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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三十六章 废后大赢家

    哪怕到内阁传吴阁老进宫的内侍是嘴紧的人,但废后这么大的事,纵使一贯好好先生如吴阁老,到了御前听完皇帝的话,他却也不敢轻易下笔拟旨他自忖没办法一个人背帮着天子废后这口黑锅,于是诚恳至极地请皇帝务必召见孔大学士和张大学士一块来解决此事。

    而等到那两位一同到了乾清宫,孔大学士义正词严地劝谏了皇帝几句,张钰也同样苦口婆心地规劝了皇帝一番,但当皇帝摆出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态度之后,两人对视一眼,最终都选择了沉默。这种不反对,一旁的吴阁老一眼看出就是默许。

    本来也是,最一心抱着嫡长继承不放的人是从前的首辅江阁老,剩下的他们三个,孔大学士常常在外鼓吹复太祖旧制,那么立贤也是旧制,大学士张钰则是皇帝一手提拔的,谁会去跟着母家已经式微,而且闹出过几次不堪之事的皇后一条道走到黑?

    然而,真正拟旨的时候,三人却是你眼看我眼,尤其是孔大学士更是承受着左右两边张钰和吴阁老那微妙的眼神。眼见自己兴许要背上一个废后主谋的黑锅,他不得不开口说道:“皇上,虽说此次是因罪废后,然则传扬出去仍旧会伤了皇上英名。”

    不能确定接下来这个建议说出来,皇帝会是何等反应,孔大学士不可避免地犹豫了。但权衡再三,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不若请太后懿旨,责皇后不孝。”

    此话一出,张钰和吴阁老不禁迅速对视一眼,同时暗自凛然。孔大学士这一招实在是毒辣,皇帝要废后,就犹如民间男子要休妻,在岳家式微的情况下固然未必很难,但很可能要背一个负心薄幸名。然而,太后出面,就犹如民间舅姑指责子媳不孝,没人能再说二话。

    唯一的不妥就是,皇帝兴许不用背骂名,但太后说不定就会在背后被人说苛待子媳了。毕竟,上一次收皇后玺绶,禁其于坤宁宫,那也是太后所为!

    果然,下一刻,两人就只见皇帝立时眉头紧皱,愠怒之色溢于言表:“朕已经不是三岁孩童,区区废后之事,难道还担不起,用得着惊动太后?若是民间有人说朕对不起发妻,那就让他们说去!你们三个全都记着,朕今日有言在先,日后不会再册立皇后了!”

    皇帝都把话说得这么重了,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吴阁老就打哈哈道:“皇上家事,自然是皇上自己决断,我等听命而已。”

    对于一贯软骨头应声虫似的吴阁老,孔大学士最看不上眼,等听到张钰也是一句臣听凭圣裁,他也懒得再说了,干脆就直接说道:“既如此,臣拟旨就是。”

    反正回头事情传出去,你们也别想推卸责任!

    正当皇帝命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亲自磨墨伺候,吴阁老笑眯眯地亲自上前抻纸,只等着孔大学士泼墨挥毫拟一篇废后妙文时,提笔默立的孔大学士却等来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外间就是一个极其小心翼翼的声音:“皇上,太后来了。”

    皇帝刚刚已经听说,太夫人和张寿朱莹都出宫回府了,只以为太后已经默许了此事,却不想内阁三阁老齐聚乾清宫,打算拟定废后旨意的时候,太后却突然来了。

    饶是他早已过了即位之初什么事都要太后代为决断的年岁了,也从来不是畏母如虎的性子和母亲对着干还差不多,但此时还是不免心中咯噔一下。然而,他才匆匆出了东暖阁到了正殿,就只见大门口一行人已经是进来了。

    太后并没有让玉泉搀扶,而是一个人走在最前头,一看到皇帝以及身后那三个阁老就沉声说道:“玉泉,你带其他人下去。”

    这个其他人到底是什么范畴,孔大学士三人也全都陷入了为难。好在太后接下来就开口说道:“皇帝还有三位阁老,我们进去说话。”

    孔大学士三人宦海多年,仕途之初也曾经历过太后垂帘的时期,因此早就领教了太后的性格,此时当然没有一个人会迟疑推脱。至于皇帝,他就更不会在人前和亲生母亲争了。然而,等到君臣四人跟着太后来到东暖阁,他们就只听人头也不回地说出了一句话。

    “趁着眼下三位阁老都在乾清宫商议国事,我有一件事不得不说。皇后此前因罪收玺绶禁于坤宁宫,然则依旧不知悔过,恣意妄为,忤逆不孝,无子媳之礼。虽则皇后乃是我当年为皇帝择定的,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废了。”

    几乎在太后话音刚落的时候,又惊又喜的孔大学士就立刻做出了反应,大声说道:“臣谨遵太后懿旨。”

    吴阁老和张钰甚至连暗骂孔大学士见风使舵都来不及,就被人抢了先。然而,两人接下来却立时发现,皇帝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阴霾密布,仿佛下一刻就会刮起狂风暴雨。

    这下子,他们俩登时醒悟到,虽说奉太后懿旨废后,这对于某些皇帝来说既能推卸责任,又能轻松成事,但是很明显,当今皇帝不乐意,非常不乐意!

    而孔大学士须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虽说皇帝的这种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但在他看来,这只是无谓的自尊和坚持,等回过头来就能想明白。因此,他只瞅了太后一眼,见她对自己微微颔首,他就立刻到了一旁那之前为自己预备的小案桌前,略一思忖就开始奋笔疾书。

    皇帝几次想要开口喝止,却被太后那严厉的眼神盯着,到最后干脆也不管孔大学士,忿然冷哼一声就拂袖而去。见他如此光景,太后却松了一口气。但等到吴阁老说起刚刚皇帝提到的恭妃名号,她就开口说道:“念在皇后与皇帝结发多年,还是废其为敬妃吧。”

    恭妃这个名号,皇后那种性格的人,恐怕受不了。虽然事到如今她寻死觅活也无所谓了,但总不能给外头留下太大的话柄。毕竟,她和皇帝是二十年夫妻。

    等到孔大学士须臾草诏完毕,就叫了张钰和吴阁老一同捧到了太后面前。

    一扫而过看完,太后就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这样就行了。你们三个记住,此次废后,是因为皇后忤逆不孝,无皇后之仪,无子媳之体。”

    话说得这么明白,孔大学士三人自然心领神会。也就是说,太后已然表示,希望他们在外人面前一口咬定皇后被废是不孝,而非其他!想到太后一度垂帘,放权时却非常爽快,如今又在关键时刻为皇帝背黑锅,纵使三人年轻时还不满太后垂帘,现在却有几分敬意。

    心头满是愠怒,却又不愿意去宫妃处,就连永和宫裕妃那儿,皇帝却也不想去,最后去御苑演武场中发泄似的舞剑舞到精疲力竭,出了通身大汗,他又在旁边的温水池子泡到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这才叫人来替自己换了衣裳,随即竟是就独自歇在了这御苑别室当中。

    然而,皇帝没回宫,废后的诏书却在傍晚就已经出了宫去。面对如此大的一件事,最先炸锅的是台谏官,御史和给事中们几乎都要疯了。这如果早有消息传出来,他们光是来回劝谏就能大大刷一波名声,可如今事情竟是顷刻之间就走到了最后一步,他们还能干嘛?

    为了劝谏不要废后,然后就去伏阙抗争?开什么玩笑,这付出和得到完全不对等!

    更何况,这次废后的诏书上,赫然写的是,皇太后懿旨!而皇后最大的罪名更是铁板钉钉,忤逆不孝,无子媳之体!

    而随着这道诏书,今天发生在坤宁宫的一幕闹剧,却也不胫而走。

    二皇子给宫中帝后送饮食,皇帝啥事都没有,皇后却上吐下泻坚称受毒害,二皇子一口咬定是张寿害他,结果太医院所有御医联手诊断后,却发现皇后是常常绝食断水以至于厌食症,所谓中毒子虚乌有……这种种纷纷乱乱的消息也不知道惊掉多少下巴。

    但最让人吃惊的,却无疑是那位起初人人觉得倒霉,可到最后却人人惊呼幸运的扬州会馆方大厨!谁能想到,那位方大厨被二皇子强硬地召入别院去做菜,而后又无辜背了个谋害皇后的罪名被押到宫中听候讯问,可最终却不但无罪开释,而且还被直接选入了御膳房!

    被人用马车送回扬州会馆时,方大厨整个人都是懵的,下车的时候甚至一个踉跄,险些一个倒栽葱从车厢里摔出来。可被车夫一把拽住的他这还没站稳,陡然之间就只听到一阵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响亮鞭炮,这一刻,他吓得直接双腿一软,差点又没坐在了地上。

    “恭喜方大厨,贺喜方大厨!”

    “还叫大厨?这可是皇上钦定的御厨了!”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逢凶化吉!老天爷都在保佑你啊!”

    在这七嘴八舌的恭贺声中,满脸茫然的方大厨被人伸手拉起,可他却觉得人家说的话他听得见却听不懂,就如同战战兢兢的他被人客客气气送出宫时,那种如同做梦似的感觉一样。

    好容易穿过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顶着鞭炮声高一脚低一脚进了扬州会馆,他就眼见自家会馆的芦柴棒于会首笑容可掬迎了上来,使劲握着他的手上下甩着。

    “方大厨,你可真是给咱们扬州争了气!这御厨选拔大赛的方案刚在外城传开,别人削尖脑袋也不确定能不能钻进去,你却直接就得到了跻身御膳房的机会,咱们扬州人以你为傲!你无惧于二皇子淫威,坚持自己的厨道,日后天下大厨都要以你为榜样!”

    这都哪和哪啊?我哪里就无惧于二皇子淫威了我?我被人强行请了去二皇子那座别院之后那强请其实和绑人差不多压根不敢拒绝那位强硬却又暴躁的龙子凤孙,还不是人家说什么,我就干什么?而且,我就是拿出全部手艺做了一桌子茶点,怎么就厨道了?

    见方大厨整个人差点没晕头转向,于会首眼珠子一转,很快就命人关门,把那些嘈杂和喧嚣都隔绝在了门外,随即才小声说道:“方大厨,你出宫时有没有听说,皇后被废了?”

    当看到方大厨那张震惊到煞白的脸,于会首就不用问都已经知道了。不消说……人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他同情地拍了拍方大厨的肩膀,亲切却又带着几分羡慕说:“总而言之,你嫌疑洗脱,人也进了御膳房,好好打起精神来……”

    于会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把垂头丧气一点都没有御厨气势的方大厨给安抚好了,随即也得知了今天这一系列事情的内情当然只是方大厨知道的那点内情。

    即便如此,他也吓得不轻,背上差点出了无数冷汗,随即赶紧吩咐小伙计去烧热水给方大厨洗浴去晦气。等到这一番折腾完,快虚脱的方大厨吃了小半碗银丝面,这才算是渐渐回过神。然而,还不等人摇头叹息自己这见鬼的运气,外间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叩门声。

    在这入夜时分,这声音实在是有些让人心惊肉跳。尤其是今天才经历过惊险的方大厨,那更是吓得直接打了个哆嗦,筷子都吓掉了。见他这幅鬼样子,于会首眼珠子一转,干脆亲自去门前探问,结果隔门和人言语了两句,他就喜上眉梢地打开门让了人进来。

    见方大厨看着自己带来的那位胖胖的客人满面惊疑,领人进来的于会首就上前到方大厨身边耳语道:“这是国子监那位张博士最得意的学生,九章堂的斋长陆筑。他老爹从前是兵部尚书,现在虽说不是了,可还是大明公学祭酒,他是皇上金口玉言的浪子回头变天才!”

    方大厨满脸迷惑。这样厉害的人找他干嘛?他就算当上御厨也和人差十万八千里啊!

    陆三郎耳朵很灵,把于会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陆筑两个字,他更是把人给记住了。可面对如同惊弓之鸟的方大厨,他却表现得温和可亲。因为他记得,张寿就最会用这一面待人。果然,他信步上前,和风细雨似的宽慰了一番,方大厨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陆三郎安慰他,废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且他这个御厨是因为皇帝怜惜其受屈,赏识其厨艺。

    直到眼看方大厨彻底平静了下来,陆三郎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御膳房那些御厨一扫而空后,扬州会馆出了第一个御厨,接下来这厨艺选拔大赛,方大厨有没有兴趣来做个评判?还有于会首,有没有兴趣带着你这扬州会馆的人手去露露脸?”

第四百三十七章 人人争先

    之所以选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其不意地造访扬州会馆,陆三郎就是为了赶在方大厨这个御厨刚刚新鲜出炉,无数人盯着扬州会馆的时候。

    果然,才刚经历了大起大落惊魂一天的方大厨原本还极其担心,自己这个御厨是否仅仅是皇帝平息舆论的工具,实则风平浪静过后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掉,一听到陆三郎竟然想让他出风头,他登时觉得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竟是不假思索就立刻点头答应了下来。

    而于会首那就更不用说了,自己这会馆陡然之间拔下头筹,他压根没想到,可最初的关注度一旦下去之后,少了方大厨坐镇的扬州会馆,这茶社的生意到底如何就说不准了,毕竟这也是一条经营会馆的生财之道。既如此,带着精兵强将去耀武扬威宣传一番,何乐而不为?

    万一扬州会馆还能出第二个御厨呢?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皆大欢喜。尤其是于会首此番真正确定,此次御厨选拔大赛,具体的经办人就是眼前这位九章堂斋长,他登时眉飞色舞,方大厨更是顾不得一天担惊受怕,捋起袖子就要亲自为陆三郎下厨去做夜宵。

    面对这样殷勤的两位主人,小胖子自然是百般客气,百般推拒,两边竟是一个要做菜,一个要拦着,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自然而然惊动了楼上客人。

    须知江南之地,扬州苏州素来豪富,旅居扬州会馆的大多乃是淮扬商人,派人一打探,于会首又是性喜张扬的人,立刻把小胖子的身份和带来的好消息传扬了出去。这下子,不少人根本就连睡觉都顾不上了,全都慌忙穿衣下来试图和底下那位小胖子结交。

    谁不知道陆家这位胖公子,那是连皇帝都亲口夸赞过的人?更何况,人这一次还得到了皇帝的信赖,亲自经办这么一次选拔?那可是关系到天子饮食的大事!

    于是乎,经由陆三郎的嘴,太后居然也亲自拨付五十两黄金筹办此事,这消息在传开的同时,也引来了一阵骚动。至于傍晚之后疯传的废后之事,在这一刻竟是被扬州会馆的众多人完全抛在了脑后!

    废后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又没有亲戚在宫里当妃嫔,谁当皇后和他们有半分钱关系吗?哦,也不能说是没关系,如果要册立新后,织造局必定还要做一批新礼服,到那时候民间各种匠人和机户应该要忙活好一阵子!但总体来说,废后事件对他们毫无影响。

    如果强行要说影响的话,大概也就是不用担心大皇子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会继承大宝……也就是沧州那些愚蠢且贪得无厌的商人会跟着大皇子瞎搞,换成他们扬州又或者苏州,四处都是给人做工为生的佣工,谁敢这么逼着人没活路?逼人造反吗?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扬州会馆,在这深夜之中的外城会馆区,自然而然显得格外引人瞩目。更何况,对面苏州会馆的华掌柜和华四爷,更是老早就盯着这里。眼见动静越来越大,华四爷看华掌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发愁打探不到具体情况,须臾就做出了一个决定。

    “与其在这儿焦急打探不到消息,不如主动一点。你去附近其他会馆,把人都召集起来,我们一块去对面扬州会馆大大方方敲门,直接当面问个究竟。我就不相信那个姓于的芦柴棒敢对这么多的同道置之不理!”

    华掌柜登时恍然大悟,他慌忙答应了下来,随即亲自到四邻去敲门。果不其然,早就盯着扬州会馆的众人都发现了有人夤夜到访而且还是个披着连帽斗篷形迹可疑的人。如今人没出来,扬州会馆却热闹成这么一个样子,有苏州会馆华家人挑头,谁不愿意去一探究竟?

    于是,不到两刻钟,华掌柜敲开了五家会馆的门,请出来五位会首,而凑热闹的商人足有十几个。可他还没来得及再去敲门,闻风而动跟着过来的,又有三家会首,七八位商人。于是,再加上华四爷,到了扬州会馆前强势围观的,竟是汇聚了几十个人。

    当扬州会馆的小伙计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去查看时,一看这黑压压的架势,人差点就吓傻了,急忙跑去向于会首报信。一张口,惊慌过度的他就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咱们会馆被人围起来了!”

    刚刚还沸反盈天的大堂顷刻之间鸦雀无声。无数目光立时汇聚到了方大厨身上,就连方大厨本人亦是瑟瑟发抖,犹如受惊的小鹿。

    而之前才刚见过张寿和朱莹,陆三郎却最知道宫中如今是怎么回事。他镇定自若地笑道:“没想到这深夜访客还不止我一个,挺热闹的啊!大家要不要一块去看个究竟,是谁这么兴致勃勃地要当不速之客?”

    没等人应声,他就大步走在了前面。他这一带头,于会首也顾不得其他,慌忙紧随其后。再接着,其他商人你眼看我眼,都琢磨出了滋味来。这要是方大厨真的见罪,人怎么可能出宫?还怎么可能被皇帝钦点为御厨?如此看来,外头肯定不是来抓人的官兵!

    随着大门打开,扬州会馆一大堆人跟着陆三郎涌了出来,一看到外头人群,他们就愣住了。于会首认出为首的华掌柜和华四爷,那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这些人竟然一块找上门来了,真是好快的动作!

    陆三郎虽说不认识外头这黑压压的一堆人,可看衣冠认人的本事他却是第一流的,因此一眼就断定这都是些商人。而他认出了别人,别人也一眼就认出了他,毕竟,他这招牌式的身材实在是太好认了。

    人群之中,为首的华四爷笑意盈盈地上前拱了拱手道:“在下苏州华四,敢问这位可是九章堂的陆斋长?”

    “哦,尊驾就是是苏州首富华家当家华四爷?我听我家老师提到过你,果然年轻才俊。”陆三郎巧妙地避开了承认自己身份的这个话题因为他可不想报出陆筑这个名字。而且,他还老气横秋地端着身份,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和张寿一样,比华四爷至少小十岁!

    而他这一承认,四周顿时一阵骚动,很快就有急性子的人上来询问他的目的。陆三郎本意就是照着张寿的吩咐张扬声势,自然大大方方当众说出了请方大厨做评判,以及请扬州会馆于会首带精兵强将前往展示厨艺的事。这下子,众多会馆的人就不干了。

    尤其是山东那位大嗓门的卢会首,那嚷嚷更是如同打雷似的:“天下能做美食的人,又不全都在扬州!陆斋长这是瞧不起我山东吗?”

    陆三郎顿时瞪大了眼睛,一副我很无辜的表情:“我怎会看不起山东?别说山东,我家老师常说,天下美食各有千秋,御膳房正该博采众长,皇上就是因为取他这说法,所以才决意摒弃光禄寺说了算的习俗,办这样一次盛事。”

    见众人无不屏气息声地听自己说,他就笑眯眯地说:“而且,此次若是能办好,皇上有意日后年年举办,定为永制。”

    尽管外头也曾有过这样的传闻,道是御厨遴选日后说不定都会沿用这样的制度,但大多数人还是不大相信。此时陆三郎这一说出来,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见此情景,没等陆三郎继续解释为什么独独选择扬州会馆的缘由,华四爷就当机立断地说:“于会首,这么多人闻听陆斋长莅临赶过来请教,难道你这扬州会馆就不尽一下地主之谊,就让大家这么在大门口说话?”

    于会首顿时暗自咒骂,明明是夤夜不请自来的恶客,竟然还要我们招待,凭什么?可骂归骂,这么多同道在外头,一个不好,得罪的人就多了去了。因此,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地招呼了伙计把这几十号人全都请了进来。

    这下子,原本宽敞的扬州会馆大堂竟是人头攒动,别说椅子,就连条凳都不够用,大多数人不得不站着。而陆三郎则是被狡猾的于会首直接请到了二楼楼梯上,一来是居高临下易于说话,人人都能看得见,至于二来……那当然是于会首想避免让人直接接触到陆三郎。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让别人都占了便宜,他扬州会馆岂不是亏大了?

    对此,陆三郎压根没什么所谓。他没有去用手压着栏杆,因为他对于这种看似结实的东西从小就不太信任,生怕用力过度把栏杆给推断,那时候自己掉下去就不划算了。

    他只是虚虚扶着,清了清嗓子道:“刚刚有人问我为何只到扬州会馆,是不是瞧不起其他各省各府没有美食,这其实是冤枉我了。”

    “皇上虽说是直接从内库拨钱来办此事,太后也掏了私房钱,但钱不多,得花在刀刃上。各位也都听说了,堂堂天子后妃,其实之前还被光禄寺的一群小人克扣了饮食,说出去真是听者伤心,见者流泪……”

    说到这里,小胖子竟然真的还抽了抽鼻子,做出了几分伤心状。

    而他这作态虽说有点假,可关于光禄寺那一团乱麻的烂账,各方面消息都很不少,于是底下众人中,竟也有不少人跟着唏嘘感叹。

    但如华四爷这般敏锐的,立刻嗅到了陆三郎替皇帝哭穷背后的玄机。于是,他抢在了众人前头,第一个大声说道:“皇上力排众议,用这等公平的办法遴选御厨,给了各省各府平等的机会,那我等力推各自名厨的时候,又哪能让君父操心开销?”

    他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就大声说道:“但请陆斋长告知此次盛事到底在哪举办,我们苏州会馆愿意负担从头到尾的一切开销!”

    华四爷想得非常清楚。这次的事情来得太突然,苏州那几位名厨是赶不上了,就是插上翅膀都飞不到京城,但苏州会馆那位吴大厨却可以推上去,而且谁说这就只是美食的盛会,还可以顺带推销一下苏州各种精妙的丝织品嘛!

    就算这些想头行不通,那至少也是宣扬苏州的一个最好方式!

    他这话音刚落,之前那位山东会馆的卢会首就不干了。他立时以山东人特有的豪爽拍胸脯叫道:“陆斋长,我山东会馆虽说比不得江南那些家伙有钱,但这点开销还是掏得起的!”

