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乘龙佳婿TXT下载乘龙佳婿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乘龙佳婿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五十一章 忽悠和煞风景

    嫁了老刘头这样一个碎嘴嗦的货,又听从赵国公的吩咐,跟着老刘头在京城郊外乡下伺候吴氏和张寿母子,住了这么多年,刘婶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是看着田间地头那一成不变的风景,然后慢慢变老,她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除了回到京城,自己还会这么风光!

    哪怕这会儿围着自己问东问西,殷勤到生怕她不耐烦的那帮厨子中,没有一个青春美少年,可把她供着捧着的那种意味却是一样的。而且她掌勺做出来的那些菜,这些人在品尝之后,一个个或惊呼,或叹息,或称赞,或叫嚷,总之一个比一个激动。

    那一刻,在张园甚至常常要和徐婆子争抢厨房大权尽管一个管外一个管内刘婶此时却生出了一种身为大厨的醺然,哪里还看得到角落中满脸纠结满脸提防的老刘头?那个又老又皱又不会讨好自己的老头子,活该让他在那着急!

    而一众大厨之中,因为已经确定了入选御膳房,于是被众星拱月的方大厨,此时一道道菜品尝过去,惊叹之色比谁都浓。刘婶这点厨艺在他看来,勉强能够达到中上,离开顶尖还差得远,但问题是那几样他闻所未闻,更不要说吃的食材,人却做得相当精到。

    于是,当最后吃过那一道爽脆的酸辣土豆丝之后,他终于为之动容,再看自己后头那些大厨,有人已经被辣得伸出舌头拼命吐粗气,他不由得对刘婶竖起了大拇指。

    “若不是张博士慧眼,我们还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好食材;若不是刘娘子这好厨艺,我们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应该怎么做!有您这示范,大家虽不能说十分有数,但至少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可以完成张博士这道加赛题了。”

    刘婶被方大厨恭维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嘴巴更是笑到合不拢了。对面这可是未来御厨,没想到未来御厨也会夸奖她的手艺……这么有眼光,难怪皇帝会选中人当御厨!

    “方大厨你过奖了,我那两手也就是寻常,哪里比得上各位大厨上灶多年,厨艺高超?”花花轿子众人抬,就算得意,刘婶也还不至于忘形,当下就笑眯眯地奉承了众人一番。见哪怕是最初面露苦色的人,这会儿也总算是脸色好转,她就又神秘兮兮提醒了两句。

    “楼上那些评判的人,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家少爷那张嘴可是顶尖挑剔的,你们可得把真正的本事都拿出来。虽说他一个人总不可能盖过其他评判,可要是他说不好,别人不说,大小姐肯定也说不好。”

    刘婶传授着似是而非的心得,见众人无不连连点头,她看也不看正朝自己拼命打眼色打手势甚至在那跳脚抹脖子似的老刘头,笑吟吟地说:“所以,我告诉你们一个诀窍。少爷嗜辣,无辣不欢,就这辣椒做的菜,做得好少爷一顿能多吃一碗饭……”

    听到刘婶在那对着一大堆大厨面授机宜,而那些人如获至宝似的在那连连点头,老刘头只觉得额头青筋暴起,很想打昏了把人给拖回去。

    他怎么从前不知道自家婆娘居然这么会忽悠人呢?

    这话一说,那些大厨在这道加赛题上,不会一个个全都拼命想做一道加入辣椒调味的菜?那菜那么好做吗?

    他那婆娘即便有自家少爷手把手教了,还花费了老大功夫才掌握到调味要诀呢!

    为了避免刘婶太坑人,老刘头最终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随即开口说道:“各位大厨只要稳定发挥就行了,不要为了我家少爷的口味就去迁就。比方说擅长淮扬菜苏帮菜的师傅,与其绞尽脑汁做什么辣椒,还不如好好琢磨怎么把土豆南瓜之类清淡的食物做得好吃。”

    见刘婶恼火地朝他瞪了过来,他就没好气回过去一个白眼,这才诚恳地说:“因为京城这边才刚播种下去,所以短时间之内不可能种出来,如今这些现成的食材也就是沧州带过来的,极其有限,每个师傅只能挑选一样,但这一样,大家可以先截取一部分水煮品尝一下。”

    “我家少爷说,水煮能品出食物的最原始滋味,然后才能想出该怎么做。”

    尽管在场的全都是厨龄比张寿年龄更大的大厨,但老刘头转述的这样一句话还是引来了一片赞同声和之前相比,此时此刻不少人都觉得,张寿确实无愧于他自称的吃货之名。

    因为水煮确实才能吃出一种食物最原始的味道!

    发觉自己的提点很明显被人接受了,老刘头这才嘿然笑道:“当然,诸如南瓜、土豆、花生之类的食材都只能挑选一种,但辣椒和番茄酱不算,这是佐料,所以每人都会分到大略一碟油辣椒,一碟番茄酱,但只有一条,可千万节省一点,这些都金贵得很。”

    刘婶这才终于瞅着了空子,赶紧开口说道:“没错,辣椒这玩意如今很少,所以比那些南洋香料更贵。沧州运河码头边一个普普通通推着小车卖米粉的小贩,自从在里头加了辣椒之后,生意比从前好了几倍都不止。甚至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就这么一小碟,肯出一贯钱!”

    婆娘你今天是不忽悠就心里不舒服对吧?

    老刘头都快被刘婶今天这张比自己更厉害的嘴给气死了,当下赶紧上前拉起人就往外头撵:“好了好了,家里娘子也在筹备着少爷的生辰,你该回张园去准备准备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快走快走!”

    虽说老刘头飞快地把刘婶给哄走了,但刚刚刘婶那几个菜确实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宫爆鸡丁、八宝辣酱这等酱香浓郁的菜,更是让不少大厨觉得摸准了张寿的脾胃。

    当然,也有不少人觉得老刘头说得有理,不应该完全照着张寿的口味为准绳去做毕竟,这又不是张寿一个人遴选大厨,那么多评判摆在那,总不能为了讨好一个人而太过猎奇。

    于是,一大群人纷纷仔细认真思考了过后,就开始上前挑选自己要用的食材。

    然而,负责审核发放,并由小花生和萧成两个人进行登记时,老刘头还是发现,其他的食材一众大厨固然各有喜好,但只有辣椒……那是每个人都取了一碟!

    番茄酱都没那么热门!

    底下发生的那些小故事,张寿自是浑然不知。作为今天过生日的寿星,虽然秦国公张川和渭南伯张康开玩笑说让他和朱莹与永平公主一同坐首席,但他哪里肯。男女不同席的这种避讳就算他不在乎,可和朱莹同席也就算了,他和永平公主又不熟!

    于是,在他的坚辞之下,还是朱泾把朱莹叫过去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她去陪着孤零零独坐一桌的永平公主,这才总算是把座次都排好了。

    毫无疑问,张寿得陪着葛雍和褚瑛齐景山三位爷爷级的师长,而朱泾和张川张康则是同桌,朱莹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永平公主,三大一小四个和尚和老咸鱼也分了一桌,偌大的地方就只开了这临窗的四桌。几个跟着永平公主从宫里出来的小宦官则是担当了传菜的小伙计,楚宽亲自站在永平公主身后伺候。

    对此,永平公主觉得很不自在她就不明白,今天又不是月华楼文会,父皇要想知道情况,随便派个内侍跟她出来就行了,为什么偏偏让楚宽这个内侍第一人跟着。然而,当她看到朱莹旁若无人大吃大嚼的样子,却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太敏感,远不如没心没肺的朱莹。

    果然,她就盯着朱莹看了一会儿,朱莹就抬起头莫名其妙地问:“你看我干什么?难不成我吃到脸上去了?”

    见那边厢三位曾经随侍过睿宗的勋贵在谈笑风生张川虽说年轻一些,看似和朱泾张康不是平辈,但也算是在睿宗皇帝年间成长起来的而葛雍三人则是拎着张寿好像在讨论什么算学题,永平公主不禁对着朱莹轻哼了一声:“你从来都是老样子,永远没有危机感!”

    “从前我有祖母和爹娘还有大哥,以后我有阿寿和吴姨,皇上和太后也都会看顾着我,我干嘛要什么危机感?就你这性格,说的好听叫细腻多思,说得不好听就是太闲了瞎想!”

    没等永平公主恼怒,朱莹就坏笑道:“要知道,想太多了容易老!”

    永平公主顿时被讽刺得柳眉倒竖,偏偏在这时候,她听到一旁砰的一声,转头看去时,却只见是葛雍已然站起身来。她还以为老太师和张寿这个关门弟子因为什么事而不高兴发火拍了桌子,再仔细瞧时,却只见那是老太师把两本薄薄的册子拍在了桌子上。

    “你小子要的《审计要诀》、《龙门帐要诀》,这可是我和褚老头齐老头三个人绞尽脑汁给你写出来的。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你这次九章堂第二期出的考题是怎么回事?怎么最后那一道题出得这么怪?”

    葛雍压根没注意到其他两桌上的那几位用什么眼光看他,此时只顾着自己在那气咻咻了。

    “你在沧州给我的那一卷解析几何,其中的平面直角坐标系,我和这两个老头子都差不多弄清楚了,可你这次在那道题上画了个坐标系和函数曲线,然后又说是求特定区间的面积。这玩意我和褚老头齐老头都算了好久,你指望那些尚未系统接触算学的小家伙能做出来?”

    张寿不得不站起身把自家老师按在椅子上坐下,这才歉意地对关注这儿的永平公主和朱莹笑了笑,随即对朱泾三人歉意地拱手打了个招呼,这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随即低声说道:“老师,这种时候讨论这种学术问题,您不觉得煞风景吗?”

    “反正上次我们三个跟着你吃了三顿饭,这次不吃也无所谓!你小子成天不务正业,今天还想岔开过去?门都没有!不讲清楚,你今天这生日就过了!”

    见葛雍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褚瑛和齐景山却不约而同都在旁边看热闹,张寿一看就知道,老师恐怕是忍了好久。于是,他只能把面前盘子往旁边挪开一些,随即倒了些茶水在桌子角落,随即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x轴和y轴,画了一条通过原点的曲线。

    “设有一个函数f(x)=x^3,在定义域(1,6)上,函数图像和这一横坐标之间围成的图形,求解其面积……我记得,我在入学试的最后那道题就是这么出的。老师说计算了很长时间,那么,应该是用的穷竭法,其实,这和我们往常求解径圆比的做法是相通的……”

    “当然,穷竭法其实对一般的人来说很难,所以,我在题目上也注明了,只希望学生提出思路,并不需要明确解答。这道题有一种很便捷,但是很绕脑子的解法……”

    一旁正提了茶壶上楼来的阿六听到这一连串词语,立刻蹑手蹑脚直接挪到了朱莹那一桌上。这种时候,他还是躲远一点来得好!果不其然,他就只见原本正在偷听的朱莹也在痛苦地揉眉心,就连一贯被称之为才女的永平公主,眼神也有些呆滞。

    张寿一面说一面思考,尽量试图用深入浅出的语句来解释。毕竟,想当初他刚开始接触高等数学时,光是接受微积分这样一种和初高中数学截然不同的东西,他就耗费了……嗯,大概是一个暑假中的一个星期,这才彻底接受了这样的思路。所以他绝不是什么天才。

    “在定义域(1,6)内,把曲线f(x)=x^3均分成n份,每份间隔为△x,然后作垂直x轴的竖线,与曲线相交,然后将这些竖线一一连接,就能得到一系列的长方形。当n越大,这些长方形的面积之和,就会更趋向于定义域(1,6)内曲线f(x)和x轴所围图形的面积。”

    “而如果n趋向于无穷大,这些长方形就会无线趋近于一条直线,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趋近于无数直线的长方形面积总和,就是这个图形的面积?”

    当初在阐述几何的时候,张寿之所以用长方形而不是矩形这样一个名词,就是因为通俗易懂,此时他也力求简单,但说着就渐渐歪楼了,从极限说到求和,又从求和说到定积分……反正等到好容易把一种“简单”的思路说完之后,他就只见面前那三位算学宗师脸都绿了。

    他一点都不意外三位这年头堪称算学宗师的长者这副表情,他也是实在没办法,大致编个小学初中高中的数学教材还行,编个系统讲述微积分的教材,他得先证明微积分基本定理吧?说实话他已经觉得自己记性超常了,但这种体系,还是忽悠了这三位大佬和自己共建吧!

第四百五十二章 先尝后买

    即便是一贯信奉容颜老去,才华不会老的永平公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晓,就算是杂科也略懂一二,可她当真正面对自己仅仅连入门都谈不上,而且越听越是糊涂的算学,甚至明显比九章算术更难懂时,她忍不住有一种和朱莹一样,使劲翻白眼的冲动。

    于是,眼见葛雍根本就连饭都顾不得吃了,拉着张寿在那问个没完,几个从楼下小伙计那儿接过上菜条盘蹬蹬蹬上楼的小宦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就最终站起身亲自上前。

    刚刚瞥了一眼那些菜色,她想起自己刚刚那个过分彰显朴素的题目,这才觉得张寿这突如其来的加赛题实在是恰到好处。否则,就凭自己要求的,那又便宜又好吃的小吃摆上一桌子,这传出去固然能给她挣个好名声,可在座这几位老大人和老勋贵可就不这么看了。

    于是,此时想着帮张寿解解围的她到了葛雍身边后,就笑着说道:“葛老太师,下头大厨们辛辛苦苦都已经把菜做好送上来了,您看是不是……”

    嫌弃永平公主这态度太过温和,朱莹直接跳了上去,按着葛雍肩膀就嚷嚷道:“葛爷爷,今天是我和明月还有阿寿的生日,你就行行好,给阿寿他放个假行不行?大不了勒令他多少天之内给您把这些东西都明明白白写出来!”

    “多少天之内把这些内容都写出来?”

    葛雍顿时呵呵:“小莹莹你知道这些东西有多繁难吗?就张寿这小子刚刚和我们解释的时候,自己还常常要想一想该怎么说的架势,足可见这得涉及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真要他写,就不像从前那些东西了,那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完成的!”一年半载都写不出来!

    眼见有朱莹打岔,永平公主劝说,张寿赶紧趁机说道:“有些东西我自己也没有想好,所以拿这当成题目,也是想抛砖引玉,这并不是为了难学生,是想看看他们的思路,当然更需要老师和两位先生的帮助。不过莹莹说得对,今天是御厨选拔大赛,可别变成了讨论会。”

    见此情景,齐景山就打趣道:“没错没错,这是人家大厨的盛会,老葛你可别辜负了那些大厨的一番心血。”

    而紧跟着他,褚瑛则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张寿,你小子竟然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了吃上,还从不避讳自己是吃货,简直白瞎了你这天赋!你去年收了这么多学生,现在一个个都不在九章堂好好呆着,全都被你送到四面八方去打杂了,这算什么!”

    葛雍自己骂张寿可以,但别人指摘,那却万万不行,因此他立刻忘了刚刚争论的话题,拍案而起。

    “你从前不还说我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看你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九章堂里头一大半都是贫寒学子,要是没个正经职司,将来谁养活他们?你吗?你要现在拍胸脯,我这一大帮人回头全都送你家里让你养活!”

    “葛老头,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是土豪吗?我两袖清风,我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你自己还不是嫌弃你这关门弟子见天的管那些闲杂琐事,现在我说一句,踩你尾巴还是怎么着?”

    眼见褚瑛眼睛一瞪,两位年纪加在一块早就突破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家就要争执起来,张寿只能赶紧从中劝和,再加上齐景山也无可奈何地出来劝解了两句,总算让两个斗气的老人重新坐了下来。好在葛雍的火气来得快去得更快,须臾就恢复了平静。

    “张寿,今天你和小莹莹还有永平公主都是寿星,你们三个坐一块去,否则也没个过生日的样子。你没瞧见我瞧见了,小莹莹都偷看我们这儿不知道多少回了,再这么看下去,我背上痒痒!再说了,和这么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家伙坐一块,你不膈应我还膈应呢!”

    没等恼火的褚瑛反唇相讥,葛雍就一把将张寿拖了起来,随即把人往朱莹那一桌一推一按,将其摁在椅子上坐下,他这才淡定地回过头,瞅了朱泾一眼就干咳一声道:“赵国公,反正张寿和小莹莹婚书已定,早已是一家人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就算有意见还能怎么着?你老人家都已经把人硬放在同一桌了!

    朱泾心里叹息一声,忍不住暗想今天他真是不该来可母亲和妻子全都在后头撵着,而且还口口声声说,好容易女儿和未来女婿在京城一块过生日,如果不是生怕她们来了之后,铁定要分男女,她们就也都来凑热闹了。

    于是,他只能干笑一声算是回答了葛雍,可当看到朱莹喜滋滋地在张寿旁边坐了,他忍不住又觉得这一幕实在是有些刺眼。

    如果两个儿子都有了媳妇,他会不会还是这么一副样子?不,肯定不会!怪不得男人对儿媳大多能多几分容忍,对女婿却往往要多几分挑剔!

    至于永平公主,她倒是并不介意张寿过来同席,毕竟和朱莹大眼瞪小眼,没事斗嘴,这在只有她们俩的时候可以,在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朱莹不要面子,她却还要维持自己这个公主的仪态。可是,张寿一落座,两个小宦官慌忙上前上菜,然后她就哭笑不得了。

    因为朱莹直截了当伸出手去,接过黄杨木条盘上那一盆颜色红艳的鱼,直接放在了张寿面前,紧跟着又是一盘黄鳝,再接着是一份鸭子,三大盘满满当当放在张寿面前,最后放不下了,朱莹才把剩下两盘菜放到了她这公主面前,一道是长条形的素菜,一道是黄色的汤羹。

    饶是永平公主确实平日吃素多,吃荤少她可不像朱莹这样运动量巨大,于是根本就吃不胖,不得不时时刻刻注意体形可朱莹如此露骨地照顾情郎,她还是被震惊了,愣过之后就嗔道:“朱莹,你还当自己是当初吃独食的小孩子吗?”

    “吃独食是我自己吃,现在我可是拉了阿寿一块吃!再者,我听说你不是每逢初一十五就要吃素吗?今天可是十五,那土豆丝和南瓜汤你尝尝,那可是从来没有的味道,我特意留给你的,你尝尝,保管好吃!”

    张寿见朱莹刚刚那分菜的架势,忍不住想到了那些护食的小孩子,不由也是啼笑皆非。于是,面对永平公主那张微妙的脸,他只能充当解说员的角色。

    “公主应该从来没有吃过土豆和南瓜吧?这是用土豆和南瓜做的土豆丝和南瓜汤,那些大厨具体是怎么个做法,我没尝过却也说不准。据说在海东大陆时,当地人将这两样食材当成我们这儿米饭面条之类的主食。”

    一面说一面看了老咸鱼一眼,他就又笑容可掬地说:“当然,如果要当成主食,可以加盐水煮,然后剥皮捣成泥食用,但现在作为一道菜,味道就很重要了,不知道做菜的大厨是怎么调味的。不过,土豆和南瓜的口感我要是事先透露,未免少了些惊喜,公主不如先尝尝?”

    永平公主信不过朱莹,但她至少还知道,张寿并不是花言巧语哄人的性子。

    然而,没有见过的东西,她平常是绝对不会尝试的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喜欢新事物的性格,谨慎和小心占据了她的性格的大部分,就如同冲动和火爆永远都是朱莹的性情一样。

    此时,她正在犹豫时,却见朱莹已经毫不客气地隔着半张桌子把筷子伸了过来。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朱莹大剌剌地虎口夺食,挟了一大筷子土豆丝放入嘴中,可嚼了两下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当发觉朱莹那脸色明显不那么对头,刚刚还在犯嘀咕的永平公主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即生出了一股不那么好的预感。

    要知道,坤宁宫下毒事件虽说被证明只是个笑话,可如今是在宫外,不会真的有事吧?

    “快拿……”张寿才叫出两个字,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杯子,觉察到那温度刚刚好,他也来不及看这么巧送茶水的人是谁,直接扶着朱莹就是半杯水灌了下去。

    果然,当咕嘟咕嘟半杯水下肚之后,朱莹就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哪个大厨做的!天哪,我一看就知道这是辣的,可没想到会这么辣!爹还有葛爷爷他们怎么能吃得惯?这不是坑人吗!这些大厨今天才刚认识辣椒吧,怎么就敢这么没数目地往里头放这么多佐料?”

