么,立刻起身拔腿就追,就只见人到了灶下,熟练地在炉膛中放上干柴,先用刨花引火,用烧火棍添柴吹火,而后淘米下锅做饭,一应动作娴熟得就仿佛做过千百回。

    直到张寿总算歇了一歇,老头儿这才讪讪地说:“你这小郎君长了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就算长在这乡间,也该有人主动登门帮你料理这些杂务才对。亲自做这些,不是暴殄天物吗?想当然我老人家年轻帅气的时候,都不用动口,衣食住行,也不知道多少人帮我打理好了。”

    见张寿但笑不语,擦干手之后,又去一旁簸箩里拿出了两根翠瓜,洗干净之后菜刀纷飞须臾便切成了整整齐齐的条状,仍然跟着后头转悠的葛翁忍不住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解。

    “老人家我是看到你就想到我从前,这才劝你。男子汉大丈夫懂得自力更生是很好,但也得分个轻重缓急,你做饭再好,难不成将来去做个庖厨?就算你会种地,你一个人的力气,比得上改良耕法,疏通水利的成效?就说你眼下一个人在这儿独居,真不如……”

    张寿没打断葛翁的喋喋不休,直到这位老爱自称老人家的老者说出真不如三个字,他这才慢慢悠悠地说:“其实,这儿不是我的家,我也不是独居,家里还有母亲和三个老仆。”

    正绞尽脑汁劝这清俊少年郎惜取少年时的葛翁顿时被噎住了。

    片刻之后,恼羞成怒的他便想发火,可话到嘴边,他才一下子醒悟到,刚刚这位张小郎君确实是没说这是自己家,只不过是在他表示出对方不会做事,没能力独居的时候,用实际行动回击了他的偏见而已。

    想到这里,他不禁悻悻轻哼道:“不是你家,你还带我老人家来,更随便动了人家的米粮菜蔬,想来是你素来亲厚的亲友?”

    “不错。”张寿微微一笑,随即用盐醋香油拌了翠瓜之后,爽快点头承认,“我家近几天有客人,房宅不够住了。回头我回家让人做点吃食过来,想必葛翁不至于嫌弃。”

    张寿带葛翁来的,正是齐良家。如今齐良不但白天在清风徐来堂中充当大师兄,就连晚上也时常歇在那儿,以防某些贵介子弟出什么幺蛾子,家里反而空了下来。

    相比村中其他人家,这里自然更适合眼前这个自称前来访求高人的“老人家”居住。

    “我就说呢,看你这细皮嫩肉,也不像整日要为生计忙碌的样子。”

    葛翁哼哼唧唧,可见张寿要走,他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这小郎君的袖子,等人一回头,他就嘿然笑道:“吃住都在其次,有一口热的,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行,老人家我可不挑。实话告诉你,老人家我是京城某家贵人的西席幕宾,不见到那位山林隐逸,是不会回去的。”

    张寿步子一顿,这才耸了耸肩道:“那位所谓的世外高人,也就能蒙一下京城那些追着赵国公府朱大小姐的狂蜂浪蝶而已。朱大小姐避居乡野却依旧有人跑来献殷勤,她不耐烦,这才耍弄了一下陆三郎,谁知道以讹传讹,风声会闹这么大。”

    “哦?”葛翁用大有深意的目光注视着张寿,嘴角流露出了一丝笑意,“朱大小姐因为嫌京城事多人烦,所以避居乡野?不是因为她在乡下有个未婚夫?”

    “是不是未婚夫,那得看白纸黑字的婚书,口说无凭的流言可做不得准。”

    张寿轻描淡写岔开了这个话题,见葛翁终于放过了自己的袖子,他才拱了拱手道:“葛翁在此暂歇吧,我片刻就回。”

    见张寿颔首之后大步离开,想到他刚刚待人接物礼仪娴雅,谈吐自如,偏偏做起那些本应是仆役所为的事情,却也安之若素,葛翁不禁揪了揪自己那一向保养很好的胡子,目光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紧跟着,这位刚刚虽说有些言语耍赖,但却显得很有气质的帅老头,竟是大步来到角落里一个很简陋的书架旁边,竟是自顾自地翻翻捡捡看起了那些书。只不过,他轻拿轻放,动作迅疾,不过须臾就翻遍了大半个书架。

    当他最终发现一个厚厚的油纸包,随即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将其拿到书桌上打开时,就只见里头是一沓手抄簿册,他随手打开第一本,只看了第一眼,便不由得眼睛一亮。

    “嘿嘿,任你奸似鬼,也逃不过老人家我的火眼金睛……唔,不对不对,勉强算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没说谎,谈不上奸似鬼……明明说真话还这么难打交道……啧啧,真是比我当年还要厉害啊,这些题目怎么想出来的……真是没白费我一番苦心!”

    葛翁放下手中那本簿册,又仔仔细细翻看了其他几本,辨别出字迹新旧,算了算这簿册的年头,默记一番,他就原封不动用油纸包裹好,又放回了书架,随即拍拍双手伸了个懒腰。

    “老人家我人忙事多,今天既然你说我来拜访的高人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欺世盗名,我也不好在此多留,回头再见吧!”

    当张寿带着提了食盒的阿六去而复返时,看到的便是齐良家大门口一张龙飞凤舞,墨迹淋漓的字条。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既见君子,此行不虚!遗钱百文,以充饭资。老夫去也,来日相逢!”

    见那末尾一个葛字写得尤其神韵十足,张寿忍不住摇头。

    这简直是个我来了,我走了,不留下一丝云彩的任性老头!

    然而,转念一想,他不禁就朝四周围看了看,随即径直走到了书架前。

    这村里差不多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因为彼此都知根知底,尤其是齐良这样家徒四壁的人家,所以哪怕齐良跟他学东西而攒下的几本练习册,齐良也只是用油纸包好,放在书架上。

    他只略一看,就发现了端倪。齐良和他得意地提过,会在油纸包底下放一根头发丝,这样,但凡人进来动过东西,立刻就能发现。

    那会儿听到这个小机关的时候,他甚至很想吐槽,小齐你不做特工可惜了……

    而现在,那根头发丝不见了。

    毫无疑问,葛翁看过这些练习册,而且很可能是因为看了里头那些题目,这才急忙溜了。

    还说是人家西席幕宾,瞎扯吧?谁家达官显贵,公卿世族,会养出这么有性格的清客老相公?那种我行我素的性子,老头儿自己应该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吧?

    越想越觉得有趣,张寿本来悬着的心思,不知不觉就放下了。

    都已经有葛翁这样的人找上门了,看来回头必定还会有这样的人过来,届时就不是这么好搪塞的了。既然朱莹都帮他高调了,那就高调到底吧!

第三十二章 打击一大片

    既然葛翁没留下吃饭,张寿当然不会浪费刚做好的几样食物,直接让阿六提着,跟在自己后头去了翠筠间。当然,走的是自家另一个方向通往竹林,只容一人通过,村里也只有杨老倌等寥寥数人知道的小路。

    从前为了避免这条小路被生长力太强的竹子占据,每年入春,阿六总要日日负责来此清理,光是挖到的笋,就够刘婶拿出十八般武艺,做出各种不重样的菜肴,吃上一整个春笋季。

    此时,主仆二人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东面边缘处的一座竹屋。

    和居中的清风徐来堂相对应,这个没挂牌匾的地方当然就叫水波不兴馆。

    而和其他竹屋相比,这座竹屋没特色又地处边缘,所以自从学生渐多,张寿把清风徐来堂作为讲堂,挪到这里居住之后,其他人谁都没多想。

    在阿六的放风下,张寿提着食盒进了屋子,重新换上符合“老先生”这一称呼的衣衫,然后带上了垂着面纱的斗笠,这才让阿六去清风徐来堂把齐良找来,然后回家去捎个信给吴氏,转告自己今晚不回家。

    在阿六悄然离去后不过一会儿,外间就有人轻轻敲门,在他应了一声之后,来人就进来了,正是齐良。

    没等人说话,张寿就笑着一指食盒道:“本来我打算借你家的房子招待一下某位不速之客,谁知道人突然溜之大吉,这些吃食就浪费了,索性带了来。”

    虽说张寿不是第一次给他留好吃的,但齐良还是忍不住有些赧颜,却完全忘了问造访自家的不速之客是谁。谢了又谢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出了实情。

    “先生,陆三郎没能教会那些人,不但张琛故意和他捣乱,而且……”

    张寿摆手打断了齐良的话,随即径直站起身来。

    “意料中事。你留在这里慢慢吃,我去看看。你府试在即,虽说把握不大,可也不能完全不当一回事。这次你在翠筠间帮忙了好几天,已经很尽力了,别再自责没管好之类的。要镇住那么一群人,就连他们的爹来也未必管用,大小姐也只能压一时。”

    齐良欲言又止,直到见张寿施施然出了屋子,他这才忍不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尽管村中老一辈的人大多对张寿的作为有些犯嘀咕,可有人免费教孩子认字,他们当然还是乐意的。孩子不听教诲,各家全都会满脸堆笑对张寿说,尽管教训尽管打,打死了活该。

    可这些贵介子弟却一个个眼高于顶,彼此之间拉帮结派,还互相瞧不起!

    如果说,之前他也暗自赞同朱莹把张寿捧成一个世外高人,那他现在就完全放弃了。这些纨绔子弟根本就不堪造就,给这些人当先生那简直是对牛弹琴!

    当张寿来到清风徐来堂门口时,就只听里头一阵吵吵嚷嚷,守在那的湛金和流银满脸不高兴。他摆手阻止了她们的通报,可随之就听到朱莹的一声怒吼:“都够了没有?”

    他没有站在门前继续静观事态发展,而是自行打起门帘入内,见朱莹正面色铁青,一堆贵介子弟包括张琛在内,个个噤若寒蝉如同鹌鹑,他就笑了一声。

    “莹莹,你不用生气。我一个避居乡野的闲散之人,突然有京城贵介投奔门下,我早知道,他们本来就都是冲着你来的。”

    朱莹见张寿突然出现,又点破了此事,她不禁更觉得憋屈。

    而张寿不慌不忙地来到主位坐下,不疾不徐地说:“我听莹莹讲过,你们在座的大多数人,不善读书,不通武艺,不擅马术……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除了吃喝玩乐还会什么。除了张琛,你们谁也不是家里长子,不能继承爵位,他日分家也未必能有多少。”

    这样戳人脊梁骨的话,无疑激起了这些之前看在朱莹面上对他恭恭敬敬口称先生的贵介子弟反感。可没等他们炸锅,张寿竟是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眼下还能金尊玉贵过日子,是因为你们的父亲,可以后你们的儿子,你们的孙子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话是不假,可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现在得意吗,将来也会得意吗?莹莹曾经对我抱怨过,得意的人,会追在她身后到这里来吗?”

    朱莹没想到一贯待人温和,连肥猪似的陆三郎都能找到优点的张寿,竟然会突然如此言辞犀利入骨。可这些话本来就是她也想说的,这会儿张寿的率先发难无疑给她找了个宣泄口。

    “先生说得没错,真正自负才学能耐的那些家伙,谁会因为我敬重一位山林隐士,就跑到这儿来拜师求学?也就是你们,算个数还比不上人家不识字的孩子,还比不上我这一看正经书就头疼的女人,才会连好好的求学都变成煽风点火,争风吃醋!”

    朱莹越说越气,口气也越发**:“没人逼你们留下来,你们眼下就可以从这扇门出去!你们送给先生的束修,回头我赵国公府双倍奉还,谁稀罕!先生不收没长性的废物!”

    张寿原本就是欲擒故纵,没想到朱莹这最后一句神来一笔,却是又狠又准,打得一堆人面色铁青。他做手势阻止了站起身想要插嘴的陆三郎,这才笑了一声。

    “算学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学的,陆三郎少许有一点这样的天赋,而你们绝大多数人却都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且,就算费大功夫学会了这些,将来也未必有用,所以,我最初不愿意收你们,就是不想强求一堆对数字没天赋的人在这绞尽脑汁。”

    “所以,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所谓束修,原样退还。但是,既然有这两三日的师生之缘,我希望你们能好好想一想,自己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将来又打算做什么。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的人,凭什么配得上赵国公府的大小姐?”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这些贵介子弟听的,隐隐也是说给朱莹听的。然而,他却用眼角余光瞥见一旁那位千金大小姐满脸赞同,似乎完全没有去思量他刚刚这话的深意。

    知道自己的这点小心思算是白费了,他不禁摇了摇头。然而,这动作在陆三郎这样自诩聪明的人眼中,却变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标志。

    但最先忿忿不平开口的,是角落里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大众脸贵介子弟。即便对京城这些同龄人了若指掌的朱莹,也只勉强记得,这好像是都督张信陵的庶三子,名字却不记得了。

    “还不是比投胎,咱们这些人将来没着落,张琛将来就是秦国公!”

    原本就不痛快的张琛顿时恼了,梗着脖子骂道:“我就是命比你好,有本事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抢在又一轮争执开始之前,张寿高深莫测地呵呵一笑、

    “张琛确实得天独厚。他是家中独子,可以继承爵位,家财无数,可那又怎么样?堂堂一个国公,自然不能无所事事,躺在一个爵位上混吃等死,可只要将来他领一个职司,那么只要稍有不慎,却又贵为国公,那么就是御史的最好靶子。”

    “不说别的,赵国公被弹劾过多少次?楚国公又被弹劾过多少次?他们能屹立不倒,是因为自己有大功。本朝以来,有多少个爵位在明明有后继者,祖上也功劳赫赫的情况下,却最终断了传承,收回了诰券?”

    没去看面色难看到铁青的张琛,张寿一字一句地说:“看在两三日师生之缘的份上,只要你们想清楚了,我可以帮你们参详一条出路。是打算下半辈子碌碌无为,还是试一试披荆斩棘,像你们父辈一般扬眉吐气,就看你们自己的了。好了,天色已晚,都回屋去吧。”

    张寿这一番话说完,张琛等一些人固然面色阴沉,却也有人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朱莹好容易捱到众人全都起身离开,她就立刻有些担心地低声问张寿道:“你刚刚是说真的?”

