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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九十一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当九娘匆匆赶到棋盘街的天下太平楼下时,那场在此发生的一面倒论战,已经结束了。然而,楼下看热闹的围观百姓却并没有散去,还有人在津津乐道着刚刚听到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朱莹那口口声声的江老头三个字,竟是成为了无数人挂在嘴边的词。

    至少,九娘在人群中就听到了“死不悔改江老头”、“媚上欺下江老头”、“良民可欺江老头”、“皇子无罪江老头”、“嘴炮无双江老头”等等各种口头禅。想来人们是觉得法不责众……难不成堂堂首辅江阁老还能因为这江老头三个字,派兵把满大街的人都抓起来?

    听到人说那是朱莹的原话,哪怕她和太夫人之前在陆三郎面前都说赞成朱莹出面去闹一闹,此时她也不禁有些头疼。这比她想象中闹得还凶啊!

    就在这时候,她又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路人的嚷嚷:“从前只知道朱大小姐厉害跋扈,打人凶猛,没想到骂人也这么厉害!那几个读书人被骂得最终掩面而走,抱头鼠窜,朱大小姐却没走,还大摇大摆得在楼上招待客人!听说就在刚刚,永平公主也来了!”

    九娘还没开口,她旁边那个带路的护卫就咳嗽了一声,随即装作好奇地打听道:“那除了永平公主,难道还有别的客人?”

    “还有德阳公主、信阳郡主、宁河郡主、工部刘侍郎家的千金……”

    听到这,九娘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除却永平公主,这不都是张寿那群学生们的未来媳妇?德阳公主是张武的未婚妻,信阳郡主是张陆的未婚妻,宁河郡主是那位都督公子赵明祥的未婚妻,至于刘侍郎千金刘晴么?那是陆三郎的未婚妻。朱莹这是在练习怎么当师母?

    这样一堆明显都是自己小圈子的未婚千金们聚集在一起,说朱莹不是故意的,谁信!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朱莹原本设计好的场面,应该是等人都到齐了之后,再把某些话嚷嚷出来,而不是在人没到齐之前独自和一群读书人针锋相对。足可见,朱莹又冲动了……

    心里这么想,但九娘已然确定,朱莹这边此时此刻那是根本不需要自己去操心的了。在她当年遁入佛门的时候,朱莹也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哪怕有祖母父兄,有太后和皇帝裕妃照拂,但如果自己没有一颗强大的心,那也是不可能长成现在这样子的。

    于是,九娘打消了自己上楼又或者派人上楼去见朱莹的打算,对那起头开口询问的护卫打了个眼色,两人就悄然退出了人群,这时候,在人群外头望风的金妈妈已经等得有些焦急了。而当主仆三人重新回到了之前那小茶馆,刚刚派出去的护卫已经都赶了回来。

    因为定的是半个时辰为限,大家都很有时间观念地赶回来,只是没想到的是,他们是回来了,可女主人却不见了!再想到不知道去那捣腾什么事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九娘走时给他们留了话,此时人又总算赶了回来,众人几乎能抓狂到去撞墙。

    把要护卫的主人给丢了,有他们这样的护卫吗?

    如此一番波折,当九娘从皇城北安门进宫时,已经早就过了饭点。好在众人都在茶馆用过茶点权充那顿午饭,此时也不至于饥饿,而九娘到了裕妃的永和宫正殿前时,就只见里头才刚撤了膳桌出来。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跟在膳桌后面出来的人……竟然是皇帝!

    自从十七年前那进香之变后,九娘就没有见过皇帝一来是男女有别,二来她和赵国公朱泾别扭闹了那么多年,后来固然回了家,可她进宫去清宁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都是随着太夫人,永和宫也来得不多,就仿佛是因为当年旧事和裕妃疏远了。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可当她低头屈膝行礼时,却发现皇帝竟然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最终那双黑靴子就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有时候朕想想真是有意思,朕的的所有儿女加在一块,大概也没有莹莹一个人胆大。她这胆子,简直让男人都望尘莫及。”

    九娘那紧张和提防的心思,全都因为皇帝这一句话而无影无踪,等到她抬起头时,就只见皇帝已经在几个内侍和宫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意识到皇帝恐怕已经知道了天下太平楼发生的事不知道也不可能,那是皇家产业她就觉得淡定了。

    反正朱莹从小就是这性子,背后阴人她嫌麻烦,只要可以,那就直接明刀明抢上了!

    当九娘进了永和宫去见裕妃时,外间那座大明公学中,新鲜出炉才没几个月的陆祭酒,也得到了棋盘街天下太平楼上那场一面倒论战的消息。至于传信的人么……正是陆三郎。他一面亲自去给朱家送信,一面派人悄悄跟着朱莹,所以出了朱家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了过去。

    也就是说,如果九娘不要借口去见裕妃和人分道扬镳,其实本来可以赶上那场论战的。

    而小胖子也只是有感于朱莹那强硬的态度,来给老爹报个信,报完信后立刻就麻溜地跑路了,等陆绾回过神还想再追问细节时,人早就不见了踪影。对于这个滑不留手的胖儿子,他一向是没有太多办法,更知道人能跑来知会他一下这件事,那就已经很有孝心了。

    只不过,朱莹今天这豁出去一闹,他已然想到了后果。恐怕在那位真正刚愎的江阁老心目中,他大概已经要算是叛徒了。关键时刻挂冠求去,抽身而退,却又谋了公学这样一个退步之所,他要声称不是和朱家达成了妥协和解,人家信吗?

    本来他也是和朱家达成了默契……否则,那些冲锋陷阵的御史都快被割草一般割干净了,他这个曾经在背后唆使的兵部尚书至于这么逍遥吗?当然,如果他和江阁老继续抱团,也不是没有和朱家对抗的本钱,奈何这一次的敌人原本就不是朱泾。

    “大司成!”

    听到外间传来的叫声,见一个年轻人匆匆冲了进来,陆绾顿时沉下了脸:“我都说过几次了。公学不是国子监,我也不是大司成!”

    “是,大司成。”那年轻人习惯性地答了一句,随即才尴尬地说,“学生知道了,只是外头都这么叫,一时改不了口,而且我从前在国子监也叫惯了……刚刚是江阁老派人过来,说是有要紧事和大司成您说,我一时也忘了您的吩咐。来人说江阁老邀您去家中一会!”

    陆绾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就沉默了。

    他今年五十出头,按照太祖制度,进士出身的他和其他进士一样先为一年翰林,集中学习朝廷律令和各种制度,随即在都察院试御史一年(当然也有人去六部),外任为县令三年,此后回朝任浙江道监察御史、掌道御史,再出甘肃担任兵备道,临危受命当了两任山西巡抚。

    等到攒够了亲民官资序,最终回朝时,他直升兵部侍郎,三年后就当上了兵部正堂。

    从年纪上来说,二十五岁中进士的他比很多中年方才步入仕途的人要幸运很多,有足够的时间去熬资历。在中进士后的二十六年间,他迁转的官职并不算多,其中多有在一个官职上干满六年的情况。如果不是他年轻,说不定早就该退休致仕了。

    所以,入阁之前的资序他都一一攒够了,就等着有朝一日大学士加身,完成宣麻拜相的最后一步。然而,不幸的是他是江阁老的门生,在很多官职迁转的关键时刻,都曾经有江阁老的插手。于是,当朱泾扭转不利,凯旋回京时,他这个兵部尚书也就陷入了尴尬境地。

    在权衡利弊之后,他接受了儿子陆三郎提出的建议虽然他知道那建议断然不是他那个聪明却还差点火候的大胖儿子提出的急流勇退,直接交出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在他看来,这总比硬挺到最后,却被江阁老断尾求生割舍强,也比被皇帝撵下位子来得好。

    然而,他这知错能改的故事一经传播,再加上公学如火如荼地筹办,立时就迎来了江阁老的强烈反弹。

    就比如陆三郎转述朱莹和几个士人那番论战,如果不是江阁老的默许,其门生故旧的鼓励甚至唆使,有人敢于将他那并不算新事物的禁酒令拿出来大放厥词?

    他已经算很仁至义尽了,又不曾挑明是江阁老在背后指使他,又曾经在那些御史被左迁后送过程仪钱,哪像江阁老那样,根本就只是派人无关痛痒地勉励了几句,一文钱不掏?

    这位当了多年首辅的老大人倒是自诩两袖清风,却不知道他那孙子在外头挥霍了多少钱,还当底下官员全都一点怨言都没有吗?如今就因为他要自保,却还要揪着他不放,想要拿他当作继续展示威德的靶子?

    此时此刻,见刚刚进来匆匆传话的那年轻人不住地偷瞥自己,陆绾就淡淡地说:“人走了,还是在外头?”

    那年轻人连忙恭恭敬敬地说:“他传话之后就走了。”

    “呵呵。”陆绾发出了意味不明的一声笑,随即就温和地对那年轻人说,“这公学之事,迎宾接待有门子,传话有典仪,怎么值得你亲自跑?要知道,你是九章堂的监生,临时抽调到公学来教九章算术……看我这记性,应该是教葛氏算学才对。你要把自己当老师,当先生。”

    见那陆三郎向他举荐,来自九章堂的年轻监生先是愕然,随即就露出了激动到有些感动的表情,久经风雨的陆祭酒就拿出了更加使人如沐春风的态度。

    “以后若还有人让你做这传话的事,你直接拒绝,为人师表,不是替这些人跑腿的!”陆绾一边说,一边亲切地拍了拍人的肩膀,又勉励道,“你们九章堂有人轮换到王总宪那边实习,有人到我这来教书,要我说,九章堂第一期的人真是太少了,不够用。你前途无量!”

    见陆绾态度如此诚恳,那来自九章堂的年轻监生差点没掉下泪来,连忙躬身应是。可等他告退走出去两步之后,却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问道:“江阁老那儿,您还去吗?”

    “我如今已经不是朝廷官员了,这公学祭酒并没有品级,别人敬我三分,是因为我过去曾经当过兵部尚书而已,所以,江阁老这所谓商议要事,实在是高看我了。”陆绾仿佛并不在意这年轻监生的多此一问,反而非常耐心且细致地说,“所以,我会派人去说,不去了。”

    那年轻监生先是错愕难当,可足足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小声说道:“是不是因为外间那些流言……可您已经做得够多了,难不成是江阁老还不肯善罢甘休?”

    看来知错能改陆尚书,死不悔改江阁老的传言还真是深入人心!

    陆绾在心里暗叹了一声,但话却说得非常婉转:“你在公学是老师,但在国子监九章堂还是学生,不可妄自揣测,坏了心性。这些杂事不要多想,以免心生杂念。这几日我延请的几位名师就快来了,你可是葛门徒孙,打起精神帮我接待好他们,对你自有帮助……”

    三言两语安抚了这个嫩到犹如一根青葱,完全不解世事,不同于九章堂某些老油条的年轻监生,眼看人感激涕零去了,陆绾方才无声感慨了一句年轻真好,随即就开始再次思量自己请的那几位是否会来。公学还在筹备阶段,所以他没有按照张寿所言的小学、中学来招生。

    在师资力量还远远不足的情况下,他更多的是通过儿子陆三郎以及半山堂中的一部分学生来进行义务授课,而所教学生,则是京城中那些不足以负担私塾,却又真的努力向上的孩子。至于这些人如何遴选,一次入学试就足矣了,至于卷子,也是九章堂的监生批阅的。

    从这一方面说,九章堂张寿亲自选出来的这一批人,确实比国子监其余各堂的学生在服从性、纪律性、上进心上要强得多!但是,名师还是不得不请,他相信有人等这一天很久了。

    至于江阁老,派人来请他却不听回音就走,以为他还是那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门生吗?

    晚上,当回到家中的江阁老,得知陆绾派人送了信来,委婉表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一个赋闲之人不便与当朝首辅商量什么要事的时候,他原本阴沉的一张脸顿时下起了暴雨。等到了书房,眼见几个幕僚纷纷起身,他就迸出了一句话。

    “既然朱家人连脸都不要了,那还客气什么?我就不信朱廷芳和张寿扛得住!”

第三百九十二章 撒手掌柜做不成?

    朱莹对江阁老当街发难的消息,朱家人当天就派人送信前往沧州,隔了一天一夜,朱廷芳就见到了信使。虽然他心知肚明这就是妹妹的一贯脾气,可心情还是不免异常微妙,哪怕他知道朱莹对江阁老如此毫不留情,不只是为了张寿,也是为了父亲和他这个哥哥。

    可是,身为男人,身为兄长,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让年幼的妹妹在前头冲锋陷阵?

    爹也是的,他就难道不做点什么吗?不做点什么,还把眼前的心腹都给派出来了……

    朱廷芳第一次对父亲朱泾产生了几许怨言,随即就当着信使的面立时写了一封信,称在沧州这边一切都好,无需挂念,等墨迹晾干,封入信封就请信使送回去。然而,信使接过信,却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笑容可掬地问道:“大公子,二公子和寿公子不在吗?”

    情知朱二那只是个被附带问一句的家伙,其实对方真正要问的却是张寿,朱廷芳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眼前的信使不但代表了父亲,还代表了祖母和继母,他只能用尽量平淡的口气说:“二弟和张寿出去了,去的是城外棉田,一时半会恐怕回不来。”

    见那信使流出了明显错愕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和种地完全搭不上边的那对未来郎舅俩怎么会去什么棉田,他就耐着性子解释道:“二郎这些日子好农不倦,对那些海外传来的种子,还有棉田有了兴趣,拉着一群棉农说要办什么……合作社?”

    说到这里,朱廷芳在心里恶狠狠都想,就他二弟那猪脑子,想得出来这种奇奇怪怪的名堂才有鬼,必定是张寿在背后撺掇唆使。而朱二倒腾到最后搞不定了,就苦着脸回来继续求了张寿出马,简直是没出息到极点!等回来看他怎么收拾这小子!

    自从朱莹回京,朱家人就都知道,离家出走的朱二原来是在沧州。鉴于朱廷芳这个大哥和张寿这个未来妹夫都在此地,再加上朱莹帮朱二说了一大堆好话,于是朱泾就算再察觉到这离家出走中间有猫腻,但也到底没派人来押这个逆子回去,而是命信使顺道打探。

    可这信使真没想到,大小姐信誓旦旦说的什么二公子好农……竟然是真的!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含笑问道:“大公子,京城太夫人和老爷夫人都很关心二公子的情况,我不急着回京复命,如果可以,能不能容我去看看二公子?”

    朱廷芳不用想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最终沉声说道:“也罢,二弟把朱宜他们几个给带去镇场了,让老喜带你去一趟城外,看看能不能找到吧。”

    找不到他就不管了!沧州棉田这么多,他也不知道人在哪!张寿这个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这些天连县衙的事情都不管了,而每天词讼这么多,那个孙主簿根本料理不过来,他只能亲自上,可怜他熟记大明律这么多年排不上用场,这次都快成朱青天了!

    还有坑人的皇帝,拖沓的朝廷……派个县令,再补几个属官属吏来沧州很难吗?他可以用那些武门子弟填补三班衙役的空缺,可又不能自己委任一批临时官吏!朝廷不派人来,他就只有一直这么顶着,他又不是地方官!

    当信使辞过朱廷芳,跟着这位大公子指派给他的老喜,从县衙往外走时,他想起刚刚大公子介绍过此人的名字,就饶有兴致地问道:“敢问老哥,可是曾经和大公子杀过刺客的那位勇士么?”

    一听到刺客两个字,老喜顿时一张脸有些绷不住了。他是该说那一次主要都是朱廷芳以伤换伤,拼掉了几个刺客,还是该说后来的那位“花叔叔”从天而降,如同砍瓜切菜似的把人一锅端了?那样的话,他这个号称曾经随朱廷芳从北虏中杀出一条血路的亲兵情何以堪?

    思来想去,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罢了。”

    因为他在杀刺客中做的贡献确实不值一提……当然,比当初他那另两个同伴强一点!

    那信使却不知道老喜那起伏的心情,又顺口恭维了两句,见人一张脸都要青了,他已然察觉到眼前这位绝非虚怀若谷,这才言归正传道:“大公子那十几个人头送回去,整个京城都为之悚然,最初还在背后非议大公子战功的人,现如今都不敢作声了。”

    “毕竟,沧州百姓一片叫好,就算有人想说大公子是杀了平民冒充刺客,这却也不可能。而大公子能够逃脱这么多刺客的行刺,而且还将他们斩杀当场,足可见武勇。”

    他见老喜默不作声,心想花七回京在朱泾面前压根不提行刺具体细节,他就又故意继续说道:“皇上震怒之下吩咐将这些刺客的首级挂在城门,据说当天吓得不少人都不敢往那走……只可惜这些人都死了,也不好追查刺客是哪来的。后来也就是往北虏那边一推了事。”

    信使滔滔不绝地说着,老喜始终没吭声,心想所谓北虏行刺也就是骗一骗无知百姓,人人都知道是个笑话。等到他带着人一前一后出了县衙大门,迎面就和一个飞身下马的人撞上。而直到此人下马,后头方才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有几骑人追了上来。

    那信使一瞧见这第一个下马的人就愣了一愣:“张公子?”张琛不是号称坠马,在秦国公府休养吗?怎么会在这沧州?之前朱莹回京也好,沧州这边连番送信也好,全都没提起过!

    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来人,张琛依稀觉得有些眼熟,等到老喜上前说那是京城赵国公府的信使,他这才微微一颔首,口气随便地说:“哦,我在沧州的事,你家太夫人和老爷夫人还有大小姐知道,皇上和我爹知道,我那小先生知道,其他不该知道的人,你就不要张扬了。”

    那信使终于反应过来。对于自己先前是不该知道的人,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应是。他这次出来,一面领的是太夫人和夫人的吩咐,另一面,暗中却还有赵国公朱泾的严命。

    而老喜见张琛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兴冲冲地往里走,他就连忙说道:“张公子是来找张博士的?他一大早就被二公子拖出去了,阿六和那个小花生都跟着……”

    他这话还没说完,停下步子的张琛就气急败坏地冲了回来,张口就骂道:“这家伙能不能做事牢靠一点?三天两头就来找小先生帮忙,他就不知道自己动动脑子,想想办法?看看我,不但把自己那一摊子拾掇得有条有理,就连蒋家齐家那边都料理停当,他真没用!”

    面对这样的抱怨,那信使唯有苦笑。而老喜却并不在意反正张琛骂得再狠那也只敢骂朱二,又不是骂朱廷芳。他干咳一声道:“这位赵国公府来的信使奉命要见一见二公子,所以大公子吩咐我带他去找一找。但沧州棉田这么多,虽说我对城里市井熟,但城外……”

    没等他把话说完,张琛就非常爽快地说:“行了,人交给我!朱二在哪,我最清楚。你去回复你家大公子,我带人去找朱二。还有,麻烦他好好教训一下弟弟,就算小先生是他未来妹夫,也没他这么涎着脸赖上不放的!小先生事多着呢,好多人都急着求见他!”

    朱老大上次还把他和朱二拎过去敲打,哼,要不是看在朱老大太厉害他打不过,他才不会受这个气!

    老喜打了个哈哈算是答应,眼看着张琛一脸不容置疑地把信使给带走了,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再也不想听到和那一拨刺客有关的事,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如今那个麻烦的信使已经交托出去,他也可以对朱廷芳交差了。

    虽然张寿想做撒手掌柜,但不得不说,要想让这年头的人理解合作社这个概念,那还是难如登天毕竟张寿自己其实也只不过一知半解。而当他把这些并不完全的概念传授……又或者说灌输给朱二张琛和蒋大少,三人的理解那就更加各有不同了。

    蒋大少还好,蒋老爷虽说交出了大权,但还可以亲自给儿子做参谋,蒋家也有的是帐房和生意能手。张琛也还好,因为人毕竟在邢台装了几个月的二皇子密使,和官面商场上的人物扯皮敷衍,再加上实际来了一次左手倒右手的经典操作,如今手里还掌握着一样大杀器。

    没错,就是张琛自己在邢台才刚开始运用的,效率倍增的新式织机。

    所以,真正一穷二白的朱二,确实是起步最艰难的一个。

    种棉花的那批棉农,朱二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又曾经在行宫中确立过仗义朱二郎的形象,外加小花生的帮忙说合,先说服了几个刺头后,最初推进顺利,但等到朱二提出要合并土地,统一分配,统一耕作,按照耕作情况进行考核,年终分钱的时候,就开始有人心存顾虑了。

    这年头大多数农民拥有的地,就和后世农民承包的地一样,一小块一小块,犬牙交错,自家的两块地甚至很有可能都间隔老远。

    不但他们,就是富家大户也是一样,几百亩连成一片的田庄非常罕见,价格常常比小片小片的地要昂贵几倍,几千亩那就更几乎看不见了,因为连皇帝都没那么多连片的地。

    从前历代皇帝就算都会悄悄在内库里折腾一下存点私房钱,也有皇帝乃至于皇子私下置办地产庄园。但因为一次次夺嫡闹得太凶,事后这些东西全都会被扒拉出来成为罪状,因此睿宗和皇帝父子做了一件很奇葩的事。

    睿宗把自己当初还是亲王时的一座田庄公示天下,声称自己就这么一点财产,死的时候就传给了当今皇帝。

    至于当今皇帝,在成年亲政后就做出了一个更大的表率,皇子成年不分地,一人给一座别院,连王府都不给,再加上没能耐没功劳不封爵位的太祖祖训,大皇子和二皇子才这么惨。

    至于直接隶属于皇室的一些工坊、矿山,内中劳作着多少重罪死囚和战俘,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皇帝和司礼监的秘密……大臣们纵使有人攻谮过,可皇帝理直气壮,我连皇庄都没有,你们还想怎么着?

    言归正传,既然皇帝都没有几千上万亩连片的土地,小民百姓那就更不可能了,最重要的是,太宗训令,一家一姓连地过一千亩者,赋税加倍,官绅勋贵不得减免,百姓可到都察院检举,这一条政令虽说有一段时间等同虚设,但英宗睿宗两位都认真执行了一下。

    于是乎,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看到的农业图卷就是自耕农们凭借这边两亩,那边三亩的分散土地,保持温饱,大地主们和大财主们这边几十亩,那边几十亩,再有钱不过几千亩地,却都支离破碎,再也难能富可敌国的景象。再往下,则是长工雇工……

    然而,这样分散的土地,并不适合集中耕作,更不适合精耕细作……因为自家有几十亩地的小富农要是不雇长工,根本就忙不过来,光是在几块地之间来回跑,那就足以累死人了!至于雇长工的结果么,又可能降低自己的收入,所以一般小康之家的解决办法是使劲生!