    随着这南北两家先后表态,其余各家亦是争先恐后,拼命承揽这次盛事的所有花销,到最后不少穷地方的会馆只能嚷嚷出大家各自分担之类的话来。

    可即便如此,陆三郎仍旧觉得,如若自己贪得无厌,那么说不定可以各家一概通吃,然后还是能把这么一次盛会办得漂漂亮亮!

    但是,他早就过了有钱万事足的阶段,当下笑眯眯地伸手压了压,随即语重心长地说:“各位,各位!我之前的话说得不准确,太后也好,皇上也好,并不是缺钱,只是不想把这桩堪称前所未有的盛事办得太奢侈,于是被那些不明就里的人指摘。”

    他话锋一转,随即却又嘿然笑道:“然而,等选定了举办此事的地方之后,若是各家能够自己在会场附近搭建展位,请了拿手的大厨当众演示厨艺,向京城百姓展示美食,这却是各家自发行为,当然别人就无话可说了。”

    这种类似美食展会似的活动,在如今这年头自然很新鲜尽管京城也有云集着美食摊位的小街,然而,那往往卖的是是几文钱的小玩意,绝对不可能有一大堆名厨汇聚在一块集体展示厨艺。所以,底下在片刻的沉寂过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陆斋长这主意确实不错!”

    “如此才能各展所长!”

    面对如此热烈的反应,陆三郎咧嘴一笑,随即拱了拱手道:“至于地点,我也挑明了告诉各位,就在会馆区西边,外城南越秀胡同那一片。那边地势平整,如今那边一座茶楼已经扩建好了,便是此番主会场。干脆这样,明天大家去瞧瞧地方,预热一番,如何?”

第四百三十八章 绊脚石须除

    幽闭在坤宁宫的皇后,大概是最后一个得知自己被废的人。

    原因很简单,废后诏书是太后吩咐内阁孔大学士拟定的,吴阁老和张钰也就在旁边象征性拾遗补缺,皇帝都给气跑了,因此太后看过诏书后,直接吩咐发通政司通告天下。然而,没有一个人记得,这废后诏书应该先送去坤宁宫,宣读给那位被废的昔日国母。

    于是,等皇帝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一大早他在演武场边别室一觉醒来,急急忙忙洗漱更衣赶回乾清宫,预备上朝的时候了。而小心翼翼提起此事的柳枫见皇帝一脸呆滞,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皇帝这根本就是忘记了!

    果然,皇帝须臾就神色转为正常,却是没好气地问道:“太后怎么说?”

    太后……什么都没说啊!柳枫心中暗自叫苦,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太后送走三位阁老之后,就回清宁宫了,她老人家没说话,也没人敢去问。至于坤宁宫,一直遵从太后和皇上您先前的吩咐,御医一走,就由人监督先把坤宁宫大门关上了……”

    “好了!”知道自己确实是犯了一个大错,皇帝只能轻轻拍了拍脑门,随即就打断了柳枫的话,竭力用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你去和楚宽说一声,让他挑个稳妥一点的人去坤宁宫传诏吧。至于移宫,你先在东西六宫盘点一下有无合适的宫宇,不用急。”

    是不用急,皇上您后宫不多,东西六宫总共十二座宫室根本就还没有住满!要想腾出一座和其他宫妃都不在一块的宫室来安置废后,确实不难!

    不过,柳枫最如释重负的是,皇帝没让他去办这件事,而是吩咐了司礼监掌印楚宽。于是,他却也不乐意亲自跑一趟,送了皇帝上了去上朝的銮驾之后,就立时派了个小宦官去给楚宽传话。然而,等到那小宦官回来一禀报,他就吃了一惊。

    “你是说,楚公公亲自去坤宁宫了?”

    见那十三四岁的小宦官拼命点头,一副我绝对不会记错的表情,柳枫顿时迷惑了。可这并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毕竟皇后已经变成了废后。哪怕楚宽是和废后昔日有什么交情,此时打算去宽慰一番,又或者是楚宽和废后有仇,此时打算去耀武扬威,反正都不关他的事。

    他须臾就抛在了脑后,甚至都没费神再派个人去坤宁宫打听那边到底是什么动静。

    不但是他,所有嫔妃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呆在了宫里,并约束宫人们不得外出。包括素来为人直接,甚至敢对皇后动剑的裕妃,也没兴趣在这种时候跑去坤宁宫看皇后的笑话。用她对永平公主的话来说,那就是痛打落水狗最没意思。

    于是,当皇后骤然听到自己被废为敬妃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时,她幸运地避免了在一群她往日从来都是居高临下俯视的嫔妃面前露丑。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生出一丝一毫的感激,因为此时此刻的她满心满脑都是狂怒,都是悲愤。

    “皇帝在哪?他为什么不亲自来?他为什么不敢亲自在我面前宣读这诏书?而是只敢用奉太后懿旨,责我不孝这种可笑的借口……”

    见人发疯似的嚷嚷着,楚宽静静站立在那儿,既没有开口安慰,也没有开口嘲讽,仿佛自己只是一尊佛像。直到她颠来倒去都在那念叨着相同的话,周边的那些宫人或面色煞白,或失魂落魄,显然是想到作为废后身边人的凄惨结局,他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此时,地上披头散发的昔日皇后已经声嘶力竭,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其他人则是一个个噤若寒蝉,四周恰是鸦雀无声,他这才用极其平稳的声线说:“废后诏书是昨天下达通政司的,今天这时候,怕是已经通过快马通行天下。而之所以没有第一时刻在坤宁宫颁布……”

    他顿了一顿,这才含笑说道:“是皇上体恤敬妃昨日身体虚弱,所以才延迟到今天。至于皇上此时没有亲自来,敬妃抬头看看天色,这种时候,皇上自然是上朝去了。再说,纵使不上朝,皇上平日也少有在午前时分就往哪家嫔妃处去的,这不是您当初常常唠叨的?”

    尽管楚宽口气温和,态度恭敬,可敬妃是何等敏感易怒的人,此时立刻就暴怒了起来。然而,她刚刚用手支撑身体摇摇晃晃站起身,楚宽竟是脚下微动,顷刻之间就已经后退了五六步。她只能怒喝一声道:“老阉奴,你敢欺我!”

    “奴婢从来都知道,自己只是一介阉奴。”

    楚宽再次躬了躬身,声音依旧很恭谨,“奴婢进宫就学的是忠义仁孝,学的是从太祖爷爷传下来的那些东西,所以深知贤后不好当,如太后那般掌权时大刀阔斧,放权时爽快利落的女中豪杰,都尚且被人指摘过。敬妃可知道你为皇后时,外间人是怎么说你的吗?”

    不等敬妃接话茬,他突然抬起了头,一字一句地说:“身在福中不知福!纵使寻常勋贵官绅迎娶正妻之后,大多也远不如当年皇上待敬妃!当然,若是敬妃能够教出两位贤良皇子,那么皇上无话可说,臣子们也自然会鼎力支持,可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什么德行!”

    敬妃未曾想楚宽竟敢当面直斥自己,那张曾经秀美的脸上顿时满是戾色。然而,她跌跌撞撞才走了两步,正要伸手去抓楚宽,却只见人已经灵活移动脚步,再次离开了她七八步远。

    “敬妃有今日,还请好好闭门反省。要知道,大皇子不知仁义,残害百姓,已然是监在宗正寺中,但二皇子信口雌黄诬陷国子监张博士,却还不曾论处。”

    “哪怕是为了如今还有希望的二皇子,也请敬妃勿要被怒火冲昏了头。”

    说到这里,见敬妃猛然停下了脚步,楚宽这才含笑说道:“另外,好教敬妃得知,御膳房上下几乎被一扫而空,皇上已经答应了张博士所请,于外城南越秀胡同那一片,开御厨选拔大赛,于京城各大名厨之中遴选御厨,这可是少有的一桩热闹喜庆盛事。”

    “皇上还亲自为那座重新修葺一新的茶社题名曰兴隆,听说这是张博士随口道出的一个名字,皇上却觉得雅俗共赏,非常嘉许。”

    眉头倒竖的敬妃几乎掐断了自己的手指甲。这件事她之前也听说过,但并未在意,可她几乎难以置信在自己被废这凄凄惨惨戚戚的时候,皇帝竟然还会毫不在乎地把目光投注在另一件她觉得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甚至觉得这是热闹,是喜庆!

    她恶狠狠地瞪着楚宽,最后恶毒地咒骂道:“皇帝就不怕有人混在这些厨子当中,日后藏身皇宫,在他饮食中下毒!”

    “敬妃多虑了。如果连这种事都做不好,皇上还要司礼监何用?”楚宽坦然直视敬妃,却是丝毫不怵那择人而噬的视线,淡淡地说,“更何况,宫外所有食材和用具全都不许夹带,而御膳房所有东西从今往后由奴婢亲自负责监督采买,不会让人混进一根头发。谁能下毒?”

    “至于他们的来历,我也会从他们出生之后就开始查,但凡可疑的,就别想供职宫中。”

    见敬妃那张脸终于僵住了,楚宽这才再次深深躬了躬身道:“奴婢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所以,若是有人不利于皇上,那就得先从奴婢的尸体上跨过去!”

    尽管对面那个阉奴的腰佝偻着,整个人显得卑微而又恭顺,但敬妃却仿佛觉得那是一头恐怖的怪物正在借着一层人皮遮掩自己。当看到楚宽告退出去,坤宁门在自己面前再次缓缓合拢的时候,刚刚还一直勉强傲然直立的她终于觉得浑身力气犹如被抽干了一般。

    可就在这时候,正在缓缓关闭的宫门似乎突然停了一停,紧跟着她就再次听到了楚宽的声音:“皇上已经吩咐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安排敬妃移宫事宜,还请敬妃多多保重。”

    这一刻,敬妃终于再也站不住了,她双脚一软,直接就瘫坐在了地上,而在她身后,纵使有众多宫人,却足足好半晌才有两个恍然惊醒,冲上前去想要搀扶她,可却被她甩开。

    “老天爷,你眼瞎了,心也瞎了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已经离开坤宁宫的楚宽听到了这撕心裂肺一般的嚷嚷,不由得哂然一笑。做错了什么?不能认清自己的地位,不能认清自己的性情,更不能教导出最成器的儿子,这就是最大的错。

    凭他对皇帝的了解,如果皇后能够教导出足够出众的儿子比如朱廷芳那样的,那么甭管对皇后有多冷淡有多反感,那么以皇帝的性格,说不定早就册立太子了。

    早在过去这些年间,皇帝不知道多少次对他感慨过对赵国公朱泾的羡慕,羡慕他有个朱廷芳那样文武双全的好儿子。

    “总算是扳倒一块碍事的绊脚石了……”楚宽在心里笑了一声,步伐突然变得更轻快了一些。至于大皇子和二皇子这种已经彻底定型,无药可救的货色,他早就不用担心威胁性了。当然,人活着,总有不确定性,但他很明白,皇帝是不会杀子杀妻的人。

    就是经由别人的手也不行,那样的话,恐怕最震怒的人就是皇帝。

    皇帝竟然会在废后诏书公布天下之后,再突然派一个人去坤宁宫宣读,这种乌龙事件,张寿当然不会知道事实上昨天出了这么大事,他已经对朱莹千叮咛万嘱咐,这几天不许再入宫。他实在是怕了这位一言不合就胆子贼大的大小姐。

    制止了朱莹,把大小姐交给了太夫人禁止她出门,张寿也就放心窝在了国子监。九章堂因为一个个人全都抽调去了各处,如今白天上课只有小狗小猫两三只,因而暂时停止授课,只剩下了各人利用闲暇时间自修补习,因此他白天自然而然也空了下来。

    然而他回来之后这课本来就是有一节没一节,评点功课也都进行得很快,再加上各种事务都交了出去,这天干脆就坐在九章堂出第二期招生的考题。

    至于仅剩下几个还没摊上一大堆任务的监生们,则是在认命地刷题……对于主修算学的他们来说,题目那真是刷不完的。因为张寿出了一个让他们叫苦不迭的主意,那就是学生自己学到哪就自己出题出到哪,每单元出题五道,拿来考自己的那些同学们!

    当门外纪九张头探脑的时候,就只见稀稀拉拉坐在那儿的几个监生正在时而攒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而直接占了陆三郎那张桌子的张寿也同样在埋头写着什么。

    见这一幕,他犹豫了片刻,就蹑手蹑脚进来,却是绕了个圈子到了张寿背后探头张望。

    而这一看,他就发现了张寿写的字,画的图,他乍一看每一个字全都能看懂,可那些字合起来,他却有点犯嘀咕。尤其是那道设定圆周率为π,已知半径为r,求一个复杂图形上圆弧长度的题,他更是看得瞪大了眼睛,心里计算了许久,却依旧觉得不算很有把握。

    他都自学过葛氏算学新编了!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陆三郎那样的天才,只不过学习和接受能力比寻常人高一点,他不禁有些气馁,但随即就听到了前头张寿的声音:“看够了吗?”

    “老师!”纪九慌忙站直了身子,随即赔笑道,“我就是生怕打扰您,所以没敢出声。”

    “打扰我没事,打扰其他人……你看正解题的他们是不是在瞪你。”张寿毫不在意地把考题撂在了课桌上,随即指指门外,果然他离座而起往外走时,纪九立时三刻就跟了出来。

    没等他发问,他就只见纪九欲言又止,似乎在组织语句,足足好一会儿,人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竟是低声说道:“老师,皇上征了几位名儒上京的事,您知道吗?”

    张寿不禁有些莫名其妙,随即就若有所思地想到一个问题。难道这是竞争对手来了?

    纪九一看张寿的表情就知道人根本不知情,当下就加重了语气道:“听说皇上是因为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前例,于是特意命人打听之后,从四家书院征辟了四人。他们是进京来给皇子们做老师的。一个鼓吹以农为本,一个号称杂学也须学,一个精通多种西洋文字……”

    没等纪九把话说完,张寿就不禁呵呵一笑。皇帝这是觉得皇子学经义还不够,所以打算把人训练成诸科精通?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两个小学霸还可能,大皇子二皇子还是洗洗睡吧!

第四百三十九章 学生易哄,孺子易懂

    “如果你就是来说这个,那说完就行了,这不关我的事。”

    纪九见张寿打了个呵欠,一副我不感兴趣的表情,他顿时就傻眼了。思来想去,他就一咬牙道:“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老师你是君子,所以你不知道那些民间书院的勾当。他们彼此之间为了争抢生源,扬名立万,勾心斗角,互相打压,无所不用其极。”

    “那些书院的山长也好,先生也好,长年累月都是互相攻谮,只因为学派不同就攻击对方的人品,更希望能够成为官学,好在从太祖皇帝开始就不大吃这一套,而且若是有人自傲学问,不受征辟,那么太祖制度,其人学生弟子就永远不得入仕,所以本朝没有真正的隐士。”

    “于是,这些开私家书院讲学的人,就算自己在仕途上并不顺利,却都想自己的学生能够出人头地,这么多年来,也确实是如此。所以您别看这四位受征辟的所谓大儒,也就是一个只当了一任县令就在家里赋闲的进士,其余三个都是举人,但他们的学生……”

    “那可是大把大把的进士!”

    纪九再次提高声音强调,见张寿只是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他不知道人到底有没有重视自己的话,只能用诚恳到极点的态度说:“老师,这些人连葛太师都不大买账,更何况是年轻却又名声大的您?而且,您还当过三皇子和四皇子的老师,就怕他们存心不良!”

    张寿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学术之争从古至今都一样,否则怎么会有学阀存在?而且这玩意,有时候真的会演变成生死之争。别说诸子百家那论战,以及后来的儒家打压黄老以及其余各派,恨不得踩上一万脚……反正总而言之,哪朝哪代学术之争不得斗一个头破血流?

    当然,他不能也不会怪皇帝怎么会想起征辟这么四家书院的四个人进京,要他是皇帝,要发展诸科的话,也不会都倚赖他一个人。别说他了,就是葛雍这个帝师也一样。如果说学阀希望的是一统学术界,那么更上层的人士无一例外都希望百花齐放。

    如此说来,他确实应该警惕一下,因为学问越好,人品越差这种现象,真心非常普遍。

    只不过,刚刚纪九只介绍了三个人,其中一个甚至还有精通多门西洋语言这种描述,他可不可以理解为那是一个多语种精通的人?

    在这个英语还是小语种,法语甚至也谈不上多流行,西班牙语嘛……因为西班牙目前正在统一,但距离达成第一个日不落帝国的成就还遥远的很,所以目前为止欧洲上层社会最流行的语言,很可能还是拉丁语,那么问题来了,那个家伙到底学得是哪几种语言?

    在海东大陆都已经被太祖那支船队流落海外的后代给普及了汉语的情况下,居然还会有精通经义的大儒去学外语?这真够进步的啊!确定不是外语学院的语言天才穿的吗?

    “嗯,我都知道了。”张寿心里转过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最后终于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有心了,此事我不会掉以轻心。”

    见纪九终于露出了喜形于色的表情,仿佛这一句夸赞就代表着无上的肯定,张寿不由得稍微改了一下自己之前对这个小油子的认识。当然,他知道这小子的上进心否则纪九也不会在半山堂始终名列前茅,更是接受楚宽的吩咐去做课堂笔记给皇帝御览。

    陆三郎的上进心是不同的,一切都是基于个人天赋和兴趣;张武张陆是只要从原生家庭独立就已经心满意足,能娶到公主和郡主完全是意外之喜;张琛是希望老爹能正眼看他,当然能超过老爹张川就再好不过;朱二是希望别那么废柴,老是被老爹长兄妹妹吊打……

    而纪九,那完全是一个见缝插针,野心勃勃的人。但野心本来就是上进的原始动力,其实他也需要这种人。

    因此,见纪九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张寿也就嘉许地冲人点了点头。

    “你若是觉得课业轻松,闲着的时间太多,却又不确定日后向哪方面发展,不妨各个方面都涉猎,找一找方向。我的初等物理刚印出来第一卷和第二卷,你可以找来看看。四夷馆的通译那边,你不妨去学学海外文字,看看是否有天赋。治水和营造,你也可以去了解……”

    还没等张寿说完,纪九就突然开口问道:“老师,今年这九章堂第二期招生,我可以试试看吗?”

    张寿没想到纪九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不由得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人两眼,随即就笑眯眯地反问道:“有何不可?”

    没等喜形于色的纪九开口,他就慢条斯理地说:“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虽小,但也说想考九章堂。不过我觉得他们今年恐怕没什么可能考进,当然也说不准,别看他们小,资质却很不错,而且葛氏算学新编一直到最新卷宫中都有,还有皇上一边看一边亲自教他们。”

    如果说刚刚纪九只是试探,那么此时得到张寿的回答,他就完全是决意了。三皇子和四皇子竟然都打算考九章堂,他还有什么说的?在大皇子囚禁,二皇子待罪,皇后被废之后,那两位曾经被无数人忽视的小皇子,竟是变得炙手可热了!

    想到这里,纪九立刻长揖行礼道:“多谢老师提醒,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刚刚他可是已经看到了一道题目,虽说张寿事后可能会改掉,但他至少可以把《葛氏算学新编》中关于这些的类似章节都好好看一看,错过今年虽说还有明年甚至后年,三皇子四皇子也未必就能今年就考进来,但他必须试一试!

    “嗯,那你努力吧。我那老师和齐先生褚先生他们,大概还会编撰几本关于审计和账目之类的书,近几日兴许就会有样书付梓,你若感兴趣,等印出来之后,可以去陆三郎那书坊买一本回去看看。虽说赶不上光禄寺查账,但说不定你家里帐房也用得上。”

    见纪九眼睛一亮,谢了又谢方才告退离去,张寿这才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即重新回到了九章堂中,见几个学生还保持着刚刚的姿态,他就知道,大概没人注意他刚刚都和纪九说了点什么。

    对于这些大多出身贫寒的监生来说,与其去管太遥远的东西,还不如把握眼前。

    于是,张寿轻轻拍了拍手,等几个人都抬起头时,他方才笑道:“好了,你们也都注意劳逸结合,刚刚纪九都溜了过来一趟,足可见其他各堂这会儿都课间休息了。这些天只剩下你们几个,讲课也都停了,老是让你们自习又或者做题,显得我这个老师也太苛刻了一些。”

    他嘿然一笑,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之前让你们出题目互相考,现如今你们有没有兴趣动动脑筋,考一考你们未来的后辈,也就是第二期的师弟们?”

    “当然,不能拿你们现在的课程去考,整体难度可以维持在比你们进来的那两次考试略高。如何,你们有没有信心好好显示一下作为前辈师兄的能力?”

    他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得到的自然是底下几个监生们摩拳擦掌,喜出望外的齐声应和。

    本来嘛,几十个人最终只剩下他们这寥寥几个,哪怕他们不是在宣大总督王大头那边轮换下来的,就是去大明公学也实习过的,并不能算是未曾实践过的书呆子,可别人在忙的时候,自己只能在这留着学习,那当然免不了有点不自信。

    可现在,张寿一句话,让他们也找到了接下来这段日子的工作重心。尤其是当张寿笑眯眯地再补充了一句,道是笔试和面试的题目全都可以好好想想,日后面试的题目,兴许也会在他们这些前辈师兄们出的考题中抽取,他们一个个就劲头更足了。

    最终,当中午时分张寿信步离开九章堂时,恰是轻松写意。他曾经鄙视过后世某些把学生当长工的导师,但现在自己压榨起学生来……嗯,有事就差遣学生,感觉其实很不错。

    鉴于他和陆三郎如今在国子监都没有号舍了,他在国子监的大学牌坊下和准时过来接的阿六汇合其实他从来都不知道阿六到底几时抵达,又等了多久,一整个上午又究竟去了哪儿随即主仆两人就去了附近不远处的萧家。

    至于隔壁终于再次有了主人的刘家刘老大人一大早就被陆三郎过来接走,两人一块去忙活了。作为前兵部侍郎,哪怕刘志沅只是给陆三郎当一下顾问,小胖子也已经够幸运了。

    而张寿一进萧家大门,就听到了小花生那痛苦至极的哀嚎:“怎么会有这么多做都做不完的题?公子不是说让我去九章堂当杂役的吗?怎么把我关在这儿做题,我宁可去干活……哎哟,小萧子你干嘛打人!”