    “你是说给他们参详出路吗?”张寿支着脑袋嘿然一笑,却没有正面回答朱莹的问题,“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甚至仅仅是过一会儿,只怕就会有人偷偷来见我。”

    纨绔子弟中,也许有一堆确实是混吃等死没有追求的,但也有很多是想要混个人样,却苦于没头绪没门路没支持,这才破罐子破摔的!他相信,陆三郎这种人不是个例!

    至于他是不是能给这么多人量身定做一条康庄大道……呵呵,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这些纨绔子弟们追到这来,什么目的还用猜吗?

第三十三章 扯起虎皮做大旗

    张寿让阿六带了吃食进来,却留给了齐良,至于他自己,当然绝不会委屈。

    如今多了这么多求学的贵介子弟,他就在翠筠间里专门辟了一座竹屋作为小厨房。各家贵介子弟带的随从当中,为了满足主人的口腹之欲,全都有一个能够兼职厨子的好手,每日里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送到他和朱莹面前。

    讨好他这个先生是假的,讨好朱莹这个赵国公府大小姐才是真的。

    这一日晚间,齐良带着空食盒悄然回家,而水波不兴馆中,湛金照例是笑吟吟地提着一个三层大食盒送到张寿和朱莹面前。

    “今天那个送饭的厨子鼻青脸肿的,似乎为了送这顿饭,还和人打了一架。他悄悄塞给我一个玉坠,央求我禀告先生,说自家少爷一会过来。”

    张寿见跟进来的流银正在忙着把食盒中一样样的碗碟放在小方桌上,他就笑着问道:“他所说的自家少爷,是哪位?”

    湛金顿时促狭地咯咯一笑:“那么多厨子,他要是原样儿过来我还有印象,可他都被人揍成猪头了,我哪认得出来。既然认不出他,我自然就不知道他家少爷是谁!”

    “居然就这么白捡了一个玉坠!”朱莹不禁笑得花枝乱颤,“你这丫头太坏了!”

    “小姐,就是个不值钱的东西,一两银子说不定都能买两个!”湛金说着就在张寿面前手掌摊开,随即满脸嫌弃地说,“先生您看看这成色!”

    张寿见这主婢俩笑闹还不忘带上自己,不禁啼笑皆非,偏偏这时候流银嗔笑赶开了湛金,又把一个小碟子送到了他面前,正是他曾经多动过几筷子的卤猪蹄,他只能连忙举手示意自己不用服侍。

    等到他目不斜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这顿饭,便寻思着怎么暗示朱莹她们三个回去。

    可还没等他开口,朱莹便站起身来,得意地对他一笑:“他们之前是冲我来的,可要是偷偷来请教你还被我撞见,那就不是面子没了,而是里子也一块没了!我会吩咐朱宏或者朱宇回头悄悄守在附近以防万一,眼下我就先带着湛金和流银回去啦!”

    “等明天,我再来问你到底给人出了什么好主意!”

    见大小姐说走就走,张寿不禁莞尔:“你就不怕我扯起你的虎皮做大旗?”

    “那也行啊!”朱莹笑得眉眼弯弯,浑然不当一回事,“本来就是我借你的名义把人拉来的,现在你再借着我的名义敷衍了他们,那我总算没闯祸。”

    见湛金和流银也把食盒收拾好预备跟着朱莹走,主婢三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张寿只觉得她们这种洒脱脾气实在是对自己胃口,可随后就自失一笑。

    他今天说别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其实说的是自己,可大小姐似乎完全没听出来!

    朱莹前脚刚走没多久,菜足饭饱之后,正在屋子里缓缓踱步消食的张寿,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的动静,紧跟着便是一个极轻的声音。

    “老先生,我能进来吗?”

    竟然不是陆三郎,当然也不是得天独厚的张琛,这声音他记得是张琛的跟班,南阳侯张汉洲的庶五子张武!

    “进来吧!”下一刻,张寿就只见张武敏捷地窜进屋子。

    四下一扫,似乎是发现这宽大的竹屋一览无遗,朱莹她们果然不见人影,张武便立时跪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先生,我是来求教的。”

    见张寿毫不意外,张武强忍心情忐忑,低声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五,又是庶子,母亲早亡,父亲待我不过可有可无,几乎谈不上将来。我之所以跟着张琛,就是希望他帮我结一门好亲。可先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已经醒悟了,光是一门好亲,能帮上我什么?”

    他顿了一顿,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文不成武不就,已经虚度了十六年,将来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更不知道前路何方,请先生教我!”

    张寿看到人说完就立时垂头,仿佛是打算一个重重响头磕在地上,他就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坐直了!”

    张武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紧跟着就只见张寿摘下了斗笠和面纱。当看到那张出尘脱俗的年轻脸庞时,他只觉得脑袋在一瞬间完全空白了下来。

    不是老先生吗?

    “想要做事,先得把心中那条脊梁给挺直了!朝堂上那么多高官大臣,个个都是出身显贵吗?不,很多人在年少时比你更穷,比你更惨,比你更落魄,比你更狼狈!”

    直接几句鸡汤先径直灌下去,没等张武有所反应,张寿就一字一句地说:“你从前选择跟随张琛,无疑是希望有贵人扶持。而他留下求学不忘给你们一块交束修,足可见心里至少是有你们的。但是,他自己都尚未规划将来,能给你的,顶多也就是一门还算不错的亲事。”

    “但什么样的亲事还算不错,什么样的亲事才真正适合你?姻亲之间互相拆台的还少吗?京城那些名门大户是什么德行你应该清楚,放弃一个女儿都轻而易举,更不要说放弃女婿!”

    “你需要的,不是姻亲,而是一个愿意支持你,资助你的贵人,这样的贵人比亲事更牢靠。而这样一个贵人,需要你把自己的所有能力都展示在他面前!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真的一无所有吗?你有第一个来到这里的魄力和勇气,单单这一点就比其他人强!”

    张武竟是一下子忘了张寿的年纪和身份,完全沉浸在张寿的言语当中,随即下意识地反问道:“敢问先生,这样的贵人从哪儿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张武瞪大眼睛,仿佛在寻思他张寿算是何方贵人,张寿这才微微一笑。

    “你都在大小姐面前出现过那么多次了,难道觉得,她不是贵人?她出身高贵,性格正直,敢作敢为,来去宫闱如入家门,交游广阔,从前只是因为有父兄在前,所以别人只能看到她的骄纵任性,看不到她的优点。但你应该可以!”

    直到和张寿交谈许久后离开水波不兴馆,张武依旧有些浑浑噩噩,可随着入夜的凉风扑面而来,他就陡然之间清醒了,只觉话犹在耳,整个人一下子兴奋非常。

    站在朱莹这一边?废话,他根本不觉得外间那些风言风语会影响赵国公朱泾,否则怎么会跟着张琛追到这里来?相比他那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爹,朱家这个靠山太硬了!

    朱莹身为赵国公千金,平日他们固然追逐在后,但根本高攀不上,眼下为何不答应?

    至于那实际上年轻俊美到过分的老先生……肯定是赵国公埋在暗处辅佐朱莹的心腹!

    张武起了个头,接下来,水波不兴馆中的访客络绎不绝。每个访客都是让心腹随从守在外头,自己悄然入内请教前途,出来的时候,或心事重重,或失魂落魄,或喜笑颜开,或神采飞扬。

    于是,暗中观察,还在犹豫是否要去向老先生求教的人,最终都渐渐加入了这个行列。

    只不过,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和前一位错开,这就苦了那些望风的随从。他们必须先看准时机为自家主人开道,抢到一个尚可的顺位,这才能把人送进水波不兴馆。

    当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时,一晚上几乎就没合眼,全都在那做知心先生的张寿,疲惫地看着神气活现的张琛最后一个辞了出去后,他这才赶紧连打了好几个大呵欠。

    这一整晚上的访客,分成了三类。

    第一类,是张武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忽视,对将来感到彷徨迷惑,同时又愿意去拼一拼,有一定的觉悟和能力的,他露出真面目替朱莹招揽了过来。这么一类人,只要点拨一下,给点支持和机会,日后很有可能独当一面,不至于浪费资源。

    第二类,是张琛这种自负自傲,却又眼高手低的,他给人灌了一堆官场厚黑秘典和心灵鸡汤,高深莫测地点拨了一番,然后就把人遣退了。当然,追着朱莹到这里的贵介子弟中,这种人相对较少,加上张琛统共也就两个。

    第三类,是陆三郎这种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也确实有些天赋和才能的。这样的人,他同样代表朱莹招揽了过来,只不过真面目就算了,太聪明的人不那么好震慑和忽悠。

    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寿便抬头看了看屋顶,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记得大小姐临走时说过,要派人过来以防万一,屋顶上又或者外头还有人在吗?”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听到了朱宏那熟悉的犹豫声音:“寿公子有事?”

    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我这儿没事了,你回去一趟,把今晚看到的听到的,告诉大小姐一声。就说,我先斩后奏替她招揽了一堆人,如果她生气,那就来找我算账吧!”

第三十四章 有其父必有其女

    尽管很好奇张寿留在清风徐来堂,会如何给那些贵介子弟指点一条明路,但朱莹这个晚上还是睡了一个好觉。一大早被湛金和流银叫醒的时候,大小姐甚至还有点起床气,直到听清楚她们的话,这才少许清醒了一点。

    “阿寿让朱宏回来禀报他昨晚见人时的情景?快,让朱宏进来!”

    “小姐,你还没梳妆更衣呢!”

    面对这么一个提醒,朱莹却还是吩咐摆上屏风,自己在妆台前由湛金和流银忙忙碌碌地梳洗打扮,耳朵却听着朱宏隔着屏风说着昨天晚上的所见所闻。

    生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听了一半,她就笑得乐不可支,等全部听完,正在敷口脂的她已经笑得伏在了妆台上,那鲜红的颜色差点染红了袖子。

    “我就知道,阿寿谋定而后动,肯定有好主意!”

    外头的朱宏虽说料想到朱莹多半会是这么一个反应,但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道:“可寿公子这完全是假借大小姐的名义,别说府里太夫人没这个打算,您也根本没这打算,他这不是胡言乱语骗那些人吗?”

    “本来是没这打算,可我刚刚仔细想了一想,阿寿的这法子好极了,就这么办!”

    朱莹随手把手中那胭脂膏子往梳妆台上一扔,眉飞色舞地看着铜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这才转过身示意湛金和流银撤掉那屏风,随即一如既往地以最完美的一面出现在朱宏面前。

    见这个祖母素来信赖的护卫满面错愕,随即慌忙低头不敢直视,她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到了主位坐下,这才轻哼了一声。

    “二哥之前为什么敢算计我?还不是觉得我朱莹只不过靠着一张脸,这才能让宫里太后和皇上偏爱几分,然后凭着祖母和爹宠溺,大哥纵容,于是才恣意行事,肆无忌惮?”

    “我算是想清楚了,手头没人,就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追捧,有个什么用?要是阿寿能够帮我收拢那些人,找出他们的优点,然后帮我调教一下这些往日只会犯傻的猪头,让他们为我做事,别说来日替他们物色一门亲事,就是我给他们安排前程,那也未尝不可!”

    “大小姐!”朱宏简直震惊到下巴都要掉了。大小姐平日里什么事都由着性子,可唯独一件事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那就是争权夺势!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要不是爹和大哥有事,我才懒得管这些,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朱莹微微扬起了下巴,面上流露出了一丝骄傲,“等爹和大哥平安回来,我自然会如实禀告他们,把这些人都交给他们,但现在不同。阿寿肯定是为了我,这才想得这么远!”

    发间珠翠辉耀,胸前赤金璎珞,裙边环佩叮当,再加上那寻常女子根本压不住的娇艳海棠红衣裙,当朱莹带着湛金和流银两个丫头离开张家大宅,再度来到翠筠间的时候,便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红,分外令人惊艳。而下一刻,就有人满脸堆笑迎上了前,正是张陆。

    打招呼问好之后,这位同样是张琛跟班的贵介子弟便快速扫了一眼四周,随即小心翼翼地说:“大小姐,昨天晚上老先生提点我说,若要出人头地,日后可以为您鞍前马后……”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朱莹不耐烦地打断了:“怎么,莫非你以为先生诳你,所以特意跑到我面前来求证?”

    见张陆那张脸瞬间一白,随即又强行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模样,朱莹便冷笑道:“先生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若是质疑他,就是质疑我。张陆,收起你那点小聪明,当我不知道吗?你是倒数第二个去水波不兴馆的,是不是替张琛去打探的?要是你对张琛说了……呵!”

    大小姐连去水波不兴馆的顺序都知道,这却是货真价实把张陆吓得不轻,他慌忙赌咒发誓道:“我绝没有告诉过琛哥……不,张琛!他只是把我和小武当成跟班一样使唤,我当然更愿意跟着大小姐……”

    “你想清楚就好,别的废话少说!”

    朱莹却懒得和张陆再多嗦,旁若无人地越过人往前走去,一路又应付了殷勤请安问好的几拨人,直到进了水波不兴馆,有湛金和流银在外头把守,还有朱宏在暗处看护,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寿这设想虽好,就是她要敷衍那些讨厌的家伙实在是有点烦。

    “你来啦!”书桌前背对着朱莹的张寿头也不回地打了个呵欠。

    “忙活了一晚上,白天得继续换你帮我看着点了,我得回去睡一觉,这会儿我连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对了,你要是生气我先斩后奏,扯起虎皮做大旗,那你就直接骂我一顿,回头我高挂云游会友的招牌,这高人雅士的身份也就可以丢了!”

    话已出口,正在抓紧时间根据记忆做会谈记录的张寿却没等到回音,不禁有些纳闷。毕竟,刚刚外头那些问好的声音着实不小,他听得清清楚楚,知道来的肯定是朱莹。

    可他扭头一看,就发现朱莹恰好站在自己身后,他动作再大一点,只怕就能撞到她身上!

    “说什么呢,谁要骂你!”朱莹从张寿身后探了探脑袋,发觉他合上簿子赶紧往后缩,她心中暗赞了一声真君子,自己也就顺势后退了两步。

    “昨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出主意帮我。你招揽他们的这法子很好,我前些日子就觉得,我认得的人也不少,怎么就挑不出关键时刻能用的。可你也不要太轻信他们了,听朱宏说,你还在有些人面前露了真面目?那太冒险了,万一有人大嘴巴说出去怎么办?”