    生多了,劳动力就多……但等到分家之后,除非经商和科举有成的,原本的小康之家也就变成了温饱之家,再分家,温饱之家兴许变成了勉强糊口之家。总之到头来,沧州大多数棉农,也就是农忙照料几亩地,农闲码头搬货忙,家里再弄台纺机或者织机,艰难求生。

    而张寿在朱二拿着执行不下去的第一版计划,跑来叫苦之后,绞尽脑汁回忆自己记得的那点细节,这才发现了自己忽略掉的这个问题。而且,他发现自己还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提醒朱二反雇村民时千万不要年底结账,因为那和画饼充饥,许诺空心汤团没什么两样!

    于是,一大早被朱二作为救兵搬了过来,此时出现在几个棉农面前时,张寿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就如同他在沧州这段日子被人誉为温和可亲竹君子的风评一样。

    果然,他还没开口,几个棉农就已经争先恐后地开了口。最后,还是其中一个曾经跟过冼云河占过行宫,后来被开释回家的大嗓门棉农先开了口。

    “张博士,咱们实在是被坑怕了,沧州这些大户,因为手头大多都有几十台上百台各种织机纺机,都需要棉花,尤其是之前棉花价格极高的时候,都打过我们这些棉田的主意。二公子虽说看上去是个仗义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以后如何!”

    朱二差点没把鼻子给气歪了。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仗义朱二郎是假的不成!

    张寿用眼神制止了朱二,还没来得及解释,另一个人就跟着说道:“就是,这年底分钱的时候,天知道是怎么个分法?我种的是别人的地,别人种的是我的地,这要是我好好干了别人却偷懒耍滑,这到底算谁的?”

第三百九十三章 别把钦使当二小子

    看到自己在张寿面前信誓旦旦,声称稳重可靠憨厚老实的几个棉农,此刻却把张寿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唠叨个没完,小花生顿时额头青筋直跳,很有一种丢脸的感觉。

    信不过朱二……那你们也得信得过张博士啊!云河叔还有你们几个,当初挟持大皇子,而后侵占行宫,那得多大的罪,人家还不是说饶过就饶过了?虽然朝廷的最终决断还没下来,可张博士到底还是冒着很大风险。现在人家帮你们谋划将来,你们还挑三拣四!

    小花生忍不住开口嚷嚷了一声别吵了,然而,他又不是老咸鱼,这一声叫嚷之后,什么作用都没有,谁都不听他的。他正在那急得火烧火燎,紧跟着却只听一声暴喝。

    “全都给我闭嘴!”

    见四周围刹那之间安静了下来,但一双双眼睛却倏忽间都看向了自己,朱二顿时有些背心冒汗。他可是知道的,这些如今看似憨厚老农的角色,想当初还曾经跟着冼云河出去打过许澄召集的那些“义军”!在沧州这种武风极盛的地方,绝对不能看不起上年纪的大叔大爷!

    然而,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撑住,不能软蛋,朱二总算还是端出了一副冷硬坚定的面孔:“我知道你们从前被沧州那些无良大户给坑怕了,所以信不过我。这很正常,我们总共也没打过几次交道,我又年轻,从前名声也一般,办事也不牢靠。但是……”

    他拖了个长音,猛地提高了声音:“但那不是你们拖着张博士喋喋不休的理由!你们可别忘了,他是钦使,是他否定了沧州乱民这四个字,是他慑服了那些奸商大户,是他让你们沧州能长治久安,你们懂不懂什么叫规矩,懂不懂什么叫尊卑上下?”

    “别把钦使当你家二小子!”

    张寿原本还觉得朱二这难得的发威颇有点气势,心想孺子可教,果然是经一事长一智,可等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终于给气乐了。然而,看到一群刚刚还叫嚷跳脚的棉农一下子都老实了下来,有的面露尴尬,有的畏缩地偷瞧自己,他就知道,朱二的提醒到底还是起了作用。

    至少这会儿,人们已经想了起来,面前的不是他们去拉来主持公道的邻家读书郎,是有品级的朝廷官员,是奉旨而来的钦使!

    因此,他也懒得去骂朱二那最后一句极其不像样的话了,咳嗽一声就开口说道:“你们的顾虑,我明白。你们这样背靠土地看天吃饭的农人,和朱二郎这样出身勋贵之家的人打交道,难免会担心他和之前那些无良的家伙一样,欺骗瞒哄你们。”

    见众人一个劲点头,他就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但是,如若朱二郎和你们定立契约,难道你们就能信他了吗?恐怕也未必吧。契约这种东西,一旦官府有所偏袒,仍然是说不准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拿着契约却求告无门了。”

    朱二见众人恨不得把头点成小鸡啄米,他不禁心情大为郁闷,刚刚一言既出,万籁俱寂的威势,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于是,他索性埋头生闷气,再不做声了。

    而小花生终于逮着了机会,连忙开口说道:“是啊是啊,有张博士给你们作见证,你们还怕什么?又不是让你们卖地,又不是让你们把地挂在朱二公子名下,你们怕什么呀?”

    虽然年纪小,但亲眼看着小花生从前跟着冼云河跑腿,众人也听冼云河说人在占领行宫一事中建下大功,哪怕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大功,可如今看人又跟着张寿跑腿,赫然挺受重视,他们自然而然也愿意听一听他的话。

    此时此刻,听到小花生这么说,几人面面相觑之后,就有人小声说道:“真的不用把咱们的地挂到朱二公子名下?”

    听到张寿含笑说了一句真的不用,众人立时喜形于色,朱二就愤愤骂道:“白送给我我都不要!我堂堂赵国公府二公子,身家无数,又岂会把你们那点地看在眼里?”

    什么高风亮节,名声清白,都比不上朱二这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虽然身家巨万的富商财主,也会因为贪图邻家屋舍、花园、商铺而下黑手,就比如之前沧州的那些奸商大户一样,但朱二之前的所作所为再加上他此时的承诺,然后有张寿的旁证,终于让人们有了点确信。

    当然最重要的是,地还是自己的,这一点确实让人安心!

    见几个棉农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张寿这才开口说道:“之所以请大家把所有地都集中在一起,是因为连成片之后便于劳作。至于自己的地会不会因为不是自己种而产量低甚至荒废这件事,其实很好办。之前朱二郎说是每年收获按劳分钱,但我觉得应该按月分钱。”

    此话一出,朱二和小花生就只见几个棉农登时神情一振,如果说之前还能看得出几分勉强,那么现在众人一副恨不得张寿赶紧往下说,他们洗耳恭听的样子。朱二正嘀咕长得好就真是什么地方都有特权,可随即就被小花生一声嘀咕给气得翻了个白眼。

    “好好学学,别只会赌咒发誓撂狠话!”

    张寿却没注意小花生和朱二之间的小小互动,面色和蔼地说:“从前你们是每年一次收获季,变卖掉的棉花来维持一年的生活。若是歉收,或者价贱,往往这一年都要节衣缩食,甚至无以为继。现在,若是你们加入合作社,那么每个月都可以取得一定的报酬。”

    “而这个报酬只是一个基数,根据每个人加入时持有的田地不同,数字各不相同。但并不是说,你们能得到的钱就完全和你们的田地挂钩。根据每个人的耕作情况,每一季,也就是三个月,评定奖金,勤劳者能够得到一笔勤劳奖。”

    张寿刚说到这里,立时有人叫道:“谁来评定?朱二公子么?”

    朱二一看到有人斜睨自己,心里就顿时莫名不快,这是瞧不起他还是怎么着?虽然他确实不怎么会种地,连日以来到棉田走访,累出一身汗却也没学会多少名堂,可要他来看每个人是勤劳与否,他应该、大概、可能、也许……还是能看出来的吧?

    虽然有些心虚,但朱二还是挺直了胸膛。一旁的小花生在一怔之后,也努力昂首挺胸,仿佛是在说,我也行的。然而,张寿却只是瞥了这一大一小一眼,随即就笑呵呵地说:“种地这种事,当然应该由专家来评定是辛勤还是偷懒,否则,难免会有人拿钱不干活。”

    “马骝山上的望海寺大家应该听说过吧?望海寺有一座藏海下院,其中的的主持藏海带着一批自力更生,自给自足的徒弟,就连其中年纪最小的小和尚,也是坚持天天亲自耕种。让藏海下院中的这些师傅们来评定,我想再合适不过了。”

    小花生差点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让藏海下院那些假和尚……咳,呸呸呸,被叔爷听见非被他打死不可……让那些家伙来评定种地好坏,张博士这是怎么想出来的?

    而朱二则是顾不得自己被张寿嫌弃,喜形于色地一拍大腿道:“对啊,听说那条老咸鱼也常常向观涛小和尚学种地,可想而知那藏海下院里头的和尚精通农事!再说了,听说他们成天除了种地就是练武,身手都很高明,也不怕回头遭人打击报复……呃!”

    他话没说完就觉得一道道犀利的视线瞬间齐集在自己脸上,注意到几个棉农人人都脸色不善,他立刻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仿佛是讽刺眼前这些人会因为偷懒被评差等,而后去打击报复那些和尚似的。

    然而,他还在纠结自己是不是要解释,张寿已经笑呵呵地说:“各位都是勤劳农事的人,但如果加入的人多了,难免会有害群之马,那时候自然就需要强力的人监督,这也是为了奖优罚懒,仅此而已。而等到收获季节,你们也不用再任凭别人把持棉价。”

    而这话就犹如一点火星,沉底引爆了原本就已经渐渐兴奋上来的众人。

    按月给钱,按季奖惩,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是每年一次性拿到一笔钱,然后再节衣缩食,争取熬到下一次收获,每到家中生老病死等突发事件时就或是听天由命,或是孤注一掷,而后在下半年朝不保夕,甚至去借利滚利的印子钱!

    起头那个在张寿来时第一个提出顾虑的大嗓门棉农,就第一个开口说道:“张博士,你的意思是,棉价能比别人往日从我们这儿收的更高?”

    “收棉花的是另一个纺工合作社。”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蒋大少替他爹挨了十几杖,又得齐家大少爷托付了家产妻儿,他也应该知道世间疾苦了。每年棉花的结算价格,会由朱二郎和他接洽,核算之后制定。不能说一定有多高,但一定比从前定得更合理。”

    见众人无不欢天喜地,张寿绝口不提张琛那边也会放手吃下蒋大少那边的所有纱线,顿了一顿就继续说道:“但如今纺机已经效率倍增,织机约摸也会同样如此提升效率,既如此,棉花产量就成了最大的短板。所以,我想让各位推荐最有经验的人,试种海外棉种。”

    小花生敏锐地察觉到,张寿这话一说,众人立时面面相觑,明显都有些推三阻四的意思。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好处你们要得,风险你们就都不想冒?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张寿立时喝止道:“小花生!”

    见小家伙悻悻闭嘴,他就淡淡地说道:“试种海外棉种,确实有绝大风险。毕竟那些种子成活度如何,将来长势如何,都还不清楚。我之前得了沧州五百亩棉田,已经让阿六去一一访查过,其中有七八亩和其他棉田都不在一块,周围是其他作物,我打算划出来试种。”

    “如果能侥幸种出质量更高,产量也更高的棉花,那这些棉种就能在沧州推广开来,所有棉农都能受益,纺工织工也都能受益。”

    听说张寿是拿自己的地出来试种,众人意外的同时,不免又有些尴尬。尤其是当朱二在旁边轻哼了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时,哪怕不是人人都能听懂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随即就有人干咳一声站了出来。

    “张博士要是信得过,我愿意试一试!就是……就是七八亩棉田不好伺候,尤其是又用的新棉种,很多东西要慢慢琢磨,我恐怕全家都得上去帮忙,其他的地就顾不上了!”

    见说话的还是刚刚那个大嗓门棉农,张寿打量着那张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庞,那粗糙的皮肤,那骨节粗大的手,他就诚恳地点点头道:“你能帮忙,我很感谢你这份心。但这是一桩很艰难的任务,甚至很琐碎,还需要记录很多育种的细节,所以我需要一个识字的人。”

    那大嗓门棉农仿佛是没想到张寿要求这么高,微微一愣后,他就拍了胸脯。

    “我虽说只认识几个字,但我家有个读书儿郎!只不过他四书五经读得不怎么样,而且平日还要帮我下地干活,所以我一向就指望他将来当个帐房就知足了。有他帮我,肯定能行!”

    小花生一向记得这位大嗓门有些斤斤计较,此时见他竟是如此大包大揽,他忍不住问道:“周大叔,你答应得这么爽快,就不怕回头万一都种死了……”

    “呸呸呸,你小子别乌鸦嘴!”

    大嗓门老周没好气地打断了小花生,随即就挠了挠头,有些心虚地说:“不瞒张博士您,我也是当初跟着云河冲得最前头的几个,那被你判了杖刑流放的那几个家伙,其实我也和他们差不多。我侥幸逃脱了那一劫,可心里到底过意不去。”

    “要是我能帮您做点事,回头真的育出了好棉种,这沧州上下受益,我也算对得起我的良心了。真的,您要信得过,就尽管交给我!我种了一辈子棉花,不会让您失望的!”

    就在张寿打算开口的时候,他听到外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朱二,你个家伙赶紧滚出来!你家祖母和爹娘派人审你来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姑爷和育种

    听到外头这嚷嚷,朱二几乎是火冒三丈地冲出了屋子,当看见张琛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他恨不得挥拳头上去和人打一架。他好不容易才建立了那么一点威信,可被张琛这么一嚷嚷,里头那些一个比一个油滑的棉农会怎么看他?异日会不会阳奉阴违?

    然而,当他认出张琛身边的那个人时,他那一腔怨气顿时化作冷汗出了。别看此人这会儿嘴角含笑,看着温和无害,可他却认得人家的,那是他爹身边的得力幕僚之一!不是舞文弄墨的那种,而是武艺也相当不错的那种!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的,说起来真是两行泪……因为小时候曾经教他文武艺,让他挨过不知道多少戒尺的,就是这位!除了大哥,就连他爹都没打他那么多回!因为他爹太忙,哪有空成天摆弄家法棍子!

    于是,即便要当着张琛的面出丑,可想到人家那戒尺之下,他抱头鼠窜都逃不掉的厉害,朱二还是低下头,老老实实上前躬身作揖道:“见过先生。”

    张琛顿时愣住了。先生?张寿这不是还在里面尚未出来吗?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下子侧头朝人望了过去。莫非这位其貌不扬,还有些嗦的信使,竟然是赵国公府的西席先生,曾经当过朱二的老师?

    等等,可朱二从去年开始就在国子监读书了,西席先生什么的,应该不需要了吧?

    张琛正越想越好奇的时候,却只见那信使已经笑吟吟地伸手把朱二给搀扶了起来:“先生二字断然不敢当,当初我也就是教过二公子一点不值一提的东西而已。而且我才疏学浅,文武不精,教人无方,二公子这一声先生,难不成是要愧杀我吗?”

    朱二顿时唯有干笑。人家是他父亲都要倚重的人才,和朱公权那种家伙的段位完全不同,之前北征也是跟着一块去的,先头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还赏赐官职,追赠父母,如果不是赏赐进士出身太容易被广大士人诟病,皇帝高兴之下,说不定连这殊遇都给了。

    当然,他听说对方并无仕途雄心,坚辞了参议道这一官职,依旧当着他老爹的心腹幕僚。就这样的人,他敢说人家文武不精?那非得被他老爹捶死不可。就从前就学于此人的时候,他也被老爹指着鼻子骂过无数次名师在前却不学无术……

    “先生哪里话,从前那是我驽钝不好学……”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但实在是再也不想纠结这个话题了,赶紧岔开此事,满脸堆笑地问道,“先生怎么会到沧州来了?我爹身边怎么能少得了您?”

    “二公子说笑了。如今东翁卸下了北征的重任,又暂时并未领新的职司,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我这个闲人又怎会不可或缺?所以,东翁请我到沧州来看看二公子近况,我自然是乐得走这一趟。刚刚在外听到二公子几句话,着实和过去不同了。”

    朱二这才瞠目结舌,随即怒瞪张琛。敢情你小子早就来了,却在外头偷听不作声?见张琛一脸桀骜地轻哼一声,他突然想起刚刚在外头守着的阿六竟然也没示警,连忙抬头望去。

    就只见屋旁一侧的大树上,阿六正垂足而坐,闲适自如,见他看来,还非常疑惑地和他对视,仿佛是不解他看自己干嘛……他不由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六哥,六爷!人来了你也好歹出声示个警行吗?好在我刚刚没说什么,否则就糟糕了……

    等等,他刚刚说了一句,别把钦使当你家二小子!妈呀!

    面对那信使似笑非笑的表情,朱二登时脸色煞白。他可以想象,要是换成老爹听到这句话,恐怕早就冲进来捶他了,可他这位曾经的先生,居然还好整以暇地在外头旁听了这么久!他已经顾不得热闹给张琛瞧了去,正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补救,随即就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朱二哥,既然有客人来了,怎么不请进来说话?”张寿其实刚刚已经听到了外间谈话,此时发觉自己若是不出来,朱二简直能尴尬死,他才不得不走出屋子。见朱二果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仿佛就快要哭了,他就出口解围道,“你不给我引见一下这位先生吗?”

    没等朱二回答,那信使就立时主动上前两步,含笑拱手道:“怎敢当引见二字?在下南宫仪,见过姑爷。”

    张寿那预备好的客气言辞对上人这一声姑爷,顿时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无奈地拱手回礼,尤其是听到身后屋子里传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声,他不用想都知道那群棉农肯定在偷窥偷听,于是只能咳嗽一声道:“既然南宫先生来了,那就和张琛一块进来吧。”

    张琛没来由挨了张寿一记眼刀,顿时大为懊丧。他怎么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看似只是跑腿的信使,竟俨然赵国公朱泾心腹,还曾经当过朱二的先生?他爹也派人来问过他的近况,可那也是派的寻常人,谁会没事把心腹幕僚派到这边来啊!

    赵国公朱泾真是怪人!

    张琛完全没去想,人家两个儿子一个未来女婿全都在沧州,之前甚至就连女儿也在沧州,别说派一个心腹幕僚来看看,就算自己亲自来那也并不过分。和他那个从小就随手放养他,非常不责任的父亲秦国公张川相比,朱泾一贯算是个很负责任的父亲。

    至于朱二这个儿子没教好……毕竟人也只是庸碌,而不是惹是生非,在京城的达官显贵当中已经算很难得了参照江阁老那个坑爷的孙子,纵马大街撞伤行人,只不过是其中一件小事而已,才刚成婚的孙媳妇进门就喜当娘,还是丈夫抢来小妾生的儿子,那才叫坑。

    而张琛跟着南宫仪进了屋子之后,见几个人忙着张罗给他们找地方坐,他见这地方总共也就只有两张黑乎乎看不出本色的凳子,就索性谦让道:“让南宫先生坐就是了,他这才刚从京城到沧州,都还没来得及歇过。我和朱二站着听。”

    朱二见张琛硬是上前按着南宫仪坐下,随即拉了自己往张寿身后一站,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瞪了人一眼。可当听到张寿又开始说话的时候,他就不敢分心了。

    毕竟,张琛可不管棉农这一摊子,万一听漏了一两句不要紧,他可是管这个的,万一出岔子,那就都是他的责任!他这才平生第一次独当一面做事情,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否则他就白“离家出走”了这一回!

    虽说把来意不明的南宫仪和明显是来看热闹的张琛请了进来,但张寿在继续之前那个话题的时候,并没有顾虑两人的存在。

    “既然老周你揽下了试种海外棉种这件事,那我就要多嘱咐你几句。海外棉种和我们现在的棉种,从种法来说,其实是没有什么太大区别,但是,有几项你要格外注意。”

    见大嗓门老周赶紧连连点头,张寿整理了一下自己知道的那些知识,也不管那是不是纸上谈兵,自顾自地侃侃而谈道:“我之前虽说没有种过棉花,但考虑过引种,所以特地去打听研究过。同一种棉花,同一时间种植在不同地区,其收获结果可能会相差很大。”

    “而这个同一地区,并不是指例如京城和沧州,甚至沧州不同地区之间,也会发生这一变化。所以,我之前说的试种七八亩,并不是连成一片的七八亩,而是分散在沧州东郊的三个地方。所以,我会提供你两头骡子,供你在两边来回交通。”

    之所以是骡子不是马,张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相比喂养条件高,而且用途相对单一的马来说,健骡对于农家的作用,显然比马更大一些。果然,他此话一出,刚刚还面露难色的大嗓门老周立刻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

    至于其他人,此时一个个或懊恼,或沮丧,仿佛都很后悔错过了这样一个白得两头骡子的大好机会。要知道,这样的运输工具,对于一户农家来说,可以说是极其宝贵!可下一刻,听到张寿的下一句话,他们却都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老周那算是替我试种,但各位也可以自行在自己的地里试种,种子我会提供一些。”

    可张寿紧跟着又给众人泼了一盆凉水:“但是,种子数量有限,而且你们最好不要抱着侥幸之心,把这些海外棉种和自家原有的种子混合在一起。小花生的叔爷当初急于求成,混种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差,不但棉铃重量轻,棉花产量少,甚至连原本棉田的产量都锐减了。”

    “因为棉花不同于其他作物,混种的结果,就是品种退化,不但海外棉种退化,就是你们自己的品种也一样。所以,暂时要很小心地种在周围没有其他棉田的地方,以免昆虫授粉的时候,不小心把两块地弄混了……”

    张寿尽量用浅显的语言对一群种了几十年地的棉农讲授着品种纯化、退化的概念,讲授着昆虫授粉时的自交和杂交,眼看有人抓耳挠腮听不懂,有人若有所思点点头,也有人始终只懂得傻笑……他就轻咳了一声。

    “总之,我会写一份相应的说明,你们若是要试种,来领种子的时候可以一并领去。但不认得字的不妨三思而后行,因为试种之后,要记录衣分率,也就是单位重量的籽棉轧出皮棉的比率,还有单个棉铃内籽棉的重量等各种指标,以便我进行核对……”

    大嗓门老周虽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然而,想到自家那个识字的二小子,他还是咧嘴一笑,得意地扫了一眼几个同伴。

    还想和我抢?回去先让你们儿孙学会读书写字再说!