    张寿面色古怪地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随即就忍不住挑了挑眉。对于多年没有经历过前世那种至高辣度洗礼的他来说,这土豆丝其实还算好,但朱莹这点吃辣的本事比他还差得远,乍一口就立时出现刚刚那光景,也算是情有可原。可就像朱莹说的,下头那大厨至于吗?

    然而,他刚想提醒其他两桌上那几位毕竟三大一小四个和尚和老咸鱼应该是久经辣椒洗礼的人,不至于如此不济可他扭头一看,却只见勋贵们那一桌上,赵国公朱泾、秦国公张川、渭南伯张康,三个人三双筷子几乎齐刷刷夹了一筷子的土豆丝。

    这还不算,就连另一桌的葛雍、齐景山和褚瑛也是一样。

    如果朱莹仅仅说好吃,他们兴许还会有所怀疑,可朱莹刚刚这失态的光景,却激起了他们的好奇。于是,几乎是入口后的顷刻之间,两桌六个人至少就有三四个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

    永平公主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脸色好朱莹冒失也就罢了,可是,那些个年纪都一大把的老大人们,怎么也会和孩子似的?

    就在这时候,她就看到刚刚那无声无息给张寿递茶杯的低调少年凑到张寿身边,低头说道:“是刘婶对那些大厨说少爷你无辣不欢。”

    张寿这才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他没想到这诡异调味的最大“功臣”竟然是刘婶,一时啼笑皆非,于是立刻说道:“你赶快下去吩咐一声,这辣椒使用务必谨慎,这等新奇滋味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了的,回头要是影响了对他们的评判,可得他们自己负责!”

    他这话音刚落,阿六就答应了一声,然而,少年刚下去告诫那些大厨,渭南伯张康就突然开口说道:“这滋味虽说猛烈了一点,但回味无穷,我倒是挺喜欢。这佐料叫辣椒?也是海外特产,沧州种植的?等回头京城这边要是种出来了,我先订个每月十斤!”

    每月十斤……张寿顿时大为意外。渭南伯你觉着吃得完吗?等等,忘了种出来的是鲜辣椒不是干辣椒,十斤其实没多少,晒干磨成碎末,然后撒在烤好的牛羊肉串上,那倒应该很不错,就不知道这位归化多年的蒙古人,是不是还喜欢烤肉那种粗犷的玩意。

    哦,堂堂渭南伯府又不止张康一个人,那几十上百号人,十斤辣椒送过去,估计大多数人连一口辣椒水都喝不上……

    张寿想着想着,突然又冷不丁回忆起了某个嗜辣如命,小米辣十斤十斤往家里买的强人朋友,顿时哑然失笑。再看到那边厢观涛后头三个年轻和尚无不喜形于色,他就知道,作为长年累月种植这些的专业人士,他们很高兴自己的劳动成果受欢迎。

    而张康之后,张川则若有所思地说:“这辣椒我倒是一时半会吃不惯,但这土豆丝的口感倒是很特别。若是还能有别的做法,倒是不失为一道好菜。而且能做主食的话,我倒是想研究研究。这样,等种出来之后,每个月往我府里送个十斤……不,二十斤吧。”

    朱泾才不想承认自己是因为朱莹的表现而尝了一口,而就是这一口呛得他不轻。无论土豆丝还是辣椒,都不对他的胃口,他自然也无心往家里拉这些,可他总不能输给张康和张川。

    否则回去之后,太夫人和九娘会不会埋怨他都不肯帮着点未来女婿?

    于是,他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说:“日后记得给府里每月送十斤辣椒,二十斤土豆。”

    张寿听着这一个接一个的报数,忍不住大为意外,只觉得刚刚那种呛咳的反应后竟然是订单不绝,似乎有点不太正常啊!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了褚瑛的埋怨。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口味,你们居然还觉得好?我还是喜欢清淡一点儿的!”

第四百五十三章 规则是用来歪的

    见朱泾那一桌,三位顶尖勋贵六双眼睛全都朝自己看了过来,褚瑛却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抱怨过后,他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这南瓜汤倒是不错,香浓,带着丝丝鲜味,回头等种出来之后,这南瓜每个月给我留五斤!我可说好了,我没钱,贵了我就不要了!”

    齐景山也跟着笑道:“我年纪大了,这辣味实在是太冲喉咙,我冬日常常咳嗽,这滋味确实有点消受不起。但这土豆爽脆,若是单纯加醋炒制,应该滋味不错。而且,我也很好奇张寿刚刚说的盐水煮土豆而后剥皮捣成泥的做法。当然,这南瓜汤更好。”

    “若是种出来,每月这土豆和南瓜一样给我留三五斤就好。”

    葛雍听到这里,已经是不知不觉咧嘴笑了。他也是两道菜都尝过了,滋味在于其次,单从那口感上,他已然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些东西代替米面的作用。如果真的容易种,而且能利用某些荒地来种,那么他很确信,不少农人应该会有尝试的兴趣。

    比起灾荒之年连树根草皮都要挖出来吃的窘境,比起明知道吃观音土必死却不得不将其吞入腹中的凄惨,只要海外传来的这些比麦子和稻谷更加容易种,为何不推广?

    于是,葛老太师笑眯眯地说:“张寿,只要是你在京城这儿种出的东西,回头每样都给我留……十斤。我家里人口可多着呢,上上下下一分,也就不剩多少了!”

    这一刻,永平公主只觉得今日这御厨选拔大赛似乎变成了食材推介大会,眼前这六位或资历老,或功劳大,或圣眷正隆的大人物竟是并不太在意口味,反而更在意这来自海外的食材。刚刚一直谨慎地没有动筷子的她,终于忍不住伸出了筷子。

    见朱莹注意到她只夹了一根土豆丝,嘴角一挑嗤笑了一声,早就习惯的永平公主压根懒得理她,入口细细品尝之后,有所准备的她并没有体会到太辣的滋味,那恰到好处的辣反而激发出了鲜香,她竟是不但不反感,反而还有再尝两口的冲动。

    好在她素来克制能力强,接下来就放下筷子,舀了一勺南瓜汤,一喝之后,她就不由得眼睛一亮,只觉得这略带鲜甜的滋味,完美缓解了口腔中残余的辣味。

    就是她这么一回味,等再抬起头时,却发现这两道菜已经空空如也。朱莹甚至还满脸无辜地看着她说:“下头正参选的大厨这么多,菜也这么多,所以送上来的每道菜,我们只要浅尝辄止就行了,否则接下来怎么还能有胃口去吃其他的,怎么可能吃到最后?”

    听到这里,张寿顿时莞尔。话是这么说,听着也很有理,但朱莹趁着永平公主不注意,偷偷转移到旁边,还小声吩咐那个小宦官说回头留着给阿六,当他没听见吗?

    于是,他只能咳嗽一声道:“我倒也忘了,这样一道道菜上来,分量不可太多,最好每人一口就好。而且,最好再备上给人漱口的茶水,免得口中留有余味,影响到对后续菜品的评判。虽说这世上不可能绝对公平,但我们至少要相对公平。”

    他这话顿时得到了葛雍的大力赞同,而楚宽见永平公主点头,立时召来一个小宦官,命其下去传话。不一会儿,陆三郎竟是蹬蹬蹬上楼来了。

    小胖子笑容可掬地团团做了一揖,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这主意一点没错,我也注意到了。而且,我是觉着,这品尝菜品,其实是越到后头越容易吃亏,可评判打分的话,却是越在前面越吃亏,因为在前面没有多少菜品作为对照,于是就容易压低了评价。”

    “所以,我建议,大家不如先记个大概的口味印象,回头等一个个菜都吃下来之后,再总体评判,如何?”

    陆小胖子昔日是什么样的人,在座这些人当中,有如渭南伯张康这样印象深刻的,也有如齐景山褚瑛这样不过耳闻不曾亲见的,然而,如今他是怎样光景的人,这边厢却是人人都早已见识到了,无不觉得这小子简直是贼精贼精。

    所以,对于陆三郎如此神情自若地主持今日之事,提出这样的建议,没人奇怪。张寿这个名义上做老师的更是呵呵笑道:“这法子是很好,否则最开始送上来的菜品,评分总会难免有些偏颇,而一边吃一边顺便做个评注,心里也好有个数目。”

    “毕竟,吃多了口味混杂了,未必就能再记得头几个菜是什么滋味。不过如果仅仅是最后汇总评判的话,却也有不方便的地方。陆三郎你想想,这里在座的诸位也许都能记得丝毫不错,但普通人吃过十几二十道菜品之后,真的还能清楚记得第一道菜是什么回味?”

    见陆三郎微微一愣,张寿就笑眯眯地说:“我觉得可以这样,每上五道菜又或者六道菜,就让大家做一个评判,筛选出两道最好的,这样能够在口味还没有忘干净之前,做一个最合适的评价。当然,诸位如果觉得我这法子不好,便是立刻就开始评判也无妨。”

    陆三郎何等聪明的人,瞬间就体悟到张寿是将三四十个厨师加赛做这三四十道菜的混评,改成每五六个人的阶段性评价,到最后轻而易举就能够筛选出一定数量的人给予加分,这样反倒是方便了。

    当下他立刻重重点头道:“这法子简直再妙不过了!”他刚想说我这就下去传话,随即就想起还有永平公主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楚宽在这儿,立刻又笑吟吟地问道:“老师这主意,公主和楚公公觉得如何?”

    永平公主只一沉吟,就点点头道:“张博士这主意确实不错,哪怕是我,吃过十道二十道菜之后问我第一道如何,多半也是记不得的,就五道菜评判一次好了。”

    见陆三郎又看向了自己,楚宽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今天不过是奉旨跟着公主出来看个热闹,这事情哪有我插嘴的余地。公主怎么说,那就怎么做好了。”

    当阿六给下头厨师们传完话上楼时,就正好遇到了从三楼下来,满脸轻松惬意的陆三郎。两人对视一眼,他就只见陆三郎笑容可掬地对着自己竖起大拇指道:“这么大的活动,下头竟能够秩序井然,这放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六哥您真是威武!”

    “多亏了那些身穿黑衣,臂扎红巾的铁衣帮众人把秩序维持得这么好,我之前从窗口看到,有小偷小摸的人被直接扭了出去揍了个半死,比出动南城兵马司还有效。”

    阿六对陆三郎的恭维却反应平淡,只是嘴角微微翘起了一个不可见的弧度:“那是他们应该做的。”铁衣帮这些人,没想到还真的有点用,以后看来可以更好好地用他们。

    错身而过的时候,他轻声对陆三郎说:“小心有人质疑公平。”

    对于阿六的提醒,陆三郎呵呵一笑,完全不以为然。甭管是他,还是张寿,又或者楼上的永平公主乃至于其他各位勋贵大佬,谁都不确定回头选出的人是谁。

    因为这完全是比谁做的菜好吃,而不是看谁的名气大,谁的背景硬!

    因此,从三楼下到二楼之后,陆三郎就先对众人宣布了刚刚最新调整的评判细则。对于这小小的改变,众人虽说起了一阵骚动,可楼上那些大人物决定的规则,他们哪里有资格去质疑?

    而让他们更没想到的是,陆三郎来到栏杆处,竟又开始对下头喊起了话。

    “鉴于初赛日总共有三十五名大厨报选,菜品太多,因而既然是先做的加赛题,每五道菜品一评判,届时各位评判对每道菜给出的分数会一一公布,而后在五道菜中择优,口味分数高的两道菜直接得到五分,其余的菜都是两分。这便是加赛题得分。”

    说到这里,陆三郎顿了一顿,随即又开口说道:“而永平公主刚刚宣布的主赛题,则是总共二十分,以口味得分,也是五轮一组公布。当然,因为大厨太多,菜品和点心也太多,楼上诸位受邀而来的贵宾,未必每个人都能吃得下,届时要吃不下,可以指定其他人代评。”

    “最后将所有人打的分数取平均,得到每个大厨的主赛分数,再加上加赛得分,便是大厨在这初赛日的最终得分。取前十进入复赛。至于其他有志于御厨的大厨或是厨子,可以参加五日之后下一个初赛日的选拔,在此期间,可以借用附近展位向京城百姓展示厨艺。”

    三楼临窗处,听到陆三郎信口就已经掰出了更合适的细则,张寿不禁莞尔。可以说,这第一届的御厨选拔完全就是脑袋一拍的产物,所谓的计划也好,细则也好,全都是用来歪的,就算有人事先打探到,现在估计也都傻了眼。

    因为他请朱莹去游说皇帝的时候就明说了,第一届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反正怎么闹得大怎么来,只要能最终选出做菜水平上佳的御厨就好。

    值得一提的是,朱莹回来传话说,皇帝一口答应,连个犹豫都没有。而且皇帝还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不是亲自莅临前头的初赛日太过惊世骇俗,他其实很想来凑个热闹……

    有了土豆丝和南瓜汤这两道插曲,带着番茄酱酸味的酱鸭,以及咸辣香鲜的辣子鱼,并没有引来太大的反响,而那道味道诡异到极点的花生炒鳝背,更是让张寿简直瞠目结舌,于是朱莹忍不住气恼刚刚只顾着把荤菜摆到张寿面前,完全忘了荤菜未必就好吃。

    而当每个人对前五道菜的评判一一公布下去时,底下的大厨们顿时如同炸开了锅一般,恰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纵使有人想要闹事,可上头某某某选择了哪道菜,全都公布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大多是各自选择不相同,算学太差的大厨们好多都在拼命掐手指头。

    到最后陆三郎的计算结果出来时,恰是两道全素的菜占据上风,五位大厨里至少有三位捶胸顿足。其中,那位来自山东会馆,脾气暴躁,和卢会首同姓同宗的卢大厨就最是不忿。

    “难道就因为我只用了佐料,没用那些其他海外食材,所以挑中我的人就最少?”

    他这话音刚落,二楼就传来了一个比他更暴躁的声音:“你这蠢货,花生这种口感香脆的东西,和鳝背一块做,创意是不错,可你这鳝背做得都是什么鬼!要是拉油炸一遍再炒,也不至于这么软趴趴的没口感!我山东会馆的脸都被你丢完了!”

    卢会首凭窗怒吼了几句,见卢大厨吓得抱头鼠窜,他这才狠狠地一捶栏杆,却看也不看众人,就在那尽生闷气了。

    眼高手低,硬是要过来参加初选,早知道他就把人拦住了!害得楼上朱大小姐抱怨那菜难吃,声音大得他都听到了,转眼间四座一片嗤笑声,他这个自己吃了也眉头大皱的本来还想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谁知道那蠢货还在那嚷嚷!我来做也比你做得好!

    有了卢大厨这么一个例子,接下来六轮竟是都没出太大的岔子,虽说也不时爆出冷门,因为得到那加赛题五分的大厨,有些并不是名声极大,前几日在附近展示厨艺时受到追捧的那种,但毕竟还有点心的主题在后头等着,因此哪怕落后的大厨们,也有不少人信心十足。

    当第一道点心送到二楼时,那小伙计就笑容可掬地说:“这是京城月牙小馆宋大厨的手艺,名为人参果贺寿。”说实话,他一个京城人都从没听过那所谓的月牙小馆……

    果然,他此话一出,二楼顿时起了一阵骚动,人人都在寻思那月牙小馆是哪家馆子。等到上菜的小宦官接过那小伙计手中的黄杨木条盘,见偌大一个蒸笼里,赫然立着一尊尊手托寿桃,憨态可掬,乍一看栩栩如生的粉色小人,他在纳罕的同时却也不禁有些心里犯嘀咕。

    人参果他听说过,好像是太祖皇帝最喜欢的西游记里头的,说是吃了可以长生不老,五官俱全犹如小人……可真把点心做成这般模样……朱大小姐也许敢吃,可公主敢吃吗?

    果然,当他送到众人面前时,就只见一大堆人都是眉头大皱,四个被张寿带来蹭吃蹭喝的和尚更是有人露出了不忍之色。唯有朱莹听到人参果三个字微微好奇,可看清楚实物就顿时不高兴了:“要真是西游记里头那真的人参果也就算了,拿假的来糊弄人有什么意思??”

    永平公主更是直截了当地说:“撤下去吧,告诉那位别出心裁的大厨,有道是物伤其类,更何况是人?他做出这样的点心,有几个人敢吃?”

    张寿没想到居然就连朱莹反应也这么剧烈,盯着那笼屉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就笑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从人参果到芋圆

    身为后世大吃货帝国的合格成员,张寿对美食的容忍度很高除了炸虫子实在是接受不能,挖猴脑这种血腥残酷的东西绝对不碰,其余他就没什么忌讳了。至于各种捏成人形的小吃,在他印象中,从各种糖人到翻糖蛋糕巧克力人偶,人形的东西从来就不妨碍品尝。

    只不过一般人不忍心吃,那是因为太精致了舍不得,很少会因为不忍心……不得不说,如今这个时代的人在道德观上,其实是很严苛的当然,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姑且不提。

    所以,此时一笑过后,他就解说道:“公主别动怒,莹莹也别生气,我倒觉得,恐怕这道点心未必就是让大家尝这所谓人参果的味道。公主别忘了,你之前出题时,还限定了这点心的成本,而且刚刚尝了三十几道菜了,哪怕有些菜只是略略沾唇,也差不多饱了吧?”

    见永平公主沉吟不语,而朱莹则是好奇地看着自己,张寿抬手示意那小宦官把一笼屉的人参果给端过来,随即就伸出筷子,夹取了那个人参果娃娃托举的寿桃,这才笑着对众人说:“如果我没猜错,恐怕这才是大厨真正要给大家品尝的点心。至于人参果,应该是好看的。”

    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照你这么说,要是刚刚真按永平的意思,就这么让人撤下去的话,说不定还会被人笑话?哎呀,我尝尝!”

    虽然肚子已经很饱了,但那小小人参果托举的寿桃,却只不过比拇指指甲盖稍微大一丁点,一口吞下肚时,未必能尝出是什么滋味。为了好好品尝,朱莹直接伸手从张寿那儿接过,放进嘴之后,还特意闭目细嚼慢咽。

    等那股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她才有些讶异地睁开眼睛说:“这么小小的一个,居然是有内馅的!这味道好奇怪,不像是红豆沙,不像是绿豆沙,也不像是枣泥,更不像是芝麻馅……但吃上去甜而不腻,挺好吃的。”

    朱莹一口气报出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内馅种类,到最后眉头差点就已经拧成了一个结,迷茫极了。她也算是吃过很多好东西的人了,怎么会吃不出这味道挺好的内馅是什么做的?

    看到朱莹蹙眉绞尽脑汁思量的这幅光景,见张寿笑眯眯地对自己做了个请的姿势,原本心情复杂微妙的永平公主,也终于下定决心,伸出筷子夹起了一个小小的寿桃。

    等慢慢细嚼时,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不由觉得心情突然有些莫名的愉悦。她一贯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饮食也以素淡为主,为此还被裕妃说过。

    就连皇帝也常常在她耳边唠叨,说是女孩子用不着太苦着自己,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诸如此类云云,可她却还是我行我素。当然,也大概是因为御膳房的甜品难吃,就连母亲那小厨房也做不出好甜食。

    可在回过神之后,她就若有所思地说:“这内馅……好像是芋头?”

    “怎么可能是芋头,芋头那滋味我还会吃不出来?”朱莹却立刻不服气地扬了扬眉,这次是自己一筷子又夹了一个寿桃,完全没考虑到如果大厨是根据今天这初赛日评委人数,没有多做一点备着的话,自己这是不是把别人的份给抢了。

    而这一次入口之后,朱莹却轻呼了一声:“这个好像和刚刚不一样,是枣泥的!似乎还去了皮,挺细的……咦,难道是每个寿桃的滋味都各不相同?”

