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乘龙佳婿TXT下载乘龙佳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乘龙佳婿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零六章 民以食为天

    铜锅鱼这样的菜肴,张寿记得乃是前世在云南品尝过的,最重要的一个字,那就是辣,所以在辣椒还没推广开之前,他对阿六推荐的这家百年老店,其实多少存疑。然而,他对于通州完全不熟悉,葛雍又乐呵呵一副随便他推荐什么地方住的架势,他也就姑且挑了这家。

    至少,能被同样养刁了嘴的阿六说一句东西还算好吃,那总应该不太糟才对。

    也正因为如此,基于葛老师在沧州的时候也尝过两次他亲手做的菜,对辣椒不但适应性良好,而且还表现出了相当的喜爱,所以在那位江家的亲随悻悻而走之后,他就亲自去了一趟厨房,打算旁观了一下那掌柜的铜锅鱼做法,如果不行……

    他不介意亲自捋袖子上演一出亲下庖厨敬师长,说不定还会被人传成一段佳话。

    虽说对张寿亲自到厨房来着实有些莫名惊诧,但掌柜就算从前再自珍手艺,此时也绝对不敢拒绝张寿的旁观只不过一想到自己的拿手招牌菜,兴许会成为人家府上宴客的一道菜之一,他还是不由得有些心疼,尤其是张寿让他第一锅先做给别人的情况下。

    张寿却没想到掌柜竟然还怕他偷师,旁观的他发现,铜锅和他记忆中的铜锅差不离,煮鱼时的辅料也是大葱和芹菜,至于其他调味料,那都是相当常见的,除了没有辣椒。他再一看掌柜做法,立时就完全了然,这就是把香辣咸鲜的铜锅鱼,去掉了香辣这最重要味道而已。

    而掌柜见张寿看过主料辅料之后,似乎还有些不大满意,就大着胆子说:“公子,这铜锅鱼咱们通州有好多家都做,号称是太祖爷爷当年路过时,指导伙夫做的。锅子没分别,鱼也大多相同,但只有咱们家能做成这百年老店,就是因为我这祖传手艺,您要不相信……”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呵呵一笑道:“好了,我并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只不过老师和我口味有点重,所以我特意拿来了一味调料,你在煸炒葱姜之后,把这一味也给我加进去一块煸炒,然后再放鱼和水。”

    见那掌柜先是愣了一愣,犹豫片刻就点了点头,阿六就一声不吭地拿出一个瓷罐子递过去,见那掌柜小心翼翼接过,他就瞅了张寿一眼,随即**地说:“我在这看着。”

    张寿哪里不知道,这小子是因为当初那个卖米粉的徐八顺手牵羊,这才看谁都像顺手牵羊的。眼见那掌柜打开瓷罐子之后,看着里头那红红的干辣椒,满脸好奇,他就笑着说道:“这叫辣椒,唔,你就把它当成和花椒差不多的东西。这是海外带来移栽的香料,味道独特。”

    那掌柜没想到自己这小店竟然也有用上海外名贵香料的一天,一时眼睛一亮,激动得无以复加。于是,当张寿转身一走,他就赶紧专心致志做下一锅铜锅鱼,可当他在铜锅里煸炒葱蒜芹菜,打算打开瓷罐放这神秘的辣椒时,他忍不住就侧头看了阿六一眼。

    “敢问小哥,是要全都放进去吗?”

    阿六这一次终于吓了一跳,慌忙一步跳上前来,沉声喝道:“少放点!”

    要不是自己的手腕被人死死握住,掌柜很怀疑,自己会不会手一抖,直接把一罐辣椒全都倒进去!然而,虽说已经够小心翼翼了,可是,当接下来看见阿六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添加这从未听说过的佐料,他不由得身体一颤,那手还是忍不住抖了。

    就是这么一抖……超过分量的辣椒已经是直接随着他那手势,下入了锅中!紧跟着,那极其强烈的味道就直冲他的鼻子,吓得他慌忙退后,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甚至连自己手中的瓷罐什么时候被阿六夺走都不知道!

    那一刻,做了一辈子菜的掌柜只觉得脑际一片空白,仿佛回到了儿时第一次跟着父亲学下厨,因为太过紧张,把糖当成盐下锅的时候那一次,他被父亲打了个半死,只因为白糖实在是比盐贵太多了,而且还糟蹋了一盆好菜。事后,父亲逼他把那一锅甜鱼吃了个干净。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甜滋滋的诡异味道……唯一庆幸的是,接下来的另一次挨打,让他至少记住了,打喷嚏时要往后退侧过身子,千万不能对着锅子和调料。因为在顽固的父亲看来,哪怕客人看不见,那也是对饮食最大的亵渎!

    直到阿六重重咳嗽了一声,陷入回忆杀兼喷嚏狂潮的掌柜方才恍然回神,等看见阿六竟是代替他正在那像模像样地在那翻炒调料,他慌忙去找了纸擤干净鼻涕,随即方才洗了手回来接过了木锅铲,心里万分庆幸这位凶巴巴的小哥竟然也会两手。

    要不然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就该糊锅了!

    鼻子仍旧有些不爽快的他瓮声瓮气地求饶道:“小哥,我知道这调料很珍贵,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说了!”阿六郑重其事地把刚刚那抢过来的瓷罐直接捏在了手里,没好气地瞪了掌柜一眼,随即不耐烦地说,“别浪费时间,快做你的菜!”

    见人凶归凶,却似乎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掌柜不禁战战兢兢。等到他炒完各种料之后,又加入鱼块煸炒,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加高汤,盖上盖子焖煮,想到接下来应该也就是小火慢炖,再也不至于犯刚刚那错误,他忍不住擦了一把汗。

    可发觉阿六依旧站在旁边不走,他顿时就有些好奇了。刚刚这小哥在旁边监视,还能解释为生怕自己滥用甚至盗取这珍贵的调料,可如今都已经下锅了,人为什么还守在旁边?

    然而,他心里这个问题还没有问出来,阿六就主动替他答了:“等做好之后,先盛一碗给我尝尝。”

    掌柜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难不成是要试毒吗?上次那位知府住在他这里的时候,虽说不时有人下厨查看,可也没有人先尝试毒。然而,想想区区知府和堂堂太师的区别,他虽说有些委屈,但还是赔笑答应了。而阿六接下来说出的理由,却让他更加瞠目结舌。

    阿六见掌柜似乎表情有些勉强,他就加重语气道,“你是我推荐给少爷的,万一做不好菜还浪费调料,那我就推荐错了人,懂吗?”

    这一次,掌柜终于认认真真打量了阿六几眼看,随即就终于想起,这确实是数月之前曾经路过自家小店,一个人一口气吃干净一锅鱼的那位小哥!只不过当初人是独自前来,如今却是随同葛太师这一行人,他完全没认出来!谁让这位小哥长得……毫无特色呢?

    本来战战兢兢的他顿时眉开眼笑,随即就拍胸脯道:“小哥您放心!您把葛太师这样尊贵的老大人带到咱们这百年老店,我一定拿出十八般手艺,绝对不辜负您这番推荐!您就放心好了,准好吃,不好吃不要钱!”

    阿六鄙视地斜睨了掌柜一眼:“不好吃?那就要换人做了。”

    掌柜顿时目瞪口呆,这是出门在外还带着厨子?真是老太师,这排场天大!可紧跟着,他就发觉,自己完全想岔了。因为阿六往这厨房打量了一眼,这才自言自语道:“少爷嘴刁,要真不好吃,说不定他会亲自下来做。”

    虽说刚刚一直都把葛太师挂在嘴边,但身在通州,掌柜又不是消息闭塞,当然知道张寿便是京城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朝中正得皇帝宠信,炙手可热的国子博士,一大堆纨绔子弟的老师。

    此时一想到自己这小店很可能会沦落成这位张博士洗手作羹汤,下厨敬师长的陪衬,他就生出了一种空前的危机感。于是,接下来,阿六就亲眼见证了真正顶尖厨子的拿手绝活。

    就只见菜刀快如闪电,各种各样的配菜在掌柜那刀下几乎是变出了花来,哪怕只是准备下锅前的摆盘,瞧着依旧让人赏心悦目,尽管尚未尝到滋味,但少年瞧着瞧着,还是露出了相当满意的笑容。

    有这样的好刀工好摆盘,再加上他自己尝过,应该能满足那嘴刁的一老一少才对。

    而当张寿搀扶葛雍,又吩咐人去叫了随行那两个学生下来吃饭的时候,掌柜已经亲自带着一儿一侄一孙,送上了包括铜锅鱼在内的四菜一汤。按照他的本意,原本还卯足了劲要做更多的,但却被阿六直接拦住,道是那条整整有四斤的铜锅鱼至少一个菜抵三个菜,足够了。

    而小花生和观涛小和尚,还有随行的护卫们,则是占据了旁边的四张桌子,一应饭菜和张寿葛雍几乎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铜锅鱼变成了铜锅鸡因为鲜活的鱼总共只有三条,前头住店的客人早早预订了两条,剩下的自然就不够了。小和尚面前则是一份素斋。

    此时此刻,客人们也被掌柜吆喝着招呼下来吃饭了。原本他们还打算捱到张寿这一行人吃完再下来的,可掌柜叫嚷着说是葛太师吩咐,不用拘泥,这些人也就真的不拘泥了,一个个下来的同时,还借着最初那居高临下的优势去偷看那边厢吃的是什么。

    当发现堂堂帝师那一张桌子上竟然只有四菜一汤的时候,就有人忍不住惊叹道:“葛太师还真是简朴,我还当这样一品大员吃饭,怎么都得攒珠似的摆满一张桌子!”

    说话的那位客人直到发现自己声音太大时,他才慌忙闭嘴,随即就灰溜溜地跟着其他两个同伴在伙计指引下去自己的那桌,结果却发现,竟然就和那位葛老太师相邻,只要踮起脚张望,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人家桌子上到底是什么菜!

    他硬着头皮一坐下,就听到耳畔传来了葛雍的笑声:“一品官儿就要一顿饭十个八个菜的,那不是家境豪富,吃用不愁,就是奢侈成性,贪污**。我家里也就是个小富即安,还有儿子孙子,总不能一个人全都吃光用光,一点都不留给他们,当然得省一点。”

    眼见那个刚刚还评论菜多菜少的客人忙不迭站起来,仿佛是慌忙想要赔礼,张寿就笑呵呵地举杯说:“老师就是和各位开个玩笑。其实老师只是怜惜我这个学生家底薄,所以特意给我省钱。老师这样的算学宗师,自然最懂得量入为出,绝不浪费的道理。”

    听到张寿这么说,四周围顿时传来了好一阵恭维。那原本想要赔礼的客人也在张寿的手势招呼下讪讪坐下了。

    而直到这时候,葛雍方才似笑非笑地斜睨张寿就这一会儿功夫也要往他脸上贴金,他这关门弟子真是无时不刻不记得捧着他!

    要是他从前那些学生敢这么肉麻,他早就一根筷子砸过去了!可谁让张寿肚子里竟然有的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内容,足以让他日以继夜研究?

    而等到张寿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给他挟了一筷子鱼,他才尝了第一口,原本那漫不经心的表情立时就变了。紧跟着,他就立刻看向对面那两个还有些腼腆的未来徒孙道:“吃饭的时候,别讲客气,趁热吃,别等放凉了,那味道就不对了!”再不吃就没你们份了!

    说完这话,葛雍一眼瞥见阿六正在店堂一角站着,那目光犹如鹰隼一般四处游弋,他就开口叫道:“阿六,别在那边站着了,这又不是在荒郊野地,过来一块吃饭!”

    阿六见张寿笑吟吟看向自己,他就轻咳一声道:“我在厨房先吃过了!”

    “这小子在外头都是这样,除非是亲手打的野味,抓到的鱼,然后眼看我自己炮制的东西,他会坐下来一块吃,否则,他肯定是先吃完了,然后在旁边守着。”

    张寿向葛雍解释了一番,随即就指着铜锅道:“老师你信不信,如果这条鱼原本有五斤,现在锅里头顶多四斤,如果有四斤,里头现在最多三斤?不信的话,我们可以问掌柜。”

    一旁的人早就听得有些呆了,然而,让他们更加呆滞的是,张寿招手叫了那掌柜过去问话,那掌柜犹豫片刻,随即吞吞吐吐地说道:“那小哥吃了两碗鱼,约摸是有一斤。不过,他还一个人吃掉半锅子羊肉,还有一盆饭。”

    听到饭都能用一盆来计量,葛雍终于为之侧目。他看了一眼照旧神色如常的阿六,没好气地咳嗽一声道:“既然他吃过就算了,我们吃!你们三个年轻人别不好意思,我可告诉你们,我年纪是不小,但胃口却好得很!”

第四百零七章 请千万留他一条命

    结果,胃口好得很的葛太师,一个人消灭掉了半锅铜锅鱼。

    而剩下的一半,张寿吃掉一大半,两个沧州来的年轻学生吃掉了另外一小半。而且,相比神色始终如常的张寿,相比一面辣得稀里哗啦却吃得兴高采烈的葛雍,他们两个简直是涕泪齐流,所幸一旁还有解辣的汤和素菜,否则两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

    而那个起头大胆评头论足的客人,却因为闻到了邻近这张桌子上那股不同寻常的香味,又大胆地站起身窥伺了一下张寿他们这一桌上的铜锅鱼,随即就把掌柜叫过去质问,等到得知人家的铜锅里,竟然加入了来自海外的一种叫辣椒的香料,他就顿时有些怏怏了。

    可忍了又忍,眼见张寿和葛雍这边已经杯盘狼藉,显然吃完了,他想到刚刚这师生二人平易近人,并没有架子,就鼓足勇气上前拱了拱手。

    “葛太师,张博士,敢问你们这铜锅之中的奇特海外香料,到底是……”

    张寿临行前嘱咐朱二等人尽快把辣椒种下去的时候,就打算回京路上折腾点动静出来,就和让徐八在沧州码头上去叫卖加了辣椒的米粉一样。所以,此时见有人来探问,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当然也非常乐于回答。

    “那是来自海外的辣椒。我从一位老海商那里得来的,虽说稀少,但如今已经在试种,不但能调味,而且还能祛湿,最适合炒菜火锅时调味。”

    听到张寿这么说,那嘴快客人登时露出了更好奇的表情:“辣椒?和咱们的花椒胡椒只差一个字,难道是味道相似,这才起了相似的名字么?”

    “倒是确实有些相似。”张寿对于这人因为一个椒字就有如此联想,倒是觉得人挺聪明的,当即点点头道,“胡椒辛热燥散,花椒温中散寒,辣椒驱寒止痢,都有各自的功效,但口味却是胡椒温和,花椒麻香,而辣椒才是真正的辛辣。而且做菜时加入,有画龙点睛之效。”

    他说着就笑呵呵地说:“之前我在沧州的时候,曾经叫过码头上一个卖米粉的小贩来做过一次米粉,虽只是南方小吃,但滴入几滴浸过辣椒的香油,那滋味恰是极其不同……”

    让一个吃货来描述美食,那自然是找对了人。更何况,张寿不但会吃,而且还会做。他不但描述着辣椒那难以名状的调味作用,还提到了土豆、花生、玉米、南瓜、番茄……一种种从前没人知道的作物从他口中变成一盘盘菜,最终,馋涎欲滴的何止一个人。

    就当这顿饭变成张寿的美食推介会只是众人有得听没得吃时,外间突然再次传来了一个声音:“请问葛太师和张博士住在这么?”

    一听到这个声音,别说张寿眉头微皱,就连掌柜亦是立刻沉下了脸。一想到潞河驿那边的江阁老还在想方设法地想要把自己的客人拉过去,这位百年老店的最新一代当家人就满肚子不高兴。然而,作为这里的主人,他还不得不一阵风似的跑去门口。

    然而,他才刚对人承认张寿和葛雍住在自己这,还没来得及找托词搪塞来人,他就只见那个马上下来的中年人一把将他拨开,随即大步直闯了进去。那一刻,他很有些发懵,等回过神后甚至忍不住有一种大叫有刺客的冲动。

    谁让那冒冒失失的家伙差点都害他一个站不稳摔地上了!

    张寿同样被那匆匆冲进来的家伙给吓了一跳。因为只从第一眼的印象来看,他就觉得,那绝对不可能是之前江家亲随似的下人。即便富贵人家的下人也能穿丝绢,但至少形制有所不同。而他正在分辨来人到底是何来历的时候,阿六已经一个箭步挡住了这位来客。

    这一次,不等阿六有进一步动作,那位不速之客就扑通一声跪下了:“葛太师,张博士,犬子年幼无知,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了他这一趟!”

    什么情况?这都是哪跟哪啊!

    张寿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来的竟然不是江家人,而是来求他们放过儿子的人,这画风着实让人始料不及。他还以为江阁老会谦逊忍让地亲自跑过来让屋子,死活请他和葛雍回去住,然后对外树立一个致仕阁老光辉高大的好形象呢!

    此时此刻,莫名其妙的他瞅了葛雍一眼,很痛快地决定老师在,自己装哑巴算了。

    而被人点名的葛雍,则是完全没好气了。他盯着人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沉声说道:“阿六,把人搀起来,我最讨厌没事就往地上跪的!这都是谁啊,居然一跑进来连个名字都不报,就让我饶过他儿子……谁知道他儿子是何方神圣!”

    听到葛雍发话,阿六立刻想都不想就上前将那伏地不起的中年人一把拽起。而那中年人挣脱了两下没能挣开,慌忙大声说道:“下官河间知府黄贤,犬子无知狂妄,先是冲撞了赵国公府千金,而后又在沧州兴风作浪,串联闹事,都是下官管教无方,罪该万死!”

    张寿这才想起被朱廷芳直接两辆槛车送往京城的黄公子和毕师爷,不禁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位自称河间知府的中年人。

    不得不说,因为养出了那么个蠢儿子,再加上那个蠢儿子还声称身上有万儿八千的钱票,他对河间知府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教子无方的贪官。

    而这样的贪官,一般都是厚颜无耻,弃卒保车的性子,在他看来,一上来就先把所有事情推到儿子身上,然后声称教子无方,那才是该有的画风。就连儿子的罪名,那也应该避重就轻,可此时这位河间知府黄贤,却爽快认下了儿子最大的两个罪名,却来求他们网开一面。

    所以,他踌躇片刻,最终决定继续不说话。有老师在呢,哪轮得到他说决不轻饶又或者宽容大度的话?

    果然,葛雍冷笑一声道:“既然知道你那儿子犯了国法,你还来闹什么?以为求情就能让他免于刑罚?你知道他在沧州都做了些什么混蛋的事!居然还派那个毕师爷游说商贾大户,让他们抱团去诬告钦使?你这不是管教无方,你这是纵子犯法!”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让他出去游历,没想到他会如此狂妄大胆,都是被我和他母亲宠坏了!”河间知府黄宽说着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他母亲从小就宠着他,我忙于公务也没怎么管束他,结果他文不成武不就,却偏偏自以为是……”

    堂堂一位四品知府大人,此时以头抢地,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下官自幼贫寒,结发妻子也只是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因此有了儿子之后,我们回忆往昔艰难岁月,内子就说,一定不能让孩子吃这样的苦,所以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从他们懂事开始,下官和内子全都是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一个劲富养过来的。”

    面对这样的解释,葛雍这个典型的撒手放养儿孙派顿时大为意外,而张寿则是……有一种看到后世那些富养派家长的即视感!这一次,见葛雍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就不慌不忙地问道:“那敢问这位黄府尊,你这幼子出门游历却腰缠万贯,也是你们这父母给的?”

    而他听到的回答,再次颠覆了他对于河间知府仅仅是个贪官的认识这家伙确实有点贪,但不得不说,人就算真的有点贪心,那行径也和普通贪官有点不同。

    “是,不瞒您二位说,下官和内子穷怕了,所以当官之后就想方设法敛财。”

    掏出一块帕子使劲擦过眼睛和鼻子的黄知府,可怜巴巴地说:“下官考中三甲进士,留朝学习之后,就放出去做了一任县令,那是产粮大县,拗不过内子求财心切,再加上当地粮商丰年压粮价,内子就派人收了一家快倒闭的粮行,每到收获就每斗多加五文钱收粮。”

    “因为童叟无欺……其实主要是价格贵一点,再加上我这个父母官撑腰,这粮行最终站稳了脚跟,后来……”他说着就有些吞吞吐吐了起来,好一会儿方才仿佛有些心虚地说,“后来其他大户和粮行受不了群起反扑,内子……内子的手段就狠厉了许多……”

    也许是知道自己这知府恐怕当不成了,十有**要获罪;也许是因为想要解释清楚儿子身上揣着的那万儿八千钱票到底从何而来,黄知府虽说有些犹犹豫豫,但还是说清楚了自家的发家史。

    不外乎就是他做官做到哪,妻子的生意就做到哪每次在任的时候笼络一派打压另一派,离任前还不忘和后头接任的那位搞好关系,有的附赠利益若干,有的直接产业半卖半送,如此虽不能说十几年宦海就挣出个豪富,但也竟然也挣出了一副远胜小康的身家。

    曾经一穷二白的黄家,如今有田庄,有铺子,有三五万贯的流动资金这年头放在钱庄的钱,在张寿看来应该算是流动资金。于是,在小儿子平生第一次出来游历时,宠惯了儿子的黄夫人手一松,就直接给了小儿子一沓钱票。

    至于黄知府,当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小儿子都走一个多月了!而在他质问夫人的时候,夫人还振振有词地对他说出了一句话小孩子身上没钱,那是要学坏的!

    而张寿听到这论调时,第一反应便是,娇惯得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家长,在放熊孩子出远门的时候在他们手里塞一沓钱,然后谆谆教诲道,兜里有钱我怕谁,遇事就靠钱开路。于是,熊孩子就真的以为老子有钱天下第一,大摇大摆一路莽过去了。

    而最大的问题是,那位黄公子的年纪……真不能算是孩子了!

    嗦嗦说完一大堆之后,黄知府便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如今孽子闯了那么大祸,下官已经向朝廷请罪,如今是赴京听候处分的。下官知道,从前在任上的旧账难免会有人翻,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老实坦白。”

    “该收的赋税,下官没少过朝廷一分,也没多收过一分,、;该断的刑狱,下官都兢兢业业。下官敢指天发誓,移交给下任的账目,全都是干干净净,一清二楚,下官在任,也从来都没出过冤案。这是经得起查的,若有一星半点虚言,下官甘愿受国法处置!”