    “六哥说了,你要是偷懒,就拿戒尺打你屁股!真没用,我比你小那么多,每天也做很多题!你别忘了,你那咸鱼叔爷今早过来时,还骂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你是你,我是我!我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我宁可去种地挑水放牛看门唱戏,我也不要做这些一看就犯晕的题目!”

    听着这两个未成年人的低水平吵架,张寿最初不禁莞尔,可听到小花生那抓狂之下的抱怨,他不禁心中一动。

    因为老咸鱼的缘故,再加上小花生确实是个挺乖巧的小子,所以他才有意培养这小子一下,可没想到这却是个学习困难户,远不如萧成的自觉,后者年纪虽小,可只要拿出朱廷芳激励鼓舞一下,人就会焕发斗志。

    否则,萧成怎能一面打杂一面学习,唐诗和四则运算全都掌握得精熟,如今能做的数学题已经突破了四位数加减,三位数乘除?要知道,人才那么一丁点大!

    因此,他在门口驻足听着,发觉里头小花生被戒尺抽得嗷嗷直叫,却只敢抱怨诉苦骂人,没敢反抗管教,就突然咳嗽了一声。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只见萧成一溜烟跑了出来,紧跟着才是满头大汗的小花生,走路甚至还有点一瘸一拐,显然刚刚被萧成抽得不轻。

    话说那个比小花生矮了至少一个头还多的扮鬼小豆丁竟然还真敢下手抽!

    相比扑上来叫张大哥,随即又开始自豪地炫耀自己今天做完了多少多少作业,随即开始问下午什么时候去九章堂打扫干活的萧成,小花生只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原本就因为那些四则运算题而满头烦躁逼出来一身大汗,现在连后背都是担惊受怕的冷汗。

    而张寿的下一句话,成功把他的通身大汗逼回去了一小半。

    “最近九章堂只剩下没几个人了,也没有太多事情可做,打扫只要早上一次就够了。下午九章堂那边自修,所以你们不用过去。倒是陆三郎正和刘老大人在外城为御厨选拔大赛预热,听说还会请戏班子唱戏助阵,估摸着会很热闹,你们想不想去?”

    “想!”这个大喜过望毫不犹豫的声音,自然属于小花生。

    “不想!”这个斩钉截铁反应平淡的声音,毫无疑问属于萧成。

    于是,搭伴才没几天的两个小子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小花生纳闷于萧成小小年纪竟然不喜欢凑热闹,而萧成则是疑惑于小花生那不爱学习的疏懒。

    可是,前者不愿意放弃这难得见识京城名角的机会,后者却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两人顷刻之间再次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回答,随即就又开始彼此互瞪。

    “好了,既然一个想去,一个不想去。那么萧成你先陪我们出城去看一看,等看完回来,我押着小花生陪你读书做题。”

    见萧成张了张嘴还想抗争,他就看也不看满脸狂喜的小花生,笑呵呵地说:“咱们不只是去看热闹,也是去看看,刘老大人回京之后是不是还宝刀未老。”

    嘴上如此说,张寿心里却想,小花生当初能扮女人迷倒大皇子,该不会是天生旦角吧?

第四百四十章 兴隆茶社的预热日

    如果昨天来过越秀胡同的顺天府衙宋推官和刑房捕头林老虎,今天又旧地重游的话,就会发现,张寿原本信口给起了个好名字兴隆茶楼,实则却是破旧至极的那个小茶摊,已经因为那个卖茶翁的转移阵地而消失了,但原地却不见秋风扫落叶的萧瑟,而是挤满了人。

    并不是这座茶摊所在的地方突然就热闹了起来,而是在越秀胡同附近,宋推官他们昨天来时还蒙着幕布,连日来正在大兴土木的一座建筑,今天突然就露出了真面目。

    三层的茶楼八角重檐,攒尖顶,红漆门窗,黑亮的瓦片,乍一看完全没有民间茶楼的简朴或者说寒酸,反而显出了一种富贵人家建筑的奢华。檐角之上甚至还嵌着铜制风铃,清风拂过,铃音清越。

    今天赶过来的各家会馆会首和大厨在底下眼看那重重幕布撤去,无不惊叹。

    不只是这些人,就连附近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人们,也无不张大了嘴巴。这地方被人用木柱以及各种围障围起来,是年初的事,那会儿还有手脚不干净的人偷偷溜进去想要看看有没有油水可捞,但最后结果都是有进无出,到最后就成了某些人口中的禁忌之地。

    一传十,十传百,也不知道是哪传出的消息,说这是渭南伯张康的产业,人家打算把原先这里的那座三层小茶楼改造一番,日后用来金屋藏娇。鉴于附近一大块土地确实有传闻说是某大户人家的,寻常百姓就更加不敢窥探内中动静了,谁知道如今落成,竟是这般光景。

    只有陆三郎知道,之所以把御厨选拔大赛选在这,除了因为这块地是皇帝的,还有就是因为这里有一座快修好的皇家茶社没错,皇帝就是想把这改造成一座平日可以对外经营,他偶尔微服出城时可以包下整个三楼,带人赏玩外城风景的私人会所。

    当然,与之相对,皇帝原本的建造计划绝不止这一丁点。还包括了把这附近宣南坊的几个水塘连成一片,造成一片仿苏式园林,提供给老师葛雍在内的几位算学宗师作为日常活动的据点,甚至提出了和九章堂相对的九章学社这种令人惊叹的组织。

    反正当陆三郎听张寿提起皇帝的这一系列宏伟计划时,他是觉得叹为观止,深深佩服。可当听说内库有钱,皇帝却不敢这么过分乱花,所以这是十年前的计划,到现在才改造了一座茶楼,他就觉得惊悚了。

    堂堂皇帝,花点钱还这么束手束脚,真郁闷!

    此时此刻,面对一大帮连声惊叹叫好的会首们,陆三胖当然不会表现出这种情绪,而是云淡风轻地对众人说:“这是渭南伯的别业,我和他也算是忘年交,所以好说歹说,把他这座还没正式经营的茶楼给抢了过来。你们要惊叹,得赞渭南伯心思精巧才是。”

    “不过他也不亏,这兴隆茶社四个字,还是皇上亲笔御题的。就这四个字,他这茶社的生意日后就保管兴隆!刘老大人,您说是不是?”

    见小胖子笑容可掬地问自己,刘志沅不禁呵呵一笑。要不是张寿对他推心置腹,此时此刻不明就里的他真容易被小胖子三言两语给忽悠进去!而且,看看一旁那位亲自跑来站台的渭南伯张康,人是皇帝派来的,还是真的和小胖子是忘年之交,那还真说不好!

    “我如今已经赋闲在家了,你这老大人三个字,就不要再挂在嘴边了。”刘志沅咳嗽一声提醒了一句,这才笑道,“至于渭南伯这新鲜出炉的好地方却腾出来办这次盛会,确实是难得,也难怪皇上泼墨挥毫,御笔亲题兴隆二字。”

    张康对刘志沅一笑,算是谢过老人家这番评价,毕竟两个人从前压根不熟,但他心中却着实吃惊。谁站台他也没猜到是这位老先生出来给陆三郎站台,要知道,往日这位的名号是什么?断头刘!相信这位和气生财的人,全都被杀伐果断地填坑了!

    “我这地方反正还没开张,借出来作为此次盛会的场地,日后正式开张时,自然会客流不断,说来我也是赚大了。”张康说着就斜睨了京城首富万元宝一眼,因笑道,“不过谁也比不得京城赫赫有名的万元宝万爷慷慨大方,竟然连听雨小筑的十二雨也都借出来了。”

    “渭南伯说笑了,我算什么万爷?再者,这么大的热闹,我怎么能不来?只可惜我手底下没有拿得出手的大厨,既如此,当然就只有让各位姑娘们来助兴一番,凑个热闹了!”

    纵使是今天这一大群商人以及会首当中毫无疑问的第一等人物,苏州首富华家的当家华四爷,此时见万元宝满脸堆笑地和张康说话,他却知道自己和万元宝仍有差距,不是家族实力差距,而是苏州过江龙和京城地头蛇在人脉上的差距。

    所以,他深知此时绝对不是自己贸贸然凑上去表示亲近的时候。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张康甚至用极其熟不拘礼的态度握拳在万元宝肩膀上捶了捶:“你这无孔不入的老鬼,既然十二雨来了,附近有这么多人来看热闹,那边搭起的大戏台拉上幕布围上,让她们演起来。”

    张康犹如半个主人似的吩咐了万元宝,随即又笑容可掬地对着其他众人道:“各位就请便,反正今日只不过是预演,想要下去准备展位也可以,在这看热闹也可以。”

    “要知道,听雨小筑的十二雨登台献演《金陵艳》,也就是从前的《桃花扇》,这可是难得的,往日一旦演出,那可是一票难求,就是达官显贵想要把人请回家去演都不行。毕竟,连皇上也曾经带着永平公主去看过,拍手叫好,这算是在御前过了明路。”

    见张康说完这话后,就请了刘志沅和陆三郎登楼,华四爷就先对一旁华掌柜耳语了几句,眼看其匆匆离开,他才跟着前头人登楼。果然,等到了二楼,眼见得楼下幕布围着的戏台上,已经开始演奏起了丝竹管弦,紧跟着便有两个女子登台,他不禁饶有兴趣地打量了起来。

    可当他以为她们会献唱的时候,却一下子就愣住了。却原来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各种唱腔,而是……而是抑扬顿挫的大白话!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却只见楼上张康刘志沅和陆三郎也好,其他的会首商人也好,惊讶的只是少数,会心一笑的却是大多数。

    这算是哪门子的戏?

    同样心中存疑的还有华掌柜。然而,他在底下听到那对白时,还只是意外惊讶,等看到众多围观百姓那饶有兴致的样子,就意识到这种形式在京城肯定不是一两日了,否则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认同度。果然,他略微转了一圈,就听到了不少议论,其中有些还颇为精到。

    “十二雨这念台词比从前强多了。想当初那声音真是绵软无力,如今带着几分铿锵之音,倒是合了南宋亡国之前的氛围。将兵绵软无力,反倒是女子铿锵决绝,实在是妙。”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啧,那是某些文人的满腹牢骚而已,真要是对亡国胸怀不平,自己就应该振臂一呼反他娘的!自己只能坐在酒楼里借酒消愁,却还嘲笑人家歌姬不知亡国恨?呵呵,矫情!”

    “兄台说的是,十二雨的这戏,朝中曾有不少人颇有微辞,说什么不合历史,全是杜撰。要我说杜撰也没什么,南宋那些家伙,大敌当前窝里斗,还不如歌姬呢!我曾经因缘巧合跟人去看过从前那全本,那真是精彩。嘿,南宋最后那段日子简直是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说话的这几人明显有学识,所以华掌柜也就干脆站着多听了一会。果然就只听人滔滔不绝地诉说所谓的《金陵艳》取自什么题材,后来又是怎么一个发展,出演的十二雨分别在其中是什么角色……以至于华掌柜分心二用,错过了幕布后头的不少台词。

    “总之,听是听不出多大名堂的,得进去看才行!这要是御厨选拔大赛的时候真能进去品尝未来御厨的手艺,看十二雨演的戏,我宁可省吃俭用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虽说周遭百姓对刚刚几人的议论都很感兴趣,但听到省吃俭用也要看戏时,还是有不少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表情,华掌柜却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

    毕竟,寻常百姓也许确实没钱去内场一边品尝美食一边看戏,因为今天事出突然,外城这边有钱有闲的人又少,可等到今日这预热的一天结束后,消息传了出去之后呢?哪会有多少人闻讯而来凑热闹?这得关系到多少钱?

    就在华掌柜越想越是心动的时候,他陡然之间听到了一个嚷嚷声:“正宗扬州茶点,皇上钦点扬州御厨……的大徒弟亲自掌勺!煮干丝、清炖狮子头、扬州炒饭……”

    没等把这报菜名似的嚷嚷全都听完,华掌柜就慌忙挤出了人群,却只见这兴隆茶社楼下,竟然已经摆开了一个摊位。

    说是摊位,比集市上那些一辆推车就算一个摊位的小贩要强得多,因为那周围还摆着好几张方桌,几辆推车上从炉灶、柴火到各种砧板用具一应俱全,一个身材高大的厨子正在灶火边娴熟地翻炒出锅,周围顷刻之间就聚集了好些人。

    毕竟,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情况下,香气四溢的美食比起美人演戏要吸引人得多。

    而见此情景,华掌柜却是心里咯噔一下,尤其是看到就在那大厨背后得意洋洋抱手站着的芦柴棒于会首,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被人抢了先。

    于是,他没工夫再去管什么听雨小筑十二雨的奇怪戏剧,天子脚下京城人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只知道,苏州会馆已然落后了扬州会馆一步,要再落后就完了。

    这沧州建港的事情虽说已经有眉目,但还没有彻底敲定,要是连现在这样公开的制度之下,他们苏州人还不能往御膳房送一个御厨进去,那还有什么颜面去见家乡父老?

    于是,当张寿带着萧成和小花生这两个小家伙来到兴隆茶社附近时,就发现比起他昨天在这招待宋推官和林老虎时,人流量陡增了二十倍都不止。甚至在离开还很远的时候,他都能听见那边厢如同叫卖似的巨大喧嚣。

    “扬州特产水晶肴肉!”

    “姑苏美食肠肺汤,十文钱一碗,只要十文,平民美食,贵族滋味!”

    “山东孔府菜,让你品尝圣人赞不绝口的手艺!”

    小花生已经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他早就听老咸鱼说过这所谓御厨选拔大赛,本来只以为也就是走个过场,其实早就选定了相应的人,可现在到现场一看一听,他就觉得一切颠覆了自己的想象。竟然能办得这么盛大,这么热闹?

    一想到这又是张寿建议的,他忍不住往旁边瞅了一眼,可没等到张寿的回答,随着不断前行,却等到了前头一个异常软糯的唱词。虽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唱腔,却还是听得差点迷住了,不由自主就往前挪动着步子,甚至不知不觉就越过了张寿。

    见此情景,张寿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最初的判断。

    怪不得小花生之前在萧家失口把唱戏两个字说了出来,而后他说起有戏班子过来时,人也表现得兴致盎然,原来是个戏迷。然而,在如今这个年代,戏子素来被视作为贱业,就比如此时在内中台上表演的十二雨,如若换成十二个良家闺秀,只怕会激起轩然大波。

    小花生要是真的对这一行感兴趣……他倒无所谓,老咸鱼会不会气得把这小子打死?

    张寿心里转着这无稽的念头,浑然没注意自己须臾就成为了引人注目的焦点。

    平日他出行,并不怎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逛街的次数也不多而且那时候常常有朱莹相伴,朱家那护卫呼啦啦一围,别人就只能远观,可如今阿六牵着马不知道上哪去安置了,他身边除却小花生和萧成,就是杨好郑当,几个半大孩子全无威慑力,哪里还能震慑得了人?

    于是,别说大姑娘小媳妇,竟有几个汉子见他容貌,不由得彼此对视一眼,随即悄悄凑了过来。眼见一群女人们正在那贪看这清俊少年,其中一个汉子就陡然轻喝道:“好你个逃奴,老爷遍地找你都好多天了,你还敢出来招摇过市,上,把他拿下回去向老爷请赏!”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一旁兴隆茶社高处却传来了一声笑:“哟,张博士也来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诬良为贱的惯犯

    这几乎不分先后的两句话,张寿周边围着的那些女人们登时不知所措。这边厢几个大汉正在嚷嚷抓逃奴,另一边那最新落成的华丽茶社上则是在叫张博士?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而微微走神的张寿则是在这时候才回过神。他随眼打量着周围人,对着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微微颔首,也不看她们顷刻之间或红脸羞涩,或喜形于色的样子,径直看向了那几个偷偷摸摸往后退的汉子,突然冷笑了一声。

    “你们刚刚说老爷家里出了逃奴?是哪家的老爷,家住京城何处?几时逃的人?可有向顺天府衙报案?”

    甚至都没等他把一系列问题问完,就只见这几个刚刚死命挤过来的家伙,此时已经扭头撒腿就跑。可他们溜之大吉的计划,却在半道上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只是瞬息之间,他们的去路已然被人堵了个正着。发现拦路的是几个寻常百姓,几个大汉不管三七二十一,发狠似的冲了过去,试图强行闯过拦截,可他们出手快,人家出手也不慢,几个看似寻常百姓的家伙也是齐刷刷冲上,两边须臾就扭打在一起。

    这一交手,立时就看出了两边在打架这一层面上的差距,几个打张寿主意的汉子畏首畏尾,那几个出手拦截的百姓却是挨了拳脚也不在意,只顾着把对手撂倒。到最后,就连其中一个见势不妙拔出匕首的家伙,也在一个回合之内就被夺刀,如同破沙袋似的被摔在地上。

    眼看这番情景,原本只是情不自禁聚集过来看美男子的女人们方才吃了一惊。有些心思细腻的人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一身简朴青衣的翩翩美少年绝非普通人物,于是慌忙往后退去。她们这么带头一让,其他人不由自主也跟着退避,于是不一会儿就让出了一条通路。

    而直到这时候,张寿方才不慌不忙顺着她们让出的这条路径直来到了这几个汉子跟前。眼见刚刚下手拦人的那几个“仗义”百姓已经把人揪了过来,他手中折扇突然一合,随即挨个在几个人的脑袋上重重抽了一记,就连那个已经翻白眼似乎摔晕过去的家伙也没放过。

    果然,这一记记狠的抽下去,原本已经晕过去的家伙竟是疼得嗷嗷直叫,分明是假晕。至于其余几个,此刻无一例外醒悟到自己是踢上了铁板,别说只是挨了这么挺疼的一下,就是打破了头,那也不敢吭声,唯一的希望就是人家能放他们一马。

    就在这时候,刚刚才传来过声音的兴隆茶社楼上又是一个爽朗的声音:“张博士,这些不长眼睛的家伙让人送南城兵马司就行了,何必脏了你的手?”

    听了这话,几个汉子顿时松了一口大气,可那个刚刚装晕却被“打醒”的家伙却是一张脸抽搐了起来。两声张博士,他要是还看不出这么年轻这般相貌的少年是谁,那就是猪脑子!

    那可是赵国公府的未来女婿,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一心只想着前些天某户人家的特殊需求,于是猪油蒙了心把人当成肥羊打算诬为逃奴抓回去卖掉,这回真是闯下弥天大祸了!就算是一贯拿了他们无数好处的南城兵马司,这一回还肯不肯对他们网开一面?

    想着想着,那个本来就被摔掉半条命的汉子只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要想打动南城兵马司的那些家伙,怕是他这好几年赚的钱全都填进去都不够!背后那位爷说不定也会下杀手!

    这年头如果一个不小心,什么人兴许都有可能被拐卖,但问题那得做得天衣无缝,不被人发现……做他们这一行的宋时那些前辈,据说曾经还拐卖过皇族宗女,当然,最后却在元宵节拐卖某礼部侍郎之子的时候,被小孩子识破,还反抓了个正着。

    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下手的时候也会仔细看看风色,没带随从的公子,离家出走的小姐,模样周正跑出来玩的孩童,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又比如张寿这样模样顶尖,身边又只有几个半大孩子的少年,刚刚他其实打算把那几个半大孩子也一块捂嘴带走的!

    这样年岁的少年,那是最好卖的!

    张寿没理会那几个大汉,他抬头看了看那兴隆茶社二楼,见凭栏处正是渭南伯张康,此时人还似笑非笑地冲自己点头,他就朗声说道:“渭南伯此言差矣,他们并不仅仅是不长眼睛冒犯了我,我现在怀疑他们谎称逃奴,诬良为贱,拐卖人口,而且是惯犯!”

    他说到这里,就看了一眼四周围那些女子:“今天如果是换了其他人遭遇这等事,说不定毫无辩白之力,就被这几个家伙得逞了!还请这几位路见不平的好汉押着这几个人到外城游街一圈,让人都来认一认,往日这几个人是不是曾经四处指称旁人是逃奴而后将人绑走!”

    话音刚落,那几个汉子就面色大变,而人群中则是突然有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大声嚷嚷了一句:“我是曾经听说,外城常常有人替大户人家抓什么逃奴,肯定就是这些专门拐卖人口的狗东西!要不是有张博士,说不定被拐走的就是我……哎呀呀,吓死我了!”

    见人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的惊恐状,四周不管是男是女全都慌忙退开了好几步,就连张寿都不禁脸上抽了抽。

    就你这虎背熊腰的样子,哪个不长眼睛的敢拐卖你?不怕被你蒲扇一般的巴掌给打出去三丈远?

    可就是这么被人一打岔,原本那些围观百姓,以及听到动静好奇围过来看热闹的人,渐渐都叽叽喳喳议论了起来。

    在外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因为生活成本比内城便宜得多,除了本地人,还有各式各样的外乡人生存,甭管那个犄角旮旯,少个把人根本就很少会有人在意。

    但是,各种都市传说在这种地方也异常流行。尤其是在那个五大三粗的壮健女人突然这么一嚷嚷之后,也不知道多少人想起了这样类似的传闻。忽然之间,就有人突然开口说道:“说起来外城动辄有人抓逃奴,而且抓的大多是些模样周正的姑娘妇人和后生!”

    “是不是这几个人我不记得了,但上次遇到过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就这么给绑走了,人最初还嚷嚷说是来京城寻亲的,但她被打晕了,人家硬说那是哪家偷了东西跑出来的丫头,我怕惹事,也没敢多管!”

    兴隆茶社二楼,临窗而坐的渭南伯张康听着下头这参差不齐的声音,原本带着几分轻松的脸上,戏谑之色渐渐消失,眼神也渐渐锐利了起来。

    今天他与其说是被陆三郎请来站台的,不如说是受皇帝之命来押阵的,虽则是皇帝甚至还对他透露,应张寿之请,派了不少御前近侍乔装易服隐在人群之中,随时预备突发事件,但他一开始还是很不以为然。

    这么多官场商场顶尖的人物汇聚在此,光是护卫随从就恐怕有上百人,这些人不够格进入这座总共三层,今天却只开放了两层的兴隆茶社,散放在外面之后,至于发生什么案子吗?