    然而,到底还是有人不死心,一个棉农想了又想,最终似乎是把心一横,突然开口问道:“张博士,那我们要是试种出了成果,有什么奖励没有?”

    “当然有,提供真实且详尽的试种报告,且当年在监督之下收获的,所有收获归你自己不说,这些棉田的籽棉会由我派人轧棉,且收购价浮涨三成。若是培育出优良棉种,经试种第二年确实有效的,我会奏请朝廷予以良农嘉奖,荐一子入公学,一应费用全免。”

    此话一出,刚刚还在苦恼的几个棉农顿时一下子骚动了,齐齐蹦了起来。然而,张寿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他们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们要是有认得读书识字,却在科举上头没天赋,脑子活络好使,至少种过地,或者愿意去研究农家事的人,不妨举荐给我。此番从海外来的种子,并不止棉花一种,很多东西都很有价值。但有些好种,有些难种,所以需要有头脑认识字且会种地的人来群策群力。”

    “若是都能一一栽培成功,他们这样的人才,不说朝廷嘉奖,至少名和利,是不会少的。”

    南宫仪静静地坐在旁边,看张寿口中迸出一个个他闻所未闻的名词,比方说提纯和复壮,又见人和区区几个棉农耐心细致地讲解,再听到人又许诺名利,他突然觉得,往日曾经远远看到的这个从相貌风度上看和大小姐异常相配的少年,他顶多只看到了一鳞半爪。

    不但是他,赵国公朱泾,就算早早相中张寿的太夫人和夫人,只怕也从未看清楚张寿。然而,大小姐朱莹,应该也绝不仅仅是迷恋那张脸,更喜欢的是人那种和京城任何一个贵介公子都绝不相同的性格和行事。

    张寿这个人,似乎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从来就和一般人不一样!

    南宫仪在看张寿,却没注意到张寿背后的张琛一直都在分心看他。而等到张琛发现朱二念念有词,分明在死记硬背张寿说的那些东西时,他就忍不住低声讽刺道:“你用得着吗?没听小先生说,回头会整理一篇相关的文章出来?到时候你再背也来得及,现在急什么?”

    “你管我!”朱二没好气地给了张琛一个白眼,这才轻哼道,“早点背出来早点能唬人!”

    张琛顿时哑然,可紧跟着,他就听到朱二低声说道:“话说回来,这要是纺织的效率都高了,棉花的产量也高了,你说那轧棉机是不是也得效率更高才行?”

    “咦?”张琛有些讶异地惊咦了一声,随即就嘿然笑道,“那是不错,怎么,难不成你有这改进轧棉机的脑子?”他怎么没想到?赶明儿他就在自己雇佣的那些工匠里发赏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万一有好结果,回头张寿肯定会大大赞赏他,让朱二捶胸顿足去!

第三百九十五章 公子好工农

    当南宫仪跟随张寿这一行人回城的时候,他就只见朱二和张琛一左一右骑马在张寿身边,三人有说有笑,大多数时候都是张琛和朱二在针锋相对,张寿在旁边看热闹,不时调停两句,但偶尔也会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但就是这么一路吵吵闹闹,他就渐渐明白了另一件事。

    原来张琛根本就没摔断过腿,原来人一直都在邢台给张武和张陆撑腰,大皇子会利欲熏心干囤棉花卖高价的事,还是张琛惹出来的!而现如今这家伙不但一点事都没有,还正雇了一大批工匠,一大批织工和织女,赶制织机,囤积棉纱,打算在沧州和邢台分头大干一场!

    联想到朱二竟然“好农”,想到刚刚旁听时得知的那些信息,南宫仪已然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张寿正打算从原料和生产两个环节入手,把控沧州甚至邢台的棉布行业。他最初觉得如此不免犯忌,可想想雄霸东南的那一个个庞然大物,而张寿不过是化零为整,他就释然了。

    更何况,沧州也好,邢台也罢,全都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而张寿询问过张琛那边的进展,确定就和人对朱二炫耀得那样,整个织坊行业统合得非常顺遂,织工们都愿意有统购包销的渠道,他就笑呵呵地说:“看来你这次出来确实是潜龙出渊,有了腾飞的机会。我没什么可以指点你的,要提醒你的只有一件事。”

    见张琛立刻摆出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仿佛是准备聆听他关于不要贪婪不要自大之类的教诲敲打,他就出其不意地莞尔一笑。

    “张武和张陆都是名草有主的人了,朱二这家伙也是,婚事就是八字差一撇。你爹曾经提过要把你的婚事托付给我,可你那要求又那么高,到现在还没下文。你这位顶尖的贵公子出门在外可小心点,千万别中了别人的美人计。”

    张琛顿时悻悻:“别提了,我在邢台的时候,那帮子官绅成天给我送各种搔首弄姿的烟花女子,我走在路上都有人头插草标自卖自身,那楚楚可怜的姿态一看是那些行院里教出来的,装什么农家女,装什么落难的小家碧玉……要骗我,那也得先找个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夫差也是遇到西施才神魂颠倒,我就算不如夫差,那至少也得是郑旦那一级的!”

    就连南宫仪,也被张琛这理所当然的口气给逗乐,更不要说张寿和朱二了。然而,那位赵国公府的顶尖幕僚在笑过之后,想到张寿刚刚声称秦国公张川托付了张琛的婚事,张琛竟然也没否认,他不禁更奇了。

    要说秦国公张川一直都是勋贵当中的奇葩,什么都不管,仿佛只对修史编书感兴趣,连儿子也从来撒手不管,任凭其如同野草似的自生自灭,可这次张琛出京,他不信那个当爹的不知道,居然就如此任凭儿子胡来?还是说,张川就那么信任张寿?

    哪怕想不通,但既然是已经发生的事,南宫仪须臾就决定将其认定为事实,重新考量张寿和秦国公府的关系。只不过,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他当然记得自己此来的目的,此时突然就咳嗽了一声,随即方才开口说道:“二公子,东翁有话要我带给你。”

    朱二刚刚不是在和张琛互怼,就是借机请教张寿,竭力避免有落单的时候,就是不想单独面对那个曾经笑吟吟拿着戒尺把他的手心打肿的南宫先生。

    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最怕的事还是来了。见张琛幸灾乐祸,张寿却冲他微微颔首,他总算是鼓足了勇气,当下就驻马等着落后几步的南宫仪策马上前与自己并行。

    “敢问先生,我爹有何吩咐?”

    平日里朱二都是畏父如虎,如今能够这般镇定地面对替朱泾传话的自己,南宫仪这才终于确定,这位二公子确实有了些好的变化。他突然起了几分玩心,当下就一本正经地说:“东翁说,你既然有本事离家出走,有本事就别回来。”

    朱二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朱莹不是说会帮他说话的吗?怎么老爹还这么态度强硬!这要是往常的他,老早就吓软了腿,慌忙请人帮忙说情求饶了,可此时此刻,他硬生生忍住心头惊骇,强自维持住那副还算从容的表情。

    “嗯,我知道了,我爹还说什么?”

    南宫仪瞥了一眼朱二那垂落在马背之下,不自然乱晃的双腿,又看一眼那看似镇定的表情,他就呵呵笑道:“东翁还说,如果要回来的话,那就先好好做出点成绩让人看看,不要半途而废,让人说朱二公子烂泥扶不上墙。他相信,他儿子从前只是蒙尘明珠。”

    吓死我了,您老人家说话居然只说一半!朱二的眼睛渐渐发亮,刚刚有多沮丧,他此时就有多振奋。老爹竟然认为他是蒙尘明珠,他怎能不高兴到发狂!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翘,到最后干脆直接笑道:“那是当然,我既然出来了,就打算日后风风光光地回去!”

    张琛忍不住轻哼道:“呵,想得倒挺美。”

    “你说什么?”朱二顿时大怒,“我看你就是在嫉妒我!我爹一向关心儿子,怎么了!”

    张琛被朱二说得恼羞成怒,调转马头就直奔朱二而来。知道自己武力值低下,朱二想都不想就直接往阿六马后一躲,嘴里还叫嚷道:“六哥,你看,张琛他就是蛮横不讲理,你千万要替我做主,好好教训一下他!”

    “嘿嘿,阿六那是小先生的阿六,别说你叫六哥,你今天就是叫六爷也没用!”张琛最恨就是人家和他比爹,此刻恨得痒痒痒的,一面直扑过去,一面对阿六叫嚷。

    “阿六,他平时跟着你学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看看他现在这点德行!我要是不好好操练操练他,以后他绝对会丢了你这个师父的脸!你可别护着他,他这人就是得给点厉害看看,否则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见两个人在后头围着阿六打闹成一团,南宫仪也不去管他们,挽着缰绳靠近张寿,这才含笑说道:“怪不得大小姐逢人就说张博士如何出众,今日我方才见识了。而且,大概是和你相处的时间长了,大小姐如今就是报复仇人,也不再动辄打破人家大门了。”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只觉得哭笑不得。不打破人家大门,对于朱莹来说就是很大进步了?

    他只能叹了口气道:“莹莹眼睛里不揉沙子,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也是率真性情。只是,她这不是刚回京吗?怎么又有仇人了?她没打破人家大门,那不会是当街堵住人家车马,抓住人家里作奸犯科的家伙当街示众吧?又或者是当街与人针锋相对,奚落得人下不来台?”

    “唉,她也太冲动了,等我回京不行吗?她也能多个帮手!”

    南宫仪没想到张寿直接设想起了朱莹如何报复仇人,而且听这话,与其说是担心两边的冲突,还不如说是担心不回去朱莹没帮手!而且,这猜得简直神准无比,赫然是摸透了朱莹的性格。那一刻,他想起那天临行前太夫人说过的话。

    “莹莹纵使真要杀人放火,阿寿恐怕也是帮她递刀子递火把……因为他知道莹莹要杀的肯定是十恶不赦怙恶不悛之辈,要烧的肯定是大奸大恶之辈的巢穴!”

    他一面想,一面含笑将朱莹那一日在天下太平楼上与人冲突的一幕说了。见张寿一点都没有错愕的表情,反而是满脸料想便是如此的释然,他就说道:“府里担心江阁老恼羞成怒,在沧州事上为难大公子和你,所以东翁就特意命我赶来沧州一趟。”

    “还请南宫先生回去替我谢谢……岳父一声。”

    既然南宫仪上来就叫姑爷,张寿想了想,就索性也回了一声岳父。见南宫仪立时笑眯眯地点头,他就似笑非笑地说:“至于沧州事,我和朱大哥联名上奏了多次,有些是走得通政司,但也有些走的是另外的渠道。说实话,我出京之前,还不知道朱大哥所谋甚大。”

    南宫仪出京之前,赵国公朱泾召他去过一次,也略谈过沧州这桩牵涉极大的勾当,此刻张寿这一句朱大哥所谋甚大,他当然知道指的是什么,当下就有些踌躇应该如何开口。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张寿竟是笑呵呵地说:“莹莹这豁出去一闹,京城想必是满城风雨,江阁老肯定受不了被她如此羞辱,定然会大举反扑,届时绝对是一场龙争虎斗。不趁着这时候下手,就算皇上力主,朱大哥所谋的这件事还是做不成的。”

    张寿说得含糊,南宫仪却知道,人家的弦外之音是,赶紧趁着这个机会让那位江阁老滚蛋毕竟,出身福建的这位首辅大人,无论是出于乡党还是背后那些福建海商的怂恿,那都是绝对不会希望沧州这边建港分利的。

    建港这种事太大,牵涉到的利益群体太多,哪怕是皇帝早有此意,哪怕是他们朱家也愿意支持,然而,不把反对派的领头羊打压下去,就算能够得到山西陕西等内陆各地以及苏州等地官员和商人的支持,那也绝对成不了!

    因此,南宫仪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道:“赵国公也有此意。”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岳父深谋远虑,我就知道不用我瞎操心。”

    可说到这里,他突然词锋一转道:“倒是押在县衙监牢中的冼云河等人,还要等多久朝廷才有确切回音?”

    “这个……恐怕要等到府里和江阁老交锋有个结果了。这些天来,朝中说大公子和你苛待大皇子,偏袒乱民的声音喧嚣尘上,也就是大小姐嚷嚷出去那一句‘皇子有罪可以从轻发落,良民受欺却需逆来顺受’在京城广为流传,舆论哗然,江阁老那边有些措手不及。”

    说到这里,南宫仪顿了一顿,旋即乐呵呵地一笑。

    “只不过,江阁老的胃口也太大了一些。他要是单单狠狠回击大小姐也就罢了,可他麾下几个得力门生和几个故旧,在我离京的时候,已经同时和孔大学士张大学士两位大学士,陆祭酒这位前尚书,再加上朱家四面硬杠了起来。如今京城应该是一片乱战。”

    四面树敌?就算是首辅,江阁老这魄力也未免太大了一点吧?

    张寿心里正这么想,当看到南宫仪那张笑吟吟的脸时,他就顿时恍然大悟。集团太大,人物太多,那就很容易各有各的诉求,江阁老平日还压得住,可一旦稍微分心一点,那就很容易有人裹挟着他这个首脑硬上。再加上真真假假的消息,突然爆发这种局面也不奇怪。

    就不知道被卷进去的那四方人士,是否早就已经连成一线?

    想想这不关自己的事,张寿也就乐得装作不知道,打了个哈哈道:“京城再热闹,我远在沧州也看不见,还是好好先把沧州事安抚妥当来得好。所幸棉田就快收获了,原棉紧缺的局面能够稍有缓解,否则沧州这边无田无业的人多了,乱子避免不了。”

    “对了,还请南宫先生回去对岳父也说一声今天这试种棉花的事。事实上,不但棉花,天下各种作物都是如此,有良种,也就有劣种,良种可以让农人多收三五斗,而劣种却会让他们歉收减收,甚至颗粒无收。朝廷既然以农为本,就应该在育种上多花功夫。”

    说到这里,张寿就有些唏嘘地说:“春秋战国时,农家也曾经盛行一时,但此后这么多年,固然也有不少文人写过农家的书,但相对于各种传唱千古的诗词歌赋,农家的书却实在是太少了,农家子们能记住几首诗词歌赋,却甚至记不住几本农学书的名字,更不要说内容。”

    “农科的事情乃是真正的民生,不能曲高和寡,所以我昨天刚刚给陆祭酒写了信,希望将来能在公学增设农科。此事也要请你转告岳父一声。”

    南宫仪顿时愣住了。在陆绾已经因为朱莹几句话而被顶上风口浪尖的时候,张寿竟然还希望公学开农科?陆绾会答应?这迎难而上的勇气……他该说真不愧和朱莹是一对吗?

    他转头望了一眼身后还在闹腾不休的张琛和朱二,心想两人可不是也正在潜心工农?于是,连犹豫都没犹豫,他就正色说道:“姑爷放心,此事我定然会第一时间转致东翁!”

第三百九十六章 二人转?

    南宫仪来得快,走得同样也快。亲眼见证了二公子确实在真心实意地……好农,而张寿却也在不遗余力地促使二公子自立自强,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至于张寿,才干不用他操心,至于品行,朱廷芳那个从小就最疼爱妹妹的大哥自会死死盯着。

    而且他这一趟沧州跑下来,只觉得进一步刷新了对张寿的认识,自然急着回去禀告朱泾。

    这位来自京城赵国公府的信使一走,朱廷芳和张寿的感觉倒还好,而朱二却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神清气爽到差点就想唱歌了。而他一恢复精神,立刻以天气太热为由,请张寿在县衙好好呆着“消暑”,自己却亲自下乡走访,没几天,白朱二就晒成了黑朱二。

    然而,往日看这个弟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朱大公子,却是罕有地对朱二态度和煦了起来。第一次看朱二不怕苦不怕累地忙活正事,怎叫从小恨不得一天打朱二三顿的他又欣慰,又……心酸?想当初人习文练武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个毅力和恒心呢?

    张寿也很诧异朱二竟然真的能受得起这份辛苦,虽说未来二舅哥又不是未来媳妇,用不着他下厨展手艺去表示嘉奖,但他还是命人在厨房里随时预备着解暑的凉茶、金银花茶、绿豆莲子汤……不只是慰劳风尘仆仆四处奔波的朱二,县衙所有差役小吏全都有份。

    虽然只是这样小小的夏日福利,仍旧得到了不少称颂换成许澄曾经在的时候,连差役小吏的顶首银都要扒一层皮,还想发福利?完全是痴心妄想!

    而许澄的家产之前被查抄,朱廷芳特意上奏,以沧州百废待兴,四处都需要用钱为名,截留下来了其中一部分作为本钱。因此,除却夏日的这一份小小开销,长芦县衙的众人还第一次得到了一份夏日补贴每人从三百钱到八百钱不等,从门子到司吏,人人有份。

    一时间,就连原本只是腆胸凸肚勉强装个威严,以免被钦使撸掉的门子,如今也都真正用心认真了起来。至于门包这种事物,因为从前拿到了也会被许澄雁过拔毛,更要被一个资历最老,背景最硬的老前辈抽头,到手也没多少,如今没了,他们嘀咕一阵也就罢了。

    晌午时分,两个轮值的门子各自喝了一大碗放凉的绿豆百合汤解暑,出来和同伴换班时,就忍不住唏嘘不已地说:“虽说一碗绿豆百合汤不值什么,可朱将军和张博士还真是舍得放糖,真甜!听小厨房的老方说,就这些天,咱们厨房里采买的糖,那就是往日的十倍!”

    “不止白糖……听说上次张博士还说饴糖好吃,不妨熬点饴糖发给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夏日的福利,后来朱将军反对说除了孩子谁吃那个,这才改成了家里有孩子的才能发……”

    “说的是啊,啧啧,那些单身还没娶上媳妇的,又少了一宗好处。就是这几天发的菜汤略咸了些,可也怪,喝了之后,倒是觉得人有力气。张博士说夏天得多吃点咸的!”

    “哎,要真是好好干就能发这个发那个,谁去刮地皮!朱将军规矩严,但不犯规矩就没事,张博士周到可亲,面面俱到,两个人也算彼此互补!”

    四个门子小声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话,随即两个换班的顶上,两个值守了一个时辰的暂时回去歇着就这也是夏日里的特别福利。因为张博士说,夏日太热,他们这些室外做事的在太阳底下时间长了,容易中暑。

    当然,往日许澄当道的时候,他们谁乐意在大太阳底下占着,早去阴凉地方乘凉了。

    两个人刚站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马蹄声。最近这样的动静尤其多,两人也不以为奇,果然,等人到近前,他们就看到头前一个戴着斗笠,身穿霜白衣衫的年轻人一跃而下。要是往常,他们一定会犯嘀咕,觉得是哪家儿郎带丧往衙门跑,可此时却都满脸堆笑迎上前。

    “二公子回来了?这一趟出去就是两夜没回来,您真是辛苦了!”

    朱二随手摘下斗笠,赫然有些古铜色的脸上大汗淋漓。他随手用搭在斗笠后头的软巾擦了一把,这才满不在乎地说:“天天往回赶多浪费时间,有这功夫在外住两天还能多见几个人。就是这贼天气实在太热,要不是听我未来妹夫的话,戴斗笠穿白的,我都要晒脱一层皮!”

    当初张寿提醒之后,他一度觉得斗笠难看,白色丧气,结果被晒了一次后脱皮,那可是真的吓着了,见大哥也没提忌讳不忌讳的事,他就乖乖这么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如今除却热一点,汗出得多了,但渴了累了就按照张寿的吩咐,喝一点淡盐水,几天下来他倒也习惯了。

    总比那些天天在地里晒,没遮没挡的棉农强多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缰绳丢给两个门子,正要往里头走,突然听到好似有人在叫自己,侧头一看,就只见一个戴着白头巾的老汉一溜烟冲了过来。他正想着这是谁,却只见人直接一拉头巾,露出了那张又老又皱的脸。这下子,朱二顿时笑喷了。

    “哟,老咸鱼你这一绑头巾,我都认不出你了!”

    “大热天,二公子你都戴斗笠穿白衣了,我就省点事,直接绑上白头巾,又防晒,又擦汗,两全其美!”老咸鱼照旧是那喋喋不休的性格,一边说还一边笑吟吟地拉着朱二往里走,“我这是被张博士差人叫来的,你这回来也要去见他吧?走走走,咱们一块!”

    “谁和你咱们!”朱二这些天打交道的全都是乡下老农,倒不至于瞧不起人,但一想到老咸鱼当初坑得自己多惨,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然而,挣脱了两下没能挣脱对方那只手,他想起朱莹百般提醒过他,这条老咸鱼有多难缠,他只能板起了脸。

    “你有话直说,别拉拉扯扯的!这可是县衙,再拉拉扯扯我叫人了!”

    “二公子,咱们好歹也是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交情,你就不讲点情分吗?”

    见老咸鱼缩回手,那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再看四周围那些差役小吏张头探脑正在看热闹,朱二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在突突直跳,简直都能把太阳穴给撑破了!

    他确实是和这老小子同舟共济过……还跳过海呢,差点淹死,可这是生死与共吗?这是他被逼上贼船好吧!他是稀里糊涂被连累,差点连命都快没了!

    就当他对人怒目相视的时候,他就只听老咸鱼小声说道:“二公子如今在沧州人送仗义朱二郎,名声如日中天,总不能就这么过河拆桥吧?”

    这下子,朱二刚刚被太阳晒到有些发昏的头脑方才一下子清醒了下来。

    跟着老咸鱼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固然不假,但要不是冲了一次沧州行宫,和不少纺工棉农都打了个照面,还劝了大皇子“迷途知返”和许澄决裂狗咬狗,他也不会得到仗义的名声。

    而没有那次绝地大冒险,那些棉农顶多敬他是朱将军的弟弟,张博士的未来二舅哥,不会真敬重他。而如今他虽说不时还要把朱廷芳和张寿拉出来给自己撑腰,但至少别人不会像在京城那样把他当成纯粹无足轻重的纨绔子弟。

    就这几天顶着酷烈的太阳出去,不嫌热地四处奔走,他图什么?不就是图人家真心实意地感激他,相信他?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相信他朱二郎是个仗义有担待的人,这是他在京城从来都没体会过的感觉。如果说原本他留在沧州很勉强,那现在他真不想走了!