    “此外,修路造桥开沟渠,抚老济贫恤孤残,下官该做的真的都做了。下官千不该万不该利用职务之便经商敛财,把儿子娇惯得不成样子……不,把他宠得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该认的罪,我都替他认,只求葛太师和张博士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稍稍从轻发落。”

    他仿佛丝毫不在意那些围观的客人,以及已经目瞪口呆的掌柜和伙计,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即又把心一横道:“就是打他几十杖也好,就是流放他数千里也行,请千万留他一条命!”

    直到这一刻,张寿方才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情绪。他冲阿六打了个眼色,眼见少年立刻上前一把将这位黄知府给拖了起来,他这才面色微妙地问道:“谁说你家儿子会没命的?”

    黄知府被阿六使劲从地上拽起来的同时,脸上还带着发懵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张口说道:“不是连长芦县令许澄都被砍了吗?”

    听这家伙刚刚的口气,官当了多年,政绩也还不错,怎么居然有点傻?张寿简直被呛得有些啼笑皆非,因为长芦县令许澄被砍了,于是就觉得自己那个惹是生非到闯下弥天大祸的小儿子也会被砍?这想法也太牵强了一点吧?

    不过,也许对方是觉得,朱廷芳连朝廷命官都敢砍,那个得罪了朱莹,然后又狠狠算计自家郎舅俩的某位黄公子,定然也不会放过?

    而同样品出滋味来的葛雍,此时终于忍不住哂然一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儿子要是该死,谁都救不了他,你儿子要是不该死,也不会因为别人喜恶就没命。倒是你大庭广众之下抖露出这么一堆,也不怕传扬出去,倒是有点意思。”

    “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找到这的?”

    面对葛太师的问题,黄知府犹豫片刻,这才小声说:“通州满城都知道了,江阁老霸占了潞河驿一整个院子,害得老太师您和张博士没地方住,于是只好住客栈。”

第四百零八章 铁公鸡

    这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或者说,好名声无人知,坏名声天下晓?

    不过,还真是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在他根本没有做过任何事情,甚至连暗示都没有的情况下,一盆盆脏水就已经疯狂对着那位已经下台的前首辅泼过去了!

    张寿想到这,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这都是什么人在瞎传。明明是潞河驿已经住满了,所以我和老师听驿丞那么一说,就决定索性住驿站,哪里就有什么江阁老霸占一个院子不让这种传言?要知道,浙江布政使刘方伯还第一个出来让屋子,只是老师过意不去婉拒而已。”

    朝江阁老泼过一盆脏水或者说干脆就是脏水源头之一的掌柜,此时此刻已经心虚地把自己的一儿一侄一孙全都撵到了后厨去躲着,生怕阅历不够的他们露出破绽。而他更胆战心惊的是,张寿竟然没有顺着黄知府的口气承认,反而还帮江阁老做了澄清。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到底是葛老太师的学生,光风霁月,不计前嫌,一面却也忍不住有些小小的怨言。就连他这通州人都知道江阁老在人家赵国公父子打仗的时候指使人构陷,而后又在人家朱家郎舅俩在沧州安抚官民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张寿干嘛还这么大度?

    就说是江阁老倚老卖老,占屋不让不行么?就算是圣旨让这位前任首辅驰驿还乡,可也肯定没让人独占一个院子,却使得其他官员不能住驿站吧?等人家葛太师住到他这百年老店,这位前任首辅再假惺惺派人来请,一点诚意都没有!

    而店堂中的其他客人,刚刚才看了一场知府为儿求情的戏码,此时此刻又亲眼见证了张寿替江阁老开脱,再加上之前不少人在楼上还偷窥过张寿把江家那个来请人的亲随三言两语打发走的一幕,一时间自然各自窃窃私语了起来。

    于是,发现自己好像又闯了点祸的黄知府,顿时赶紧诚惶诚恐地说:“我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是真的就这么以为。咳咳,是我刚刚去潞河驿投宿的时候听说屋子都住满了,又听驿丞和那些驿丁说了缘由,还和浙江那位刘方伯交谈了几句,所以才追到这来的。”

    “原来如此。”张寿心中顿时更加了然,看来泼脏水的人当中,至少包括潞河驿的驿丞和驿丁,甚至还包括那位浙江布政使刘川……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葛雍,见老师并没有什么明示或暗示,他就索性用温和的语气问道:“此次上京,黄知府难道就单身一人吗?潞河驿既然不能住,投宿的馆舍可找好了?”

    黄知府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说:“我就带了两个随从,刚刚是直接从潞河驿赶过来的,投宿之事还没来得及……”

    儿子早就被那位朱大公子槛车送进了京城,再慢一点说不定都会被砍了,一贯在商场上如鱼得水无往不利的妻子哭得和泪人似的,而他也被召去京城听候处分,在这种父子很可能要双双见罪的情况下,谁还能顾得上住宿这区区一件小事?

    听到黄知府这么说,张寿便笑道:“既如此,那你就住在这家百年老店吧。我让人腾一间房给你,免得堂堂河间知府大晚上还要在通州街头四处找地方住。”

    尽管张寿没有明说是否答应自己的请求,而且只不过是让一间屋子的小事,但黄知府还是喜出望外。

    要是人家死揪着自己父子不放,还会这么宽容大度?

    于是,他连忙千恩万谢,随即还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道:“葛太师和张博士明日要启程赴京么?下官能不能同行?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正好顺路,而且实在是心头负疚……”

    没等他把话说完,葛雍就不耐烦地说:“忒多废话,腿长在你身上,你爱和谁一块走就和谁一块走!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教子无方,还和媳妇一块把儿子惯成这样子……现在知道痛哭流涕,早干嘛去了……张寿,扶我出去走一圈散散步消消食!”

    张寿自然连声答应,等到他对阿六使了个眼色,扶着葛雍出了店堂,才走出没几步,他就听葛雍哼了一声:“你就都信他说的鬼话?”

    “姑且听之而已。”张寿不以为意地一笑,随即就无所谓地说,“朱大哥都把人家儿子槛车送去京城了,他都没打算泄私愤,更何况是我?送去让朝廷法司审就好。既如此,我信与不信黄知府说的话不重要,我又不是别人惹了我就必定要杀人而后快的性格。”

    葛雍斜睨张寿一眼:“朱家老大看上去砍砍杀杀最在行,还砍了许澄,可那是因为砍了人有利于他在沧州树立威望,镇压局面,同时立威给京城某些人看。你也一样,刚刚看似给人吃定心丸,实则压根没许诺什么。那黄知府养出个傻儿子,又撞到你们手心里,算他倒霉!”

    “养不教父之过,总要付出代价的。再说,他自己都做好丢官去职,儿子受严惩的准备了,那不是很好吗?我们本来就没打算要他父子的命……”

    当师生俩带着个远远跟在后头的阿六在已经彻底昏暗下来的街道慢悠悠溜达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这家百年老店的时候,店堂中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花生抢在那掌柜之前上来报说道:“葛太师,公子,黄知府和两个随从已经安顿好了,让出房子的两个护卫和人挤一挤,三人一间,虽说不那么舒服,但掌柜已经给他们加床了。”

    对于这样的小事,葛雍轻轻一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就对张寿说:“我们这次带的人多,护卫又一大堆,就通州潞河驿那么几个院子,本来也不够所有人住,如你那两个未来学生,还有小花生,十有**也要住客栈的,眼下这倒是正好。”

    “我本来是打算安顿了老师您住潞河驿,我们剩下的人住外头,如今这样确实是省事了。”张寿一面说,一面搀扶葛雍回房,等到了房门口,他却还不忘嘱咐葛雍早点睡,别再看书,免得伤眼睛,结果被嫌他嗦的葛雍直接撵回了屋子。

    这一夜,无论葛雍和张寿,全都睡得安稳踏实,小花生和观涛斗嘴半宿。阿六睡了两个时辰,就如同夜猫子似的在店堂和走廊中游弋,然后成功发现了某些人的辗转难眠。

    没错,即便有张寿表示出“善意”,马上就要变成前任河间知府的黄贤黄知府,毫无意外地失眠了,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了一会儿。可他根本没睡着多久,就被随从的不断呼唤给叫醒了。

    得知葛雍和张寿师生早早就起来,如今已经在下头吃早饭,兴许一大早就会启程上路,黄知府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飞快地更衣梳洗。

    等到他出现在店堂中时,不但眼圈黑得犹如被人打过,面色也极其憔悴。可即便如此,眼见得张寿和葛雍明显在用早餐,他还是强忍打呵欠的冲动,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张寿笑眯眯地回应了这位黄知府的问好,等人家探问启程时间时,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行李都已经装上车了,一会就出发。”

    听说张寿立刻就要出发,黄知府顿时吓了一跳,慌忙让掌柜去拿几个馒头当干粮,本来还要买卤肉,得知这天气太热,店里如今只卖肉干,他就胡乱点了点头答应,随即就让两个随从上楼整理行囊。至于他自己,就这么陪坐在旁边,仿佛生怕葛雍和张寿抛下自己跑了。

    好在他这次出来匆忙,不过就几套换洗衣裳,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当两个随从提着包袱下来时,他就只见张寿扶着葛雍起身往外走,他连忙撵了两人出去牵马,随即一个箭步朝那师生俩追了上去。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他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哎,这位……府尊大人,您还没结账呢!”

    黄知府窘得一张脸通红,随手在怀里一掏,发现都是最小五贯一张的钱票,他就顿时有些不自然。儿子是富养,可他从来都极其节俭,官袍和便服洗得快发白还不舍得扔,如今又要去京城为了儿子奔走打点,哪里舍得住个客栈还给人家五贯钱?那都够他半年零花了!

    幸好昨天晚上张寿只腾了一间房给他,没能住上驿站的他总算能稍微省点开销,要是人家真的大方到腾三间给他们三个人,那这开销可就太大了!

    要不是为了早点到京城,他也不舍得让两个下人也一块骑马,万一伤着马他得心痛死!

    然而,此时让掌柜找钱,黄知府担心会拖慢自己的步伐,被前头的张寿和葛雍给甩了。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张口叫道:“百顺,你来先把住店的帐结了!”

    两个随从此时已经从小伙计那边接过了三匹马的缰绳,听到这一声唤,两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被叫到的那个就丢下缰绳快步上去。

    然而,人小心翼翼说出的话,却让正扶着葛雍上车的张寿也好,正追着要房钱的掌柜也好,谁都意想不到:“老爷,我身上没钱了。您昨天在路上那一顿饭钱还没给我呢!”

    “岂有此理!我还会克扣你这点钱?到了京城自会给你!”

    听到这辩解时,张寿就只见黄知府原本已经涨红的脸,此时已经赤红得犹如关公。想到这夫妇俩给幼子钱时的大方,此时却被随从闹出连饭钱都没给的笑话,他不禁嘴角一挑。

    等到上车在葛雍身边坐定之后,他就笑道:“看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呵,如此克扣下人,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却纵容儿子到那地步,也确实是好笑得很!”

    葛雍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不管他,吩咐下去,启程!”

    接下来的一路上,葛雍和张寿在马车中一路走,一路探讨着算学,时不时还夹杂着天文地理水文,始终就没停车休息的意思,以至于后头骑马的黄知府虽有意献殷勤,却也只能强忍瞌睡和火辣辣的太阳,紧紧跟在后头。

    就当他昏昏沉沉,差点都快坐不稳身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大呼小叫,登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抬眼一看,他就发现京城朝阳门已经赫然在望。而更前方似乎有一前一后两人策马飞奔而来。他刚想让两个随从上前打听打听,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阿寿,葛爷爷,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听出这是女子的声音,黄知府直接打了个寒噤,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屁滚尿流回来报信的随从所言之事。想当初在沧州那座马骝山上,他那个愚蠢的小儿子就是因为说错话,被这位大小姐直接从山路上踹了下来!

    如此暴脾气的千金大小姐,他还是躲远点好,那可不是葛雍张寿这样讲理的人!

    眼尖的阿六通报说朱莹和陆三郎一块来了,张寿就已经打起了车帘。此时此刻眼看着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疾驰而来,他本待吩咐先靠边停车,可此时还未到城门之前的开阔区域,官道上正人来人往,他也就只能姑且忍住,只笑着对来人招了招手。

    等到朱莹策马快跑到近前,随即巧妙勒转马头在侧面与他们这马车同行,他看了一眼后方正在笨手笨脚预备转弯的陆三郎以及更远处的朱宏等几个随从,这才笑道:“这么大热天,莹莹你何必特地过来接一趟?”

    “陆三郎说要来,我当然不能只让他一个人过来巴结讨好。”朱莹一面说,一面探头对车里的葛雍也打了个招呼,这才笑吟吟说,“再说,这天气已经没有前一阵子那么热了,到底也算是入秋了!最近好消息不断,我也是来见你报喜的,以后再也不用听江老头的闲话了!”

    听到这话,张寿不禁哑然失笑:“老师和我差点在潞河驿和人打照面,早就知道了。他正好驰驿回乡,老师和我就索性投宿了一家客栈。”

    朱莹满脸惊讶,正要追问缘由,可随即就瞥见一侧同向车马当中,有三人正鬼鬼祟祟躲避她的视线,试图混入旁边人群,她顿时柳眉倒竖,厉声喝道:“那边三个,给我抬起头来!”

第四百零九章 教学相长

    黄知府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已经提前躲开,甚至带着两个随从混入到一旁寻常车马当中了,居然还会被那位传说中京城最嚣张最跋扈的千金大小姐发现。他很想装作不知道对方叫的人是谁,奈何他身边两个随从已经犹如听到圣旨一般,立刻把头抬了起来。

    于是,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抬头,随即强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却忘了,自己一晚上没睡好,再加上白天赶路的疲惫,那张憔悴的脸如今越发显得形容枯槁,虽说还不至于像骷髅,但在朱莹看来却显得更加可疑了。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了一会儿,朱大小姐就眉头大皱道:“你认识我?”

    黄知府心中一跳,随即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认识!”

    “不认识我你却躲我干什么?”朱莹眯了眯眼睛,一时疑心更甚,“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看你这是心里有鬼,非奸即盗!来人哪,把他们三个给我先看起来,等到了京城之后就押去顺天府衙,和那些海捕文书对一对,看看是不是通缉要犯!”

    见这一幕,哭笑不得的张寿不得不站出来阻止道:“莹莹,人家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那是河间黄知府,不是什么可疑人!”

    朱莹听到河间黄知府五个字,不由得眉头紧皱,狐疑地问道:“河间黄知府又是谁?我不认识他,他堂堂知府看到我躲什么?难道我是洪水猛兽?”她越想越不对劲,盯着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可却偏偏是满心茫然。

    见朱莹竟然听到自己的来历也没想起来,黄知府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早知道朱莹如此记性不好,他躲什么躲,在后头装无关人士不就行了?此时此刻,他只希望张寿也好,葛雍也罢,千万不要多解释,让自己先混过去就行。

    总算他心想事成,就只见张寿呵呵笑道:“莹莹你忘了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葛雍自然也懒得提醒朱莹,人家儿子被你从山上踹下来这种勾当反正他也是道听途说。他没好气地咳嗽一声,直接岔开了这个话题:“小莹莹,听说你之前胆子天大,在棋盘街天下太平楼上当众骂了还是首辅的江老头,还被你爹给禁足在了家里?”

    黄知府昨天是到了通州潞河驿才得知首辅江阁老突然变成了前首辅,此时听到葛雍这一言道破关键,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随便欺负他那个傻儿子的千金大小姐已经很可怕了,如今这位凶起来竟然连首辅都敢骂?

    “谁说我被禁足的?”

    朱莹直接眉头倒竖,不服气地抗议道:“我之前是在天下太平楼和那几个胡言乱语的书生吵了一架,是骂了江老头,就算江老头人在这里我也敢骂他!但葛爷爷你可别污蔑我爹,我之前是被那些家伙气病了,我爹连太医都给我请了,还放话说和江老头势不两立!”

    “我爹可是最护着我和大哥二哥的,江老头先指使人构陷他和大哥,现如今又对大哥和阿寿下黑手,这怎么能忍!再说,那个顽固不化,因循守旧的老东西,早就该下台了!哼,不管怎样,我都把他从现首辅骂成了前首辅!”

    张寿这才知道,赵国公朱泾竟然还在朱莹闹了这么一场后,放了这样的狠话说不定还有相应的其他手段作为后续,真不愧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可是,当他看到那边厢躲躲闪闪的黄知府赫然满脸土色的时候,他就知道,人确确实实是被吓着了。

    就当黄知府心如鹿撞,犹犹豫豫,想走又不敢走的时候,朱莹却突然哎哟一声:“我想起来河间黄知府是谁了!好啊,就是你养出那个口无遮拦,毫无担当,却还心胸狭隘到在沧州兴风作浪的儿子!”

    张寿见黄知府惊得都快从马背上掉下来了,他就“好心”劝解道:“莹莹,儿子是儿子,父亲是父亲,怎可混为一谈?再说,昨天晚上黄知府已经诚恳谢罪,养出这样的儿子,他也痛心疾首,你就不要苛责他了。”

    朱莹这才有些狐疑地扫过去一眼:“哦,阿寿你是说,他居然还知道悔过?”

    黄知府赶紧点头如捣蒜道:“是是是,下官深切悔过,深切悔过!”

    葛雍挑起窗帘一看,见黄知府赫然因为张寿的说情而感动得一塌糊涂,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昨天恨不得连一丁点小事都拿出来坦白,也算知错能改,你就不要因为儿子的罪过揪着人家当爹的不放了。那个谁……黄贤,你先进城去吧,这一大堆人,把路都给堵住了!”

    本来就如坐针毡的黄贤巴不得这一句话,此时只觉得葛氏师生实在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他慌忙在马上躬身行礼,感激涕零地说:“多谢葛太师宽容,多谢张博士大度,下官日后一定好生管教儿子,让他洗心革面……下官先行告退了!”

    眼见黄知府犹如吓破了胆似的带着两个随从落荒而逃,张寿见朱莹仍旧盯着人家的背影不放,他就笑道:“老师刚刚说得没错,他昨晚上连自己怎么有那么丰厚的身家都当众抖露得一清二楚,倒是个有趣人……”

    听张寿大略说了黄知府昨夜来访时那点言行,朱莹顿时有些意外。她探头看到张寿和葛雍所在的车厢非常宽敞,索性策马靠近,看见驾车的阿六非常知机地让出一点位置,她就冲少年一笑,随即轻轻巧巧跃下马背,直接钻进了车。

    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应经过,她就啧啧称奇了:“我道是那个蠢家伙怎么教出来的,原来是被他们父母拿钱堆出来的!自己一文钱掰成两半花,却拼命地给儿子塞钱,真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爹和我祖母虽说娇惯我,可也没苦着他们自己啊!”

    葛雍顿时给气乐了:“你还拿你自己和那个愚蠢的小子相提并论?”

    “我这就是打个比方而已,葛爷爷你就喜欢抓我说话的空子!”朱莹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再说了,就算这姓黄的知府说的话都是真的,他这官做不成,他妻子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挣下的产业也别想保得住!他也不想想,就算官当得再大,儿子没教好,那都是白搭!”

    她说着就傲然说道:“就和江老头养出那么个坑爷的孙子一样,就算再一世英名,也被毁了!更何况那姓黄的知府和江老头一样,都谈不上有多英明!当爹娘的,得学学我家和吴姨,看他们把我大哥和阿寿教导得多好!”嗯,她就不在背后说皇帝坏话了……

    “咳咳……咳咳咳!”这一次,正笑吟吟当旁观者的张寿终于被呛得连连咳嗽了起来。他着实没想到,在针对黄家那家教问题大发感慨之后,朱莹竟然会拿他和朱廷芳出来做正面例子。

    而听到这话,葛雍也忍不住凑热闹道:“你大哥不消说,放眼京城文武官员,就没人敢说他不优秀的,将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爹说不定也比不上他。至于张寿么?”

    他斜睨一眼张寿,随即有些嫌弃地说,“这小子太妖孽,不作数!”没等朱莹嗔怒,他就语重心长地补充道,“我这可不是骂他,这是夸他!你大哥纵使文武双全,那还是天才的范畴,可你这宝贝未婚夫,他会的东西,全都是人家根本不可能会的!”

    甚至就连我老人家也不会,这像话吗?

    朱莹这才转怒为喜,连连点头道:“葛爷爷你说得也有道理,阿寿在有些地方确实很厉害,就连我祖母和我爹我娘都这么说!所以,我眼光好,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不同凡响!”

    张寿没想到自己不但无辜被牵扯进来,还因为葛雍这三言两语评论而躺枪,无奈地双掌合十道:“老师,我就是个凡夫俗子,求您放过好么?莹莹的大哥那才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别人家教育儿孙时拎出来作为榜样的人,至于我,距离朱大哥那标准还差得远。”

    “呵。”葛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总而言之,最幸运的是莹莹她爹,生了个好儿子不说,又捡到一个好女婿,现在连他那个嫌弃得不得了的小儿子,眼瞅着也有扭转的希望。也不知道多少人现如今正在羡慕他。”

    马车之外,刚刚总算是策马转弯跟上马车的陆三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连忙笑容可掬地说:“葛祖师说的是,我爹就甭提多羡慕赵国公了,老说只恨自己没个女儿,否则就能有小先生这么个能干的女婿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寿直接一句话给砸得缩回了脑袋:“是啊是啊,你爹有你这么个常常吃里爬外出卖他的儿子,当然想要有个贴心如棉袄一般的女儿!”

    葛雍却挺喜欢小胖子这么个徒孙,一来他从没想到过,既是纨绔子弟,又是这么个吨位的陆三郎竟然颇有算学天赋,这竟是他那几个出色的徒孙中最年轻的一个,二来陆三郎嘴甜会说话,比他那些或不苟言笑,或忙于做官的门生弟子强多了。

    所以,见陆三郎讪讪的,他就开口打趣道:“陆家小胖子,别尽拍马屁,你小先生不在这些天,都是你管着九章堂,可还顺遂么?”