    即便心里猜到,朱莹在听到他昨晚那番蛊惑人心的话之后,依着这位大小姐的脾气,十有**会顺水推舟,但她真的摆出如此明快爽利的态度,张寿还是颇受触动。

    他自失地一笑:“我的真面目迟早不是秘密,而且昨天晚上看到我那张脸的,总共也就只有六个人,都是我连日以来仔细观察过的。倒是你,提醒我别轻信人,可你就不觉得,你自己才是太轻信我了?万一我昨晚上那么做是别有用心呢?”

    “昨晚我不是已经让朱宏在这儿看着你了吗?”朱莹满脸无辜地看着张寿,随即才狡黠地一笑道,“再说,你骗我有什么好处?哪有骗子提醒别人要提防自己别有用心的?”

    那是因为你没看到过高明的骗子,那些人都是诚恳忠厚,人模狗样的!

    张寿正在腹诽,朱莹又嫣然笑道:“再说,爹教过我,要看清楚一个人,不妨真心相信他一次,但前提是要有即便错信也稳立不败之地,又或者输得起的本钱。我自信就算你真的骗我一次也不打紧,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是个温厚君子。更何况,你没骗我!”

    有这样教女儿的爹,怪不得能有这样任性却大气的女儿啊!

    朱莹见张寿那微微发呆的样子,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其实我爹还告诉我,看人不要看表面,说的话做的事,每一个细节都能看出人的本性。”

    “比方说,张琛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暴躁公子哥,其实呢,他也不是没做过好事的。想当初不少商船从天津离港之后,莫名其妙沉没,是他收留了一个死里逃生回京告状却被人追杀的商人,悄悄举发泰宁侯家总管勾结天津巡海司底下的临海大营劫杀商船。”

    “事情闹大了之后,皇上一怒之下,夺爵泰宁侯,杀了个人头滚滚。所以,张琛虽说缠我的时候讨厌,但自从我从爹那儿听说这件事后,却也觉得他这人有点胆色正气。要知道,秦国公府从来不从事海贸,因为拥有的那些田地和铺子就够他父子几代人挥霍了。”

    原来张琛还是个爱管不平事的热血少年,嗯,之前觉得他有意思果然没错……

    刚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张寿突然就听到外间传来了齐良的嚷嚷。

    “先生,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

    随着这声音,齐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显然,门外的湛金和流银非常有分寸,根本没有拦他。

    而他冲到张寿跟前,就压低了声音说:“他们不是到翠筠间来访求高人的,是冲着先生你来的,他们去的是你家!而且,这些人遇到了正好打算回京一趟的张琛,还有借口去送他,其实是去冷嘲热讽的陆三郎!”

第三十五章 颜值不够,衣服凑

    尽管张寿本来是想留着朱莹在翠筠间当定海神针,然而,在昨夜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朱莹一大早又当面给他做了背书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座纨绔讲堂暂时会处于一个微妙的平静期,不会出现什么大风波。

    因此,齐良送了这么个信来,在朱莹的强烈要求下,他只能带了这位大小姐和朱宏一块悄然离开,留下了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的齐良“看家”。

    水波不兴馆旁边那条隐蔽的小路并不太好走,尤其是为了无时不刻在人前显示出最美一面的朱莹,提着裙子走在其中,那更是颇有些狼狈。于是,后头的朱宏犹豫男女授受不亲,不敢伸手去搀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小姐伸手拉住了张寿的袖子。

    这位护卫忠心耿耿却又死心眼,因此觉察到自家小姐似乎要对前头那位清俊小郎君撒个娇,他张了张口就想要阻拦,谁知却只听朱莹用警告似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话。

    “阿寿,一会儿不许回头!”

    走在前头的张寿不禁大为纳闷:“为什么?”

    “和翠筠间影壁前头那条路不一样,这小路太不好走了。裙子太长很容易被划破,我要把裙子提起来扎在腰里,那样很难看,所以你不许回头!”

    听到这样直来直去的抱怨,张寿顿时忍俊不禁:“早知道我就让你和朱宏走大路了。”

    “那些猪头觉得我在水波不兴馆,才会心怀忌惮,不至于胡作非为,要都知道我不在,万一他们闹事呢?而且齐良说人家直奔你家,分明是来找你的麻烦,我和朱宏从大路出去,人家看见肯定会有所预备,哪有我们从天而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来得爽快?”

    朱莹说得振振有词,同时却又拿眼睛示意朱宏上前去,等到朱宏赶紧目不斜视地超越了他,两个大男人全都走在前头,她这才将百褶裙那宽大的裙幅有选择性地撩起一部分扎到腰间,又将及踝膝裤扎紧,裙子的一部分则是提在手中。

    如此一来,她的行动立时矫健了起来。

    约摸一刻钟后,一行三人从竹林的另一个出入口悄然现身,朱莹放下了裙子,而后在几个看见他们的村人心照不宣掩护下,最终来到了张宅后门。

    张寿上前一推,发现后门依旧紧锁,不禁拿眼睛瞟那棵自己曾经攀爬过的大树,心想难道要故技重施?下一刻,背后就传来了朱莹的声音:“朱宏,你翻墙过去,把门打开!”

    居然忘了还有这一招!

    轻轻拍了拍脑门,张寿就瞥见一旁的朱宏满脸苦色地上前,轻轻巧巧翻身上了围墙,随后纵身跃下。

    趁着对方去开门的当口,他就轻声说道:“一会儿我进去,你和朱宏找个地方看热闹,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别出现,如果打算路见不平救我于水火,那就出其不意从前门进来。”

    朱莹差点没被张寿这话逗得笑出声来,不禁嗔道:“这世上大多都是英雄救美,你还打算让我这个美人救英雄?”

    “你是美人,我却不是英雄。”见大门被朱宏打开,张寿大步上前入内,却是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顶多算是真美人救伪君子。”

    “呸呸。”眼见张寿放了朱宏出来,随即反手掩门,朱莹不禁没好气地淬了两口,眼神中却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美人救君子吗?那还真是不错!

    张寿嘴里自黑兼调侃朱莹,然而,当站在自家后院时,他那轻松写意的表情却渐渐消失了。他这个人,从来不藐视任何敌人。而且,前头并没有之前朱莹乳母赵妈妈大闹时的嘈杂,反而显得很有些安静,可他知道,大闹并不代表敌人好对付,安静并不代表来人好对付。

    于是,他选择去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房换一身行头!

    洁面洗手梳头,束发的葛巾换成竹簪,带着肩垫的葛袍换成半新不旧的青色布衣,沾上泥土的厚底黑履换成了一双干干净净的千层底布履……

    当最终打扮停当时,他很满意地看了一眼铜镜中那个依旧清俊出尘,却多了几分质朴的少年,这才觉得差不多了。

    而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阿六闷闷的声音:“少爷,有客人求见你。”

    张寿不禁吓了一跳。他很确定朱宏翻墙进来给自己开的门,应该没惊动人,家里人应该以为自己还在翠筠间。因此当他去开门时,疑惑的目光在阿六脸上扫了好几遍。

    知道问这家伙怎么知道自己回来也是白问,他就改问了另外两个问题:“娘难道不在家吗?来的都有谁?”

    “娘子正好带了刘婶和几个村里的婆子出门去卖丝线了,只有我和老刘头。”

    阿六顿了一顿,这才声音平板地说:“来的是两个京城才子,张琛和陆三郎陪着,但对来人明显有敌意,也很忌惮。我听到他们说,一个是去年顺天府乡试解元,另一个是国子监最年轻的斋长。”

    对付一个乡下小郎君居然要出动这样的人员阵容?

    一个乡试解元加一个国子监斋长,这就连一般地方有名才子都扛不住吧!

    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时刻,张寿却还有闲工夫想这种无稽的问题。他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抬脚出门,路过阿六身边时又笑道:“平日不声不响,打探消息的时候却一等一能干,你到底还藏着多少本事没使出来?”

    他并没有期待阿六的回答,因此当那个沉默的仆人悄无声息跟了上来,他不慌不忙往前头厅堂的方向走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们来了多久?”

    “刚到。”阿六言简意赅地迸出了两个字,随即又细细补充道,“他们到了村口过门而不入,却到村里打听少爷你的事,结果杨老倌带人弄出了几起小事故,这才能让齐良及时赶去翠筠间报信,耽搁了他们的脚程。他们因此有些狼狈,张琛和陆三郎来时还嘲讽过他们。”

    张寿一下子停住脚步,回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阿六一眼。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也不早提醒我!还有什么漏掉的,赶紧给我一块说了!”

    “没有了。”这一次,阿六惜字如金,却是再无他话。

    当打起厅堂后门那竹帘,目光一扫,注意到左右客位泾渭分明的四个人,以及各自背后配置截然不同的随从时,张寿已经在脸上堆砌出了恰如其分的笑意。

    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在自己观察来人的同时,别人也在悄悄打量自己。

    同样是第一次见他这张脸的陆三郎和张琛赫然有些失神,相形之下,坐在右边的另外两个年轻文士,则是显得从容自若了很多。

    当然,他更愿意理解为,顺天乡试解元郎和国子监斋长这两位,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面对这样一个他的相应心理准备。

    否则,两个大男人跑来见他时,为什么会如同好胜的公孔雀一样,张开美丽的尾屏?

    一个绀青,一个紫棠,全都是极其昂贵的暗纹纱袍,而且还特意把一张脸整治得莹白如玉,连束发都用的是玉簪?

    颜值不够,衣服凑,一会儿炫才学的同时还要晒衣装,是这意思么?

第三十六章 狗眼看人低!

    张寿之前扮成老先生时的那套衣衫,宽袍大袖,葛巾黑履,乍一看去山野隐逸之风扑面而来,而此时此刻,他这一身闲适的家居便服出来待客,却显得质朴而又随便。

    他用不同于在翠筠间扮高人时那般沙哑的清越嗓音开口说道:“有朋自远方来……真是难得。在下张寿,见过各位客人。”

    甭管是自负英俊的张琛,还是一贯自惭容貌的陆三郎,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和他们设想中粗鲁乡下少年截然不同,风采出众的张寿,他们不禁愣在了当场。

    来这村里已经有不少日子了,可他们谁都没想到要去见一见传说中朱莹的未婚夫。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眼高于顶的朱莹连那么多贵胄子弟都看不中,连皇子都不假辞色,即便真有那么一个婚约,也必定翻脸不认账,怎么可能住在人家家里?

    那个所谓的未婚夫,应该不过是朱莹找的一个暂时避开京城漩涡,搪塞他人的借口而已。

    而他们因为呆滞没能开口,对面另两位却不会也不能保持沉默。

    左手边第一张椅子上,那位身穿绀青纱袍的年轻人微微欠了欠身,淡淡地说道:“不才去岁顺天府乡试解元唐铭,偕友国子监斋长谢万权冒昧造访,还请寿公子见谅。”

    “呵呵,两位确实挺冒昧的。”

    张寿见唐铭和谢万权因为自己这不客气的话而遽然色变,而张琛和陆三郎却在一愣过后,同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两位可是名震京城的才子,我却是个偏居一隅的乡下少年。我们彼此互不相知,解元郎突然说这拜访两个字,岂不是冒昧?”

    唐铭只是面色一沉,谢万权却霍然站起身,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

    “唐兄不过给你留面子,你还当真了?你没听说过我们,那是你孤陋寡闻;我们知道你,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好名声!张寿,你招摇撞骗,假借山林隐逸的名声骗得京城贵胄投身什么翠筠间,欺世盗名,你敢说没有这回事?”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张寿连眼皮子都没眨动一下,照旧安之若素,声音却一下子多了几分凌厉,“你们身在京城,听到京城贵胄子弟投身翠筠间,这并不奇怪。可两位怎么就知道,这是我张寿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两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吗?”

    他顿了一顿,却在谢万权面露讥诮时,一字一句地说:“还是说,二位竟是好手段,竟然在这乡间之地放了眼线,监视赵国公府大小姐和诸位贵介子弟的动静?”

    厅堂北面屋顶上,刚刚还紧张到捏着一把汗的朱莹不禁眼睛一亮,僵硬的肩膀渐渐松弛了下来,嘴角也不禁微微翘了翘。

    张寿这罪名扣得真不错,监视他们这些公卿官宦子弟,那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谢万权原本盛气凌人地质问,可此时被张寿这突然一反噎,他一个措手不及,便慌忙本能地否认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张寿依旧淡定:“若是没有安插眼线,怎么解释两位身在京城,这乡间发生的事情竟然尽收眼底,了若指掌?”

    见谢万权被三言两语就逼到了悬崖边上,唐铭终于没法稳坐钓鱼台了。他重重咳嗽一声,见一旁的同门小师弟立刻悻悻退了回来,他这才直视着主位上的张寿。

    饶是他寒窗苦读之后又周游江南和京畿,交友无数,也不是没见过风流倜傥的官宦公子,可面对眼前这个从来就没离开过一个村子的乡野少年,他看着那张毫无瑕疵的脸,自负俊逸出众的他还是不知不觉就生出了忿然和妒忌。

    强行压下这种负面情绪,他终于接过了谢万权刚刚搞砸的这一摊子:“张公子果然好口才,怪不得能蛊惑人心,可有一句话说得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用一句俗语姑且把所谓监视的大帽子轻飘飘挑开,随即就沉声说道:“但再巧言令色,也不能掩饰你欺世盗名之举!若不是有猫腻,那所谓翠筠间清风徐来堂中那位老先生,为何从来不曾现出真面目见人?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张寿见陆三郎和张琛面色惊疑不定,眼睛上上下下盯着自己打量个不停,他就呵呵笑道:“那敢问解元郎,我假冒那位老先生,把京城这么多贵介子弟骗来这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又是图什么?”

    他这话音刚落,刚刚吃了个哑巴亏正心中窝火的谢万权就冷笑了一声。

    “这有何难?你还不是靠这张脸,蛊惑得赵国公府那位素来喜好美色的大小姐神魂颠倒,然后借此扬名立万,妄想做那些贵介子弟的师长!也就是张琛陆三这种饱食终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才会上你们的大当!”