    可现在事实却是,一群拍花党竟然把一时兴起过来看热闹的张寿当成了好捏的软柿子,于是动起了歪脑筋,却似乎是被混在人群当中的那些御前近侍给直接制服了。这还不算,当张寿直斥这些人乃是拐骗惯犯之后,竟然还真有百姓揭出他们曾在外城横行!

    尽管渭南伯张康是个蒙古人,但他是早已归化,将已故睿宗视作为比长生天更伟大真神的蒙古人,而他在管着军器局的同时,还顺便按照皇帝其实主要是先帝睿宗的安排,扶植出了万元宝这样一个首富傀儡,然而,从本质上来说,他最关注的是军政而非民间。

    所以,对于京城寻常百姓的生活,对于一道城墙隔开的,同样属于天子脚下的外城,他是真的不大在意,直到此时听说之后,他方才渐渐回忆起自己当年在草原上的日子。

    那些牧民,那些马贼,那些贵族……那弱肉强食,只能化身一匹恶狼才能生存的生活瞬间在面前重现,但很快,他就变回了那个已经花甲之年,刚硬冷酷的帝国勋贵。

    “看来若不是张博士发作,这么一群恶贯满盈之辈还会一直逍遥法外!”张康重重捏紧了酒杯,下意识地就要丢掷下去,召集人手绑了那几个拍花党游街,可随之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愕然抬头看了过去,却发现制止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家小胖子。

    “渭南伯,千万别摔杯子,万一砸到楼下人且不说,就是砸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当然最重要的是,摔杯子这事有失形象,您没听说过京城如今人尽皆知的儿子摔杯坑老爹事件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张康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见陆三郎一本正经地说:“要知道,前几日刚被免官的那位河间黄知府,就被他那个只当摔杯子很帅气的儿子给坑得满脸血。”

    “他那个儿子先是在沧州马骝山出言不逊被朱大小姐教训了一顿,而后又在酒肆大放厥词,从二楼摔杯子砸伤了人,还纵容随行的师爷去诬陷朱大公子和我家老师,数罪并罚,这次不但挨了一顿板子,褫夺功名,据说还要充军,可黄知府却反而喜出望外。”

    虽然陆三郎说得煞有介事,但张康听着听着,却稍稍品出了几分滋味。

    这是暗示自己不要掺和这件事,任凭张寿去发作?

    就在张康被陆三郎劝住时,刚刚在楼上看到张寿于是出声招呼的刘志沅,却是已然不再去看楼下那一幕幕情景。他沉声对众人道:“京师外城之地竟然有这些败类横行,足可见从前是什么光景。如今这盛会期间,各位也应多多费心,让随行从者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此话一出,无论华四爷还是万元宝又或者其他会首又或者商人,无不连声称是。

    某些家伙已经嚣张到胆敢在这种场合出手了,他们怎能不让下头人瞪大眼睛看着?小偷小摸之类的勾当还无伤大雅,要是再有拐卖人口、斗殴伤人之类的案子,这御厨选拔大赛还怎么继续下去?出了事他们也脸上无光!

    顷刻之间,一群衣衫鲜亮的人就匆匆下楼,却没有立刻叫来各自的随从紧锣密鼓地叮咛嘱咐,而是先各自谈判扯皮,把这兴隆茶社附近几横几纵的几条胡同和横街全都进行了分割摊派,每个人各管一摊子,随即才召来自己的人开始分派。

    而华四爷借着这个机会悄悄出了兴隆茶社,就只见刚刚那几个惹出绝大风波的汉子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仿佛在这会儿已经被那几个“热心仗义”的路见不平人士绑了去游街示众。至于张寿一行人,则是眨眼间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而恰在此时,帷幕之内的戏台上,十二雨的《金陵艳》却暂且告一段落,重新登台的人一张嘴,却是一句他再熟悉不过的《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知……”

    而解决了刚刚那件事,任由大批或激愤,或惊怒,或纯粹看热闹,兼且已经垫了一肚子各式各样美食的百姓们跟着见义勇为人士去押着人贩子游街,张寿这才发现,小花生竟是不见了。一问萧成和杨好郑当,他却发现,三个人全都被刚刚那突发事件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完全没注意小花生的消失。

    想到自己把一群拐骗妇孺的拍花党给抓了个现行的时候,说不定还有人悄悄拐走了小花生,张寿真是差点没气死。可再想想今天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和耳朵不知道有多少,小花生又一向机灵,他又觉得这种猜测不太可能,于是干脆也不进兴隆茶社,带着三小就开始找人。

    等他绕到帷幕另一端,却顿时气乐了。却原来小花生正痴痴呆呆地站在那儿,嘴里念念有词,赫然是在重复念着里头的台词。看这情景,人恐怕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当台上切换了剧目之后,《金陵艳》的台词变成了《长恨歌》的唱词,他原以为小花生恐怕要没辙了,却不想人也切换得极快,竟然在跟着里头那位名伶在那轻轻哼唱。

    如若不是他很清楚,小花生能背的唐诗中绝对不包括《长恨歌》这样的超长篇,他还以为这小子早就把这白居易的千古名篇给背下来了!

    直到那一曲《长恨歌》终于唱完,张寿这才来到小花生背后,云淡风轻地问道:“想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站在那戏台上,一露面,一张嘴,就能颠倒众生?”

第四百四十二章 堵不如疏

    “想。”

    小花生点了点头,不假思索地迸出了一个字,可紧跟着,浑浑噩噩的他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慌忙利落地转身,等发现恰是张寿站在他的背后,他一张脸就刷的一下白了,整个人本能地往后退去。

    眼见这个小笨蛋再往后退恐怕就能撞破帷幕,直接跑到里头去大闹戏台,张寿只能没好气地一把揪住了人的领子往外一拖。虽说他看似文弱,但实则每天早起慢跑锻炼,顺带和阿六胡乱练一两手剑法,身体并不弱,小花生又不是什么高手,轻轻巧巧就被他拽了出来。

    “公子,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见小花生急得语无伦次,张寿直接用眼神示意人闭嘴,随即瞅了一眼正满脸古怪盯着小花生看的萧成,他就对杨好和郑当说:“你们两个带萧成去买点东西吃。不用想着省钱。难得出来,又碰上这种美食盛会,错过就可惜了。”

    他说着就直接解下腰间钱袋,掏出一串钱就丢了过去。刚刚阿六安置好马匹,估计现在已经带着那不知道从那招兵买马来的三教九流之徒去当便衣了,所以往常不带钱的他,也在钱袋里揣了一点,这沉甸甸的一串估摸着有一两百文,够这些小家伙买点东西吃了。

    见杨好接了钱过去,就立刻喜形于色地和郑当叽叽咕咕说道了两句,随即两人满脸堆笑地到了萧成面前,三言两语就把那个一脸懵懂的小家伙给拉了走,他这才松开手,随即轻轻拍了拍巴掌,漫不经心似的对面色煞白的小花生笑了笑。

    “喜欢看戏听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生在世,总会有爱好。”可眼看小花生面色稍稍和缓时,他却陡然词锋一转道,“但如果你喜欢唱戏,而且希望登台做个戏子,将来成为名伶,那你就要想好了。那绝对不是你那咸鱼叔爷希望你做的事,他估计会恨不得打死你。”

    小花生的脑袋已经彻底耷拉了下来。尽管不远处又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上演了一出新的戏,但对他来说,那却显得格外遥远,遥远到不可企及。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用几乎是呢喃似的声音说:“我小时候想学武艺,像叔爷,像云河叔那样能打能拼,可我筋骨先天就没那么好,怎么练也没用。后来我就想好好读书,可我没天赋,就连《论语》、《诗经》也背得磕磕巴巴。”

    “我会游泳,但水性不是很好;我会算数,但经常会算错;我跟着云河叔学用纺车,可结果老是弄断纱线……我也就只是比跑腿传话的伙计多认识几个字,其他全都做不好,我实在是没用极了。只有闲时跑到那些酒楼和戏班子偷偷听戏的时候,我才能忘记这些。”

    说着说着,小花生就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睛:“我之所以能扮女人,就是因为我常去的一家戏班子里的一位姐姐看我年纪小,却又喜欢溜过来,一时突发奇想就给我化妆穿了她的戏服,谁知道却被云河叔给发现了。”

    “事后我被狠狠骂了一顿,叔爷和云河叔就再也不让我去那种地方了!可我真的很喜欢那些唱词、身段,很喜欢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之前在大皇子面前……”小花生的声音一下子更低了,低到只有张寿能听见,“我也是把自己代入戏文里头那些女子,这才能骗到他。”

    我就知道,大皇子怎么说也是个见过女人的人,怎么会被你一个男扮女装的伪娘给骗得昏头,原来因为你小子从小就有这样的天分。这么说起来,如果现在有京剧的话,你就是个天生的旦角?想来之前去骗大皇子……说不定都是你小子自告奋勇的!

    张寿在心里呵呵一笑,随即就伸手拍了拍小花生的头,这才抱手说道:“老咸鱼和冼云河没有儿孙,一个把你当孙子,一个把你当儿子,当然不希望你去唱戏。要知道,在今人的眼中,哪怕是所谓名伶,也依旧是贱业,是权贵的玩物。”

    小花生咬着嘴唇,小声说:“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想辜负他们的期望……可我就是忍不住。公子你别对叔爷说,我刚刚就是一时忘乎所以,我以后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呵呵,忘乎所以,重蹈覆辙?你这成语已经学得不错了。不过,你平日背一首诗还不如萧成速度快,刚刚那长长一首长恨歌,我听你却记得挺清楚。不如这样,你背一遍……不,就用刚刚那调子唱一遍《长恨歌》给我听,今天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如何?”

    小花生顿时高兴得整张脸都仿佛在放光:“公子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我骗你干嘛?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可不是望子成龙的老咸鱼和冼云河,不就是喜欢唱戏吗?那才是多大点儿的事,你喜欢就唱好了。”张寿说着就笑了,“不过就听过一遍,我倒不信你真的能够把那全文八百四十字都唱出来。”

    小花生没有拍胸脯说自己能,但脸上却露出了坚定的神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低低唱了起来。如果说之前那位歌姬的声音幽怨而凄美,那么他的声线便是低沉而又婉转,仿佛是局外人在感慨唐明皇和杨贵妃那一段凄婉的爱情,曲调竟和之前那歌姬唱得不甚相同。

    大概是小花生只听过一遍,记得不大分明,不知不觉就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但和原版比起来,竟是别有一番质朴的风味。张寿不禁有些感慨,人在这方面竟然真的有点天赋。

    尽管从张寿那一贯的爱情观来说,他其实一点都不觉得唐明皇和杨贵妃的那段爱情有什么称道的,毕竟他对抢儿媳外加事到临头抛弃女人的唐明皇李隆基一丁点好感都欠奉,然而,当听到小花生这甚至还有些磕磕巴巴的唱词,他却不知不觉就有些恍惚。

    他仿佛跨越时空,看到了正在书写这千古名篇的白居易。

    都说一首长恨歌,开千古艳情诗先河,只不知道白老先生当初下笔的时候,是真的相信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还是将其代入了自身一段曾经拥有的爱情?否则,人为什么将安史之乱这般震动天下的大事轻飘飘一笔带过,却一个劲描述那段艳情?

    白居易总不会把自己代入唐明皇又或者杨贵妃,如果自己不是有求之不得,又或者最终失之交臂的爱情,怎能写出那样的诗句?

    当小花生一曲终了,张寿这才渐渐回神,随即就醒悟到,就这样少有的一首超长叙事诗,小花生竟然利用唱词,完完整整唱了下来。虽说中间他有些出神,没有听仔细,兴许小花生把忘记的词含糊了过去,但就他听到的这些,足可见小花生在这上头的天分非常惊人!

    怪不得有些人背课文完全不行,背歌词却能力超群。

    简直是被埋没的人才!堵不如疏,顺其自然是最好的!

    张寿赞赏地打量着小花生,见人有些畏畏缩缩地看着自己,他眼珠子一转,便笑容可掬地说:“既然老咸鱼和冼云河都明显不愿意让你抛头露面登台唱戏,其实也不是不能想个额外的办法。比如你不登台,就在幕布之后唱你的,那不就结了?”

    小花生难以置信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又惊又喜地说:“真的可以?不不,我只是跟着乱唱一气,我不行的,我又没学过……”

    没等小花生把话说完,张寿就呵呵笑道:“刚刚十二雨的《金陵艳》你也听到了,虽然剧情不错,但毫无唱词,有些喜欢听曲的人来了,自然就不免无趣。若是能够找个顶尖的文人,加进去一两首小令,然后配上别开生面的调子唱出来,那也是一个卖点了。”

    他说着就拍了拍小花生的肩膀,若无其事地说:“鉴于你叔爷和你云河叔将来都要为我做事,请人回来教你唱戏这种事,我就没办法做了。到时候我让陆三郎找几个人来写几首小令,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怎么唱。要是唱得好,我可以推荐你去听雨小筑偶尔客串一把。”

    “您是说……让我……我自己编曲子?”

    “怎么,你怕了,还是说觉得你自己不行?你可别和我说刚刚全都是照着原来那调子唱的,我听着你明明唱着唱着就自顾自了。”

    见小花生窘得脸色通红,讷讷似乎想要解释点啥,张寿就笑眯眯地说:“但你这也不能算是乱改一气,曲调倒是很有意思,至少很应景,听着还不错,所以我建议你试试。如果你想不出来,我到时候还可以给你做个参考。”

    京剧、越剧、评弹……他虽说绝不能算是看戏很多的人,但来个两句还是勉强可以的,至于小花生到底能二次创作成什么样子,那有什么关系?就如同他刚刚说得,他又没打算真的把人当成一代名伶去培养!

    尽管张寿的话完全谈不上承诺,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建议,但小花生还是欢喜得整个人都快发抖了,只觉得张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因此,他几乎是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等到张寿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他又再次愣住了。

    “对了,那《长恨歌》足足八百四十个字,你只听了一遍就能背个差不离,虽说是唱词的作用,但平日读书的时候你记不住的那些东西,何妨自己也编个唱词出来?一则朗朗上口,二则便于记忆。要真能有用,日后说不定还能推广给别的学生。你说对不对?”

    小花生只见过那些拿着戒尺板着脸骂人的先生因为民间大多数的私塾先生不如此就无法震慑顽童,只会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无限的管教学生过程当中。所以,面对循循善诱的张寿,他只觉得又感动又认同,立刻喜形于色地再次连连点头。

    “我都听公子您的!”

    真是一个好忽悠的少年啊!

    张寿见小花生感激涕零到恨不得给自己烧香拜佛的架势,想想这小子的那两位各自都太独断专行的至亲,他不禁为小花生的童年掬了一把同情之泪。虽说看上去衣食饱暖,但被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们抚养长大,寄予了太大的期望,也难怪小花生压力巨大。

    此时话说开了,他就笑着安慰道:“好了,你跟我进茶社里头,那里不但能听戏,而且还能看戏。但你也给我提起精神,别做得那么明显,更别像刚刚似的一听戏就丢了魂,连其他地方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刚刚都差点以为你被人拐走了。”

    小花生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只觉得惭愧到无地自容,唯有连连点头。于是,当跟随张寿进兴隆茶社时,他就竭尽全力排除那丝竹管弦的勾引,那仙音贯脑的诱惑,直到登上二楼,眼看临窗那一桌的陆三郎迎了过来,他方才有些羡慕地往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边应该就能看到戏台上的表演了吧?

    张寿和陆三郎交谈了两句,随即就只见分散在四周围各桌的那些会首和商人正蠢蠢欲动似的要围过来。见此情景,他就直接伸手一压阻止道:“我今天就是个看客,不,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个食客,所以还请各位放过我,让我悠闲轻松地吃好这顿饭。”

    原本已经站起身的华四爷看了一眼邻桌的于会首,见人也悻悻坐了回去,他就欣然落座,但目光却始终紧随张寿。果然,随着张寿这么一来,原本嘈杂的茶社二楼竟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眼睁睁看张寿走过去,和临窗那一桌上渭南伯张康以及刘志沅陆三郎亲切交谈了起来。

    而那货真价实地是在讨论什么菜什么做法更好吃!

    随着底下有闻风而动的大厨送来了新鲜出炉的美食,不多时,原本就攒珠似的摆了一大堆的桌子此时此刻更是完全放不下了,就连小花生也被乖觉的伙计塞了一纸包的黄桥烧饼。

    哪怕陆三郎殷勤地劝吃劝喝,他本人也表现出了绝大的胃口,张寿又没吃午饭,刘志沅和张康也算是年纪不小胃口更不小,可四个人同时大吃,这桌上仍然是空盘刚刚撤下,却又有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新菜送上。眼看这永远都吃不完了,张寿只得探头往楼下叫了一声。

    “阿六,你在哪?上来开饭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楼上吃饭不要钱

    于会首曾经亲眼见证过张寿和阿六主仆两人在自己店里吃掉正常六个人的饮食,而今天,当别人看到那个子不高,身材不壮,瞧上去也不怎么起眼的少年风卷残云一般将桌子上一个个盘子彻底扫干净,于是瞠目结舌时,芦柴棒似的于会首却是满脸淡定。

    不但别人,就连渭南伯张康和刘志沅,盯着阿六的目光,那也同样是充满了惊异。至于陆三郎,他已经习惯了阿六身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保持淡定了,再加上有朱二被人耍得团团转那先例在,他不但若无其事,反而还殷勤地问道:“六哥,这些菜口味如何?”

    阿六有些疑惑地看了陆三郎一眼,随即却反问道:“能参加御厨选拔的还会不好吃?”

    能有资格在这二楼占有一席之地的众人,刚刚都惊讶于少年凶残的吃相,可此时听到这简单却又质朴的评价,人们顿时咧嘴的咧嘴,得意的得意还以为这小子饿死鬼投胎尝不出滋味呢,没想到嘴巴还是很灵的。

    而陆三郎则是一点都没想到阿六会给出这样讨巧的回答,如果不是他知道少年从来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还以为人一下子就变得机灵百变了。但毫无疑问,这样的回答有利于他继续接下来的工作,因此他立刻笑眯眯地冲着阿六竖起了大拇指。

    “六哥真是好味觉!你说好那肯定是好,你说话做事最一丝不苟,否则皇上怎会钦点你去教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朱二郎?”

    他不动声色地给阿六脸上贴金,见四面八方那些本来还有些居高临下审视阿六的目光登时多了几分敬畏,他暗自一笑,心想就你们这点段位,在人家面前还不够自鸣得意的本钱!

    而阿六看出了陆三郎的用意,不禁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高帽子。可紧跟着陆三郎的下一句话,他的不满就全都被打消得干干净净。至于陆三郎煞有介事地说了什么?其实很简单,人只是非常诚恳地看着他说:“我从前就一直认为,能吃又能打,那才是好汉。”

    张寿坐在那儿,见陆三郎拿阿六耍人,他就不禁哂然一笑,等瞥见一旁小花生手中的点心好像不再是最初那黄桥烧饼的纸袋子,明显是下头人送菜肴点心上来的时候,又非常贴心地给人准备了别的,此刻人嘴边还沾着葱花,目光却不住戏台瞟,他就不禁摇了摇头。

    相比张寿的轻松写意,刘志沅却紧盯着楼下那人流熙熙攘攘的盛况,当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到了茶社门口,却被人拦住时,他不禁有些急躁地站起身。而一旁的张康立刻就有所觉察,当下朝身边侍者低低吩咐了一句。

    这侍者匆匆下去,不消一会儿,他就带着刚刚那个被拦在门口的人上来了。刘志沅这才醒悟过来,对张康点头致谢后,就招手把人叫到了面前,直接问道:“下头情形如何?”

    “老爷,各家会馆总共是摆出了十三个展位,每个展位少则一个大厨,多则两三个。人多的展位前头已经排着二三十号人,人少的也至少有七八个看热闹,再加上附近蹭戏听的,我大略数了数,周边至少已经有四五百人,而且还在不断有人往这边来。”

    刘志沅微微点了点头,在事先并没有放出太大风声的情况下,这样的人流量是很正常的。毕竟,这是在哪怕外城也算相对荒僻的地段,而且京城闲人多不假,大多数人却还是要干活来维持生计的,哪能全都跑来看热闹?