    因此,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朱二就平复了心情,虎着脸瞪了老咸鱼一眼道:“就你个老家伙花样多!有什么话直说……别杵在这说,边走边说!”

    见朱二终于服软了,老咸鱼顿时笑容更盛。他素来是滚刀肉似的性子,哪里在乎什么重话或呵斥,一路跟着朱二入内时,他就小声说道:“张博士找人向我要辣椒呢,还要那小而尖的,我后来特意问过,他就是要味道辛辣的,可辣椒这玩意藏海下院种得真不多……”

    “因为那玩意从前藏海就不知道怎么拿来做菜。我就寻思着,就算张博士喜欢这一口,大小姐也喜欢,也不至于要十斤八斤晒干的那么多吧?”

    朱二顿时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妹妹和妹夫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也是你一个凡人能才出来的?”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老咸鱼赶紧咳嗽了两声:“我就是想让你帮我求个情。我真的从那边把所有晒干的存货都搜刮来了。别说十斤八斤,就连五斤都没有。毕竟藏海那家伙不喜欢这一口……”

    他这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觉得眼前视线有异,再抬头一看,他就只见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此时正眼神幽幽地看着他们……不,应该只是他一个!

    纵使老咸鱼见多识广,可一看到阿六还是本能犯怵。上一次他还能感觉到阿六靠近,可这一次,大概是他和朱二说话时太入神,竟是没注意到人来,也不知道刚刚那话人到底听去了多少。此时此刻,他正想要赶紧解释一下,可阿六却对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少爷正在见客。”

    见客?

    这下子,就连朱二也诧异了。如果是张琛,那自然算不上客,而且如今张寿把种棉、纺和织三者分开,交给了他和张琛,还有那个蒋大少,而剩下的事张寿好像不管,全都丢给他大哥朱廷芳了,那这会儿还会见什么客人?

    最重要的是,有资格被阿六称作是客人的人,似乎不多?

    朱二一下子好奇心发作,连忙涎着脸上前对阿六问道:“六哥……六爷!到底是什么客人这么要紧,还要出动你来拦着我和老咸鱼?我们俩也不是外人吧?”

    老咸鱼见刚刚还极其嫌弃自己的朱二,此时此刻却连咱们两个字都说了出来,他心下哂然,但脸上却堆笑道:“如果是张博士在见客,我们当然应该在外头等着。二公子也就是好奇里头是谁,没有打探的意思,毕竟县衙这地方人多嘴杂,六哥你不说别人也会说……”

    他这话要是用来套别人的话,那自然是奇效,然而,阿六看他一眼,却淡淡地说:“如果来人并未通报姓名,你也能打听到是谁?”

    见老咸鱼顿时哑然,他就直接伸出手道:“辣椒呢?”

    本来还指望朱二帮忙说情,然后见了张寿再说几句好话,就能把这一茬蒙混过去,然而此时碰到最难说话的阿六,老咸鱼登时暗自叫苦不迭,但还是赔笑解下身上包袱双手奉上。他本以为阿六掂掂分量,然后会为难两句,谁想人接过之后,竟然又问了一句。

    “种子有吗?”

    老咸鱼先是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地说:“有,还有不少!”

    “有不少就好。”一贯不怎么爱多说话的阿六歪着头想了一想,随即指着朱二说,“少爷刚刚提了一句,说是棉田里可以间作套种辣椒和土豆,也可以套种花生。”

    朱二也尝过辣椒,深觉这味道之奇特,而至于间作套种这是什么意思,他就不太明白了。此刻听到阿六这么说,他赶紧解释道:“六哥,我问过那些棉农,平日他们种棉花之后,有些人生怕地力用尽,所以大多会休息半年,让土地休养生息……”

    没等朱二把话说完,阿六就摇了摇头:“少爷说,间作套种,是一块地两种作物配合,同时播种的意思,不但不会竭尽地力,还能肥地。比如玉米土豆一块种,也可以长得更好。”

    “反正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先用几块地试一试。但辣椒一定得尽早种下去!”

    看着不明所以的朱二,阿六特意强调道:“那个卖米粉的徐八在米粉中加了辣椒,在运河码头上生意很好,加价十文也有很多人买。辣椒到处都能种,要能卖好价钱农人也得利。少爷写了一份辣椒育苗移栽之类的要旨,你们两个不是同舟共济过吗?正好来个二人转。”话说张寿提过一嘴的二人转,是这意思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述而不作?

    最终,从阿六嘴里套话的成就,朱二和老咸鱼还是没有达成,只能无奈地拿过阿六递来的那张纸,双双去隔壁朱二那屋子里去商量怎么个间作套种法了。

    一个负责提供种子,日后兴许还要再去海外,一个要负责指导种法,日后打算达成公子好农的成就,怎么能一问三不知?

    而阿六打发了这两个人,随即就回到了张寿的屋前。他往屋旁那棵大树上一窜,三两下就安安稳稳地落在树干上,一如既往地垂足坐了下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颗桃子。他轻松剥了皮,随手将果皮先扔在树上,右手转着一把小刀,一片片将桃肉削下送进嘴里。

    阿六一边吃一边想,从前村后山上有一棵桃树,结出的果子是毛桃不是蜜桃,入口爽脆,村里人已经觉得是绝品……张寿却不喜欢,因为小时候唯一吃过一次赵国公府送来蜜桃的他,声称绝不吃毛桃。后来张寿身体渐好,也同样声称更喜欢皮包水入口即化的蜜桃。

    只不过,在除却毛桃没有其他水果的时候,张寿也只好勉强答应吃两口毛桃,但前提条件却是……他动手剥皮切片。

    说实在的,张寿什么都不挑,可那张嘴是真挑!可一回生两回熟,他已经习惯了从橘子到梨,从葡萄到荔枝,该剥皮的剥皮,该切片的切片,只因为张寿觉得沾一手汁水难受。甚至后来在油腻腻的厨房里,他都没见张寿这样挑剔……

    不过,切片切得多了,一回生两回熟,他那刀工倒是越来越好,偶尔还能帮张寿切个黄瓜丝之类的……就不知道张寿不怎么练武,切菜为什么却还挺鬼斧神工的……

    不过,他就连对朱莹也没提过张寿喜欢蜜桃。也不知道今天这位客人是什么运气,竟然能投其所好!

    屋子里,一盘用大瓷盘子层层摞着的蜜桃放在角落里的高柜上,个个硕大如碗,圆润光洁,其赤如炭,清香扑鼻,给这不熏香的屋子里带来了一股自然的芬芳。

    然而,这种直接把客人捎带的礼物拿出来放在醒目位置的待遇,却让来客有些紧张,至少从进了屋开始,他就没停下过擦汗的动作。

    此时此刻,他再次擦了一把额头上滴下来的豆大汗珠,羡慕地看了一眼张寿那光洁无汗的额头,随即赔笑说道:“我就是人胖,爱出汗,比不得张博士您心静自然凉……”

    我又不是天赋异禀,这大热天哪来的心静自然凉,我这是在青砖铺地,大清早井水泼地散热的屋子里呆着,再加上你来之前才刚吃过井水湃的西瓜,通身凉快,哪能和你这顶着大太阳从外头进来拜访的客人比?

    张寿心里这么想,却没有打趣华掌柜这个大胖子的意思。他气定神闲地坐着,微微颔首道:“华掌柜你一进来都来不及歇一口气就说这么多话,这会儿若是热得受不了,不如我叫阿六请厨房送一碗冰镇绿豆汤来?”

    “不不不,不敢当不敢当。”华掌柜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再次擦了擦汗,这才讨好地问道,“不知道我刚刚说的,张博士您怎么看?这沧州城内外破败的地方太多了,家主这些天正好在淮安那边,他已经回信,说是愿意联络苏州商人竭力相助!”

    即便不是地方官,但若是能让地方面貌焕然一新,沧州子民对张寿的推崇定然会上升到一个新高度,只要张寿裹挟民意提出建港,在朝中再使点劲,何愁建港之事不成?

    举手示意华掌柜不必再继续,张寿就淡淡地说:“华掌柜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如今我和朱将军在朝中正遭人大肆攻谮,提出的任何建议都被人恶意揣测,此事不是那么容易的。潞州那边的商人我也已经打发他回去了,我可不想将来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借此求名。”

    “张博士,话可不是这么说!这么大的一件事确实应该缓缓图之,可恕我直言,朝中做事本来就拖沓,要是再加上那些别有用心之辈党同伐异,那好好一件事拖上十年八年,甚至拖黄了,那也是有的!”

    华掌柜却是遽然色变,身材肥胖的他竟是霍然站了起来,这一次再也顾不得满头大汗,一面挥舞胳膊,一面表示出了最大的愤怒。

    “张博士您和朱将军此次来到沧州,除贪官,惩恶霸,治污吏,抚良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朝中还有人说三道四,那不是奸臣是什么?”

    华掌柜才不管他这话算是把当朝第一大佬给扫进去了,反正耽误苏州商人复兴大计的,那就是奸臣!江阁老从前也一直都帮着那群福建商人,没少给他们苏州出身的官员使绊子!

    见张寿眉头大皱,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张博士您放心,咱们绝对不会给您添乱!家主虽说令人快马加鞭给我送来了信,道是全力支持,而苏州本家的回复没这么快,但我们华家素来做事雷厉风行,家主的心思和几位执事是一样的,断然不会有人拖后腿!”

    “而京城那边,我亲自走一趟。说实话,这沧州的华氏绸缎庄并不归我管,沧州这家店,也就是铺货到河间府,往日里随便一个掌柜也就够了。我是顺道路过沧州,听闻朱将军和张博士大名,于是特意停留几天,想要瞻仰二位风采。本来,我要去京城苏州商会就任会首。”

    那天小花生慌慌张张来报知华掌柜把毕师爷给扭送去县衙,张寿就觉得,这位绸缎庄的大掌柜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如今听说人只是路过沧州,要前往京城苏州商会就任,他反而觉得这道理说得通了,当下呵呵一笑。

    “华掌柜如此胆色魄力,原来是京城苏州商会新任会首,失敬失敬。我之前就在想,以你这般人才,又怎会局限于沧州一地?”

    “不敢当张博士这般赞誉,如我这等中人之姿,在苏州一抓一大把,哪敢说什么人才?”口中谦逊,但花花轿子众人抬,被张寿这般称赞,华掌柜自然还是免不了有些得意。

    他仿佛得意忘形一般,杀气腾腾地说:“谁若是和皇上过不去,和张博士朱将军过不去,那就是咱们苏州人的死敌!”

    “京城里那些述而不作的家伙,该是下台滚蛋的时候了!”

    张寿顿时一愣述而不作?这话用在这里好象不对吧?论语里的述而不作是这个意思吗?等等,眼前这位不会是把这古语当成光说不做的代名词了吧?

    而华掌柜仿佛丝毫没发现自己的口误,郑重其事地对着张寿一拱手道:“张博士为了沧州的长治久安殚精竭虑,我这一介商贾,也只能跑腿做点杂事。我刚刚乔装易服而来,也是怕消息传出去给您添乱,所以才会假充沧州子民,送几颗临沂的蜜桃给您,不当敬意。”

    见张寿含笑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解释,他就很不好意思地再次欠了欠身道:“总而言之,我先行京城一步,还请张博士放宽心,尽管在沧州等我的好消息。人道是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又说什么无利不起早,但既然利益一致,我们自然不会和那些老夫子似的述而不作。”

    直到华掌柜告辞,张寿再次琢磨着那述而不作四个字,仍然有些哭笑不得。可等到他若有所思喝了一口茶之后,品味先头华掌柜提出的苏州商人那些援建沧州的条件,以及最初在毕师爷那件事上的坚决,他就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他虽说不参加科举,可也知道南直隶那种地方,是科举的重地,苏州那又是重地中的重地,华家哪怕是作为首富的商贾,可也不至于家中重要子弟却不读书吧?你就算不把四书五经都给读全了,论语总该读过吧?论语就算不能全背,述而不作的意思总该明白吧?

    这个华掌柜至于浅薄到用错这种成语?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张寿喃喃自语地念着论语里头的原句,突然笑了起来。

    述而不作的原意是,只叙述阐明古人的学说,而不加入自己的思想。可纵观诗、书、礼、易、乐、春秋,是孔子修订,而并非其著作,论语也只是弟子整理,看似孔子确实是在阐述先贤的学说,没自己的著作,谈不上夹私货,可只要会思考的人都知道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

    春秋笔法怎么来的?诗经怎么就剩下诗三百了?孔夫子的删订经典,删掉的东西现如今还有人知道是什么吗?要是按照后世人人口诛笔伐的《四库全书》毁书的标准来看,其实所谓典籍,早就在春秋被孔夫子他老人家毁过一次了……

    恐怕华掌柜的弦外之音是,朝廷中那些死抠着古法祖制的家伙,也不过是借着古法祖制的幽灵,夹着自己那无尽私货,强行要让别人接受而已!

    心里这么一想,张寿不禁呵呵一笑,也懒得再去考虑自己是不是把事情想得过分复杂了,其实华掌柜就是个不读书的。他打了个呵欠,开口叫道:“阿六,人都走了,就别呆在外头了,快进来,咱们分桃子吃,你一半我一半!”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门帘一掀,却是阿六进来了,手中却还抛着一个光溜溜的桃核。见这情景,他不由得一愣:“你什么时候拿的?”这小子,竟然一声不吭就偷吃!

    “摆盘的时候顺手就拿了。”阿六一点都没有偷吃的自觉,反而亮出手中的小刀,随即认认真真地说,“我先吃一个试试毒。”

    张寿差点没被这小子煞有介事的冷笑话给逗喷了,瞪过去一眼就没好气地说:“废话少说,老规矩,我不想吃得一手桃汁,你去洗几个桃子先切片。我们二一添作五,你一块我一块,我可不占你便宜!”

    说是不占我便宜,你一块我一块,哪次你吃到最后不耍赖,非要多一块才罢休?阿六心里这么想,但嘴角却不由得渐渐翘起。他到了那瓷盘前,随手一捏一掂,选了几个最软熟的桃子,又拿了个白瓷盘盛着,到外头舀了井水来清洗,却比自己之前吃桃的要认真得多。

    等到把那一层果皮上的绒毛大略洗尽,他又净过手,随即一个一个逐一剥皮,把那些果皮随手丢在一旁,又和之前一样用小刀一一切片装盘,这才插上竹签。

    然而,等到他再次洗过手,刚端着那偌大的瓷盘预备送进去,朱二和老咸鱼却去而复返。两人眼尖地看到那瓷盘里一片片诱人的桃肉,朱二立刻瞪大了眼睛,大叫一声道:“六哥,你怎么知道我嗓子快冒烟了?太好了,我想吃蜜桃很久了!”

    阿六一闪身,直接让朱二扑了个空,却是理都不理站稳之后目瞪口呆的朱二,径直转身进屋子了。朱二懒得看老咸鱼那使劲憋笑的表情,三步并两步撞开门帘冲进了屋子,却只见阿六已经站在张寿面前,而张寿用竹签叉着一块柔软多汁到颤颤巍巍的桃肉,送进了嘴里。

    那一瞬间,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哪怕他在京城从来就没有少过各种新鲜瓜果吃,刚刚不过半真半假嚷嚷两句,可此时竟是真的口渴到嘴馋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张寿见阿六看也不看朱二,自顾自叉了一块入口,他就指着旁边那瓷盘里剩下的几个桃子说:“刚来的客人送的,想吃的话,自己拿了桃子出去洗了剥皮自己啃,阿六和我这一盘,你就别打主意了!”

    老咸鱼见朱二立时喜气洋洋窜过去,揣了两个桃子就一溜烟出去,那模样简直像个三百年饿死鬼,而张寿和阿六一人一片,须臾就把一盘桃片吃得干干净净,仿佛他会抢似的,他只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大开眼界。

    原来阿六还真是包办了张寿身边所有杂务……怪不得小花生上次说阿六连梳头都会!他一直都很好奇阿六为什么会跟着张寿,现在看来,这少年就犹如张寿的手似的。

    张寿把老咸鱼那惊讶的目光看在眼里,却是只当没看见,不慌不忙地说:“你把该准备的种子都准备好,然后交割一部分给朱二哥。朱大哥已经告诉我,京城那边这几天之内估计就会有关于冼云河的最终处分下来,到时候我免不了就要送老师回京,你也一块去吧。”

第三百九十八章 治个病换心情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是老咸鱼连日以来能够打足精神的最大原因。平心而论,他甚至希望朝中那些大佬们继续争执不休,争个十年二十年最好,冼云河这么关着就行。毕竟,朝廷的最后论断无非是两个结果,要么认可张寿的处置,要么推翻张寿的处置。

    推翻的话,那冼云河妥妥的就是处死,再不可能第二个结果。

    而要是认同,那就是整整一百杖,然后带着肯定没时间养好的棒疮流放琼州府,就算他有金鸡纳霜那样对付疟疾的药物,却还不知道是否有效,同样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赌博。

    所以,在张寿面前还一脸如释重负表情的他,回到水市街自己那铺子时,却是步履沉重,心情糟糕,唯一庆幸的就是小花生因为朱二那边已经熟悉情况,于是被他派到藏海那边去跑一趟腿,因而他眼下这张死人脸也不怕被人看见。

    接下来整整三天,老咸鱼都是浑浑噩噩,张寿吩咐他那些该准备的东西,他倒是早就准备好了,可他却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开店,连吃饭喝水都提不起精神,甚至犹如掩耳盗铃似的,连去县衙打探消息都不愿意,唯恐传到耳中的是什么坏消息。

    这一天午后,就当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大门擂得咚咚响。有心爬下床去开门,可他动了一动手指,却是发现整个人酸软无力。好容易挣扎着下床趿拉了鞋子,他脚下竟也是踉踉跄跄,等到勉强出了门走进院子里,他被太阳一晒,立时就有些晕了。

    那一刻,老咸鱼很有一种出水的活鱼被太阳晒成咸鱼的感觉,朦胧之际的第一感觉就是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再走了两步,他终于抑制不住,一头往前一栽,本以为必定要直接跌倒在地,可却被一双手稳稳当当扶住了。

    直到有人死死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拼命摇曳,他这才恢复了几分意识。

    再一看时,他只见眼前光影憧憧,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小花生。

    “叔爷,叔爷!”见老咸鱼面色赤红,眼神茫然,小花生吓了一跳,等一摸他额头,觉察到那赫然滚烫一片,再一摸双手,赫然冰冷,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大声嚷嚷道,“六哥,六哥,叔爷他病了,他病了!”

    老咸鱼总算是听懂了这句话,咧嘴一笑,刚想说我没病,结果就差点没被小花生给使劲摇断气了:“叔爷,你可一定要挺住!朝廷那边的旨意下来了,认了张博士对云河叔他们几个的处置,流放琼州……云河叔他们可不懂得怎么种树,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办!”

    如同大夏天突然被人灌了一碗冰冷的井水,老咸鱼猛地打了个激灵。可他才刚清醒了一丁点,就发觉一旁架着他胳膊的,不是阿六还有谁?

    他根本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被阿六直接扛在了肩膀上出门,肚子被阿六那结实的肩膀一顶,所幸他两天没怎么吃东西,否则非吐不可!等到出了门,他就更抓狂了,因为阿六竟是把他打横往马鞍前头一放,直接策马疾驰了出去。

    当身下坐骑终于停下,他被阿六如同老鹰抓小鸡似的拎下马时,已经整个人都快意识模糊了,只依稀觉得被灌下了极苦的药,浑身上下仿佛被无数尖锐的东西扎了个遍,简直仿佛遭受了旷古未闻的惨刑。如此一番折腾过后,他最终什么意识都没了。

    等到老咸鱼再次有了些知觉的时候,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真的不要紧吗?六哥,那可是整整一百杖,我听说一个不好三五十杖都是要死人的!而且,朝廷还专门派人下来行刑,会不会是皇上心疼大皇子受的罪,所以……”

    “别乱想!”老咸鱼听到那三个字,就分辨出那是小花生和阿六在说话。而阿六足足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一口气说了挺多话,“少爷说了,要杀他的话,就不会特地派人下来行刑了。皇上应该是怕把人打死了。司礼监随堂吕禅亲自下来,总不能就是为了杀人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看!”

    “少爷说,他都不想看,更何况是你?这又不是大快人心的打贪官污吏,奸商劣绅,你看了只会担心。我还给你叔爷服了汤药,他正好多睡一会儿。他从前老吹嘘多厉害,原来也只是强撑,要是那天我们不去,这一场高热再加上中暑,他就死定了!”

    “叔爷确实就喜欢硬撑……葛太师说,他这些年就没好好保养身体,只以为从小打熬的好筋骨就随便乱来,再这么下去少说也要折寿十年!我以后一定好好管着他,不让他糟蹋身体……可是,我要是去照顾叔爷的话,云河叔怎么办?”

    原来他之前不止发热,还中暑了?怪不得身上那么难受……他都多少年没生过病了?

    老咸鱼在心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就陡然明白了刚刚小花生和阿六的对话。意识到冼云河今日要行刑,浑身紧绷的他下意识就要翻身坐起,可最终发出的却只有一声呻吟。

    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声轻呼,随即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抓住他的手说些什么,再接着,唇边就有清凉的液体流入,继而他觉得眼睛仿佛被冰块似的东西冷敷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刚还耷拉到没法动的眼皮终于能睁开了。

    勉力睁开眼睛的他竭力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大床上,顶上还挂着淡青色的纱帐,一旁小花生正趴在床沿边上,那眼睛赫然还有些红肿,分明是哭过。

    而在小花生身后,阿六面色沉静地站在那里,见他醒来,人竟是按着小花生的肩膀,随即伸出一根手指对他晃了晃:“这是几?”

    老咸鱼差点没气歪了鼻子,本能地骂道:“我还没瞎呢!”

    声音一出口,他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而一说话喉咙就火辣辣疼痛。直到小花生手忙脚乱又拿调羹喂了他一点碗中液体,他这才觉得火烧火燎的喉咙瞬间清凉了下来,随即就看到阿六那根手指还是一动不动竖在自己面前。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勉强说道:“这是一!”