    一听到你们两个字,张寿便心中敞亮果然,他一个乡下小郎君没有任何算计的价值,人家的恶意是冲着朱莹这个赵国公府的大小姐来的!

    屋顶上,并不笨的朱莹同样体悟到了这一点,一时又气又急,握起粉拳就想去捶瓦片,但却在即将接触到的一刹那硬生生忍住。

    这一刻,朱大小姐终于认识到,张寿昨天提醒他的话何等明智。一想到自己想当然地推波助澜,那帮助张寿成名的一片好意极可能连累了人,她就恨不得跳下去现身,把所有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下头张寿那依旧沉稳自若的声音。

    “呵呵,好一个不学无术,难不成谢公子是把张公子和陆公子当成你这斋长管辖的监生了?他们家中长辈一个是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最终挣下世袭爵位的秦国公,一个是科场连场告捷,踏上仕途后披荆斩棘荣升兵部尚书的陆尚书,我想问问,你家长辈有什么功劳?”

    “你一个国子监斋长,读书尚未大成,品行也尚未天下称道,更没有惠及官民百姓的功劳,你凭什么指摘功臣名臣之后不学无术?你怎么知道他们胸无沟壑,没有向上之心?凭着一腔偏见就信口开河,这难道不是狗眼看人低?”

    可张琛越听越觉得张寿这番话极其对自己的胃口,一时间,他不禁忘了人家很可能哄骗了自己,更忘了那很可能是情敌,脱口赞了一声。

    “说得好!没错,这些自诩才学的读书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被人骂惯了的陆三郎也不禁觉得张寿这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外表愚钝实则极其聪明的他一想到昨夜那位“老先生”那番言语似乎在为朱莹招揽人,如今这两个京城年轻士人中挑大梁的两个突然从天而降,言谈间就把矛头直指朱莹,他立时就下定了决心。

    管他张寿是不是那老先生,先把这两个不顺眼的才子打发了再说!

    “琛哥说的是。”

    陆三郎竟和平日张陆和张武这俩狗腿子似的,嬉皮笑脸地叫了声琛哥,脸上的肥肉甚至还不屑地抖了抖:“自己有眼无珠,不识高人,却笑话一心向学的我们不学无术,简直笑话。国子监斋长了不得么?有本事把翠筠间那些竹屋前头的难题解开十道八道试试!”

    “不然你才是不学无术!”

    饶是张寿一直都觉得陆三郎其实是个被低估的聪明胖子,此时也不禁想为这神助攻竖一根大拇指。果然,他就只见那位解元郎唐铭根本还来不及阻止,被气疯了的谢万权就做出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难题!若解不开,我就拜翠筠间主人为师!”

    这一刻,屋顶上的朱莹脚下一滑,若非一旁朱宏慌忙托了一把,她几乎能笑到滚下去。

    笑死人了!嗯,她得立刻回去,组织一大堆人来看热闹,省得谢万权和唐铭输了不认账!

第三十七章 葛……葛……葛

    唐铭的一张脸几乎阴沉得能滴水。

    然而,相比他,满头大汗,在那解题解到人都快要虚脱的谢万权,那才是最绝望的一个。

    因为此时此刻,翠筠间那些纨绔子弟几乎倾巢而出,此时此刻张宅厅堂里都站不下了,父祖官职相对较低,而且在家也不那么起眼受宠的,就只能在厅堂外头踮起脚看热闹。

    眼看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绞尽脑汁却连一道题都没能解出来,谢万权终于破罐子破摔,劈手将手中那个竹牌往地上重重一摔,随即怒骂了起来。

    “我读的是圣贤书,拿这种算学小道来为难人,这算什么!”

    “昔日唐代官学,算经十书那是都要读的,否则为官者上任之后,田亩增减,子民多寡,水渠进出水几何,桥梁修在什么时地方才能更牢固……林林总总全都要听别人摆布。”

    主位上张寿笑容可掬地摆事实讲道理,见谢万权脸色铁青,根本没法回答,四周围那些纨绔子弟在那窃窃私语,不时有人冲自己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他就轻轻敲了敲扶手。

    “你说这些题目是为难人,呵,昔日汉时写出文采华丽,蜚声四海的二京赋,官做到侍中,河间相的南阳张平子(张衡),人家若是在,不用笔,只凭脑子就能轻而易举算出来这所有的题目。宋时追封张平子西鄂伯的时候,不是因为他的文采,而是因为人家的算学成就。”

    “南朝能写出安边论的祖文远(祖冲之),这点题目估计也就几息功夫。还有本朝那位被太宗皇帝追封伯爵的户部齐尚书,据说能把天下田亩人口收成赋税等等全都烂熟于心,任何算学问题张口就来,你敢说陪祀太庙的他只不过是算学小道?

    “谢公子既然说算学是小道,那么我再问你,何为粟,何为稻,何为麦?桑蚕和柞蚕你分得出吗?野草和禾黍你分得清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味读死书,怎么当得好官?好好回去多读几本算经和农书,再来指摘别人不学无术吧!”

    张琛从前撵走的那些老师,也不知道多少人拿谢万权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来抨击他的愚鲁不堪教诲,此时见谢万权被张寿抨击得体无完肤,眉飞色舞的他只觉畅快极了。

    当下,他就趾高气昂地叫嚣道:“谢万权,做不出还嘴硬不肯服输,原来国子监斋长便是这等输不起的货色!”

    前院中的朱莹此时笑得眉眼都仿佛在放光,只恨不得陆三郎在张琛之后也赶紧再发挥一下,逼得谢万权立时下跪认错拜师。下一刻,她就听到了唐铭的声音。

    “拿得起放得下,认赌服输,虽说是算学小道,可谢师弟也没有什么输不起的!只要能让那位翠筠间中的老先生现身一见,他便立时拜师,绝不食言!”

    张寿见唐铭用冷静犀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饶是他刚刚一役取得全胜,对这位关键时刻瞅准自己最大薄弱点的解元郎,也不禁有些棘手。

    要知道,他着实没想到找茬的人会来得这么快,就算昨晚熬夜的那番长谈已经起到了相当效果,刚刚把谢万权逼到悬崖边上也很成功,可现在他到底是被人反过来逼宫了。

    他昨天才托邓三牛给邓小呆送了信,今天那需要的高演技人士只怕没法及时赶到……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就状似轻松地哂然笑道:“解元郎倒是说得轻巧,你以为翠筠间是谁都能进的,清风徐来堂是谁都能呆的?把算学视之为区区小道,一窍不通却还不屑一顾的人,没资格踏入那儿,没资格和你视之为不学无术的贵介子弟共处一室!”

    就在张琛带头附和,陆三郎兴奋地吹着口哨,一大群纨绔子弟甭管昨夜有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全都在哄堂大笑,而唐铭也被成功气得七窍生烟,却不得不横下一条心打算死死继续咬下去的当口,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极大的嗓门。

    “说得好,说得妙,什么满腹锦绣文章,一肚子都是狗屁不通而已!”

    看到唐铭和谢万权吃瘪,正又解气又担心的朱莹立刻扭头望去,见一个大袖飘飘,神清气足的老者笑眯眯地进了大门,她不禁愣了一愣,随即竟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可下一刻,尚未睁开眼睛她就听到呵呵一声笑,肩膀竟是被人使劲拍了两下。

    “小莹莹,放心,不会让你的如意郎君被人欺负的!”

    朱莹连忙睁开眼睛,再一看,却见老者已经大步从自己身前走过,而那些纷纷好奇转过身来张头探脑的纨绔子弟,在看到来人时,竟是忙不迭后退让路,动作之迅疾,简直便仿佛见到了鬼,连踩到身后人的脚都顾不得了。

    只是顷刻之间,那夹道欢迎的气氛便营造了出来。

    当听到外间那个声音的时候,张寿简直是惊异到了极点,此时见昨天才见过的葛翁神气活现地从人群中让开的那条道进了这不大的厅堂,他便连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唐铭,那张冷淡或者说冷峻的脸便倏然破功。比这位解元郎表现更夸张的,则是谢万权。刹那间,连遭打击的国子监斋长已经瘫坐在了地上,面如白纸,抖如筛糠。

    “葛……葛……葛……”

    几次三番都只吐出一个葛来,张寿正在心中调侃这不是称呼,这是母鸡下不出蛋,就只见葛翁没好气地走到谢万权身边,竟是直接一巴掌拍在人后脑勺上。

    也不知道葛翁是力气太大,还是谢万权实在惊吓交加,就只见人直接被这一巴掌给扇得趴倒在地,若不是两只手撑着,怕是那张还算挺英俊的脸就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了!

    而相对冷静的唐解元,则是一躬到地,深深施礼道;“见过葛先生。”

    “解元郎很了不起么?”葛翁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讥诮地说,“老人家我当年童试小三元,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制科头名。所有能拿的第一,老人家我都拿到手软,可我最自豪的不是这些名次,而是我精通算经,你尚且没拿到会元状元,敢瞧不起算学?”

    这一刻,张寿简直对昨日还觉得是老小孩的葛翁肃然起敬。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制科七个第一啊,这简直不是大四喜,而是七元及第,旷古烁今!

    然而,让他更加瞠目结舌的神展开,却还在后头。

    因为,就在唐铭满面惶恐连道不敢的时候,那葛翁环抱双手,大剌剌地说:“你不是想见见翠筠间的主人么?老人家我就是。只不过,我没工夫收你那个瞧不起算学的国子监斋长小师弟当学生,也没话想和你这个被人撺掇就来闹事的解元郎说,你们可以走了!”

    那一刻,张寿只觉得自己就仿佛是雀占鸠巢的那只雀,就仿佛是撞见了李逵的李鬼!

    原来那个曾经在村后竹林里住过,留下一座空空荡荡竹屋就不见了的隐士,便是眼前这爱好戏耍人的葛翁?不会吧,之前他带着葛翁走在村子里的时候,村人怎么都没认出来?

第三十八章 最美丽的误会

    葛翁,大名葛雍,致仕太师,帝师,皇子师,无数达官显贵拼了命让子女拜入门下的高人,本朝兼任国子监祭酒时间最长的记录保持者,天下至少百余书院的名义山长。

    因为品酒天下一绝,老人家在京城是至少几十个酒肆最受欢迎的客人;而诗赋写得好的他更是青楼名妓一掷千金求诗的恩客,奈何老人家十年前就封笔了。

    孤陋寡闻的乡下小郎君张寿,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信息。然而,他有一个最好的情报员,那就是在京城长大,达官显贵如数家珍,八卦新闻无所不知的朱大小姐。

    饶是他待人接物素来不怯场,当日第一次见葛雍时也泰然自若,如今在得知对方身份后再次面对面相见时,心情不禁微妙到了极点。这会儿葛雍已经强硬赶走了那些纨绔子弟,正大剌剌地在他这不大的家里转悠,东张张西望望,那种态度诡异到让人心里发毛。

    终于,最后老头儿转悠到了他跟前,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张小郎君,又见面了。看到你口中的欺世盗名之徒,是不是很惊讶?”

    张寿本来有些紧张,可此时却被这老小孩的举止给逗乐了。好容易才忍住笑,他连忙一本正经地说:“那时候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葛翁恕罪。再说,我也不知道翠筠间本来是您的,所谓欺世盗名之徒,不是指桑骂槐说别人,纯粹是说我自己。”

    朱莹连忙抢着辩解道:“葛爷爷,这事不能怪张寿,那主意是我帮他出的……”

    她这话还没说完,光洁的额头上,就挨了老头儿一指头,瞬间就说不出话来了。

    “小莹莹,我还不知道你么?从小就是个爱慕好颜色的,当初你爹求我去教你,你起先还各种耍赖拖延,等见了我之后,就追在老人家我后头一口一个葛爷爷,还不是见我老人家年纪大却有风仪,不但讲课不古板,还成天给你讲笑话?”

    “实话实说,你是不是看这张家小郎君长得玉树临风,性情人品都很合你脾胃,于是才安排你家的人到京城四处煽风点火,安排这么一出,想让他和老人家我一样做个万人师?”

    朱莹偷瞥了一眼张寿,随即老老实实地小声说:“是……”

    葛雍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斜睨满脸苦笑的张寿道:“至于张小郎君,是不是对莹莹这自作主张的举动很无奈,却又偏偏胳膊拧不过大腿,拦不住那些纨绔子弟,所以只能竭尽全力拦一下我这样的因为好奇而来访求高人的家伙,不惜自己骂自己欺世盗名?”

    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

    张寿又好气又好笑。行动力太强的朱大小姐,确实是一个没看好就要惹出大风波,可只要好好说话,她还是至少能听劝的。而且,之前她根本没和他商量,他是被蒙在鼓里,而不是拦不住!

    至于他,昨天对葛翁说什么所谓高人欺世盗名,真的不仅仅是因为诚实,而是因为那会儿他就隐约觉得老头儿不大寻常,于是琢磨着是不是打个预防针。当然打完之后,晚上他就立刻去做知心先生,对一部分人自揭真面目了……

    但他还是果断把责任直接揽在了自己身上:“大小姐虽说有些莽撞,但毕竟是因为我先出了那个馊主意,有错在先。我之前只以为那竹林中的隐士既然好几年不曾回返,竹屋年久失修,与其任由它倾颓,还不如废物利用……”

    见葛雍听到废物利用四个字,立刻吹胡子瞪眼,张寿只当没看见。

    “所以,我在农闲时请了村人整修,顺便在附近又搭建了一些竹屋,把这一片地方起名翠筠间,然后给您曾经住过的那座竹屋命名为清风徐来堂,预备以后改作学堂,教一教村里的孩子。”

    “这次我百般无奈收下了那么些学生之后,就把清风徐来堂当成了讲堂,想着这隐逸呆过的地方,作为讲堂,也算物尽其用。我自己搬去了水波不兴馆。这些名字都是我取的,让您见笑了。当然,我知道这样的雀占鸠巢是不对的,我向您赔礼。”

    葛雍背着手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不紧不慢地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苏子瞻的这一首前赤壁赋,确实是千古好文。你知道拿这两句给我那竹屋起名,还用了翠筠这竹子别称题名雅舍,眼光品味都还算不错。”

    “虽说苏子瞻当年要不是郁郁不得志,就不会在末尾感怀‘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了,但我老人家这辈子算得上是春风得意,如今却是半截身子入土,该看开的都看开了,这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淡泊宁静悠远,也还算配得上。”

    合着您老人家说了这一大堆,是吹嘘自己?