    “那还用说,我这个斋长可不是吃素的!”陆三郎昂首挺胸,那股得意劲简直是溢于言表,“除却派去王大头那实习,还有一批人被皇上钦点去户部和光禄寺核帐审计,其他那些,都已经把《葛氏算学新编》里的立体几何和三角函数学得差不多了……”

    听到陆三郎神采飞扬地把《葛氏算学新编》几个字挂在嘴边,葛雍那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侧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张寿一面听陆三郎在那说教学进度其实应该说是自学进度,一面还不时加以提点,他就连嘴角也有些微微抽搐。

    而张寿就仿佛没看见老师那僵硬表情似的,语重心长地说:“《葛氏算学新编》是老师多年心血,是汲取《九章算术》等算学典籍的长处,又从西洋算学中提取精髓,从而编撰出来的教材,摒弃了从前那些典籍中拗口的描述,用数字和符号来阐述真理,具有简洁之美……”

    尽管很想忍着,但听到张寿那滔滔不绝地宣扬那套教材的重要性,甚至还宣称不久之后会有新书印出来其实就是他手头正在研读的两本手稿葛雍终于忍不住了。

    他眉头一挑,没好气地说:“张寿,你好歹是管着九章堂的国子博士,之前出去不务正业了几个月,如今回来之后也该好好带一带那些学生了,哪有成天让学生自学的老师?”

    对于老师的吹毛求疵,张寿早已经习惯了,此时就笑呵呵地说:“老师这话就不对了。如今国子监也好,各家书院也好,不都是讲课的时间少,自学的时间多吗?如九章堂和半山堂,由我从前日日讲学的情形,反而是稀罕事。学生彼此互相补足,这才是最常见的。”

    眼见葛雍立时哑然,张寿当然不会继续穷追猛打,指责这年头其实非常不靠谱的教育模式,而是若无其事地说:“如今半山堂分堂,各堂都有人督导,我一个人也不可能顾得过来,等觐见皇上禀报了沧州事之后,我这重心,自然而然就要转到九章堂上来。”

    说到这,张寿就朝着后头的马车指了指,对陆三郎说:“不出意外,后头我从沧州带回来的这两个学生接下来会进九章堂第二期。到时你就是前辈了,没事可以多指点指点他们。”

    一下子从斋长荣升前辈,陆三郎登时眉飞色舞。他立时摆出了一副前辈范儿,郑重而端庄地说:“小先生放心,我这个前辈一定会好好帮助后辈的!”

    说完这话,陆三郎立刻拨马匆匆往后头去了,这一次身姿竟是说不出的灵活。他这一走,朱莹顿时噗嗤笑出声来,忍不住又想到前几日陆三郎把她爹朱泾震得目瞪口呆的样子,想到了他那一声出人意料的小师娘。

    作为钦使,按理要在京城外驿站等候,但葛雍早就得了皇帝旨意,回京之后就进宫面圣,自然也就捎带了张寿这个学生,朱莹也索性跟着一块。等进了朝阳门,重新回到喧嚣而又热闹的京城,一行人便从灯市口胡同直奔东安门,却只见楚宽已经早早亲自等候在了这里。

    一打照面,这位司礼监掌印就笑容可掬地说:“葛老太师和张博士可回来了!皇上正带着三皇子和四皇子在万岁山。请二位移步,葛老太师,皇上特赐了您肩舆。”

第四百一十章 来考九章堂吧

    特赐肩舆,这是天子对于元老重臣的荣宠,本朝从太祖以来有这样待遇的大臣,大约也就一二十,而到了当今皇帝这儿,就只有葛雍一个,前任首辅江阁老也没这待遇。当然,按照江阁老自己对外人声称的话来说,就算给,他也一定会坚辞,他堂堂首辅,怎可言老?

    然而,江阁老是没这待遇却想要夸耀尊荣以显年富力强,葛雍却没兴趣在这种皇帝尊师的时候显示什么臣子的风骨。虽说皇帝那辆马车确实是特制的,可赶路这么好几天,一到京城就马不停蹄来面圣,老人家还是累了,更何况一会还要去爬万岁山!

    所以,葛雍毫不谦让地直接上了肩舆,眼见竹制遮阳油伞撑了起来,熟悉这些宫中轿夫步伐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干脆就直接眯起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

    而张寿眼见四个人稳稳当当抬起这肩舆往前行去,步伐稳健,晃动极少,他就转头看了一眼朱莹道:“从这到万岁山可是挺远的,莹莹你要不要先回府等我?”

    他自从进过一趟宫就发现了,这座宫殿的格局,和后世的故宫几乎没什么差别,显然是地图能力点到了满值的太祖皇帝所为。既然如此,所谓的万岁山就很明显了,那不就是故宫后面的景山吗?

    按照他熟知的地图,从外皇城东安门往北到景山脚下是不远,但爬那座山还是要花费一点力气的,这大热天,何必让朱莹费这个劲陪他跑一趟?

    朱莹嗔怪地扫了张寿一眼,却不说话,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楚宽。在她的注视下,楚宽立时笑道:“从东安门去往万岁山,确实要走好一会儿。大小姐若要去不妨骑马?”没等朱莹答话,他又对张寿微微颔首道,“张博士这一趟沧州之行辛苦了,皇上特赐您外皇城骑马。”

    一路坐马车,此时就算要走着去万岁山,张寿虽说觉得累,但也只能认了,如今能够省力,那当然最好。因此,他当着楚宽的面谢了一声皇帝的体贴,等楚宽大手一挥,后头两个禁军模样的军士牵了两匹马上来,他就翻身上了马背,可紧跟着他就发现,有人抢过了缰绳。

    楚宽见是阿六主动牵了张寿那匹马,显然是要陪着进宫,他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只当没看见,又吩咐了一个跟着自己的小宦官去牵了朱莹的坐骑,这才身姿矫健地上了自己那匹马。

    至于一路送到东安门的陆三郎,皇帝又不见他,他可不会像朱莹似的主动去凑这热闹他还没这么大的脸面于是,送了师祖老师小师娘进宫之后,他就麻溜地带着两个未来的晚辈以及小花生观涛,直接把人和行李打包送去张园了。

    张寿进过宫,但去万岁山却还是第一回,而且此时走的这条路线,和前世参观故宫,然后从后门出去,进景山公园不一样,他和朱莹在一起,反正也不怕有人说他犯忌,索性就光明正大地东张西望。而他这游客似的举动,还引来了朱莹这个兼职导游的沿途解说。

    “过了东上北门,沿着河边这一溜,是六部和各大都督府的直房,晚上若有什么紧急情况,就从这边可以经东华门送往乾清宫……”

    “阿寿,你看,东边那座是内承运库,其实一般都省掉承运两个字,就是内库。里头有好多好东西,什么金银、宝玉、犀角、珍珠、玛瑙、羽纱羽缎……全都是皇家的船去南洋贸易得来的。我小时候和明月跟着皇上进去,皇上说,只要喜欢的都可以拿走,只要拿得动。”

    无论是何等挑剔的游客,身边有这么一个美艳绝伦,声音动听的导游,那么大多会宽容一点,更何况张寿如今等同于游览皇宫,那更是有导游就心满意足的性格。此时此刻,他饶有兴致地听着朱莹口若悬河地介绍,当听到朱莹故意卖关子时,他自然知机地提问。

    “莹莹你那时候拿了什么东西?”

    “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我本来都喜欢,可祖母从小就告诉我,做人不能贪心。”朱莹笑得眉眼弯弯,却仍然先说永平公主,“明月那丫头拿的是一串个头挺大的珍珠,我嘛……我选了几片五彩斑斓的漂亮羽毛,请宫里的巧匠给我做了个毽子。”

    张寿任凭再会猜,此时也被朱莹小时候那神奇的思路给震惊了。年纪还小的永平公主选了一串珍珠,这已经算很节制了,可对于喜欢漂亮衣服漂亮首饰的朱莹,竟然会挑看似漂亮珍稀,其实并不那么贵重的羽毛,还做了毽子?

    “从前我随同祖母去别家做客时,有个丫头欺负我没娘,还炫耀她那毽子,我后来再去,就把这个新毽子带上了,她从此在我面前再不敢吭声。而且,每次毽子踢坏了之后,皇上又派人给我选羽毛做新的。用一次内库挑选东西的机会,换得京城最漂亮的毽子,我才不亏。”

    即便楚宽就在身边,说起当年旧事时,朱莹仍然侃侃而谈,毫不避忌,仿佛自己儿时那点小心思丝毫没有不可对外人道之处。

    而张寿转念一想朱莹那时候的年纪,也就觉得那时候的小丫头不爱金银珠宝爱毽子没什么好奇怪的。毫无疑问,那个从来都是京城最漂亮的毽子,应该让儿时的朱莹非常长脸。

    而介绍过内承运库,接下来朱莹这个尽职尽责的导游,又对张寿介绍了中书房、北花房,就连那条围绕内城的护城河,她也解说了不少。

    不外乎是太祖皇帝认为护城河这种东西对于宫城来说完全没必要真要有什么作乱的兵马越过外皇城打到宫城来,那当皇帝的也就直接上吊死了算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反正皇宫被占这种情况,英宗的时候一回,睿宗的时候一回,已经发生过两回了。

    而对于朱莹评述这护城河在两次宫乱时都没派上什么用场,楚宽就仿佛没听见似的,根本没搭腔,而是悄悄在一旁观察张寿的反应。

    然而,张寿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感慨和评述,大多数时候只是点头、叹气、摇头、微笑,一点都没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暴露在人前。直到进了北上东门的御苑,绕到正中万岁门下,张寿下了马,随即去肩舆旁边,把安安稳稳小睡了一觉的葛雍给扶了下来。

    接下来这一程爬山,纵使得到御赐肩舆殊荣的葛雍,也不会大剌剌地真的坐着这座肩舆去爬太祖皇帝赐名的这座万岁山,因为那寓意实在是太过犯忌了一些。

    如今在节气上已经入了秋,天气已经不如真正的夏日那么炎热,再加上万岁山草木遍地,山上开辟出来的道路全都铺了青石,两侧树木从太祖年间种下,如今早已亭亭如盖,人走在其中,山风吹拂,总算还荫凉。

    葛雍平日就一直多有锻炼,再加上张寿和朱莹一左一右扶着,他虽说走得慢,脚下却也稳当。可就这么一路爬到了半山腰,老人家就到底有些吃不消了,开口示意停下之后,他就站在那直喘气:“老了,这爬山实在是不行了,让我歇歇。”

    “老师连日赶路从沧州回来,朕没让你歇一歇就立时召见,实在是欠考虑。”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话,张寿抬头望去,就只见几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山路上方,却只见是皇帝快步往这走来,而三皇子四皇子手牵手跟在后头,再后头则是几个带刀侍卫,除此之外,再不见一个宦官又或者宫女。

    匆匆来到众人面前,皇帝一手扶起了躬身行礼的葛雍,随即对张寿和朱莹微微颔首示意免礼,这才瞪着楚宽道:“不是赐了肩舆吗?你怎么还让老师步行爬山?”

    “臣今天要是坐肩舆上万岁山,明天那弹劾的本子就会堆满通政司,何必呢?”葛雍没好气地一笑,等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他方才意味深长地说,“就和皇上今天只带着两位小皇子来登这万岁山,这是一个道理,明天有的是人要探问甚至劝谏这件事。”

    “朕管他们干嘛?好容易请走了江老头这尊不动如山的大佛,朕难道还不能稍微恣意轻松一下?”皇帝眉头一挑,恼火地抱怨道,“整天就有人揣摩朕的言行举止,他们不烦朕烦!”

    葛雍哂然一笑,这一次却是没有再规劝,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面对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师,皇帝不禁无趣地拽了拽自己下颌那一缕精神的短须,随即就一招手叫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上前:“三郎,四郎,还不见过你们葛祖师和老师?”

    三皇子和四皇子刚刚只听到葛雍说父皇不该单独带他们登万寿山,心里都有些委屈。可听到皇帝让他们来拜见师长,两人还是立刻老老实实地并肩上前来,恭恭敬敬行礼。可当他们见张寿时,心直口快的四皇子见张寿上来搀扶他们,他就顺手一把拽住了张寿的袖子。

    “老师,你真的不能回来教我和三哥吗?”

    张寿顿时有些错愕,尤其是看到三皇子也用热切的目光看向自己之后。他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教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半年,竟然会得到这样的认同和期待。

    心里想了想,他没有去看皇帝此时是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摸了摸四皇子的头,然后,在看到三皇子也面露期待的时候,顺带也揉了揉三皇子的小脑袋。

    两记摸头杀之后,他就笑道:“我能教你们的东西,其实不多。”

    没等四皇子反对,他就继续说道:“我最近在帮助老师编纂算学和物理教材,让更多的人能够接触到四书五经之外的世界。而我不久后还要招收九章堂第二批监生,让更多有天赋,从前却因为科举只考四书五经而看不见前路的人,有另一种希望。”

    “所以,我会很忙,不能全心全意教你们。你们需要的是全心全意的先生,而不是我这个三心二意,时而写写书,时而捣腾一下有意思的发明,时而甚至像这次一样,被皇上派去地方看看有什么能帮手之处的人……你们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而不一定要师生名分。”

    四皇子那带着强烈期冀的眼神终于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深深垂下了头,用强烈不甘心地语调说:“可老师你和其他的先生不一样。”

    是不一样……因为现在天下只有一个我,可如果他日天下有很多个我这样的师长,那这个世道就真的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了。欧洲即将结束黑暗而漫长的中世纪,迎来一个蓬勃发展的时代,如果在这个时候不能让天下的人改变思维,那么这一落后,便是数百年。

    张寿蹲下身,以便能够平视面前那两个资质很不错的小皇子,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如果要想我成为你们的老师,其实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通过入学试那道关卡,考进九章堂。”

    那一瞬间,四皇子原本已经黯淡下来的眼神迸发出了一种无以伦比的光芒。不但是他,就连刚刚一直都任由四皇子抢在前头的三皇子也是如此。一向乖巧的后者甚至忘乎所以地叫道:“老师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张寿笑吟吟地伸出手指,极其坦然地说,“不信的话,可以拉钩!”

    话才出口,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两个养在深宫的皇子,拉钩这种民间的小伎俩,他们恐怕不会知道。可还没等他把小手指收回去,就只见四皇子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手指勾住了他,紧跟着,三皇子也忙不迭地加入。

    两个小家伙还用几乎相同的节奏嚷嚷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旁始终在静静旁观的葛雍直到这时候,方才斜睨了皇帝一眼,低声打趣道:“臣是不是该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想当初太后把皇帝交给他教的时候,天知道那是怎样一个皮猴子!他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才把这么个家伙摁在书桌前好好读书,结果人还动不动和自己拉钩,生怕他说瞎话糊弄也不想想他要是真糊弄,拉钩这种小孩子玩意有用吗?

    朱莹注意到皇帝赶紧搀扶着葛雍往山上走,她就上前一手一个拉了三皇子和四皇子,随即笑吟吟地说:“既然约定了,那就记得今后好好读书,阿寿肯定很期待在九章堂看到你们!”

第四百一十一章 风景这边独好

    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来登万岁山,皇帝真心没想那么多或者说,尽管今年是永辰二十七年,掐头去尾取个整,他已经登基整整二十六年,但他本质上仍然是那个幼时就特立独行,随心所欲的天子,这是印在他骨子里的特质,也是被他父皇睿宗皇帝肯定的特质。

    他至今还记得父皇在离世之前,抓着他的手说出的那番话。

    “你是个活泼好动,精力旺盛的孩子,和大臣期待的贤太子,圣明君不一样。他们需要的是一个稳重端庄坐在皇位上,能够接受他们的劝谏,哪怕是他们唾沫星子喷在脸上,也不会动怒的千古名君。但那样的皇帝,不过是泥雕木偶,反倒是你这样的更适合。”

    “要倾听,但不要偏听偏信;要制衡,但不要全凭权术;要贤明,但不要一味仁慈;要果断,必要时可以残忍狠辣……当然,你还太小,一切都先交给你母后,你要相信她,就如同朕相信你,把这江山交给你一样。朕已经给你选了最好的老师,你要跟着他好好学。”

    此时到了山顶,回忆起父皇最后的谆谆教导,皇帝颇有些百感交集,随即就唏嘘不已地对葛雍说:“虽说父皇当年嘱咐了我很多,但如果不是后来有老师时时刻刻提点教导,兴许朕还是早就长歪了,要知道,朕那时候最喜欢做的是就是和大臣对着干,和母后对着干。”

    “皇上还好意思说。”葛雍面色不善地瞥了皇帝一眼,“臣就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顽劣的学生,比起这两个懂事的小皇子,皇上那会儿真是差远了!”

    见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在围着张寿问长问短,那脸上既有满满当当的好奇,也有真真切切的孺慕,皇帝顿时尴尬地别过头去,随即咳嗽一声道:“朕那会儿不是乍失慈父,严母又成天管头管脚,大臣们还喜欢指手画脚,朕心里有点烦,所以有点逆反吗?”

    “还有点?何止是有点,换个一板一眼的人来给皇上你当老师,说不定都被你气死了!幸亏臣这一把骨头的老家伙懂得变通,还反过来整治了你几回,否则……呵呵!”

    张寿没注意到葛雍和皇帝师生二人那翻旧帐的谈话,他这会儿终于从两位小皇子那层出不穷的问题中脱身出来,把两人交给了很有应付经验的朱莹,于是就来到了葛雍和皇帝面前。还不等他开口,葛雍就笑着问道:“你这次吃瘪了吧?小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敷衍的!”

    “老师说笑了,我没有想敷衍他们。九章堂如今贫寒者多,因为那些饱读诗书,家境尚可的士子中,纵使也有同样精通算学的,但恐怕不会把主要精力放在算学上。而如果有两位皇子凭真才实学跻身其中,那么将来他们就会成为一个醒目的标杆。”

    见皇帝眉头一挑,仿佛有些讶异,张寿就笑眯眯地说:“但是,那得他们真正凭实力考上才行。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不说其他,今年的考题,我就打算出得比去年更难。”

    皇帝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围着朱莹叽叽喳喳的两个幼子,随即就笑道:“你这欲擒故纵的手段,兴许真的有点效用。不过,如果三郎和四郎真的进了九章堂,你真打算就只教他们算学和物……嗯,好像叫物理?”

    “臣除了这个,不会教别的。”

    张寿用非常无辜的眼神看着皇帝,随即坦然说道:“难不成等三皇子和四皇子长大了,还要听臣用那种三脚猫的**,给他们讲史?随便从翰林院里扒拉一个人出来,都比臣讲得好,所以这等贻笑大方的事,从前在半山堂中尝试一下就足够了。”

    “朕倒不觉得你讲得不好,如果浅显就是不好的话,那从前老师给朕讲课,也都是这么讲的,你们师生这也算是一脉相承。”

    皇帝笑眯眯地称赞了张寿两句,见其仿佛想要谦逊,他就阻止道:“好了,且不说你们师生这教书育人的老本行,给朕说一说沧州事吧。虽说张寿你之前已经不时给朕送来相关禀报,但字面上总不如口头上详尽。老师,你也记得在旁边替张寿补充补充。”

    尽管刚刚还和皇帝忆往昔儿时岁月,但此时谈及正事,葛雍还是很正经的。接下来,张寿开始事无巨细地讲述到沧州后经历的一件件事,就连和老咸鱼的结识以及往来也细细道来当然,他见了那些阔别已久的辣椒土豆花生之类的好东西,于是亲下厨这种事就省略了。

    至于朱廷芳如何从天而降,打破行宫乱局;如何斩杀许澄;如何把那些富商大户打的打杀的杀,他也不管大舅哥有没有禀报,一体都大致讲了讲。当然,朱廷芳平乱这一茬,他是从朱二和老咸鱼小花生的旁述中大致整理出来的。

    当然,他自己的那一个个小计划,在沧州筹谋试验的那一个个小团体,他也都大致介绍了一遍。

    至于先后坑了大皇子的张琛和朱二……尽管他不大想说出来刺激了皇帝这个当爹的,但瞥见三皇子和四皇子还被朱莹约束在不远处,不可能听到他们长兄的丢脸情景,因此他略一思忖,还是原原本本地拿出来说了。

    皇帝听得很仔细,震怒、羞恼、后悔、自责……林林总总的负面情绪早就在他第一时间得知各种消息的时候都发泄完了,此时一面听一面分析一面总结的,是一个完全理性的天子,或者说,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最大理性的天子。

    当最终一一听完张寿主述,葛雍补充的各方面讯息之后,他就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朕现在很庆幸,没有把那个逆子放去江南。但朕更后悔的是,因为一时心软,想着他总比二郎要稳重识大体一些,再加上他想要有所作为,朕就相信了他。”

    “臣早就说过,皇上对大皇子和二皇子单纯恨铁不成钢,那是没用的。不论当初皇后再如何反对,只要皇上能够强硬地把两个儿子夺过来放到太后身边抚养,也不至于这般模样。”

    葛雍说到这里,脸上就露出了极度恼怒的表情:“结果我还因为就教了他们没几天,这老师两个字就算背在头上了,如今和日后都要被人说有失管教是我的错,想想我真是冤!”

    皇帝在这个老师面前素来是没多少皇帝的架子,此时唯有心虚地苦笑道:“朕是懒得和皇后吵,甚至懒得见她,只想着她总应该知道儿子才是根本,再加上老师撒手不管他们两兄弟后,她也找了名师,朕怎么都没想到,两个儿子居然会长成这样。”

    这种比较犯忌的话题,张寿无意掺和尽管他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相当反感,但这种皇族家事,他自然是希望离得远一点。于是,他默默退开两步,悄然来到了南面那亭子中。

    这里能够居高临下俯瞰整座宫城,就只见三大殿的琉璃瓦在日头下熠熠生辉,那气势宏伟的宫殿,宫城后头玄武门墙外,那些衣着整齐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内侍,都让他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当初于景山上俯瞰故宫的情景。

    说实话,前世里参观故宫之后,他其实是大失所望的。因为太和殿前广场上的青砖已经坑坑洼洼,理应华美的宫殿黯淡无光,无数人乱哄哄地围在那狭小的宫殿面前拍照,还有那听上去就又破又小的东六宫西六宫……反正他从灰蒙蒙的故宫后门出来时一肚子不满。

    他只觉得这故宫实在是徒有虚名……连徒有其表都算不上。

    然而,这一切情绪在他登上景山俯瞰那座故宫之后就没了。那时候夕阳照在那宫殿群上,高耸的红墙别有一番壮丽,金黄的琉璃瓦气派恢宏,一座座宫宇整齐排列,完全看不见内中那无数如同蚂蚁一般的游客。

    那一刻,明珠蒙尘的感觉从这座博物院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历史的沧桑、厚重、大气。也正是那一刻,他真正理解了一个道理距离产生美。

    可眼下伫立在他面前的那座宫殿,你说只有百年历史吧,他却还囊括了一部分元大都的宫殿群。而且在规模上比故宫要大一些。不说别的,就他曾经进去过的,不曾改过名字的奉天殿来说,那就比太和殿大一倍不止,而清宁宫也比慈宁宫大不少……

    也就是说,那位地图技能点到满值的太祖皇帝,很明显不满意故宫的规模。当然,人也到底没有卯足劲盖一座盛唐时的大明宫出来,因为乾清宫似乎还保持原本规模,而听朱莹说,后宫也并不怎么宽敞,如裕妃这种要求低的无所谓,皇后就一直对坤宁宫各种嫌弃。

    鉴于这种在万岁山上俯瞰宫城的机会极少,大概他这辈子也不大会有第二次,张寿自然趁着此时悠悠闲闲地看个够。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背后突然伸出了一双手,猛地蒙住了他的眼睛。情知在这种地方做出这种事的只有朱莹,他索性也不挣扎,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站在那儿。

    仿佛是因为他没说话,背后的姑娘不高兴地移开了手,随即嗔怒地叫道:“阿寿,你是块木头吗?怎么连是谁都不问一声?”