    然而,等到刚刚和阿六一搭一档演了一会儿戏的陆三郎重新回到座位上时,他直接伸出手去对着窗外打了个响指,不消一会儿,再次有人噌噌噌从楼梯上来。

    而这一次,张寿一眼就认出,这分明是他分派去给陆三郎帮忙的一个监生。只见人此时嘴边还留着可疑的油渍,大概是才刚吃过不久,一开口甚至先打了个响亮的嗝儿,随即透出了一股浓浓的大葱味。

    人须臾就意识到自己的过失,慌忙闭上了嘴,随即又意识到这样说不了话,他只能拿手遮住了嘴,随即小声说道:“我们几个照着陆斋长的吩咐,在附近几个街口定点计算进出人数。兴隆茶社北面第一个街口,一个时辰内进入的人数为七十一,离开的人数为两人。”

    “东面第一个街口,一个时辰内进入的人数为六十二,离开的人数为三人。西面第一个街口,一个时辰内进入的人数为四十八,离开的人数为五人……”

    “对了,离开的人里头,没有计算一开始跟着那几个仗义出手的民间义士押着拍花党去游街的人,那些人总共是十七个。”

    听着这个九章堂监生非常流利地报出了一个个数字,又从东南西北第一个街口,延伸到东南西北第二个街口,之前只是让自己的随从去观察人流量情况的刘志沅顿时暗自吸了一口气,而渭南伯张康也不禁讶异地看向了专心倾听的陆三郎,继而才瞥了张寿一眼。

    张寿见周围那一张张方桌上的会首和商人也有不少在偷听,他就笑着对张康和刘志沅解释道:“这是很简单的数人头方式,可以大体计算一项活动吸引来的人流,尤其是对于在外城这种本来没有多少人路过的荒僻地段,这种计算进入和离开人数的办法很直观。”

    “当然,如果更精准一点,还可以计算这些人中男人和女人比例,购物与否,停留时间长短,但那需要的人手就实在是太多了。所以,现在只是派人简单计算周边路口人流量情况,以此作为参考。当然,这是很简单的工作,接下来应该就不用我九章堂的监生再做了。”

    这一刻,华四爷几乎想都不想就第一个站了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我们苏州会馆愿意出人……”

    他这话还没说完,山东会馆的卢会首就立刻不干了:“不就是几个人手吗?我们山东会馆要多少有多少……”

    而陆三郎眼见得又要演变成上次自己在扬州会馆时的那番情形,赶紧站起身安抚道:“各位,这种事其实枯燥乏味,还很容易出错,诸位如果愿意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而且各位如果人手有富余,其实还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统计一下自家展位上的人流状况。”

    小胖子早就被张寿提点过所谓的大数据是怎么一回事,此时显得底气十足。

    “比方说,每个时辰为一个节点,统计自家展位的围观人数,卖出饮食份数,然后一一记录下来,画成可视化图表。不知道可视化图表是什么意思?哎呀,这是老师当初传授给他的得意学生邓小呆的,只不过人跟着宣大王总督出去了,否则也轮不到我给你们讲这些……”

    虽说陆三郎的讲解带着几分炫耀学识的得瑟,但张寿见刘志沅和张康也全都渐渐听得专心致志,更不要说不少恨不得把每个字都记下来的商人,他就知道,小胖子这番宣讲已然有了几分现实意义。

    当然,在这个连经营都尚且谈不上规范的年代说什么大数据,说什么数据可视化,其实有点扯淡,但即便如此,他也希望把这些东西散布出去,人们相信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这么做了,算学就除了帐房应用之外,具备了另外一种象征意义。

    于是,小胖子在那滔滔不绝地给人上课,张寿却和刘志沅以及张康打了个招呼,拎着看戏看入迷的小花生,叫上阿六,悄然下了楼。

    他知道一定有人注意到了自己的离开毕竟他已经瞧见了好几个满脸茫然只是在强撑听小胖子那些理论的人,包括华四爷也分心二用地朝自己看了过来,但他只当没发现,照旧走自己的,当出了茶社大门,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三个小家伙已经在外头等他了。

    即便是之前死活不太愿意出来的萧成,此时也赫然眉飞色舞,更不要说满嘴流油的杨好和郑当了。后头这两位出身乡间的少年拉着萧成快步上前,杨好先瞥了阿六一眼,这才小声说道:“少爷,钱都用完了。”

    这是一个张寿毫不意外的回答。在这种美食云集的地方,就这么约摸一两百文钱,三个人吃饭,一旦吃到兴起,那绝对是不够用的,他疑惑的反而是这点钱不够,怎么也不见人上楼来问他再伸手要钱。

    下一刻,他的这个疑惑就已经得到了答案。因为杨老倌这个孙子挠了挠头后,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后来六哥额外给我们的两百文也都花光了。”

    阿六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犀利的目光扫过三小只的脸,就在张寿嘀咕这小子不至于就小气到这份上时,他就险些被阿六说出来的话给气得脚下一个趔趄。

    “干嘛不上楼?楼上吃饭不要钱!”有渭南伯张康和那陆小胖子付账!

    就连一贯全方面崇拜阿六的小花生,听到楼上吃饭不要钱这神一般的七个字,他也完全傻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阿六竟然这么财迷。

    然而,让他更傻的,还有一旁傻乎乎的郑当那恍然大悟似的惊叹:“早知道我们就带着小萧子上楼去吃了!我们三个人足足吃了六家!”

    “都够了!”张寿很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刚刚在楼上被陆三郎那完美表现给安慰得心情极佳,此时就会被这几个家里的活宝给气死!

    唯一庆幸的是,萧成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突然大声岔开了话题:“张大哥,刚刚押着那些拍花党去游街的人,已经有人回来了,说是那几个家伙被指认了出来,用捉拿逃奴,帮人找逃妻,又或者接亲戚为借口在外城横行,前前后后两三年,他们拐骗过很多人。”

    萧成这一说,杨好登时醒悟到自己应该干什么,他也赶紧跟着说道:“没错没错,刚刚消息传来的时候,外头都闹腾了好一阵子,尤其是好多人都吃饱喝足了,于是就赶过去看热闹了。就在菜市大街上,有人声称丢过儿女又或者其他人的,气得快把那几个家伙打死了!”

    听到这样的话,张寿不禁眉头一挑,随即沉声问道:“那后来呢?”

    如果真的听凭所谓苦主把那些人贩子给打死,那么他就不得不对皇帝这些精兵强将的工作方式持保留态度了。可正当他这么想时,却只听阿六不慌不忙地说:“我对他们吩咐过了,那几个拍花党被人打了泄愤可以,但若是他们死了,他们几个就要偿命。”

    此话一出,除了唯一没注意那一幕的小花生云里雾里,其他人不禁都吃了一惊。郑当甚至忍不住嚷嚷道:“六哥,难不成那几个拍花党是你让人拿下的?”

    “是啊。”阿六非常坦然地答了两个字,见张寿诧异地瞪着自己,明显才知道是他让人干的,他就理直气壮地说,“我前天才刚收服了铁衣帮,自然该他们出力。”

    疯子的人不适宜多露面,所以就让疯子带人掠阵了!

    尽管阿六没把话说完整,但张寿还是大致明白了这意思。对那几个人贩子他是丝毫不会有同情之心,但那名字起得威风八面的铁衣帮,他却觉得那些家伙有些可怜。而当他表示出希望知道进一步后续的意愿之后,阿六立刻就鼓唇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哨。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个子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人先是小心翼翼扫了阿六一眼,随即就点头哈腰地说:“那几个拍花党正押在菜市大街上,虽说群情激愤,但咱们铁衣帮在外城也是有些名声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阿六就**地打断道:“说重点。”

    小个子登时犹如被捏住喉咙的鹌鹑似的立刻住嘴,随即乖巧至极地说:“兄弟们按照六哥您老人家的吩咐,打算引蛇出洞,瓮中那个……嗯,捉鳖!”

    见阿六挥了挥手把人撵走,张寿看向阿六的眼神简直不是惊诧,而是惊异了。什么时候一贯显得很闷的阿六,竟然已经学会了用兵法?在他的注视下,阿六竟是高深莫测笑了笑:“疯子说,只要不说话这样笑笑,别人就会合理推论,用心做事。”

    这一刻,张寿简直是哭笑不得。这道理当然好懂,就和帝王高深莫测,臣子揣摩圣意似的。但原来所谓引蛇出洞,瓮中捉鳖,根本不是阿六的计策,而是铁衣帮的脑补吗?

第四百四十四章 进击的赵帮主

    在这个每年秋后大刑杀人都在内城西四牌楼的年代,外城菜市大街……那就是真正的菜市大街,每天清早运菜进城售卖的农人以及买菜的人,能够把这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除此之外,它就没有什么额外的功能了。

    而在如今午后过了申时的这个时段,这里本来应该是遍地菜叶,人流稀少,可眼下却是众多人闻风而至,至于焦点,自然就是被围在当中的那几个汉子。此时此刻,这些人再也没了刚刚在兴隆茶社楼下时的衣衫鲜亮,一个个全都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却还不敢吭声。

    不是他们不想说话,而是只要他们一开口,就会激起更大的反弹。就在刚刚,一个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妇人,就对着围观百姓哭诉了自家女儿半年前出门到亲戚家送东西,然后就再无影踪的旧事。就算此时此刻,她还在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个不停。

    “我的女儿啊……我当初整整一个月都在外城找人,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我都差点不想活了!我差点没把整个外城翻了一个遍,最后才听说人是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说是抓逃奴给直接塞上了一辆车,可到南城兵马司去告却没人管!这些丧尽天良,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个妇人并不是唯一哭叫不休的那一个,事实上,在她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控诉自家丢失了孩子,丢失了妻子,丢失了妹妹……总而言之,甭管是不是眼前这几个人干的,此时此刻众多苦主都把满腔怨气和怒火发泄在了他们的身上。

    如果不是见义勇为的有活力社会团体也就是铁衣帮的那些汉子们努力维持秩序,只怕那几个捆得严严实实,光挨打不可能还手的家伙早就被活活打死了!

    这般闹哄哄的局面持续了许久,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铁衣帮的人渐渐就有些撑不住了。他们从前也就是在京城刮刮地皮,向那些店铺收点例钱维持生计的有活力小团体,都是外城土生土长的人士,因为没有太大的后台,更恶劣的事情当然也不敢做,所以规模也不算大。

    总共就二三十号人,即便全都集中在这里,可他们也已然发现,此时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至少那些间或冲上去拳打脚踢的家伙,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和最开始一样一个个全都拦住。

    没办法,所谓苦主实在是有点太多了。他们甚至难以分辨,哪些是真正的苦主,哪些是浑水摸鱼的人,哪些又是别有用心之徒。

    可是,想到那个赤手空拳把他们从上到下全都揍了个遍,然后让他们不得不俯首帖耳的冷漠少年,每一个人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维持。尤其是因为力气大,打服其他人坐了帮主的赵铁牛铁牛不是真名,而是因为力气大打架狠得的诨名更不得不奋战在第一线。

    挺身而出的他用自己的力气拽住那些拼命拳打脚踢泄愤的人,往日和人讲道理更多都是用拳头而不是用嘴的他,今天竟是异常苦口婆心:“好了好了,婆婆你打几拳消消气也就行了,真要把人打死,你上哪去找你们失踪的儿媳妇?”

    “大娘你也是,别哭了,小心把眼睛哭坏!什么,你说衙门不管?呸呸,这事情已经通天了,这家衙门不管也有那家衙门!这京城衙门可多着呢,刚刚亲眼看到这几个家伙试图诬良为贱,而后又吩咐我们押了人游街示众的,就有渭南伯,知道渭南伯是多大的官吗?”

    赵铁牛正磨破了嘴皮子劝导那些愤怒到极点的苦主,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了一声吆喝:“让开,全都让开!谁允许你们聚集在大街上闹事的!不想挨鞭子就赶紧让开!南城兵马司办事,闲杂人等退散!”

    一听到南城兵马司五个字,赵铁牛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对于他这种在外城讨生活的人来说,任何官府都是最大的,一个甚至都没有编制的非经制役,比如说白役和帮役,也能够对他这个所谓帮主呼来喝去,更不要说衙门就直接在外城的南城兵马司。

    那可以说一直就是外城所有百姓头上的天!

    因此,哪怕那个冷漠少年给过他们非常明确的保证,他还是忍不住战战兢兢。当看到人群不由自主让出一条通路,南城兵马司那个他只远远见过一面的马副指挥和一群兵卒大摇大摆地出现时,他先是吞了一口唾沫,随即反复告诉自己如今是有后台的人了,这才迎了上去。

    “马三爷……”

    他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只见一鞭子迎面抽了下来。

    要是搁在平常,赵铁牛顶多只会忍气吞声用肩膀又或者别的部位挡住这一下,可这会儿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又或者说火气,竟是突然出手一把拽住了那鞭梢,随即更顺手用力一扯,差点把肥头大耳的这位副指挥马三爷给拉下了马!

    而直到做了之后,他才一下子恍然醒悟,对面这位不是他平常打架时招呼众人一拥而上对付的强敌,而是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可这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眼见人在马上狼狈不堪地怒视自己,仿佛立时三刻就要吩咐下头人抓了他这个刁民,他干脆把心一横,挺胸怒喝。

    “马三爷,我和兄弟们敬你是朝廷命官,你却一上来就蛮不讲理,抬手就要鞭笞我,要知道我们这些兄弟才刚被渭南伯亲口嘉许是仗义出手的勇士!”

    “眼前这些家伙在外城横行了不止一两天,打着给富贵人家抓逃奴的名义,也不知道多少良民百姓被他们掠卖,你这南城兵马司却从来不管,今天却要在我们身上耍威风吗!”

    马三爷已经是又惊又怒。几个在外城活动了好些年的拍花党突然踢到了铁板,在即将开御厨选拔大会的当口犯在了国子监博士张寿的手上,现场目击人士还有渭南伯张康和公学祭酒陆绾之子陆筑以及众多商人,这消息传到南城兵马司时,他这个副指挥顿时头大如斗。

    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几个拍花党背后的那位汪四爷紧急派人给他传信,这几年拿了人家太多好处的他不可能坐视不理。否则他生怕人家把事情抖露出去,他也一块完蛋。

    从下头人口中得知是在外城讨生活的铁衣帮惹出来的事,心中本就不痛快,马三爷自然一上来就拿赵铁牛撒气,可他万万没想到,往日甭管他怎么挥舞,那都绝对没人敢躲的鞭子,今天却不但失去了威慑力,反而他自己都被赵铁牛顶了个面红脖子粗!

    “你……好你个刁民,你狂妄大胆!”

    平常跪得多了,今天既是一时昏头硬顶了上去,赵铁牛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非但没有把话说得和软一些,甚至更**地继续怼了上去。

    “是我狂妄大胆,还是马爷你想要偏袒这些拍花党!你自己看看,这到底有多少苦主!有丢了女儿的,有没了儿媳的,有失了妹妹的,至于家里儿女小小年纪就被拐走的可怜夫妇,全都在这儿!这还只是刚得到消息过来的,要让人在南城到处嚷嚷一遍,你说有多少人受害!”

    能被人推举做这个帮主,赵铁牛自然不仅仅是力气大,敢打敢拼,也是因为他很有与人交涉的能力,可此时此刻他和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三爷这么正面交锋,铁衣帮的人都看傻了。不但这些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围观百姓中,竟也有人脱口而出叫了一声好。

    民不与官斗,谁能想到,这区区一个市井小人物竟敢和赫赫有名的马三爷扛上!

    仿佛是被赵铁牛的当面硬顶和四周的叫好激起了勇气,本来在地上大哭大叫女儿的那个妇人,也突然嚷嚷了起来。

    “没错,我当初女儿不见了,去你们南城兵马司报案却被赶出来,现在这些该死的狗贼被人抓了,你们官府却又跑来为难人家仗义出手的好汉,你们定是收了那些拍花党的好处!”

    一个苦主带了头,虽说还有些人慑于南城兵马司往日淫威不敢出声,但叫好起哄的人却是更多了。眼见那声音一波高似一波,一时间,马三爷顿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哪里想得到,往日他背后那被人敬畏的南城兵马司,有一天竟然也会招致这样的责难!

    好在他往日也是常讨好上司的人,这膝盖说弯就能弯,身段说软就能软,此时他立刻就挤出了一丝笑容,竟是打了个哈哈道:“本官也就是听说发生了大事,性急了一些,谁知道就惹来这一番埋怨!你们都急什么,本官不就是来打算捉拿贼人回去法办的吗!”

    等这风头过去了之后,看我怎么收拾你铁衣帮,还有这些起哄的家伙!别看那些大人物们现在关注此事,他们哪有空一天到晚盯着这些鸡毛蒜皮!

    赵铁牛哪会不知道马三爷是什么德行,此时顿时见人拿腔拿调,如此作势,他就冷笑道:“那敢问马三爷,按照大明律,就凭掠卖人口这个罪名,该如何处置这些家伙!”

    马三爷正想说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可发觉情势不妙,再加上人家来找自己时只说尽快把事情压下去,对这几个蠢货反而另有安排,他眼神一闪,当即慷慨激昂地表态。

    “掠卖人口,国法不容,当然该严惩!要是本官碰到这些家伙,早就把他们给活活打死了!你们这些苦主若是心头难耐做出了什么过激之事,却也情有可原。古话说得好,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君子报仇不隔夜!”

    他理直气壮地说着这些煽动的话,眼见有几个苦主果然按捺不住,转身上去就动手动脚,尤其是之前那个还控诉自己和南城兵马司不作为的妇人,更是扑上去又踢又打,他不禁暗自盼望之前汪四爷承诺的灭口者能够动作利落一点,赶紧弄死这几个贪心不足惹出事的蠢货。

    可是,马三爷这副不同寻常的表态,却已经引来了赵铁牛的怀疑。尤其是眼见得刚刚自己好不容易安抚好的苦主们竟然已经被重新撩拨了起来,又围逼了上来,对着那几个汉子拳打脚踢,他立刻冲着铁衣帮的那些帮众们打了个眼色。

    这引蛇出洞没能把人的同伙引出来,却先引出了官府,而且马三爷竟然忍气吞声没和他继续理论下去,反而还说什么有怨报怨,这绝对有问题!别是有人混在苦主当中想灭口!

    虽说有什么问题他瞧不出来,但赵铁牛却还知道提防。他毫不犹豫地退到那几个被捆成粽子一般的人当中,竭尽全力地制止那些踢打怒骂的苦主们,口中大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冷静一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别回头闹出人命,反而把自己送进了衙门!”

    围观百姓此时已经都看呆了。代表官府的南城兵马司马三爷嚷嚷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平日里争强好斗的铁衣帮赵铁牛,竟然正在安抚人家要冷静?

    这是倒过来了吧?

    而马三爷亦是被赵铁牛气了个半死,可煽动的话已经说了,再说下去更露骨,说不定就会成为把柄,因此他只能在那暗自着急。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在他等得心急火燎之际,陡然之间就只听到了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呼。

    “杀人啦!”

    骤听这一声惨叫,马三爷不怒反喜,精神大振,可他正以为是已经有人被灭口干掉了,却只见刚刚正在泄愤的苦主们犹如遇到了鬼似的慌忙散开,紧跟着,循声望去的他就看到了令他意料之外的一幕。

    却只见是一个陌生的少年举重若轻地一手捏着一个持匕首之人的手腕,随即只是轻轻一抖手,就将那比自身高至少一个头的家伙重重摔在了地上,最终这才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

    马三爷惊疑不定,而赵铁牛却是喜形于色,慌忙三步并两步迎了上前,恭恭敬敬地说:“六爷,您来了!”

    “这个喊杀人的正打算灭口。”

    阿六一句话解释清楚了自己出手的由来,随即就抬头看向了那位面如黑锅底的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三爷,随即淡淡地说道:“我家少爷说,堂堂南城兵马司副指挥,竟然鼓励苦主和凶嫌冤冤相报,而不是秉公处断,这桩案子还是换个衙门办来得好!”

第四百四十五章 秋风扫落叶

    来历不明的冷漠少年,再加上我家少爷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原本完全不足以吓退马三爷这个南城兵马司的老油子,然而,当他看到阿六背后不远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个俊逸闲雅,风仪出众的少年不慌不忙出来时,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他是没见过人,可却知道,赵国公的未来女婿国子博士张寿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清俊美男子!更何况,他之前就听说,今天这些四处找人下手的蠢货正是撞上了张寿,一时贪心发作,又开始祭出捉拿逃奴那老套路,于是恰恰好好踢在了铁板上。

    如今他哪里还会不知道那是谁?

    马三爷很想据理力争,然而,看到那个捂着手在地上打滚哀嚎的杀手,看到对方那手腕不自然弯曲的弧度,意识到就只是刚刚这尔过招的瞬间,那个冷漠少年仿佛就扭断了人的手腕,他不禁觉得头皮发麻,那种对抗的心思一下子就打消了大半。

    他好容易才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正试图解释一下,自己绝不是鼓励人冤冤相报,却不想阿六突然大步走到那个辗转呼号的家伙面前,突然一把扣住了人的脖子。耳听得原本那难听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犹如人临死前喘息的声响,他竟是连马背都有些坐不住了。

    片刻之后,他就只见阿六陡然手一松,随即就淡淡地问道:“说吧,指使你来杀人灭口的人是谁?这些拍花党背后的人是谁?”

    这一刻,马三爷已经是惊到整个人都木了。这是当街审问……不对,当街逼供?这小子怎么敢,怎么就能这么肆无忌惮?难不成是张寿办什么御厨选拔大赛是假,想要一扫南城的某些势力是真?心乱如麻的他还没整理出一个头绪来,随即就又听到了一个惨叫。

    “想做好汉是吗?嗯,我成全你。”

    打了个激灵的他定睛一看,却只见是阿六面无表情地将那人原本就已经扭断的手再次转动了一个弧度,就好像扭麻花似的。即便是他见惯了凶残的人,而且麾下也有兵士对待犯人时手段极其凶暴,可也没有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嚣张的,因而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而那个被阿六再次炮制了一手的家伙,却是连叫嚷都不能够,因为他的嘴里已经被原本自己腰间的汗巾团成一团塞了个严严实实。疼出一身冷汗,却又叫都叫不出来的他惊恐交加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对方手下渐渐变形,却连昏厥过去都不能够,渐渐便已经濒临崩溃。

    终于,阿六再次放手,一手又抽出了那条沾满口水的汗巾。眼见人已经抖得如同筛糠似的,他这才再次问道:“我再问你一次,指使你来杀人灭口的人是谁?这些拍花党背后的人是谁?如果不说的话,那你这辈子就不用说了。”

    满头冷汗的杀手登时心防失守,他带着哭腔声音沙哑地叫道:“是汪四爷!是南城有名的汪四爷!”

    阿六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马三爷那张脸瞬间为之变色,随即眼神不自然地游移不定,他就松开手缓缓起身。就当地上那个如释重负的杀手以为终于躲过这一关时,他却突然又再次蹲下了,随即竟是随手把那汗巾再次堵回了人嘴里。

    “你的话我不太相信,这样,我再审一次。”

    当看到阿六如法炮制,地上那杀手本来就已经完全变形的右手顷刻之间已经不能看了,刚刚才勉强坐稳的马三爷终于完全抓不住缰绳,不由自主地从马背上滑落了下来,当落地的时候,他只觉得那个瞧着很普通,就是神情有点冷漠的少年完全是可怕的怪物。

    而张寿不禁万分庆幸自己在现身之前,就已经在第一时间让小花生、杨好和郑当把萧成带远点,否则他很不确定这一幕让那四个涉世未深的小家伙看了,会不会产生心理阴影。

    不说那四个小的,此时此刻他都觉得自己蛮对这一幕胃里有点不舒服了,还不得不强撑。

    所以,看到马三爷吓得从马背上掉下来,看到四周围的围观百姓噤若寒蝉,看到刚刚还在痛殴那几个家伙的苦主们鸦雀无声,他不得不把阿六的凶残度往上抬升了一个层级。

    今天这一幕要是传出去,以后他会不会不得不对外承诺,如果不遇到重大事件,绝对不会先放出这个实在太凶暴的小子?