    “很好,这是几?”阿六又添了两根手指,等到老咸鱼气急败坏报出了一个三字,他就冲着小花生点点头道,“看来人确实是清醒了,我去禀报少爷,你看着他。别担心外头,你叔爷快死了的人葛太师都能救回来,更不要说冼云河了。”

    “朱大公子说了,军中打军棍动不动就是直接一两百棍打上去,死不了人。”

    听到阿六临走时迸出的这么一句话,老咸鱼简直唯有苦笑。他也知道军中军法森严,一个不遵守就是捆翻了一顿军棍臭揍不饶,前朝甚至还在军中使用更容易打死人的鞭刑!可不管怎么样,货真价实一百杖下去,总要去掉人半条命的,看看蒋老爷就知道了!

    挨了四十杖之后,据说蒋老爷回去就发起高热,如今养一个多月了还没能下床!

    目送阿六离开之后,老咸鱼顺手抓紧了小花生的手,低声问道:“真是葛老太师给我看得病?沧州城这么多大夫,怎么就惊动到葛老太师了?”

    小花生顿时有些心虚,好一会儿方才低声说道:“叔爷,因为带着你去找大夫的路上,我一时心急,骂沧州城里那些大夫都是死要钱的庸医……小时候你请大夫给我看病,那大夫不是故意开了一张很贵的药方,讹去了你不少钱吗?我对那些大夫印象很不好。”

    老咸鱼顿时哭笑不得。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小子竟然还耿耿于怀!他那会儿是半夜三更火烧火燎去敲开一家药铺的门,几乎是把人家那个坐馆大夫给绑了来,人家不坑他才有鬼!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又觉得喉咙痛,咳嗽两声后,小花生连忙又给他喂了药水。

    “这是您退了高热之后,葛老太师开的方子,里头罗汉果、金银花、银丹草等等各种药材,解暑清咽效果很好。叔爷你虽暂时没有大碍了,但还得好好养着,别以为自己还年轻……”小花生嘴里絮絮叨叨说着,见老咸鱼眼睛依旧瞪着他不放,他终于更加无地自容了起来。

    “那天是六哥说葛老太师医术好像很不错,而且连日研究算学闭门不出不太好,就干脆把叔爷你带回了县衙。后来葛老太师不但给你服了药丹,还给你用了针灸,忙得满头大汗,最后把六哥臭骂了一顿,连张博士也挨了两句说……”

    老咸鱼顿时深深叹了一口气。人家是帝师,是三朝元老,是赫赫有名的葛家人,如今却要屈尊降贵给他一个草民看病,不骂惹祸的张寿主仆还能骂谁?还肯给他诊治,那就已经很很好了,足可见老太师心善。可下一刻小花生嘀咕了几句,他就发觉,自己完全想错了。

    “葛老太师骂六哥大太阳底下带着个高热中暑的病人乱跑,好人都快被他折腾死了,别说是病人。骂张博士有好东西在京城的时候不拿出来,害得他到沧州昏天黑地琢磨解读,还是六哥懂事,知道带个病人给他看看,让他转换心情,回头解读那些定理证明就更容易……”

    老咸鱼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如果小花生说,葛雍看到他这个病人立刻全心全意抛开一切救治,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手段,也许他还不会这么惊讶,千金买马骨这种事虽然少见,但还是存在的。然而,自己只是用来给那位钻研算学钻研到废寝忘食走火入魔的老太师转换心情的,他的感觉就微妙了。

    他甚至觉得,葛老太师说不定还会想,这个病人来得刚刚好,正好换一下脑子!

    满心无奈和凄苦,变成了啼笑皆非,他终于完全提起了精神,在小花生的帮助下坐起了身。虽然很想知道外头到底如何了,但阿六既然那么说了,他就是再有疑虑也只能强迫自己相信。抬起手摩挲着小花生的脑袋,他就低声说道:“琼州府太远,你不要去。”

    “可是……”小花生顿时大急,“云河叔身边总得要有人照顾他!”

    没等小花生继续拿出理由,老咸鱼就呵呵一笑,再次使劲揉了揉小花生的头,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那些种子是我从海外带回来的不错,但真正种起来,却是靠着藏海和他那些徒弟,我其实也没干什么事。琼州府我熟,我会想办法求一求张博士,让云河他们坐船去。”

    “然后,我亲自用船送他们去!如果朝廷允准,接下来我可以带人出海,去海东之地。至于你,你带着观涛去京城,他通经文,懂耕种,相比我这个老头来说,更是可造之才。而你机灵能干,请张博士收留你,多跑跑腿,多读书多学点东西,将来不要像我和云河!”

    小花生一下子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叔爷,确定人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顿时嚷嚷道:“不,我不答应!你们去哪我就去哪!”

    眼看小花生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他那哭声,老咸鱼顿时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抓了抓自己蓬乱的头发,心情又再次低落了下来。

    琼州府那种地方,虽不能说穷山恶水,但总归不是适合小孩子去的地方。冼云河那是自作自受,他这个叔爷是疏于管教,怎么能让小花生去吃这个苦?那小家伙跟着张寿奔前走后,张寿从来都没有因为人的出身来历就有所歧视苛待,阿六也对人很好,这机会怎能不抓住?

    就那小子身体瘦弱练不了武,书也没读过几本的德行,只有在张寿身边熏陶熏陶,将来才可能有点出息!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听到外间小花生的哭声突然停了一停,紧跟着就是人那语无伦次的声音:“六……六哥?你……你回来了?外……外头……”

    “咦,你怎么结巴了?”来去就这么一小会功夫,阿六看到小花生两眼红肿,仿佛又哭过一场,他只当是老咸鱼苏醒后,小花生太过激动所致,说不定也有担心冼云河的缘故,他就难得地打趣了一句,随即又冲人笑了笑。

    “都已经打完抬下去了!应该只是皮肉之苦,要不了命。少爷和葛老太师还有朱将军在二堂,过一会少爷多半会下去看看犯人,你可以充作随从跟过去。”

第三百九十九章 老师常背锅

    “小花生,小花生!”

    尽管屋子里老咸鱼似乎也听到了阿六的话,在里头叫了两声,小花生却置若罔闻,想都不想就立刻一溜烟跑出去。他这几天住在县衙,穿的又是那一套丝绢衣裳,乍一看和阿六的打扮没什么两样,再说县衙里的差役和小吏都见惯了,根本就没有一个阻拦他的。

    他已经知道张寿在二堂,可急急忙忙赶到了门口,发现只有朱廷芳那几个护卫在,见了他不过瞥过来一眼,谁都没开口撵他走,他不禁稍微心定了一些,却到底不敢贸然进门,只垂手在门口等着,耳朵却高高竖了起来,竭力试图偷听里头的说话。

    “江阁老他想抓朱将军和张博士的错处,却也不想一想,老太师领了圣命亲自在沧州坐镇,他那些门生故旧却在那拼命攻谮朱将军和张博士偏袒乱民,邀名卖直,岂不是指桑骂槐,诋毁老太师?他门生满天下,但怎么能比得上老太师的弟子?”

    二堂中,张寿并不知道小花生此时在门外偷听,可吕禅如此露骨地卖好,他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江阁老门生满天下,但人所有的门生加在一块,想要和葛雍比,确实还差点,只因为葛雍还有一个弟子就是当今皇帝!皇帝亲口认的,老师两个字从来挂在嘴边!

    当然,这要是皇帝软弱些,江阁老vs葛太师的结果也许不好说,可当今皇帝好欺负么?

    “而且,江阁老突然就数面开战,实在是太托大了一些,孔大学士和他本来就是死敌,张大学士入阁未久却被他一再打压,这次他的党羽竟然又失心疯地往二人头上泼脏水,是谁都忍不了!再加上赵国公,还有陆尚书,不,陆祭酒,楚公公都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朱廷芳淡淡听着吕禅在那解说京城局势,眼角余光瞥见葛雍正在专心致志翻阅一本书,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还不时一面用右手手指戳戳书上的内容,一面用左手揪着张寿要其解说其中什么关节,哪怕他不用想都知道葛雍不过是做个姿态,却也不免为之气结。

    葛雍要想拉着张寿回京去全心全意地研究算学,然后把沧州这边的事撂挑子给他……也不要做得那么明显!

    因此,朱大公子虎着脸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突然打断了吕禅道:“吕公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宦官等闲应该是不能出京的吧?”

    没等遽然色变的吕禅开口解释或申辩,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我不是那些食古不化的文官,我只想知道,既然此次已然破例,那想来你总不至于就是一个传话的,因为传话的事谁做都可以,何必宦官?沧州从县令到属官再到属吏缺员十数人,朝廷不填补,却派你来?”

    吕禅原本分心二用,正在偷听葛雍和张寿到底在说什么,等发现两人在说什么平面直角坐标系中圆方程的三种表达式,他听着那一个个发音古怪的符号,登时头皮发麻,等意识到朱廷芳出言犀利,他在色变之后再听到人竟是一针见血质问他来意,顿时更是措手不及。

    虽然很想顾左右而言他,又或者含含糊糊把这一个话题先岔开缓缓再提,可朱廷芳的视线实在是太有压迫力。他甚至没办法回避那犀利的眼刀,到最后干脆把心一横,吐露出来意。

    “沧州建港的事,朝中尚未传开,尤其是江阁老还完全被蒙在鼓里。但既然朱将军和张博士已经联络了山西和苏州商人,朝中围攻江阁老一派的官员当中,就有这两地的官员,这消息要想一直隐瞒到江阁老被拉下台之后,可未必是那么容易的。”

    “而且,就算江阁老日后下台,孔大学士也好,张大学士也好,甚至从前不哼不哈犹如应声虫似的吴阁老也好,你们觉得他们就会和朱家,又或者更准确地说,和皇上一条心吗?不可能!这些官员在科场千军万马中冲杀出来,归根结底,其实更信他们自己一点。”

    “既然那些人信不过,朱将军和张博士又是竭尽全力为皇上效力,就不想抛开那些掣肘,好好谋划一个全新的沧州吗?要知道,沧州隶属于河间府,可知州衙门却长久缺位,长芦县令固然因此一手遮天,可区区县令却终究受制于河间知府。若是把这旧制扭转呢?”

    “更进一步说,如果能让沧州升格为府,将南皮县、盐山县和东光县全都纳入其下,那么不但能把运河区域从河间府分出来,也足够与之分庭抗礼了,而且临海区域全都纳了进来。如若担心将来的码头如天津一般不可制,税关和监军,司礼监愿意出一份力!”

    吕禅说到这里,见张寿总算是从葛雍那算学书中抽离出来,看向了他,而朱廷芳亦是面色凝重,他本以为至少这郎舅二人已经重视起了他这番话,谁知道张寿却是直接站起身。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建港的事我只不过是应朱将军之请,随口和人谈了谈,具体细节也好,将来应当如何也好,我却不太了然,吕公公还请和朱将军商议吧。我不过是一介书生,顶天也就是国子监一个教书匠,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想那么深远。”

    不等吕禅说什么反对的话,他就笑眯眯地说:“而且,既然你之前说,皇上对那金鸡纳树的效用颇有期待,那这几个犯人启程去琼州府的日程就不能拖延。他们刚刚挨了一百杖,我打算去看看如今情形如何,几时能出发,如此才不耽误事。”

    “我还是第一次出京,这天文地理水文之类的东西全都不了解,不及博学多才的老师远矣。吕公公若要求教沧州事,我老师这现成的高人就在眼前,何必问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子?”

    见张寿说着就一拱手,直接大步出去了,吕禅顿时目瞪口呆。而紧跟着,他就听到砰的一声,扭头一看,却发现葛雍已经是气得砸了扶手。

    “这该死的臭小子!有什么事就往老师头上推,有你这样懒散的学生吗?天文地理你不懂?那之前在我面前说什么动谱平衡方程,害得我一晚上没睡好的家伙是谁?”

    已经出了二堂的张寿只当没听到葛雍的咆哮,至于后背心未来大舅哥那犹如刀子似的恼火目光,他就更加顾不得了,出门看到小花生,他毫不犹豫拽起人就走。

    老师常背锅,多背背应该早就习惯了……是吧?

    至于动谱平衡方程这玩意,没有计算机那是根本算不出来的,他列出来也就是糊弄一下华掌柜这种算学领域的完全外行人。

    至于在葛雍面前列出那个方程,他也仅仅是先打个招呼,免得日后华掌柜真的傻到向葛雍求教这个时,他被莫名其妙背锅而气急败坏的老师追杀……

    反正吕禅所求之事,他已经明白了,但压根不想掺和不就是宦官希望能够进一步发挥作用,打的还是替皇帝制衡文官这一旗号吗?他应朱廷芳之请,已经说动了南北两路人马去合纵连横,接下来的事他这细胳膊细腿就懒得管了。

    沧州又不是他的自留地,他这撇清的态度还是要摆正的!

    刚刚一直在外头偷听的小花生压根没怎么听明白,毕竟,吕禅说得事情太大,太杂,人物层级太高,反倒是张寿出来时的借口相对浅显。此时此刻,他老老实实被张寿拽了出去,等远离了二堂之后,他就小声解释道:“是六哥告诉我可以过来的,我刚刚什么都没听懂。”

    他本想说没听见,可这实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因此他只能声称没听懂。

    张寿闻言呵呵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没听懂就没听懂,就算听懂了也无所谓。但现在把这些忘了,因为我们现在要去看冼云河他们几个,这比你听到的那些事更要紧。”

    小花生赶紧连连点头,所有的精神顿时都集中在了冼云河的情况上,刚刚听到的那番言语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嗯嗯,张博士你放心,那些东西我很快就忘掉了。”

    张寿被小花生这实诚的态度逗得一乐,心里却想起刚刚在大堂前的月台上行刑的情景。

    今日行刑的消息是早就放出去的,和之前审奸商大户,审贪官污吏相比,到县衙大门前来围观等候消息的人远远没有那么多,甚至他听到外间差役进来报说,道是连之前曾经和冼云河等人同舟共济的纺工和棉农都没来几个。

    乍一看,这仿佛是划清界限,然而他刚刚在结束时见到朱二时,朱二却小声告诉他,不少棉农纺工都不敢过来,因为他们觉得哪怕看不见,可听到那挨打的动静时依旧可能会物伤其类,忍不住情绪。

    也正因为如此,他早早命人准备了受刑人堵嘴的布卷说这是君子远庖厨,不愿意听到待宰羔羊哀鸣的伪善也好,说这是其他什么也好,反正如果不是他必须要在场,他恨不得找个什么借口避开这种场合。

    此时,当他带着小花生进入县衙监牢,眼见几个才刚上任不久的新狱吏满脸堆笑迎上前来,他闻到那充斥于空气中的血腥味和药味,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朱廷芳之前辣手整治,一口气撸掉众多差役和狱吏,又利用沧州武门反手镇压掉这批被裁汰下来的人应有的反弹,其中一批民愤极大的直接送去晒盐劳役,老实的一批则是负责押着被判流放的齐家等犯人上路,这监牢若还是旧日那批人管,恐怕还会散发出霉臭。

    而现在,随着之前众多刑狱的迅速了结,这里也被从里到外狠狠清扫过一遍,原本那空气已经改善了许多,奈何随着今天这一通集体行刑,眼下这股味道恐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散去。

    闻到这股味道,小花生一张脸已经是惨白,不知不觉就拽紧了张寿的胳膊,整个人都有些发抖。这时候,他终于明白阿六说,张寿不让他过去看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他那时候真的看到那行刑的一幕,怕是他会忍不住冲上去!

    张寿感觉到那股拽着自己手臂的大劲,不由得侧头看了一眼,见小家伙额头密密麻麻都是汗珠,他就咳嗽了一声,眼看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就伸手拍了拍那脑袋,随即沉声说道:“一会别乱动,别乱出声,明白了吗?”

    小花生使劲咬着嘴唇,随即重重点了点头。等到进入大牢深处,惨哼声不绝于耳,他仍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看到通道左右的木栅栏牢房中,草席铺地,几个人正趴在那儿,赫然有狱吏正在忙着给人上药,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可随即硬生生忍住了。

    想到张寿的告诫,他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来,却还是强忍着跟在张寿身后。紧跟着,他就听到张寿开口问道:“他们眼下情形如何?”

    一旁的狱吏头子假装没看到小花生那张煞白的脸张寿身边用的人,谁会不关注,谁又不知道这个少年是曾经跟着冼云河闹腾过的?只不过因为人年纪小,再加上最初还是随同其他人一块被朱廷芳开释的,别人也不敢乱嚼舌头。

    “回禀张博士,到底是京城来的好手,这手艺绝了。”

    仿佛是生怕这样的说明还不够,那狱吏头子又赔笑解释道:“一百杖下去,居然只破皮伤肉,不伤筋动骨,沧州城里练过这手艺的顶尖好手,那刑杖也比这差点火候。再说葛老太师吩咐,烧酒清洗伤口,然后再上药裹伤,痛是痛了点,但将来养起来快……”

    听外间狱吏头子唾沫星子乱飞地解说着,牢房中一个正痛到用手使劲抓着烂稻草泄愤的汉子忍不住低声骂道:“说得容易,你挨一顿试试?”

    冼云河见其他人或脸色抽搐,或因为上药而呻吟痛呼,虽无人附和,但心情大约都差不多,之前在挨打时同样曾经痛昏过去两次的他不由苦笑。

    就算也许真如外头那狱吏头子说得那样,行刑的人在下手时力道控制得很好,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苦头却没让他们少吃!但就算如此,哪怕想想是活该,还是难免怨气,人都是这样,总难免得陇望蜀。

    仿佛因为被骂,那狱吏头子就恼火地叫道:“从前那些流刑之前先挨打的哪有这般待遇,别说清洗伤口上药了,抬了下来牢房里一扔,生死有命,家里没钱,捱不到起解的日子,直接活生生痛死病死的,多了去了!不是皇上仁德,不是张博士公正,你们这会儿就等死吧!”

第四百章 临行且谆谆

    虽然张寿从前世开始就一直都是提倡有限度使用肉刑的人比方说对于某些暴力犯罪,他很赞同使用肉刑来让人真正长长记性,就如同熊孩子不听话就要狠揍一样。但是,他认为一般犯罪的肉刑上限可不像现在这样,需要定到一百这么可怕。

    所以,他一点都不认为皇帝和自己有什么值得吹捧的。

    养不教父之过,皇帝养了个熊儿子,百姓不得不愤而反抗,还要为此挨上一顿狠打,要说仁德,只能说勉强还算过得去,但他相信,皇帝宁可大皇子是个好儿子,也不愿意背这样一个仁德之君的评价。

    至于他,知道机器的推广会导致大批工人失去工作,却还是把这个怪兽放了出来,如今只不过是好不容易达成了受害者兼犯人最终免死,这所谓公正的称颂,他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滑稽!

    因此,没等那狱吏绞尽脑汁继续溜须拍马,他就直接打断道:“好了,不要嗦了。既然知道皇上仁德,那么你们就用心一些,我将来不希望听到什么伤势沉重,高热不退等等诸如此类的借口。注意通风,保持清洁,还有防暑降温,从饮食到药物,定时定量,照吩咐做。”

    尽管各有各的怨气,但都是成年人了,都知道自己曾经干的是掉脑袋的事,如今逃过一命,哪怕这一顿打挨得实在是够狠,可被那狱吏头子提醒,张寿又吩咐了这么一通话,任凭是谁,心里那道坎都姑且过了。

    意识到能有现在这待遇已是得天之幸,他们上药时的痛呼和惨哼的声音渐渐都轻了下来。

    冼云河便支撑双肘,试图抬起头往上看,可张寿他还没找到,却第一眼就瞥见了小花生那熟悉的身影。见少年对上自己目光时,嘴一张仿佛要叫出声,可随即就强行忍住,那牙齿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他不禁歉疚地对人微微颔首,随即就用尽力气转了个方向。

    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张寿,当下就努力用最平静的声音问道:“张博士,皇上确实仁德,但您这活命之恩,我们也会铭记于心。我只想问一件事,我们需要多少天之内起解上路?”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这顿打挨也就挨了,他们皮糙肉厚,并不是熬不过去,可到底需要在几天之内要起解上路,那却是一个极其要命的问题。

    比方说让他们这些刚刚挨了一百杖的家伙三五天之内就赶紧麻溜地启程,然后跋涉上万里到海南……那等于要他们的命!别说三五天了,就是十天八天恐怕也够呛!

    张寿低头看了一眼大汗淋漓,却依旧用胳膊肘支撑着尽量挺身仰视自己的冼云河,这才淡淡地说:“按照从前受杖之后起解的规矩,最快需要隔日就出发,最迟,也需要在旬日之内起解,在规定的期限之内赶到流刑之地,否则就是大罪。”

    眼见自己透露的这个消息就犹如重磅炸弹,眼看就要把这群人震得一片哗然,他就笑着补充道:“但这次和从前情形不同,毕竟琼州府太远。你们跋山涉水靠两条腿走过去,押解的人陪你们走上万里,这也太磨人了。我早已经禀报了皇上,你们从天津坐船走海路。”

    “当然,皇上已经允准了。”

    坐船……走海路!刚刚几乎炸锅的众人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尤其是有过出海经验的冼云河,他知道大海上有多危险,也亲眼经历过几乎让人绝望到等死的狂风巨浪,可相比陆路走上万里,他当然知道从海路走,对于他们这群刚挨过一顿痛打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虽然可能会晕船……可他们至少不用忍受每天超过六个时辰的赶路,伤口化脓溃烂之苦!

    冼云河松了一口大气,一时瘫软在地,同样如释重负的还有其他趴在地上的众人。任凭是谁,都不希望在忍受了那样一番痛苦的刑责之后,还要在挣扎着走一条赴死之路。海上固然也很危险,但对海并不陌生的沧州人来说,海船上路总比两条腿起解来得强!

    在最初的放松过后,冼云河再次挣扎起身,这一次,他却硬是驾驭住了伤痕累累的臀腿,竭尽全力长跪于地,随即方才双手伏地叩首道:“多谢皇上仁德,也多谢张博士建言!”

    其他人有勉强爬起来的,却也有实在是爬不起来,只能勉强以头点地表示道谢。面对这些货真价实的感激,张寿唯有虚扶道:“感念皇上仁德就好,至于我,本来就有未尽之责,当不起你们这一声谢。不过就算是坐船,也不会让你们旬日之内出发,毕竟,风向不对。”

    从北方到南方,当然要等待北风起时再航海,否则就算是沿海岸线走,遇到台风算谁的?