    见此情景,永平公主立刻毫不示弱地又尝了一个,紧跟着,眼前这一笼屉人参果娃娃捧寿桃,就变成了朱莹和永平公主争抢的舞台。张寿见状不禁笑了,当下干脆袖手站在一旁,也不和两个女寿星去争抢。

    至于其他三桌上的叔叔辈爷爷辈,就更加不会在意自己的份被人吃了。

    就连赵国公朱泾,难得看到两个女儿毕竟他面上不说更不会表露出来,心底却一直都把永平公主也当成自己的女儿争食,心情竟非常轻松,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对秦国公张川道:“看来下头这大厨心思倒是精巧得很,只不过一点点小花样,却是玩出了几分新意。”

    而楚宽在看到永平公主竟然和朱莹争出了意气,那一笼屉的小寿桃,竟然顷刻之间就只剩下了三个,他就冲着身边小宦官低声嘱咐了几句,让其下楼去二楼对陆三郎言语几句。

    做这道菜的宋大厨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当初让人一一查背景时,也曾经大吃一惊。

    不消一会儿,那小宦官就匆匆回来,却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陆三公子也窥破了玄虚,下头众人也都在琢磨这些寿桃的口味。不过,大概是因为口味仅仅是清甜,所以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奴婢告诉了陆三公子公主和朱大小姐争抢的事,陆三公子表示知道了。”

    陆三郎既然已经说知道了,楚宽也就心定了。这么个最知情识趣的小胖子,一定会安排得妥帖周到,不至于让那位心思灵巧,手艺精湛,来历有趣的宋大厨白费苦心。

    而这当口,朱莹和永平公主也已经把一笼屉的寿桃吃得干干净净。还在回味的朱莹这才笑吟吟地说:“我知道我吃的第一个寿桃是什么内馅了,那是南瓜馅。第二个是枣泥的。第三个是茉莉花味道的,大概还加了其他的,没吃出来。第四个是酸甜的梅子味……”

    朱莹在那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尝味所得,而永平公主则是在心里默数。她吃的第一个绝对是芋头味,第二个带着丝丝甜酒的清香和醉人,第三个仿佛是不知道什么水果捣成泥……不得不说,如果御膳房曾经的那些御厨有底下这人的十分之一尽心,父皇也不至于如此失望。

    当然,太尽心的人也不是都会得到好结果,刚刚若非张寿敏锐,也许她也就错过这一道很不错的饭后甜品了。

    然而,等听到朱莹干咳一声,回过神的永平公主见人起身上前对葛雍朱泾等一群长辈团团道歉,说是自己不该贪吃抢了所有寿桃,她才猛然间面色比一红,整张脸就如同火烧一般。

    天哪,她刚刚都干了什么?居然和朱莹抢吃的,还是在自己十七岁生辰日这一天!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丢脸过!

    永平公主这窘态,张寿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虽说他是和永平公主不太熟,平日也对这位心思太重的金枝玉叶敬而远之,但只看朱莹嘴上说和她合不来,实际却常常还出手帮人,他就能意识到,这位公主并不是什么坏心眼的姑娘,只不过把自己困得有点狠。

    归根结底,那就是个端着高华端庄才女范的丫头,仅此而已。

    于是,情知永平公主兴许正在为难如何对几位长辈赔礼,他就笑着说道:“看来这道甜品颇受欢迎,只不过就算是一口下肚的东西,对于挑出来作为额外评判的那四十位百姓来说,恐怕也实在是太小口,还没尝出滋味就没了。而且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忌讳那人参果造型。”

    说到这里,他就对身边的阿六笑道:“阿六你悄悄去打听一下,这是哪来的大厨?如果此番人没能入选,我和莹莹下次可以去照顾一下那家月牙小馆的生意。”

    见阿六立时再次悄无声息下楼,朱莹顿时赞同地连连点头道:“没错,我家那小厨房的甜品一向都做得好,可却也不及这位大厨,头一次见的南瓜,也能做出这番好滋味,很有心。”

    虽说从来就不是满分的大吃货,但老咸鱼见永平公主和朱莹竟然如此盛赞,倒是颇有些好奇,心痒痒那寿桃到底是什么滋味。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张寿开口问了一句。

    “老咸鱼,你和你那些朋友既然常常去海外,可有听说过真正的人参果吗?”

    老咸鱼微微一愣,随即就干笑道:“人参果不是《西游记》中杜撰出来的长生不老药吗?我哪有这福分见过……只不过,常在海外漂,什么方丈蓬莱瀛洲之类的仙岛,我却是早就不信了。要知道,我从前出海的那些年,大岛小岛见过无数,差点要命的风暴也碰到过很多次。”

    他说着说着便歪楼了:“但唯有仙岛,我真是一次都没遇到过!有时候天气好的时候,能够看到远处天边仿佛有无尽山峦森林,但等船行近了也就没了。后来我有幸读过流传在外的一卷太祖手记,说那是海市蜃楼,其实就是近海的那些市镇折射到空中,其他我就不懂了。”

    听到老咸鱼竟是夸夸其谈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太祖手记上,张寿微微眯起眼睛,这时候,葛雍却若有所思地说:“人参果原本确实是《西游记》里才有,可因为太祖皇帝的关系,《西游记》这本书风靡海内,于是各处都号称自己有类似人参果的东西。”

    “这不,乌思藏宣慰司,就号称有一种藏药,叫人参果,之前还进贡了过来,长得挺丑,但号称有多种功效。什么强心补肾、补脾健胃、舒经活血……总之就是神药。那边说是高僧都喜欢吃,就当宝贝似的进贡了上来。”

    “小莹莹,永平公主,你们要是想长生不老,就上我家里来,我那里还堆着十几二十斤,全都是皇上赐给我的,我那些哑仆又是熬粥,又是煮汤,之前有一阵子吃得我都快疯了,吃到现在都还剩一堆,你们要真对人参果感兴趣的话,全送你们!”

    听葛雍说起了人参果这种药材,张寿顿时莞尔:“我在一本海商的破烂手记上,也看到过人参果。相传有一艘船在离岸远行了无数天之后,抵达了一片陌生大陆。然而,船上的瓜果菜蔬早就吃完了,不少人都生了病。结果,梦中神人指引,他们找到了一片神奇的果林。”

    反正说了是破烂手记,张寿此时信口胡诌的时候,那是一丁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他煞有介事地说:“那是一片低矮的果林,大概只有我们腰那么高,每一棵上都结了十几颗果子,那果子大概拳头大小,颜色白中带紫,香味淡雅,入口脆甜,船员们大喜过望地把这果子带回了船上,喂给那些病人,而后没过多少天,这些船员竟然奇迹一般病好了。”

    说到这里,他方才笑眯眯地说:“这些船员本来只觉得这果子香甜好吃,颜色艳丽,所以把它叫做艳果,等到发现竟然真的能救命,而且一救就是好些人,他们立刻就想起了《西游记》,于是将其改叫做人参果。只可惜,这条船后来在海上遇到过风浪,种子丢失了……”

    张寿说着人参果从发现到失落,船员从遇险到得生再到遇险的故事,绘声绘色,就仿佛亲见一般,而在场的人也是一个个含笑听着,至于真假,没人在意,只当听个好玩。

    要知道,这年头的文人笔记那是最没有节操的,压根没见过的东西就敢依照道听途说往纸上写,比后世网上的猎奇还狠,而且写着写着还夸大其词,再加上文人常常爱传播这些真真假假的小故事,传到最后,那故事就早已偏离了十万八千里,谁也看不出本来真面目了。

    因此,张寿只管放心大胆地胡编乱造其实也不能算是完全胡编乱造,因为他后世真的吃过人参果。但此人参果非彼人参果,那是据说原产地在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北麓的一种水果,滋味很特别,和《西游记》里的人参果也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

    而在这年头,既然先后有人抵达了美洲,那他就随口拿人参果出来取乐,那有什么关系?

    张寿一面瞎编故事时,又有两道点心先后送上,然而,和人参果贺寿相比,却是口感尚可,创新不足,众人不过随意品尝一两口便罢。就在这时候,刚刚悄悄下楼的阿六竟是又上来了。然而,他并不是空手上来的,手中竟然还捧着一个条盘,上头是两个精致的瓷碗。

    这时候,张寿已经把话题从人参果扯到了美洲土著血腥祭祀历史,照旧把事情一股脑儿推在所谓海商手记上,压根没注意到这个脚步轻得如同猫儿一般的小子,但赵国公朱泾和渭南伯张康却本来就只是随便听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动静。而分心二用的楚宽亦看向楼梯口。

    见阿六捧了这明显是点心的东西上来,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立刻含笑亲自迎了上去,随即就故意板着脸道:“难道下头那些人就如此偷懒,连这点东西也要你亲自来?”

    “不是。”阿六仿佛不太习惯和楚宽说话,退后一步之后,他这才低声说道:“这是那个宋大厨用余下的食材做的甜品,好像叫……芋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敲人头壳问配方

    芋圆……

    那一刻,听清楚这话的张寿第一反应是,有个爱吃甜品还会做甜品的人和自己一块穿越了!毕竟,有太祖皇帝在前,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事情有什么奇怪。

    然而,想到《葛氏算学新编》热销至今,而太祖题匾测密度的事情也发生过许久,也没见老乡偷偷窥探甚至借机拜访,他又不禁有些不确定。

    而阿六一番详尽的解释,成功把他那浮想联翩的遐思给拉了回来:“那个宋大厨说,之前看到那些海外食材时,他心里惊疑不安,加赛题没发挥好,后来才如梦初醒。所以之前的正赛题做点心,他除了在寿桃中用了他向来拿手的各种馅料之外,还用了南瓜馅和花生馅。”

    “而现在用来做这一道芋圆的,不但用了刚刚提供的红薯,还加入了他之前带来,已经由人验看检视过的木薯粉,用得是海外一种名叫木薯的食材。他就是因为自己也用过海外食材,所以看到海外食材时才吓了一跳的。”

    见张寿愕然看着自己,阿六又补充道:“我一字没改,这都是他的原话。”

    张寿忍不住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不知道你那不喜欢说话的性格素来得分人分地方,你就算不解释也行。

    他摇了摇头,随即就问道:“那后来他清醒过来了,于是一道人参果贺寿倒是颇具匠心?那又是怎么会想到做了这一道芋圆送上来,然后还只有两碗?他觉得这么一点点东西,够这里这么多人分吗?”

    永平公主还以为张寿是嘲讽她刚刚和朱莹争食,可随之就听到朱莹叫道:“就是,三个寿星翁,他怎么也至少应该送三碗!”

    楚宽见永平公主看朱莹那表情简直是难以言喻,他就上前亲自接过了阿六手中的托盘递给旁边的小宦官拿着,自己却也饶有兴致地问:“我也很感兴趣,你怎么就会这么轻易答应人送了这两碗……嗯,芋圆上来?”

    张寿见阿六看了自己一眼,眼神似乎有些纠结,他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最大的可能性,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但随即就干咳一声道:“算了算了,阿六有时候也会兴之所至做一些他自己都未必明白的事情。再说,都说了是剩下的食材,只能做出两碗也不足为奇。”

    他敢保证,且不说阿六怎么会答应帮人送了这两碗芋圆上来,可为什么只有这两碗,肯定是阿六执意要亲自尝尝“试毒”,于是还有一碗已经进了这小子的肚子!

    对于这样的解释,朱莹表示完全理解,完全接受,可她的眼神却告诉张寿,她也已经想到了那个可能性。永平公主却有些狐疑。然而,她此时本来就已经差不多饱了,此时看着那红豆汤中沉浮的一个个或白色或黄色的芋圆,她并不是太感兴趣,因而就索性乐得大方。

    “我已经吃不下了,既然只有两碗,就干脆送给张博士你和莹莹这两个寿星吧。”

    这一次,张寿没等朱莹答应就呵呵笑道:“我吃了这么多菜品点心,就算有的只是略略沾唇,却也够饱了,再让我吃下这一碗,却也有些力不从心。就算别人是为我们贺寿,可大家分而食之,也是分享福寿,不是吗?”

    朱莹这才想起刚刚自己还因为和永平公主争食去团团道歉,此时眼珠子一转就立刻指使一旁的小宦官去拿碗碟来分食。只不过,当她几乎是一个个数碗中的芋圆,随即在那分时,其他大叔大爷辈的亲长们还是为之忍俊不禁,朱泾甚至很想把女儿揪过来告诉她一句话。

    要真舍不得,那就自己吃就行了,他们都一把年纪的人,对甜食没那么感兴趣!再说谁还会和你这小丫头抢食吃?

    可朱泾却被渭南伯张康一把拉住,于是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朱莹干笑着端了那一个个可怜巴巴只有两颗芋圆的小碗送给他们。这下子,别说是他,就连张川和葛雍等人,也都觉得自己能理解刚刚这两个小姑娘争抢甜食时的场面了。

    这个宋大厨也是的,东西就送那么一点上来,怎么够吃?

    而张寿看着朱莹将那个同样只有两个芋圆的小碗送到了永平公主面前,继而偷偷摸摸地把那有四个芋圆的碗送到了自己的面前,真不知道是该说感动好,还是该说无奈好。只不过,再看朱莹自己那一碗竟然也有四个,他就觉得,大小姐的公平分配简直是明目张胆作弊。

    当那白色的芋圆入口,张寿顿时微微眯起了眼睛,记忆忍不住飘到了前世里母亲带给他的那种熟悉味道。四年前刚到了这里时,从惶惑不安,到渐渐的麻木接受,再到主动熟悉四周,主动融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从前的生活追寻不回来,但还是试图追寻出一点东西。

    哪怕是那些熟悉的味道也是一种慰藉。而现在,他已经找回了足够多的东西,也邂逅了一段很美妙的缘分。

    “哎呀,这比我家厨房做的糯米小圆子更好吃!口感真的很特别!”朱莹只吃了一口就露出了高兴的笑容,随即就一拳捶在了桌子上,却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表情,“我决定了,要是这位宋大厨入选御厨,我就天天去宫里蹭吃的!要是他落选,我就把他聘回去做厨子!”

    永平公主也同样觉得那芋圆甜糯的口感,红豆汤浓郁的滋味,全都异常别致当然也非常好吃。就算是她从来都觉得一日三餐不过是为了例行公事,此时也渐渐觉得父皇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对御膳房下手。

    从前那些御厨简直是白瞎了这个名头!御厨不就是为人带来美食享受的存在吗?

    然而,她却不至于和朱莹这样简单直接,只是矜持地笑了笑,随即云淡风轻地说:“这样的人才既然来考选御厨,若是能过五关斩六将,自然能有他一席之地。”但凡和朱莹争抢什么东西,她素来赢少输多,但这次她却不能让!

    眼见两个姑娘家那眼神中仿佛爆出了激情四射的火花,张寿摇摇头,随即把自己碗中芋圆都吃了,见几位爷叔级的人物也都吃完了,有的脸色平常,有的微微点头,远不如这两位姑娘的劲头,他就对一旁的阿六笑道:“你再去问问那个宋大厨,这做芋圆的方子卖不卖,再有……”

    他顿了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说:“他虽然说,这芋圆的原材料除却芋头,还有我这次提供给他们的海外食材,红薯,还有木薯粉,可这木薯粉到底是从何而来的,我也希望他能告知一二,顺便说说芋圆到底怎么做的。当然,如果是秘密,他不想说。那君子不夺人所好。”

    君子是不夺人所好,但我可不是君子!当阿六心里想着这话,再次点点头答应一声后,转身下楼。就只见又有伙计忙着将做好的点心送到了这兴隆茶社,而楼上的陆三郎赫然已经开始公布头五道点心的评分了。毫无意外的,那道人参果贺寿技压群雄,姑且名列第一。

    阿六虽说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也觉得,就算那位宋大厨不能从今天的初赛日脱颖而出,只凭朱莹和永平公主的态度,将来也不会平庸。当然,哪怕是够格来参加今天初赛这一点来看,宋大厨也绝不会是个普通大厨。

    因为负责遴选的陆三郎可一点都不好糊弄,所有报名的大厨,全都经过了这小胖子之手。

    心里这么想着,阿六就再次悄悄溜进了那临时搭建的大厨房。虽说这里内外都有人把守,但把守的人来自锐骑营,而作为得到皇帝允准,常常去锐骑营“学艺”,打遍上上下下一堆人的他,自然而然没人敢拦。

    转了一圈,到角落中之前遇到人的那口灶台前,他都没找到那个年轻到过分的宋大厨,不禁有些迷惑。等到出了后门口,他才发现人正在一张长凳上坐着打瞌睡,双手拢在袖中,脑袋一点一点往前倾,犹如小鸡啄米,就差鼻子上冒泡了。

    哪怕是阿六来到他面前轻轻晃动巴掌,人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少年有些困惑地收回了手,见大厨房门口有同样做完了两道题的厨子正朝自己张头探脑,他若有所思想了想,最终屈指在宋大厨的脑袋上敲了敲,那种犹如敲门咚咚咚的敲法,那个好奇观望的厨子顿时看呆了。

    而原本正在呼呼大睡的宋大厨也被这敲门似的敲脑壳给惊醒了,整个人差点蹦了起来,捂着脑袋就惊叫道:“什么情况?下冰雹了吗?”

    他嚷嚷完,才看清楚阿六那张近在咫尺的大脸,微微一愣后就赶紧赔笑道:“咦,原来是小哥你啊!那芋圆要是不好吃可不赖我,毕竟那红薯芋圆我也是第一次做……”

    饶是素来表情不大丰富,但此时的阿六还是嘴角微微下拉了一下。没错,那两碗芋圆并不是人家特意用剩下的材料做了,于是送给上头的三位寿星做添头品尝的,而是饿得半死,用剩余材料做好,打算自己吃的,仗着是最边上的灶台也没人看见,结果就被他撞见了!

    而这位正在偷吃的宋大厨看到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问他是谁,为何而来,而是鬼使神差地推上来一碗,还笑容可掬地对他说:“很好吃的,小哥你尝尝?”

    至为什么他会送上去给朱莹和张寿他们,是因为他一口气吃完一碗之后,就盯着对方问了一句还有吗,于是,在他那执著的眼神下,宋大厨就乖乖把剩下的芋圆放在红豆汤里煮了,然后给他盛出来两碗。

    这就是刚刚为什么只有那两碗芋圆的由来。

    此时此刻,阿六再次用那种别人接触到会觉得碜人的眼神盯着宋大厨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单刀直入地开口问道:“做芋圆的木薯粉你从哪里来的,配方有吗?”

    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换一个厨师说不定立刻就翻脸了,而宋大厨惊愕了片刻,却是挠了挠头,随即就干笑道:“哈,哈哈,没想到小哥你一个大男人还喜欢吃甜的。咳,其实那芋圆是我从一本书上看来之后瞎琢磨的,谈不上什么配方,根本用不着保密,简单得很。”

    “就是芋头之类粉糯的食物用水蒸了之后捣成泥,然后加木薯粉之后,和面似的揉成一个面团。当然,这配比得掌握好,具体我也说不准,因为我也是纯凭手势,大多是靠习惯,你得自己多试试。至于木薯粉……”

    说到这,宋大厨就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是从海外带来的一种东西,我瞅着和薯蓣,就是山药挺像的。我老家后宅让人种了一大片。产量很高,但给我捎带此物的人,说是此物有毒,最好别像山药那样直接吃,磨细之后最好再用石灰水漂浸一下,说是太祖皇帝说的……”

    阿六用心地听着对方的解释,默默记下一字一句,等宋大厨都嗦嗦讲完,他就突然对人笑了笑。这对他来说,是少有的善意表示了,然而宋大厨却吓了一跳!

    因为除非是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阿六的笑容……那真是僵硬得很!

    然而,少年自己对此却没有什么自觉。宋大厨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随即赶紧打躬作揖道:“小哥你别笑了,笑得我浑身寒津津的。总之你有话就问,我保证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你。咳,你看,我捞到这个参加初赛日的名额不容易,加赛题还砸了,我已经够倒霉了!”

    “不过没想到主赛刚刚竟然得了第一,虽说是五人当中的第一,但我已经快要乐死了!所以,那道人参果贺寿的内馅配方,我可不能告诉你,以后我还指着这名头开店呢!”

    “哦。”阿六对宋大厨这番话的反应简单而又直接,点点头后转身就走。

    他这么一走,宋大厨却不由迷惑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就使劲拍了拍脸。他似乎还觉得这样有些不够,干脆回到自己那灶台前,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就这么径直泼在了脸上。随着冰冷的水珠子激在脸上,继而一颗颗滴落在地,他终于稍微振奋了一点。

    他还以为那栩栩如生的人参果会犯了忌讳,毕竟某些权贵的脾气是很难说的,却没想到评价还不错,如今看来,这次临时决定的参赛,好像结果会出人意料啊?可问题是他除了雕工和甜食做得不错,其他都不行,要是万一晋级,复赛怎么糊弄过去?啊啊,真愁人!