    阿六却不知道,也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是什么观感,此时此刻,他再次抽出了那团堵嘴的汗巾,瞧见之前那个捅匕首取人性命时又准又狠的家伙已经一团烂泥,整个人甚至是进气少出气多,他就淡淡地问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是汪四爷,真的是汪四爷!”那个杀手已经完全崩溃,叫嚷声甚至有些声嘶力竭,“不信你问马三爷,他这个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也知道的!”

    这一刻,马三爷只觉得额头冷汗涔涔,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这个号称杀人如麻此时却像死狗的家伙给一脚踹死!尤其是当看到阿六那一双黑亮的眸子瞥向了自己时,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发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脱口而出道:“不,汪四爷没找过我,他没找过我!”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招供和解释,就犹如此地无银三百两,不管是苦主还是围观群众,甚至马三爷的那些随行兵士,全都陷入了呆滞状态。

    而已经因为极度的疼痛而陷入狂躁状态的那个杀手没有觉察到,马三爷却是顷刻之间就醒悟到了,自己在恐慌之下做了什么样的蠢事。如果是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那么只要恐吓住让人别往外传就无所谓,可眼下却有这么多人,而且还有张寿这样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甚至没来得及细想,他就慌忙大步冲上前去,可还没靠近张寿,他就只觉得眼前一花,再一看,刚刚还守着地上那个杀手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挡在了自己面前,那眼神赫然透着几分凌厉的杀气。

    他本能地连退几步,这才赶紧叫道:“汪四爷是南城一霸,不止掠卖人口,放高利贷,盗挖坟冢,夺人家产……反正他无恶不作,在外城就犹如土皇帝一样!”

    既然打定主意,马三爷就决定把这条路彻底做绝。直接把汪四爷卖了之后,他就冲着四周围的人大声说道:“汪四爷人称汪大善人,别说在外城,就是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可除了眼前这些在外城突然丢了至亲的苦主,内城还有京畿附近乡村,他掠卖的人多了!”

    “我们南城兵马司也想管啊,可谁都管不了!我才不过正七品,南城兵马司的指挥也不过正六品,实在是奈何他不得!”

    张寿自从临时起意,把皇帝让他这个吃货选御厨,变成光明正大的御厨选拔大赛的时候,他就仔细考虑过这年头那防不胜防的安全问题,于是让阿六预先到外城趟路,那几个盘踞在外城各占一方的地头蛇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可就因为知道,他只觉得马三爷这话说得不免有些滑稽。

    汪四爷确实是贩卖人口、开设赌场、放高利贷……无恶不作,但那也仅仅是外城地头蛇而已,说得人仿佛连着天,连南城兵马司一群当官的都治不了?好处拿多了平日不想治而已!

    他哂然一笑,正要说话,却不防阿六已然退到了他身边,低低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听到这话,他有些讶异地扫了一旁那少年一眼,见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他就不禁笑开了。

    “这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啊,用得着吗?”

    然而,张寿那轻松写意的态度,在马三爷看起来却更加觉得不安。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尤其是当注意到自己带出来的兵马中似乎少了几个人,他就更加紧张了起来。要知道,万一有人报信被汪四爷跑掉,张寿这种高高在上的人兴许不怕报复,他却受不了!

    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带着这么多人招摇过市,而且他也未必还能继续当这个南城兵马司副指挥!

    顾不得对张寿身侧那个冷漠少年的忌惮,他鼓起勇气赶上前了几步,尽量靠近了张寿一些,随即低声下气地说:“张博士,我真不是危言耸听,我手下已经有人溜过去给他报信了,再不出手的话,这样一个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的家伙就要逃之夭夭了!”

    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马三爷把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低声说道:“这家伙确实并不算什么背景深厚,可单单人口买卖,京城官宦和勋贵里头,十家里头至少有八家买过他提供的人!从丫头到小厮,从侍妾到**,我要是有一字一句虚言,管教我天打雷劈!”

    那老天爷索性用雷把你劈死算了!

    张寿差点就一句话脱口而出,简直是嗤之以鼻。某些门风败坏的官宦之家,老老少少从汪四爷这种卑劣无耻的小人处买几个来历不明的侍妾**供淫乐,这自然是可能的,但更多的官宦又或者勋贵,根本就不会从外头的人牙子手中去买人。

    因为这样买来的下人或是姬妾,有可能是自卖自身,身家清白的,但也有可能是遭受拐卖,心怀怨恨的,回头万一出事找谁哭去?就连他这种曾经一穷二白,如今骤然多了个大园子的“暴发户”,那也从来没动过从人牙子手中去买人的念头。

    因为一来心里不舒服,二来他生怕一个不好就成为人贩子的帮凶!

    反正他的融水村还有不少赵国公府朱家的佃户,还有不少他曾经看着长大的小孩子,还有带着儿女艰难求生的寡妇……他吃饱了撑着去买那些不明根底的人,不用自己熟悉的乡里乡亲?至于担心什么乡下熟人奸猾之类的,他早在乡居期间就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

    当你比他奸猾,你比他厉害的时候,乡人服软之快,那绝对是比市井之徒强!

    他看着赌咒发誓似的马三爷,随即哂然笑道:“阿六,这猴子戏已经够了,你让铁衣帮那些人带上苦主和疑犯,哦,还有这个杀人未遂的杀手,全都给送到顺天府衙……不,送到宛平县衙去。顺天府衙的宋推官和快班捕头林老虎才刚答应帮我的忙,这次放过他们算了。”

    阿六立刻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就补充道:“我知道了,要不要再知会顺天府衙张大尹一声,免得宛平县衙推搪敷衍?”

    “也好。”张寿想了想,觉得自己到底在宛平县衙没有熟人,当即就点了点头,“顺便去知会张大尹一声好了,否则有些人投鼠忌器,未必敢接这个案子。”

    尽管自己也是正七品的官,和顺天府衙宋推官也是平级,比张寿不过低一品,比正六品的宛平县令也只低一级,但此时马三爷那是一丝一毫的底气都没有,刚刚出场时挥鞭打人的倨傲早已是丝毫不剩。

    尤其是张寿这样拿宛平县衙只当等闲,拿顺天府尹秦国公张川不当大人物的淡然,更是让他额头汗水滚滚。

    可他更怕的是汪四爷逃脱法网,眼见那个阿六已经去吩咐赵铁牛等人,一大群比少年高大许多的汉子点头哈腰忙活了起来,他只觉得张寿这实在是本末倒置,不得不赔笑在旁边一个劲劝谏,只希望张寿能明白严重性。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张寿倒是仔细去询问了几个苦主家中失踪人口的状况,承诺一定会请官府严加追查,可对于他的劝谏,人的回答却轻描淡写:“不用担心,那个汪四跑不掉。”

    眼看赵铁牛一行人已经要押送人去宛平县衙了,已经急到犹如热锅上蚂蚁的马三爷正要说话,突然只听得一阵哗然。他循声望去,就只见人群陡然之间散开,而那片被人让出的空地上,赫然正躺着一个人事不知的家伙。

    心中惊疑的他还没来得及赶上去看,就只见自己带来的那些兵士中,有人极其失态地大叫了一声:“是汪四爷!他昏过去了?他怎会在这里?”

第四百四十六章 太过火了!

    听到这么一个明显带着惊恐的叫声时,张寿的第一反应是太夸张了,怎么会这么快。而第二反应才是,如此神出鬼没地把罪魁祸首丢在这,是不是太过头了,回头人家说不定要以为他身边有无数顶尖高手,那传言绝对会说得神乎其神。

    可就在他看到马三爷撩起袍子下摆,一阵风似的冲过去查看动静时,他却偏偏听见耳畔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既然连苦主带人犯加上杀人未遂的凶嫌都要送去宛平县衙,那就连这个被人指认是幕后黑手的汪四一块捎带上好了,免得回头还要多跑一趟!”

    张寿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当下简直是哭笑不得:“花七爷,你这动作太快了吧?不过,你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一身寻常打扮的花七显得格外无辜:“我这不是让阿六知会过寿公子你吗?”

    对于这轻飘飘的知会这两个字,张寿顿时为之气结:“阿六只说你会去把这个逃之夭夭就麻烦了的家伙抓回来,可没说你会用这种法子给我抓回来!你信不信明天京城就会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我肯定是家里养了一大堆神出鬼没的绝顶高手,谁得罪了我就没好果子吃!”

    “这有什么不好吗?”花七一面说,一面还打了个呵欠,“在京城这种地方,怕的是有野心没手段,怕的是有手段没人手,你什么都有,日后敢惹你的人就要掂量掂量。如果能够吓得以后没人敢再算计你,那我做的这一票岂不是很值?如此一来,我日后也能少忙一点。”

    张寿却觉得花七这日后少忙一点的陈述有些不太对头仿佛并不仅仅指的是在这御厨选拔大赛期间能少忙一点。因此,他眉头一挑,立刻追问道:“什么叫日后少忙一点?这一场盛事也就十天半个月而已,今天杀鸡儆猴,日后你和你的人不是就能清闲了?”

    “呵。”花七嘿然一笑,这才若无其事地说,“以前我是被放在赵国公府保护莹莹大小姐的,但莹莹大小姐既然都要嫁给你了,我那时候还呆在赵国公府干嘛,让赵国公给我养老吗?日后就要靠你养着我了,所以我现在努力一点,日后岂不是就能少忙了?”

    你居然要跟着朱莹陪嫁到我家来?咳咳,这好像不算是陪嫁……但意思是相同的!

    张寿正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紧急评估这个阿六口中的疯子到自己家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毫无疑问,从安保的角度来说,原本人手训练不足,安保等级稀松,大多数时候只靠一个阿六撑起内外的张园,那无疑是得到了一根定海神针。

    然而,从安定的角度来说,他能管得住花七?管不住的话,万一人像今天这样自作主张,那可就不是一点点问题了!因此,只是瞬息之间,他就立时做出了回应:“如花七爷你这样的人,到哪都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但我这小庙恐怕容不了你这尊大菩萨。”

    眼见马三爷和几个兵士正围着不省人事的汪四爷在那紧急交谈着什么,而阿六在朝自己这方向瞥过来一眼后,也已经带人凑了过去,花七这才挠了挠头,随即笑出了声。

    “你是觉得我这样一个听调不听宣的人在家里,不太好安置是吧?”

    张寿毫不避讳地说:“没错,我和赵国公不一样,他是风里来雨里去,战场上打出来的国公,府里精兵强将一大堆,多出你一个也无所谓,纯当养一个清客,但我不一样。钱粮支出是小事,多一个算不准行踪,猜不透性情,行事随心所欲的人,我会觉得不够安定。”

    当初自己被派到赵国公府的时候,花七眼见得赵国公朱泾明明眉头大皱,却不得不无奈答应,而如今张寿比当年的朱泾从权力还是地位年纪上都差得很远,却竟然一口回绝自己,他只觉得很新鲜。

    因此他索性就直接问道:“那你是想向皇上回绝此事?”

    “我还不至于这么冒失!”

    张寿已经转过身来正面直视着面前这个行事我行我素的怪人虽然正是花七把某种行事风格遗传给了阿六,但他还是觉得,阿六至少还是可控的,而眼前这家伙是不可控的。因而,他坦然正对着对方的眼睛,给出了一个刹那间就在脑海中成型的方案。

    “既然你从前就是听调不听宣,今后估摸着也命令不了你,当然也不想给你下令。所以,我打算聘请你为教官,你帮我训练一下家里的那些人手。要知道,如今我家里不是阿六从市井之中搜罗来的,出身性情各异的人手,就是从融水村乡下来的,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乡下那批人,阿六完全能够镇得住,但市井之中的人,他都是靠着拳头又或者别的什么召来的。我不希望市井之徒把坏习惯带到家中来,所以希望有个强力的人帮我镇住他们,想来这对花七爷你来说轻而易举。而且,让他们改一改旧日习性,想来你也能做得到。

    “我不需要家里这些人上战场,拼刀枪,舍生忘死,奋不顾身,但需要他们在保卫家园这一点上能专业一些,至少防守住那些容易被人侵入的死角。当然,这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我希望你在他们防不住的地方布置些东西,至少能第一时间发现有人入侵。”

    花七再一次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张寿,随即就咧嘴笑道:“寿公子你是个爽快人,成交!”

    张寿没想到花七嘴里称赞自己爽快,实际上却更爽快,这一次换成他发愣了。

    不是这疯子早就是抱着跑他这里偷懒摸鱼的主意,如今他这么一说,正中下怀了吧?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不能拒绝,但用起来却又不那么顺手的人物,能够用这样的方式让其发光发热,他已经很满足了。至于把这种人收为腹心,然后将其使唤到如臂使指这种痴心妄想,他是绝对不会有的。

    花七这样的人,就算权势地位足够都未必能收服,他指望王霸之气一放让人纳头便拜?

    就在张寿和花七谈妥条件的时候,失魂落魄的马三爷已然断定地上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真的是汪四爷。他眼睁睁看着铁衣帮的赵铁牛一群人将其架起之后,如同破麻袋似的搬到一辆大车上,随即把那几个捆得如同粽子的犯人以及只剩半条命的杀手丢上去,心情复杂极了。

    他再看看之前那些个怒火熊熊的苦主,就只见此时此刻一大群人非但没有大仇得报的轻松,反而一个个都有些茫然,他突然觉得自己很理解他们。

    他们一向认为再也找不到亲人,一向认为这辈子都找不到仇人,报不了仇。他一向认为这南城就会是他的地盘,任何人都动不了他一根手指头,就犹如汪四爷这样的地头蛇永远都能盘踞在那里。然而现在看来……

    一切都是屁!

    苦主的冤情从前没人管,他从前过得舒坦,那是因为权贵从来都没往他们这边看!如今只是一帮蠢货无意间冒犯了张寿,这铁板踢得……汪四爷之前还只是漫不经心似的派了个人找他,希望把这事静悄悄抹平,结果现在汪四爷自己就和条死狗似的即将被人拖衙门去了!

    一面想一面走,昔日威风八面的南城兵马司走得高一脚低一脚,不时还抬起袖子去擦汗,也不知道在这快到中秋节,天气早已经转凉的日子,他哪来的这么多汗。

    当马三爷来到张寿面前时,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个笑容:“张博士,这次的事情……”

    “这次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张寿似笑非笑打断了马三爷的话,轻描淡写地说,“说到底也只是某些人眼瞎撞见了我,我又是个受不了气的,既然正好有仗义出手的民间勇士出手拿下了人,我也就顺便管一管而已。”

    鬼才信你是顺便管一管……刚刚你身边那个凶神恶煞的少年一出现,“仗义出手”的铁衣帮帮主赵铁牛不是屁颠屁颠上去行礼问好的吗?

    马三爷暗自大骂,但却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就算张寿原本对外城的现状不满,可如果不是那几个家伙正好打这位的主意,人家要找到合适的机会,兴许还得继续等一阵子。此时此刻,他谦卑地低下了头:“说到底,都是下官等人失职……”

    这一次,张寿没有打断马三爷的话,而是任由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赔礼认错的话。尽管他是认为南城兵马司上下该清洗换血了,但也没必要流露出口风,否则,保不准人家在万分绝望之下,会直接狗急跳墙。

    因此,直到马三爷那好话说了一箩筐,他这才淡淡地说:“过去的事就当过去了。既然是罪魁祸首已经落网,那就等宛平县衙那边审理出一个结果就好。”

    “是是是,张博士真是宽容大度……”马三爷自己都不相信张寿真的能够宽容大度,至少他知道自己遇到这种事,那是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绝对会除恶务尽。

    他只想着态度谦恭一些,不要像倒霉的汪四爷那样立时三刻就被收拾,至少能回去赶紧转移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留给妻儿家小一份家业。

    总算他如释重负的是,直到他最终试探性开口告辞,张寿也始终是淡淡的,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这下子他顿时放心了,就他这样的小人物这也是他难得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是小人物当面被人发火现开销才是常理,完全没道理还要留到事后算总帐。

    而他这一走,刚刚循规蹈矩站在张寿身后,一副我就只是个随从模样的花七,这才出声说道:“南城兵马司上下都烂透了,皇上届时肯定打算换一批人,姑爷你有人可推荐吗?”

    没注意到花七对自己的称呼又突然发生了变化,张寿呵呵一笑,没好气地反问道:“我才来京城不到一年,中间还在沧州呆了几个月,你觉得我有没有人可以推荐?”

    “我还以为姑爷你打算再推荐几个自己的学生,比如襄阳伯张家那个大块头之类的。”

    张寿这时候才发现花七那个称呼,但他现在被人叫姑爷叫多了,早已脸皮厚到无所谓,反而花七这话实在是意味深长,他完全无法确定这是人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毕竟,阿六口口声声把花七称作为疯子,让他下意识地觉得这家伙说话不能当真。

    所以,他没有太多细想就不以为然地说:“张大块头如今虽当了斋长,成绩也尚可,但人也只不过是刚刚稍有上进,就算他是勋贵子弟,贸然进南城兵马司任职,却也是揠苗助长。当然,如果皇上有意简拔勋贵子弟入内历练,然后配上诸如当初王大尹那样严厉的上司……”

    “这样以老带新,我觉得兴许能练出一群可用的人来。”

    而张寿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只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花七竟是递过来一个让他再次完全没料到的问题:“那姑爷你觉得,朱大公子,也就是你那未来大舅哥去当这个上司如何?”

    我……去!原来花七早早埋下的坑竟然在这儿等着!这家伙真是太过火了!

    张寿很庆幸自己已经历炼出了心里吐槽面上不改色的本领,此时虽说已经在心里使劲骂娘了,却还能淡定地看着花七,甚至连声线都没什么变化:“花七爷你自己觉得这合适吗?要知道,朱大公子人在沧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且我记得他已经四品了吧?”

    做沧州知府还能算是武转文,勉强不算辱没这位未来的赵国公,可如果是南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那才正六品,这任凭是谁都会觉得是左迁吧?

    总不能就因为朱廷芳手段厉害,能给广大勋贵子弟做榜样,顺便管教他们,就把人调到南城兵马司这个明显有油水没前途的地方吧?他已经坑了朱廷芳一次,不想坑人第二次了!

    花七非但没有因为张寿这反问而有太大反应,反而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话说得也是。皇上也说南城兵马司品级太低了,镇不了人,长此以往,在任的人也不会大费周章整顿治安。更何况和内城的东西北城兵马司比起来,南城兵马司管辖一整个外城,其实更重要。”

    “回头我就对皇上说是你说的,建议把南城兵马司的兵马指挥提拔为四品。”

第四百四十七章 自挂东南枝

    你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疯子,我哪里说了,我没说!

    张寿甚至还没来得及骂出口,来无影的花七就直接去无踪了,他顿时气得不轻。直到这时候,他才算是第一次意识到,阿六口口声声的疯子,那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真疯子,就连这种乱传人言的事都做得出来,那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让这种人去帮忙训练人手,不会在家里上下也训练出一堆疯子吧?

    这么一个突兀的念头生出之后,他真是越想越担心,等到阿六回来之后,他干脆就对其说了花七刚刚过来之后的那番言行,果然,就连小怪物似的阿六,也不由得眉头大皱,随即就小声抱怨道:“少爷这儿有我就够了,皇上派疯子那个家伙过来干嘛?”

    “我也这么想,但大概是皇上觉得,那个疯子在莹莹家里呆的时间长了,干脆陪嫁过来算了。当然更重要的是,谁让你阿六只有一个,分身乏术?”

    张寿总算恢复了过来,此时玩笑似的冲着郁闷的少年打趣道:“要是有两个你,家里放一个,我随身带一个,那就什么事都没了。要是有三个,家里放一个,我再带一个,再放一个去外头给我打基业,那我一辈子就吃用不愁了。所以,给我一堆阿六,打下世界也不是梦。”

    对于阿六来说,这简直算是最大的夸赞了。少年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随即就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可惜世上没有分身术……我要是有几个兄弟姊妹就好了!”

    张寿没想到一句玩笑话竟然能激起阿六认认真真的思考,他不禁哭笑不得,捶了捶少年的肩膀就笑道:“龙生九种,各有不同,你就算有兄弟姊妹,他们也有各自的性情和爱好,哪会和你一样?又不是复制人,全都和你一模一样的德行!”

    他在阿六面前无所顾忌惯了,说完这话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口误,继而转身就走,可谁知道紧跟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阿六的声音:“什么是复制人?”

    张寿一下子停下了脚步,随即拍了拍脑门:“我真是昏头了,竟然和你说这个!”

    他本想岔开这个话题,可回过头看到阿六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自己,他只能叹了一口气道:“复制人就是从生理特征上来说,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如今这世上可没有这样的技术,所以你就死心吧。”就算我前世里有这样的技术,复制人也是禁止的,更何况记忆还没法复制。

    至于复制性情这种东西,那就更加没有了。也只有科幻小说里才有……话说他想这个干嘛?难道还想真的复制一堆阿六出来?真是,全都被花七那个该死的疯子带歪了!

    张寿正无奈于自己那太过发散的思维,阿六却在遗憾自己没有兄弟姊妹,更不会分身术,浑然没去想如果这一点真能实现的话,那么兴许会变成恐怖片。

    主仆两个和小花生四人很快汇合,张寿却发现,四人仿佛全然没有觉察刚刚另一边的闹剧。再一问,他更是哭笑不得。

    原来,就这么丢着他们四个在一边的这会儿,小花生在往日常常自惭形秽的萧成面前,炫耀似的唱了一遍那首《长恨歌》,还号称是只听一遍戏词就记下了,而萧成却压根不信,一大一小竟是就争执了起来。

    最后,两个小家伙甚至还打了个赌,看谁能更快地背出一首长诗。只不过,对于腹中诗书全都很有限的两人来说,找哪首诗来测试记忆力,却成了一个难题。

    因此,此时此刻看到张寿,他们就全都找他做评判。难得看到读书困难户小花生和好学分子萧成比拼,张寿顿时觉得很有趣,因而他沉吟了片刻就笑着说道:“那就《孔雀东南飞》吧。这样吧,我先一路给你们讲一讲这首诗,回头你们俩到家之后,再试试看谁背得快。”

    话说回来,小花生你别背了一首《长恨歌》就得意,刚刚我走神了,指不定你怎么缺词少句呢!而且,要知道《长恨歌》你是听到过曲调的,而《孔雀东南飞》这首长篇叙事诗,虽说肯定有那些戏班子改成唱词,可小花生你却没听过,得你自己现编!