    冼云河跟着老咸鱼出过海,对每年的风向自然有所了解,此时听张寿这么说,心头更是感激。然而,他正想再说几句感谢的话时,却只见张寿又轻轻咳嗽了一声,突然开口说道:“我还有几句要紧话说,所有狱吏都暂退出去,小花生,你去外头守着。”

    尽管几个狱吏都是朱廷芳让曹五特别举荐,稳重嘴紧的家伙,但张寿还是这么吩咐了一句。见众人毫无异议地立刻照办,反倒是小花生犹豫了片刻,旋即低头跟在最后出去,走了几步还突然回头瞅了一眼冼云河,张寿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却也不出声。

    直到小家伙最终消失在了那一道通向外层关押较轻犯人监牢的门外,他这才走进了冼云河那间牢房,丝毫不嫌弃地方腌,也不担心自己会遭受犯人的挟持。

    “琼州府虽号称天涯海角,却是稻米一年三熟的肥沃之地,但气候炎热,夏季若是遇到大风时,沿海地带有时候会遭受狂风巨浪。但沧州有时候在夏天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所以你们心里有个数就行了,本来也没让你们住海边。至于需要你们在那里种的树,有两种。”

    “其一,是金鸡纳树。那是在海船在海东一块大陆发现,当地人视之为神树的一种树,树皮刮下来磨成粉,据说可以治疗恶疟。而我朝南方号称瘴疬之气横行,其实就和疟疾有关,所以若是种成了,对朝中那些老大人就有个交待,这也算是将功折罪。”

    虽然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但要去往遥远的琼州府,要说众人心中没有惶恐和担忧,那是不可能的,就连出过海下过洋的冼云河,那也不例外。因而,张寿这推心置腹的吩咐,成功地安抚了他们那极端不安的心情。神树这两个字,对于老百姓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当然,要种树,就你们这些人还是不够的,到时候难免要召集有些人手。而要验证药效,同时为了防止人多聚集却感染疟疾或其他疾病,我也早就禀报皇上,希望能派两个大夫与你们同行,如果你们在出发的时候,棒疮还没养好的话,他们也可以顺路照料一二。”

    张寿说到这里就暂且一顿,见两旁监牢里包括冼云河在内的八个人大多喜出望外,他心想就如今的琼州府那地方,大夫也是怕死的,多数有多远躲多远。他原本在上奏皇帝的时候根本不抱希望,打算实在不行的时候在北直隶各地监牢里扒拉一下有没有犯事的大夫。

    十个被告庸医害人的庸医里头,兴许总能找出一个得罪人,又或者被诬陷的?

    谁知道特立独行的皇帝让他的担心和预备计划都白费了太医院里有个被排挤的奇葩,那奇葩太医还兼职在顺天府尹王杰那做过仵作,如今王杰不在,秦国公张川却不肯接受太医干这个,于是奇葩求爷爷告奶奶想调到顺天府去改行,这事儿不知怎的被皇帝知道了。

    由于人还曾经用汤药治好过曾经裕妃的一次怪病,于是,皇帝本着人才利用的原则虽然他觉得皇帝大概是纯粹觉得好玩,觉得这样的奇葩在太医院那个狭窄的圈子浪费了就把人踢给了他,附带人教出来的小徒弟两个。这下子,跟着犯人去琼州府的大夫也有了!

    “张博士,大恩不言谢,我们……”

    张寿呵呵一笑,摇了摇手打断道:“无需言谢,我需要的是你们种出树来回报。更何况,金鸡纳树只是对外宣称的,它的树皮只能治疗恶疟,而且不能根治,而且有些疟疾它也未必能治,我更需要你们种的,是另外一种树,橡胶树。”

    详细描述了一下橡胶树割胶的情景,见众人无不对这种会流淌如同羊奶一般液体的树木惊讶到了极点,张寿却对橡胶树地用途只是轻描淡写提了提。

    “这种树流淌出来的胶液,在很多地方都能派上用场。但因为要先育苗,再移栽,所以很费事,你们也许要费上至少几年工夫。当然,你们不用担心在琼州府会生活困顿,毕竟此事因我而起,在没有产出之前,你们的生活所需,我自会设法一一补足。”

    “这怎么可以!”

    冼云河第一个提出反对,这下子,其他人也慌忙争先恐后地推拒。皇帝能够因沧州事而惩罚大皇子,在心思简单的他们看来,这已经是超乎了他们最好的设想,而后皇帝能够合理处置他们和其他跟随他们闹过的人,在他们看来这一次圣天子确实得算是明镜高悬了。

    而张寿如此平心静气地和他们说着未来,又许诺让他们能够好好生活,谁还没个不好意思?就算真想厚颜接受这种贴补的人,发觉同伴都推拒,那当然也就不得不随大流了。

    “你们不用再说了,这是既定之事。到时候你们只要一切听安排就好。说起来,琼州府的环境,除了种树之外还很适合种很多特色水果。你们日后也许很难吃到沧州蜜枣,但若是闲暇时候,也可以种种其他水果……”

    提到吃,张寿面上就渐渐露出了笑容。他说到了清爽可口的椰子,说到了软糯清甜的香蕉,说到了香甜诱人的芒果……甭管这年头的琼州府有没有这些水果,反正他一一举例,直叫几个犯人都忘了屁股上那火烧火燎的疼痛!

    而冼云河虽然觉得,张寿是希望渲染琼州府是个好地方……可他听着听着,还是生出了几许希望。

    在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是否真有一片男耕女织的净土?

    他正这么想,张寿却突然开口问道:“我倒是还有一件事忘记问了。你们家中可有妻儿老小?如果有的话,是希望他们跟随你们去琼州府,还是留在沧州?当然,去留两便。去的话,我会吩咐船上和当地照拂一二,如果留下,无论擅长纺织,还是种棉,我都可以安排。”

    冼云河自不用说,万年老光棍一条,而其他人也有光棍,也有人还有父母妻儿,却不禁踌躇了起来。

    张寿这去留两便的陈述着实让人很难取舍。妻儿跟去无疑就不用孤苦伶仃,担心的便是他们会不会吃苦。而留在沧州故土,那不用背井离乡确实好,可犯人家属这四个字,会不会日后引来觊觎和歧视?

    看到众人犹疑不定,张寿索性把合作社的事情也大略解说了一下。当他说完,冼云河第一个反应过来:“若是真的能把一盘散沙的纺工、织工、棉农都聚集在一块,不盘剥,不克扣,让大家都能温饱,那真是太好了!”

    不盘剥不克扣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的,只不过是盘剥少一点克扣少一点,让原本血淋淋的资本显得稍微多那么一丁点脉脉温情。而且,当机器开始普及之后,还要利用大建设和其他的工程以及工作来分流冗余劳动力……

    张寿心里这么想,却知道这是对寥寥几个听得懂的人才能提及的话题,当下就开口说道:“总之,家属的事情,你们可以慢慢考虑,回头让狱吏来禀报我即可。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们好好养伤吧。”

    说完这话,张寿就转身出了牢房,随即往外走去。当他快走到通往外层牢房的那一扇门是,就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让他极其无语的称呼。

    那不是冼云河的声音,语气听上去却极其诚恳:“张博士,虽说刚刚我在挨打的时候恨得要死,现在还痛得要死,可刚刚听你说这么多,我还是想叫你一声小张青天!要是长芦县令是你这样的人,我们也不会闹到这一步!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管琼州府有没有这么好,这沧州我不会回来了!也许日后不会见到你了,但我会记住你这么个官儿的!”

第四百零一章 逞强就灌安息汤

    小张青天,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得到这么一个称呼,而且是在送称号的人已经知道,那些新式纺机来自于他之手的情况下……他是该说受之有愧呢,还是该说百姓的满足点真低呢,还是该告诉他们,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当张寿出了这一道牢门时,仍有些百感交集,因此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小花生站在门边,正在一把一把抹眼泪。他微微一愣,再一次回忆了一下刚刚在里头说的话他和众人好像没说什么会引得小家伙潸然泪下的话吧?

    心中纳闷的他环目四顾,就发现几个狱吏并不在此。这边厢的几间牢房,也早就因为朱廷芳的清理刑狱大行动而被清空了。

    想到这几个狱吏是刻意让他觉得没人能听到他和冼云河等人的谈话,于是避得更远,他就走上前去,突然揉了揉小花生的脑袋。

    “既然正好没人,你要单独进去看看你云河叔吗?”

    要是平时,小花生铁定想都不想就答应,可此时,他却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狠狠一咬嘴唇,小声说道:“我去去就回来。”他低头对张寿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内。

    张寿原以为小家伙必定有一肚子离愁别绪要说,可他意想不到的是,里头先是一阵哭声,而后就是一阵微不可闻的说话声,他甚至还能听到其他人调侃小花生的声音,但仅仅没过多久,随着一阵脚步声,他身边这道门就再次被推开,小花生竟是抹着眼泪出来了。

    仿佛是看到了张寿有些意外,小花生一字一句地说:“我刚刚就是和云河叔他们告个别,说以后我会去看他们的,让他们一路保重。好人有好报,大家都会平平安安的!”

    这样的话是告别时最常见的话,虽然很容易令人安心,但张寿觉得,这实在不太像小花生的风格。可他也不欲深究,微微颔首,先带了人出去,等到见着那几个干脆退到了监牢大门口的狱吏时,他随口嘱咐了几句,眼见人都赶紧各归其位了,他就带着小花生往外走去。

    “我刚刚对他们说到家属的事,其实对你来说也一样。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一块跟去琼州府。想回来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回来,不用担心来回路费,这点钱我替你掏了。”

    张寿此时心情不错地打趣跟在后头的小花生,本以为他会立刻忙不迭地答应,可这一次,小花生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随即吐出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回答:“不,我不去了!”

    见张寿突然停步转身,小花生把心一横,就把老咸鱼之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见张寿颇为错愕,他就小声说道:“我本来死也不肯的,可刚刚听到您对云河叔他们说的话,我就明白,我跟过去只会添乱,什么忙都帮不了。我身体底子不好,万一水土不服,给大家添麻烦!”

    “而且,张博士你费了那么大心思,担了这么大风险,这才让云河叔他们能够得以活命。云河叔他们今天又吃了那么大苦头,被打成了那个样子,我不能只为了自己高兴,就老是不懂事!去琼州府那种地方,肯定是叔爷那种有经验的人更合适。”

    “我想跟张博士你去京城,哪怕让我卖身跟你当一辈子随从也行!真的,不只是为了报恩,我想在你身边学点东西,我真的很佩服你懂那么多,哪怕只要学十分之一,不,百分之一,我也心满意足了!只有真学到东西,我将来才能养得起叔爷和云河叔!”

    张寿没想到小花生竟然会把这个话题升级成这样的高度。他呵呵一笑,再次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在我看来,你已经算很懂事,很能干了,想当初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好像还在到处惹是生非呢!可想到这里,张寿才意识到自己这怀念往昔实在是怀念错了地方前世里,人只要超过二十就被人叫大叔了,他得装嫩才能在小花生面前以小哥哥自居,但现在他是货真价实的小哥哥,他才比小花生大一岁!

    果然,他下一刻就看见小花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在想象一年前的他会是怎么个样子,他只能一本正经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你已经决定听你那咸鱼叔爷的话,那就跟我去京城吧。阿六也能再多一个伴,我家里还有几个比你还小点儿的……”

    张园地广人稀,别说一个小花生,就是一堆小花生撒进去也装得下。他倒是希望能收获一堆这样能干的少年当帮手,只可惜小花生不是真花生,长不出花生田来。

    如果老咸鱼真是打定了主意继续出海,把观涛小和尚丢到京城去指导海外作物种植事宜,说不定那个小和尚与其被朱莹丢到哪家佛寺去挂单,还不如他拎到家里住。

    因为就藏海下院那种全都是肌肉和尚种田和尚的氛围,再加上本朝对僧人的严格管理程度,他觉得那个脑袋光溜溜的小和尚绝对不可能考出度牒。没错,当和尚的度牒要考的……

    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张寿再次来到了朱廷芳安排给老咸鱼的客房。才到门口,他就不由得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因为他赫然听到,早起他来时还昏昏沉沉没能醒来,刚刚小花生口中还很虚弱的这老家伙,此时竟然已经有力气和阿六耍嘴皮子。

    “六哥……六爷!别那么死板行不?你看我一个糟老头子,都已经病好几天了,这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就那一碗粥,塞牙缝都不够。真的,再来一碗,你总不能虐待病人吧?”

    相比站在那哑然失笑的张寿,动作更直接的,是小花生。人从张寿背后突然抢了出来,直接撞开门前挂的竹帘冲了进去。

    但人进去得快,出来得更快,几乎是一瞬间就匆匆忙忙又跑了出来。他一面高高打起那竹帘,一面小声说忘了规矩,一脸生怕张寿责怪的样子。

    知道小花生正在努力学习怎么当一个随从,张寿不禁好笑,他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点点头跨过门槛进屋之后,他看见阿六侧身让开,就开口说道:“老咸鱼,你之前还病得七死八活,一醒过来就生龙活虎要吃的?你难道是属咸鱼的,喝一碗粥就活蹦乱跳了?”

    小花生离开时还是躺着的老咸鱼,此时此刻已经靠着一个大引枕半坐在了床上。看到张寿和小花生一前一后进来,他挣扎着想要下床说话,结果被阿六一个指头就摁了回去。

    “葛太师说了,你至少还要再躺三天。”

    “咳,再躺三天我就发霉了!真的,我这种忙惯了的人没那么娇贵,多下床走动走动反而好得快,就像病好了就得赶紧多吃点东西补一补一样!”老咸鱼涎着脸冲阿六恳求,见人不为所动,他眼珠子一转,随即肚子就响亮地咕咕叫了几声。

    面对这样诡异的动静,小花生忍不住捂脸。他是知道叔爷这本事的,但凡需要打岔的时候,那肚子就会发出诡异的声响,真的是想要它咕咕叫,它就会咕咕叫……没打过交道的人,那是轻轻松松就会被骗过去!

    然而,张寿也好,阿六也好,明显不是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动静,张寿只是莞尔一笑,阿六的反应却简单直接,少年直接嘴角一翘,继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肚子竟是发出了更大的咕咕声,还有节奏地连叫了好几次。等到看见老咸鱼瞠目结舌,他这才呵呵了一声。

    “想骗饭吃?想都别想!”

    老咸鱼差点没被阿六这揶揄给噎死。已然恢复了精神的他,虽说还不能够立时活蹦乱跳,但确实受不了就这么躺在床上养着,因此只能把求救的希望寄托在了张寿身上。可他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张寿直接给顶了回去。

    “老师的话连我都不敢不听,更何况阿六?你要是违背,老师那慈悲为怀的性子,也不会打你骂你,但到时候丢一本葛氏算学让你背下来,那不是不可能的。”

    见老咸鱼满脸你绝对是在逗我的表情,张寿就耸了耸肩道:“别不信,朱二已经尝过滋味了,那天他正好犯在了老师手里,结果被罚抄算学定理二十条,每条抄十遍。”

    张寿说到这里,老咸鱼就已经彻底哑口无言了。他有几个胆子去和葛老太师硬顶……更何况人家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他只能缩了缩脑袋,可怜巴巴地说:“可我实在是饿得慌,没有粥的话,给条咸鱼也行……”

    这老家伙这么大年纪还卖萌,不,是装疯卖傻!张寿简直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要不是后头小花生使劲拽着他身上的衣裳求情,他都恨不得去摸摸老咸鱼是不是发烧到糊涂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阿六竟然一转身,不一会儿,竟然真从角柜上拿了个白瓷盘来。

    而后,他就两指捏起了一条只有拇指大小的小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床上的老咸鱼。直到老咸鱼真的厚脸皮伸手来接,他才缩回了手去,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喂猫的。”

    直到确定阿六绝对会遵守医嘱到底,老咸鱼方才彻底认识到,想要坚称病好下床自由活动,甚至于离开县衙的图谋算是彻底失败了,他只能干笑一声,躲避阿六那太过明亮的视线,可他目光不管移到哪,总感觉那个少年的两道目光犹如刀子似的往脸上扎。

    无奈之下,他只能重新抬起头来,尽量让自己显得坦然一些:“我就是觉得这病好得差不多了,打算出去联络一些朋友,看看能不能把开船航海那老本行捡回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迎来了阿六那无情的讽刺:“然后开船去劫囚吗?”

    “劫什么囚?”老咸鱼登时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海上还有囚犯吗?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他几乎是立刻看向了张寿,又惊又喜地说,“张博士的意思是,您真的打算用船把云河他们送去琼州府?不走陆路?朝廷能同意吗?”

    小花生这才明白,老咸鱼刚刚那到底是为什么这样折腾。他赶紧上前去,趴在床沿边上将张寿刚刚和冼云河等人说的话一一道来,眼见老咸鱼惊喜交加,随即就心虚且尴尬地侧过头去,他这才低声说道:“我刚刚对张博士说了,我想跟他去京城!”

    老咸鱼顿时露出了极其欣慰的表情。无儿无女不意味着无牵无挂,冼云河这个外甥看上去要学他,就这么一辈子孑然一身了,可小花生却还小,如果跟着他们,说不定那就是三代打光棍,那可就真的糟糕透顶了!

    他笑着在小花生脑门上敲了两记,随即就真心实意地对张寿深深低下了头:“我有一帮老朋友和老伙计,要是张博士您信得过我,但凡海上的事情,我都可以出力效劳。”

    “好,我可记住你这话了。”张寿一笑,随即就看向了阿六,见少年立时上前一把拎开了小花生,随即二话不说把老咸鱼按着躺下,他就乐呵呵地说,“你这大病初愈,不要逞强,继续好好休养。别忘了你刚刚还信誓旦旦说要出力效劳,身体没养好,怎么出力?”

    老咸鱼还想争辩,可谁曾想阿六把他摁下去之后,转身又去拿了一碗汤药过来,随即略微扶起他的脑袋后,就不由分说把药碗凑到他嘴边。他敢发誓,自己要是不喝,人会捏着鼻子给他强行灌下去!

    无奈地乖乖喝了药,瞅见阿六端着药碗下去了,他本来还想趁机和张寿小花生再说点什么,可随即就觉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睡意陡然袭来。他甚至来不及迸出一个字,就这么直接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面对这一幕,小花生简直都快看傻了,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地去看张寿。结果,他只听到张寿同样面带惊愕地说:“这药是加料了?”比强效安眠药还厉害啊!

    “嗯,加了疯子秘传的安息粉。”已经搁好了药碗回来的阿六气定神闲地说出了答案,随即就满脸认真地说:“人只要睡着就不会烦人。”

    张寿顿时笑出了声,而小花生则是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这样也可以?”

    “当然可以。”阿六看着小花生,满脸严肃地说,“但记住,这东西用多了会有耐药性。比如家里老刘头,现在就要双倍才能安静地睡过去。”

    张寿简直想为老刘头鞠一把同情之泪。阿六对付聒噪的不二利器,竟然是用安息粉催眠!

第四百零二章 祖制就是屁!

    县衙二堂,张寿找借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溜了号,葛雍气得拍扶手大骂,然而,等他老人家同样想溜的时候,那就没那么便宜了,别说吕禅绝对不肯放走这位在天子面前能够一锤定音的老太师,就连朱廷芳也不会放人走。

    已经放走了张寿,要是再放走葛雍,岂不是他得一个人独自面对吕禅?

    然而,吕禅所求甚大,偏偏是直截了当提出来的,态度诚恳而真切,朱廷芳和葛雍虽然不至于轻易答应又或者做出承诺,但也不至于如同那些对宦官严防死守的文官似的,一口回绝。一阵来回扯皮过后,他们俩最终只是答应吕禅,姑且会仔细考虑这件事。

    可等礼送走了吕禅,朱廷芳刚刚那副淡然却至少客气的面孔,顿时就变得冷冰冰的:“葛先生,我朝从太祖开始就限制宦官数量,更限制宦官出外为监军税监等等,这是作为祖制传下来的。如今吕禅这作为,理应并不是代表他一个,他背后还有楚宽,还有其他太监。”

    见葛雍老神在在不做声,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皇上登基这些年,因为太后严防死守,他身边女官少,宦官多,以至于如今女官职权大多为宦官侵夺,司礼监外衙的手也越伸越长,而这真的是出自皇上授意?而吕禅刚刚提出的,算不算揣摩圣意,妄图干政?”

    “太祖的祖制多了,最清楚的人还是常常钻到古今通集库里去翻太祖手卷的莹莹,你问问她,如今剩下真正还被人严格执行的,到底有几条?”

    葛雍反问了朱廷芳一句,哂然一笑,这才喝了两口茶润嗓子,看也不看朱廷芳那张阴沉的脸,自顾自地说:“祖制这种事,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那就是屁,需要时想扔就扔,想捡就捡,敬天法祖算什么,只有传了几十上百年的利益才是真正不能动的。”

    “就比如皇上,放在十年前,你觉得他就算抓住了太祖牌匾被束之高阁的把柄,但可能重开九章堂吗?不可能,别说张寿了,就是我在朝堂亲自呼吁也不能。为什么那会儿不可以,现在却可以?很简单,他栽培了二十年,希望能够扫除掉江老头那一批老人的家伙起来了。”

    “于是,就算有人非议,但也有人会支持,所以去年重开九章堂才会这么容易。”

    “但就算江老头此次真的落马,新的那一批人粉墨登场,你觉得这朝中就是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方?绝不可能。有些人还会一如既往地作为他的喉舌,有些人却早已有了自己手底下那一大批人,不能罔顾党羽的利益。可以同患难的人,同富贵时就分道扬镳的多了。”

    半辈子宦海沉浮的葛雍说到这里,随手把那茶盏在旁边高几上重重地一放,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而在吕禅他们看来,只有他们才是捧着太祖祖制作为金科玉律的人,在他们看来,他们才是太祖祖制的坚定支持者,皇室最忠实的鹰犬,而不像外臣那样索求无度。”

    葛老太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此时觉得有点累,他就站起身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可还没等老爷子掸了掸衣服预备往外走,就突然听到朱廷芳问了一个他意外的问题。

    “这番入木三分的剖析,葛先生可有对张寿说过?”