第四百五十六章 跌了一地眼珠子

    有道是,心想事成……甭管宋大厨是如何又高兴又纠结,反正当初赛日这一天结束时,加赛题和大多数人一样,只得到了两分安慰奖的他,却得以跻身十人大名单,尽管只是吊车尾,得了个第十名,但至少是进了复赛。

    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当大名单公布,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时候,竟然有个小宦官匆匆找了过来,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之后,随即就认真地拱了拱手。

    “是宋大厨对吧?公主请你上三楼说话。”

    这一刻,宋大厨只觉得周边其他那些大厨的目光瞬间就如同刀子一般,狠狠扎在了他的身上那种扎千刀的感觉,着实让这几日睡眠不足的他整个人都瞬间清醒了过来。要是换一个性情桀骜的人,此时早就左右一看,随即放出狠话了,但搁他身上嘛……

    他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随即又抓了抓肩膀,就仿佛浑身上下痒痒似的,等瞧见那小宦官满脸诡异地瞧着自己,他方才慌忙站直,随即疑惑不解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召见我?公主吗?可今天大厨这么多,我顶了天就是个第十名,公主怎么会……”

    此话一出,那些带着敌意的大厨们恨不得把宋大厨抓了过来扎小人。什么叫顶了天才第十名,这都已经晋级了好不好!更何况,还有三十多个人挂在你后头啊,混蛋!

    那小宦官也通过被宋大厨那口气给惊了一下,但人显然和戏文里那些到了外头就傲慢无礼的货色不一样。作为楚宽一手培养出来的新一代五好宦官,他只是微微一愣后,就笑着说:“没错,公主和朱大小姐对宋大厨你的甜食印象深刻,刚刚六爷又说了你不少好话。”

    “原本是之前就想宣你上去的,但尚未有结果之前那么做,未免有一种钦定的感觉。朱大小姐甚至说,要是你没能跻身御厨,回头要请了你回赵国公府供职,所以如今既然是那么多人评判过后,你还能跻身前十,公主再召见你也就不妨事了。”

    如果说之前是一堆人都已经对宋大厨羡慕嫉妒恨了,那么此时此刻听到这小宦官的温言笑语,那些负面情绪顿时化作了沉默。

    如果这位名不见经传,不知道从哪个小馆子冒出来的大厨突然得到了初赛日资格,随后又“幸运”地跻身了日后的复赛,他们还有在背后玩弄一点手段的信心,那么,在听说公主垂青,那位性格火爆的朱大小姐也很喜欢人做的那口味之后,大多数人就偃旗息鼓了。

    得罪永平公主,那兴许还结果未知;但得罪朱莹,某些人倒霉的例子已经很明显了!

    宋大厨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最终才在那个小宦官打了一个请的手势之后,满脸不自然地跟随人离开。等到他进了兴隆茶社,之前被请到一楼的那些大众评审早就都散去了。他更不知道这些人虽说仅仅是评判点心,但大多数人都在三十多道一口闷的点心之后吃了个饱。

    而等到他上了二楼,他就注意到,四周围一大堆衣着富贵的人齐刷刷朝他看了过来。只不过,还没等他把人看清楚,就已经被那带路的小宦官催促上了三楼。

    一时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二楼都坐了些谁。

    而他还没来得及走完二楼到三楼的一半楼梯,就看到了那个从楼梯栏杆处探出头来的人。看清楚是之前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奇怪小哥,他不由得愣了一愣,这一惊,脚下险些一脚踏空直接摔在楼梯上。好在给他带路的那小宦官也算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把就拽住了他。

    而紧跟着,他就只觉得另一只有力的手也猛然抓住了他,随即硬生生把他拖了上楼。这真不夸张,他甚至觉得自己脚都没沾地,就这么飞上了最后这半层楼。当最终站稳时,惊魂未定的他忍不住再次盯着阿六那张脸看了一会儿,随即还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而自从看到人开始,张寿就一直在悄悄观察这位竟然知道木薯粉,竟然第一次看到红薯就知道和芋头一块拿来做芋圆的大厨。

    可观察了这么一会儿,他却没能得出结论来。因为阿六刚刚回来之后悄悄对他描述了一下宋大厨的反应,他就觉得,此人如果不是个并没有太多心计的二愣子,那就一定是个心思深沉到让人不可捉摸的家伙。此时乍一看,他虽说觉得人更像二愣子一点,但却也拿不准。

    阿六却不管宋大厨正在那惊疑什么,直接把人拽到了张寿面前当然也是永平公主和朱莹面前,随即就指着对方的脸说:“这人就这样,有点笨笨的。”

    葛雍听到阿六一本正经地说别人笨笨的,正在喝茶的他忍不住一口茶喷了出去。正坐在他对面的齐景山躲得极其迅捷,那真是一个闪身,犹如二十多岁年轻人一般,反倒是更后头一桌的秦国公张川反应慢点儿,多亏渭南伯张康一把将其拽起,这才免受了余波洗礼。

    而葛老太师却顾不得失态,眼睛直往这位奇怪的宋大厨身上瞅。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见人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可要不是阿六陡然出手把人往后拖,人那脑袋险些就会磕到桌子边缘!就这还不算,这位醒悟过来之后,还在那一个劲解释。

    “公主恕罪,各位恕罪……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全都在那兴奋了!”

    就连一直端着架子的永平公主,也忍不住被这位上来之后的一系列动作给逗乐了。然而,她终究是笑不露齿的金枝玉叶,此时也只是微微笑道:“宋大厨这么好的手艺,今日初赛便在一道加赛题落后时奋起直追,跻身前十,居然也会因为参赛而兴奋?”

    “咳咳……我只是去找陆三公子报名试一试,他前天才给我答复的,我没想到今天真的能到这来。所以,其实我不是一天没睡,是两天……”

    宋大厨说着还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随即竟是忍不住想打呵欠,好容易硬生生止住,他这才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其实我是瞒着家里人,找了家小饭馆挂名,这才能作为大厨过来的。那掌柜起头看我的时候就和看怪物似的,我还给了他两贯钱,他这才答应的。”

    见永平公主笑容顿时一僵,楚宽就笑着说道:“公主,陆三郎只管品尝菜品,看人是否有足够的厨艺报选初赛,至于审查这些大厨到底是什么背景,自有其他人去做。”

    尽管他没有明说,但在座众人无不是人精,全都能猜到,这审核背景的事,司礼监下头那些御前近侍自然早就悄然做了。对此,赵国公朱泾不以为然,秦国公张川眉头微皱,渭南伯张康毫不在意,而葛雍和褚瑛齐景山三个老的,知道楚宽明了人真身,他们也就是呵呵。

    只是凑个数的老咸鱼瞥了一眼都在好奇打量宋大厨的三大一小四个和尚,心想这种大人物的事情,他就别去多想,纯看热闹就行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好奇宋大厨的真身。

    鉴于之前的担忧,如今都已经被公主召见了,宋大厨一路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坦白。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他再次抓了抓脖子,仿佛觉得很痒,声音变得更小了一些:“我不是什么可疑人,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纯粹觉得这样的御厨选拔大赛挺有趣挺好玩的。”

    “所以,我就大胆来试一试,压根没想到能晋级。其实我不是厨子,我家是广东海商,我嘛……咳咳,我是个举人,上一科病了没赶上,这次是被家里人逼着上京考进士的。”

    除了早就看过御前近侍们调查过的,今日参选大厨的履历,在得知人名姓之后就心中有数的楚宽,其他人此时几乎无一例外地讶异到了极点。

    就算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厨子是个不错的职业,哪怕烟火气重了点,可到底能挣钱。

    但有道是君子远庖厨,这位宋举人被家里人逼着上京来考进士,人不好好备考也就算了,竟然钻营到这御厨选拔大赛来考选御厨?这家伙不怕回头把家里长辈气出个好歹来?

    就连觉得和这位宋大厨现在应该说宋举人有些吃货类共同语言的张寿,这会儿也觉得哭笑不得。在跌了一地眼珠子的寂静之中,他咳嗽了一声问道:“宋公子,要是今天永平公主没想到召见你,莫非你就打算一路浑水摸鱼,坚持到最后不成?”

    “这个……”宋举人顿时眼珠子乱转,可当发现永平公主眼神有些严厉地瞪着自己时,本来就心虚的他只能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其实我从小爱吃甜的,所以甜食做得好,其他汤品菜肴之类的都只能糊弄一下,雕工是小时候因为兴趣拿萝卜学人刻印章练的。”

    他说着再次抓了抓脑袋,小声嘟囔道:“我觉得我闯过初赛日就挺幸运了,不可能继续一路走下去。反正凭着这名声,我要是考不中进士,说不定将来还能开家糖水铺子,让我这手艺有用武之地。我们广东糖水铺子四处都是,这京城却没有,说起来实在是怪可惜的。”

    这一次,绝倒的人更是一大片。完全忍不住的永平公主更是一怒之下拍了桌子。

    “你有没有出息?寒窗苦读这么多年,难不成志向就这么低吗?”

    “又不是我想读书科举的,是家里人逼的!”

    宋举人这次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就不服气地辩驳道:“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听说这还是太祖皇帝说的!我都已经考到举人,能够免一部分赋税,对得起家里人这么多年的培养了,干嘛还要浪费时间去考那个肯定考不中的进士?”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鼻子,理直气壮地说:“再说了,我这种人要是去当官,黎民百姓才苦不堪言!我除了能把某些圣贤书倒背如流,能琢磨出很多食材的做法吃法,我又不懂得什么钱粮赋税,刑名律例,农田水利……我可不想以后灰溜溜地罢官回乡吃干饭!”

    “哈哈哈哈!”

    直到这时候,刚刚已经笑喷过一次的葛雍方才再次大笑开怀。他轻轻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等众人全都朝自己看了过来,他才笑吟吟地说:“都说术业有专攻,可这么多年了,能把世人以为的不务正业坚持到这份上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和你一比,张寿这吃货都不够格!”

    因为看到宋举人直接把永平公主给顶了个面色发白,朱莹也差点没笑破了肚子。

    此时此刻,她好容易才捂着肚子直起腰来,随即就一本正经地说:“宋公子,你和永平公主争论这些,那是不会有结果的。别看她刚刚还和我争抢你做得那些甜食,还赞不绝口,可她这个人,一门心思想的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永平公主顿时气得忘了仪态,重重一拍扶手豁然起身:“朱莹,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只看你那月华楼文会就知道……人家文会诗社是吟诗作赋,谈论时政,哪有什么文会居然每个月齐集了一堆八股文选家,在那品评什么制艺时文?”

    朱莹才不怕永平公主发火,眉头一挑就针锋相对。眼见人被自己噎得面色通红,哑口无言,她这才笑眯眯地看着被这番争执惊得呆若木鸡的宋举人。

    “宋公子,你既然自己说了,只会做甜食,其他的菜肴汤品都不太擅长,那估摸着你还想突破复赛,那是确实不可能了。而且万一被你家里人知道你这么乱来一气,说不定要被赶出家门。这世上大部分书香门第都是这么个德行,好像人不考科举就没别的出路似的。”

    见宋举人果然一脸心虚,她就看了张寿一眼,见人对自己微微点头,似乎知道她所思所想,大小姐顿时就更高兴了。

    “既如此,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要是愿意,可以去阿寿的张园借住读书,你先别皱眉头,你好歹是拿着家里盘缠上京备考的,难不成连下场试一试都没勇气?你要是过意不去就这么白白借住,只要有空去厨房做点甜食就行了!”

    见宋大厨不置可否,朱莹又展颜一笑道:“至于第二个选择,很简单,你要是不怕家里人和你翻脸,就在这兴隆茶社边上,我和阿寿掏钱资助你,你直接开一家糖水铺子就行了。”

    刹那之间,宋举人那脸上绽放出了狂喜的神采,毫不犹豫地叫道:“我选第二个!”

第四百五十七章 道不同

    这世上还真的有人不爱做官爱下厨!

    永平公主一向沉着冷静,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认知之塔正在慢慢崩塌。尽管在二皇子和大皇子相继出事之后,她就知道,为了让自己显得有用而堆砌的那一层端庄高华才女面具,其实已经没有太大必要,可装得太久,有时候就形成习惯了。

    所以,她虽然很嘉赏眼前这位宋举人的心思和手艺,却对人竟然打算放弃科举的鲁莽行为极其不理解,此时更加让她更加难以置信的是,朱莹提出的两个选择,明明第一个代表着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可宋举人却偏偏不愿意,直截了当就选了第二个!

    她比朱莹更了解自己二人和张寿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身世,不免对张寿有敬而远之的心思,哪怕这位自打横空出世后就骤然成为父皇面前的红人,那容貌风仪更是举世无双,但她素来自诩为不看皮囊看内在。然而,张寿对身边人那是真好,这一点却毋庸置疑。

    看看曾经被人觉得是纨绔子弟的张琛、陆三郎还有张武张陆和其他那一堆人!

    宋举人只要一点头,今后就能借住张园,届时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说张寿能够轻易带挈人在葛雍这样的帝师面前混个脸熟,说不定还能有机会见到父皇,岂不是比这位年轻的举人自暴自弃,认定考不上进士就去开糖水铺强得多?

    永平公主越想越是烦躁,越烦躁就越是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举人实在是贻误良机,当即冷冰冰地说道:“朱莹,你自己吃用不愁,富贵自足,当然可以不拿人前程当成一回事,可你有没有想过,如今宋举人看上去固然是一时遂心了,日后呢?”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刚刚喜形于色,这会儿正赶紧把这表情收回去的宋举人,一字一句地说:“人生在世,不是任何人都能随心所欲,不顾后果的,宋举人你应该知道这一点才是。既然参加过一次御厨选拔大赛,好歹顺了一次心意,那你就得好好打算将来才行!”

    “在京城这种地方开店,你以为容易吗?除了那些拥有众多店铺,每年坐收租金就能衣食无忧的富人,其他租了店铺做生意的人,你知道能有几家赚钱?几家勉强维持?几家倒闭?朱莹刚刚说可以借钱给你经营,但这钱以你的为人真的会不还?”

    “不会。”宋举人干脆利落地摇了摇头。永平公主这么一长篇教训,他却只回答了最后这一个问题。而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永平公主还没来得及露出欣慰的表情,就只见这个在自己看来有些呆头呆脑的年轻人突然变得郑重其事了起来。

    “公主,我家里人口很多,其实并不差我这么一个举人,家里之所以想逼我考个进士,不过是想让宗祠附近竖起的进士牌坊再多一块。说实话,我堂兄堂弟都是进士,我就算差点儿,但好歹是个举人,总比别的兄弟强些,就算去开店,别人顶多摇头叹息我玩物丧志。”

    “至于公主说开不下去店铺倒闭时该怎么办……那我就再去考进士呗。”

    见永平公主看自己的眼神简直就犹如在看疯子,宋举人就挠了挠头,嘿然笑道:“朝廷总不至于限制经过商的举人就不能考进士吧?考不中就算了,考中了我就告病不去做官,免得去祸害别人。嗯,那时候我就可以领到族中给进士的补贴了,积攒两三年也该够还钱了。”

    还能这样?

    张寿简直快笑破了肚子,只觉得这家伙实在有趣。就在这时候,他眼角余光瞥见楼梯口似乎有人上来了,一看是陆三郎在前,华四爷和万元宝在后,他不禁心中一动。但他并没有去多想,而是转回目光对宋举人笑问道:“哦,你就甘心这样一直领补贴做米虫?”

    “有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有道是,潜龙在渊,腾必九天。我就是暂且蛰伏,蛰伏而已。等攒足了钱,我再继续开馆子!既然能让公主和各位都觉得我做得东西挺好吃,我就不信开不下去,就不信不能打出名气让人看看!”

    宋举人越说越是慷慨激昂,最后挺直了胸膛,那股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勇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会试之前的誓师,而不是开店之前的表决心……而他接下来拿出的理由,也让葛雍一听之后险些再次喷茶。

    “反正我们宋家在广东也是有名望的,我到同乡那儿打秋风要点钱容易得很!”

    “何止有名望。广东宋家不但有广东最大的船队,更是广东首富,赫赫有名。”

    华四爷一说话,见一大堆目光瞬间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上前恭恭敬敬躬身行礼,随即一脸歉意地说:“从前这位宋公子跟随他叔父路过苏州,我见过他一次,刚刚公主召见他,他经过二楼时,我瞧着有些眼熟,就忍不住央求陆三公子带我上来了。”

    万元宝顿时咳嗽了一声:“华四爷只是说瞧见宋公子有些让人眼熟,好像是他一个熟人,我一时好奇,就厚颜也跟着登楼看看。其他人正好都散了,二楼楼梯处的守卫听到我们是跟随陆三公子上来,也就网开一面,还请公主和诸位大人宽恕这擅闯之罪。”

    而最后一个开口的小胖子,那更是满脸堆笑:“老师,公主,诸位老大人,我这也是问出了宋大厨的身份来历,实在是太好奇了,这才上来看个热闹。毕竟,这事儿宣扬出去也是一桩传奇,堂堂举人亲自来考选御厨,竟然还一举击败一大堆大厨跻身复赛!”

    “住口!”

    本来就气得不轻的永平公主这会儿终于爆了:“陆三胖你说得轻巧!这话宣扬出去,你就不怕他被人口诛笔伐?他自己刚刚也说了,家里的人希望他读书仕宦,并不希望他去屈身为庖厨……”

    “我没觉得我是屈身为庖厨,我就是喜欢。”宋举人再次忍不住顶撞了永平公主,“消息传出去,要是我再这么一开店,别人就算只图一个好奇,也会来光顾吧?这样我岂不是就能迎来一波大客流?口诛笔伐我不在乎,我宋家那位打基业的老祖宗,当初也是弃笔从商!”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永平公主此时只觉得又无力,又羞恼。

    她习惯了那些士子得到她的嘉赏后欣喜若狂,习惯了那些才子对她的提点言听计从,也习惯了某些人的阳奉阴违,甚至于张寿这样的敬而远之,她也并不陌生,毕竟对于她这样抛头露面的公主,自有一批不以为然的人。

    可她唯独没遇到过敢和她争得面红耳赤,忘了她这尊贵身份的人!

    就当一气之下的永平公主几乎想要拂袖而去时,她就听到宋举人低声咕哝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世上有很多求上进的人,也有很多不求上进的人,比如我。既然家里又不缺钱,也不缺我一个当官的,我自己好好为我自己活一回,不行吗?”

    为我自己活一回……这短短几个字就犹如巨大的重锤一般,狠狠砸向了永平公主的心灵。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跌坐在了椅子上,想到了自己自从知道身世,察觉到了母妃窘境后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她小心翼翼,她在规矩和分寸之间为自己谋取一条出路,她不希望随随便便嫁一个陌生的男人,相夫教子,她更不希望一贯高傲却坚强的母亲在哪个皇子登基之后,沦落尘埃。于是,她决定不但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母亲,绝不贪图一时安逸把自己嫁出去……

    想一想她这些年,何尝为自己活过一天,甚至一瞬?

    为什么她一向和朱莹碰上就针尖对麦芒,每次都没办法和平共处,难道不是因为她羡慕朱莹那自由自在的生活,羡慕朱莹一直都被父兄长辈捧在手心里?父皇一直以来是已经对她够好了,母妃也一向很维护她,可她从来就缺乏安全感,所以她最讨厌缺乏危机感的人!

    比如朱莹,又比如这个明明考出了举人,却偏偏还不知道珍惜的家伙!

    泪水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当永平公主站起身,一边以袖拭泪,一边跌跌撞撞往外走时,刚刚还只是饶有兴致看这番争执的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而楚宽也是一愣之下慌忙追了上去,眼看永平公主扶着栏杆要下楼梯时,他就更觉得棘手了。好在这时候,一个人影抢在了前头。

    “喂喂,就是争几句而已,你不至于吧?”窜上去一把拽住永平公主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莹,见人使劲甩袖子要挣脱自己,却又一言不发,她本待发火,可想到今天是她们的生辰日,她不禁又心软了,索性扶着人下楼。

    “走路也不小心点,万一摔下去怎么办?这是别人的事,你倒是生什么闲气啊!他自己不要前程,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你是不是平时看那些追求功名利禄的人太多了,所以看他才看不惯?别人过日子,你气什么啊!好好的生日,你偏偏哭成大花猫似的!”

    “朱莹,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听到朱莹那牛头不对马嘴的劝说,以及永平公主在气急败坏之下的反驳,张寿不禁看向了不知所措的宋举人,随即似笑非笑地说:“宋公子,你这随心所欲过日子的性情,好像把公主给气着了。她大概平生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求上进的人。”

    这不求上进四个字是刚刚宋举人自己说的,此时被张寿这么丢回来,他虽说有些小小的郁闷,但摸了摸鼻子之后,到底没吭声。他毕竟心虚,自己这一个小人物竟然把人家公主好好的生辰日给搅和了,还把人给气跑了,这不会惹出什么大麻烦吧?