    “因为我知道是你。”张寿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来。见一身红艳艳的朱莹就这么背手站在他面前,脸上还分明写着懊恼,他就慢条斯理地说,“三皇子和四皇子纵使要和我开玩笑,他们俩身高也不够蒙我眼睛,皇上和老师不会干这种不合身份的事。而其他侍卫则不敢。”

    “这种时候也要想这么多,你真古板!”

    朱莹有些无趣地皱了皱眉,可紧跟着,她就一下子愕然了。因为张寿竟是大步走上前来,笑着拉了她的手。当被张寿硬拽着并肩看宫城时,她才恍然大悟,随即就忍不住娇嗔道:“阿寿,皇上也在那边,你怎么突然这么大胆!”

    “你就当我一时兴起好了。”

    张寿没去看皇帝和葛雍瞧见这一幕会是什么反应,依旧笑吟吟地拽着朱莹的手不放。当他觉察到朱莹嘴里嗔了他两句,实际行动却是反过来紧紧握着他的手时,他不禁心想,能够在这样的年代,遇到这样一个热情爽朗大方,从不扭捏羞涩的姑娘,实在是一桩有缘分的事。

    “能够登临万岁山的宫外人没几个,而能够在此看到宫城全貌的宫外人大概也没几个。站在这里,我才觉得,当年太祖皇帝在元末那一片废墟上重建了这个京城,重建了这个皇宫,而不是单纯废弃,这份胸怀确实不凡。”

    他顿了一顿,侧头笑着对朱莹说:“尽管元大都也是元时的国都,但那是因为蒙元是从草原来的,天然就倾向于更靠近草原的这里,而太祖是从南边起兵,最终却驱除鞑虏,却还依旧以元大都作为京城,传下了一句天子守国门,也难怪你一向对太祖那样崇拜钦佩。”

    心上人能够推崇自己崇拜的人,朱莹自然眉开眼笑,此时想都不想就重重点头道:“那时候北虏才刚退入草原呢,北方一点都不太平,要是在南边建都,难保又重蹈宋时覆辙。再加上太祖爷爷又不想封藩边镇,自然昔日元大都就是建立都城时最好的选择。”

    “虽说太祖爷爷设计的皇城图和元大都的宫殿差别很大,但那位设计重建京城的,就是葛爷爷的先祖,他很厉害,而且也信得过那批巧匠,不但完美地实现了太祖爷爷的每一个设想。不论是横平竖直的街道,还是对称的城池,对称的皇宫,细巧之处也都周顾到了……”

    朱莹滔滔不绝地说着京城和皇宫的历史,一点都不觉得在这种地方提及这种故纸堆里的事有什么煞风景,以至于原本还觉得这一对小儿女不但如此亲近,而且站在一起实在是般配登对的皇帝,此时此刻也不由得捂住了额头。

    “朕该说什么?什么锅配什么盖?这时候这种难得的地方,他们难道不应该海誓山盟?”

    葛雍鄙视地瞥了一眼皇帝,随即面无表情地说:“皇上,你某些传奇话本看多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很少看见父皇被训,此时想笑却又不敢,只能用敬仰的目光去看传说中最厉害的葛太师。而葛雍在他们这两个孩子孺慕的目光下,就唏嘘不已地说出了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得好,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既然是心有灵犀的有情人,就别说什么煞风景不煞风景了……他们两个站在那里,哪里就多一道风景。”

    皇帝若有所悟地看向那一对背对自己的小儿女。确实,风景这边独好。

第四百一十二章 磨刀霍霍向膳房

    一大早从通州出发,中午之前抵达京城,随即又匆匆直入皇宫,爬了一座万岁山,张寿和朱莹聊了一段京城和皇宫往昔之后,自然觉得饥肠辘辘。因此当皇帝笑言预备了午饭,就在这万岁山中那座万寿亭里吃,张寿便松了一口气。

    要是大中午前召见却不管饭,他就只能在出宫的路上靠着阿六随身必带的肉干来充饥了。当然,那只能躲上车才能吃,否则要被人看见,那真是什么风度仪表都没了!

    只不过,万寿山上吃饭,风景是有了,情调也是有了,但那些装在暗格中储有炭火的食盒中,此时一样样拿出来的菜肴点心,模样极其好看,味道却是……极其普通,以至于张寿不由得想起了某些装修豪华,摆盘精美,服务周到……但唯有不好吃的高级餐厅!

    而他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嫌弃的表情,奈何一旁自有两个被他养刁了嘴的人士。葛雍在随便尝了几口之后,那紧皱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而朱莹,那更是尝了一块点心之后,就直接抱怨道:“宫中御膳房的水准怎么比从前更糟了?太后那清宁宫小厨房明明还不错的!”

    皇帝瞥了一眼反应直接的朱莹,满脸嫌弃的葛雍,淡然若定的张寿,随即就看向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就只见三皇子和四皇子正低头老老实实一口一口,别说抱怨了,恰是一声都不吭。这一刻,他就冲着两个幼小的儿子问道:“三郎,四郎,你们觉得这些菜好吃吗?”

    三皇子和四皇子这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随即齐声给出了回答。

    “好吃!”

    “不好吃!”

    话一出口,两人登时诧异地再次彼此互瞪。四皇子抢先嚷嚷道:“三哥,你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这菜明明难吃死了,上次你还和我抱怨说,光禄寺管着御膳房,可御膳房的饭菜竟然越来越糟!要不是因为清宁宫里用的是小厨房,就连皇祖母都吃不到好吃的!”

    硬着头皮瞎说好吃,结果却被自己的弟弟拆穿,三皇子顿时窘得脸色通红。

    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并无愠怒,反而似乎在鼓励他说实话,他就鼓足勇气说:“父皇教导过儿臣要知足常乐,老师之前也说过,民间还有人不能果腹,所以只是不好吃,儿臣就想忍一忍算了。”

    他说着顿了一顿,声音随即又心虚似的轻了下来:“而且,父皇您也吃了那么多年,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儿臣以为您不希望别人觉得您是挑食的人……”

    听到三皇子竟然表示是因为皇帝的态度方才如此说,张寿终于忍不住笑了。见皇帝摇头叹气不说话,他就开口说道:“三皇子,挑食和挑剔饮食,那是不一样的。御膳房是光禄寺下辖的,供给皇上和宫里其他人的饮食,每个月拨付款项,采买食材,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而御膳房的御厨,同样是号称顶尖的高手。既然如此,高额的款项,出色的食材,顶尖的高手,最终做出来的菜肴点心却差强人意,你觉得这正常吗?”

    四皇子本来就是事儿精,此时想都不想就抢在三皇子前头叫道:“当然不正常!”

    这时候,张寿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那么,明明这是进呈御前的膳食,明明拿着高额的俸禄去做事,明明号称专人采买最好的食材,为什么会不好吃呢?”

    面对这个有些复杂的问题,四皇子顿时有些茫然。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确定地说:“他们肯定是觉得父皇仁慈,不会追责……就和三哥说的那样,因为他们觉得父皇要做明君,所以才明目张胆地糊弄他!”

    如此回答,三皇子顿时大为意外。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道:“不至于吧?他们怎么会这么大胆……不对,他们怎么可能这么大胆!四弟,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没等三皇子把话说完,皇帝就慢悠悠地说:“其实,张寿说的,四郎说的,都对了一大半。从前深居内宫的那些个天子不知道所谓万民供养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曾经当过藩王的英宗也好,朕那仙去的父皇睿宗也好,全都是知道的。”

    “比方说进贡到宫里的贡品,永远都不会是最好的,大多是上品,甚至中上品,倒是地方上拿去讨好上官的礼物会更费心。因为一旦把最顶尖的珍品进贡到了宫里,若日后贡品品质有别,那么主司便要担心会被追责。但这是可以容忍的,朕不会为了贡品不够顶尖就发怒。”

    “但是,虚报开销,大肆牟利,阿猫阿狗全都能当上御厨,而且还堂而皇之一做就是那么多年,拿那种品质的东西来糊弄人,朕忍了这么多年,却不想再忍了!”

    “皇宫一年十二个月的饮食开销,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若是宣扬出去,全天下的官民百姓全都会在背地里骂朕奢侈,毕竟那些以奢侈著称的豪商大贾,那也只能瞠乎其后。可是,三郎四郎你们吃了好些年,应该知道朕也好,你们也好,实际上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民间几文钱一个,顶了天十几文的鸡蛋,到了皇宫,要几十文,上百文……哦,这还多亏太祖皇帝,因为他曾经举过皇帝被奸人蒙蔽,几文钱的鸡蛋却要花三十贯一个的故事,所以下头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而因为朕没事喜欢出宫,那些人就更不得不收敛一些。”

    “要是真的深居内宫,垂拱而治天下,那真是粗茶淡饭,也能被人歪曲成龙肝凤髓!”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所以,今天请老师你和张寿吃这些御膳房的糟糕手艺,朕是故意的。光禄寺管着御膳房,这么多年尸位素餐,是该好好整治一下了。否则,朕和宫里人再这么吃下去,恐怕要把内库都吃穷了。”

    皇帝特意强调了内库两个字。见张寿面色一怔,他就语重心长地说:“要知道,朕吃得这些价高质次的东西,一分一厘都是内库掏出去的钱。”

    国库和内库的钱,据张寿所知,早在汉唐对此就有一定的区分,但所谓的分,其实界限压根就非常模糊。而到了宋朝,大臣还光明正大地借口国库不够问内库借钱,皇帝还只能答应。当然,这种借严格来说并不成立,因为内库的钱,大多也是每年赋税中额外拨付的。

    因为就皇族那点产业,其实不可能维持那庞大的一家子开销。即便宋朝前期那些皇帝号称再节俭,其实也一样,皇帝的节俭和民间那种吝啬鬼的节俭怎能相提并论?吃得再节约有什么用,从服侍到起居摆设,什么东西不要花钱?

    而张寿听朱莹说,睿宗皇帝以及被追尊为仁宗皇帝,也就是皇帝的祖父,父子两代人都是很擅长种田经营的藩王,所以产业庞大,如今皇帝的私产中包括两支海商船队,广州和宁波最好位置的上百间商铺,还有连片的田庄,于是从睿宗登基起,内库就和国库分家了。

    当然,这种事情,和皇家算是亲戚的赵国公朱家知道,顶尖的那批大臣知道,有心的官员豪商知道,寻常百姓们……那当然不知道。

    而睿宗皇帝将内库和国库分家的最大一个缘由,却是因为国库固然每年号称拨付巨款给内库供皇帝那偌大一家人开销,但实则内库却是户部管的,真正的开销账簿也是户部说了算。

    自从睿宗之后,内库不归户部管,钱袋子捏在皇帝手中,而代掌钱袋的,自然便是司礼监。如今听皇帝这口气,御膳房的一应开销,反而是内库拨付给光禄寺。

    然而,朱莹私底下对他透露了这些,张寿却绝对不会愣头青到皇帝面前说出来。因此,这会儿他就先看了看朱莹,随即满脸疑惑地问道:“内库的钱和国库的钱,难道不是一回事?”

    如果不是张寿先看了自己一眼,朱莹险些直接就露馅了。等皇帝也侧过头来看她,她就故意无辜地眨巴眼睛道:“当然不一样啊!内库是内库,国库是国库。除了那些番邦进贡的贡品,皇上会挑一部分孝敬太后或自用以及赏人,其他的每年拍卖一次,钱就地入国库。”

    拍卖贡品这档子事,朱莹之前并没有提过,因此张寿这一次吃惊的表情那是如假包换。

    而皇帝看到张寿那诧异的表情,只以为张寿真的是一无所知,当下就把内库和国库的分别详详细细地讲了一讲。

    这种事,葛雍当然是知道的,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却绝不知情。于是,两个年纪太小的小家伙听得眼睛瞪得老大,却仍然越听越糊涂。毕竟,就算再人小鬼大有天赋,那也绝对不代表能够弄清楚这种微妙的分别。

    张寿则一面根据皇帝的话重温朱莹给自己讲过的这些旧事,一面在心中沉吟,心里只觉得皇帝借着吃饭和他说起要把刀砍向御膳房和光禄寺,这好像有点不正常。

    他又不是葛雍这样的帝师,也不是六部的循吏,都察院或者六科廊的科道言官,这种事和他说有什么用?

    他才不相信皇帝一向把朱莹当成半个女儿,于是此刻就把他当成女婿,在那闲话家常,一个帝王哪来这么多闲工夫?就算是真正的驸马,皇帝也没空这么接待。

    想着想着,他突然心中一动,当即抬头看向皇帝,若有所思地问道:“我记得之前才听陆三郎说过,九章堂那些学生最近除却在王总宪以及户部实习之外,还有在光禄寺实习的?”

    朱莹并不笨,只是一向不怎么乐意动脑子,可张寿都说出这话了,她立刻恍然大悟,当即一拍桌子站起身道:“原来皇上您早有预谋,这是派他们去查账来着?皇上您太狡猾了!”

    楚宽一直静静侍立在旁边,虽说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对张寿若无其事挑明整件事,顺便对三皇子和四皇子撕开那一层轻飘飘的面纱,但他确实早就知道,皇帝打算借着九章堂那些大多没有背景,且对数字敏感性极强的学生去查光禄寺的底子。

    所以,对于朱莹那明显不合礼仪规矩的举动,他只当作没看见,不但是他,四周围那几个侍卫的反应全都是一副我没看见,我没听见的表情。

    而皇帝听到朱莹说自己狡猾,却不禁哈哈大笑,随即得意地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莹莹你才知道朕狡猾吗?要不是早有定计,朕怎么会在去年一力主张重开九章堂?当然,能碰到张寿这样的人才,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皇帝都已经承认了,张寿便笑着举杯道:“臣是不是该说,谢谢皇上的信任?”

    抬手示意张寿饮了,皇帝就笑眯眯地说:“朕是相信老师和莹莹两个人的眼光。而等到看了你讲的课,带着那群学生做出来的事,朕就更加信你不疑了。不过就算如此,朕也没想到,你在沧州竟然没和你未来大舅哥相争不下,反而彼此互补。”

    他说着就有些遗憾地自斟了一杯,耸了耸肩道:“朕还以为你们会打一架的。就连朱二郎也很出乎朕的意料,朕还以为莹莹他大哥看到他这个弟弟,一定会气不过揍他一顿。”

    “可以说,但凡和你走得近的人,这番改变都实在太大了。”

    没等朱莹娇嗔,皇帝就再次一饮而尽,旋即目光炯炯看着张寿,饶有兴致地说:“所以,朕想交给你一个任务,不但这一次,日后内库的账目,也都交给你这九章堂来审,如何?”

    这是把九章堂当成会计师事务所还是怎么着?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他很想说这其实大材小用,也不合专业,然而,想到欧洲的数学发展其实也是因为贵族需要会计和审计,而现如今九章堂的学生们大多出自微寒,这一条通天之路大概没人会拒绝,他就觉得自己不好回绝。

    于是粗粗考虑了一下,他就应道:“承蒙皇上信赖,我会在学生当中遴选精通账目的人才。但是,如果日后持续需要这样的人,臣认为,有必要在九章堂中另开会计和审计两门课。”

    说到这里,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要知道,他对会计和审计是接触过,可那也只限于懂得皮毛,某些选修课其实都是混的,要说都是和体育老师学的也不为过,这两门课真的只能靠他给葛雍提供原理和思路了,让他编教材他会死的!

第四百一十三章 君子不争?

    尽管葛雍在从沧州起行之前,就已经和皇帝约定了回京之后第一时间面圣,而且还捎带上关门弟子张寿,但别人却不知道。于是,这师生二人进城之后就直奔皇宫,还带着一个原本是去接人的朱莹,这一进宫竟然久久不出来,自然引得各方关注人士更加凛然。

    于是,不少人挖空心思试图打探消息,很快从没有封锁消息的宫门禁卫处问出了一个让他们眼珠子掉了一地的回答皇帝竟然在万岁山召见!

    别说其他人,就连授意妻子九娘请了吴氏过府,因而特意吩咐朱莹去接时把葛雍一块请过来的朱泾,也大为意外。此时此刻,得知母亲在庆安堂中招待吴氏,饭后九娘领着这位未来的亲家去自己的小院里谈天说地了,原本在外书房假装修身养性的他匆匆赶到了庆安堂。

    还不等他开口,太夫人就仿佛未卜先知似的,不慌不忙地说:“莹莹的未来夫婿能够在万岁山面圣,那是他聪慧能干有本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至于未来驸马和仪宾们都还没有这待遇,那就更简单了,谁让他们是阿寿的学生,能耐还不足?”

    朱泾满肚子话却被太夫人一语噎了回来,顿时只能苦笑道:“可这也实在是太招摇了一些,他又不是葛太师……”

    “招摇怎么了?莹莹哪一天不招摇?阿寿是要娶莹莹的人,要是低调到仿佛不存在,那才是咄咄怪事!至于你担心江老头下台,那些原本和你一块攻击江老头的家伙接下来会翻脸不认人,和江老头一样和我们朱家过不去……这种事担心也没用。”

    太夫人嘿然一笑,漫不经心地剥了一颗葡萄,这才淡淡地说:“剥了皮的葡萄是甜是苦,尝了才知道。在你和大郎出征之前,人人都当皇上对外戚勋贵合二为一的朱家忌惮提防,觉得朱家是一颗熟了的葡萄可以随便吃,可等那层皮剥了之后,江老头第一个尝到了苦味。”

    “你以为其他人吃饱了没事干,非得来惹我们朱家?”

    对于母亲的判断,朱泾自然相信,事实上,从前太后秉政的时候,太夫人这个当姐姐的也一直都是太后的智囊。然而,他此时担心的事,和太夫人说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因此,他打了个手势屏退了人,见李妈妈这样的心腹也悄然退了出去守门,他方才上前去挨着软榻上的太夫人坐下,这才低声说:“娘,我并不担心那些扳倒江阁老的家伙盯上我,我担心皇上并不满足于撵走一个首辅,还打算在其他地方动手。皇上的性子,您应该知道……”

    仿佛是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这才叹气道:“皇上自从亲政那一年出了业王造反那么大的事情之后,这些年看似随波逐流,阁老尚书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只偶尔在一些小处任性,但他最崇拜的是太祖,接下来才是先帝睿宗和再往前头的英宗。”

    朱泾特意提这三位,太夫人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意识到儿子担忧的是皇帝在扳倒一座大山之后,打算如同太祖皇帝一样,大刀阔斧地推行某些东西,她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张寿年轻,遇到皇上这样特立独行,越次超拔他的天子,自然会觉得风云际会,不,应该说是风虎云龙。但是,如若他贸然卷入到皇上清洗朝堂这一场大变动中,结果未必会好。他既然更执着于算学,那么在国子监中潜心教学,那才是最好的。”

    “我倒不知道之前对阿寿这么挑剔的你,竟然还这么爱护未来女婿,想当初是谁觉得他不够好,于是就丢在乡下不太过问的?”

    太夫人呵呵一笑,见朱泾顿时有些窘迫,她方才郑重其事地说:“你不要因为前一次克服万难打了胜仗,大郎又死里逃生建下奇功,就觉得朱家已经可以功成身退。朱家是跟着先帝睿宗打下了江山,但换一个说法,何尝不是先帝给了朱家这千载难逢的崛起机会?”

    她顿了一顿,淡淡地说道:“皇上不是刚亲政年轻气盛那会儿了,他知道该怎么做。就算他希望阿寿做什么,他也必定会考虑好一切。而阿寿如若真的答应了,以我对他的了解,那必定不是为了飞黄腾达,而是因为知遇之恩。”

    “若只是为了图安稳,就万事缩在后头,不顾皇上超拔他于微末,那难道就是君子行径?”

    朱泾被太夫人缠枪夹棒一番话,说得只能低头。然而,心底却终究还是有些不服。官场上有几个君子,如王大头那样强项,也不是一点暗地里的小动作也没有,难道就能说是君子?

    而且,给皇帝当马前卒,那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他已经竭尽全力报答了先帝睿宗重用的恩德,也竭尽全力护着年幼的皇帝长大成人,开枝散叶,前次出兵更是殚精竭虑,生怕丧师辱国,对不住皇帝再次启用他领兵的信任。可张寿不一样,张寿太年轻。

    而且,张寿若是那种野心勃勃积极钻营的人也就罢了,可人看上去分明有些懒散,那种不喜与人争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去趟这样的浑水!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李妈妈的声音:“太夫人,老爷,大小姐和寿公子一块回来了,大小姐兴高采烈的,还捎带了皇上赏赐的一幅字。”

    太夫人顿时笑道:“快去告诉九娘和吴娘子她们一声,请她们都过来!盼星星盼月亮,人总算是回来了,她们大约已经等到快不耐烦了。”

    听到女儿和未来女婿一块高高兴兴回来,还有皇帝赐字,朱泾不禁心中咯噔一下。没等一会儿,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朱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对啊,皇上就是留了我们在万岁山上吃了饭才回来,然后赐了阿寿一幅字……娘你和吴姨猜猜上头写的是什么?”