    等回头背诗……不对,唱诗输给萧成的时候,你别哭就好!

    张寿心里这么想,嘴里却笑呵呵地讲起了孔雀东南飞的故事。果然,焦仲卿和刘兰芝那段因为孔雀东南飞而千古流传的故事,萧成和小花生全都没听过。一个是因为年纪小还没读到《孔雀东南飞》这种长篇叙事诗,一个是因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来就没好好读书。

    再加上一般人也不会拿这种故事讲给小孩子听,所以张寿绘声绘色地这么一讲,哪怕小花生和萧成都还小,却都听得眼泪汪汪,对于恶婆婆和恶哥哥一通咒骂,就连对读书从来不感兴趣的杨好和郑当,也不禁都觉得眼睛有点酸,鼻子有点堵。

    “刘兰芝真可怜!”杨好瓮声瓮气地说,“她怎么没碰上我奶奶那样的婆婆,我奶奶对我娘可好了!我爹和我娘只要一吵起来,我爹肯定要被我奶奶骂得狗血淋头!我爷爷也一样,他因为我爹自己心情不好就冲我娘发火,下狠手揍过我爹好几次了!哎哟!”

    杨好刚说完,脑袋上就挨了张寿的一记暴栗。

    “你爷爷娶你奶奶之后,只要对你奶奶一丁点不好就被你太爷爷打。你爹娶你娘,也是对她只要声音高一点就被你爷爷打。你爷爷成天在外头说,杨家的祖训就是成婚之后,小夫妻有什么错打儿子就对了!”

    “你爷爷当初还说,不论穷富,娶个媳妇要花多少钱,多少精力!媳妇不好那当然是要管教,可要是好儿媳却因为被儿子不懂事又或者公婆不懂事被逼走,那是自己作死!他也不知道从哪听了孔雀东南飞的故事,那一阵子见我就说焦仲卿他老娘是脑子有病!”

    说到这里,张寿想起那年纪大嗓门却也越发洪亮的杨老倌,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个已经有两个儿子几个孙子,在整个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的老头儿,是个脑筋极其清楚的家伙。因而,他说到这里,就似笑非笑地瞥了杨好一眼。

    “杨好,等你日后娶媳妇之后,你就能体会一下你爹拳头的厉害了!”

    还没想过娶媳妇这档子事的杨好顿时傻笑了起来,一旁的郑当看人这蠢样,不由得捂住了脸,你都没娶媳妇,傻笑什么!

    而萧成和小花生你一言我一语,却都在骂焦仲卿没用,护不了媳妇管不住娘,到最后只能上吊,简直笨死。到最后,本来很有几分水火不容的小家伙,一双手竟是紧紧握在了一起。

    面对这样的情景,张寿已经是无话可说了,等到了萧家,他就在书架上自己给萧成买的那一大堆启蒙书籍中,找出了那一本《太祖钦定长篇古诗集》,寻到了那一首《孔雀东南飞》。

    感谢太祖,当年钦定把《木兰辞》、《孔雀东南飞》、《春江花月夜》、《梦游天姥吟留别》等几首八竿子打不着,但有一个明显特色,那就是篇幅过长,名声却很大的诗,全都归到一本诗集里了。否则他此时还不知道在这年头的各种诗集里,《孔雀东南飞》该往哪找去!

    总不能他还特意为两人默写一遍来看吧?

    此时此刻,拿着书的张寿先给四个小家伙全都念了一遍,见刚刚听故事时还挺起劲的两个融水村少年杨好和郑当此时听着那一首长诗,四只眼睛全都变成了蚊香眼,他就没好气地把人都给撵了走,随即才发现阿六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溜了。

    张寿也没打算一直教两个孩子背诗,两遍之后,他就把书交给了认字的小花生,让他务必教了认不全字的萧成好好通读完,至于背诗的成果,他隔日再来检验,随后就不负责任地出去了。反正,他打算一直把小花生扔在萧家,也好让两个竞争对手相互促进。

    当一行人回到张园时,已经是傍晚了。

    中午吃得饱,一天不会饿,至少正在长身体的他和阿六也好,杨好和郑当也好,在外头兜兜转转一下午,甚至还悄悄溜去宛平县衙附近转悠了一圈,发现衙门因为那一桩突如其来的案子从上到下鸡飞狗跳,方才满意溜走,可他们这会儿全都觉得满腹美食还没消化干净。

    此刻,才刚进门的张寿,迎来的却是一样高速飞来的神秘物体。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六就窜上前一步,眼疾手快正要拦截时,少年却看清楚了飞来之物后头那个气鼓鼓的人,一愣之下顿时忘记了动作,结果那个掷过来的毽子正中他脑门。

    面对这一幕,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就叉手恼怒地质问道:“阿六,你明明能躲开,也能伸手拨开,怎么干站在那儿不动?”

    阿六想都不想就直截了当地说:“躲开会砸中少爷,伸手拨开你会不高兴的。”

    “你就知道护着阿寿这根木头!”

    见朱莹恼火地一跺脚,再看她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张寿就知道她对阿六后头半句回答其实非常满意,这娇嗔只不过是习惯性使然。当然,他更知道她这会儿生气的是什么,无非是自己跑到兴隆茶社去凑热闹,却没有带上她,于是大小姐不高兴了。

    发觉挨了一毽子的阿六已经朝杨好和郑当一招手,直接牵马溜了,而老刘头招呼门房把门关上,他就走到了朱莹面前,随即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是去看看陆三郎操办得如何,想着第一天乱哄哄的,就先自己去,打算下次带你一起。果然,最后出了一场不小的乱子!”

    他在兴隆茶社下那一出闹得这么大,接下来又在附近的菜市大街上演了一场更绝的,南城一霸汪四爷直接如同死狗似的被人送进了宛平县衙,这么大的消息,赵国公府怎会不知?

    朱莹就是因为听说了,这才吃了一惊,可跑来张园问究竟,张寿却迟迟不见回来,她足足等到傍晚,再好的脾气也耐不住了,更何况她从来就不是好脾气。

    可此时此刻,张寿直接说起当时的那一幕,她顿时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忘了之前的愠怒,连忙问道:“那些狗东西没伤着你吧?你就应该叫上我,怕什么,再大的乱子我也见过!要是当时我在的话,我看有谁敢打你的主意!”

    是啊,我一个人虽说显眼,但带着几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半大小子,就很容易让人认为是好捏的软柿子,可只要再加上大小姐你,那再贪得无厌的人也会动脑子想一想。到时候,这南城第一枪也不会以这样出人意料的形式打响,更不会收到眼下这样的结果!

    要知道这样的戏码并不是提前预备的,他只是让阿六提防各种人多时可能发生的大小案子,做好相对的预案,当然,诸如那天他约见宋推官以及林老虎目睹的那种欺压良善的小案子类似的小事是最容易处置的,结果因为那劲爆的诬良为贱,压根就没用上!

    张寿心里这么想,可他更知道,要真的直截了当对朱莹这么说,那么他就可以自挂东南枝了。于是,他只能咳嗽一声道:“我知道莹莹你不怕这些小乱子,可我怕。自从我们认识,你算算已经卷到多少危险的事情里去了?所以,我想在你去之前先把那些不安因素给除了。”

    “否则,到时候大煞风景不是吗?”

    直到听见大煞风景四个字,朱莹方才有些发怔。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等惊醒过来后就嗔道:“真是的,阿寿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什么叫我卷到多少危险的事情里去了,明明好多次你也是被我害的!都这么久了,你和我还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张寿没有再辩解,而是笑看着她。果然,只是片刻功夫,朱莹就旋风似的背转身去,随即低声嘟囔道:“这几天你明明闲了,却只顾着自己在外头乱逛,问你你就这么敷衍我。”

    知道朱莹就是抱怨抱怨而已,张寿自然也就顺势上前牵了她的手。发觉大小姐毫不犹豫就反握了他的,他就知道此时她其实已经消了气,也就顺便一路走一路说着今天那几个倒霉的惯犯。当他说起这几人用这等手段也不知道在外城掳去了多少人,朱莹就爆了。

    “南城兵马司那些尸位素餐的,就该自挂东南枝!和光禄寺一样,把他们全都扫地出门!”

第四百四十八章 帝王心术

    继光禄寺之后,也把南城兵马司从上到下一扫而空?

    当初阿六在南城征战了没几天,得到了那么一份大体情况表,发现了笼罩在整个南城百姓上空那深沉的黑暗之后,张寿也想这么干,可问题在于,他之所以建议办这么一个御厨选拔大会,那是因为近期朝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太多,于是转移注意力,不是为了继续惹是生非!

    给宛平县衙送去一个汪四爷,这还能说是因为他自己险些都被人当成逃奴抓了,所以采取的对等报复原则,可要是把清洗范围再扩大为南城兵马司……那之前这转移视线不是白整了吗?朝中那些老大人们一定会恍然大悟,哦,什么厨师选拔大赛,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完全是冲着南城兵马司找茬去的!

    所以,张寿不但苦口婆心地拿着温水煮青蛙这个比喻来让朱莹姑且消气,同时还把另一件事告知了这位大小姐不消说,就是花七说的让朱廷芳回来执掌南城兵马司,顺带把兵马指挥提升到正四品。果然,当他无奈说花七把升品级栽赃在他身上时,朱莹立刻眉头倒竖。

    “花叔叔怎么能这样!阿寿你说得对,南城兵马司不宜立刻就动,我进宫去对皇上说!嗯,回头要是太晚的话,我就直接住在永和宫裕妃娘娘那儿了,你不用担心我!”

    见朱莹竟是风风火火立刻就要走,张寿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他忍不住握紧了朱莹的手,笑着说道:“放心,接下来我肯定不会再瞒着你去逛吃了。等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俩生日那天,再一块去那边凑个热闹!”

    “好!”朱莹这才喜笑颜开,随即看了一眼两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她就小声说道,“我本来还想和你商量谢万权的事,陆三郎那死胖子居然把我当三姑六婆,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我才懒得理他,这事儿已经有眉目了。但反正这不要紧,我回头和你说!”

    “那就等清闲的时候再说!”张寿本来就是拿这件事去为难陆绾,哪有那么急他自己都还在打光棍来着,管谢万权的终身大事,他还没那么悠闲!

    等到命人通知了朱宏等人,又把朱莹送到了大门口,眼见她跃上马背,那大红衣裙的艳丽身影在人簇拥之下,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张寿这才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即掐着手指头算了算八月十五还剩几天。哪怕他随随便便就能算清楚,可这种仪式感的计算却让他有些唏嘘。

    嗯,还有四天……而他在这个世上度过的中秋节,这似乎是第五个。算一算前三个只有吴氏和刘婶忙着做月饼,有些孤单的中秋节兼生辰日,自从和朱莹相识之后,别说那个生日,他好像每一天都过得热热闹闹,精精彩彩,和乡居的缓慢相比,那真是过得极快。

    朱莹从张园出来,也不回赵国公府就匆匆入宫,这在时时刻刻盯着张寿的某些人看来,便是又一次大风大浪的预兆,如孔大学士这般认定张寿最会搞事情的,更是对门生亲朋断言,继光禄寺之后,下一个被清洗的,很有可能就是南城兵马司。

    至于接替的人手……只要皇帝愿意,锐骑营有的是人可以用,更何况,张寿曾经在半山堂还有那么多出身显贵,只是从前在家中不受重视的学生,说不定又是给学生谋福利?

    就和之前这些天,九章堂的众多学生埋首于光禄寺那账册小山中一样!

    然而,次日早朝,皇帝就犹如不知道南城发生的那件案子一般,别说特意询问,甚至连一个暗示都没有,正好来上朝的宛平县衙沈县令顿时觉得一颗心就犹如吊在半当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就在整个朝会几乎结束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皇帝的声音。

    “对了,宛平县令沈卿留一下,朕有话吩咐你。”

    一大堆在废后之事上没能发挥的台谏官刚刚在朝会上憋了许久,就是没等到皇帝又或者其他人谈及昨日南城之事,如今好容易皇帝开了口,却只留了沈县令,顿时有一个年轻性急的御史憋不住开口说道:“皇上,臣听说昨日南城兴隆茶社下……”

    他这话还没说完呢,就被皇帝连珠炮似的话给直接堵了回去。

    “兴隆茶社那案子,朕听说不是都已经移送宛平县衙了?你堂堂御史,数不尽的事情要过问,怎么会突然关注这么一桩人证物证确凿,南城百姓群情激愤的案子?要过问,回头直接去宛平县衙问沈卿,不要在朝会上浪费时间!”

    皇帝竟然直接砸出了浪费时间四个字,别说那自认为铁骨铮铮的御史傻了眼,就连那些昨夜闻讯就认定张寿要搞事情,所以请了未婚妻朱莹进宫去游说皇帝做主的人,也都大为意外。怎么皇帝竟是这样一个态度?

    “身为朝廷命官,你们对外都是自称日理万机,殚精竭虑的人,怎么全都这么闲?张寿请人转奏,原以为不过一时巧合碰到了几个见猎心喜的拍花党,于是就顺手除了他们,谁知道竟然顺藤摸瓜抓出了一连串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南城一霸,需尽快审结给苦主一个公道。”

    “怎么,朕听你们的口气,是觉得这案子还有深挖的余地,所以要进谏朕除恶务尽?”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满脸认真,那郑重其事的语调不由得让那个御史大惊失色。

    他哪会劝谏皇帝除恶务尽……他是想痛心疾首地劝谏皇帝不要连兴大狱,以至于京城动荡不安,谁知道结果却被反将了一军!

    无奈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想说,既然是突发案子,就应该就事论事,不应大肆株连,以免……”

    “张寿请人转奏的时候说,只是民间奸徒作恶多端而已,严查严办就是了,什么叫就事论事,不应大肆株连?”皇帝眉头一挑,随即声音亦是变得无比严厉,“有人说过要借着此事大肆株连了吗?株连谁?还是说,你听到了什么人和这些奸徒勾结的风声,嗯?”

    这一刻,也不知道多少人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了那个倒霉的御史就连孔大学士亦然。当然庆幸的人那更是不计其数,毕竟,这位御史是用惨痛的教训替别人挡雷了!

    可谁能想到,张寿竟然打算到此为止,而且皇帝也好像没有大肆株连的念头?

    南城的那一泥潭深水,哪怕大佬们平日不关注,但只要一关注,怎么还能瞒得过他们?那简直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烂到一塌糊涂,南城兵马司更是烂到犹如一滩烂泥,可比光禄寺那程度要严重得多。一贯不喜欢和稀泥的皇帝竟然能忍住?

    哪怕大臣们纳罕的纳罕,惊疑的惊疑,然而,在皇帝凌厉的质问声中,到底没有人站出来步那位倒霉御史的后尘。于是,倒霉蛋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免冠叩首,再不敢多言。虽然皇帝并没有继续追究质问,可谁都知道,这位铁骨没能硬起来的御史,是名利双毁了。

    眼看朝臣们次第退朝,刚刚被皇帝点名留下的沈县令顿时心中惴惴。

    虽然皇帝仿佛已经说了不会株连,可案子是送进他宛平县衙的,人犯也全都进了宛平县衙的大牢,苦主也全都在他这里,往日大事都有顺天府衙背锅的他怎能不压力山大?此时此刻,人人都走了,他也不敢擦额头上的汗,只能低头问道:“皇上不知有何事垂询微臣?”

    “放心,那种铁板钉钉的案子,朕还不至于要揪着你问进展。”

    皇帝看了看四面不靠的宝座,懒洋洋地想打呵欠,可最终还是因为多年的帝王教育而忍住了,继而语重心长地说,“大兴宛平二县将京城一分为二,是因为京畿太大太重要,是为了让你们用心,而不仅仅是为了分权,否则也不至于天下县令,唯有京县是正六品,你懂吗?”

    沈县令有点愣。皇帝这话什么意思?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提到品级上了?而等到听了皇帝下一番话,他就简直如同被金子砸中了脑袋,一下子懵了。

    “而虽然京县有正六品,比起其他七品县令来说要高,但相比地方上那些正五品知州,却又显得低了。所以,想当初太祖皇帝在时,曾经力排众议,将国子博士等职全都设在了相对较高的品级,以彰显国家养士。而同样,京县县令这样的紧要职务,曾经也是正五品。”

    沈县令并不是什么年富力强,资历漂亮,很多同僚羡慕的那种能员,他中进士已经四十出头,用了八年时间老牛拉破车稳步升迁到这个位置上来的,而且身上还挂着江阁老门生这样一个不利的头衔,所以,面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的反应显得迟钝而又茫然。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接口皇帝说的话,足足好一会儿才憋出了一句回答:“太祖皇帝高瞻远瞩,臣一向是敬仰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是废话吗,天底下还能有几个人不敬仰太祖皇帝?

    而皇帝却似乎并不在意沈县令的废话,微微一笑就云淡风轻地说:“所以,不日之内,朕会复太祖皇帝旧制,重设宛平、大兴二县令为正五品。哦,不止京城,南京也一样办理。上元、江宁二县令,悉数为正五品。”

    沈县令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哆嗦。身在官场,五品是一道坎,而三品又是一道坎,尤其是京官比地方官更甚。地方官五品回朝,甚至很难以同级在京官序列中任用。就比如即便是如他这样的六品京县县令,将来要晋升到五品也一样艰难。

    不少时候,他只能去外任分守道又或者分巡道,然后再兜兜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而现在,皇帝一句话,他就可能凭空登上正五品!这种好事上哪找去?

    哪怕皇帝并不是提拔他一个,沈县令还是生出了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当即躬身长揖道:“臣谢过皇上信赖,今后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让京城治安靖宁,宵小之辈难以横行!之前那桩案子,臣一定会秉公处断,如从前顺天府王大尹一样!”

    你知道拿王大头当榜样就好!

    皇帝这才微微舒了一口气,心想要不是朕拿出了这样的条件,你会表这样的态?但他留下沈县令,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样一条,否则他就连大兴县令一块给留下了。于是,天子轻轻咳嗽了一声,等沈县令抬起头后,他就伸出手指,对着人勾了勾手。

    这动作原本有些轻佻,但如今的沈县令那正是在念君恩的当口,竟是想都不想就前行了数步,结果,皇帝顺势一把就拉住了这位年纪不小,容貌也不好看的宛平县令。

    “沈卿啊。”

    皇帝仿佛没看到沈县令手背上连汗毛都炸了起来,整个人也剧烈颤抖了一下,笑容可掬地说:“沧州长芦县令缺位已经很久了,而在此之前,沧州知州就一直都是断断续续一阵子有人,一阵子没人。朕希望分河间东为沧州府,也就是说,沧州设府,长芦继续设县。”

    见沈县令茫然看着自己,他就笑着说道:“朕听说,沈卿闲暇时分组织了一个诗社,还是社首?你们都是已经致仕的江卿的门生,江卿一走,你们不免就有些心灰意冷,不是么?”

    这下子,沈县令简直是惊到后背心都凉了,慌忙挣脱皇帝的手,一下子俯伏在地,想请罪却不知道怎么说。而皇帝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直接把人搀扶了起来,语气竟是比之前还和蔼了一些。

    “你的那个师兄,没错,就是胆子大到曾经和江卿这个座师都吵过的家伙,朕听说,他对军略、海事和农商都有些见地,就是成天牢骚满腹,说是在工部呆得快要发霉了?你对他说,给朕写一个沧州海事和农商的条陈上来,要是写得好,这个沧州知府,可以让他去当。”

    沈县令正惊吓于自己那位师兄的牢骚都被皇帝知道了,可等听到后半截,他不但冷汗都化作了惊喜,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羡慕。但等皇帝说完,他那羡慕就都化作了兴奋。

    “你们只是江卿的门生,却没必要就把自己视之为江氏私人。朕用人,一视同仁,唯才是举,量才任用!”

第四百四十九章 风波度尽生辰到

    沈县令神采飞扬地出了宫门,随即一回到宛平县衙就雷厉风行地审案问案,当汪四爷一攀咬,他就立时堵嘴一顿小板子敲下去,把那个曾经在南城叱咤风云的霸主打得死去活来。而就在当天,他又出动三班衙役,把还没来得及卖掉的男男女女从某个巢穴中解救出来。

    因为如此雷霆万钧的行动,沈县令在苦主当中立时三刻就得到了沈青天的名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准确的消息来源,那些主动提供的人证物证,全都来自外城的那些民间有活力团体至于铁衣帮这三个字,官方自然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拉帮结派四个字,乃是官方大忌。可既然是有利于他的事,他也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帮助。至于某些到他耳边吹风,说铁衣帮乃是国子博士张寿身边某随从的手下,他却是充耳不闻,甚至还有跟随多年的老仆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通。

    张寿这才到京城一年不到,哪有这本事?那什么铁衣帮的人,说那是皇帝的马前卒还差不多。更大的可能是,张寿帮皇帝背个黑锅而已。

    一天之内,在沈县令的快速处置之下,汪四爷的党羽、势力、产业,全都被连根拔起,南城或者说外城立刻出现了势力真空。

    然而,即便再垂涎三尺的人,却也只敢观望,不敢逾越雷池一步。毕竟,朝中大佬们都还在看风色呢,谁敢在这时候贸贸然伸手?

    而不敢伸手的南城地头蛇们,很快就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了。因为就在宛平县衙以掠卖人口等多项罪名,把汪四爷以及他手下的人抓了一大堆,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审问处置,其中判了斩监候的就有多人,如今一应判决用最快速度送到大理寺之后,汪氏地盘就有了新主。

    不是人们在阴暗中猜测的,那位国子博士张寿决定在婚前捞一笔横财,这边傍晚就亲自带人有条不紊接手这些产业的人,竟然是京城首富万元宝!