    左思右想,他最终小声说道:“要不……我再下厨专门给公主做一道甜品,安慰安慰他?”

    那一瞬间,楼上鸦雀无声,好似有一阵说不出感觉的凉风打着旋儿掠过。足足好一阵子,张寿才忍不住捂着脑门叹息道:“宋公子,你这人有时候瞧着很迟钝,但有时候瞧着却很敏锐。可你这敏锐能够用对地方吗?”

    如果你是大厨,此时下厨再做一道可口的甜品来讨永平公主欢心,她一定会很高兴;可你这么个不求上进的举人再去下大厨……你不觉得这不是安慰人,而是故意和人对着干?

    楚宽本待下去看看永平公主此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此时此刻也不禁笑了。他面色微妙地端详了一番这位宋举人,见其面目清朗,只是眉宇间带着一股慵懒和迷糊,他不由得心中一动,随即笑着对四座一揖道:“既然公主心气不顺,我就先护送公主回宫了。”

    陆三郎眼见楚宽就这么施施然下了楼去,几个小宦官紧随其后,他一个箭步窜到了楼梯口往下张望,随即竟是明目张胆在那竖起耳朵听。听到楚宽正在和永平公主说话,而那位公主明显连话都不想说,只是嗯了一声就往下走,他顿时回头望了宋举人一眼。

    紧跟着,他就对人竖起了大拇指。

    就和京城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这对兄弟偶尔会惹朱莹一样,除了他们俩之外,这京城里绝对没有人会去没事招惹永平公主,就连从前的废后也是如此!因为皇帝会站出来撑腰!

    宋举人对陆三郎这竖起大拇指的手势完全一片茫然。而更让他糊涂的是,这会儿他终于看清楚了楼上几桌人,一桌七老八十的老者,一桌中老年,一桌老头与和尚,还有一桌……就是刚刚永平公主坐过的,但这会儿只剩下了那个和自己说话的风姿秀挺翩翩少年。

    因为人说了几次话的关系,此时他也猜到那是张寿。而就是这么四桌人,此时看他那表情都透着诡异,以至于他使劲拍了拍额头,这才可怜巴巴地问道:“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召见我的永平公主都走了呀!

    张寿正要说话,却不防旁边的华四爷突然塞过来一个锦囊,随即就满脸堆笑地说:“张博士,这里头是些海外种子,我一个朋友弄到的,里头有张纸片,写明了大概是什么东西,不过我也吃不准,更无心照料这个,就借花献佛,当成生辰贺礼送给您了。”

    说完这话,不等张寿拒绝,华四爷就笑容可掬地说:“我再替宋公子讨个情,他是没心眼直肚肠的人,要真的得罪了永平公主,您和朱大小姐能否帮他说说话?”

第四百五十八章 任是无情也动人

    曾经热热闹闹的兴隆茶社门口,此时美食展位还在,因为这一天的大热闹而凑到这里来的百姓尚未散去,但今天来评判的众多大人物们,却是已经准备各回各家了。

    “葛爷爷,回去之后多走动走动,消消食,别没事就在那伏案研究。您身体越好,阿寿折腾出的那些东西,您才越有机会多指点指点他不是吗……我这怎么是气你,本来就是说的实话,活到老学到老是没错,可首先也得要能活到老才行啊!我也希望年年给您贺寿辰!”

    把快气歪鼻子的葛雍给送走,然后在骗到褚瑛的一个大拇指点赞,又谢过他和齐景山的两份生辰礼后,朱莹就笑眯眯地把褚瑛和齐景山一块送上了马车。可转头再看时,她就只见秦国公张川和渭南伯张康已经要上马走人了,于是少不得又过去说笑了两句。

    刚刚张川和张康都没少了她这晚辈的礼物,每人送了她一个荷包。至于荷包里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好东西实在太多的大小姐却也不大在乎。此时笑着谢过他们之后,朱莹就少不得拿眼睛去瞟正在一旁说话的朱泾和张寿。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一个不好,自家爹爹就会为难张寿。

    而朱泾也清清楚楚领受到了女儿那女生外向的疑惑目光,只能又心酸又无奈地从袖中拿出一个顶多半个巴掌大小的小巧玲珑的长条木盒,面无表情地递给了张寿。见人微微一愣方才连忙双手接过,他就板着脸咳嗽了一声。

    “又不是整寿,所以刚刚秦国公和渭南伯本来说要送你生辰礼,被我拦住了。过个生日而已,不要这么兴师动众。毕竟刚刚就连永平公主也婉拒了收礼。”

    话音刚落,他就瞥见那边厢朱莹分明听到了自己和张寿的对话,竟然已经面带嗔怒,当下就不得不改变了一下略有些**的态度,语重心长地说:“你和莹莹还小,这种日子就不要太当一回事了。这枚印章是我从前闲来无事刻了解闷的,你拿去赏玩吧。”

    见自家爹爹就连给张寿生辰礼也要拐弯抹角,朱莹这才终于笑了起来。直到看见朱泾丢下张寿朝她走了过来,一张脸那叫一个严肃正经,大小姐赶紧迎上前去,刚开口叫了一声爹,她就只觉得脑袋上一只手压了下来,这下子顿时惊得花容失色。

    “我不是小孩子了!爹你别弄乱我今天好容易才让湛金和流银梳好的飞仙髻!”

    张寿看到朱泾那只手硬生生停在距离朱莹脑袋或者说头发还有一寸远的地方,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忍不住替这位可怜的别扭父亲掬一把同情之泪。下一刻,他就只见朱泾右手下移,犹如对男孩子一般按了按朱莹的肩膀,继而大步离去。

    随着人一上马就急驰而去,瞬间就没了影,他不禁呵呵一笑,当下就来到了满脸纠结的朱莹面前:“莹莹,你也不怕刚刚那抗拒的样子气着了你爹。要不是今天你过生日,陆三郎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你爹请来这初赛日做评判。”

    “我知道,可谁让爹老是喜欢摸我脑袋,我都老大不小了!”朱莹轻哼一声,随即幽怨地看了一眼张寿,“爹还特地送了礼物给你,可我什么都没有!”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永平公主之前让小宦官放话说不收礼,其他人也确实没有一个去自讨没趣的,但朱莹和他都从葛雍褚瑛和齐景山处收到了礼物,或是笔,或是书,或是扇坠,或是佩饰,唯有朱泾一直拖到了刚刚,只没想到最终竟然什么都没送给朱莹。

    “你爹那是外硬内软的人,肯定是碍于在外头不好表达,等你回家时,肯定有无数礼物正等着你。”说到这里,张寿就笑道,“不早了,我也还有礼物送给你这个寿星,你随我回一趟张园,然后我送你回家吧!”

    朱莹原本听到张寿说不早了,还以为他就要送自己回家,顿时有些怏怏,可等到张寿说有礼物要送给她,她顿时为之大喜,当即喜笑颜开地说:“好,那我们快走!”

    看到这一幕,陆三郎啧啧连声,随即就斜睨了一眼自己身旁东张西望的宋举人,意味深长地说:“宋公子,看到没有?你要是有我那老师一半的细腻心思,今天就绝对不会把永平公主气哭了。我真是服你了,就没见过你这么笨拙的人。”

    而阿六也附和道:“我都说了他笨笨的。”

    听到一连两个人都说自己笨,宋举人顿时蔫了。这低落的心情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气哭了今天过生日的永平公主,也是因为之前华四爷特意送了张寿一包种子替他求情,却特意请张寿收留他在张园暂住。也就是说,他开店的计划就要暂时泡汤了!

    看到张寿和朱莹已经上马,阿六对陆三郎打了个招呼,一把揪住宋举人就到了两匹坐骑旁边。见宋举人惊讶地看着那匹高大的马,少年就皱眉问道:“你不会骑马?”

    “会,就是骑得不太好……”宋举人已经顾不得去想阿六之前来找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连连点头之后,他有些笨拙地踩马镫上了马背,可还没等他侧头去找阿六说话,却只见旁边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手中那缰绳抢了过来。

    扭头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另一边,宋举人登时呆了一呆,可当看到阿六直接一抖缰绳,拉着他那匹马一块前行之后,他慌忙叫嚷了起来。

    “能不能先去客栈把我的行李收拾收拾?还有,我那书童还在房里,为了今天甩掉他跑出来,我不得不给他下了药,为了生怕他醒来四处乱跑,我还把他绑在了床上,万一出事就麻烦大了,人命关天!”

    这话声音不小,别说阿六,就连前头的朱莹和张寿也听见了。朱莹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立时策马停下回头,随即伸手一指朱宏身后某个护卫道:“你去问问这位宋公子的住处,赶紧把人接出来。记得收拾一下行李,万一还有房钱没给,就全都先垫上。”

    不多时,见那护卫已经向宋举人打听到了地方,扬鞭打马匆匆赶去了某家客栈,朱莹就复又策马前行。可还没走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有几分犹疑的声音。

    “那个……谢谢,但我的房钱都早就给过了那家客栈,而且还是我那书童预付了大半年……因为家里怕我乱花钱,都是让他保管的……咳咳,付钱容易退钱难,人家恐怕未必肯把剩下的钱退我……话说,真的要我搬过去吗?这不太方便吧,二位这新婚燕尔……”

    这话还没说完,朱莹蹭得一下脸色绯红,就连张寿也简直给气笑了。而阿六的反应却相对平淡,只是一扯缰绳,把宋举人直接朝自己拉近了少许,随即方才一字一句地说:“少爷和大小姐要等到年末才成婚,明白了吗?”

    宋举人这才脑际轰然一响,再一看朱莹确实是少女的发式和衣着,再对上她那嗔怒到有如实质的目光,他陡然想到自己只听人说两人天生一对,没说两人已经成婚了!

    好半晌,他才讷讷说道:“我之前没注意,真的,我只顾着看公主了……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们很恩爱……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们很般配!”

    这家伙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真是奇迹!一闪念间,张寿简直觉得面前这位宋举人简直是难得的一枚奇葩。

    然而,朱莹虽说面上红霞仍然没能减退,但娇艳的笑容却显示出了她此时其实很不错的心情。恩爱也好,般配也好,这些话她其实最爱听啦!

    于是,意味深长地瞥了宋举人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算你还说了两句好听的之后,大小姐就自顾自策马绕到了张寿另一边。

    她压低了声音说道:“阿寿,这家伙放出去开店,只怕三天赔本,五天惹官司,八天人家上门打人,十天就能关门,不如还是就让他老老实实呆在张园吧!”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人家到底是举人,你想就这么关着人给你做甜食?不怕他家里找咱们算账?你刚刚可是听到了,人家家里是广东首富……我现在突然觉得,咱们是不是和首富太有缘分了?万元宝也就算了,华四爷和这位宋公子可都是自己找上来的。”

    朱莹被张寿一口一个咱们说得心情越发舒悦,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管他什么首富,是条龙到了京城也要趴着……反正这个姓宋的笨蛋想自得其乐地活一回,我们就罩着他,让他自得其乐好了!”

    说到这,大小姐突然俏皮地冲着张寿眨了眨眼睛,声音突然压得极轻:“再说了,阿寿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永平那丫头突然发火很奇怪?”

    当然是有些奇怪,可就凭永平公主那种功利却又冷静的性格,她面对后头那个一意孤行的糊涂蛋时被气得差点爆了,也就不奇怪了!

    张寿心里这么想,继而就笑道:“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活法,没必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头上。其实从永平公主对人对事的眼光来看,我何尝不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

    朱莹这下顿时不干了:“谁说你不求上进,谁敢说你不求上进!阿寿你是我见过最能干也是最努力的人……嗯,除了我大哥……反正上进不上进的不要紧,只要不是混吃等死就好,就像宋家那小子,喜欢做甜食,那也没什么不好……等等,阿寿你都把我的话题带歪了!”

    如梦初醒的大小姐瞪了张寿一眼,随即就左顾右盼了一阵子,这才神神鬼鬼地说:“你不觉得,永平说不定是对这小子有意思吗?”

    见张寿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看就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她顿时急了:“你别不当一回事啊!我可告诉你,我从小和永平那丫头一块长大,就连皇上和裕妃娘娘都未必能比我更了解她!别看她冰雪聪明,人人说是什么才女,但她其实对人对事都是很冷淡的。”

    “不像我常常一个不好就会火冒三丈和人争起来,她平日都是尽量克制,不和人起冲突的。照她平日的脾气,刚刚直接拂袖而去,根本不会和姓宋的吵架……所以,我觉得……”

    没等朱莹把话说完,张寿就摇了摇头:“莹莹,你会错了意。这世上如果说有一见钟情的人,那是你,敢爱敢恨,一切全凭心头那股意气的你,但绝对不会是你刚刚说的,冷淡甚至称得上冷情的永平公主。她对那位笨蛋宋公子,距离你说的有意思,大概还有十万八千里。”

    见朱莹满脸不服气,张寿却自顾自说着自己的判断:“她只是吃过人做的甜食,对人的手艺有几分嘉赏。可后来又得知人是进京考进士的举人,是她平日用心善待的那个群体哪怕那用心只是为了她自己利益所以她才会生出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至于争执……”他顿了一顿,随即漫不经心地说,“一个从来都不曾肆无忌惮为自己而活的人,乍然看到一个愿意打破常规,打破别人偏见,为自己活的人,那么天生就会有冲突。就和永平公主其实对你羡慕嫉妒恨一样,她对宋公子也是这么一种情绪。”

    朱莹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永平那丫头居然对我羡慕嫉妒恨?有吗?”

    在这方面有些迟钝的大小姐想了好一会儿,最后隐隐觉得好像事情确实如此,可随之就垂头丧气了起来:“我还以为裕妃娘娘托付我的事有指望了呢。你不知道,德阳公主和那两位郡主终身大事定下,永平却一个人被撂下了,裕妃娘娘其实心情很复杂的。”

    “我还以为她好容易碰到了一个愿意关注的人,结果闹了半天……唉!”

    见朱莹犹如没能做成大媒的三姑六婆似的,正在那懊恼,张寿不禁觉得大小姐此时这样子很有趣明明她对京城大多数待字闺中,贤良淑德的名门淑媛们都不怎么熟悉,但朱莹却每每能够神奇地替人解决姻缘问题,这会儿更是替永平公主操起心来。

    如果不是这大庭广众之下,朱莹对那飞仙髻又明显很得意,张寿也很想做一做刚刚朱泾没能做完的事,摸一摸大小姐那明显和普通人构造不一样的脑袋。

    而最终,他只是看着人笑道:“我觉得,莹莹你很需要我打算送给你的那件礼物。你成天风风火火,也该停下来,看一看四周围那美好的风景。”

第四百五十九章 好时光

    中秋的圆月尚未现身,此刻的张园,风和日丽,风景正好。

    从赵国公府临时借调过来的园丁,让这座昔日皇家园林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尽管园中花草树木,从前就在皇家派人精心照料下长得很好,但没有主人的房子,哪怕定期修缮维护,总是少了几分活气,可现在朱莹走在其中,却觉得花草树木都很鲜活,和建筑相映成趣。

    此时此刻已经是下午申时,太阳渐渐偏西,比起前些日子那大热天,如今的太阳明显热度减退了很多,空气中已经多了几分凉爽,因此当她徜徉在花园中时,她自然是步履轻快地四处乱逛,直到发现荷塘里满池荷叶,早已不见盛夏的荷花,她这才觉得有些没意思。

    而且在园子里逛了这么一大圈之后,只看见绿草茵茵,大树亭亭,百花犹自缤纷,可偌大的地方却仿佛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大小姐自然意兴阑珊。她东张张西望望,想回到之前路过的亭子坐一会,却陡然想起,张寿说送给她的礼物时,提到希望她停下来看看风景。

    “就会卖关子,到底是什么东西要这样神神秘秘的!”

    朱莹嘀咕了一句,眉头一挑,却是反身往回走。当她快看见那座小巧别致的亭子时,却发现旁边那一棵少说也有百余年树龄的参天大树下,张寿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而在其旁边,正有一样被油布覆盖,看不见真形的东西。

    她一阵风似的迎了上去,饶有兴致地扫了那东西一眼,立时直截了当地笑问道:“阿寿,这就是你说的,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虽然一向并不太喜欢卖关子,尤其是在朱莹面前卖关子,但张寿这一次还是忍不住想逗逗她,当即笑呵呵地反问道:“你猜呢?”

    “我猜……”朱莹却很喜欢这种猜猜看的小花招,竟是认认真真地用手指轻轻点着下巴,突然眼睛一亮,竟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那棵郁郁葱葱,亭亭如盖的大树,随即喜笑颜开地说,“莫非是一个秋千吗?”

    张寿顿时愣了一愣:“秋千?为什么是秋千?”

    朱莹却没注意到张寿那古怪的表情,自顾自地说:“因为上次我到你这花园里就觉着,这里好像少了一样东西。刚刚逛了一大圈,我终于想到了,就这棵树,挂个秋千,一定能荡得很高,而且也一定会很稳当。”

    忍不住瞧了一眼张园里头年岁最久远的这棵大树,张寿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很无稽却也很重要的问题:“这棵树高,而且那条横着的树枝又高又结实,所以秋千装上去能荡的高,这没问题,但是,什么叫一定会很稳当?我记得你身手挺高明,难道还会掉下来?”

    对于张寿这样的疑问,朱莹顿时有些眼神闪烁:“只要荡秋千,我就忍不住能荡多高就多高,小时候就因为调皮,把秋千反向荡上去太高,险些从秋千上摔下来,还是花叔叔接住了我。自从那时候开始,但凡有我的地方,就再不见秋千了。就连出门做客也是。”

    但凡她出门,祖母还会特意恳求人家把可视范围之内的秋千拆了,否则就绝对不放她出去,哪怕是她已经长大之后也是如此,真是气死了!

    张寿没想到朱莹对秋千竟然如此怨念,顿时莞尔。艳冠群芳的少女在花园中一边欢声笑语一边荡秋千,这确实是一幅非常美好的画面,可万一掉下来或者绳子有什么问题,那就变成惊悚片恐怖片了。嗯,朱莹所说的情景很有必要防止一下,张园绝对不能装秋千!

    否则她日后要荡秋千的话……难道阿六时刻盯着?就算阿六盯着他都不放心!动不动就预备来个飞身扑救算怎么回事?媳妇怎么能让别人抱!

    张寿想着想着,思路就歪得没边了,可他这发呆时却依旧温和可亲的微笑,却看得朱莹眼波潋滟,当下情不自禁地轻声吟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而听到这一首豪放派老东坡难得的婉约词,张寿这才回过神:“你居然会喜欢这首《蝶恋花》?这首词听上去清新婉约,实则是有一种暮春的怅惘,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喜欢的。”

    朱莹对张寿做了个鬼脸,这才笑吟吟地说:“从前我娘还在寺中修行的时候,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喜欢教我背诗词,但我不是永平那丫头,从来都敷衍了事。而且,我娘还最喜欢老东坡的这一首《蝶恋花》!尤其是那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后来我才知道,我那位大娘去世之后,我祖母见我大哥二哥没了娘,我爹身边又没人,心里不放心,就四处打听可有合适的女孩子,希望我爹续弦,后来就看中了我娘。但我爹是个死心眼,她不敢早说,足足等到过了一年多才对我爹提的。”

    “我爹最初很抗拒,可一次鬼使神差从我娘家中后墙过,听到里头几个女孩子在荡秋千,又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笑声,他才最终答应彼此相看一面。那一面之后,我爹发现我娘就是那个笑声清脆的姑娘,又接触了几次之后,他渐渐了解了我娘的性情,最终才点了头。”

    “我爹最初一向觉得委屈了我娘,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却嫁给了他这个一把年纪的老男人,所以一直都对她很好。在他们成婚那最初几年,两个人关系真的是蜜里调油。而我娘也对祖母很好,对我大哥和二哥很好。可即便是嫁为人妇,娘还一度很喜欢荡秋千。”

    说到这里时,朱莹露出了一贯的明朗笑容。

    “不管我娘是因为暮春忧思重,还是因为当初和我爹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所以喜欢《蝶恋花》,反正我不喜欢上阕。我喜欢下阕,喜欢的是那个墙外行人不论是暗恋还好,是怅惘还好,都影响不了的那个墙里佳人。佳人就应该不在乎外人所思所想,自得其乐!”