    说话间,门帘被高高打了起来,朱泾就只见朱莹扶着九娘走在前头,张寿和吴氏走在后头,两对人都是说说笑笑,那股高兴劲溢于言表。

    而九娘进门之后就笑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怎么能猜到是什么?十有**是夸奖阿寿的话,否则你不会这么高兴!”

    “皇上赏赐给阿寿的那幅字上,写的是‘端方君子,贤良名师’!”

    朱莹说着便是眉飞色舞,松开九娘的手之后,便从跟着进屋的阿六手中抢过了那幅字,随即炫耀似的在祖母和父母面前展开,张寿根本就来不及阻拦。

    对于皇帝一时兴起泼墨挥毫写的这幅字,还盖上了随身玺印虽然不是皇帝诸宝之类的正式玺印,而是一颗名曰昭明阁主人的随身小玺张寿要说没有一点触动,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要说感激涕零,那也不可能,他又不是那种一片赤诚向君王的传统士大夫。

    更何况,皇帝给他的这幅字,他对于后头四个字比较认同。毕竟,对于张琛等人的教学效果,他还是相对比较满意的。可对于那称赞自己人品的前四个字嘛……

    他非常感谢皇帝的认同,但他还是觉得,端方君子这四个字和他根本搭不上边。因为他既不端方,也不君子!

    可不管张寿怎么想,并不妨碍朱莹眉飞色舞地在那宣扬皇帝召见的经过,宣扬皇帝和葛雍对张寿的高度评价,当然,其中一小半是她添油加醋的结果,她完全就没看到朱泾那并不十分好看的脸色。

    朱莹没看见,九娘却看到了丈夫脸上的表情。她不动声色地绕到朱泾旁边,声音冷淡地问道:“怎么,眼看阿寿如今风光,你这个即将做丈人的却不高兴?”

    朱泾一个激灵回过神,见妻子眼神冷冽,他想到之前那些天自己把朱莹关在家里,又利用人被气病了这个借口在外头合纵连横,成功把江阁老拉下马,可九娘却借口做戏要全套,联同太夫人把他撵到外书房住,一次还提着剑亲自给他送大补汤,他此刻哪敢招惹妻子。

    于是,趁着朱莹身侧,正有一大堆婢仆围在旁边,纷纷恭维奉承,没工夫注意他俩,他赶紧拉着九娘往后退了几步,这才低声说道:“皇上这八个字确实是赞誉,但你就没想过,这对张寿来说也是最大的桎梏吗?既是君子,他日后怎么用某些手段,而且……唔!”

    感觉到胳膊被重重拧了一下,即便是堂堂赵国公,在猝不及防之下也险些惨呼出声。好在朱泾反应极快,赶紧忍住,这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你怎么老是好的不想想坏的?你也不想想,皇上都说了阿寿是端方君子,那金口玉言,他就是端方君子,日后若有人攻谮他人品又或者行事,那就是觉得皇上看走了眼!”

    九娘没好气地剜了丈夫一眼,见朱泾那张脸依旧阴云密布,她就无奈地说:“我知道,历朝历代的天子,要重用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会把人捧到云端,要丢人出去顶缸的时候,也会把人贬损到极点,然后只说失察蒙蔽就轻轻带过。你要是担心这个,那就不用说了。”

    见妻子终于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朱泾才要说话,就被她那最后一句话给堵住了嘴。

    他顿时大为郁闷,憋了老半天才悻悻说道:“可莹莹就要嫁给他了,我怎么能不担心?”

    “那阿寿要真的只是在国子监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教圣贤书,低调到没存在感的书呆子,你就真的放心了?他是葛太师关门弟子,擅长的是算学,又把那么多人人视作为洪水猛兽的纨绔子弟都收服了,还干出了那样几桩大事,你还指望他将来就这么平淡下来?”

    “你信不信,阿寿要真是平淡如水的性情,莹莹是不会喜欢他的!你就真以为要找个和莹莹互补,清雅到犹如画中竹君子,不知世俗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女婿?”

    被九娘三言两语损得胸闷,朱泾只觉得自己压根就不该和母亲和妻子去交流未来女婿的前途问题想也知道,当初没等他回来就已经把朱莹终身大事决定下来的她们,看张寿自然是一万个满意,人家做什么恐怕都会说好。

    想到南宫仪从沧州回来禀报自己之事,因为家里这段时日的小纷争,他还不曾和妻子母亲提过,他干脆直接拉着九娘避到了西次间里,随即尽量言简意赅地对她复述了一遍,随即才低声说道:“所以,张寿既然算学之外还懂农科,为何要贸然卷入政争?”

    “莹莹的陪嫁,足够他们一辈子吃用不愁,我现在真后悔答应了他把婚期拖到年末!他如果真是为了有财力迎娶莹莹而像现在这般,我宁可他穷一点!”

    朱二之前就沧州事也写过信到京城,九娘大略知道,张寿似乎在各方面都懂得很多,可朱二自己的信都写得乱七八糟没个条理,朱莹又回来得早,很多事情也不清楚,她还是第一次知道,留在沧州的朱二竟然在张寿的支持下,即将要主管那么大的一件事。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知不觉就翘了翘,随即坦然看着朱泾说:“我觉得你想错了一件事。哪怕是算学和农科,也不是单单埋头就能做好的,该争的本来就得争!如果阿寿不是之前一再争赢了那些诋毁他的人,此次到沧州又和大郎联手干得漂亮,怎能有人听他的?”

    “而要争赢,一要有自己的班子,自己的实力,二要得到圣心,缺一不可。阿寿的那个班子要脱颖而出,当然要去争,要崭露锋芒,这种时候,不打掉几个老顽固,怎能立威?”

    “你打仗的时候都没怕过,还怕将来莹莹和阿寿一块冲锋陷阵?你让大郎去冒九死一生之险的时候,怎么就没怕过?儿子女儿一碗水端平,否则你这就是对大郎不公平!”

    朱泾很想说就算长子朱廷芳在这里,说不定也和他是一个心情,绝不希望张寿太锋芒毕露四面树敌,然而,面对柳眉倒竖的妻子,再想想外头兴高采烈的女儿,他只觉得朱廷芳哪怕站在他这边,那也不过是三对二……兴许还是四对二。

    毫无疑问,他的母亲还有次子,肯定都是站在张寿这一边的。于是,这位患得患失的一家之主,只能选择缄默是金,哪怕他心里仍然有些反对。

    而外间的张寿,直到里屋朱泾和九娘的争执结束,他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自然不是顺风耳,问题是他身后的阿六耳力超群,竟是悄悄把里头那争执一字一句复述给了他听。

    他怎么都没想到,父子不惜冒生死之险打仗的朱泾,竟然希望女儿女婿能够平淡安稳,或者说,平安是福……甭管朱泾从前如何,这位父亲还真是心疼女儿!

第四百一十四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不管朱泾在私底下和太夫人和九娘有过怎样的交谈,这一天在赵国公府的这一顿晚饭,仍然是显得其乐融融,阖家欢喜美中不足的是,朱廷芳和朱二这兄弟俩在沧州未归,因此怎么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大团圆。

    可即便如此,吴氏仍然喜不自胜。无论是朱家长辈释放出来的善意,朱莹对张寿那毫无掩饰的情意,又或者是张寿得到的皇帝那一幅字,出身低微的她只觉得这十几年来辛苦实在是值了。因此,当夜晚坐了马车回张园之后,当张寿送她回房时,她忍不住握住了张寿的手。

    “阿寿,你此番去沧州也算是名声赫赫,如今又得了皇上赐字,你能不能禀告皇上,立家庙,让秀才和娘子都能够时时刻刻享受到香火供养?”

    张寿没想到吴氏没有催婚,也没有提别的要求,而是提醒他应该给父母立家庙。虽说本朝的制度是五品官方才能立家庙,但制度不外乎人情,他如果愿意上书请求,可以想见这件事应该能够尽快批复下来。毕竟,他的身世,和朱莹和永平公主一向紧密相联。

    他看了一眼满脸恳求之色的吴氏,想到那个拼死生了孩子出来,自己却撒手人寰的张寡妇,他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会立刻着手去做的。娘,你放心,如今的我,已经差不多有这份力量了。”

    “好,好!”吴氏喜极而泣,擦了擦眼睛,这才欣慰至极地说,“我一直都盼着这一天,等到家庙落成,我和你一同去祭拜秀才和娘子,你在那儿展开皇上这一幅赐字,他们在九泉之下一定别提多高兴了……大晚上不说这些了,你快回去好好歇着!”

    一大早从通州启程至今,张寿就马不停蹄从这边跑那边,此时确实已经疲倦得很。幸亏他从皇宫出来就和朱莹一块把葛雍先送了回家,否则若是带葛雍再到朱家去吃那顿晚饭,他很怀疑这位老师会不会直接在晚饭桌子上累得睡过去。

    此时此刻送了吴氏进房,张寿往回走时,便是掩不住的疲惫,打不完的呵欠,等到恍惚间一侧头,发现就落后自己半步的阿六这会儿仍旧精神奕奕,他简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阿六,你昨晚上才睡了多久,这会儿还能这么精神,你是夜游神吗?”

    “习惯了,我一晚上只要能睡足两个时辰就好。”阿六回答得丝毫没有任何勉强,见张寿犹如见鬼了似的打量自己,他就满脸理所当然地说,“要不我哪来时间学东西?疯子从前都是晚上来教我的。”

    听到这话,张寿在呆愣片刻之后,不由得心生悚然。确实,从他过来之后开始,就记得白天阿六大多都在家里,偶尔出门去砍柴又或者做点什么杂事,那也绝对不会离开他的视线太久。要练出如今这武艺、骑术以及驾车等等各种技能,真的只能从睡眠中挤出时间。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走上前去,有些心情复杂地摸了摸阿六的头。他心里觉得,也许就是因为缺乏睡眠,所以明明只比他小几个月,阿六却比他足足要矮半个头。

    “我从前都不知道,原来你才是黑夜里的守护神。”他笑着打趣了一句,随即退后两步,语气轻松地说,“以后出门在外也好,居家休闲时也罢,你没事就多睡一会儿,不要和昼伏夜出的猫儿似的那么警醒。我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没那么多人要我的命。”

    见阿六没说话,显然是不打算听自己的,张寿想了想就改换了一个说法:“你不是给张园召了一大批人手吗?还有杨好郑当他们这些融水村出来的小子,再加上这次从沧州来的小花生,你不要事事亲力亲为,试试去训练培养其他人,把事情交给其他人做。”

    说到这里,他就拿自己举例道:“你看看我,做事的时候,不是有张琛他们代劳?”

    阿六被张寿说得有些心动,尤其是面对那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他不知不觉就有些小小的感动。因此,只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就点点头道:“我试试看。”

    见阿六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张寿顿时笑了起来,接下来往自己那院子走时,他想起如今还在沧州的朱二,就开口问道:“我倒还忘了一件事,你不是一直都奉旨教朱二武艺吗?他如今人在沧州,你总不能够教他了吧?这几个月工钱,你可记得给他免了。”

    听到这话,阿六顿时有些不情愿地嘀咕道:“那可是好多钱……”

    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这么财迷?你别忘了,我们从沧州出来时就已经确定了,沧州今年棉花丰收,再加上纺机和织机的效率,棉价不会降,只会涨。我好歹也是有五百亩棉田的人,怎么也能卖不少钱。再加上张琛和张武张陆那边的收益,我不缺钱。”

    “哦。”阿六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想想每个月少的那一笔收入,他就觉得异常肉痛。

    可是,想想张寿现在确实也不像从前那么缺钱,他就渐渐不再想这个了,反而不由得想到了今日张寿和葛雍面圣时的事。虽说他不至于能同桌,但和那些禁卫一样轮流去边上吃饭,再加上他一直都竖起耳朵,那些对话他就没漏过一字半句。

    等到跟着张寿又前行了一段距离,他忍不住低声问道,“今天见皇上的时候,少爷为什么不问沧州建港的事?”

    张寿没想到一贯不关心外务的阿六竟然会问这个,此时微微一怔,他就笑道:“因为这本来就是皇上交待莹莹她大哥的事,我不过是因缘巧合被赶鸭子上架参与了一下,没必要去指手画脚。你之前在朱家也听到了,赵国公已经嫌我太醒目,简而言之就是太会惹事了。”

    “惹事你怎比得上朱大。”阿六满脸不高兴,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朱二也好不到哪去!”

    “是是是,他们兄弟俩那是惹是生非的祖宗,赵国公还以为他们多老实呢。”

    张寿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随即突然问道:“阿六,你当初不是被你那疯子师父丢到我家来的吗?既然是带着任务来的,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当成我家人的?以你的本事,哪怕不做什么御前近侍,也应该会另有前程,如今却困在这样一个小家里,你就没有过后悔吗?”

    对于阿六来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他想都不想地说道:“少爷记得吗,你一直都说我太矮,要多吃东西才能长个子,不管刘婶做什么,你都会给我留一份,把我胃口都撑大了。”

    见张寿停下步子微微发愣,他就继续说道:“娘子平时省吃俭用,但每次让刘婶给你量尺寸裁四季衣服的时候,都会记着给我也添一套,她说捡我回来的时候满身破衣烂衫,太可怜了。后来,少爷你长个子穿不下的衣服,都是我穿,从丝绢到丝棉,我都没少过。”

    阿六顿了一顿,面上罕有地流露出几分怅惘:“老刘头天天拿我逗笑取乐,但过年总会额外给我几十文,说是长辈给小辈的压岁钱,出门回来也总会给我带点东西。刘婶刀子嘴豆腐心,跟着少爷学做菜之后,她每次都拉我去当那个试菜的,其实是变着法子让我多吃点。”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但此时一口气说到这,却似乎觉得还是不够:“是少爷对我说,阿六,你要多说说话,否则日后会娶不到媳妇。是娘子对我说,阿六,你要照顾好阿寿,把他当成哥哥那样放在心上……至于少爷说的前程,后悔。那些我都没想过。”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无其事的笑容。

    “疯子教我那么多东西,让我保护你,我已经做到了。我和他两清了,如果他让我做别的,那么我只能对不住他了。这是我最重要的家,在这里我很安心,比什么前程都重要。我没什么可以后悔的。”

    “你呀,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张寿一向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冷情的人,对每一个人的态度都看似很温和,其实骨子里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纵使朱莹那般艳丽无双,阳光活泼,在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他也是嫌麻烦躲得远远的,纵使吴氏等家里人,他在最初也只是用客气和礼貌与其相处。

    可此时,他觉得自己不但心里滚烫,就连眼睛也有些温热。他看着那个放在人堆里异常不显眼,平日里沉默犹如影子,却把他照料得面面俱到的少年,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六,你不要只记得家里我们对你的好,你也要想一想,你对我们多好,你又帮我们做了多少事。没有你,单单靠我们,这家里还不知道是怎样一副鬼样子。”

    见阿六有些不信似的扬了扬眉,他就呵呵笑道:“而且,你自己去问问朱二,问问张琛他们几个,他们在私底下是怎么说你的,是不是羡慕你永不疲倦,样样全能?你自己去问问小花生,他是怎么崇拜你的?”

    “你是这家里不可或缺的人。但是,你也要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更重要一些。”

    一直到把张寿送了回房,眼看那房门关上,阿六仍旧忍不住在心里想,什么叫做把自己的身体看得更重要一些。他一直都在勤奋锻炼身体,因为有良好的身体,他才有能力跟着张寿走南闯北,才有能力应付各种突发事件,才有能力活得更久。

    张寿是觉得他还练得不够勤快吗?还是觉得他的武艺还不够好?

    这样说来,他确实比疯子还差得很远……

    有了这样一个深刻的认识,阿六就直接来到了后院的演武场。作为曾经的庐王别院,这里样样设施齐全,也包括这个庐王曾经亲临观看亲卫比武的演武场。一旁的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都擦得闪闪发亮,显然是他跟着张寿去沧州期间,家里那几个小家伙没偷懒。

    他随手抽出一把大刀,试了试重量后,便在场中舞起了刀。在他这样的年纪,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花七教他的,只不过是各种武器使用时的要诀,所以他有些武器用得好,比如弓箭,有些武器却用得不怎么样,比如这种狭长沉重的大刀。

    而他的一招一式,看上去也没有太多章法,但如果此时面前有一个对手,那一定会在那看似一片乱打的情形下品味到最浓重的杀机。

    因为阿六并不局限于招式,而是在于杀人。在来张家之前那些日子里,他曾经被花七带到各种最险恶的绝境中,用布条缠柄的匕首,用绳子,用各种就地取材的东西,于生死相搏中取人性命。至于杀的是马贼,是恶棍,是地痞,是盗匪……还是别的,他早就不记得了。

    “练得不错。”

    听到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阿六顿时整个人都绷紧了。他紧紧捏着手中那把并不趁手的大刀,没有转身看向声音来处,而是暗自蓄力。

    “很好,看来你还是记得我教你的,人在仓促转身的时候,最容易遭到偷袭。”

    随着这声音,围墙上人影乍现,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人双臂一振,犹如大鸟一般轻飘飘地从天而降,恰是落在了阿六背后十余步远处。几乎是他甫一落地,那个背对他的少年就陡然挥刀回扑,刹那之间,两人便交手了十余招,彼此的招式全都毫无花巧,仿若生死相搏。

    就这么多十余招之后,两人却骤然分开,这时候,阿六盯着花七双指套着的那一对黑色尖刺,忍不住挑眉道:“你又换兵器了!”

    花七顿时呵呵一笑:“这是当年太祖爷爷颁赐给近侍的兵器,叫做峨眉刺。我从来都是用这个,只是在外头不太用,所以你没怎么见过。小子,这才多久没见,你居然能用你不擅长的大刀在我这峨眉刺下坚持十几招不败,又长进了。”

    面对这样的称赞,阿六的反应却极其平淡:“你什么时候来的?听到少爷和我的话了?”

    “唔?他和你说什么了?”花七似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旋即就若无其事地说,“我来是要知会你一件事。你得好好多教几个帮手出来,皇上所谋甚大,你家那位少爷本来就是众矢之的,将来会更招人恨。这张园地广人稀,别再让我这样的人轻易混进来!”

第四百一十五章 查功课了!

    虽然搬进张园还只有几个月时间,对这里还没有完全建立起家的认同感,但从沧州回来的这一天晚上,累了一整天的张寿还是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而且,皇帝给了他三天假期,只要他愿意,自然可以一觉睡到自然醒。

    当终于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时,他忍不住用手背搭着脑袋,足足好一会儿方才醒悟到自己如今已经不在沧州,也不在路上,而是在家里。注意到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定了定神让脑袋逐渐清醒,他就支撑着坐起身来,随即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公子是醒了吗?”

    门外居然不是阿六?张寿一下子就听出了其中分别,微微一怔后就开口问道:“是小花生吗?什么时辰了?”

    “是我。”小花生这才赶紧推门进来,手中还端着一个铜盆。他将铜盆放在盆架上,随即伸手想去搀扶张寿,见人已经趿拉鞋子下床站起身了,他连忙从衣架上取了衣服送上去,想要帮忙穿时,却只见张寿摆了摆手,他只好讪讪地退了两步,眼看人自己穿上了那件袍子。

    “已经过巳初(九点)了。”

    他这才想起了张寿刚刚那后一个问题,赶忙答了一句,见张寿满脸错愕,他慌忙又解释道:“六哥说,公子在外奔波了这么多天,难得就多睡一会儿也不要紧,娘子也是这么说的,还嘱咐厨房熬好粥底在灶上热着,等公子起来再做生滚鱼片粥。”

    说到这里,小花生忍不住口舌生津,又想起了刚刚那顿简直让他瞠目结舌的早饭。

    他从来没想到过,早饭也能吃得这么丰富,这么精致。加了猪肝和姜丝还有生菜的生滚猪肝粥,用各种素菜剁馅的蒸饺,香甜松软的枣泥糕,还有富含汁水的肉馅烧卖,如果不是想到自己初来乍到,他差点没吃撑!而所有这些,阿六告诉他都是张寿想出来的!

    听说早饭的粥底已经预备好了,回头直接在粥底下鱼片就行,张寿不禁又打了个呵欠。

    还是回家好,外头的厨子还要费心去教导,动不动还要他下厨亲力亲为,而家里的厨子嘛……如今很有危机感的刘婶和阿六不知道从哪找来,据说擅长人肉包子咳咳,擅长各色点心的徐婆子正在各方面竞争,他只要说个大概,两人能给他做出一堆试制品来!

    他正在洗漱,却听到背后小花生期期艾艾说:“公子,您是不是吩咐过人照顾我?今天那顿早饭,实在是有些丰盛得太过了。其实,您就把我当家里的普通随从小厮就行。”

    正在刷牙的张寿差点把嘴里的盐水吞进去,一时哑然失笑。好容易三两下把牙拾掇干净,他漱口过后用软巾擦了擦脸,这才转头看着小花生,因笑道:“我家早饭,素来是花色多,品种全,原因么,很简单,你也知道的,我是个吃货。”

    小花生差点以为自己私底下对老咸鱼说的话被阿六听见了,几乎魂飞魄散。可再一想张寿自己承认了,他不禁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不觉得吃货是骂人的话吗?”

    “这算什么骂人!民以食为天,身为吃货,应当自豪才是。”张寿忍不住笑了起来。这要搁后世,大吃货帝国的口号就是吃遍天下,你们外国人泛滥成灾的什么大闸蟹什么小龙虾,尽管送我大吃货帝国来,保证蒸炸炒煮,变成一盘盘美食落肚为安!

    见小花生简直听傻了,张寿就语气轻松地说:“至于你说是不是我特意嘱咐人照顾你,那是自然的。你不要把自己当成那些卖身为奴的,你只是受雇于我,既然如此,我给你提供一日三餐,那也是理所当然。但只有一条,吃了多少东西,就要干多少活!”

    “但要是偷懒耍滑,罚也不轻!”

    对于最后一句补充,小花生半点不发怵,昂首挺胸地保证道:“我很多事情都能做,肯定不偷懒!一大早我就已经打扫了院子,浇了花……”

    没等小花生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他道:“我之前从沧州出发时,布置你的功课做了吗?”

    见人刹那之间瞠目结舌,他不禁笑了,只是这一次笑得就不像之前那么轻松,反而带出了几分戏谑:“你有功夫去和那些洒扫的杂役抢活干,还不如先把我要求你背的书,练的字,做的题都给我一一完成!路上来不及,现在却有时间。现在,你给我向后转,回房做功课去!”