    张寿终于明白,就算成就再旷古烁今,葛老头从本质上来说,那就是个浮夸的老小孩。他思来想去觉得无话可说,索性就打了个哈哈,可谁曾想朱莹竟是抢在了前头。

    “葛爷爷,既然您和阿寿一见如故,索性直接收了他当弟子算了!”

    见一贯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抱着老头儿的胳膊撒娇,眼睛还在对自己拼命打眼色,张寿不禁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感动。毕竟,一直以来,朱莹都在为他的前程打算。

    他并不是在乎什么面子,毕竟葛雍明显是有真材实料的金大腿,一般人想拜师都求不来,只是他隐隐觉得,这个特立独行的老者似乎不该如此攻略。

    于是,他在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断,因笑道:“葛先生之前说您这辈子最自豪的不是七元及第,而是精通算学,那您昨日之所以不告而别,是不是翻过齐良家里那些练习册?既然如此,您影噶看到了,他算学天赋相当不错,您要是可以,能否指点他一二?”

    葛雍微微一愣,没想到朱莹希望他收下张寿,而张寿却希望他收下另一个书法拙劣,一大堆算学题却做得有条有理的小子。他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可却没在那眼神中瞧出勉强,只有满满的诚意,不由得就轻哼了一声。

    “莹莹你别替他说话了,这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相当初你爹死乞白赖地求我,让我在这替他教个后生晚辈,害得我在这四面透风的竹屋里头住了几个月,偏偏这个不开窍的臭小子根本就不知道来探访一下,只有那些不懂事的村里小孩子跑来瞧过热闹!”

    “哎,偏偏我还神神秘秘地戴着斗笠面纱在村里转悠了几次!他居然就不好奇!”

    此时此刻,张寿再也绷不住表情了他就说呢,凭赵国公那缜密到滴水不漏的做派,怎么会把“准女婿”给撂在乡下不闻不问,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最合适的安排!

    可从前的张寿……他居然错过了一条最最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

    见张寿那脸色尴尬到无以复加,头一回见他这幅面孔的朱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紧跟着,她就笑吟吟地冲着葛雍问道:“葛爷爷,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人一点灵性都没有,听到村里来了个隐士都没跑来看个热闹,然后让老人家我瞅个机会收弟子,那我难道在那四面透风的竹林里餐风饮露当一辈子隐士么?我总不能跑上门说你骨骼清奇,做我的学生吧?那也太着相了!”

    “既然没缘分,我最后当然就带上僮仆收拾行李回京了,然后把你爹狠狠骂了一顿!”

    见张寿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朱莹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真想看看当初爹那狼狈不堪,想骂张寿没脑子,却又隔着几十里地的尴尬样子!

    骂了人出了气,葛雍那张脸终于平和了下来,表情却显得有些微妙。

    “只不过,到底是受人之托,我临走的时候在竹屋里留了一箱子书,论语和春秋,算经十书,想着万一他有缘学着一星半点,也算是你爹没白求我这一遭。可我着实没想到,我在的时候那小子连面都不露,我走了,这小子居然能找到那几本书,还竟然能无师自通。”

    “不但无师自通,人还演绎出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题目,说是算学天才也不为过。最有缘分的是,这次他装模作样收学生,竟然也和我当年的打扮差不多!”

    “说来真巧,要不是我受不了顺天府尹王大头的软磨硬泡,帮他出了几道算学题去为难那些想考小吏的小子,结果一个出自融水村的少年郎竟然全都答了上来,我阅卷之后,这才知道人竟然是张寿的学生,张寿对他说,经史算学全都是受教于某位路过的老先生。”

    “我追问之下才知道,当年有一阵子,张寿身体很不好,很少出门。结果我派人出去一打听融水村,就听到了小莹莹你散布的那些消息,所以我昨天才特地找到了这来!”

    “哎,如果这么说,张寿其实早就算是我的学生了!”

    面对朱莹那惊喜交加的目光,想到自己曾经对她说经史和算学都受教于某位老先生,这一次,张寿货真价实震惊了。

    这都是哪跟哪啊!他什么时候找到过葛雍所说那几本秘笈似的算经?

    难不成是他整修清风徐来堂时,那箱子里解开油纸封后就便腐朽化成纸片的书?

    他该怎么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呢?

第三十九章 关门弟子

    清风徐来堂中,被葛雍赶回来的纨绔子弟们正如同无头的苍蝇,四处乱转。除了按照往日关系密切程度,他们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但聚集人群最多的,却是齐良身边。

    往日齐良虽说也被人称之为大师兄,算是有点威信,可他很清楚那是因为朱莹对他还算客气的面子,可现如今人人围在他身边,探问的却几乎只有一个问题。

    葛先生和张小郎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们乱糟糟的回来,乱糟糟的说话,没在现场的我连张家大宅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谁晓得葛先生是谁!

    齐良心中很郁闷,更后悔的是朱莹让朱宏来翠筠间叫人去张宅给张寿撑场面时,却偏偏特意吩咐留了他在这儿看家。这固然是信得过他,可也导致他现在满头雾水,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当他越想越懊恼,越懊恼越不耐烦的时候,陆三郎如同一个球似的适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却是没好气地说道:“快让开,你们这些家伙,话不说清楚,齐师兄怎么回答你们!”

    没等张琛发火,陆三郎就满脸堆笑地说:“齐师兄,今天顺天乡试唐解元和国子监谢斋长联袂来找张小郎君麻烦的事,你应该听说了,结果,那个谢斋长一道题都没解开,唐解元却一口咬定了要谢万权拜在翠筠间老先生的名下。”

    此话一出,齐良就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个解元郎真是狠辣,这不是要逼着小先生露出破绽吗?

    “可后来葛先生从天而降,把唐解元和谢斋长骂了个狗血淋头,而后还说谢斋长没资格拜入翠筠间。葛先生不但是赫赫有名的帝师,还是诸皇子的老师,京城那些大学士尚书之类的高官,有一多半是他当初主考取中的,我们这些人的父执长辈,不少也要对他行弟子礼。”

    把这最关键的给解释清楚了,陆三郎就眼巴巴地盯着齐良:“葛先生说,这翠筠间是他的,所以我和大伙儿都很好奇,张小郎君和葛先生是什么关系?”

    什么?那个曾经在竹屋中长吁短叹,两个僮仆愁眉苦脸,最终没住几个月就搬走了的白发苍苍落魄老隐士,竟然有那么大的来头,那么高的身份?

    齐良简直觉得自己的既有认识完全被颠覆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更不要说回应陆三郎的期待。

    换成平时,这些早就心怀疑虑的纨绔子弟们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让齐良开口,可此时此刻,就连心痒痒到极其想探个明白的陆三郎,也只能旁敲侧击。

    这种围观者七嘴八舌探问不休,当事者却三缄其口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外间一个嚷嚷声响起:“都回来了,朱大小姐回来了,葛先生也来了!”

    这一次,葛先生三个字,却是成功地盖过了朱莹这位千金大小姐的魔力。顷刻之间,偌大的清风徐来堂鸦雀无声,随即就是一个极大的嗓门:“我们是不是该去迎接一下葛先生?”

    这个首倡者还没来得及继续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就被呼啦啦的人群给挤到了一边去。几乎是几息功夫,刚刚还满地都是人的清风徐来堂就犹如潮水退去一般空空荡荡,只剩下曾经被人围在当中的齐良孤零零站在那儿,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忧伤。

    他当年还特意来过这里,见到了那位老隐士的真面目。记得那老者确实形象极佳,只是呕血愁苦。他希望能够觅得良师,只不过对方张口说出的尽是一些他听不懂的话,后来更是悄无声息搬离了,他也就断了这念头。

    如今想想也是自然,当朝帝师怎么会屈尊和他一个乡下小子多言语?好高骛远是要不得的,他和邓小呆这样的出身,能够有小先生张寿好心提携,已经够幸运了!

    想通了的齐良急忙拔腿就往外赶,当他刚出了清风徐来堂时,就只见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由张寿和朱莹一左一右陪着往这边来。

    他当然记得当时那位老隐士的样子,如今对照记忆,就只觉得当年那人愁眉苦脸,眼下那人却是喜笑颜开,乍一看去很难认。

    可当对方渐渐接近之后,曾经灰白的记忆渐渐鲜活了起来,眼前这个如同被众星拱月一般的葛先生和当初那位长吁短叹的老隐士似乎重合了起来。

    张寿见一大群纨绔子弟围上来嘘寒问暖,而被抛在后面的齐良竟然在发呆,他只一想就意识到,相比穿越之后根本就没见过葛雍的他,齐良好像来过翠筠间,对葛雍这位真正主人也许会有印象。

    于是,他当机立断,立刻指着齐良说:“葛先生,你之前拿走的,就是齐良的练习册。”

    “哟,原来是那小子!”葛雍眯缝眼睛端详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得乐不可支,随即却又突然斜睨了张寿一眼。

    “不像你这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子,人家可是到竹林里找了我好几次。只可惜他被他家里老爹给带歪了,满脑子的时文敲门砖,我被你这呆瓜气得心情不好,也就没理会他。”

    一旁那些簇拥的纨绔子弟虽说只听到这只言片语,但并不妨碍这些最擅长脑补的家伙拼命发挥想象力。于是,刚刚还抛下了齐良的他们,不免全都对这位“大师兄”肃然起敬。

    而终于回过神的齐良看到张寿冲他招手,连忙快步下了竹制台阶,匆匆迎上前,可待开口时却讷讷难言。而让他又惊喜又忐忑的是,这位据说是帝师的葛先生竟是绕他打了个圈。

    等转悠了一圈之后,葛雍便转身看着张寿道:“听邓小呆说,他是和齐良一块跟着你学算学的。唔,看他那练习册,算学功底还行,老人家我呢,以后可以随便点拨他一两手。”

    没等他身后的齐良满面狂喜地下拜道谢,他就头也不回地说:“先别忙着谢我,我有言在先,时文不教。胸有沟壑者,时文便熟能生巧,很容易一蹴而就。可要只知道死记硬背,几十年就算入了门,那也是入错了门!你基础太差,先看个几百本书!”

    齐良那喜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张寿看在眼里,便侧头看着朱莹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话虽说过不错,可几百本书在这乡下地方实在是不大可能……”

    朱莹还没来得及答应帮张寿去置办书籍,一旁陆三郎就抢着说道:“这还不容易,既然是齐师兄需要,我回去让人送个几箱子……”

    他这话音刚落,就只见葛雍突然转身看向了自己,他正高兴时,老头儿却狠狠剜了他一眼:“坊间书铺里,各式各样的书何止成千上万?粗制滥造的多,有价值的少,同一本书,刻本就有十几种,天差地别,你懂什么书该买,什么书不该买?”

    “就比如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传奇,看了有用?”

    陆三郎被喷得脑袋恨不得缩进脖子里,可朱莹却忍不住嘟囔道:“话本传奇是乱七八糟的多,可也有好看的呀……再说了,觉得不好看,可以改写……”

    张寿满脸惊异地看向了朱莹,紧跟着就听到耳畔传来了葛雍一声嗤笑。

    “是啊是啊,看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你觉得不痛快,于是硬改成杜十娘设计了李甲和孙富同床共枕,宣扬开来让两人身败名裂,自己带了百宝箱偷偷溜走,女扮男装还考了个功名做官去了?就这乱改的书,你还印了一千本街头散发!”

    大小姐真是奇思妙想,这是杜十娘变孟丽君吗?

    张寿简直瞠目结舌,而四周围纨绔子弟们则是想笑却又不敢,憋得个个脸色通红。

    葛雍也知道自己扯得有点远,见朱莹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他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你这脾气,都是被你爹纵的!回头我开个书单给你,照单让你家的人去买,别说齐良,张寿也用得着!”

    训过浑然不当一回事的朱大小姐,葛雍这才再度转向张寿。

    “这些个家伙,从前他们的长辈就是到我面前苦求,我也不会收他们进门的,眼下机缘巧合,你既然收了,那你好好调教,别丢了我老人家的脸!要知道,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

    那一刻,张寿深深觉得,如果眼珠子掉在地上有声音的话,他一定能听到四周围一地碎裂声。而且,葛雍收弟子就这么随便,他都没正式磕头拜师,这就真成关门弟子了?

第四十章 师徒闹翻?

    如果要用确切的词语来形容翠筠间中这一大堆纨绔子弟,尤其是张琛和陆三郎两人,那么,复杂这两个字大约能够勉强诠释一下他们的心情和感受。

    之前在张宅厅堂的时候,哪怕唐铭和谢万权指斥张寿欺世盗名,张琛和陆三郎却觉得张寿无论身高还是肩宽,又或者说话的语气和声调,都和曾经教过他们的“老先生”截然不同。

    此后葛雍又突然现身,他们俩甚至曾经又惊又喜地猜测过,是不是他们其实拜入了这位帝师门下,只不过人家在戏耍他们,昨晚才设计了那样的谈话。

    可现在兜兜转转一大圈,先别管昨夜那“老先生”究竟是谁,反正他们是被葛雍踢给张寿了!

    这会儿,张琛和陆三郎为首,一大群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清风徐来堂中,眼巴巴看着上首那隔着小方桌对坐的葛雍和张寿在那谈论着他们有听没有懂,就仿佛天书的算学问题。

    葛雍在那说什么割圆术,什么勾三股四弦五;张寿在说什么无穷级数,什么迭代法……直到最后说到阿拉伯数字,不过三言两语,葛雍突然气得面色铁青,霍然起身。

    “那些从蛮夷之地传进来的鬼画符,也配和算筹相比!”

    听到这话,纨绔子弟们方才一个个精神大振。

    莫非这是刚承认了关门弟子,转眼间师生俩就闹翻了?

    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然而,让他们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只见葛雍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拽起张寿的袖子,硬是把人给拖了起来,随即丝毫不理会他们这些可怜巴巴的家伙,径直往外走去。

    大胆扭头望去的陆三郎甚至看见,当朱莹慌忙拔腿去追时,老头儿还没好气瞪了她一眼。

    “老人家我要和这小子去讨论算学问题,小莹莹你别来凑热闹!早在你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算学你完全没天赋!”