    好强大的逻辑……

    听到朱莹振振有词地直接歪解《蝶恋花》的下阕,张寿顿时哑然失笑,可随之他就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那真是巧得很,当年背诗词的时候,我也很喜欢这首《蝶恋花》。只不过,你还是猜错了。如果真要送你秋千,这会儿这秋千就应该装在树上才对。”

    见朱莹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张寿就顺手掀开了那油布,露出了底下那东西的真正外形。果然,他就只见朱莹微微一愣,满脸莫名其妙地问道:“这不是……躺椅吗?”

    “不,这叫摇椅。虽说其实更适合送给太夫人,但我后来左思右想,却觉得送你也很合适。因为你这活蹦乱跳的姑娘大概难能有空安安稳稳坐这么一会儿。”

    张寿说着就将靠背微微扶起,示意朱莹坐在那张关秋带着两个融水村出身的少年小学徒全手工制作,只上了一层清漆的古朴摇椅上,见她有些茫然地坐下之后,却没有立时靠上靠背,他突然坏笑一声,竟是一下子松开了原本扶着靠背的手,甚至还生怕动力不够压了压。

    结果,本来重心在前的朱莹一个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倒在了靠背上。要是别人干这种事,她肯定下一刻就跳起来教训人了,可出于对张寿的信任,她在惊呼之后仅仅是努力平衡身子,可紧跟着她就发现,根本没办法平衡,因为就如同张寿说得那样,这是摇椅!

    尽管不像秋千的晃动幅度那么大,但这摇椅也始终在不停地摇摆,只是轻柔舒缓,不像秋千那么激烈。而且,这张摇椅椅背极低,她几乎不是坐着,而是躺着,

    花园中的景致仿佛也不断在面前轻轻摇摆,湛蓝的天空和云朵也在视线中摇曳,甚至连此时正在落下的日头余晖,也正在眼前闪动。与此同时,鸟语在耳边回荡,花香在鼻尖徘徊,确实是往日她行走和坐下时都不能体会到的。

    这一刻,朱莹依稀明白了张寿的意思,一贯风风火火的她,确实很少有这样的悠闲静谧时光,就算有,那也是站着,坐着,甚至骑在马上……这样半躺着和张寿说话的经历,确实很奇特,但其实也挺羞人的,即便她从来都不怎么在乎行走坐卧的规矩。

    “阿寿……”

    听到朱莹这慵懒中带着几分迷惑的声音,张寿这才咳嗽一声道:“其实我一直都在想送你什么,前几天阿六更是借着在外城巡逻的机会,把各式各样的店铺都逛了一遍,给我出了很多主意。但我想想你从小到大,收的礼物应该堆成小山了,想别出心裁,奈何却没辙。”

    一边说,一边推了推摇椅,让那渐渐快要停下来的摇椅继续缓缓摆动,他这才继续说道:“正好我画给关秋乱七八糟一堆图纸,有些东西他完全还没多少头绪,比如钟表,有些东西他却很意外地琢磨出别的东西来。所以,两天前发现他的最新成果时,我就决定送你这个。”

    “你也一样,我也一样,如果累了,疲了,不仅仅可以坐下来,还可以躺下来,看一看一向被忽视的风景,一向被忽视的天空,也许回头就能精力百倍地去做接下来的事。”

    朱莹原本就是笑着,此时听完张寿的话,她那笑意顿时更深了,什么秋千,什么往事,什么蝶恋花,全都被她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

    发现张寿从她背后绕到她面前,看着那个俊俏郎君,她只觉得心里异常满足。去年的八月十四,他们在融水村中后山竹屋遭遇了惊险刺激的叛军入村,而后设计围杀,再接着,张寿用千里共婵娟来安慰她父兄一定会平安回来。

    如今她的爹爹和大哥确实都已经平安从战场归来,而张寿也不再是最初见她时那敬而远之,接着的若即若离,后来的渐渐对她萌生好感……他们已经定了婚书,再不久就是一家人了。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不是找到一个喜欢的人,而是找到既被她喜欢,又喜欢她的人。

    直到摇椅再次停下,她才终于支撑着坐直了身子,随即就站了起来。

    她站在张寿面前,坦然直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再上前了一步。这一次,她完全贴近了张寿,甚至能看清楚他脸上那每一根毛发,眼睛上那每一根睫毛。下一刻,她突然凑上前去,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张寿的嘴边落下一吻。

    紧跟着,朱莹就立刻后退了好几步,眼见张寿面色错愕,她知道自己此时的脸上温度必定烫得惊人,就娇嗔地看着他说:“这是今天的生辰回礼!”

    这样的回礼……还真是没想到!他该说果然是别出心裁的大小姐吗?

    张寿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脸,可看到朱莹已经犹如轻飘飘的蝴蝶一般躲开老远,他只能有些气恼地喝道:“吃完了就跑,莹莹,你别说本来就打算送我这个!”

    “确实本来就打算送你这个啊!”朱莹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锦衣华服,豪车美宅,金银财宝,店铺产业……这都很俗,配不上你。至于文房四宝,各种古书典籍,葛爷爷他们送你还差不多,又不适合我。至于把我自己送给你,还为时过早!”

    见张寿先是一愣,似乎快要被自己给气坏了,大小姐顿时又做了个鬼脸:“好啦,我要回去了,否则祖母和娘那儿不要紧,爹肯定又要揪着我说老半天。我让朱宏他们过来搬这张摇椅。嘿嘿,回头我一定要找一大堆人炫耀!”

    张寿顿时呵呵,只那笑容却有些促狭:“那从明天开始,这玩意的仿品就要铺天盖地了。”

    没等眉头倒竖的朱莹说出谁敢仿制我就去砸了他招牌的气话来,他就笑呵呵地说:“其实,我这里还有其他一些有趣的东西,但是,有些得等到日后我们有孩子之后才能用了。”

    饶是朱莹再大方,刚刚甚至做出了那样主动的行为,可此时听到张寿这露骨到极点的话,她还是不由得一阵呆滞,随即原本脸上那发烧一般蔓延的红色立刻占据了整张面庞。

    就在大小姐要暴跳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一个让她得以缓解这羞恼的声音:“少爷,大小姐,宫里来人了,特意给你送诰命卷轴,说是皇上给你升官了,追赠父母,准立家庙!”

    面对这个到得实在是太及时的消息,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原来是双喜临门!

第四百六十章 生辰夜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首简简单单被称之为《喜》的诗,道尽了人生最能称之为喜的四件大事。当然,对于张寿来说,八月十五生辰日这一天的喜,即便与这四件事有所不同,但也丝毫不逊色。

    皇帝以他超标准完成了沧州之行,同时又为朝廷推荐了众多可用海外作物为名其中最难得的就是金鸡纳树,之前在沧州从老咸鱼那得到就让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的这药材,经过太医院的测验,确实极大缓解了几个得了恶疟的患者病情于是破格又升了他一级。

    如今,张寿的加衔重新改换了一下,进阶为詹事府左谕德,翰林侍讲学士。品级全都定格在了从五品。乍一看似乎只是前进了一小步,但一步跨入了五品序列,却足以羡煞众人。最重要的是,他连科场都没有下过,让一群苦苦熬资格的进士情何以堪?

    更何况,他如今是什么年纪?今天刚刚年方十七岁的毛头小子!

    至于他的本职,照旧是国子博士不曾变动但是,张寿很怀疑等明天去了国子监,罗司业会用何等诡异的眼神看他。如果不是太祖皇帝提了国子监学官的品级,这会儿他的品级恐怕就要超过罗司业,直追周祭酒了。

    而因为品级提到了正五品,追赠父母这件事也就理所当然了。不过在如今这年头,七品官固然在理论上就可以追赠父母,封妻荫子,但朝廷往往会为了省事,一年一次大批发。

    去年九月初诰命敕命大批发时,张寿还没入仕,而现在新的大批发尚未开始,皇帝大概是想到他的生日,再加上他上书陈情,于是顺手就把他父母的追赠提前了。

    来张园传旨的是一个小宦官,此时满脸堆笑地把诰命角轴,钦赐官服都一一颁赐了之后,他就满脸堆笑地说:“皇上说,赶在张博士生辰前办妥这件事,也算是安了他的心。不过,当然还不止这些,还有别的……”

    他说着就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了一个卷轴,随即笑容可掬地说:“皇上说,历来嫡母、继母、生母,三母不并封,但张博士您的情况又不一样。吴娘子虽非三母,云英未嫁却抚育您多年,辛苦操劳,不可不嘉赏,因而除却追赠您生母为宜人之外,另封吴娘子为安人。”

    “为了这事,皇上今早召见内阁诸位阁老,期间还吵了一架,孔大学士都快气黑了脸,怒斥您连这一个月都等不得,九月就是吏部封赠的日子了。多亏吴阁老和张大学士站在您这一边,声称为子者为父母正名,天经地义,何必拘泥早晚。”

    小宦官顿了一顿,继而又讨好地说:“而皇上说出了当年您生母在那京城大乱的一天救助裕妃娘娘和赵国夫人的事。这下子,就连孔大学士也哑口无言了。”

    尽管自从进京之后,自己和朱莹以及永平公主的身世传言就早已在街头巷尾传播,但那也仅仅是流言的程度,各种乱七八糟的说法,连张寿都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什么鬼。好在他只决定偿还一定的因果,所以也就姑且信了太夫人对他的那番说辞。

    此时,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这么直截了当对内阁阁老们揭破。哪怕那三位绝对是守口如瓶的人,可只要说过一次,那么以皇帝的性格绝对不会继续捂着,很可能会拿出来对其他人说,经过这么金口玉言亲自扩散,他这身世从今往后就是经过至尊天子亲口承认的。

    也就是说,就算别人想要泼狗血,那也绝对不会有机会了!

    虽然今天这生辰日突然派内侍来颁赐诰命卷轴,看似是皇帝亲自拍板敲定,但其实是经过内阁、吏部,特事特办,用通俗的话来说,仅仅走的加急程序,因此并没有戏文上那么繁复的仪式,张寿一一接下东西,和吴氏一同谢过颁赐,也就把一整套并不繁琐的流程走完了。

    而这时候,站在张寿身后的吴氏已经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若非刚刚有朱莹出手搀了她一把,她简直连站都站不稳。

    当看到张寿转过身来,随即直接伸手抱了抱她时,她不禁更是难以自已,随即却想到那宫里来人还在,顿时慌忙想要推开他。

    “阿寿,皇上既然因你的上书追赠父母,又升了你的官,日后外人都会知道,我不是你亲娘,只是张家从前的婢女,你怎么可以……”

    “生恩养恩一样重。若非如此,皇上怎么会破格封娘一个敕命?”

    张寿笑着松开手退后两步,这才正色长揖行礼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母亲的蒙难日,更是娘开始辛苦抚育我的日子,还请受我一拜。”

    吴氏先是一愣,随即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这一次,她再也没有避开,直到张寿端端正正一躬到地,她方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把人扶了起来。见那张眉目清朗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阿寿你很好,你比娘子从前想象中更好!”

    “养大你是我应该做的,可你能长得这么好,却不是我的功劳,是你自己的天资和努力。我只是沾了你的光,其实没做多少事。”吴氏说着就擦了擦眼睛,随即笑道,“对了,天色不早了,你快送了莹莹和这位小公公回去吧。”

    那小宦官之前跟随楚宽去兴隆茶社,而后又去召见宋大厨,最是聪明伶俐。刚刚见这母子之间亲情流露的情景,他默立一旁一声不吭,此时听到吴氏这一开口,他才笑道:“小的何德何能,就是一个跑腿的,哪里能让张博士送?既然一切顺当,这就回宫去复命了。”

    说完这话,人笑嘻嘻地拱手行礼,随即走得飞快。

    而朱莹刚刚一直都站在旁边笑看这一桩喜事,此刻眼见没外人了,她就抓住吴氏的手握了握:“阿寿过生日的时候迎来这样的喜事,吴姨你该高兴才是。养母也是母,没有你,阿寿哪会像现在这么好!我也很想留下和阿寿一块过生日,可再不走我爹就要杀过来了!”

    吴氏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只见朱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就退后几步朝张寿招了招手:“阿寿,我走了。这儿我一向当成是自己家似的,也不和你客气了,你送我的礼物,我这就让朱宏他们去搬,你不用送我,好好陪陪吴姨说话!”

    眼见外人口中那位高不可攀的大小姐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去了,吴氏见张寿把手中一个卷轴递过来,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给自己的,不由得心情百感交集。

    她从前颠沛流离的时候,何尝想到过能有今天?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娘子养了个好儿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吴氏接过卷轴,甚至也没看一眼,直接放在了一旁的高几上。也许对于当年还只是懵懂小丫头的她来说,这样的敕命卷轴足够她欣喜若狂,压在箱底当作宝贝。然而,她现在拥有这世界上更加宝贵的东西。

    一个最好的儿子,还有一个还没过门,却和自己亲近得犹如一家人的儿媳。哪怕她自己当年嫁人生子,日后也未必会有这样的佳儿佳妇承欢膝下。

    “阿寿,今天晚上你生辰,大家都说了,要一块为你过生日,刘婶从外城兴隆茶社那边回来就开始忙活,徐婆子也正在做她拿手的点心。听说杨好郑当那几个小子,都给你准备了贺礼,就连阿六也不例外!”

    听说家里一堆人不但在筹备自己的这一次生日,竟然还准备了贺礼,张寿心中不禁有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如今的那些达官显贵之家,少爷小姐们每一次生日都会办得热闹喜庆,宾客盈门,贺礼无数,自己这过生日如果不是凑在御厨选拔的这一天,其实根本谈不上热闹。

    然而,他不是不能把八月十五这一天的生辰办得像去年融水村中摆流水席那样场面天大,但是,他早早回绝了陆三郎和纪九以及张大块头那一群学生来出面帮自己操办,更婉拒了朱莹最初提出的两人一块过生日的建议。

    他当然不是怕朱泾一怒之下觉得朱莹有了郎君忘了爹,而是朱莹日后有的是机会和他同庆生辰,但在父母长辈环绕下过生日的美好少女时光,却只剩下了这最后一次。

    想着这会儿家里上上下下这番忙碌,张寿不禁笑道:“怎么,家里这帮人是生怕我这生辰过得太冷清,所以要折腾闹一番?”

    “不是因为怕你生日过得冷清,而是他们平时找不到机会谢你。”吴氏一直都把张寿当成独立的成年人看,可此时忍不住亲昵地抚摸着张寿那越长越是像娘子的眉眼那眉眼生在妇人脸上稍显冷硬,可却正好配张寿。见其仿佛有些僵硬和尴尬,她就放下手,却又笑了。

    “阿寿,你不知道,当年在村里,很多人不但很喜欢你这个小先生,也很感谢你。”

    “那时候除了邓小呆和齐良跟着你攻读之外,很多小孩子跟着你背诗词,背九九歌,学那些简单的算数,不少人都学会了简单的读写。而就是这些小孩子,现在被你派人接到了张园,懵懵懂懂地学做各方面的事,他们一个个都要求签了终身的死契。”

    见张寿顿时脸色一变,吴氏就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不像那些达官显贵,把他们当成家奴,但对于他们来说,原本大概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走出田间地头,就算凭着能读写,会算数,外出学艺做学徒,最终能够当个匠人,在铺子里升到掌柜,却也不知道要过多少年。”

    “而跟着一个有前途的主人,只要他们肯努力,肯好好学,也许短时间之内就可以做管事,做管家,做帐房。而如果是轻易就会契约到期的人,你觉得主家会悉心培养这样的人吗?当然,你不是这样把人当成牛马使唤的主家,可就因为你不是,他们才不愿意让你吃亏。”

    吴氏说着就笑道:“那些小孩子也许不懂这些,但他们的父祖辈别看不少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是当年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军,却很懂得这个道理。你之前不在家里的这些日子,从杨老倌往下,村里一拨拨来人,几乎是硬逼着我和他们签下生死不论的死契。”

    生死不论……这些人也是的,居然就这么容易相信人,把子孙的一生放在他手里。

    张寿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再一次见证到了两种不同思想的剧烈碰撞,他已经不奢望纠正老一辈了。虽说出身乡里的那些小孩子适合读书的很少,就犹如后世父母几乎无不狠抓学习的情况下,孩子该是学渣还是学渣,但他还是一向觉得,这些孩童的可塑性很强。

    而且现在,他比当年在村中时,又多了更大的权威。

    所以此时,他就决定放下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好吧,随便他们怎么操办我这生日好了。只不过,他们在这时间最长的,也就干了不到一年,时间短的才几个月,如果真的花钱去置办礼物,恐怕得花销一大笔。”

    吴氏心有灵犀地接口道:“既然家里正好喜事临门,不如发一点赏钱让大家沾沾喜气?”

    “也好,就这么办!不过不用急,等我把那收礼收到软的生日过完。”张寿呵呵一笑,心里却在想,总得要这些小家伙先有点肉痛的感觉,否则提早给他们发赏钱,他们这番提早一个月甚至两个月就开始拼命节省,然后竭尽全力准备的心意,岂不是白费了?

    可怜巴巴借住在张园的宋举人,在这个原本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中秋之夜,却是见识到了一个和从前自己过的别人过的都截然不同的生辰晚宴。

    张园那偌大的前院中,映着皎洁的月色,摆下了一张张大圆桌,紧跟着就是一个个大瓷碗送上菜来,同时搬上来的还有一坛坛米酒和黄酒。当泥封打开时,他闻到那香冽的酒气,又只见一个个大瓷碗被挨个倒满,就连硬是被拉过来同庆的他面前也是满满当当一碗。

    稀里糊涂的他甚至还来不及说什么,就有人捧起那酒碗塞进了他的手里,当认出那是今天见过好几次的少年小哥,他就只见人突然举起酒碗重重一磕桌面,那简直不可能是木瓷碰撞的声音瞬间往四处传播,四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就是那位小哥清冷的声音:“恭贺少爷千秋!”

第四百六十一章 祝寿

    “恭贺少爷千秋!”

    听到一大群人齐声嚷嚷着这六个字,随即举杯痛饮,原本就心情很好的张寿也欣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香冽的米酒在口中蔓延开来,口感绵软,乍一品似乎是丝毫不带任何劲头,可当一声声千秋又在耳畔响起,他却仿佛是醉意上头,忍不住有些恍惚了起来。

    和万岁不同,千秋两个字,从来就不是皇室的独享,而且含义之丰富,简直能让任何接触中文的外国人瞠目结舌。千秋可以代指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也可以代指长长久久的岁月;但更可以代指人的寿辰,甚至恭贺人的寿辰。而除此之外,这个多义词还有更多其他意思。

    可他此时很高兴听到这一声声少爷千秋,不是因为自我陶醉,以为自己真能长长久久,万寿不老,而是他能真真切切感觉到,这呼声当中满是喜气洋洋,满是兴高采烈,听不出多少勉强的意味。哪怕这股高兴劲未必是因为他过生日,说不定也为了有吃有喝,他也不介意。

    但很快,张寿就没办法高兴了。因为随着刚刚带头满饮祝寿的阿六第一个上来再次敬酒,一个个小家伙就如同商量好了似的,竟然排成了一条长队,手里无一例外都是捧得满满的酒碗,嘴里一个个嚷嚷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吉祥话,他连喝了三碗,随即终于吃不消了。

    当看到阿六之后第四个小家伙端着酒上来,嘴里叫嚷着什么日月昌明,松鹤长春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左手抢过了那个酒碗,右手合拢五指就是一个手刀敲在小家伙的脑袋上,没好气地训斥道:“知不知道松鹤长春是什么意思?那是给你爷爷那一级的人祝寿用的!”