    小花生一想到要背一百首唐诗,二十张大字,还有五百道加减算术题,不知道要做几天,他就只觉得头皮发麻,此时不禁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寿,只能存着一丝侥幸把阿六拿出来当挡箭牌:“可我问过六哥,六哥说做这些没用……”

    “哦,阿六对你这么说的?”张寿眯了眯眼睛,见小花生登时闭嘴,哭丧着脸看自己,他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阿六是阿六,你是你,除非你比他能打,否则你就别学他。回房去,什么时候把这作业都补回来,我再吩咐你去做其他事,懂了吗?”

    眼见小花生答应之后垂头丧气去了,张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嘴上那渐显端倪的茸毛,心里盘算着去找阿六算账。

    你一个武力值超群,读书却是废柴的小子,居然还教唆小花生不读书?就那小子练武不成,几乎能被大皇子当成女孩子的身材长相,连当工匠,当水手,都嫌力气不够,再不好好读书,将来干嘛去?

    否则,老咸鱼把人当成孙子养的,怎会忍痛把这孩子交给他?阿六别把人带坏了!小花生到底读书识字,比杨好郑当他们那木头脑瓜强多了,人又机灵,不好好培养可惜了!

    然而,当张寿匆匆吃过早饭,随即找到了阿六所在的演武场时,他就只见这里横七竖八躺倒一片。别说杨好和郑当还有几个村中少年犹如死人趴着不动,就连那三个他上次见过一次,不知道阿六从哪招揽来的,年纪各不相同的门房,那也同样是四仰八叉,只有喘气的份。

    如果不是阿六站在当中,张寿简直以为有个高手跑到了家里,横扫了这一堆大大小小!

    而见到张寿出现,没等其质问这是在干什么,阿六就主动迎上前去,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查一下他们的功课。”

    是少爷你让我好好操练他们,日后有事都交给他们的!

    从阿六那无辜的眼神中,张寿就看出了这小子的理直气壮,顿时哭笑不得。虽然他觉得这实在是有点简单粗暴,但那几个门房都是阿六亲自挑来的,杨好郑当这几个出身融水村的小家伙,那也是非常羡慕阿六的武艺,否则这会儿早就有人上来抱怨了,他也就不说话了。

    否则阿六怎么建立威信?

    于是,他微微颔首,随即就看着众人说道:“你们互相看看伤势,如果是跌打损伤的话,记得敷药又或者药酒,如果还有哪疼,那就去请大夫,别不把小伤当一回事。”

    阿六顿时小声嘀咕道:“我下手有分寸。”

    就怕你的分寸和别人的分寸不同!哪有人像你这么天赋异禀,一天晚上就睡两个时辰,不怕过劳死!张寿心里恨不得拎着阿六的耳朵好好多教训两句,但最终只是板着脸往外走。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他这才头也不回地说:“记住,千万别揠苗助长。”

    “他们都很高兴。”

    阿六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见张寿没吭声,他以为人真的生气了,就低声把昨夜花七来时说的话转述了一遍。下一刻,他就只见张寿突然一个急停,随即转身走到了他跟前,伸出手指便弹了一记他的脑门。虽说他轻轻松松可以躲开,可他却老老实实站那没动。

    “这么大的事,是不是我刚刚不过来,不问话,你就打算装哑巴不告诉我?”

    “我就是想……”

    “别你想了,我早就说过,你要多说话,想到什么说什么,别什么事闷在心里。”张寿打断了阿六的话,见人脸上满头汗,衣衫上也能看出汗渍,想来不是教导那些弱鸡武艺的缘故,必定是一大早就开始练武,他就无奈地说,“你回房去洗个澡换一身,再去吃点东西。”

    “赶紧多长个子多长点肉,明白了吗?娘都唠叨好几次了,嫌我什么事都用你,也不知道体恤。所以,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快去,我还等着你出门!”

    对于阿六来说,最后一句那才是最重要的,他二话不说地转身就跑,那副赶时间的架势,张寿看得瞠目结舌。等他去见过吴氏,在人那里略坐了没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我都预备好了。”

    吴氏已经得知张寿要出门,自从进京之后,她早就习惯了他整天忙忙碌碌,当下就含笑目送了他出去。而出了屋子的张寿见阿六确实换了一身衣服,脸上也明显擦过了,但手里却还揣着一个纸包,里头还冒着可疑的热气,他走上去一看就气乐了。

    让这小子吃点东西休息一下补充消耗,这个阿六倒好,为了不耽误他出门,直接揣了几个菜包子就匆匆过来了!

    知道少年就是这样一条筋的性情,唯一能让他少许有些改变的情况,大概就是碰到朱莹时那毫无原则的妥协和退让,张寿到底没多说阿六什么,只摇摇头就带着人出了门。等到出了张园上马,他轻轻一抖缰绳,这才说道:“去国子监。”

    阿六没问张寿为什么明明有三天假期,却仍要在今天去国子监,只是策马紧随其后。等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国子监那大学牌坊前头,下马的他上前去接过张寿那匹坐骑的缰绳,随即就一如既往牵马去了不远处的车马行托管。等再次回来之后,他就悄然潜入了国子监。

    这是他走过很多次的路,此时还未到中午,各堂的课都还没结束,甚至还能听到琅琅书声,而他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这座大明迄今为止的最高学府当中,目标却非常明确,正是九章堂。果然,当他绕到堂后时,就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很意外,还是很惊喜?”出现在九章堂的张寿见陆三郎溜到下头自己那斋长的位置坐定,那张脸笑得连眼睛都不见了,他就笑呵呵地说,“我听陆三郎说了,你们的课业进展得非常快,所以虽说皇上给了我几天假,我还是打算先来看看,查一查你们的功课。”

    眼见每一个人都挺直了腰背,一副神清气足不怕查的样子,他看到旁边正好有一幅理应是今天讲课用的木架和白板,他就拿起讲桌上的鹅毛笔蘸墨,刷刷刷开始当场出题,写完题目又直接横平竖直地开始作图。等大略一张立体几何图画完,他就把这木架挪到了最前头。

    而回到讲台前的他轻轻敲了敲讲桌,笑容可掬地说:“好了,把这道题做一做,立体几何和三角函数一块考了,让我看看你们这些天努力的结果。”

    张寿突然到了国子监,也不去博士厅见上司周祭酒罗司业和其他同僚,却直接杀到了九章堂,这自然惊动了不少人。但其他博士多数碍于颜面不好过来窥探究竟,绳愆厅监丞徐黑却不管这些。而且他常常在九章堂上课时在外旁听,这会儿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

    然后,才刚站定的他就发现,张寿竟是一回来就来这查功课了!

    要是别人,兴许会嘀咕张寿不近人情,又或者是故弄玄虚,然而,徐黑这个绳愆厅监丞最恨的就是监生不务正业,博士无心教学,张寿的做派无疑却合了他的脾胃。因此,当看到张寿从九章堂中负手出来时,他就立刻迎了上去拱手行礼:“张博士,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张寿嘿然一笑,随即问道,“九章堂我已经看过了,情形不错,倒是想请教徐兄,半山堂如何?”

    面对这么个问题,徐黑的脸一阴,却是字斟句酌地说:“有些人好,有些人不好。”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我看好你!

    在别人看来,纪九这段日子很风光。张琛和朱二还有张武张陆等人全都不在,而且也没参加半山堂的分堂试,所以他坐稳了第一堂的斋长,再加上之前得到了张寿的嘉许,就连一贯看他这个庶子不过平平的父亲如今也稍稍对他和颜悦色了一些。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眼下在第一堂当斋长的这日子根本就一丁点都不好!

    张寿不在,于是司礼监那位楚公公就不需要他做笔记进呈御览了,如此一来,他和宫里那仅有一点联系也断了。至于新调来给第一堂讲课的老师,虽说也很明显是皇帝在年轻官员中挑选过的,讲史也算是风趣幽默,但很多关键时刻都是浅尝辄止,不敢轻易评论。

    至于来上算学课的……能不能更有点谱?那根本就是九章堂的监生来兼职,有时候能遇到陆三郎这个九章堂斋长亲自来,但那也好不到哪去。因为这些家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把他们也当成算学天才了,那进度一个不留神就飙得飞快,连他这脑子都差点跟不上!

    更不要说其他人了,那真是学得苦不堪言,还唯恐被那些九章堂的寒门子瞧了笑话!

    唉,张博士这个正经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国子监?又或者正如传言中所说,张寿在沧州收获了绝大的民望和支持,因此不打算回来了,打算日后出任沧州知州?昨天人一回来就据说被召入宫中,甚至得到了登万岁山,宫中留饭的殊荣,却不见人回国子监来看看!

    此时讲课的老师已走,纪九非常没风度地趴在课桌上,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原本正在课间休息,一片乱哄哄的屋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打了个激灵的他只当那是徐黑子突然来巡场了,慌忙起身坐直,可就是这么一看,坐在第一排的他就发现门口出现了一个完全想不到的人。竟然是……张寿!

    在最初的一愣神过后,纪九几乎是猛然跳了起来,飞也似地冲到了门口,随即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道:“听说老师昨日傍晚出宫,皇上给了假,我等没办法不顾课业今日白天前去拜见,原本大家还说好了傍晚下学之后再去张园,没想到您竟然不顾这数月劳累,这就来了。”

    纪九这话说得漂亮到无以复加……虽说此时他一口咬定约了这堂上所有监生晚上过去拜见老师,其他人都知道压根没有这么回事,可此时谁会拆穿这种无伤大雅的谎言?

    于是,一大堆人乱哄哄起身,随即围到张寿身边,行礼的行礼,问好的问好,竟是全都默认了纪九这信口开河,全都声称理应是他们去张园拜见。

    相比之下看,张寿还是更喜欢九章堂中那些昂首挺胸直面查功课的学生,然而,他更知道半山堂中的学生和九章堂那些人出身不同,不能一概论之,少不得不动声色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问了纪九几句课业,见人满脸堆笑地说一切都好云云,他就点了点头。

    “既是你们已经习惯了,那就好,我去第二堂和第三堂看看。”

    纪九没想到张寿竟然真的刚来就要走,心中顿时有些后悔。可再一想自己就算有话也不能此时说,眼见张寿转身,他慌忙叫道:“老师您刚刚回京,今夜不如我们备薄酒为您洗尘……”

    他这话尚未说完,就只见已经出了门的张寿轻轻挥了挥手:“你们有这份心就已经够了,至于洗尘什么的着实不必,我昨儿个回京,该洗的尘也已经洗干净了。你们好好攻读,对得起皇上用在你们身上的这份心思,那就足够了。”

    且不提纪九如何在心里后悔不迭,其他人却是大多各自满意。好学生的姿态做了,张寿看上去也仿佛很满意,那不就得了?他们现在这些能在第一堂的也算是回头浪子的典型,在家中地位也都各自提高,至于要像张武张陆和某个姓赵的那位幸运儿那样,就得看机缘了。

    看纪九这般拼命阿谀奉承,成绩也算是顶尖的,可除了斋长这头衔,还得了什么?至于如今那几位新老师的问题,谁都不觉得告状有什么用。

    张寿瞧出了纪九的言不由衷他虽说承认纪九确实是个歪点子一堆的人才,但要说对这个油滑到极点,还和楚宽有所勾连的小子好感,那也有限但只当是没看见。当他来到第三堂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襄阳伯三子,那个大块头的张无忌一溜烟冲了上来。

    “老师您回国子监了?”张大块头的脸上满满当当都是惊喜,甚至还揉了揉眼睛,随即就嚷嚷道,“我还当您以后就不当这个国子博士了,外头人人都传言说您要去当沧州知州……说不定还是沧州知府!”

    对张大块头如今竟是真心实意地叫出了这一声老师,张寿并不意外。要知道当初如果不是他特意去襄阳伯府一趟,这小子就要被打死了!

    此刻,他故作诧异地啧啧一声:“咦,居然这么多谣言?”

    见第三堂其他学生也参差不齐地起来,但与第一堂中那些热忱的学生相比,却是明显多了几分勉强,完全不像张大块头那般热情,他自然心里有数。

    半山堂中最不长进的那些人都被剔除了出去,皇帝直接把他们扔去了锐骑营操练,但分到第三堂的人难免觉得自己中不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是再没了上进心就犹如后世每个班里的中等学生大多也有这种心思。于是,他心念一转,突然拍了拍张大块头的肩膀。

    “我听徐监丞说,你近来日日全勤,读书用功,也算是名列前茅?不错,回头若是我见了襄阳伯,一定要夸夸他养了个知错能改的好儿子。”

    张大块头没想到张寿竟然会关注他,而且徐黑子那种黑脸无情只会告状的家伙竟然会说他的好话!他又惊又喜地往门外看去,见徐黑满脸惊诧,他只觉得这个黑脸是没想到张寿会直接出卖了人说好话的行径,立刻满脸堆笑地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总要长记性的。”

    “没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好继续下去,说不定你年末能升入第一堂。”

    此话一出,刚刚还只是小小骚动的屋子里顿时一片哗然。张大块头居然是第三堂的斋长,这任命自从公布开始,他们就已经跌了一地眼珠子,毕竟,人在分堂试的成绩都差点作废,最后公布的最终成绩也很勉强,却和纪九在第一堂亦是名列前茅不同。

    等到发现这几个月每次月考,张大块头都能徘徊在前三,他们就更加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张寿不在,出题的是授课的老师,监考的是徐黑子,他们简直要觉得里头另有猫腻!

    而现在,张寿竟然说,这个从前争强斗狠的死大块头,竟然可能会在年底升堂?

    张大块头简直又惊又喜,他本来就是直肠子的人,此刻立刻声若洪钟地应道:“老师放心,我一定不负您期望!不但这第三堂中的功课,这些天爹还派人教我练武,我每天都刻苦地练一个时辰,然后我发现自己练了之后,效果竟然还行!”

    他一面说,一面露出了自己胳膊上坟实的肌肉:“我从前一个能打三个,现在一个至少能打五六个!”

    周围众人登时再次鸦雀无声,随即有人忍不住伸手捂脸。就这么个莽大汉,也就知道凭那一身力气欺负人,从前那也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怎么就偏偏投了张寿的眼缘?

    然而,就只见张寿不但不恼,反而还哈哈大笑道:“我从前就一直想,你这么大块头,怎么会练武不成?好好去练,哪怕是强身健体也好!把你那争强斗狠的心都放在建功立业上,将来必定会有大成就!好好磨砺自己,你行的,我很看好你!”

    这要是后世那些人精,听到这一句我看好你,一定会暗自撇嘴,觉得这不过是一句惠而不费的空话,然而,此时此地,在张寿那看好谁谁就走运的强大幸运光环加持之下,一大堆人全都在那羡慕嫉妒恨。张大块头本人那更是笑得嘴都快咧开了,恨不得把头点到地上去。

    而当张寿走出屋子的时候,迎上来的徐黑就忍不住问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夸过那个大块头?”

    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些许小事,徐兄何必在意?从小就被人责备谩骂长大的人,需要的是多肯定,多褒扬,而如果能把他树立成一个标杆,那么他在欣喜若狂之下,一定会不自觉地朝真正的标杆去靠拢。将来就有那么一丝成大器的希望。”

    这是张寿自己的亲身体会。他初中英语老师水平糟糕,高中英语老师人品糟糕,而且唯一相同点就是不遗余力打击他,所以他高考时,英语就成了拖后腿的短板。而到了大学,那位英语系主任不知道哪看上他了,反正成天把他夸上天,结果他不但读了二专,还考了八级。

    当然,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那种自命不凡,唯我正确的家伙,这一招就不管用了。这种从小被人吹捧到底的家伙,其实就是欠骂欠打欠收拾!

    而张寿的这种说法,徐黑乍一听觉得新鲜。毕竟,任凭在何时何地,一个人的资质都是从小能看得出来的,别说张大块头的父亲襄阳伯张琼,就是其他人家的当家长辈大多也如此。庶子有资质有能力的栽培一二,可要是不好,那就直接扔一边了。

    又没有母族可以倚靠,又没有家族援手,这种人长大之后,大多也就是混吃等死的废物一个,谁会在这种人身上多费精力?

    他微微沉吟了片刻,等随着张寿一同往那更多是小班授课的第二堂走时,他就试探道:“莫非张博士想给这些往日在家中不受重视的人一个希望?”

    “我不是一直在给他们一个希望吗?”张寿侧头对徐黑笑道,“张琛这个得天独厚的且不必说,陆三郎、张武、张陆、朱二、纪九……如今再加张无忌这个大块头,那也不算多。只不过比起前面那些人,大块头的经历要曲折一些,资质也稍逊一筹,就看他自己的了。”

    徐黑啧啧称奇,等到跟着张寿进了第二堂,发现这边赫然仿若琴棋书画的兴趣班,他也就不再多留了。

    而张寿转了一圈,见半山堂如今也算是在正轨,他这才回了九章堂,一进门,他就看到陆三郎正站在讲台上,那顾盼自得神采飞扬的姿态,显而易见,人是已经把题目做出来了!

    果不其然,一看到他,那个眉开眼笑的小胖子就一溜烟跑了上来,随即笑嘻嘻地说:“老师,我已经做出来了,还有其他两位也都做出来了!”

    就自己这一来一回,统共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做出这么一道大题,对于陆三郎来说,张寿知道不算什么,因为这小子老早就从平面几何精通拓展到自学立体几何了,还是唯一得到他授课答疑,然后自行代课的人,但另外两个竟然也做了出来,他就觉得有些惊喜了。

    毕竟,和九章算术当中立体几何部分主要是各种求体积之类的实用计算相比,真正的立体几何那是一种思维转换,那些平面几何学得不错的高中生一上手都叫苦不迭,更何况这些从去年才开始接触数学系统教育,思维已经有了定式的大人?

    当下张寿就笑问道:“你既然这般喜笑颜开,想来是已经看过你那两个师弟的答案了?”

    陆三郎那张嘴咧得更开了:“已经看过,和我的答案一模一样,我瞧着准没错!”

    虽说陆三郎一点都不谦虚,但张寿知道这小子的天赋,等到接过其献宝似的送上来的三张纸,他一一检视过解答过程,随即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确实是做对了!”这可是他拿了一道记忆深刻的高考立体几何摸底大题来考!虽说这些学生休沐日也都在刻苦学习,而且除了数学不学其他,不用在其他科目上分散精力,可就这样的接受能力和学习进度,足可见天赋可观!

    更何况,这还是陆三郎代师授课,不是他亲自上的!

    想到这里,他就笑道:“接下来九章堂第二期就要招生了,到时候师资有限,你们这些师兄日后倒是可以轮流去给师弟们授课。我这三天休假在家,陆三郎你一会把所有人的功课整理一下,送到张园去,我要看看。”

第四百一十七章 谢生婚否,会馆吃客

    张寿昨天回京,风光无限,今天就突然不顾休假杀来了国子监,博士厅里一群人理所当然地紧张了一阵子。而等到张寿过来,先去见了周祭酒和罗司业,赫然交谈甚欢之后,外间那群竖起耳朵的博士和助教听清楚张寿说了九章堂第二期招生那件事,方才渐渐心安了。

    等到张寿告辞离开,博士厅中一个三十出头的博士就轻舒一口气道:“反正要折腾也是继续折腾九章堂,不涉及到六堂那一摊子。只要千万别再出一个谢万权,那就行了。”

    他话音刚落,发现四周围鸦雀无声,顿时就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该提起那个禁忌的名字。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能别提那小子吗?人如今在陆尚书……咳咳,陆祭酒的大明公学里如鱼得水,不少贫寒少年入他门下,全都骄傲得昂首挺胸。知道民间怎么说他吗?不惜与品行低劣的师长决裂,自毁前途的正直之士!”

    “张博士在外奔波了数月,一回来就不顾休息来九章堂查功课,看作业,各位成天待在国子监里,却都不顾你们的学生,而是聚集在这说闲话,是不是太闲了?”

    罗司业突然从里屋出来的一番训斥,再次把外头那纷纷议论给压了下来。只不过,对于罗司业所言之事,却是没人吱声。

    在如今这年头,有钱人家中延请的西席先生,又或者是在家中收几个学生授课的私塾塾师,确实会定期给学生布置功课,然后仔细阅览,加以点评和指导。

    但是,上升到书院这个层次,因为学生多了,师长们大多数也就只会挑选自己看重的学生加以详细指点,寻常学生一年都未必能得到一次点评。

    而到了国子监……想也知道,全盛时期四五千人甚至更多的最高学府,从祭酒和司业,到博士厅的博士、助教、学正等等,再到下面各厅的小吏,加一块都不超过五十个人!就这五十个人,还有一多半都是从事纯粹管理工作的,其他人教学都未必够,还改作业?

    更何况,高宗改制之后,太祖皇帝钦定的各科博士变成了五经博士……那些从科场杀出来的博士们一般只讲自己擅长的,讲完课算数,谁有功夫一篇一篇看监生们的文章?看几天几夜都未必看得完!

    所以,国子监从前在育才方面,完败于那些书院,那是毫无悬念的。几千人的大锅饭学府或者说一多半监生都是为了混个名头肄业,然后好去谋差事的学府,怎么能和那些少则几十人走精品路线,多则数百人走广博路线的私家书院去比?

    这也就是半山堂和九章堂人员构成不同,几乎是半独立于原有的国子监,所以张寿才能在皇帝的支持下放手折腾。反正不会动摇到六堂的基业,如今半山堂一分堂,从第一堂到第三堂人数锐减,原来那偌大的屋子还让给了率性堂,大多数人就更没话可说了。

    至于和张寿相争,有杨一鸣那惨痛的教训在前,谁会再去和张寿过不去?