    张寿见朱莹不服气地想要反驳,他就笑道:“没事,就是关于数字的一点小问题而已。”

    说实话,一直都呆在乡下的他当初发现,历史上很晚才在中国真正普及开来的阿拉伯数字,本朝初年就在朝廷的大力宣扬下进入了各行各业,那会儿,他一度觉得又惊又喜。

    也许中国古代的算筹计数法是很先进,可出自印度的阿拉伯数字能占领全世界,连一度雄霸欧洲的拉丁数字都给打得溃不成军,最后发展成了基础数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那绝对不是凑巧!

    可就在整个大明已经渐渐普及阿拉伯数字的时候,仍然有人坚持用算筹符号来作为计算的手段,比如说眼前这位葛老人家就是算筹的铁杆拥护者,他是真的没想到。

    所以,这会儿出了清风徐来堂,原本被葛雍拖着的他对跟出来的齐良使了个眼色,让人帮着朱莹看着点场子,随即就反过来拉了这老头去了水波不兴馆。他也不说话,直接从书架上拿下来纸笔,随即在葛雍面前摊开,提笔蘸墨,随便写了个数字。

    这不是什么很难的题目又或者公式定理,而是……竖式开方。虽然搁后世,开个再麻烦的根号那也就是科学计算器输入个几秒钟的功夫……

    可此时此刻,他用竖式给葛雍列出了一长串开方的计算式。这还是因为他心算速度极快,这才用了几分钟时间便算出了代表根号十的那个小数。

    紧跟着,他又来了次更快的迭代法。

    当他最终把两个一模一样的数字摆到葛雍跟前时,就只见老头儿那张脸便和挂了霜似的。

    “前一种计算虽说费纸,但有一个好处,不至于如同算筹那样,拂乱了就要重算,更需要无数算筹,而且也比珠算容易检查。只要掌握规律,繁琐归繁琐,到底步步推进。后一种计算相对便捷,就是试根时要费点劲,但到底速度快。用海外传来的这种数字,简单易懂。”

    他知道葛雍心里也许过不去那个坎,就和信奉繁体字天下第一的人往往把简体字喷得体无完肤一样,更何况阿拉伯数字这是完完全全的外来文化。

    “先生,当初祖文远做大明历的时候,反对者叫嚣,说历法是古人制章,万古不易,但祖文远是怎么说的?不应该信古疑今,如果古时候的东西不对,现在还因循而用,那么岂不会一错再错?算学就和历法一样,得与时俱进。”

    张寿说着,他就亲自起身去蒲包里拿了还算温热的茶壶过来,洗过茶杯,给葛雍亲自斟了,随即更诚恳地笑了笑。

    “我也是因为当初看了先生留下的几本书,对算学有点感兴趣,路过的货郎正好捎带了几本坊间旧书,我看到那些从海外传来的比算筹更简单的数字,就更加起了兴致,您也看到了,齐良那练习册上都是用这数字编的题目。要是您觉得这是离经叛道,那我认错就是。”

    幸好当初整修这座清风徐来堂时,里面的东西是他亲自整理搬出去的,没人知道老头儿留的那几本算经已经只剩残碎纸片,否则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

    “认错,但不悔,这就是你的态度吧?”葛雍盯着张寿,见他坦然点头,他冷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嘿然一笑。

    “要是我当初在这‘结庐隐居’的时候,你这小子这么倔,我肯定大骂你一顿拂袖而去。可谁让你居然这么短时间就能把算学掌握到这个程度,还能教出邓小呆和齐良这两个天赋不错,勤勤恳恳的学生呢?”

    他说着便有些意兴阑珊:“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坚持用算筹计数,说是因循古制,其实是因循守旧,就连那仅有的几个精通算学的老朋友们,也都开始用那海外传过来的那些数字了……唉,只不过人人都碍于我这一把年纪的老人家颜面,没当面说破……”

    “也就你这小子一点都不知道尊师重道!”

    说这话的时候,葛雍再次吹胡子瞪眼,见张寿笑吟吟地连声赔礼,他这才正色说:“你那岳父请我来,当然不是为了教你算学,我当初特意留的书里包括算经十书,纯粹是被你气的。不过听小呆说你经史也有些功底,看书过目不忘,这样好的资质,以后别浪费在杂事上!”

    生怕张寿装蒜,他又着重补充了一句:“你要是贪口腹之欲,指点别人去做就行了,亲自下厨那功夫,够你琢磨好多题了!要是能把祖文远的径圆比再推进一步,那我才是此生无憾,哎,千年未曾推进一步啊,就连他的《缀书》也失传了!”

    张寿赶紧低下头,状似恭敬地点头答应,不想被葛雍察觉自己脸上那表情变化。

    数学这门学科,博大精深,相比那些那么多年都没人解得开的猜想,圆周率在现代也就是个随便动动超级计算机就能算出几百万位的问题……

    可实话实说,且不提老人家不信,就算信了,那也肯定要吐血,他还是回头找点诸如缀书等失传算学典籍被他找到的借口,丢几个课本出来让葛雍有点东西去研究吧,说不定还能让人焕发第二春呢?

    而下一刻,刚刚还犹如孜孜不倦数学研究者的葛雍突然词锋一转。

    “唐铭和谢万权那两个小子,当然是被人指使过来的。老人家我虽说早就告老赋闲了,但身份牵扯,没办法在这儿长呆,所以只能护你一时,以后的事儿,得你自己和小莹莹想办法解决。你别埋怨你岳父把你们母子丢乡下不管,有些事你以后会知道的。”

    “好好对小莹莹,她虽说被她爹宠坏了,可本性却不错,难得和你看对眼,又有她祖母在背后撑腰,你可别辜负了她!得,陪我回清风徐来堂,我给那些小子上一课,这个祖师爷总不能白当!”

第四十一章 葛门徒孙

    陆三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张琛愁眉苦脸,痛不欲生。

    张寿甚至在看这两个人的表情时,就能读出他们的心情。

    幸好这天下还有数学这肯定是文科老大难,理科潜在学霸陆三郎的心声。

    这天下为什么有数学这绝对是理科学渣,其他科目疑似学渣的张琛心声。

    但九章算术作为算经十书中的相对启蒙书籍,在张寿听来,葛雍已经解说得足够深入浅出,浅显易懂,怎奈何学生里头,就没几个有天赋的?除却两人之外,一堆人都是满脸痛苦。

    然而,祖师爷名头太大,下头的学生们就算再抓耳挠腮,却还不得不继续坐在那受煎熬,直到跳章讲解的老头儿最后随便三言两语用衰分法讲了讲赋役摊派,宣告这堂课算是讲完了,张寿便发现堂上一众人等全都如释重负,张琛更是一脸活过来的表情。

    至于朱莹……呵,大小姐早就问老头儿讨要了一张书单,说是出去吩咐人置办,直接闪人了,恰恰逃过了这算学洗脑的一劫!

    葛雍板着一张脸站起身。早就发现是对牛弹琴,他对这么一群徒孙怎么看怎么腻味

    要知道,他这辈子固然桃李满天下,但那大多是门生,真正拜他为师,而他也点头认作嫡传的弟子,那还真心是两只手能数清楚的,要是张寿仅仅过目不忘,单单赵国公的请托,他如今未必会这么轻巧覆水重收,奈何这小子竟然在算学上天赋绝顶了!

    对这些张寿收进来的家伙他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就丢给张寿好了!

    于是,葛雍轻哼了一声,继而从宽大的袍袖中随手拿出一本书,仿佛很随意似的递给了一旁的张寿,这才没好气地说:“这是老人家我的一点笔记,你自己随便翻翻。等我回京,给你送一些和老友们探讨过的题目,你看看有没有心得。好了,我回京了,你不用送。”

    连拜师礼都没行过,就多了个天下绝顶的老师,即便人家说不要送,张寿也当然会送出门去。而他后头还跟着一大堆满脸堆笑,欢送祖师爷的纨绔子弟们。

    至于齐良,他侧头看了一眼,就见人还有些浑浑噩噩。他很清楚,那显然不是因为被那九章算术给讲的,而是因为刚刚葛雍犹如报菜名似的报了一长串书名,他一一记录之后交给朱莹,出身贫家的齐良在狂喜的同时给震慑的。

    但那是三五百卷书,并不是三五百套书……这年头的人,到底还困于资讯不够发达,藏书者敝帚自珍……

    “全都给我停步,除了张寿,其他人都给我老老实实滚回去温书,否则我回头找你们父祖长辈,狠狠抽你们一顿!”见众人如鸟兽散,葛雍这才努努嘴示意张寿跟上,自己缓步往熊猫影壁前头那正路走去。

    等到了影壁前头,张寿见老人家抬头看着那憨态可掬的滚滚,便赶紧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这是我听说川中有这样一种动物,一时兴起托徐木匠做的……”

    “食铁兽,也叫貔貅对吧?我当初游历蜀中的时候,还曾经见过,看着很温和,可真正动起来却凶猛得很,放在门前当门神却也还算物尽其用。”

    门……门神?这要是放在现代,这应该是萌神吧?

    张寿虽说也知道熊猫是猛兽,可听到葛雍这理所当然的熊猫门神很合适的口气,他还是心情略复杂。一面告诉自己古今认知有差异,他一面咳嗽一声,试图岔开这个话题。

    “先生打算怎么回京?我之前都忘了问,您是怎么来的?”

    “马车在村口等,顺天府尹王大头给我派了不少护卫,否则怎么能制住唐铭和谢万权带来的人,然后我突然从天而降?”葛雍一脸你怎么这么傻的嫌弃,随即就有些恼火地说,“还有,改口叫老师!先生那是每个塾师都能当的,老师你这辈子却只有我一个!”

    “是是是,学生驽钝,多亏老师您提醒。”张寿从善如流地立刻改口,却露出了一丝疑惑之色,“难道如今会试主考官不用叫老师?”

    “哟呵,你还想考会试?”

    葛雍顿时乐了,随即袍袖一挥,恰是流露出了一丝昔日引领文坛的风采。

    “现如今那些能当主考官的,不是老人家我徒弟辈就是徒孙辈,以后你要是真下科场,又尊师重道,就叫他们一声老师,不然不叫也无所谓……行了,不用送,我不讲这些规矩!记住,你收的学生,你自己要对他们负责,管束调教好这么一批人,对你将来也有好处!”

    撂下这话,葛雍抬脚就走,那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步子左右甩动,动作轻盈好看。张寿只看背影,心想怪道是老头儿之前吹嘘朱莹一看到他便追着叫葛爷爷,对其尊敬备至,就这么一大把年纪却如此有性格,偏偏正经起来就风度宛然,可想而知年轻时的风采。

    然而,他看不到的是,葛雍在大步出了竹林之后,却突然轻轻嘟囔了一声。

    “如今朝中新旧两派几乎打破头,你那岳父都因为那场战事阴差阳错被卷了进去。否则,也不会有人借此来捏你这个软柿子。啧啧,现在我认了你当关门弟子,还帮你骂走两个别人看好的后起之秀,这就更乱了,你将来要下科场恐怕就难喽……”

    “等等,这小子还没磕头拜师吧?”

    葛雍突然停下脚步,随即使劲拍了拍额头,一时满脸懊恼。只顾着见猎心喜,竟然忘了这师生名分他竟然只是嘴上说说就定下来了!

    当张寿回到清风徐来堂时,刚一进门便发现氛围不对,平时至少会有些嘈杂的地方,此时此刻竟是鸦雀无声,虽说没有沙沙的写字声,甚至还有人在发呆,可当有人和他目光接触时,竟是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就更觉得好笑了。

    从前他戴着斗笠面纱,冒充世外高人老先生的时候,也不见有人这般敬畏,如今葛雍从天而降,给他大造了一回声势,竟是胜过了朱莹陪侍一侧站台的效果。

    可想而知,葛雍的威望权势,在某一时刻更胜过朱莹的美艳高贵。

    “小先生,您可真是把我们瞒得好苦!要早知道您是葛先生的关门弟子,咱们能跟着您学算经,那简直是祖上烧高香了。更不要说,昨天晚上您还和我们一个个促膝长谈,指了一条条康庄大道。从今往后,葛先生那就是我们的祖师爷,您就是我们的老师!”

    陆三郎说着就第一个站起身来,顾盼自得地说:“还是说,有谁不同意我这话的?”

    这是个天生擅长察言观色,小聪明到极点的捧哏啊!张寿发现,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全都给陆三郎接过去了。他干脆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面带微笑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发觉陆三郎和张寿的目光全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张琛顿时有些进退两难。

    情敌变老师,人世间最倒霉的事情莫过于此!

    但是,就算老爹从来不管他,可老爹那书呆子是一根筋的,一旦知道他明明有当葛雍徒孙的机会却跑回家,就算是平生第一次动用家法,恐怕也要把他揍趴下不可!

    于是,他虽说不情愿,但还是站起身来,微微低头说:“陆三胖说得对,咱们当然都甘心情愿敬小先生为师。可昨天您也挑明了,说我没有算学天赋,晚上更是给了我不少建议,不知道当时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对啊,昨天晚上如果是张寿一个个亲自见的他们,那他的承诺呢?

    当时他可是隐隐表示,希望他们站在朱莹这一边的,无疑是代表朱莹招揽他们!

    联系张寿葛雍关门弟子的身份,这是不是说,赵国公背后,还有葛雍这个超然物外大宗师的支持?

    眼见一大堆刚刚还安静乖巧如鹌鹑的纨绔子弟一下子犹如打了鸡血,众多炙热的目光朝自己投射了过来,张寿便干咳一声说:“昨天晚上我对大家说的每一句话,当然作数。而且,老师全都是知道的。”

    一大群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亮如明灯。如陆三郎这样外表肥硕实则聪明的,更是飞快地转动脑筋浮想联翩。

    莫非葛先生这样的宗师级人物,早就注意到了藏拙的我,却为了生怕引人注意,这才让作为关门弟子的张寿出面把我收归门下?

    虽说有些对不住葛雍,可刚刚既然老师已经挑明了他姑且认下了这么一堆徒孙,张寿也就毫无顾忌了。然而,他到底知道这么一批良莠不齐的家伙容易出事,少不得警告一二。

    “只不过,若是你们日后还打算继续被人骂纨绔子弟,那么老师丢不起这个脸。你们尽可出了清风徐来堂这个门,从今往后,那就不是葛门徒孙了!”