    见后头排队等着的少年们明显都愣了神,他就没好气地说:“还有刚刚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也一样!敬我酒可以,想想自己学到的诗词又或者成语,找几句应景的话来,否则……”

    张寿不怀好意地扫了一眼那些交头接耳的小子,正要在后头再加上几句吓唬人的后缀,刚刚挨了一手刀的那小子突然福至心灵一般大声说道:“祝少爷早日洞房,早生贵子!”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之际,四周围就是一阵哄笑,但片刻功夫就戛然而止。

    简直啼笑皆非的张寿直接赏了这小家伙又一记手刀,可紧跟着,他就只见一碗酒送到了自己嘴边,再一看,那个一手稳稳当当送酒的小子,不是阿六还有谁?尽管那酒液几乎是满到了碗口,可却神奇地一滴不洒,而张寿很怀疑,要是自己不喝,阿六会不会直接来灌。

    无奈之下,他只能伸手接过,可才喝了两口,寻思着是不是找个作弊的法子让其漏在地上,又或者其他,他就只听到阿六开口说道:“少爷,米酒是村里乡亲用泉水酿的,黄酒是他们早两年就酿好埋在地里的。”

    无论是黄酒还是米酒,全都需要粮食,对于素来节省的乡人来说,这是他们能拿出最宝贵的东西。今天你生日,你就看在大家高兴的份上,多喝两口,别辜负了大家的心意虽然这纯粹是张寿对阿六这番话的脑补,可他知道,这小子应该就是这意思。

    他无奈地朝阿六看了过去,可阿六却无辜地反过来看着他:“喝完这碗,我给你换小盅。”

    在这种承诺之下,张寿唯有闭着眼睛再次一口喝干。不得不说,自家地里种出来的粮食,然后是自家村里后山汩汩流出的一眼泉水,如此纯天然无公害酿造出来的米酒,确实如同蜜水一般好喝。

    问题是喝酒如喝水没问题,可喝水却还有个要命的后遗症!

    即便是接下来换了小盅,当再次灌下去少说七八小盅之后,张寿终于觉得自己有些憋不住了。好在还不等他说什么,一旁就伸出来一只手稳稳扶住了他,继而就是阿六的声音。

    “没敬酒的一会再来,我先扶少爷出去吹吹风解解酒。”

    别人说这话,一帮小的还要闹腾一会儿,可阿六一发话,哪有人敢说一个不字,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阿六把张寿给扶了出去。而陪着吴氏的刘婶见此情景,慌忙悄悄对女主人咬耳朵说:“娘子,您看少爷都快娶媳妇了,阿六也老大不小了,这终身大事是不是也要多看着点?”

    没等吴氏接口,刘婶就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听说,阿六他希望娶一个绝色大美人!”

    “阿嚏……阿嚏阿嚏!”

    到了净房一通放水,等到张寿再出来时,就听到了阿六竟然连打了几个喷嚏。正值一阵凉风吹过,他也不禁打了个寒噤,随即就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当下就快步上前道:“这秋风一起就凉了,你穿得太单薄,快回房去加一件衣服,顺带把我的那件披风拿来!”

    只要撵了这小子回房,看还有谁敢灌他的酒!

    然而,张寿这话用来哄别人自然百发百中,可面对阿六,迎来的却是少年那淡淡的一瞥。少年随手从怀中取了一张纸擦了擦鼻子,这才有些瓮声瓮气地说:“不是受凉,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少爷你这寿星别想躲,一会儿就算小盅换小酒杯,你也得把敬酒都接下。”

    张寿差点被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小子被逼疯,此时忍不住气急败坏地骂道:“知不知道喝酒误事?我明天可是没假,还要去国子监的!”

    阿六却是一点都不上当,嘴角翘了翘就反问道:“九章堂的监生都各司其职了,少爷你去国子监干嘛?让人羡慕嫉妒恨吗?”

    呃,说起来国子监那些监生确实最近没空。在光禄寺查账的一拨,帮陆三郎办御厨选拔大赛的一拨,在户部学习办事顺带吓人的一拨,在帮万元宝查账清点那位南城一霸汪四爷产业的一拨,再加上在宣府大同王大头那边实习的一拨,齐良至今还在那里管着带队事宜……

    九章堂第二期的学生要是不招进来,他就是光杆司令!今天是中秋节放假,自己明天要是去国子监,那还真的会遭致一大堆同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醒悟到这一点,张寿终于明白,阿六是早就算准了明天他可以一觉睡到日高起,所以才亲自带着一帮小孩子在这胡闹,自己这一顿酒是绝对逃不掉了。于是,他只好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转身往前院走,可这才走了没几步,他就听到了阿六那幽幽的声音。

    “敬完酒就是大家送礼了,少爷想着这个就好。”

    这话说得……好像我就是想生日礼收到手软似的!张寿心中嘀咕,虽说知道阿六不是这意思,可对于少年的语言艺术已经完全绝望了。

    当他快来到前院侧门时,就只听那边厢赫然是一阵响亮的划拳声,再到门口定睛一看,那个兴高采烈轮流和几个小孩子划拳的家伙,不是宋举人是谁?

    这位之前还出钱买通人家某小馆子冒充大厨,煞有介事跑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的奇葩,这会儿前襟敞开,满脸兴奋得通红,划拳的手势变化极快,口中的嚷嚷更是大声得很,直叫人怀疑,这家伙于市井之道上如此多才多艺,那个举人功名到底是怎么考出来的?

    然而,当张寿带着这嘀咕踏入院子时,那划拳声却暂时告一段落或者说,不是告一段落,而是只剩下了宋举人那我赢了的高兴叫声以及拍桌子声,而那个本该输了喝酒的小子,却端着酒碗一溜烟迎了上来。而在他之后,原本围着看划拳的小子们全都一哄而上围了过来。

    看到这一幕,刚刚稀里糊涂喝了几碗酒,兴头上来就和人划拳解闷的宋举人,这会儿顿时又郁闷了起来。可看着一群小子围着张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最后被张寿身旁那位少年小哥轰了去老老实实排队敬酒,他不由得又有些羡慕。

    广东宋氏乃是首富,官商一体,即便做官的都不在本地,可几十年经营下来,却也已经成了庞然大物,规矩体统全都成了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别说是那些老爷级别的人做寿,就算是他这样的年轻人过生日,热闹归热闹,却也不能过分,你可以邀请平时那些亲朋好友,可绝对不可以和下人厮混在一起。

    就连他身边的那些书童丫头,也都是给他磕头祝寿,送一两件针线活或者其他小玩意贺寿也就完了。至于敬酒的同时还要眼巴巴看着主人喝完,不喝完就不肯依……那绝对不可能!就如同他刚刚和这么一帮少年小厮们喝酒划拳,被家里人看见那是绝对要挨训的!

    然而,看着张寿无奈归无奈,却很快就由着阿六在一旁执壶倒酒,哪怕是换了更小的小酒杯,但真的一杯一杯喝了下来,宋举人也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突然拿起一旁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随即摇摇晃晃走了上去。

    张寿虽说在喝着众人的祝寿酒,但却也看到了那边厢宋举人的举动。可发现人端着酒碗上前之后,竟是没有自恃身份直接插到一帮小家伙的最前头,而是老老实实在后头排队,他不禁对这位举人生出了一种更深的认识。

    这是一个比想象中更有意思的人!

    好在小家伙们的敬酒极快,富贵吉祥、平平安安、步步高升……似乎世间只有这几个吉利词,他们嘴里颠来倒去地说,而随着一碗碗酒下肚,又看着张寿一杯杯酒喝干,他们也就喜滋滋地爽快撤了。最后,就只剩下了宋举人站在了张寿跟前。

    “我运气真不错,今天在兴隆茶社上刚巧遇到公主的生辰,晚上又在这儿蹭了张博士你的生辰,总算大吃了一顿……要知道,中午我要不是快饿昏了,也不会想到做芋圆吃。要不是那小哥突然出现,眼睛直勾勾地看我,我也不会一时昏头,直接也送了一碗给他。”

    也许是因为有点酒醉了,宋大厨说话不免有些语无伦次。然而,张寿听到他这么一说,顿时面色古怪地去看一旁的阿六,可这一看他才发现,刚刚明明正站在身旁的少年,这会儿竟然没了踪影!等到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跑小家伙们当中去了,他不禁为之气结。

    没说的,今天那两碗芋圆送上楼之后那场小闹剧的锅……绝对是应该阿六来背!

    当然,气归气,这却压根谈不上是火气,张寿最终只能干笑道:“中午的时候你和其他大厨一样,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胜出,所以在没结束之前无心吃东西,这也很正常。”

    “我那时候只想到重在参与,能够掺和一脚就已经喜出望外了,压根就没有想到胜出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所以没吃东西,完全是因为被吓得。”

    宋举人说着就耸了耸肩,随即举起碗对张寿一敬,也不管张寿什么反应,直接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随即才唉声叹气地说:“早先看你家刘婶演示那些海外食材是怎么个做法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广东宋氏子弟的身份被人拆穿了,那是警告我,于是加赛题我完全胡乱做的。”

    见这回轮到张寿目瞪口呆了,他就苦笑道:“张博士你该理解的,我今天中午偷偷摸摸去参加这御厨选拔大赛的情形,就好像一个根本就没有秀才功名的人偷偷摸摸混进了乡试考场想去考举人,只想着先了解一下具体流程,压根没想考上,因为就算考上也不给你功名啊!”

    对不起,我不能理解……因为我就从未见过你这么个既糊涂又跳脱的货!

    张寿心里这么想,脸上却露出了饶有兴味的笑容:“可你之后那道人参果贺寿不是做得很好吗?就连公主也赞不绝口,不然也不会召见你。你大概不知道,之前这道点心送上来的时候,她和莹莹争来抢去,把所有寿桃吃得干干净净,包括我在内,别人一口都没吃到。”

    听到自己做的东西大受称赞,宋举人露出了几分得意的表情:“那是,甜品我最拿手了。那些南洋带回来的各种食材和水果,我全都喜欢拿来做甜品,所以要说怎么运用从前没见过的食材,还真没有几个人比得上我,因为他们没机会!我还去过南洋好几次呢……”

    说到这,他突然发现自己把这话题岔开太远了,赶紧咳嗽一声,这才苦巴巴地说:“可张博士你说说,公主既然挺喜欢我做的那些甜食,干嘛非得和我家里那些长辈似的,觉着我做这些就是不务正业,就是玩物丧志?话说我那报名到底是做了手脚,回头会不会被追究?”

第四百六十三章 奇葩,送礼

    张寿起初觉得宋大厨来找自己敬酒和说话,仅仅是因为抒发心头郁闷,可没想到人竟然唠唠叨叨一大堆,最后这才拐上了比较正常的话题,又是担心和永平公主吵的这一架要不要紧,又是担心是否会被追究。

    他一边听一边小口啜饮,喝尽了自己手中那小酒杯中的米酒,旋即笑吟吟地说道:“要追究的话,你当时在现场就被打出去,又或者押送到哪关起来了,哪里还会让我带你回来?再说,华四爷不是还上来为你求了情?公主和司礼监那位楚公公之后不都是不为己甚了?”

    虽然张寿说得轻巧,但宋举人呵呵一笑,醉意醺然地歪着头说:“我和华四爷总共也就见过一次,人家比我就大那么几岁,已经是苏州华家的当家,我却是个吊儿郎当,得靠家里养活的宋家子弟,他为我求情,只不过是一个上三楼和大人物套近乎的借口而已!”

    瞧不出这个挺奇葩的宋举人,确实在某些方面挺敏锐的!

    张寿稍微调高了一点对宋举人的评价,至少把人从单纯笨笨的二愣子提高到了略通人情世故,只是大部分时间懒得去考虑周详的厨呆子。于是,他就轻松地笑道:“总之,不管华四爷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他的求情,公主接受了。总而言之,你放一万个心。”

    “公主从前在京城就是出了名喜欢推荐才子的性格,见到你这样的堂堂举人竟然不顾君子远庖厨的古训,所以未免有些恨铁不成钢,那点争执根本就不算什么。哪怕你走的歪门邪道来参赛,只要你确实做出了好东西,身份也没什么可疑的,没人会追究你。”

    “说不定,以皇上那特立独行的性格,还会记住你这样一个人才。”

    要是换做别的读书人,铁定会认为这人才两个字是讽刺,所谓皇帝会记住更是讥笑,此时轻则暴跳如雷,反唇相讥,重则拂袖而去,割袍断义当然宋举人和张寿也还不熟,距离割袍断义的程度还差点儿而宋举人这会儿的反应,确实和常人的范畴距离很远。

    “皇上会记住我这样一个人才?记住我的厨艺吗?那要是我现在立刻去开一家店,皇上会不会因为听说我的事,特意微服私访来品尝一下?哎呀,到时候我应该怎么招待才好……”

    张寿眼睁睁看着宋举人捧着空空如也的酒碗就开始在他面前转圈圈,口中念念有词,他简直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会脑补的人!

    可笑过之后,他却觉得,宋举人之前和永平公主的那番争执一点都不奇怪了。宋举人分明是很多时候都一门心思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之所以还会去考出那么一个举人,只是因为家里人逼着,天赋不错,读书大概也挺勤奋,而且也很会装喜羊羊,其实却是灰太狼。

    好像这形容也不太准确,但总而言之,这种人不暴露本性也就算了,一旦暴露,天皇老子在面前他也要争出一个输赢来!所以,永平公主被气哭了,而朱莹也会错了意思。

    他咳嗽一声提醒道:“醒醒,先醒醒!宋兄你现在还是我这张园的座上宾,你的店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呢,先别做皇上亲自光顾的美梦!”

    宋举人那团团转这才终于停下,他按着脑门想让热乎乎也同样晕乎乎的脑子平静下来,可刚刚看人给张寿敬酒多喝了两碗,后来和人划拳又多喝了几碗,然后亲自上前给张寿敬酒再次喝了一碗,酒量其实并不高明的他已经确确实实有些醉了。

    很喜欢市井那种氛围,所以才和几个小家伙划拳,嚷嚷声虽大,其实输了不少,此时他并不觉得自己喝多了,摇晃了一下脑袋,见那边厢一群小子们正在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商量着什么,终于又回过头来,看着张寿嘿嘿笑了起来。

    “张博士,我很羡慕你,既有国色天香,性情明快的未婚妻,也有不会管头管脑的家中长辈,还有信得过你的君王。但我现在最羡慕你的……”

    他猛地一挥手,使劲一划拉,把满院子的人都给圈了进去:“我现在最羡慕你的是,过一个生日,有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为你高兴,祝你天长地久!真的,我看得出那些小子是真开心,不是只为了今天能大吃大喝热闹一番,我之前还听到人在窃窃私语怎么送贺礼给你!”

    因为动作太大,宋举人脚下一滑,险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所幸张寿刚刚就觉得他状态不对劲,一个箭步上前把人一把拽住,却险些被这劲道太大的家伙给拖到了地上去。而等到他再看时,就只见宋举人已经睡眼惺忪,仿佛直接醉过去了。

    而这家伙在醉过去的同时却还不老实,嘴里一个劲地嘟囔道:“我要在京城开一家最大的糖水铺子,天大地大,甜食最大,那么多有钱有势的千金夫人们,我就不信生意不好!以后我每开一家店,就会有一堆人来贺喜送礼,我也要收礼!”

    见人已经直接往地上躺了,自己再不松手只怕也得被拉过去垫背,张寿只好无奈松手,随即叫了老刘头过来,吩咐把人安置去客房。可还没等老刘头叫杨好帮手把人给架起来,他突然又想到了之前完全忘记的另一件事。

    “对了,之前莹莹不是派人去接他身边的那个书童了,如今人呢?”

    此话一出,他就只见老刘头面色一僵,杨好则是一脸傻乎乎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前者知情,而后者不知情。他当下就让杨好再去叫郑当过来把宋举人架走,随即就盯着老刘头问道:“怎么,这点小事难不成还有什么纰漏?”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阿六那熟悉的声音:“那个笨笨的家伙之前说话避重就轻了。”

    老刘头看到阿六出现了,立时如释重负,赶紧搪塞道:“少爷您之前和大小姐在花园里赏风景,朱家那个护卫就过来报信了。这事儿挺复杂的,还是让阿六对你说……”

    没等人开溜,张寿就直接将人一把按住,皮笑肉不笑地说:“谁不知道你嘴碎,阿六却是个闷嘴葫芦,谁更适合来解说事情原委还用问吗?别卖关子了,说!”

    见实在是逃不过,老刘头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那位宋公子真是天底下第一奇人。他随身不止带了一个书童,还有两个随从护卫,一个马夫,然后他为了去兴隆茶社那边参加御厨选拔初赛,把人全都药倒了。书童被他绑在了床上,两个护卫被他绑在了床腿上。”

    他顿了一顿,哭笑不得地说:“这还不算,他还给自己的坐骑下了巴豆,让马夫带着马去找兽医治。当大小姐的人赶到那客栈救人的时候,正值马夫匆匆赶回来,一见客房里的情形就嚷嚷着自家公子被人绑票了,那嗓门嚷嚷得三条街外都听到了,整个客栈都乱了套!”

    看来我还低估了这家伙,这何止是奇葩,这简直是天下名列前茅的奇葩!

    骗走马夫,药倒护卫和书童,就为了去御厨选拔上一试厨艺,宋公子,你成功地让自己名镇京城,但凡广东首富宋家在京城有什么辈分高的人物,都要快气急败坏找上门来了吧?

    目瞪口呆的张寿揉着眉心,简直觉得自己今天这生日的精彩程度,绝对不比去年差。单单那位醉醺醺被架下去的奇葩一个,就顶得上去年那个死于话多的叛贼头目和一堆叛贼了!

    “那后来呢?你不会告诉我说,那个马夫和宋家仆人跑到宛平县衙大兴县衙又或者干脆是顺天府衙去报官了吧?”真要是那样的话,他真是懒得救这奇葩了,把人丢出去,让宋家那些长辈来打死这个做事太出格的小子算了!

    “没有没有。”老刘头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朱家那个护卫精明,赶紧亮明身份,说知道宋公子如今的下落,好说歹说把马夫和仆人们哄了出来。想着咱们家应付这些人没经验,就一股脑儿先把他们都接到赵国公府去了。消息传来时,朱宏还使劲安慰我。”

    “他说……”老刘头稍微吞吞吐吐了一下,继而就干笑道,“既然有太夫人和夫人捎话,说些许小事,还请少爷不用挂心,她们会料理得妥妥帖帖,那就肯定没事了。”

    居然送去了朱家!张寿顿时面色古怪,心想朱莹的护卫真不愧很有朱莹的风格,生怕给他惹麻烦,于是就把人送去了赵国公府!而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就更加有揽事上身的担当,直接把那几个倒霉的家伙留住了,还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些许小事。

    嗯,也好,这下就算事情能够传开,估计宋家找人的话也会先去朱家……

    想了一想,他就又问道:“那宋公子可知道了这件事?”

    老刘头顿时呵呵一笑:“这是他家的事,哪能不告诉他?他呆了老半天,最后很光棍地迸出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然后就该干什么干什么了。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富家子弟,他也真够胆大妄为,真够下得去手!”

    呵呵,这奇葩都能和永平公主争执起来,对自己人当然也下得去手!

    张寿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无奈地说:“既然事情赵国公府接过去了,那我们就不管了。”

    老刘头就担心张寿一时忍不住要管闲事,此刻立时连连点头:“对对,不管才好,不管才好!他惹的事,干嘛要我们帮忙收场?”

    就连阿六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

    张寿正想提醒阿六,这俗语貌似用错了地方,他突然就只听到一个响亮的嚷嚷声:“少爷,大家要给您送贺礼了!”

    听到这声音,张寿立时把刚刚关于某奇葩的那些想法全都丢开到了一边,大步回席。还不等他入座,就只见刚刚敬酒的队伍瞬间重现,须臾就是长长一队。然而,和最初那仅仅是一群少年相比,此时队伍当中还多了几个小丫头。

    至于起身晚了的十几个成年男女,见再次被一群小孩子抢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毕竟,张园的人员构成很复杂,融水村那些从前压根没有豪门大宅当差经验的半大孩子占据了绝对的主流,总共有十一个男孩,年龄从八岁到十六岁不等,四个女孩,年岁从十一岁到十三岁不等,两个在村中度日艰难的寡妇,两个在村中一把年纪却依旧亲自下田的孤老。

    两个寡妇如今负责浆洗,两个孤老如今在东北角菜园种着几亩菜地,府中大半菜蔬都是出自他们之手,没有一个吃白食,全都可以称得上是自食其力。

    再就是赵国公府借调过来帮忙的两位妈妈,两位管事,两个园丁。剩下的,则是阿六不知道用何等手段收伏的一群成分很杂的人包括门房瘸子安陆在内的三人,包括外头厨房的徐婆子,包括洒扫兼护院六个人。

    此时此刻,后头那一帮或出自赵国公府,或出自市井的成年人就眼睁睁看着兴高采烈的半大孩子们抢在他们前面,排队给张寿送礼,他们虽然觉得那排队的架势怎么看怎么滑稽,但张寿明显并不在意,他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只是,看着最后头的两个寡妇和两个老头,他们就忍不住三三两两交换了一个眼色。

    除了张园,大概再也没有哪家在招收奴仆的时候,还会捎带上寡妇孤老这样的人了。

    而张寿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就让他差点觉得这年头的孩子简直比后世还要早熟。送礼的正是之前那个祝他早日洞房,早生贵子的小子,人竟然神秘兮兮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直接塞到了他的手里。还不等他低头翻看,人就慌忙阻止了他。

    “不能看,千万不能现在看!您以后和大小姐一块看就好!”