    而之后传出来的万元宝在接手之后说的那番话,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汪四及其党羽罪大恶极,所有田地产业,大多都是非法所得,原本都该充公的,但沈县尊上奏,既然有御史亲自在朝中质疑此事,那请皇上亲自管一管善后。与其充公了之后再让户部发卖,零零碎碎未必能卖个好价钱,还不如就直接丢给我这个总算有点公道名声的。”

    “沈县尊既然如此信赖,我届时会请国子监九章堂的监生们估算出价格,然后照价拿出相应的钱来。宛平县衙沈县尊会赔补那些苦主。正好从汪四家中抄出了一本历年掠卖奴婢,以及强买强卖夺人家产杀人伤人等等的账簿,沈县尊也是精明人,总不至于被刁民讹诈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心情郁郁。历来民间都说是一家跌倒,朝廷吃饱,贪官污吏经营一辈子,最后一个籍没就什么都没了。但是,这却是不少达官显贵趁机捞钱的大好机会,因为那些被没官的财产,朝廷拿在手中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发卖!

    至于那些犯罪的富商大户,那就更不用说了,一旦倒台,那就是一场瓜分的盛宴。

    这种时候,背景硬的,只要花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的价钱,就能拿到往日华美豪奢的庄园宅院,日进斗金的店铺产业,至于美貌的妾婢,俊秀的小厮,更是应有尽有。可这一次,就是某个蠢货御史在朝中说错几句话,沈县尊揣摩上意,皇帝竟然堂而皇之插手进来了!

    当年万元宝突然从一个被继母打压的元配嫡长子反攻成功,把那位贪得无厌的继母扫地出门还不说,继母家那本来还算是京城豪门的家族也一下子完全败落。这样一个犹如奇迹一般在京城崛起,成为首富之后就一直屹立不倒的家伙,从前谁也不知道人背后什么背景。

    见人和渭南伯张康往来甚密,那些有心的聪明人还曾经觉得,也许这是渭南伯张康扶植起来的人,但现在,不少人都隐隐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万元宝不会是皇帝的人吧?张寿在兴隆茶社下遇到的那件事不会是给皇帝背锅了吧?又或者是,导演的人原本就是天子,没有张寿那也有李寿……当然因为张寿对外从来不讳言自己是吃货,所以出现在兴隆茶社的概率很高,正好撞上某些家伙的概率更大。

    否则,这怎么解释只不过是顷刻之间,作为南城一霸的汪四爷就竟然死狗一般被人丢在街头?张寿身边那个有名的少年护卫那会儿可是还跟随在他身边!

    当张寿得知那些汪四爷的家业如今改姓了万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真的意外到了极点。明明已经请了朱莹去皇帝那儿游说,意思是姑且放过南城兵马司,等回头风声过后再一锅烩。可谁曾想,皇帝是听了一半,朝会上直到有人发难时才翻脸,可事后竟然来了这么一招!

    而更让他没想到的,还是隔天之后某位工部员外郎上了一大篇论沧州事。也不知道通政司是懒得帮人保密还是怎么着,这一通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奏疏竟是被人传抄了出来。

    除此之外,从这位工部员外郎乃是昔日江阁老的门生,到他为官数年的履历,再到其人分河间府为河间府和沧州府的神操作……反正各种消息满天飞,震动了官场上下。尤其是还在讨论商议阶段的沧州建港事,骤然被这么直接掀了出来,华四爷甚至都顾不得御厨这事了。

    这下子,就连张寿也不大明白,皇帝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不过,他给出的转移注意力**也只是灵机一动,不想背上亲自选御厨这样一个不合适的担子而已,后来又是因为废后风波竟也扯上了他,于是他又建议把选御厨声势造得更大,如今皇帝别有设想,他就管不着了。

    说不定皇帝是希望那些人把一度集中在废后以及后宫和立太子诸如此类事情上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朝廷那些大小事务上呢?只要皇帝不怕背锅,他怕什么?

    既然去探过了兴隆茶社,又搞出了一桩挺大的事情,外头惊涛骇浪之际,张寿这三日却在闭关,顺便利用剩余学生的力量,群策群力把九章堂第二期招考的题目给一口气出完了,然后直接让阿六给顺天府衙的宋推官送了过去。

    当阿六从顺天府衙回来的时候,却是神色古怪地说:“少爷,宋推官说,多谢你没有甩锅给他们。”

    张寿不用想就知道宋推官和林老虎此时此刻一定会有劫后余生的感觉,此时顿时暗叹那天把一群犯人送去宛平县衙算是错有错着当然,他完全没想到,这事情根本不用顺天府衙那边秦国公张川多看着点,宛平县那位一向传言为人软绵绵的沈县令就一下子雄起了。

    “宋推官和林老虎没意见就好。”张寿呵呵一笑,随即就伸了个懒腰道,“既然考题不日就要四处张贴,剩下的人也已经都跑万元宝那里去‘帮忙’核价去了,九章堂第一期算是就只剩下我这个光杆老师一个,这下子是真的可以清闲一下,好好过个生日了。”

    他这话才刚说完,就只见阿六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登时有些疑惑。结果,阿六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就直接把他逗乐了。

    “少爷你打算送大小姐什么生辰礼?”

    “这种事难道不是秘密吗?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张寿一副你小子又来了的表情,随即就呵呵一笑道:“反正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就别打破砂锅问到底。反正不会亏待我的未来媳妇,你未来的少奶奶。你有功夫关心我,就不能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大事吗?”

    “你成天在外头闲晃,甚至还有时间收伏铁衣帮这种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怎么就不知道多看几眼那些大姑娘?难不成真的要将来我给你拉郎配?”他自忖已经够苦口婆心了,可接下来阿六那满不在乎的回答,却把他直接给噎住了。

    “我又没有少爷你长得好看。”阿六看着张寿那呆滞的表情,竟是认认真真地说,“所以我娶不到大小姐这么漂亮的媳妇。”

    张寿简直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和张琛一样,阿六的期望也是娶一个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大美人做妻子?虽然朱莹确实美艳动人,但民间自有佳人在要知道四大美人当中,王昭君、西施、貂蝉、杨玉环,哪个是出身显贵?很多美人不过是被出身耽误了而已。

    他正胡思乱想的时候,阿六却又突然多话了起来:“美人爱才子,美人爱帝王,美人爱英雄,美人爱君子……哦,美人也可能爱和尚……但无论如何,美人都不会喜欢我这种呆子的。既如此,我一个人就好,疯子也是一个人。”

    对于阿六这逻辑严密的理由,张寿终于无话可说,心里却在认真思量,自己要不要真的想办法让人注意一下隐藏在民间的那些美人说不定不但能解决阿六的终身大事,连张琛那拖到现在还没个结果的终身大事也一块解决了。

    当然,也得和朱莹说一声,免得这位大小姐万一听到风声会错了意……

    想归这么想,张寿却绝对不会在阿六面前再露出半点口风。他很怀疑自己多说一句,结果就是被这小子给气死。于是,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他就干脆又差遣阿六把之前的试卷副本给葛雍再送去一份,至于为什么不自己去……

    他很怀疑一见面就会被葛雍狠狠教训一顿!要知道,他这位老师从来都很嫌弃他不务正业,这次去南城逛吃又惹出来如此巨大的风波,葛老太师不发火才怪!

    阿六一走,张寿这才悄然去往了地下石室,见证了关秋最新修改方案的那个成果之后,他才满意地出来,随即又去见了吴氏,对这位养育他多年的母亲说起了之前已经拜发的一道奏表。一听说立家庙的提请已经上呈了皇帝,吴氏顿时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张寿那天对他说过之后,无声无息就把这么一件事给办了。忧的是如今京城各种各样的大事小事全都挤在一块了,张寿又来这么一出,会不会让那些正愁无缝可钻的人找到趁虚而入的借口。

    吴氏本来就不是极有主意的人,担心归担心,可被张寿三言两语一说,最终还是转忧为喜,随即就到了后头小佛堂中拜佛,祈求保佑此时顺利。对此,从前只能说是进庙了心情好就顺便拜一拜,顶了天连个浅信徒都算不上的张寿,被硬拖进去时也只好从了。

    只不过,一想到那尊佛像,是朱莹安排好了,亲自陪着吴氏从庙中请回来的,他就深深觉得,朱莹哪怕平日再任性,只要她愿意懂事,那真是哪家未来儿媳妇都比不上她。

    时光就这么翩然而逝,转瞬间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也是张寿和朱莹生辰的正日子。

    按照张寿之前对陆三郎吩咐过的,这一天也是预热多日的御厨选拔大赛第一个初赛日。在过去数天中,因为南城一霸汪四爷的意外落马,原本在预热第一天只是小小热闹的美食展示会吸引了每日数以千计的客流,整修一新的兴隆茶社更是一座难求。

    为此,在陆三郎的建议之下,财大气粗的苏州、扬州、山东等会馆商人在发现自家那最初的小小摊位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之后,接受了他的合理建议,紧急雇了人,竟是只用了几天时间就用竹子在附近搭出了几座竹屋来,于是另外几家会馆群起仿效。

    随着京城其他酒楼也来凑热闹,兴隆茶社周边一座座竹屋错落有致,乍一眼看去,就仿佛是回到了乡野。而这时候陆三郎又提出了精致路线小份菜,然后卖低价的策略,一时间原本还因为价格问题而犹豫不决的食客们纷纷跟进,各家会馆一算开支收入,竟是小有盈利。

    这下子,原本以为要亏本的各家会馆和商人无不欢欣鼓舞。而每个大厨都对自己的厨艺更有了信心,当这一日车马不断停在兴隆茶社,上头下来的人不计其数,小伙计急匆匆地进来把一个个名字告诉他们时,在灶台前忙碌的他们就更加精神十足了。

    尤其是听到葛雍、齐景山、褚瑛这些老一辈的官员先后莅临,顺天府尹秦国公张川和赵国公朱泾,还有渭南伯张康竟然也作为评委亲自来了时,众多厨子就和打了鸡血似的。而就在一堆人预备今天定要拿出十八般厨艺的时候,外头就又传来了一阵嚷嚷。

    “永平公主来了,说是今天要在兴隆茶社上庆祝生辰!”

第四百五十章 张寿的加赛题

    初选日评委保密,这是全权负责筹办此次御厨选拔大赛的陆三郎,面对众多打探消息者时,从来没有变动过的回答。

    所以,在葛雍等三位老先生,赵国公朱泾等那三位勋贵没来之前,瞧见只有万元宝和另两位京城豪商登楼,后头还有三个东张西望的小民百姓做评委时,众多大厨还以为就这么六个人来评判,最初那股失望简直是有如实质。

    毕竟,谁都没把握能过层层筛选,最终跻身御膳房,得到那一个御厨的名号。他们更大的希望是博得权贵的青睐,到时候一句称赞,就能为自己博得莫大的名声,日后自己开饭馆也有个吹嘘的本钱。

    可随着重要的来宾一个个莅临,大厨们就开始从振奋了,等到听说永平公主莅临,今天甚至要在这兴隆茶社上庆祝自己的生辰,他们就不是兴奋,而是亢奋了!

    甭管御厨选拔结果如何,到时候他们说出去就是操办过公主生辰宴的人了,多有面子!

    不止大厨们兴奋,今天特意来凑热闹的百姓也同样兴奋,因为奉旨陪侍永平公主出来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楚宽笑眯眯地宣布,时值公主芳辰,永平公主亲自出题一道,请今日所有考选御厨的大厨们,做一道贺生辰点心,最好只一口就能下肚,而且需得控制成本,越低越好。

    但是,到时候除却楼上诸多宾客试吃的份之外,还会随机挑选在场百姓四十人试吃评判。

    听到下头欢声雷动,独自呆在三楼的永平公主淡淡一笑,随即就对楚宽说道:“朱莹和张寿这两个寿星迟迟不来,我一个人呆在这儿却也憋闷。再说,这虽说是父皇当初想要赏玩风景的地方,可一直都空关着却也没有道理,不如请葛太师赵国公他们全都上来如何?”

    虽说皇后被废,皇帝甚至亲自发话让永平公主帮着太后协理宫务,但永平公主在太后面前却一力推了,理由都是现成的宫中有女官们在,根本不用她多事,而最重要的是,皇后既是被废,其他后宫嫔妃全都相安无事,没多少事需要管,总不能让她监督给嫔妃发月钱?

    想到自己听到此事时暗自赞赏永平公主的明智,楚宽就笑道:“公主说的是,自当如此。”

    有了永平公主这吩咐,他自然少不得亲自走这一趟。毕竟,那几位都是赫赫有名的老臣和勋贵,就算皇帝也不会怠慢,更何况是他?虽说稍微费了些口舌,但他到底还是很快就把人请了上来。至于陆三郎那小胖子,人却笑容可掬地说要留在下头操持,他也就随人去了。

    而这些顶尖的权贵们上了三楼,二楼的诸多会首和豪商不免就有些遗憾。只不过包括万元宝和华四爷这两个首富在内,谁也不觉得自己真有资格去和永平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同楼饮宴,就算太祖皇帝开始就一直对男女授受不亲的话嗤之以鼻,但男女到底有别。

    于是,两人只能对同桌之人戏称巧逢公主生辰,是不是也应该敬献一点贺礼。这样一个非常理所当然的建议,自然而然就激起了一片赞同的声音。至于事先没准备什么的,对于他们这种不缺钱的人来说,从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可就在这时候,偏偏楼梯上突然又传来了一个小宦官尖利的声音。

    “公主说,今日是她生辰,事先约好了赵国公府朱大小姐和国子监张博士同庆。但既然不是什么整寿,正好借了这御厨选拔的机会,到这兴隆茶社一品名厨手艺,所以今日不收礼,只品美食。若是诸位有意贺寿,回头等楼上传令下来时,痛饮一杯,共贺芳辰就行了!”

    这算是堵住了某些人试图溜须拍马的行径,于是,众人你眼看我眼,也只能接受了此事,同时暗暗记下,若今后再碰到这个重要的日子,一定要事先有所准备。

    要知道,之前就算外头早就有传言说张寿朱莹和永平公主这三人是同一天生辰,可因为这一天刚巧是中秋节,他们近来又因为这御厨选拔忙得昏头,都几乎忘了!

    当然也有没忘的。万元宝叹息地按了按胸口,那是他花费重金命人琢磨的三枚羊脂玉佩。打算送给永平公主的那枚清雅,送给张寿和朱莹的乃是一对,今天他觉得恐怕是送不出去了。

    而华四爷也一样摸了摸袖子中的那个暗袋,心想永平公主和朱莹也就罢了,两位一个喜爱字画古籍,一个喜欢金玉首饰,这种价值不菲的东西今天是肯定送不出去了。但送给张寿的这份生辰贺礼,是他在上京之前就精心预备的,今天兴许还能够送出去。

    这东西对于很多人来说完全不值钱,但对张寿这样特立独行的人来说,却兴许很欣赏。

    就在楼下已经有伙计开始吆喝着,有大厨已经做好了点心,立时就会送上来供试吃的时候,下头却陡然之间又传来了一阵骚动,紧跟着,临窗那边有人探头张望,随即陆三郎就呵呵一笑道:“老师和朱大小姐总算是一块来了!”

    此话一出,四座顿时一片笑声。

    只不过笑声之中,有人想起正在三楼的赵国公朱泾,却免不了挤眉弄眼。女儿还没出嫁,就成天和未来女婿成双入对,这位赵国公还真是不拘小节到了极点。

    可更有人酸溜溜地想,自家要是有女儿,许配给张寿这样相貌堂堂的君子,那绝对也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三楼的赵国公朱泾面对几个同僚和长辈的打趣,那却是脸上笑着,心里纠结着。早知如此,想当初他何必答应张寿年末再成婚?就是逼,他也要逼得张寿和朱莹赶紧成婚。否则像现在这样没成婚就像小两口似的同进同出,叫怎么回事呢?

    朱莹哪怕和永平公主一块来,那也比这会儿两人双双出现来得好!

    朱大小姐可不知道老爹心里是什么滋味,当然就算知道,她也一定会笑吟吟地娇嗔朱泾太古板。先走一步的她蹬蹬蹬先上了二楼,就只见偌大的地方都快坐满了因为朱泾和葛雍等六人上了三楼,这会儿二楼多余的位子上,陆三郎都给安排上了几个人。

    毫无疑问,被安排上来的是来凑热闹的平民。陆三郎让自己的几个心腹在下头一楼乱转,号称随机选择了几个人,却都是瞧上去还算老实的。此时此刻,几个顶多是中人之家出来的平民混在一群至少也是个酒楼饭馆东家的商人当中,怎么看怎么都有些畏畏缩缩。

    看到这一幕,朱莹的嘴角微微翘了翘,随即轻快地笑道:“今天是我和阿寿还有永平公主的生日,挑了这日子当作御厨选拔的初赛日,是我特地向皇上讨来的福利!所以,大家吃好,喝好,最后也给评判一下,只当这是一个节日就行了!”

    朱莹这一句极具乡土气息的吃好喝好,后头的张寿不禁莞尔。他见身边的老咸鱼,还有东张西望的观涛小和尚以及另外三个头上没戒疤的年轻和尚听到朱莹这话,明显愣了愣,就笑着说道:“都听到了没有?一会儿上三楼,吃好喝好就行了,别太当一回事。”

    话说得简单,上了二楼,看见四座坐着众多身穿绫罗绸缎的人,自觉见惯大风大浪的老咸鱼表现淡定,观涛年纪还小,只是好奇地多瞅了几眼,三个出身藏海下院,还没真正剃度,也没有拿到度牒的乡下和尚,却已经有些惴惴然了。

    他们之前走得最远的也就是到过沧州,谁能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上京?而且任务竟然是上京种地?而等到张寿带着他们登上三楼时,听到张寿和人打招呼时的那些称呼,以及老咸鱼在旁边抓紧时间给他们做的解释,三个准确来说应该叫做沙弥的年轻人都快傻了。

    听到张寿向其中一个人称赵国公,又笑容满面地说想不到能请到人大驾光临,老咸鱼在一边说:“记着点,那就是张博士的未来岳父赵国公,沧州那边坐镇的朱大公子就是赵国公的长子,那个在四处田地里转悠正在搞合作社的就是赵国公次子。”

    听到张寿称呼那个明显要比赵国公朱泾年轻一截的中年人叫秦国公,老咸鱼忙着在旁边解释那是现如今的顺天府尹,人的儿子张琛还在沧州开织坊开得兴致勃勃。

    听到张寿叫渭南伯,老咸鱼小声提醒三大一小四个和尚,那是军器局的头头,管辖朝廷和军方所有大炮和火器。至于听到张寿和葛雍三人打招呼时,他又忙着解释众人之间的关系。

    而犹如夜空明月一般清冷淡然的永平公主,三个年轻沙弥只听到张寿那一声公主,就已经陷入了雕塑状态。虽然刚刚他们已经听到朱莹说了,可谁曾想堂堂公主并未遮掩真容?

    而他们三个和观涛一块被张寿带上来,这对于其他人来说,才是既新鲜又奇怪。永平公主甚至忍不住觉得,要不是她现在已经把昔日那孤芳自赏,目中无人的脾气改了好些,就凭张寿这种奇怪的行径,她早就翻脸了。

    就算她从前也常常在月华楼文会上出面,但那和通常意义上的抛头露面还是不同的,她很少在那些士人面前露出真面目。今天张寿连说也不说一声,直接把三个大和尚一个小和尚带上来算怎么回事?

    而且还是没有戒疤的假和尚!

    张寿当然能觉察到永平公主那困惑中带着几分羞恼的情绪。一一见过几位长辈亲友之后,他就先把观涛拉了过来,随即笑着说道:“我之前也说过,之前去沧州略有所得,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找到了不少海外移栽过来的食材。”

    “借着今天是我和莹莹的生辰,又是御厨选拔的初赛日,所以如果永平公主不介意,我还想给下头那些大厨们出一道加赛题。”

    见永平公主微微挑眉却没说话,其他人则是有的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比如渭南伯张康,有的露出了然的讥笑,比如深谙他习性的褚瑛。

    但是,既然带着楚宽,明显是代表皇帝过来的永平公主都没说什么,其他那些可归类为张寿亲友团的人,自然就更不会有什么反对了。

    “这四位都是沧州藏海下院的僧人,观涛小和尚早就跟着我上京,他是从小念经文长大的,其他三位刚刚从沧州快马加鞭,这些年全都在兢兢业业地种植那些海外食材。他们这次也特地带来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种植成功,我们从前没见过更没吃过的不少新奇食材。”

    “既然是大多数人没见过更没吃过的食材,第一次见就要大厨们立刻上手去做,当然不容易,所以,我已经吩咐我家里的厨娘刘婶去给那些大厨做个示范,然后请他们尝过滋味后,自创一道运用海外食材的菜肴。”

    说到这里,张寿露出了促狭的表情:“我从沧州回来这才没多少天,我家厨娘就已经懂得如何用这些食材入菜。换言之,既然想要入选御膳房,当然也得活学活用。能够把第一次见第一次吃的东西入菜,我觉得这应该是御膳房御厨应该具备的才能!”

    朱莹使劲憋着笑,尤其是看到张寿身后,老咸鱼那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时,她更是差点没破功。刘婶哪里是自己琢磨出来怎么拿那些海外食材入菜的,分明是张寿手把手教的!

    那些成天埋首灶台的大厨,怎么能和一眼就能确定那些食材特性,然后进行最合理的搭配,做出最好吃口味的张寿比!

    张寿当然不知道,大小姐竟然会因为他在沧州那几次下厨,就把他当成无师自通辨食材的天才,他之所以提出这么一项加赛的题目,当然不仅仅是为了为难下头那些大厨,而是为了在如今这个年代尽快开发新食材的新做法,同时顺便推广这些美食。

    尤其是辣椒、土豆、南瓜、花生……这些东西简直是后世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美食!

    而永平公主听着张寿这乍一听毫无瑕疵的理由,不由得又看了那四个和尚一眼,见三个大的局促不安地低着头,压根不敢直视她,而一个小的则是好奇地左顾右盼,当对上她的目光时却也不知道回避,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眼神清澈而明朗,她那点火气终于渐渐消了。

    于是,沉吟片刻后,她就展颜笑道:“那好,就按照你的提议,加赛这一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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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