    “那个惫懒的小子,我和他说这些,他敢捂着耳朵溜之大吉,你信不信?”

    葛雍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你那个未来妹夫,虽说鬼主意多,手段也不错,可他是别人惹上门才会一巴掌打上去的性子,没什么升官发财青云直上的野心。所以楚宽和他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他和人有什么额外的交往吗?”

    朱廷芳顿时哑然,而接下来葛雍的嘀咕,更是让他有些尴尬。

    “所以这沧州出了事,皇上问他,他却推荐你来,认为你杀伐果断能够收拾局面。要不是你硬把他拖下水,他肯定不会来。可他既然来了,还是全心全意为这里的百姓做了挺多事情。但那不是因为他觉得做好了回去会受赏,是因为他这小子心软,觉得心中负疚。”

    “你信不信他刚刚敢丢下我们直接扬长而去,这会儿说不定已经上书请求回京了?哦,应该是说,打着送我这老人家回京的旗号?”

    没等朱廷芳说信与不信,老人家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我这次下来,是替他这个关门弟子背黑锅的,以免他那细胳膊细腿背不了这个偏袒乱民的罪过。如今事情收拾完了,我当然也打算回去了,这沧州没有褚老头齐老头,不是做学问的地方。我估摸着他要请求回京,那是肯定能成功的。”

    “至于你……冼云河那几个没启程去琼州府之前,这长芦县令一职,朝廷是不会派人的,你得一直坐在这兼着,顶了天我回去和皇上说说,给你派几个属官属吏来帮一把手。换人来谁能保证不把你好好的故政推翻?”

    “朝中某些人,最不满太祖皇帝的一条,便是不立嫡长,更有人认为这是后来继位时常出现动乱的缘由。所以大皇子再有千般不好,仍然有一批死抠着礼法的人支持他。你信不信一旦县令人选不当,冼云河等几人非刑而死都有可能?”

    “再加上皇上想在沧州建港,这更是动了一堆人的利益。反正无论是长芦县令也好,沧州知州也好,又或者是吕禅说的沧州知府也好,总而言之,这个人选很难出炉。别说朝中那些人,就连皇上还有你那老爹,肯定都正在找可以过来给你接班的人才。”

    见葛雍撂下话就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即负手慢悠悠往外走,朱廷芳不禁有些烦恼地揉了揉眉心。自从杜衡听到沧州有望建港的消息,这位曾经试图表现一下的杜指挥使立刻就安分守己了下来,还悄悄给他出了一大堆训练水军的主意,全都被他一股脑儿送去了皇帝面前。

    而沧州这边他也确实干得得心应手,就连最初只是简单粗暴解决的词讼,如今也已经轻轻松松就能解决。否则,如果真的仅仅是凭借出身资历,他能震慑此地一时,却不可能长久。

    可如果他一走,哪怕张寿留下张琛,留下朱二,真的不会人亡政息?就算朝中能选出合适的人选,能够延续他和张寿的举措,治理好沧州,将来真的建港,那一位能顶得住方方面面的压力吗?

    尤其是一旦吕禅所求真的成功,宦官成功突破曾经的禁令,出任监军甚至税监,这位沧州的地方主司又能压制其人否?

    说起来,沧州如果升格为府,沧州知府便是正四品官……哪怕没有升格为府,却也是正五品知州。秦国公张川都尚且能以勋贵兼任顺天府尹,他若要以武转文,谋一个五品知州甚至四品知府,却也是并不困难。可这值得吗?

    而且,他如果想要留下来,朱二恐怕就不能留在这里了,否则长兄为主司,二弟却纠合了一群棉农集什么社,那像什么话?如此一来,朱二这些天来那顶着烈日的辛苦也是白费。

    所以……还真是棘手的难题!

    朱廷芳轻轻眯了眯眼睛,随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张寿如果能留下,那就好了。只可惜,张寿对地方治政似乎不感兴趣,资历也还不够。

    如果张寿知道,未来大舅哥竟然在考虑两人中谁留在沧州的可能性,他一定会觉得人是吃饱了撑着,瞎操心。

    他从来都不会杞人忧天,觉得这天底下没有顶尖人才,只有自己才行在后世那种学霸满天飞,科狗满地走的年代,自视太高的话,分分钟都会有强人把你的自信心碾成粉碎。至于在如今这个年代,他更感兴趣的是发掘人才,有事学生上,而不是事事亲力亲为。

    所以,当回到自己那屋子里,带着阿六整理行装的他,突然听到一声重重冷哼的时候,他就想都不想起身笑脸相迎。果然,阿六快步出门,不消一会儿恭恭敬敬把他那位老师搀了进来。而葛雍一面走一面还骂道:“你这不肖弟子,每次都让我老人家给你背黑锅!”

    张寿想都不想张口就来:“谁让老师天赋绝顶,算学无双,名满天下,英明神武……”

    没等张寿这一大串乱七八糟的四字成语……甚至还不能说是成语的奉承说完,葛雍就受不了了。他没好气地瞪了人一眼打断:“你那未来大舅哥什么事都想自己扛,看你这么清闲就满身不舒服,我倒更担心没你的九章堂不成样子,看你这样子,这是打算随时启程?”

    “没错。”张寿呵呵一笑,见葛老师再次瞪他,他就诚恳地说,“我这也是担心九章堂那些学生。而且,算算日子,我觉得也该招收第二批学生了。日后一年招生一次,四年结业,当为永制,如此九章堂一直长长久久开下去,老师就再也不用担心算学后继无人。”

    葛雍原本到了嘴边的教训顿时给噎了回去尽管他那教训本来也就是做个样子。对于张寿这个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就是某种脾气让人没法说的得意弟子,他早就不知道该怎么教育了,本来人也不是他教育成现在这样子的。

    于是,他只能走上前去,气咻咻地拿出了对待小孩子的那一套,直接弹了一记张寿的脑门,见人不闪不避,他就虎着脸说:“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么?你都丢了四个学生在沧州和邢台,有什么事你就算在京城也能解决,确实不必留沧州了。”

    知道葛老师跑过来也就是发泄一下背锅的怨气,张寿也就自觉自愿地挨了一记,直到送了老人家离开,眼看刚刚已经把两个箱子收拾妥当,他这才突然若有所觉地摸着下巴问道:“我来的时候是跟着杜衡骑马赶路,几乎连大腿都磨破了,好像没带这么大两个箱子吧?”

    阿六早已经习惯了张寿那奇怪的关注点因为在某些方面,他和张寿很类似。此时,他真的因为张寿这番话冥思苦想了一阵子,紧跟着,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其微妙了起来。

    “大小姐上次来的时候,随车带了一大箱衣服来,我收了之后也没多想,每天给你换一套。她还拿着你的尺寸在沧州让人现做了四套,所以这箱子里应该是总共十二套衣衫,全都是各种青色的。”

    “……”张寿一拍脑袋,尴尬得无以复加。

    怪不得他明明记得自己临走匆忙,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就被不得不出发,直到这会儿阿六提醒他方才想起,朱莹来了之后,他好像衣服行头确实没断过……

    否则就这年头的衣裳那不经洗,洗了就褪色缩水那架势,他那两套夏装来回换洗,这会儿恐怕早就要袖子衣摆短一大截了!

    而因为他根本没在意身上的行头,反正莲青、石青、天青……各种青,一来颜色不扎眼,二来颜色形制都差不多,他甚至都没注意自己换过多少套衣服!

    “那这两箱衣服要带回去吗?”阿六见张寿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布说话,他就补充道,“反正大小姐肯定早就在京城给你预备了十套八套衣裳,这些旧的直接捐助给沧州本地穷苦读书人也正好,还能减轻马车负重。”

    张寿不由斜睨这一脸认真的少年。为了减轻负重就扔衣服,这败家子的习性好像在融水村时还没有吧?十几套衣服总不可能每一套都褪色缩水,总有还能穿的……他这个钦使从沧州走之前和送福利似的送人衣服,传出去像什么话?

    不过想想也是,阿六从来不考虑身外之物。可还没等他训人呢,就听到外头传来了小花生的声音:“六哥,千万别浪费东西!改一改可以给我穿!”

    随着这声音,小花生急急忙忙冲了进来,见阿六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他还误以为人家不愿意,正想赶紧解释一二,却不想阿六大步走上前来,和他比了比身材,随即就直接拍了拍他的脑袋:“我倒忘了,其中几套已经缩水褪色,连我都穿不了,小花生倒正好,还不用改。”

    张寿这才笑了:“也不用乱送人了。而且,沧州的那些读书人,需要的不是几件旧衣服。那位徐翁的闻道义塾招收的好像都是贫寒学生吧?让朱二张琛和蒋大少联手捐助一笔,我也捐个百八十贯,最重要的是,趁着还没走,我去挑挑有没有算学的好苗子,带几个上京!”

第四百零三章 小……师娘?

    窗外阳光正好,窗内美人倚栏。那个托腮闲坐,慵懒至极的美人儿甚至还漫不经心地轻吟道:“红绡衫子郁金裙,轻罗小扇扑蚊蝇,浅蹙娥眉懒梳妆……”

    她这还没念完呢,就只听一旁传来了一声赞叹:“好诗好诗,大小姐您真厉害……哎哟!”

    满脸陶醉状赞美自家大小姐的流银,直接被那把轻罗小扇砸中了头。抱头呼痛的她惨兮兮地看着窗边那位大美人,结果却挨了一个大白眼:“这也叫诗吗?被永平那家伙听见,她不笑你一千遍才有鬼!我就是信口胡诌三句,第四句还想不出来,续不上去了!”

    湛金见流银的马屁没有效果,反而挨了一扇子,她只能无可奈何地端着一个木托盘上去,木托盘上摆着水晶碗盛的冰镇酸梅汤,在这炎炎夏日,还透着丝丝白雾,让人一看就有几分清凉,旁边的一个白瓷盘里,则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蓝孔雀,尾屏五彩斑斓,恰是巧夺天工。

    然而,这样的美食安抚,对于如今的朱莹来说已经是一丁点效用都没了。她早就过了盛器精美,摆盘精致就会心满意足的年纪。眼见那两样东西送上来,她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没好气地说:“你们两个分着吃吧,我没胃口!”

    “大小姐。”这一次连湛金都忍不住有些急了,“您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这是小厨房挖空心思给您做的,酸梅汤开胃,这孔雀糕冰凉解暑,您好歹吃一点。我和流银一日三顿外加点心都没少吃,倒是您不能不顾自己。”

    “谁让他们不许我出门的,不但不许我再去沧州,而且一关我就是十五天!整整十五天!”

    朱莹沉着脸从窗前那张高高的书桌上跳了下来没错,她刚刚那凭栏远眺,看上去非常慵懒的姿态,其实是毫无姿态地坐在书桌上往院子里看,放着二楼那可供凭栏的美人靠仿佛没看见。此时她一落地就气咻咻地往外走,慌得刚刚试图逗乐她的流银赶紧上前阻拦。

    “小姐……大小姐,就因为您在外头嚷嚷的那些话,外头都乱好几天了,老爷也是为了您好。为了他把您关在家里,太夫人和夫人都和他吵了一架,如今老爷还一个人住在外书房呢,号称要守着门,谁敢放您出去,那就不是朱家人,夫人差点提剑和他打了一架……”

    听到流银这没条理乱糟糟的劝说,朱莹这才渐渐停下了脚步,随即狐疑地侧头看向了自己这两个心腹婢女,见流银一脸我要是哄人就是小狗的表情,湛金则是低下了头,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原来又是爹捣鬼!我就说呢,祖母和娘全都是最向着我的,怎么会无缘无故把我关在这里,他怎么老是这么霸道!祖母可是他娘,他连祖母的话都不听,还想怎么样!”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同感心头大汗。大小姐你还是老爷最疼爱的宝贝女儿呢,你还不是常常连爹的话都不听,现在还好意思说您爹?

    话虽如此,见她们私底下对过一次台词,编出来的这套说辞总算是哄住了朱莹,两人全都如释重负,连忙拦着朱莹又是好一通劝。至于把黑锅全都扣在赵国公朱泾头上这种事,两人那是一丁点愧疚都没有。

    反正这次把朱莹禁足十五日,确确实实就是朱泾的意思,太夫人和九娘全都不大赞成,只是出于朝中那鸡飞狗跳的架势,再加上老爷好像对那两位说了另一套她们这种内院侍女并不知道的说辞,人方才勉勉强强算是默许了。当然,朱泾这几天确实都被撵到了外院住。

    好容易劝朱莹吃了半只孔雀糕,又喝了小半碗酸梅汤,两人本待再哄朱莹午休小憩一会儿,谁知道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见朱莹眉头一挑,立刻把裙摆往腰间一束,直接快步飞奔了出去,两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先是惊呆了,随即就气炸了。

    她们这每天变着法子哄人,容易吗?谁在这时候捣乱!

    而朱莹束裙飞奔,纵身跃出院门时,就依稀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所以我第一时间就赶来了……”

    只不过,乍一听清楚那声音是谁,原本惊喜雀跃的她就立刻飞快地放下了裙摆,那种喜不自胜的小女儿之态无影无踪,再次摇身变回了那个绝艳的千金大小姐。不是张寿回来,而是陆三郎那个死胖子,她这么高兴干嘛?

    下一刻,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胖子,只不过陪着人来的那位,她实在是有些意外,一时忍不住张口叫道:“娘,您怎么来了?这陆三胖又不是什么贵人,还用得着您陪?”

    “你爹把你关在这院子里,一关就是半个月,我要不是天天来看你,你能坐得住?我要是不陪着陆三郎来,怕是你都要和他商量怎么偷跑了吧?”

    九娘知道对不起女儿,此时忍不住上前抱了抱朱莹,等松开她之后,这才转身瞅了陆三郎一眼。见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们母女,一脸我很理解的表情,本来就觉得这小胖子挺有意思的她就冲朱莹微笑道:“不过最重要的是,今天陆三郎第一个带来了好消息。”

    陆三郎看到朱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他就使劲挺直了胸膛,嘿然笑道:“我肯定是外头第一个得到消息,然后第一个过来报喜的人!从今天开始,大小姐你就会被全京城的人竖起大拇指说厉害,因为咱们那位首辅大人江阁老……他倒台滚蛋啦!”

    和已经经受过一次好消息洗礼的九娘相比,刚刚匆匆忙忙出来的湛金和流银那真的是又惊又喜。甭管江阁老是为了什么倒台的,自家大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几个士子的话,绝对是燎原之火的最初那一点火星子。

    和她们曾经担心的大小姐会不会因此闯祸相比,这个结果实在是太完美了!

    然而,心直口快的流银那一声太好了刚刚出口,朱莹却没好气地说:“我还当是什么好消息,你急急忙忙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江老头肯定倒台,我早就知道了!我还当是阿寿回来了呢,真是,白高兴一场!”

    九娘没想到朱莹的反应竟然这么直白,顿时有些无奈地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人家陆三郎好心好意来报喜,你倒是一点不客气。口口声声江老头,那可是首辅,你就这么大把握三言两语把他扳倒?”

    “我要说他不得人心,你们肯定笑话我,毕竟,人心这玩意又不能决定宰辅的去留。”

    朱莹得意地一笑:“因为我知道我爹也好,陆三胖他爹也罢,全都不会放过江老头的。再说了,江老头这些年人在其位,得罪了多少人?光内阁就至少有两个恨不得把他掐死的大仇人,我创造了这么好机会,要再不知道抓住,那两位就白当这么多年官儿了!”

    敢情朱莹还觉得这光明正大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炮轰当朝首辅是做对了!

    生出这么一个体悟,习惯性在背后戳人软肋的陆三郎不禁叹为观止。眼见九娘无奈摇头,已经完成了自己任务的他就打算功成身退。来卖个好就行了,他可不想在朱家停留太长时间。可就在他刚想走时,外间却偏偏传来了一个声音。

    “夫人,大小姐,老爷听说陆三公子来了,请他去外书房。”

    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刻,陆三郎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没事来献什么殷勤!他可是听说了,想当初朱廷芳一回来就把朱二打了一顿,朱泾回来又几乎气得要把朱二打死,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朱二乱点鸳鸯谱。而之前九娘倒是对他毫无芥蒂的样子,可天知道朱泾是什么态度!

    陆三郎那瞬间变色的表情,朱莹看在眼里,当下就没好气地大步走上前道:“男子汉大丈夫,见我爹怕什么?我陪你一块去!”

    我……去!哪怕让你娘陪也好过让你陪啊!陆三郎还来不及抗拒,就被朱莹粗暴地推了一把。等看见九娘一愣之后微微颔首,似乎并无阻止之意,他顿时有些绝望了。

    然而,胳膊拧不过大腿,虽说在朱莹也没拎住他的领子强行拖拽他去见朱泾,可人在后头虎视眈眈地押解,等到了院门又看到朱宏在前堵着,他只能乖乖听命。

    等到出了赵国公府仪门,沿着一条甬道到了西边的外书房,还在做心理准备的他就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负手站在书房之外,不是朱泾还有谁?他可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让人等,只觉得朱泾是早打算向他兴师问罪,刚刚在心里打点的某些托词顿时一下子都忘光了。

    可下一刻,他那满腹紧张就突然被朱莹给完全打消得一干二净。就只见这位大小姐气势汹汹地越过他冲上前去,对着朱泾就质问道:“爹,你把我禁足在家,难道就是为了在外头给江老头一个交待,让人觉得我在家闭门思过?现在江老头倒台了,你还要关着我吗?”

    要是他从前敢对老爹说这种话,绝对会被打死!陆三郎在心里想,所以他从来不和老爹正面冲突,宁可在背后捣鬼。所以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朱莹这女儿当得真惬意!

    面对朱莹那质问,朱泾的反应却很简单。他直接伸出手去,却是摸了摸连头都没梳,只是长发垂肩的朱莹那脑袋。

    “江老头算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你大热天在外头乱跑。”朱泾见朱莹恼火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整了整头发,他就淡淡地说道,“再说,我对外头人可没有说你被禁足了,而是说,你被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气病了,这几日连御医都来给你看过,当然实则去看你祖母了。”

    见朱莹目瞪口呆,他这才瞥了陆三郎一眼:“若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陆三郎。”

    陆三郎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也听说大小姐你病了,这才有了好消息第一时间送过来。为了你这病,赵国公不但几天没出门,还放出风声,说先是父子被江阁老陷害,如今儿子和未来女婿又被江阁老嫉贤妒能,你这个宝贝女儿还气病了,从今往后,和江阁老势不两立!”

    朱莹惊讶地看着父亲,随即才醒悟到,她爹那是何等强硬到不讲理的人,怎么会因为她当街说江老头几句话就轻易和人服软。拿她发难的事趁机捅人一刀子还差不多。

    于是,她刚刚那股气势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正要老老实实地低头赔礼道歉,她却陡然听到父亲开口问道:“陆三郎,你倒是很会说话。”

    陆三郎已经绞尽脑汁在讨好朱泾,降低朱莹的怒气值,眼见已经成功,他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却不想朱泾竟然又盯上了自己。暗自叫苦的他紧急开动脑筋,随即就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于是,小胖子憨态可掬地躬身行礼,随即异常乖觉地说:“事关重大,我身为我家小先生的学生,当然责无旁贷。再说,我就是打听一下消息,然后该送信就送信而已。要是小先生知道,小师娘都被江老头气病了,一定会插上翅膀飞回来的。”

    陆三郎这突然一改口,江老头三个字朱莹倒是听着无所谓,反正她自己也是这么叫的,可陆三郎突然叫什么小师娘,她顿时愣住了,随即双颊赫然飞上了两朵娇艳的红云。

    而赵国公朱泾简直是被陆三郎那厚脸皮给惊呆了。事情已经过去多时,他倒是没打算对陆三郎怎样,就是陆三郎他爹陆绾,既然服软认错了,他也姑且作罢了,怎会揪着一个小辈?

    现如今,陆三郎这一声小师娘一叫,别说主动矮了朱莹一辈,还把陆绾给带低了一辈!毕竟,其他那几个口口声声叫张寿小先生也好,叫老师也好的世家公子哥,可没有这样称呼朱莹!

    他盯着陆三郎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这无耻的小子看得大汗淋漓,这才若无其事地说:“葛太师和张寿明天大概会从沧州启程,既然你如此尊师重道,你算一算时间,到时候就亲自去接一接好了,也算是你这个学生一片孝心。”

    陆三郎还不知道这么个消息,此刻登时惊喜地瞪大了眼睛,见朱莹赫然喜上眉梢,他就立刻大声说道:“多谢赵国公告诉我这么个好消息,我当然要亲自去接!”他说完这话,立时侧头对朱莹挤了挤眼睛,“小师娘,我护送您一块去?”

第四百零四章 不争这口闲气

    原本是举荐了大舅哥去沧州收拾残局,结果自己却反过来被赶鸭子上架,张寿觉得,自己在沧州这数月的经历,虽然谈不上跌宕起伏还遭遇过一次行刺的大舅哥那才称得上跌宕起伏,惊险刺激但离开京城,亲眼见了一回民间光景,却也让他收获匪浅。

    此时此刻,他坐在葛雍那辆皇帝平日微服坐过,大热天还摆着冰盆的马车中,只觉得相比来时那赶路的辛劳,这回程路上要舒适得多。他甚至还热心诚恳地规劝葛雍,不要在行驶的车辆中看书,结果却挨了老师好几个大白眼。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老头子没你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不抓紧怎么行?再说,你看看后头车里你那两个未来学生,一上车就手不释卷,我怎能输给徒孙?”

    张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临行之前几日,给闻道义塾组织了一次大规模捐资助学,同时又在葛雍的见证下,和徐翁商定了闻道义塾日后的扩大招生问题。在县学州学改革不易的情况下,他只能从教学和运营比较成熟,而且在沧州名声赫赫的闻道义塾下手。

    至于顺道从徐翁那边拐了两个对算学很感兴趣,天赋也相当不错的学生,打算充作九章堂第二期的监生,那就算是意外之喜了。这不,那两个出身贫寒的学生全都在后头马车中刻苦钻研《葛氏算学新编》,居然还把眼前好学不倦的葛老太师给逼出危机感了!