    张寿并不知道,自己突然杀去国子监查功课,竟然会引来博士和助教们们好一通烦恼。

    视察过自己的地盘,出了国子监和阿六汇合,又取回了马匹,他就带着阿六转道去了陆绾的大明公学。因为他昨天才从陆三郎那知道,他离京时还仅仅是一个方案的公学,竟然不但有了办学场所,还有了第一批学生。

    在京师内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陆三郎这位厉害的父亲不但弄到了一片带屋宅的地皮,张寿还看到了那大门口簇新的牌坊上,大明公学四字龙飞凤舞,落款赫然盖着皇帝玺印至于他怎么认出的那小玺,因为昭明阁主人五个字,皇帝赐给他的那幅字上也盖着同样的。

    闻讯出来的谢万权不比之前的意气消沉,赫然神采奕奕。他告知张寿,陆绾正好去和几家会馆商讨赞助事宜,随即就笑容可掬带着张寿巡视了一番屋舍,继而就说起了秋招。

    而张寿听到其口中听到那小学、中学之类的字眼,想到自己通过陆三郎传递给陆绾的讯息,他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当然他更加唏嘘的,是谢万权那滔滔不绝的介绍。

    “小学只教加减乘法之类的算术以及读写,因为都是贫家子,本想分批每五天上课一次,每次半天,但因为哪怕七八岁的孩子,在家里都要帮忙干活了,所以哪怕晚上读书伤眼睛,油灯也好蜡烛也好,全都花费不菲,所以陆祭酒和我商量过后,还是决定开一部分晚课……”

    “算术之所以不教除法,是因为大多数人日常都用不到。而若是在算术上有天赋的,九章堂来兼职上课的那些学生一旦发现,就会把人额外遴选出来,用奖学金等各种形式加以资助……”

    “现在就招了第一批三百个小学生,轮换上课。中学的话,陆祭酒觉得恐怕不能操之过急,因为没有经过完整小学教育,开中学的课恐怕会得不偿失……其实最重要的是没教材。”

    “葛氏算学新编的第一册第二册还好,但后面的我看了看,从分数开始,难度陡增,觉得恐怕不适合那些只想能识字,会算数,谋一份好差事的孩子。毕竟很多人连寒门也算不上,更谈不上学子。”

    带着张寿逛了一大圈,说了一大堆,直到口干舌燥,谢万权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大多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瞎卖弄……因为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陆绾告诉他的,至于陆绾,好像据陆三郎说,还是从张寿那儿现学现卖的。

    他有些讪讪地咳嗽了一声,觉得自己似有些得意忘形,毕竟若不是九章堂那些监生轮流过来教学,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可还不等他开口,就差点被张寿下一句话给呛死。

    “陆祭酒有没有问过你,谢生可曾婚配否?”

    谢万权闹了个大红脸,正想赶紧略过这个话题,却陡然想到陆绾几次三番和自己说话时,那推心置腹,意味深长的态度,不由得愣住了。不会真的像张寿说的这样吧?陆绾不是赏识他的才能,而是赏识他别的?可紧跟着,他就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陆绾有三个儿子,可人家那就没有女儿!

    哭笑不得的他就忍不住抱怨道:“想不到张博士你这么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开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敢说当初就没想过榜下捉婿?”张寿故意继续调侃,见谢万权窘得一张脸都红了,想到当初这家伙和唐铭气势汹汹跑到融水村来找他茬时的趾高气昂,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其实也挺可爱的。

    话说他好像没资格说人家是年轻人……他现在比人家还小好几岁,嗯,继续装嫩……

    张寿却不只是调侃,更笑眯眯地说:“你可别当我是拿你开玩笑,你之前和你那曾经名义上的老师割袍断义,难免影响风评,纵使百姓向着你,可你要知道,写史书的,写文人笔记的,那是读书人。你至少要把你那些学生培养得上台面,这才能靠他们对抗舆论。”

    “所以,在此之前,既然陆祭酒很看重你,你不妨请他帮帮忙,把你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如此一来,你才能为大明公学这伟大事业献了终身献子孙。”

    门外侍立的阿六即便素来不苟言笑,此时也忍不住嘴角一翘,心想自家少爷这性子实在是没法说了。看上去好像是宽容大度不记仇,那是因为仇人转眼间就会被吃得死死的!如杨一鸣那种蠢货且不提,你看看当初的张琛和朱二,如今的谢万权?

    当张寿忽悠得谢万权昏头转向,糊里糊涂就慨然答应亲自去编撰适合小学生的语文教材语文这两字也是张寿说的而后交由陆三郎那书坊印刷,他这才心满意足告辞离开。

    至于没有见到陆绾这种小事,他压根没放在心上不见那才更好,老谋深算的陆绾,那可比嫩得和根葱似的谢万权要难对付得多!话说如果有人偷听他的话报给陆绾,就更好了。

    而当他带着阿六走出公学那硕大的牌坊时,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已经过了中天的日头,随即方才想起,因为自己早饭吃得晚,阿六出来时也揣了一袋菜包子,所以他先后来了国子监和大明公学,完全忘了吃午饭这回事。想到这,他就测转头看向了阿六。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六现在也算是一个称职的美食寻觅者了。

    “阿六,眼下这时辰,知不知道哪里还有好吃的?”

    “京城十二个时辰都提供饮食的店不少,但好吃的不多。”阿六非常认真地想了想,随即就眼睛一亮道,“外城那些会馆之中,倒有几家好店。而且,因为来往的商人和士子多,所以十二个时辰都留着灶火做菜,去那看看吧?”

    张寿原本只是成心逗一逗阿六,可听到少年提起会馆,他登时就想起了业已主持苏州会馆的华掌柜。略一思忖,他就笑道:“好,那就出城去找家会馆吃午饭吧。”

    然而,阿六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一本正经地问了一句:“不去叫大小姐一起吗?”

    “早就错过午饭的时辰了,再去找她,这是去叫人吃下午茶?”张寿调侃过后,随即不由得认认真真地想,自己在国子监时就常常在下午两堂课休息期间用茶食来补充消耗。既如此,下午茶好像是可以在合适的人群当中推一推……

    这年头也有下午茶,但多半是各种糕饼、甜汤、蜜饯、蒸点等中式点心。话说奶茶虽说热量高,但说不定很符合女孩子口味……但奶绿虽好,奶茶好像要红茶?对了,茶叶出口销量大,现在红茶有了吗?不过要说起红茶的话,红茶好像和欧式蛋糕饼干更配。

    预备去吃一顿迟来的午餐,脑子里却从中式下午茶想到了英式下午茶的张寿,就这么骑上马一路神游天外出了内城。如果不是他旁边还有个把控方向的阿六,他不知道会走到哪去。至于一路上某些大姑娘小媳妇那热切的视线,他早就习惯性无视了。

    而阿六也早就习惯了张寿的不定时走神,直接就把张寿那缰绳攥在了自己手里。直到了外城那各省会馆汇聚的所谓会馆区域,他须臾就找到了那苏州会馆的所在,但微微迟疑了一下,他却拉着张寿那匹坐骑,停在了对面的扬州会馆外。

    他把自己那匹马的缰绳丢给了迎出来的一个知客,随即又转身去搀扶张寿下马,见自家少爷竟是依旧在那沉思不休,甚至都没来得及抬头去看一眼招牌就径直往里走,他也顾不得马,双手虚扶送了张寿往里去,等过门槛时,还不忘连声提醒。

    此时早就过了饭点,会馆一楼原本权充茶社的偌大地方,只有零星两三桌客人。大多都是借住在会馆的商人和士子。而看到两个面生却又没带着行李的客人进来,一个小伙计知道是来吃饭的,立刻笑吟吟地赶了过来,可他才一句老客出口,就被阿六的报菜名给惊呆了。

    “脆鱼面、灌汤包、虾籽馄饨、豆腐皮包子、三丁包子、糖藕……”

    一口气报了八个菜名之后,阿六才对那目瞪口呆的小伙计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全都来两份。”

    小伙计一听就知道人竟然真的是来过这里的老客,可看看眼前这主仆俩大概都是十六七的光景,而且个头都算不上高大健壮,他都顾不得主仆同桌合不合规矩了,忍不住提醒道:“老客,各来两份这桌子恐怕放不下,您二位真的吃得下吗?这要是浪费怪可惜的。”

    直到听见浪费两个字,张寿这才回过神。没听到前面的对话,他就不以为然地说:“我二人胃口好得很,你尽管去做就是。”

    然而,眼见那小伙计唯唯诺诺地应声下去,看到不远处几个茶客全都在偷瞥自己,张寿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可阿六一脸淡定,他只能暗想有这个大胃王兜底,理应不要紧。然而等了足足许久,当他看到三个伙计捧着装得满满当当的长条盘来上菜时,终于吓了一跳。

    阿六这小子,这是想干嘛?当他们是猪吗?两个人吃得了这许多?

第四百一十八章 大胃王,拉客人

    正如之前那个小伙计说得那样,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往常可以攒珠似的摆十一二个菜,而要放下阿六点的这一式两份的茶点,却是力有未逮,好在蒸点都可以两三个蒸笼这么摞着,

    即便这样,偌大一张方桌上对坐的两个人,除却一个小瓷碟,一双筷子,一个勺子,却是什么都放不下了。

    而在张寿的瞪视下,阿六若无其事地把那一碗脆鱼面挪移到了张寿面前,随即又把灌汤包送了过去,随即才满脸认真地说:“这是少爷爱吃的。”

    张寿低头看了一眼,这一次终于发现,这满桌的茶点,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苏州风味。然而,来都来了,点都点了这么多,他也懒得想这么多,索性挑了一筷子面条,等一入口就发现面条细滑,长鱼酥脆,再喝一口汤,却是鲜中带一丝辣,明显是放了胡椒!

    确定果然是符合自己的口味,他瞄了阿六一眼,又夹了一个灌汤包小心翼翼咬开口,等发现那里头那汤汁入口滚烫,却又极其鲜美,他终于完全满意了,干脆也懒得管阿六怎么解决剩下的,自顾自地专心品尝起了面前这两样。

    而阿六则是旁若无人地开始了他的大扫荡。两份三丁包子、豆腐皮包子和虾籽馄饨等等一块下肚,馄饨汤成了解渴助吞咽的不二利器,旁观的小伙计差点没看直了眼。

    而与此同时,他右手筷子,左手勺子,动作快如闪电,张寿都没吃完那一碗脆鱼面和灌汤包,他却已经吃完了。等到张寿放下筷子和勺子时,就只见桌上杯盘狼藉,除了两份糖藕之外,其他的东西全都被一扫而空,他忍不住盯着阿六上上下下看个不停。

    他平时嘱咐了那么多,阿六是不是就记着多吃点这三个字?这怎么光吃不长肉也不长个子?难道真的是运动量太大全都消耗了?

    别说是张寿,旁观的伙计,不远处的茶客,全都看得惊呆了。大胃王他们知道,也有人见过,但多数是钻无限续面无限加饭的空子,而在这家饮食很不便宜的扬州会馆下茶社里这么稀里哗啦往肚子里塞东西的,还真是活久见!

    最重要的是,吃这么多的不是主人,而是仆人因为之前小伙计看得清清楚楚,阿六是搀扶的张寿下马,而且两人衣着也有区别。他不由得想到,养了这么一个大肚汉仆人,这位衣着并不奢华的公子此刻怕是马上就要体会到痛心的感觉了……这顿饭可是挺贵的!

    因此,眼见张寿盯着阿六看个不停,那伙计就小声说道:“这位公子,这八样茶点各一式两份,总共是……九百一十六文。咱们这扬州会馆的茶社,请的是扬州大师傅,手艺一流,价格难免会比外头稍贵一点。”为免纷争,他决定把丑话先说在前面。

    一顿茶点当午饭,居然吃了快一贯钱,这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张寿心里这么想,看到桌子上的糖藕还没吃完,他伸筷子挟了两片吃了,随即觉得实在是甜腻,就又喝了两口茶解腻,随即才看向阿六道:“别装吃不下了,赶紧吃了,付账!”

    “哦。”阿六这才再次拿起筷子,蜻蜓点水一般把两盘子剩下十二片糖藕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有些遗憾地扫了一眼那遗留下来的糖水,突然,他眼睛一亮,立刻向一旁那眼珠子已经快掉下来的小伙计勾了勾手指。

    “再去拿两个白面馒头来,我蘸糖水吃。对了,都算在那九百一十六文里。”

    吃了这么多,总该送点什么吧?那伙计从阿六的眼神中明白无误地看出了这么一个要求,简直是哭笑不得。瞅了一眼阿六那丝毫未曾鼓胀起来的肚皮,他只能唯唯应是。尤其是当看到阿六解开钱囊,拿出一卷钱票和碎银以及铜钱开始数时,他就赶紧一溜烟跑开了。

    只要能付得起这一顿的餐费……送两个白面馒头这种小事,就算掌柜也不会说什么。

    两个当作添头的白面馒头被拿过来的时候,阿六也已经数好了要付的钱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九百一十六文,而是一张一贯钱的钱票。而按照这个锱铢必较的少年的要求,小伙计只能认认真真用小木盘送来了八十四文的找零。

    至于原本看热闹的茶客,也已经有两桌人先后离开了。毕竟,这年头的人可没有那么多的猎奇心思,大胃王什么的,看看也就好了,谁会没事在旁边一直盯着人家瞅个没完?

    而张寿眼见先头那小伙计带着另两个人收拾了诸多完全空了的盘盘碗碗下去,而阿六则是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蘸满了糖水的馒头给解决了,他忍不住没好气地说:“出来的时候你还吃了一袋菜包子,这怎么就饿死鬼投胎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家从来吃不饱饭呢!”

    “那是少爷没看见我加餐。”阿六终于吃完最后一口,随即咕嘟咕嘟把杯中茶水也一口气喝干了,这才用一旁那烫过的软巾擦了嘴,随即就咳嗽一声解释道,“家里每天剩下的饮食,都是我吃的。你说过让我多吃点的。”

    张寿再一次端详了一番阿六那压根不起眼的身材,心中很纳闷从前在融水村的时候,家里怎么没有被这么一个大胃王给吃穷。可转念一想菜不够,饭来凑,他也就释然了。

    嗯,作为代赵国公府管着诸多佃户的人家,其他的东西就算太缺,米面大概也是不缺的!

    被阿六这突如其来的风卷残云景象给一打岔,他已经姑且忘了自己的下午茶计划。正当他站起身要往外走时,却只见门外一人匆匆进来,和他一打照面,立时就满脸堆笑地一溜小跑上来。

    “张博士,早听说你昨日回了京城,今日竟然就有空到这外城,怎不到我那苏州会馆做客?这扬州茶社里的茶点固然是淮扬一绝,可我苏州亦是美食之地,光是茶点便有酒酿圆子、八宝饭、三鲜豆花、桂花拉糕……”

    “就是苏帮菜,那也有……”

    没等华掌柜把这些菜名报完,张寿就直接打断道:“我只是一时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补上一顿迟来的午饭,这才让阿六带路出城而已,华掌柜你就不用在我面前夸耀苏帮菜和苏帮点心的滋味了。”

    这华掌柜明显有备而来啊,否则怎么会一来就报菜名?这是诚心勾引他的馋虫还是怎么着?他这吃货的名声难道已经名闻遐迩了吗?

    而华掌柜则是笑得脸上肥肉都在颤抖,心中万分庆幸刚刚在这里吃饭离开的两位茶客并非扬州人,而是苏州人,回到会馆时开玩笑似的对他提起这一幕。他问过形貌之后,心下存疑,忖度反正就在正对门,于是过来看一看,这一看就发现了自己正要找的人!

    瞧见桌子上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就干脆上前去伸手去扶张寿,嘴里更殷勤至极地说:“这会儿还早,您到苏州会馆去消消食,一会儿我吩咐大厨拿出十八般手艺来,晚饭准保让您好好尝尝咱们苏帮菜的精髓……”

    张寿本来出城到这会馆区域,就是想顺道来一趟苏州会馆,谁知道他这一走神,阴差阳错就被阿六带来了扬州会馆,吃了一顿味道还挺正宗的扬州茶点。

    此时见华掌柜三句话离不开本行,他也就顺势答应道:“好好,我去就是了,只不过晚饭且不要再提了。我难得三日假,总不可能成天在外头下馆子却不归家。”

    华掌柜当初花了大力气才从县衙那边打探到张寿没有其他任何不良嗜好,唯有酷爱美食,甚至还亲自指点厨子,因而自从到了京城执掌苏州会馆,他就特意寻觅了几个苏帮名厨备着。此时他虽说有些遗憾,但还是笑容可掬地连声答应,当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拖着张寿往外走。

    然而,还没等他率先跨过门槛出去,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怒吼:“好你个华胖子,抢客人居然抢到我这儿来了,像话吗!”

    随着这声音匆匆赶出来的,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如果说华掌柜是水桶,那他就是干柴,两人往那一站,绝对是一道美好的风景。可他人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走,脚下却飞快,一阵风似的冲到张寿身后,不由分说地就想去拉住人,结果手一伸出去……

    他抓住的却是阿六的手腕!

    被阿六那冷冽的眼神一瞪,干瘦的于会首想起这就是刚刚掌柜来说笑时说的,那位胃口奇大的少年仆人,连忙就松开手,随即退后一步,笑容满面地拱了拱手道:“在下于诚,承蒙同乡信任执掌扬州会馆,没想到张博士您轻车简从莅临鄙馆,实在是令此地蓬荜生辉!”

    见华胖子近乎恼怒地狠狠瞪他,于会首却是寸步不让地昂起头,嘿然笑道:“张博士既然是先来我这扬州会馆,足可见更喜欢扬州茶点。华胖子你这截客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华掌柜差点没被于会首这口气给气死。我和人家相谈甚欢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看看你这做的什么事,竟然还伸手想把人拖回来,却撞到了那位少年护卫的铁腕上,果然就吃瘪了吧?

    他沉着脸哼了一声,随即却理都不理华胖子,挤出笑容对张寿说:“好教张博士得知,华家的家主四老爷,今天中午刚刚到京城,这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他对您仰慕多时了,既然能巧到在这儿碰上,能否请您拨冗见他一见?苏州会馆就在对面,两三步就到!”

    于会首那再次伸出去的爪子顿时僵在了半空中。午前时分,他确实看到对面苏州会馆车马碌碌,仿佛是有什么客人到了,但无论扬州还是苏州全都是商贾云集之地,他从伙计那儿听说,也没放在心上,可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作为苏州首富华家的家主华四爷亲自莅临!

    和这一位的分量一比,得到扬州诸商推荐,在京城主持扬州会馆的他,那分量就明显不足了要说他之所以和这华胖子来抢客人,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求张寿,不过是别苗头的心思,毕竟,人是华氏嫡系,他不想这死胖子初来乍到就把他压下一头!

    可眼下听这华胖子的口气,华四爷竟然好似是特地赶到京城,而且是为了见张寿的?这又是个什么缘故?

    而张寿同样没想到华家那位当家的四老爷会这么快就匆匆上京。算算时间,原本在淮安的这位当家坐船上京,绝对不可能这么快赶到,那么多半是坐车赶路,而在这暑气还未散尽的天赶路,身体不好的人那还真吃不消。

    当然,也不排除人在当初得到消息之后就立刻坐船动身。

    于是,他当即笑道:“我一个清寒书生,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华四老爷见的,既然赶巧不如碰巧,你就带路吧。”

    说到这里,他回头瞥了一眼面色明显不那么好看的于会首,因笑道:“今天我是被阿六带来此地,倒是饱尝了扬州茶点的风味,就谢过于会首的招待了。”

    于会首登时想起刚刚那掌柜来说起这番奇事的时候,自己还戏谑地调侃了两句,此时登时窘得背后出汗。要不是他对华胖子的声音实在是熟悉,一听到动静就慌忙赶出来,说不定人被拖走才有反应。

    然而,此时此刻要是就这么奉还九百多文饭钱,他又觉得张寿的反应兴许会难以预料,至少绝对不可能高兴,因此在心里反复斟酌之后,他就特意眉开眼笑地说:“张博士您二人喜欢我这儿的手艺就好,日后还请常常光顾……”

    说到这,他就瞪了华掌柜一眼道:“华胖子,我看在张博士的面上,就不计较你截胡我的客人了!哼,别说笑话了,你那苏帮菜怎比得上我淮扬菜名闻四海?”

    华掌柜无心和于会首斗口,当下看也不看这碍事的家伙,二话不说把张寿给领出了店堂,随即就指着对面那招牌,略有些幽怨地说:“两家就在对面,张博士您还真是过其门而不入。”

    这能怪我吗?张寿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阿六,心想分明是这个犯了馋虫的小子捣鬼!然而,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因为他亲自去找别人,哪有别人特意闻讯迎上门的强?

第四百一十九章 弄巧易成拙

    如果不是华掌柜在旁边当介绍人,张寿很难相信,被其称作华四老爷的,竟然是个不到三十,嘴上没毛,下颌微须的青年。要知道,这年头但凡在官场还是商场,老人都比年轻人要更让人觉得可信,所以弱冠少年也都忙着蓄须,仿佛随着胡子长了人老相了,威严也有了。

    于是,上了三十却仍旧白面无须的人,那是几乎凤毛麟角,因为那样的话,就算戴上官帽,穿上官袍,在外人眼中也不像是当官的……至于像什么,四十开外却依旧白面无须的司礼监掌印楚宽请了解一下?

    而张寿如今这还未加冠却已经做官的年纪,却是没打算蓄须来装老相,他还打算继续装嫩呢!所以看到一个比自己至少大七八岁甚至十岁,嘴唇上方和下巴却依旧光溜溜的人,他自然觉得很特别。然而,他却忘记了,自己在别人眼中,那却是更加特别。

    华四爷从接到华掌柜的信之后,一面派人快马加鞭送回信,一面派人去苏州整合本家执事以及其余豪商,自己就立刻坐船从淮安动身往北赶。在他看来,若能在沧州遇到张寿,那是最好,可要是人被召回京了,自己到了京城,总能想出办法见到这一位展开洽商。

    可是,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巧合的事,此时见到这么一位如他这般风华正茂的青年都要嫉妒的风仪出众翩翩少年,他还是觉得自己一贯引以为傲的二十多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此,寒暄过后,他就笑眯眯地以此打开了话题:“张博士别看我年轻,我是家里嫡孙,所以五岁开始,我家老太爷就把我带在身边,见客、盘账、会商……我从小就是这么熏陶出来的。所以家父早逝之后,承蒙老太爷信任,我年方弱冠就执掌了家业。”

    “其实所谓的四老爷,这称呼不大准确,可都已经当家了,不好再让人叫我少爷,我四叔也不能盖过我这个当家的去,所以大家都这么浑叫一气。张博士你要是愿意,叫我华四又或者阿四就行,我家老太爷就是这么叫我的。”

    华掌柜知道自家这位当家的四爷可称得上一人千面,或倨傲或温和或蛮横或凶狠,只要人愿意,什么面貌都能露出来,可这样谦逊的四爷,他却还是第一次得见。虽说他按辈分乃是族叔,却也不敢在这位老太爷一心教出的继承人面前摆长辈架子,此时就干脆避了出去。

    天知道这位四爷会不会因为被他看到那装孙子的一面而忘了他的功劳,反而有所忌恨?