第四十二章 装睡原是装糊涂

    葛门徒孙这四个字,张寿看纨绔子弟们在葛雍面前大气不敢吭一声的样子,以及朱莹那悄悄提点自己时的介绍,就知道非同凡响。

    然而,他还是错误估计了厉害程度。因为当他代表葛雍承认了众人是葛门徒孙,而后又表示昨夜承诺一概有效,同时挑明想混日子的可以立刻离开时,清风徐来堂一下子沸反盈天。

    祖辈父辈的权势名声固然很好使,可成天被人用别人家的孩子甚至自己家的好孩子来进行纵向横向对比,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甘心的。

    能够不用在已经踏上仕途,光芒万丈的兄弟乃至于同龄优秀者跟前赔笑,能够多一个说出去扬眉吐气的身份,谁不乐意?

    于是,张寿收获了不知道多少赌咒发誓反正,葛门徒孙这个身份,包括最初有些勉强的张琛在内,在场人人都表示决不放弃,哪怕要继续学那犹如天书的算学。

    所以,当他说出下一番话的时候,收获了又一波发自肺腑的感激涕零。

    “昨天我就说过,算学需要天赋,不能强求,所以,老师今天兴之所至,固然给你们讲了一堂课,却也没勉强你们全都要把算经十书掌握得淋漓尽致。十指有短长,人也如此,有优点,也有缺点,昨夜那番长谈,便是我根据老师的指点,提前摸了摸你们的底。”

    陆三郎和张琛这两个死对头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

    怪不得昨夜张寿摸底,今夜葛先生便翩然而至,原来是师生配合啊!

    “知道你们的长处和短处,就能因材施教,找出将来能走的一条路。刚刚老师留下的葛门秘典,回头我会一一整理出来,传授下去。当然,老师有教无类,你们若是想外传,经我允许,自无不可。”

    张寿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

    那些纯粹的纨绔子弟,说实话没啥大用,没必要长时间留在这翠筠间,教一点简单实用的东西之后,大可放回京城去开展各种产业。

    但既然他们挂着葛门徒孙的名字,那么很合适把犹如天书的各种几何和代数课本也传给他们。只要这些人大摇大摆地拿出葛门弟子的身份回去炫耀,为了讨好祖师爷,肯定会大肆印书,回头这些算学课本就有机会传入士林和民间,总有仰慕葛雍的人会去琢磨学习。

    反正老爷子是这年头难得的算学宗师级人物!就算发现他扯起虎皮做大旗,注意力也会被那些理论吸引。就算葛雍找他算账,祖冲之失传的《缀书》,这个理由足够了!

    历史上的明朝,哪怕编永乐大典收拢了不少典籍,实用数学好歹还有一部《算学统宗》,但理论数学就渐渐式微了,列方程的天元术都少人使用,增乘开方术就更没几个人懂了!

    到了清朝,基本上就是在西学基础上的数学发展了,纯粹属于追赶。

    文化普及工作,他只打算抛砖引玉,等回头有能力再去深入。现在的问题是,那些确实有一技之长的纨绔子弟,比如陆三郎,应该如何因材施教。

    假老师变成真老师,这真是一个阴差阳错令人忧伤的问题……

    熬了一宿又是一日,疲倦欲死的张寿安抚完这群纨绔子弟,勉强交待了齐良几句,这才返回张家大宅。

    既然西洋镜已经拆穿了,他当然懒得再住在翠筠间那水波不兴馆,心里甚至在琢磨着,是不是把这些当初只求雅致格调,根本没考虑保温等等的竹屋再整修一下。

    毕竟,学生和肥羊的待遇那可是不一样的,冻病了谁,他要负责的!

    葛雍既然现身给他安了个关门弟子的名头,张寿不用再和之前那样藏头露尾,从熊猫影壁的正路回去时,不断有村人满脸堆笑地上来恭贺,不是贺他喜得名师,就是什么名师出高徒,最后远远看到杨老倌时,已经困到极点的张寿差点想要掉头就走。

    被这难缠的老头儿缠住,那就麻烦了!

    然而,精疲力竭的他哪里躲得开年纪一大把却眼睛贼利的杨老倌。人几乎是用老头儿不可能有的矫健赶到了他的面前,随即还殷勤地搀扶了他。没等他开口,一个极低的声音就传入了他的耳朵:“姑爷,大小姐在家里大发脾气拿鞭子抽人呢,你最好晚点回去。”

    张寿顿时一愣。虽然朱莹常常把鞭子抽人这种话挂在嘴边,可从他认识她到现在,还从没真正看过这种情景。片刻之后,他就轻声问道:“我娘呢?”

    “吴娘子和刘婶还没回来呢。”说出这话,杨老倌怕张寿担心,连忙补充道,“她们后头有人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有人照看?是谁照看?为什么照看?

    张寿心里转瞬间三个问题晃过,随即就没好气地瞪了杨老倌一眼。不消说,这老家伙之前在得知朱莹的事情之后,明显对他装蒜了!

    知道问也问不出来,他也懒得浪费时间,索性直截了当地问:“莹莹拿鞭子在抽谁?”

    “这我可不知道,我就是在围墙外头听到动静而已。”杨老倌狡黠地呵呵笑着,若无其事地说,“我只听到大小姐在那骂人,说是胆敢把寿公子您的事情泄漏出去,吃里爬外,忘恩负义……反正火气大得不得了,里头没人敢劝。”

    张寿顿时心中敞亮。毫无疑问,朱莹竟然用最快的时间查出了走漏消息的人,随即已经开始雷厉风行地处置内奸。

    杨老倌让自己晚点回去,一来是避免自己回去搅扰了这桩赵国公府的内政,二来……恐怕也是为了让他别看到朱大小姐大发雌威的一幕,产生心理阴影。

    要是平时,他也许会半推半就同意这个建议,可他现在太困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想出了一个最好的主意,直接往杨老倌身上一靠,有气无力地说:“劳烦杨叔你找人送我回去,我实在熬不住,先睡了!”

    还是借着装睡,直接装糊涂好了!

    杨老倌见张寿竟是丝毫不嫌腌,靠在自己肩膀上直接打起了瞌睡,他瞠目结舌,足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慌忙吆喝来了自己的儿子背上了张寿,这才一同赶往了张家。

    到了大门口,他探头一张望,瞧见前院中央朱莹正满脸愤怒手拿鞭子抽人,又四下一瞟,立时发现了站在角落里犹如木头人一般看热闹的阿六。

    他连忙就压低声音叫了一声:“阿六,快出来,姑爷累得在路上就睡过去了!”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眼前一花,紧跟着,阿六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稳稳当当地从他长子杨大郎手中接过了张寿。而紧跟着,他就只见提着鞭子凤面含威的朱莹也大步冲到了他的面前。

    “阿寿怎么了!”

    话音刚落,朱莹就只见张寿微微睁开眼睛,极快地对自己打了个眼色。

    那一刻,她福至心灵地醒悟了过来。虽说她一时急怒发作人,是为了给张寿讨公道,可这里到底是张家。张寿故意装作累得睡着被人送回来,自然是不想干预此事!

第四十三章 下次天上掉什么?

    前院地上,正直挺挺跪在那儿的朱宇双颊高高肿起,肩膀上衣衫碎裂,露出了多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当看到朱莹连声吩咐阿六立刻把张寿送回房时,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大小姐,那只是个生了一具好皮囊的乡下骗子,不值得您为他这么花费心思!凤凰非梧桐不栖,这样的欺世盗名之徒怎么配得上你!他但凡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也不会进自己家还装睡不管事!老爷绝对不会给你定下这样的婚事,太夫人一定是骗……”

    最后这个你字还没说出口,朱宏的胸口便挨了重重的一脚飞踢,却原来是朱莹怒气冲冲回来,直接一脚把人给踹翻了。

    她扬起鞭子想要重重抽下去,但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而且还冷着脸后退了几步。

    “你要真是瞧不起阿寿,认定他配不上我,觉得我这为他造势的手段太儿戏太可笑,有本事当着我的面直截了当劝谏!当面唯唯诺诺领命而去,暗地里玩花样,这不是阳奉阴违是什么?你还敢用那种为了我好的口气来给自己脱罪,你以为我朱莹眼睛瞎了吗?”

    “就算你放出消息,唐铭和谢万权那种自视极高的人,他们又不认识阿寿,大老远跑到这来装什么眼睛不揉沙子的明眼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受人指使,冲着我赵国公府来的,阿寿只不过是被我这想当然的安排殃及池鱼?”

    “你是我爹捡回来的孤儿,我爹把你从小养到大,供你吃穿,供你习文练武,你就是这样吃里爬外报答我爹的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已经问出来了,你居然私底下对人散布流言,说祖母有意招阿寿当赘婿!”

    “你这根本就是蓄意败坏我赵国公府的名声,我只恨没早收拾了你!”

    张寿此时正被阿六背着进了厅堂,听到这话,想起自己在徐木匠家后院听到的那番对话,以及事后那响亮的巴掌声,此后在翠筠间时,他见到的只有朱宏,他不禁暗自哂然。

    所以他那时候就没把赘婿两个字往心里去,果然是有人在捣鬼!

    不过大小姐还真是眼明心亮,巧言令色想糊弄她,那真是看错人了……

    等到阿六送了他进东厢房,他滑落地面站稳之后,虽说困得打了个呵欠,但还是打起精神,对阿六低声吩咐了几句。

    “你去前头悄悄和莹莹说一声,让她别再动气,更别再继续动私刑,免得回头反而被人钻了空子。把朱宇那家伙捆了,明日一早派朱宏带上几个稳妥人,直接押送去顺天府衙,就说有家仆背主私通外人,败坏主人名声,请顺天府尹王大人替赵国公府主持个公道。”

    要是换成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个究竟,但阿六从来就是凡事听指示的最高典范。他沉默点头,立刻转身出门。等到了前院,见朱宇瘫倒在地做声不得,而朱莹则是在两个丫头的劝解下,恨恨地丢下了鞭子,他就快步上前去,原封不动转述了张寿的话。

    朱莹主仆三人丝毫没注意到,阿六的声音,只有她们三人能听到。

    性急的流银一个没忍住正要质疑,却被湛金一把拽住,只能闷闷不乐地闭嘴。

    而朱莹则是面色一连数变,足足好一会儿,她才僵硬地点了点头,等到阿六悄无声息退到了一边,她就用犀利如同刀子的目光剜了一眼地上如同一滩烂泥似的朱宇。

    “你这狗东西,还有什么话要说?”

    捂着胸口根本爬不起来的朱宇蠕动了一下嘴唇,等发现朱莹那眼神简直是恨意欲狂,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刚刚刻意装出来的那种忠心为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如今老爷和大少爷情况不明,朝中弹劾不断,赵国公府危若累卵,难不成大小姐还想要动用私刑,杀了我灭口吗?”

    “你……”朱莹气得心疼肝疼哪都疼,恨不得踹死打死这个白眼狼,然而就在此时,阿六刚刚转述的张寿那番话倏然间又在耳畔响起。一时间,本来已经七窍生烟的朱大小姐,竟是顷刻之间压下了那高炽的怒火。

    “杀你灭口?没来由脏了我的手!”朱莹瞄了一眼地上那条沾血的马鞭,冷冷吩咐道,“幸亏没用爹送给我的那条鞭子,否则简直是糟蹋了好东西!朱宏,你挑两个精干的人,明早把这狗东西捆了送去顺天府衙,就说我朱莹拜上王大人,求他给我主持一个公道!”

    “把有人买通我赵国公府的败类,败坏我祖母、我爹还有我的名声为由,把事情有多大闹多大!如果王大人不能给我一个交待,我就回京去太后面前哭!阿寿好端端的葛爷爷关门弟子,竟然被人骂成是欺世盗名之徒,他心怀宽广不计较,我朱莹受不了这口恶气!”

    角落中,阿六一本正经的脸上,快速闪过了一丝笑意。

    当他悄悄回到内院东厢房,把事情经过说明,又手脚麻利地备好浴桶,注满温度刚好的洗澡水,然后背转身走到门口,听见刚刚还在嚷嚷着连一根小手指都不想动的张寿踉踉跄跄爬到浴桶中坐了下来时,他突然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话。

    “大小姐说有多大闹多大,少爷不劝劝她吗?”

    “这事儿本来就不该藏着掖着。”

    张寿只觉得自己随时随地都能在浴桶中睡过去,只能用说话来缓解睡意,但人还是有点半梦半醒。

    “而且,打的是别人,气的是她自己,伤心伤身,还是交官办更好。因为别人已经先出招了,反击就索性闹得大一点。她父兄都正安危不明的时候,越高调就越是能让人投鼠忌器,不敢再打她的主意。把人丢到顺天府,还不用担心被人灭口,灭口了也是顺天府的锅。”

    从厅堂中进了后院的朱莹刚好清清楚楚听到张寿这话,一时五味杂陈。偏偏一旁的湛金和流银也全都耳尖,可还没等她们开口帮张寿说好话,朱莹便打断了她们。

    “都别说话!”朱莹呵斥了一声,心中却想,明明是她想当然,明明是她身边的人里头出了内奸,明明是他差点被害成了欺世盗名之徒,他竟然一点都不怪她!

    下一刻,东厢房里的张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人渐渐更加迷糊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断续:“天上掉下个国色天香的未婚妻,紧跟着又掉下个独步天下的老师,下次会掉什么?”

    不管下次掉什么,他都不会惊讶了!

    原本满心纠结的朱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张寿还漏掉了天上掉下来的一堆学生呢!她也挺好奇的,事不过三,下次会掉什么?

第四十四章 狡黠胖子和正义公子

    “阿弥陀佛,我就这么出去了一天,竟然出了这么多事。真是菩萨保佑,否则葛先生怎会站出来给阿寿撑腰……”

    一大早,张寿就被院子里吴氏的唠叨声惊醒了。

    虽说前一天熬了一宿,但他到底年轻,此时一觉睡饱,总算恢复了精神。起床洗漱更衣之后,他推门出去方才从吴氏口中得知,朱莹一大早就紧赶着催促朱宏带人把朱宇押去京城顺天府衙,而她自己,则是带着湛金和流银去村里访查了。

    用吴氏转述的大小姐原话说“钱是我借出去的,总得看看是不是花在刀刃上。就像爹常常要下去突然查访军饷用度一样,我得看看钱是不是花在了翻修房子上。这笔钱花得没问题,我才能给下一笔!”