    “老师,时光是很宝贵,活到老学到老也是一种很值得钦佩的品质,但您别忘了,自己一点都不老。”张寿一句马屁拍上去,见葛雍一点都不为所动,他就笑呵呵地说,“我也知道学无止境,正因为如此,我更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群策群力,把算学推导到新的境界。”

    “你那根本就是因为自己想偷懒吧!”

    葛雍无情地揭破了张寿的本质,见人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欣然点了点头,他不禁随手卷起手中书卷,在张寿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见人照旧含笑自如,仿佛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他登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生气好,还是该无奈好。

    “你小子资质这么好,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副懒散的死样子。”

    “能者多劳,我可不想变成日理万机的朱大哥。”张寿呵呵一笑,丝毫没有愧疚地说,“要不是老师您带我回来,只怕朱大哥在沧州一天,就会拖着我给他帮手一天。他是兢兢业业的劳碌命,可我却是一个能偷闲时则偷闲的懒散闲人,怎能一样?”

    “你还不到二十就想偷闲?做梦吧!真那么想悠闲的话,我说走运河坐船,你还不愿意!”

    张寿打起窗帘看了看天色,随即才不慌不忙地说:“老师之前来沧州的时候,不是说皇上也建议过你走水路,因为太慢,这才派了马车给你吗?现如今这一趟上京,以老师你爱惜人力物力的习性,断然不会让马车空车返回,自己却坐船的。”

    连这点上风都不让我占,你这个不肖弟子!

    葛雍有些气结地瞪着张寿,最后干脆气呼呼地不说话了。然而,等到张寿殷勤地为自己斟茶递水擦汗,老头儿那点刚刚炸起的毛终于渐渐顺了,随即就意兴阑珊地说:“我是不喜欢坐船,尤其是从天津到京城那一段,遇到枯水期动不动还要用纤夫。”

    “哪怕我知道,那些纤夫如果不做这个,那么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做别的,没活干就会饿死,可眼看人拉船前进,我还是觉着心里不舒服。所以,你之前想出来的织机纺车也好,正在想的其他东西也罢,我都很赞成。”

    “能让人投入更小的力气,得到更大的产出,那本来就是前进的方向。哪怕有些人会因为机器越来越多而失业,但天下这么大,努力找一找,总应该能找出让人能干的活才对。就算有一天,所有人能干的活,机器都能干了,那也并不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

    老太师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竟是有些神往地说:“如今没几个人愿意精研算学,那是因为这无助于他们做官,无助于他们生活,但如果有朝一日,人人都能衣食无忧,官员说不定也同样就不需要了,那么这剩下的大把时间,不就可以投入学习之中了?”

    张寿顿时被葛雍那美好愿望给逗乐了不得不说,有人悲观地认为,有朝一日所有物质生活被满足的前提下,人类一定会陷入空虚,但也有人乐观地认为,一旦从生存的危机中解放出来,人类一定会解放学习和探索的本能,那一定是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

    而他的观点介于两者之间,当然,现如今去想这个,实在还为时过早。

    然而,他并不介意支持一下自己乐观的老师。于是,在他笑吟吟的赞同和奉承之后,葛雍的脸色呈现出肉眼可见的好转变化,随即竟是设想起了天下人齐齐钻研数学的美好景象。

    面对这一幕,张寿真的很想告诉葛老师,在数百年之后,数学真的和语文一样并列基础学科之首,而且每一个人都得至少初学九年(义务教育),然后再进修三年(高中教育),再接着选了理工科的学生们还得经受至少一年高等数学的恐怖洗礼。

    甭管学渣对此有多深恶痛绝,然而,那些资质出色天赋绝顶的人,一定会从中脱颖而出。

    在这样的教育和遴选体系之下,绝对不会有任何漏网之鱼!

    师生俩就这样鸡同鸭讲地在马车上憧憬未来,当这一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通州。这是进京之前的最后一站,然而,当到了水陆两用的潞河驿,张寿扶着葛雍这位品级举朝第一的老师下车时,迎出来的那位驿丞在得知他们的身份之后,却是诚惶诚恐到了极点。

    “葛……葛太师,驿站今天竟是正好满了。西向的一个院子住了浙江布政使,湖北按察使和新任天津道。东向的院子里住了三位巡按御史。另一个院子里住了……”

    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结结巴巴地说:“另一个院子里住了刚刚以太子太保致仕回乡的江阁老……不,江老大人。”

    这简直是冤家路窄啊!

    张寿还是此时才得知江阁老竟然已经鞠躬下台的事。也不能说他消息闭塞,反正他们正往京城走,京城这边也就没急着给他们通报这样一个消息。至于在这里撞上,恐怕那就得怪那位前首辅收拾铺盖滚蛋跑路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出乎预料了一点。

    见葛雍微微皱眉,张寿没说话,那位驿丞只觉得满头大汗,心里别提多苦了。通州潞河驿乃是通往京城的要道,驿站在整个北直隶也算是排在前三的,问题就在于往来要员实在是太多,别说油水,他迎来送往时,只要不惹怒这些品级高的老大人们就要阿弥陀佛了。

    谁能想到前任首辅大人和当今帝师葛老大人,竟会在同一天先后都出现在他这小小的驿站里?江阁老即便离任他也不敢得罪,难不成要请其他住在驿站里的官员给葛太师腾房子?

    都是江阁老排场大,家眷倒没几个,随从却一大堆,只因为皇帝一句驰驿回乡的吩咐,就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一整个院子!还是人家那位浙江布政使带头让出来的最好的那个院子!

    葛雍看到那驿丞简直都快哭了,他就侧头看向张寿问道:“看来这驿站是真的满了,你说怎么办?”

    张寿见围观者不少,其中除却来往此地的百姓之外,还有驿丁以及入住此地那些官员的随从家人等等,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老师是一品太师,按理来说自然得住驿站,但既然真的满了,那也不用折腾了。通州这么大,总不至于还会没地方住。”

    他说着就对葛雍笑道:“老师,难得就让我这个学生表一表孝心,在城里找家百年老店住下如何?我上次还听莹莹说,通州有一家带客栈的百年老店,铜锅鱼乃是拿手的。”

    见张寿想都不想就决定不去争这口闲气,葛雍顿时赞赏地点了点头。他资历是比江阁老更老,官品也比人家更高,更何况他如今虽说赋闲不管事,却因为籍贯京城,皇帝都不时要过来看看他这个老师,而同样致仕的江阁老却要灰溜溜归乡,可正因为如此才没必要争。

    他当下就冲那满面惶恐的驿丞笑道:“满了就算了,我们别处去住。你也不用忙活了。”

    张寿也对那驿丞微微一点头,随即就搀扶了葛雍打算上车。然而。葛雍的脚还没有踏上车蹬子,他就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可是葛太师和张博士吗?下官是浙江布政使刘川,下官和湖北按察使庆兄以及天津道陈兄同住,若是葛太师不嫌弃,我们那院子可以腾出来!”

    “三位好意我这老头子心领了。但有道是先来后到,断然没有让人家先来的因为官品比我低,就让我这个后到的道理。”

    葛雍先上车坐定说了这么一句话,见阿六在旁边一手替自己打着车帘,他就笑吟吟地说:“难得我这学生肯出钱尽孝心,我可不像错过这个机会。好意多谢,但着实不必。”

    见葛雍这么说,张寿就对匆匆赶出来的那位浙江布政使拱了拱手。

    “这位刘方伯,我难得找到这么个对老师献殷勤的机会,您可不要和我抢。我谢过您这番好意,也请方伯替我多谢内中庆廉访和陈道台。”

    那位已经让了一次房子的刘布政使眼看张寿含笑登车,紧跟着,十几个一看便是精悍绝伦的护卫护着马车立时便走,一点都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有没有不甘心不情愿他不知道,但人家不愿意多留却很清楚,他在愣了片刻之后,就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提高了声音。

    “老太师真是为人师表,虚怀若谷,谦冲宽容,不愧为我辈朝廷命官的楷模!”

    他这一带头,四周围围观的百姓也好,没敢露头这会儿却赶紧来露个脸的官员也好,甚至驿丞和驿丁也好,全都赶紧纷纷附和。称赞一位不惹事的老太师,这不是应该的吗?

    毕竟,在驿站这种来来往往人员混杂的地方,往往只有为了入住个好房间好院子争执甚至谩骂的,却少有能在屋子满了的情况下心平气和相让的。那可是葛太师,人家资历人望官品摆在那,要是架子一摆,谁敢不让?

    驿站朝南大院的正房中,当得知葛雍和张寿听说驿站住满,毫不犹豫立刻就走的消息时,刚刚致仕的前任首辅江阁老,一张原本就冷冰冰的脸顿时变得更冷了。

    而等到那报事的亲随满脸堆笑地说什么他们到底敬老爷威名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重重放下了手中茶盏,厉声呵斥道:“敬我威名?我一个已经要归乡养老的闲人,还有什么威名可以让人敬的?若只有一个张寿也就罢了,葛雍那是堂堂太师,他用得着让我?此番要不是因为他在沧州给张寿撑腰,那么多非议会都被皇上一力压下去?”

    见那亲随登时噤若寒蝉,江阁老知道自己已然大大失态,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懒得忍也懒得管了,正要把人斥退出去,他突然改了主意,立时吩咐道:“你带几个人去追那师生俩,就说我承蒙皇恩驰驿回乡,愧不敢当,如今哪能再厚颜独占一院,让两位钦使没地方住。”

    “就说我让一半院子出来,请葛太师和张博士务必住到这潞河驿来!”

    那亲随已经是完全瞠目结舌了,眼睛顿时看向了江阁老身边那位同样惊讶的幕僚。想当初就是这位司马先生吩咐他和另外几人远远看个热闹,一旦葛雍又或者张寿为了驿站无房可住的事而大发雷霆,那就想办法煽动周围人的情绪,结果这一招根本没用上。

    人家不吵不闹直接扭头就走了!而现如今,他还要再去想办法把人给请回来?早知如此他刚刚就和那位刘布政使一样早早跑出去献殷勤了,至少这样还能卖个好!

    见那位司马先生一声不吭,他到底不敢违背自家老爷的话,赶紧连声答应一溜烟去了。

    而他一走,江阁老这才冷冷说道:“要是让人知道,我一个已经致仕的闲人竟然逼得皇上的老师退避三舍,那些家伙肯定又会揪着不放!我倒没想到,葛雍年纪大了竟然修身养性了,他哪有什么谦冲忍让,想当初他是货真价实的暴脾气!”

第四百零五章 君子行径

    “我是老了,争强好胜的心没了,没想到你小子小小年纪,倒是能忍得住!莹莹都在京城当街骂江老头了,我还以为你肯定要讽刺人致仕了还占了潞河驿整整一个院子,真是好大的排场。”

    “莹莹骂的时候,人家还是堂堂首辅,朝中元老,别人顶了天说她胆大包天,说不定还有人暗地里拍手叫好,称赞她光明磊落,不畏强权。可今天在驿站我要是不满发难,别人就要骂我落井下石,仗着老师的势,欺凌人家这位刚刚致仕回乡的老臣了。”

    说走就走的张寿,此时已经扶着葛雍在一家挂着百年老店酒旗的客栈面前下了车。迎出来的那位掌柜满脸惶恐和激动,显然已经从早到一步前来打点的小花生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那双手伸在半空中,仿佛想要去搀扶葛雍,却又不敢。

    结果,反倒是葛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直接把右手往那掌柜的手中一搭,这才声若洪钟地说:“莹莹说铜锅鱼好吃的那家百年老店,就是这儿吗?”

    张寿瞅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阿六,心想在那驿丞面前声称是朱莹介绍的老店,那只不过是用大小姐来戳一戳江阁老的心窝子,其实朱莹唯一出京城跑远路的一趟,还是急急忙忙追在他后头到了沧州的这一回,哪有空停留通州品尝美食?这地方还是阿六介绍的。

    真难为这小子出京送一趟张琛,结果却跑去了沧州,吃了两口东西就发掘了有问题的老咸鱼,回程时还在通州找到了一家号称挺好吃的百年老店!

    他本待把这个解释说明的机会留给掌柜,可看到人小心翼翼搀着葛雍的胳膊,就仿佛那是易碎的玻璃人似的,却不太敢说话,他只能干咳一声道:“应该就是这家号称客栈整洁,被褥干净,饮食可口的百年老店,只希望不要让老师失望才好。”

    那掌柜见葛雍笑得似乎挺高兴,这才稍稍大胆地说:“小店确实是从太祖年间开到现在,已经传了六代人,这铜锅鱼得看缘分,因为只有活鱼送来活杀现煮那才好吃,今天正好送来了活鱼,老太师您是有口福了。至于铜锅鸡、铜锅羊肉之类的,那是一直都有。”

    他有些畏惧地迅速瞥了一眼葛雍,随即又看了看张寿,这才欲言又止地说:“至于房间,那是一定整洁干净,保管您满意。只是……小店统共有十七八间房,但之前已经有六间房住了客人,若是要把客人请出去到别处住……”

    没等他把话说完,葛雍就乐呵呵地笑道:“为何要把客人撵出去?人家是住店,我也是住店,哪有为了我住店,就把人撵出去的道理?”他说话间已经进了店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这两层的店堂,随即就欣然点头道,“地方不错,剩下的空屋子都给我们留着就行。”

    掌柜之前听那个打前站自称小花生的少年说葛太师和国子监张博士师生要入住自家小店,就已经快惊呆了,等意识到这会给自家百年老店带来多大的口碑,他就险些没高兴得合不拢嘴。可随之而来,他就想到了偶尔遇到过的那些大人物有多讲究和挑剔。

    从卧具到摆设到饮食,这也就算了,这些人动不动就要驱赶客人,这却是最大的难题!去年一位知府不知道怎的突然挑中了他们这家老店投宿,整整包下了他这所有屋子三天,在此之前把入住的四位客人都给赶走了,而最终给他的食宿钱……呵呵,就两贯钱!

    可现在,一个比那知府大不知道多少的一品太师,竟然这样平易近人,怎不叫他意外?

    而当葛雍说完这话之后,看到张寿示意阿六直接拿出了五贯钱的钱票递上来,掌柜终于喜出望外地确定,自己真的时来运转了。于是,他亲自奔前走后,把这一老一少两位尊贵的客人引到了相邻的两间上房,眼见两人对条件表示满意之后,立刻麻溜滚下厨了。

    没错,在这家百年老店,他这个掌柜的其实是东家,但更是大厨。至于伙计,一个儿子,一个刚十六的侄子,还有八岁的孙子,婆娘儿媳帮忙打杂,再也没有一个多余的雇工。

    前世住过七星级豪华宾馆,住过豪华仿古民宿,今生住过乡间朴素民宅,住过豪奢的赵国公府,住过国子监简陋的号舍,也住过沧州县衙的客房,如今拥有张园那样一座豪华园林,张寿对于住的标准,已经下降到了干净整洁就行这样一个很普通的标准。

    而当他吩咐阿六安顿好自己的行李,过去看葛雍时,就发现老师比自己更加随便,竟是已经开始看书了。知道劝也劝不好,本来就是自己惹出了这下场的他只能去看两个将来学生,可一推门就只见同屋而住的他们也同样正在刻苦读书,索性直接拉上门悄然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站在二楼走廊里,张寿看见店堂里的灯已经点了起来,而走廊尽头还能看见有人张头探脑,可一发现他,就立刻缩回了脑袋。知道是自己一行人不住驿站却住在这客栈,其他住店的客人难免好奇,他也不以为意,径直走下了楼梯。

    一个小伙计正要迎上来招呼,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葛太师和张博士住在这吗?”

    随着这声音,满头大汗的江家亲随就冲了进来,一看到张寿,他就立刻挤出了满脸笑容,快步抢了上前:“张博士,我家老爷得知潞河驿的驿丞以房子住满了为由拒绝了葛太师和您入住,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说是立刻把他那院子腾挪出一半来,请您二位……”

    没等人把话说完,张寿就打断道:“敢问你家老爷是……”

    “我家老爷是刚刚致仕的江……江老大人。”那亲随险些一张嘴把阁老两个字说出了口,随即又力图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灿烂一些,“我家老爷说,那院子统共有十几间屋子,腾出一半就是七八间,咱们两边挤一挤也就够住了。”

    “原来是江老大人。”张寿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口气也显得非常温和,“刚刚驿丞并没有拒绝老师和我,只是为难地表示已经住满了人。那时候浙江布政使刘方伯也说了让屋子,但老师已经当着大家的面婉言谢绝了,江老大人莫非没听说吗?”

    见那亲随登时面色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潞河驿既然正好住满,我和老师住在外头这客栈,也自无不可,没有什么不便的。而且,既然刚刚已经谢绝了刘方伯让屋子的高义,又哪能现在接受江老大人让屋子的盛情?这岂不是瞧不起那位热忱的刘方伯吗?”

    “言行前后不一的事情,老师是从来都不做的。这家百年老店馆舍整洁,饮食美味,老师很满意,这点食宿钱,我这个学生还是出得起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而且江老大人出京回乡,料想仆从行李都不少,既然已经在潞河驿那院子里安顿下来,如今为了老师和我再腾挪屋子,不免要花费大量力气,老师和我怎么过意得去?所以,还是不搅扰了。”

    他看也不看那明显想不出说辞的亲随,笑容可掬地说:“这样吧,想来你奉命而来,就这么回去也不好交差,我写一份帖子,劳烦捎带回去敬呈江老大人。”

    那亲随越是听张寿刚刚这番话,越是觉得话里藏刀无论是最初暗指自家师生在驿站门口,那位浙江布政使出来让屋子的时候,自家老爷不派人出来说话也好;还是后来暗指老爷回乡人多行李多也好,显然是不够廉洁也好;反正都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然而,人家到底还是把话说得非常婉转,而且又是自己乐意掏钱在外头住客栈,他难道还能把这两位硬是拖回去住驿站?

    尤其是当看到二楼不少明显不像是张寿这一行人中成员的家伙在那鬼鬼祟祟窥视时,他就更加心情郁闷了。好歹也是当朝太师外加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住客栈就那么不讲究吗?就算怕赶客人传出去不好听,给两个钱撵了人走,包下这一整座客栈,不是很正常吗?

    甭管他怎样腹诽,张寿的帖子仍然一蹴而就,随即装进了信封。虽然觉得信封上敬呈江翁那四个字实在是写得不怎么样,可那亲随见葛雍连个面都不露,张寿也根本没有带自己去拜见葛太师的意思,他也只好怏怏告退。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那位刚刚连面都没露的掌柜就把自己三个当伙计的儿孙叫了过去,面授机宜后,把三个人放出去了两个。

    一家在通州凑合着还算生意不错可以温饱甚至小康的百年老店,好容易迎来了自己百年历史上最尊贵的客人,人家钱没少给,其他客人也一个都没撵走,只要殷勤伺候着,临走时说不定还能厚颜求一幅墨宝,可刚刚却差点没被人给请回了驿站住,真是岂有此理!

    这种故作姿态的伎俩,本来就是天天和各种客人走的掌柜怎么会看不穿?

    于是,当那江家亲随去向江阁老复命的时候,江阁老硬逼得堂堂老太师出外住客栈,等人住了客栈之后又假惺惺去让屋子,这风评就从这家百年老店往外流传,没多久就在整个通州不胫而走。因为传这话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家,那位浙江布政使刘川也添油加醋了一番。

    而当江阁老得到回报,又阴着脸打开信封,拿出张寿亲手写的那张帖子时,一扫其中内容,他就差点爆了。

    因为那帖子上赫然写的是:承蒙好意,然老师性喜挑灯夜读书,不敢扰江翁清静。而江翁使人构陷鄙人未婚妻父兄在前,使人攻谮我师生在后,鄙人自当敬而远之,更不敢叨扰。

    狂怒的江阁老几乎是第一时间将那帖子扯得粉碎,等那碎纸片犹如雪花一般飘落在地,他方才怒瞪那亲随道:“你就连看也不看,拿着这帖子回来了?你怎么不把这帖子直接摔到那个狂妄的小子脸上去!”

    那亲随差点被江阁老骂到泪流满面。人家送给您老人家的帖子,还特意用信封封口了,我有多大的胆子,还当面拆开来看,看完还摔人家脸上去?

    然而,老爷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辩解,只能慌忙跪下请罪。江阁老本就心头火大,此时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劈手一个茶盏砸出,喝了一声滚出去。而一旁默不作声的那位复姓司马的幕僚,则是直到这时候,方才赶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东翁,东翁,消消气!此一时彼一时,且看他能嚣张几时!”

    “我是气那些指斥我刚愎自用的人,无不口口声声说那小子宅心仁厚,虚怀若谷,乃是温厚君子,为人师表,在沧州又对百姓如何如何,可你看他这帖子上都写了什么?这是温厚君子?呸,这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司马厚嘴角抽了抽,心想人前君子人后小人,这不是朝中官员一贯的德行吗,你老人家还敢说别人?可他面上却没流露出一星半点,反而细声慢气地反复规劝,最后瞅了一眼地上那碎纸片,这才轻声说道:“东翁要是气不过,把这碎纸拼出来传出去,让人看看?”

    “撕碎了再拼起来,别人还不得笑我没有容人雅量?”

    江阁老心中后悔刚刚冲动,但不愿意做这种让人笑话的事,冷哼一声就不耐烦地说:“我不过是试探着自请致仕,皇上却只留了我一次就准奏,那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也不多留,让那些家眷去收拾行李慢慢走,我先轻舟回福建,朝中人自会寒心,这不是待老臣之道!”

    他瞅了一眼身边这位幕僚,语重心长地说:“我接下来要乡居几年,你就要自谋前程了。这些年宾主一场,你送到通州就行了,今后且帮我看着朱家和陆绾,还有这小子的下场!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自会吩咐人把他这睚眦必报的行径宣扬出去!”

    “东翁放心!”

    口中答应得斩钉截铁,可当退出屋子的时候,人过中年的司马厚却是嘴角一挑,轻蔑地笑了笑。都已经是下台的阁老了,明明要摆出一副政见不同拂袖而去的样子,却还要在这通州摆威风摆阔气,还要和人家正如日中天的葛氏师生争……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至于宾主一场,呵呵,他干了多年,如今江老头一分程仪都不给,他还反送了人一百贯程仪,江老头倒拿得下手!朱莹之前还少骂了一句,那是爱钱如命的吝啬鬼!还想散布流言诋毁张寿……也不想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相反的流言恐怕早已满大街乱飞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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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