    而张寿见惯了先装孙子再翻脸的人,对华四爷这幅面孔却也视之如常。

    华掌柜退了,但他却没有让阿六退下,而是笑呵呵地说:“华四爷太客气了,论年纪你比我大,论阅历见识,你也远胜于我。虽说今日你是主,我是客,有道是客随主便,但也不是什么都能随便的。”

    华四爷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张博士你之前和我那十九叔商议的事,若是能成,我苏州上下也不知道多少商户要感恩戴德,说得更过分些,我把你当成衣食父母那都轻了,恨不能把你供在神龛中日日三炷香,犹如供财神爷。商人重利,就是这般实际。”

    听华四爷明明说自己实际,但话却又说得风趣,张寿不觉莞尔。与人又闲扯了两句,见人不动声色地说着极其漂亮的恭维话,他就索性直截了当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我如今既然已经离开沧州,沧州事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华四爷若要筹谋,要么在朝中设法,要么去找我那未来大舅哥洽商,找我却是找错了人。”

    没等华四爷接话,他就含笑说:“我这一趟回来,也就管着国子监我那一亩三分地,其他的事,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华四爷未料想张寿竟然这样直陈撇清,微微一怔后,他就干脆也单刀直入道:“张博士真的就不顾你在沧州打造的大好局面?要知道,不管哪朝哪代,在朝堂上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地方上就是人走政息,这沧州也不知道耗费了你郎舅二人多少心血,真的说丢就丢?”

    “呵呵。”张寿随口笑了笑,继而就轻描淡写地说,“华四爷你这话和之前到沧州的那位司礼监吕公公,着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寿当然不会细说吕禅的那番话,但他很确定,在游说他和朱廷芳之外,一看就很明显喜欢搞事情的司礼监掌印楚宽,总不会忽略掉苏帮官员之前倒江那番行动,说不定早就预备和华家之类的苏州商人接洽。

    因此,见华四爷眼睛一亮,他就慢悠悠地说:“不过,因为太祖旧制,阉宦有伤天和,不许多进,所以宫中宦官素来人数稀少。就算司礼监有些什么打算,他们又时刻在皇上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朝中某些官员的想法素来根深蒂固,一个不好也很容易弄巧成拙。”

    原本已经打算剑走偏锋的华四爷登时心中一动。朝中文官们自从当年太祖不屑于用宦官之后,那简直喜出望外,一直都齐心协力压制宦官的人数,唯恐此辈做大。他要是真的和宦官勾连,万一人家为了拖着他们在那条船上,把事情张扬出去,他就是想下船也晚了。

    而且,阉宦大抵是什么德行?看看汉末十常侍,看看唐朝那些一手遮天废立天子的宦官,再看看宋徽宗年间借着天子之势横行无忌的梁师成童贯等辈,那就够让人警惕了。

    若是为了开港,给自己头上找一尊祖宗……不对,一堆祖宗,那不是堵心吗?

    而自己要传递的讯息已经带到,张寿自然无心多留他在沧州事上确实下了很大心力,但不代表他要亲自下场,所以点到为止就起身告辞。

    眼见华四爷丝毫没有芥蒂地言笑盈盈送了他出来,他在门口和这位年纪轻轻的当家人告辞时,自然也是客客气气。至于对面扬州会馆那些偷窥的人,他只当是没看见。直到上马折返,进了内城崇文门,他方才突然对阿寿问道:“那扬州会馆你是特意带我来的?”

    “我只知道它饮食味道不错。”阿六回答得很轻松,但策马跟着张寿复又前行了几步,他就继续说道,“当然,我也记得它就在苏州会馆对面。”

    张寿倏然回头,伸手指着看似老实木讷的阿六笑骂道:“你小子坑起人来,那真是让人防不胜防!亏你想得出来。要是让华掌柜知道是掉了你的坑,他肯定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阿六满不在乎地一夹马腹又上前了两步,只落后了张寿半个马身,这才干咳一声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少爷你学的。”

    张寿很想骂一句好的不学你偏学坏的,可再一想这等同于骂自己,他也就只好摇头叹息好好一个憨厚少年竟是硬生生变黑了。可继续前行的时候,策马在前的他却不禁嘴角翘了翘,心情其实相当不错,但嘴里还是告诫道:“下次别一味弄巧,小心弄巧成拙!”

    在京城这种地方,宁可腹黑一点,也千万别一味老实,像阿六这样沉默寡言的他一直觉得最令人担心,现在好了,他不用担心阿六太老实忠厚……有这功夫还不如担心日后那些自鸣得意撞在这小子枪头上的受害者,又能打又能坑人,那可是真了不得!

    当张寿在张园门口下马的时候,就只见两条人影刷的冲了出来,最终齐齐抓住了他丢下的缰绳。见是老刘头和瘸腿安陆互瞪,后者很快就二话不说地让开,转而去牵了阿六那匹马,他这才面色稍霁。心想这两个总算还不至于竞争心强到误事。

    紧跟着,一贯饶舌的老刘头就抢先说道:“少爷,朱大小姐和娘子去礼佛了。”

    朱莹喜欢礼佛吗?张寿怎么想怎么觉得,佛寺这种地方和她完全不配,可再一想一急起来就喜欢念叨阿弥陀佛甚至诸天神佛的母亲,他就明白了,朱莹很可能是纯粹为了陪着吴氏才走这一趟。而联想到昨天吴氏的要求,两人说不定是去给死去的张秀才夫妇做法事的。

    他正有些暗暗自责,身后偏偏又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大小姐一直都来吗?”

    老刘头和阿六相处了那么多年了,哪里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当下就呵呵笑道:“她回京最初那几天是天天过来,可后来……咳咳,后来大小姐和几个书生在棋盘街天下太平楼大吵一架,然后就气病了,连御医都去过赵国公府,那就不能来了。但赵国夫人倒是常常过来。”

    得知九娘竟然也常过来看吴氏,张寿倒不觉得这位赵国夫人纡尊降贵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人本来就是直爽任性的性格。他无意一直在门前说话,当下就匆匆往里走。

    可他偏偏听到背后阿六仿佛和老刘头说话说上瘾了,竟是又问出了陆三郎代表九章堂监生来过多少回,纪九代表半山堂第一堂监生来过多少回……甚至就连襄阳伯的三子,张家那个大块头,阿六都没放过。老刘头也说得头头是道,竟声称人人都来了至少三回。

    当然,吴氏怎么也不可能摆出祖师奶奶的架势见这些人,不过是命人出来道谢一番,收礼回礼,也就让他们回去了,唯有陆三郎和朱莹碰到一块的那一次,吴氏一块见了两人。

    就在张寿听得心下存疑的时候,拉着阿六跟进来的老刘头,又对他爆出了一个大新闻:“对付江阁老的事,我远远听着,好像就是陆三郎撺掇大小姐干的。”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撺掇的,我只是刚巧来看祖师奶奶,然后就在这遇上小师娘的。我就是顺便给她通风报信,说是江老头不怀好意……可我哪知道她竟然要硬上,吓得我把小先生你都搬出来了,说是你绝对不希望我们莽撞,可我拦不住她啊!”

    “我特意让人跟着她,然后跑到赵国公府去找赵国夫人通风报信来着……谁知道赵国夫人说不要紧,这事情兜得住,可就算这样我还是追去天下太平楼了,亲眼看到她大发雌威把那些书生给说得哑口无言……我真是比窦娥还冤枉!”

    晚间过来时被张寿一质问,陆三郎那副泫然欲涕的样子,那简直是委屈极了。

    他这夜间过来时,还带着四个身强力壮的随从,和他们一块合力从马车上搬了两个大箱子下来,却是满满当当的九章堂作业。而且,他亲自动手,一一摞在张寿案头,还都标注了是哪天的,关于什么类型,那简直是像足了天下第一代课老师的架势。

    然而,张寿却最清楚陆三郎那是个什么德行,眼见人就差没哭天抢地叫撞天屈了,他就笑吟吟地说:“哦,那么看来是我错怪了你。不过你这一声小师娘倒是叫得脆生生的,想来就算你真的干了什么,莹莹也不忍心苛责你……哪怕知道你跑去对她娘出卖她。”

    陆三郎顿时打了个寒噤,朱莹那脾气实在是天知道,他还是不要赌这种可能性来得好!

    于是,他想都不想就立刻怂了,老老实实把当初在这里碰到朱莹时的所有交谈一一坦白。至于他怎么把这种细节都记得清楚……不要小看了理科学霸,商业天才的记性!

    而张寿本来只是怀疑朱莹怎么会突然就爆了,此时缺失的一环补齐,他虽说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得不感慨自己这边真是什么人才都不缺。

    背后阴人的有陆三郎,当面怼人的有朱莹,擅长演戏的人有张琛,擅长装傻的人还有阿六,再加上一堆形形色色的人才,试问京城这么大,谁能像他这样一穷二白起家的人,竟然能有这么一个豪华阵容班底?说起来,他还真是阴差阳错聚拢了一堆一度被埋没的人才啊!

    见陆三郎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张寿就笑道:“好了,既然审过了,你都老实坦白了,那我也和你说明话,既往不咎。记住,这是看在你在九章堂尽职尽责的份上,不可一味弄巧!”

    眼见过关,陆三郎这才喜出望外。他赶紧讨好地说了一箩筐朱莹的好话,眼见张寿但笑不语,他连忙打了个哈哈闭嘴,随即就在旁边帮着张寿看那些作业。而张寿也就是看个大概,更多的是听陆三郎讲每个人的接受能力和学习进度。

    而随着看作业,听进度,张寿也就把皇帝那天召见时的事情透露了一二。结果,刚刚还有些小心翼翼的陆三郎,听到九章堂会担负内库审计这种工作,他一下子兴奋得无以复加。

    “小先生,皇上真的要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九章堂?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啊!只要消息散布出去,何愁天下有算学天赋的人不会削尖脑袋往我们这儿钻!”

第四百二十章 兜来转去坑自己

    兴奋到简直快爆炸的陆三郎,等到了走时却耷拉着脑袋。因为张寿严禁他把消息外泄,甚至以泄漏禁中语这个罪名塞住了他的嘴。然而,他素来体胖心宽,等到出了张园骑上马,立刻就再次眉飞色舞了起来。

    “现在不能说,等到真正干起来,那怎么还捂得住?哎呀,幸好齐良去了王大头那儿,没人和我抢头功……不过齐良他肯定更愿意在王大头那踏踏实实干,在朝廷和老大人们放对,他肯定就算在也要推我揽总!嘿嘿嘿,我爹和我大哥二哥可曾想过,我还有这风光!”

    “谁让我是九章堂第一任斋长,等第二期第三期进来,我就是大前辈?”

    陆三郎越想越得意,越得意就越是往深处想,到最后那喃喃自语险些就变成了手舞足蹈。所幸跟着他的那几个随从都是从小就被陆夫人派了跟他的,习惯了这位三少爷那时时刻刻层出不穷的念头,出人意料的表现,所以只当没瞧见。

    哪怕听到陆三郎那自言自语中似乎还提到了老爷和另两位少爷,他们也依旧装聋作哑,默默跟随。最后,总算是得意忘形的陆三郎自己察觉到失态,使劲咳嗽了两声,复又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人方才上前低声说道:“少爷,今早老爷不是送信说让您今天晚上早点回去?”

    陆三郎刚刚围着张寿畅想未来还来不及,哪里还想到过原本的打算?此时虽说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爹那儿也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不但有九章堂的人跟着他忙,还有个谢万权给他当牛做马,哪还顾得上我!再说还有大哥二哥呢。”

    几个随从全都在心里暗自呵呵。另两位少爷?一个原本已经结束了翰林院的学习,要授官了,一个在都察院试御史正等着转正,可如今随着老爷下台,两个人的下一步官职没着落,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反而在三少爷面前摆不出从前的架子了。

    此消彼长,没了老爹照拂还照旧如鱼得水的陆三郎怎能不得意?

    一行人护着陆三郎回到陆府大门,门上立时就是一片小小的骚动。其中一个门房一溜烟上前给陆三郎牵马,等到把吨位又重了的小胖子给扶下地,他就抢着说道:“三少爷您怎么才回来,老爷都差人问过好几次了,您未来岳家刘侍郎都来好久了……”

    原本还嬉皮笑脸的小胖子顿时呆若木鸡。未来岳父?刘晴她爹?不是吧,老爹今天让他早回来,为的竟然是这样一件事……他怎么不早说!

    小胖子那满心淡定全都化作紧张的汗出了。他几乎是随手一丢缰绳,继而提起袍子前摆就一溜烟往里冲,结果那位话才说了一半,还没来得及卖弄下半截的门房反倒是愣在了那儿。

    三少爷你跑也没用啊,我想说的是人来好久了,等不到你就先回去了……你这么急急忙忙跑进去,老爷火气上来说不定捶你一顿也有份!回头你可别迁怒我,谁让我还没说完你就跑?你怎么就这么没点耐心呢?

    陆三郎当然不会听到那门房的心声,他一路脚下飞快,而且还在掐着手指头算人家从散衙之后到他家里来做客的时辰,意识到未来岳父也不可能这会儿还在吃晚饭,那多半是在老爹的书房,因此他就径直往那赶。

    才刚到门口,他就只见那湘妃竹门帘突然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大哥二哥就绷着一张脸从中出来。见到他时,兄弟俩齐齐一愣,随即就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见此情景,别说陆三胖本来就聪明,就算他是傻子也知道出问题了。

    亲家见面这种场合,他这个当事人在还差不多,他两个兄长算哪根葱,要杵在那里相陪?

    果然,大概是发现门帘迟迟不落下,里头就传来了陆绾的声音:“谁在外面?”

    陆二郎立刻抢先叫道:“爹,是三弟回来了。”

    在最初那片刻沉默之后,陆三郎就听到了里头一声分明压抑着火气的怒吼:“让那个孽障给我滚进来!翅膀硬了能飞了,天天就野在外头不顾家……”

    没等陆绾说出别的,小胖子就麻溜地闪进了门去但在进门之前,他却还趾高气昂地丢给了两位兄长一人一个大白眼,随即用很小的声音讽刺道:“我没了老爹帮衬,还还能有翅膀飞,你们这翅膀却被人打断了吧?没老爹就不会做官,你们平日里那神气哪去了!”

    没等陆大郎和陆二郎火冒三丈,陆三胖就已经进了书房。站在那四下里一扫,发现果然不见未来岳父刘侍郎的踪影,他虽说有些遗憾,但心里盘算着改日亲自登门去拜见道歉,却是压根没把这一茬放在心上。

    而他这幅完全不当一回事的散漫,原本只是半真半假发个火的陆绾顿时真怒了。自己的儿子,成天泡在国子监把那狭窄的号舍当家了,这也就算了,他已经特意差人吩咐过让人今天晚上早点回来,人居然完全不当一回事,直接跑去张寿那儿献殷勤了!

    那个嘴上没毛的老师,就比他这个爹外加那个岳父重要那么多?

    气头上的陆绾完全忘记了,自己让人去传话的时候,压根提都没提刘侍郎今晚过府的事。

    而小胖子固然惯会气自家老爹,但要论察言观色,他确实也是第一流人物,此时收回目光的他注意到陆绾似乎面有愠色,他就立刻满脸堆笑地上前行礼,因解释道;“爹,我本来是想早点回来,但今天小先生回了一趟国子监,正好查功课,我免不了要把之前那些东西……”

    “哼,张寿又不止去了国子监,也来过公学,你不用给我找理由。”

    陆绾不耐烦地打断了陆三郎的解释,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寿去了公学还不算,还特意单独拉了谢万权说话,据他放在那的眼线来报说了人和谢万权说的那一通话,他就算是听转述,差点也没气歪了鼻子。

    当然,听了那眼线卖弄似的禀报后,他其实心底非常怀疑,要知道张寿身边那小子当初都能神出鬼没潜入陆家给陆三郎送信,还会防不到区区一个没什么道行的眼线?既然如此,那就是张寿根本不怕有人听,甚至干脆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可就因为如此,他反而心下憋屈。谁让张寿竟然授意谢万权找他解决终身大事!

    他又不是张寿,有朱莹这种闲来无事的大小姐帮忙,他哪有保媒拉纤的本事!想当初他给陆三郎找了那么一桩婚事,结果还阴差阳错险些闹得天大,如今想想也觉得晦气!

    因此,此时他冷淡地瞪着陆三郎,见人乐呵呵笑着,一点都不像长子和次子那样见了他就小心翼翼的姿态,他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欣慰这个儿子总算如今也有出息了,皇帝大概都没记着陆家老大老二,却偏偏记住了这小胖子,可恼怒的却是,这儿子简直是替别人养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就**地说:“今天你那未来岳父来找我商量婚期,我原本也想问问你的意思,但既然你没回来,那我就直接做主了。你口口声声叫老师的张寿都还没成婚,你这个弟子也就耐着性子等一等好了,拖到明年再说,你觉得如何?”

    小胖子登时心凉了半截。他去年年底就下定了!虽说他后来因为有点忙,所以也没有太惦记这桩已经定下的婚事,再加上张琛那些家伙不讲义气跑到邢台去做纺织那一摊子了,京师这边的泛娱乐产业他还要管,所以似乎显得对婚事并不积极,可他是真心希望娶媳妇的!

    如今老爹居然对他说……要拖到明年?还把张寿的婚事扯出来堵他的嘴?

    是可忍孰不可忍!陆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努力抗辩,谁知道陆绾接下来就收起了刚刚那张带着愠怒的脸,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是希望赶紧娶妻成家,也让你母亲高兴高兴,那就别见天地在外头野,至少多回来看看你娘,更要记得在公学的事情上多上点心!”

    你不在的时候,我是常常回来看我娘的……老爹你那重点完全是在后半句吧?

    陆三郎这才真心服气了,却突然觉得从前一直都觉得冷峻不好靠近的老爹,其实只不过面上傲娇,其实盼着他亲近。为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他赶紧点头哈腰地表示一定会在九章堂中挑选最靠得住的人到大明公学承接教学任务,可这才刚承诺完,他突然又狠狠一拍额头。

    只顾着讨好老爹,忘了张寿嘱咐的另一桩大事!

    虽说后悔不迭,又不确定老爹是不是真和张寿站在一边,但思来想去,他还是不得不含含糊糊地说:“不过最近九章堂又有大任务,恐怕公学那边抽调不出太多人,老爹你也可以自己在公学选几个机灵的学生好好栽培,小先生和我提过什么导生制,也许可以用得上。”

    陆绾却没注意陆三郎后面那半截话,陆三郎说九章堂又有大任务,这着实让他不敢小觑。毕竟,张寿折腾的能耐,再加上他这个上窜下跳的小儿子,那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

    托这师生俩的福,他现在也学会某些算学术语了。

    凭借一贯的敏感以及老爹对于一个逆反心理极强的熊儿子的深刻认识,陆绾假装没在意大任务三个字,而是不耐烦地说:“让你做一点事而已,你就如此推三阻四,简直是不孝子!既然这事不成,那就交给你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完成的任务,你给我听好了!”

    “那个谢万权如今丢了功名利禄的心思,倒是能沉下心做点实事。但他和杨一鸣毕竟有一段师生情分,之前那么决绝,士林和官场很多人都对他颇有微辞,再这样下去,他就不止是科场无望,就连终身大事也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所以……”

    “你帮我把他的终身大事解决了,让他能在公学好好做下去。只要你这事儿办得漂亮,你岳父那边,我就亲自去说。”

    当小胖子从书房出来的时候,他看看天上那仍旧只有一大半的月亮,简直怀疑人生。

    他到底是不是他老爹的亲生儿子啊,怎么他的婚事也没见老爹这么尽心尽力,如今却还要把谢万权的终身大事推给他?天地良心,想当初他为了防止被老爹乱点鸳鸯谱,那也是求了朱莹去帮忙的,否则……他活了这十七八年,总共才见过几个女孩子!

    就他这幅尊容,压根没有女人缘好不?他要是有张寿一半的风度仪表那就好了。就他现在那位不挑长相,更重人品的未婚妻,那简直是老天爷可怜他前半辈子,赐给他的福气。他上哪去给谢万权找媳妇?

    陆三郎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就这么一路抓到了亲娘那儿,他又拿出了撒娇卖痴的那一套,哄得陆夫人眉开眼笑,不但答应帮他骂老爹,还额外塞给他一沓钱票。然而,前一条陆三郎那是谢了又谢,后一条他却是死命推了回去。

    “娘,我现在可是这京城最有名的回头浪子,要还是花你的钱,那岂不是成了笑话?你放心,我根本就不愁开销,您要是想帮我……嗯,明天您把您那未来儿媳妇约出来,让我和她说说话行吗?”

    这就是陆三胖的策略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把保媒拉纤的事交给他老娘。废话,要是那么容易,他老爹直接找他老娘不就得了?这些夫人们那是嘴巴最大的,一来二去满京城都知道了,到时候弄巧成拙其次,满城风雨才最吓人,那时就算陆绾不捶死他,他也要去撞墙!

    当然,创造一个和未婚妻见面的机会,那也很重要,不然他直接拿这事去求朱莹就得了!

    偷得浮生三日闲,虽说第一天贡献给了伟大的教育事业……以及吃货事业,但张寿接下来两天,还是非常自觉主动地去邀了朱莹出来,然后很没创意地选择了出城去海淀赵园避暑……顺带看作业。至于二人世界什么的,那只能拉拉手,当那一大堆婢仆随从是死的吗?

    当他回城之后预备国子监开课事宜时,下午一回家就接待了刘晴这个闺蜜的朱莹,晚间过来就给张寿带来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消息。他支使了谢万权去找陆绾是假,有意说话给陆绾听是真,结果这事儿被陆绾推给了陆三郎,又被陆三郎拜托了刘晴,刘晴又来找朱莹……

    这算不算长工差短工,短工差帮工?还是说……他是兜来转去坑自己?陆绾果然老狐狸!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001/ 第一时间欣赏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作者:府天所写的《乘龙佳婿》为转载作品,乘龙佳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乘龙佳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乘龙佳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乘龙佳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