    说完之后,吴氏又笑着补充了两句:“莹莹是撑着你送她的那把伞出去的。她还托我对你说,翠筠间的事情她不瞎掺和了,相信你能让那些家伙服气。”

    这些天和朱莹朝夕相处,张寿不得不承认,那位出身名门的千金大小姐确实有很多出乎他意料的优点,可吴氏如此露骨的撮合,他还是有点头疼,连忙借口要到翠筠间去看看,三两口吃完了早饭后就堂堂正正出了门。

    进了竹林,远远望见那憨态可掬的熊猫影壁时,张寿就发觉有个人正守候在此。一见着他,那人便以和身材绝不相称的飞快脚步冲了过来,不是陆三郎还有谁?

    甚至都还没站稳,陆三郎便气喘吁吁地说起了话:“小先生,我有件事想和您商量……”

    还没等陆三郎把话说完,张寿就笑眯眯地打断了他:“我也有话要和你说。我原本没想过要收这么多人,预备的是你们大多数人小住几天就回去,如今看这架势,大家一时半会都不会回京,既然如此,这一片地方,我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整修一下?”

    陆三郎顿时喜上眉梢:“哎哟,这可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既然这儿曾经是葛祖师的隐居之地,他老人家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小住个几日,得好好整修一下才对。您放心,这事情就全都交给我,大家绝对都是肯出力的!”

    再这么住下去,他和其他人都会死的,真正的饥寒交迫而死!

    张寿不用想都知道陆三郎揽去这个活儿是什么目的,可这对于他来说是省心又省力的好事,当下就爽快点头道:“既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好了。对了,你应该记得,前天我就曾经当众说过,你很有算学天赋。”

    今天陆三郎能等在这里,绝不是其他纨绔子弟就忽略了张寿这位小先生,而是因为……狡猾的他大清早就卯足劲用遍各种手段把人全都牢牢拖住了,然后自己在这里等了至少三刻钟!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守株待兔的另外一个目的也被张寿看穿了,顿时心中悚然。

    怪不得出身乡下的张寿既和朱莹有婚约,还能让朱莹放下傲气帮他做戏,甚至还是葛雍的关门弟子,这洞察人心的本事好生了得!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自己什么样的丑态都给人看过了,干脆就光棍地承认。

    “不瞒先生,九章算术我早就看过,其实不止九章算术,算经十书当中,除却失传的和假托前贤之名的,我其实都早就看过,当然,不是每一条都能看懂。”

    “不过,齐师兄教过我那些解题思路之后,各座竹屋前头那些竹牌,我央求他都摘下来让我看了一遍,只要掌握思路,我自忖十有**都能做出来。”

    “所以,我是想请教小先生,您前天晚上说,愿意将算学对我倾囊相授的话是不是真的?”

    陆三郎说着就死死盯着张寿,原以为对方说不定要故作高深搪塞一二,然后再设定一系列难题考验,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张寿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却微微一笑。

    “你想要我倾囊相授,那当然完全没问题。你去对齐良说,让他把这三年积攒下来的课本还有习题册,都借给你抄录一遍。但我可有言在先,课本也好,习题也罢,用的都是海外传来的那些数字。”

    “那倒正好,我就喜欢用这种数字,比算筹容易多了,简单,明了!小先生,我这就去找齐师兄了!”

    看到陆三郎眉飞色舞,拱了拱手就一溜烟跑了,张寿再想想刚刚朱莹口中的这个陆猪头不假思索透露出来的信息,他只觉得又号准了一点陆三郎的脉络。

    算学天赋强,喜欢用阿拉伯数字而不是算筹……在这种古代社会,符合这两个特征的既然不是某些点偏了天赋技能树的官员,那就只有两种人了。

    帐房,又或者……商人!

    帐房这种角色,显然不适合陆三郎这种官宦子弟,既如此,这家伙大约在暗地经商!

    至于陆三郎自忖算学天赋强,呵呵呵,这世上最让人绝望的学问之一,就包括数学!

    等张寿若有所思地绕过熊猫影壁时,旁边却是突然窜出来一个人。有些猝不及防的他敏捷地往后一跃,等站稳之后,看清楚来的是面色阴晴不定的张琛,他立刻就镇定了下来。

    “刚刚我和陆三郎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哼。”自忖没有旁人在,张琛又恢复了桀骜不驯的本色。他用有些不善的眼神盯着张寿,可心理斗争了好一会儿,到底没敢造次,只能嘴里**地说,“能让朱莹为你演戏,能让葛先生给你撑腰,真是好手段。只不过,希望你别忘了,别人的势到底是别人的。”

    “呵呵,多谢提醒。”张寿笑得云淡风轻,似乎真的不以为意,“你身为长子,将来铁板钉钉的秦国公,却不想当富贵闲人,而是希望有所作为。否则,你也不会让人举发,说泰安侯的家仆勾结天津巡海司,悄悄打劫无辜商船,给那些苦主伸张了公道。”

    “你怎么知道的!”张琛又惊又怒,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难道你在监视我?”

    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难道不该直接装糊涂又或者否认吗?”

    见张琛先是一愣,继而就露出了极其恼火的表情,他就笑吟吟地说:“我从没离开过这村子,哪有本事监视你!之前为了讨好朱大小姐,自然有人讨好我这个老先生,到我面前揭别人的短戳别人的刀,有真有假,我哪能确认?你刚刚这反应,简直是不打自招。”

    看也不看张琛那张更加难看的脸,张寿就弹弹衣角,越过张琛继续往翠筠间走去,头也不回地说:“其实我很想说,你这仗义举报很有正义感,但既然能传到我耳朵里,那就代表不是秘密,如此一来,不但会有人恨你,还会有人恨你爹,你的不谨慎也许会牵累到他。”

    张琛只觉得心里憋得简直要吐血。

    别人的势到底是别人的……哪怕那个别人是他爹!

    张寿竟然用事实直接把这句话给他砸回来了!

第四十五章 生辰前的恶讯

    陆三郎高高兴兴抄了课本和习题册,然后就沉浸在了那层层递进的数学体系中,然后尝到了齐良和邓小呆曾经痛不欲生的题海战术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张琛开始深刻反省自己当初“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做法为什么会泄漏,会不会给父亲和家庭带来仇人和损害,自己今后应该怎么样做个优秀的,有存在感的秦国公。至于张寿给他的一本据说葛门秘传贵族守则,他说是不看,其实一直都藏在袖子里,间或瞄一眼。

    什么天赋都没有的纨绔子弟们得到了各式各样的代数和几何理论孤本,有的是第二卷,有的是第三卷,通过互相调剂凑成了好几套之后,便决定找印书坊把书刻出来散发出去,为自家祖师爷葛先生扬名。

    而这门生意,毫无疑问地被陆三郎兜揽了过去,一口承诺为众人写上印书者的名字。

    至于张寿……纨绔子们捏着鼻子承认他是老师是一回事,主动替人扬名又是另一回事。

    他和朱莹的婚约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件事,他们还憋着一口气呢!

    当然,虽说留下来必定收获有限,但他们还不想走……身为葛门徒孙总得在老师面前再混一阵子。

    因此,在那一对一长谈的一夜里,看过张寿真面目,丝毫没有受骗上当感的六个人,便觉得自己成为了这翠筠间中最最超然的一群人。

    尤其是前天晚上第一个来找张寿的张武,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尤其强烈,以至于他连张琛跟班这样一桩曾经觉得无限美好的职业都舍弃了。当齐良被张寿送走去考府试时,他恨不得取而代之,因此哪怕张寿给他的一些商业计划书最初看不懂,他还是削尖脑袋去学。

    而张寿反而是清闲了下来。

    这三年,他既然不能离开这座村子,琢磨农桑,改善伙食,教教孩子的同时,也就趁着没事儿的时候,笔录了一些自己还记得内容的书下来。因为从前他一点都不敢担保,这种记忆突出的穿越福利待遇能够维持多久。

    如今,如同派发新手礼包似的一堆书发下去,他很不负责任地撂下话说,暂时不讲大课,所有人先看书,不懂再问。至于他自己,朱莹既然向赵国公府要来了两匹马,他也就蹭了一匹马练练马术。那是颇为温顺的坐骑,不过数日,他骑马缓行已经是完全没问题了。

    平静的日子便这样一天一天流逝,天气一天天转凉,村中的房舍整修眼看快要完工,而原本只是雅致,防寒保暖功能却差强人意的翠筠间中大片竹屋,也在纨绔子弟雇了村人来帮忙后焕然一新,外头看着还是竹子,内中嘛……反正已经充分反映了各家的财力差别状况。

    最豪奢的清风徐来堂自然是空着,只有讲课的时候开启,平日张寿也就是白天去给人答疑解惑,晚间照例回张家大宅。

    这一天是八月十四,若是从前,张寿对明天的那个日子不会有什么感觉,可这一次坐在清风徐来堂中,没了自己最熟悉的齐良,他却在空闲中不知不觉就思量了起来。

    “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就是说八月十五我们同一天过生日?话说赵国公府那位太夫人心就这么大,孙女过生日也不来接她?而且,那个朱宇送去顺天府衙有半个月了吧?怎么就没听说过有什么动静呢?”

    “阿寿!”随着这个轻快的声音,张寿不由得抬头,就只见一个人影兴高采烈地打起竹帘进来。在这种乡下已经凉意渐深的天气里,她一身明亮到极点的橘红色衣裙,衬得肤白如雪,仿佛是把太阳和暖意一同带进了这四处陈设包括墙壁都带着几分苍翠和凉意的屋子里。

    “哟,咱们融水村的贵客来了!”张寿笑着迸出了一句俏皮话,但那也是事实。

    自打葛雍离开那一天之后,朱莹就很少再来翠筠间,整天在村里转悠的时间占了大多数。她曾经监督孩童们背诗和九九歌,优胜者奖文具和衣裳;也曾经在最初那一百两银子慨然借出去之后,第二期又借出去五百两银子;更曾经参观过蚕房和织机房,丝毫不嫌腌……

    总之,朱大小姐如今成了融水村最受欢迎的贵客。

    朱莹轻哼一声,没理会张寿的调侃,一进来四下一看便笑道:“那些家伙在这清风徐来堂竟然砸了这么多钱,讨好葛爷爷倒是不遗余力!”

    “呵呵,反正整修的那几天,我都在水波不兴馆,他们高兴就好!”张寿一边说一边心想,反正自己是绝对不会把葛雍当初在这短居做隐士完全是一场悲剧说出去的。

    朱莹也就随便感慨一句,对园林屋舍很有感觉的她自然瞧不上一群纨绔子弟的眼光,事实上哪怕是翠筠间,她也只是对门前的熊猫影壁更感兴趣,内中这些竹屋她也不过因为张寿的缘故爱屋及乌,如今某些事情拆穿,她每每想到这片竹屋的由来就只觉得好笑。

    笑过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阿寿,明天是我们的生辰,祖母让人送了长寿面来!有我的,也有你的,还有寿桃呢,一人十六个,拇指这般大小,晶莹剔透,挺可爱的!”

    张寿虽说隐隐猜到,但还是有些吃惊:“这么重要的日子,太夫人真的不接你回去?”

    “十六岁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日子,之前还差一个多月的时候,我还不是说自己十六!”

    话说得理直气壮,若无其事,朱莹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焦躁:“朱宇都送回去那么多天了,居然京城顺天府衙那边就没什么消息,四处一潭死水。我一问到爹,祖母那边只有两个字,胶着;问到大哥,也只有两个字,失踪……急死人了!”

    看上去再开朗的朱莹,心中到底也不是能够什么都放下,张寿沉默了片刻,最终轻声说道:“有些时候,没消息,未必不是最好的消息。我当初曾经听到你在马车里对那朱公权说,你爹未必不是诈败,你哥哥未必就不能立功回来,那么,多想点好的,明天放个莲花灯许愿!”

    “你还信这个!”朱莹终于再次噗嗤笑出了声,“我九岁就不信什么放灯许愿了,因为有人使坏踩了我还没下水的莲花灯,然后讽刺说我接下来一年要走霉运,然后我一时气不过,直接丢石头把她的莲花灯给砸了。我走霉运,那她也陪我一起好了!”

    张寿忍不住擦汗:“谁这么想不开,要和你过不去?”

    “还能有谁?永平公主啊!她也和我同一天生日,自以为是公主就老想欺负我,结果太后和皇上常常帮我,她就只能耍阴招!其他公主我和她们都挺好,就是她最讨厌,成日里弱不胜风的娇怯模样,我的坏话很多都是她传出去的!”

    张寿对于内廷的事虽说有些好奇,可此时却也知道不宜继续打探下去。于是,他只能重重咳嗽一声,强行岔开话题道:“你不信就不放吧,娘最喜欢这个,年年生辰放灯,天天念叨希望我长命百岁,反正我其实也没什么兴趣……”

    “纯当玩儿也挺好的。”朱莹眼珠子一转,笑吟吟地说,“往年都是和永平公主这种讨厌的人一起放,今年和你一起放,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不过宫里那些再漂亮的莲花灯我也放过,没意思,我觉得,我们干脆自己用竹筒来做灯吧,这样更有趣!”

    张寿本来还在琢磨莲花灯该怎么做,此时听朱莹主动降低难度,他立时满口答应。然而,等他送了高高兴兴的朱莹走出清风徐来堂时,却只见朱宏正在门口来来回回踱步,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见着他也一块出来,人迟疑了一会方才迎上前。

    “大小姐,寿公子。”肃然拱手行礼过后,他就沉声说道,“天津卫巡海司所属,临海大营发生营啸,军官十二人被杀,虽说镇海大营出动压了下去,但大概有上百人逃出了军营。据说有乱军直奔京城,近郊都可能不安全,大小姐和寿公子最好立刻动身到京城暂避。”

    张寿和朱莹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下可好,天上掉乱军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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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