    张寿疑惑地瞄了人一眼,见这小子撂下这话就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不禁生出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预感这个臭小子……不会送他春宫画吧?

    他几乎想都不想就立刻翻开看,心里打定主意如果是的话,哪怕把这其他送礼的人都姑且先晾在那,他也非要把人抓回来狠狠揍一顿。可当翻开一看,发现是一本传奇故事,他那提着的心就姑且放下了。可他很快发现,自己高兴得实在是太早!

第四百六十四章 礼轻情意重

    正打算合起这本不知道打哪来的传奇故事时,张寿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了某一页出现的两个名字。只是乍一眼,他就觉得那两个名字好像有些眼熟。张涛?朱茕?这名字怎么那么古怪?这不是影射他和朱莹吧?

    顾不得后头还有小家伙眼巴巴等着给他送贺礼,张寿立刻翻了几页,眼见赵国公府变成燕国公府,而那所谓张涛则是摇身一变成了山林高士,隐逸贤人的关门大弟子,然后和朱茕一见钟情,开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他简直是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地翻到了末页,一看印书的书坊是三三书坊,价钱赫然是一百文,他就恨不得立刻把陆三郎那小胖子抓到面前来一顿臭揍。

    如果这背后没有陆小胖子的手笔,他就把张倒过来写!就这破书还叫价一百文?也不知道骗了多少人!他这名声都快被败坏光了!

    气归气,张寿随手把书递了给旁边的阿六,这才僵着一张脸继续收礼。好在刚刚那不着调的小子之后,礼物就正常了很多。

    两个女孩子不约而同送的是针脚细密的布鞋一看那鞋的式样和大小,他就知道是送给自己的,而另两个女孩子送的是尤布做的袜子,同样也是送给他的。而送上之前,四人不约而同表示,鞋袜尺寸是吴氏给的,只有布是自己攒钱买的。对此,张寿当然不会会错意。

    至于男孩子,那礼物更是五花八门。有不知道哪里淘换来的古书,但只翻了一页就能看出是赝品,号称花了两百文;有纹饰漂亮,质料却很差的青玉佩;有打得很漂亮的扇络子,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手艺;还有抱着小花瓶的;送帽子的;送护膝的……

    有些东西张寿根本不觉得自己用得上,可这些小子全都郑重其事地送了上来。对此,他只能照单全收,顺便说一两句勉励的话,同时告诫他们不要乱花钱。

    当然,即便他们这一次很多人其实都是乱花了钱,他也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值得。那一番淳朴的心意,比什么礼物都要更珍贵。

    而当轮到那两个寡妇的时候,两人一同上前,却是一块递上来一个包袱。见张寿愕然伸手接过,其中一个素来寡言少语的顿时讷讷,另一个则是连忙说道:“少爷照顾我们的这情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报,所以就向娘子打听了尺寸,给您做了这件衣裳。”

    “料子是我和阿李一块去布庄里,和人反反复复讨价还价买回来的,不是绫罗绸缎,只是上好的棉布。我们俩裁剪过后,轮流一针一线做出来,虽说肯定比不上那些大户人家的针线人,却也是我们一点点心意。”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就直接打开了包袱,他仿佛没看见两个寡妇那微微有些难堪的脸色,见里头赫然是一件他宽袍大袖的天青色衫,他就拿出来抖开,随即对旁边的阿六说道:“阿六,帮我套上试试合不合身!”

    虽说国人收礼的传统素来就是含笑收下,然后等客人走了再打开,并以此为礼仪,但张寿这拿出衣服立时就试的动作,刚刚还有些难过的两个寡妇却很快觉得喜出望外。眼看张寿直接把衣服罩在外头试了试,继而就说明天便穿,两人只觉得眼眶发红,欢喜得难以自已。

    但凡送礼的人,当然希望自己的礼物能中别人的意!

    两个寡妇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裳当作贺礼之后,就轮到了两个孤老合力提着一个麻袋上来了。他们一个是老伴死了,唯一的女儿嫁出了村子,于是不得不独守空房,靠两亩薄田艰难度日的周老头,另一个是一辈子的老鳏夫,和杨老倌一样出身老军的严老头。

    此时此刻,周老头解开麻袋,而力气更大的严老头则是直接费力地把里头一个硕大的冬瓜给抱了出来。见这情景,张寿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赶紧让阿六上前接过冬瓜,正要感谢两句时,他就听到阿六突然开口说道:“少爷,冬瓜上有字!”

    张寿微微一愣,等阿六用手挪动了两下,把有字的一面对着他时,他方才看清楚,上头竟然用漂亮的隶书刻着八个字德才兼备,君子无双。

    他微微一愣,随即就惊讶地盯着严老头和周老头:“这是你们刻的?”

    周老头立时拿手指着同伴,毫不犹豫地把人卖了:“我只负责种菜,刻字是他刻的!这家伙就是炫耀刀工,没事还糟蹋萝卜刻花来着,原本还嚷嚷要送少爷一把萝卜花做贺礼,让我骂回去了,园子里百花都有,送什么萝卜花,他也送得出手!”

    张寿却立刻笑了:“怎么送不出手?那是手艺,也一定是他一辈子最骄傲的东西,如果他刻了一把萝卜花送了我,我肯定会欣然收下。不过,我在融水村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能写得这么一手好隶书,如果早知道,我就找他练书法了,也不至于如今一手字被人笑话。”

    严老头顿时嘿嘿直笑,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得意。他斜睨了一贯喜欢和自己斗嘴的周老头一眼,这才笑眯眯地说:“少爷,就这一手隶书,我练了好多年了,家里还藏着一堆字帖,上头好些字我甚至不怎么认得,但依样画葫芦写了那么多年,我就是能写得很好看。”

    “我就这么拿枯枝在地上写,照着抄照着瞄,反正我又没媳妇孩子,成天拿这个解闷,写上几十年,当然就写得好了。”

    果然是民间多高人,也同样印证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想到这里,张寿直接对严老头竖起了大拇指,随即就笑道:“萝卜不止能雕花,还能雕美人,雕亭台楼阁,雕许多奇千奇百怪的东西。你以后可以尽管试试。”

    周老头简直惊呆了:“少爷你还让他去雕别的?他一年到头也不知道糟蹋多少东西!想当初他在村里那块地比我还大,可却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全都是让他给糟蹋的!”

    “什么叫糟蹋,你那是嫉妒我!你成天只知道种地,不知道欣赏好东西!算了,我也没指望你能有少爷这样的好眼光!”

    眼见两个老的在自己面前就吹胡子瞪眼,仿佛接下来就要吵个天翻地覆,张寿赶紧示意阿六出马。果然,就只见面无表情的阿六上前两步,两个老头儿的嚷嚷顿时变成了嘟囔,到最后在阿六亲自撵人时,他们就齐齐哼了一声,退了下去继续吵。

    而他们这一走,其他成年人这才终于找到了贺寿的机会。赵国公府的众人合在一起送的礼,是一套金鳞跃龙门的木雕。雕工细腻,木质圆润,张寿收下之后,也对他们道了谢。

    至于其他那些曾经混迹于市井,而后被阿六收伏的人,送的礼物那就五花八门多了。有来历可疑的琉璃盏虽然其主人信誓旦旦说绝对干干净净,乃是祖传;有一串血玉珠子,虽然很像是后世那某种禽类血液沁进去的;有缺了一个角的玉碗,但光亮如新,号称古董……

    而等到张寿收下了这么一大堆人的一大堆礼物之后,就只见阿六虎着脸捋起袖子,显然去找某些人聊天谈心,顺便质问东西由来去了!

    唯有徐婆子的礼物还算符合职业特性,那是一笼屉水晶包子,据说是老妇人亲自去集市上买的时鲜蔬菜,时令菌菇,然后天还没亮就起身,亲手磨粉,亲手擀皮,亲手拌馅,费了大半日功夫做的。张寿当场尝了两个,觉得鲜香可口,就立刻笑吟吟地送去了吴氏面前。

    吴氏胃口不大,品尝了一个就赞不绝口连连称好,又让刘婶也尝了一个。后者和徐婆子明争暗斗比试厨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时别别扭扭地筷子夹了进嘴,面色随即就变了。

    她很不想承认徐婆子的点心就是比自己做得好,可面对笑眯眯的张寿,她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说:“那个死老婆子,平时不哼不哈尽阴人,可这手艺还真是没得说!”

    吴氏对和自己一块相处了十几年的刘婶素来亲近,此时就笑着安慰道:“阿寿不是常常喜欢说,术业有专攻吗?你做菜做得好就行了,这点心之类的,就让徐婆子去发挥好了。对了,这水晶包子还剩下这么多,不要浪费了,趁热分给大家尝尝吧。”

    出身小民的吴氏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一种朴素的分享意识,张寿早就习惯了,因此当然不会反对。于是,老刘头窜过来涎着脸夹了一个直接吞了,随即就笑呵呵地端了笼屉去隔壁一桌,须臾就一群小家伙围了上来。

    然而,这一笼屉总共才几个?四个眼疾手快的小家伙直接抢了一个,其他人就没份了。尤其是送了醉酒的宋举人回房,晚一步回来,礼物也没来得及送,好东西更没吃着的杨好和郑当,那更是气坏了。

    在这个乱哄哄的时候,平时常常一副和气老妇样子的徐婆子,却是笑眯眯又端来了几个笼屉。她的菜包子如今在张园那是赫赫有名的,此时一群小家伙见她准备充足,哪里还有怀疑,欢呼一声就齐齐扑上来争抢,只要捞到一个就往嘴里塞,根本不去分辨。

    结果,转瞬之间,四面八方就传来了一阵哀嚎。有人嚷嚷辣死了,有人嚷嚷酸死了,反正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而站在这一片鬼哭狼嚎的小孩子中,徐婆子这才露出了一个非常慈祥的笑容。

    “这是我试做的新口味,不敢贸贸然送给少爷去吃,只能让你们先尝一尝试毒了。有酸辣的,香辣的,苦瓜馅的……总而言之,应有尽有。”

    张寿敏锐地察觉到,在一大群苦恼到极点的面孔之中,却也有几张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面孔,显然,徐婆子也不是坑了所有人。一堆人被坑了的同时,另一些人也尝到了美味。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厨娘,刚刚那说话的样子像狼外婆。

    收回关注那边的目光,他见老刘头和刘婶正嘀嘀咕咕,就笑呵呵地说:“别人都送过礼了,老刘头,你和刘婶打算送我什么?”

    “咳咳,我还想给少爷你一个惊喜来着。”老刘头假装郁闷,但随即就眉开眼笑地说:“我这礼物是和婆娘商量了好久才有眉目的,少爷你和大小姐肯定喜欢!”

    他仿佛没察觉到自己送给张寿的礼物还要再加上朱莹也喜欢这个大前提,神秘兮兮地说,“我找到了一本记载了一大堆食谱的古书,找了葛老太师亲自鉴定后,老太师居然说是太祖皇帝亲笔。少爷不是喜欢亲自做东西给大小姐吃吗?这不是正好?”

    张寿都快被老刘头这得意劲给气乐了。我又不是那个姓宋的二愣子!我是因为没人做得好才亲自做,要是有人做得好,我哪有那么空没事下厨吸油烟?这年头连个抽油烟机都没有!

    然而,所谓太祖传下的菜谱,还是经过葛雍认证的,他还是不得不挤出笑容收了这份“重礼”。而紧跟着,他又收到了吴氏给他精心准备的贺礼。

    和从前那些年一模一样,恰是一条长命锁,唯一不同的是,从前是银质,现在却是金质,手工精湛,理应是到了有名的金银铺里请名匠打造的。他能理解吴氏对于他那长命百岁的良好祝愿,少不得笑着谢过,随即收在了怀里。

    等宴席终了,他又随着吴氏去了后院那小佛堂中,再一次拜了拜已故双亲,眼看那诰命卷轴供奉在案上,他不禁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终于,他算是还上这份因果了。没有那个面目模糊的张秀才,没有那个勇敢却又坚韧的张寡妇,也不会有他这再世为人。

    安顿了吴氏,从那时常弥漫着檀香的小院子里出来,张寿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因而当看到站在院子门口的阿六时,他甚至非常有闲情逸致地调侃道:“怎么,难不成你刚刚又去查家里某些人的功课了?”

    自从阿六上次回归京城就开始查功课,把一帮大大小小全都揍到心服口服之后,这四个字在张园就成了给人一个教训的代名词。此时张寿这么一说出来,阿六非但没有否认,反而耸耸肩道:“少爷你说的,玉不琢,不成器。”

    “不是少爷我说的,这是《礼记》说的!”张寿很想上去敲一敲阿六的脑瓜,可紧跟着阿六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却让他吃了一惊。因为人直接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双手送到了他的面前:“给,礼物。”

第四百六十五章 黑暗英雄

    对于这言简意赅的介绍,张寿只是呆滞片刻就笑了起来,随即笑呵呵地伸手接过。可等到他一层一层解开那布包,看到里头那一枚东西,顿时就愣住了。

    阿六这竟然和赵国公朱泾想到一块去了?朱泾那一块是田黄石印章,而此刻这一块,那赫然是一枚鸡血石印章……看那红而通灵的色泽,怕不是一块俗称大红袍的精品!

    自从昌化鸡血石于本朝初年开采之后,据他所知,这样品相的鸡血石已经很稀少了。当然最重要的是,别看阿六因为皇帝金口玉言,也算是个高薪族,可他的学生朱二人在沧州呢,阿六这段日子少了一份收入,而且另一份薪俸一直都是吴氏收着,怎么可能拿出去买这玩意!

    他翻过来看了看印章面,见那赫然刻着福寿之主四个字,他不由面色古怪地瞥了一眼面前那个依旧脸色淡淡的少年,心里转过了无数乱七八糟的想头。

    这玩意阿六哪来的?是劫富济贫?还是杀(恶)人越货?又或者是哪儿得到的赏赐?这小子知不知道这玩意如果拿去给那些嗜好此道的勋贵富豪,可以在京城换一座不错的宅子?

    想想对这小子旁敲侧击都根本没必要,张寿就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份心意,我本来应该收下,但这实在是太贵重了。你说说,这东西哪里来的?”

    “抢来的。”阿六见张寿遽然色变,他就特别淡定地说,“当初跟着疯子做马贼时,我杀过很多人,抢到很多东西,疯子每次都分给我一半,我也不知道好坏,随便挑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后来全都是疯子帮我存着。这次回京,他把东西都还给我了。”

    见张寿瞠目结舌,少年就补充道:“我从里头挑了这块最好看的石头,在街头找了个刻字匠人刻了印章。因为少爷没有字也没有别号,我就让那个刻字匠人刻了这四个字,福寿不是很吉祥吗?那做福寿的主人肯定更吉祥。”

    张寿顿时轻轻捶了捶脑门,怪不得他觉着这福寿之主四个字太过简单直白,而且这四个字的刻工中规中矩,实在称不上优秀就连他那点欣赏水平也能看出这点好歹来。

    敢情阿六是随便在街边找了个刻字匠人,然后让人在一块价值不菲的鸡血石上刻了这么四个字!虽然第一时间的反应是暴殄天物,可张寿随即就笑了。鸡血石再好,那也只是个玩意,相对而言,阿六的这份心意,那才是最贵重的。

    于是,他将这块鸡血石包好了揣入怀中,继而笑道:“你这番心意我收下了。这么多年,多亏有你替我遮雨挡灾,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的家人,日后凡事不要只想着我,也要想想你自己。还有你那些破烂玩意,别以为不值钱,回头让陆三郎找人替你估价。”

    说到这,见阿六满脸不以为然,他顿了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别不当一回事,就你送我的这块鸡血石印章,卖出去可以供某些人家过一辈子!等回头估过价之后,你挑好看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就让陆三郎去卖,到时候你转眼就会变成一个富翁,懂吗?”

    阿六皱了皱眉:“变成富翁又怎么样?”

    张寿微微一愣:“那时候自然是不愁衣食住行……”他微微一顿,随即坏笑道,“也不怕没有美女喜欢你这小子。”

    “美女爱富翁,那是爱他们的钱。”阿六的回答爽快而直接,随即就补充道,“再说,我现在也不愁衣食住行。”

    见这一次直接把张寿给噎住了,他就坦然说道:“我拿了钱也不知道怎么用,少爷如果能让陆三郎帮我把那些破烂卖掉,那钱你收着就好,拿来干什么都行。”

    你小子这种对钱财太过于无所谓的态度,让我压力很大啊!

    张寿第一次觉得,替人保管钱也是一件很让人苦恼的事,毕竟,之前阿六从朱二那赚到的工钱以及从皇帝那拿到的所谓俸禄,一直都是吴氏帮忙收着,吴氏一笔一笔记录,私下告诉过他已经积攒了挺大一笔钱。

    他叹了一口气,随即拍拍阿六的肩膀道:“你的钱就是你的钱,我要是需要,会问你借,但绝对不能混为一谈。总而言之,我会想点钱生钱的法子,让你这死钱变成活钱。”

    “当然,还有一条最要紧的……”张寿顿了一顿,冲着阿六一笑,“也许大多数美女是喜欢英雄,喜欢权贵,喜欢富豪,但你别妄自菲薄,因为在我眼里,你本来也是英雄,只不过你大多数时候喜欢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你大概没听陆三郎说过,因为你当街拿下那个杀人灭口未遂的汪家刺客,在南城很多人心目中,你就是个大侠客,大英雄。你如果在外城被人认出来,大概会有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姑娘小媳妇围观你。”

    见阿六满脸不解,张寿就呵呵笑道:“怎么,不信我说的话?要不要我下次带你去外城的时候,大嚷除恶霸汪四者在此,那时候,你信不信外城百姓为了围观英雄倾巢而出!”

    饶是阿六平时脸上表情从来就谈不上丰富,此时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有些腼腆,好一阵子才摇摇头道:“我就是照吩咐做事而已。”

    “别老是以为自己是照吩咐做事的应声虫。我一直都觉得,你做事很有创造力。”

    张寿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吐槽道当然有时候你小子做事太有创造力了,执行的过程简单粗暴,以至于事情结果让我始料未及,目瞪口呆。比如今天宋举人那件事,我就真没想到你突然窜到人家灶台边和人家分享吃的,然后还把剩下的芋圆都要了过来送到楼上……

    可他这样的评价,阿六却信以为真,当下竟是点点头道:“少爷觉得有创造性就好,以后我也会继续这么做。”

    呃……这话阿六竟然完全听进去,完全当真了!这小子还打算继续用有创造性的方式披荆斩棘!不过他好像该怜悯一下他的敌人,而不是该拦住行动力太强的阿六吧?

    因为有些微微醺然的缘故,张寿此时也是乱七八糟想法一大堆,这会儿呵呵一笑,随即上前轻轻拍了拍阿六的脑袋,这才笑道:“好,那以后很多事,也一样都拜托你了!”

    阿六点了点头,心情很好地送了张寿回院子,随即搀扶着人先进浴堂洗浴,这才回房去整理换洗衣物。可当他在箱子里翻了一会儿之后,动作就一下子僵住了。紧跟着,他就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就不知道走大门吗?”

    “门房全都跑到后头来给你家少爷过生日了,我敲了三声连个答应的都没有,怎么从大门进来?”现身的花七见阿六霍然起身转向自己,他就笑呵呵地说,“再说,我不是答应了你家少爷,要帮着看看哪里有疏漏,然后操练一下人手?”

    “结果,四处是疏漏,人手几乎就没有专业的。”不等阿六火气上来,他突然又轻轻一拍手道:“当然也有专业的,但只有你一个。而且你身兼管家、贴身仆人、护卫,你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忙了一点,分身乏术吗?”

    见阿六这才终于沉着脸不说话,花七才若无其事地说:“不过也难怪你如此,我刚刚远远看着你们说话,你家少爷是对你亲近得很,犹如一家人……放心,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你小子如今本事见涨,我离开太近估摸着就会被你揪出来了,所以只是远观。”

    “哼!”阿六从鼻子里不满地冷哼了一声,这才不耐烦地说,“你要觉得这张园防戍不利,那就过来接手,别只知道说风凉话!”

    “你小子真是被你家少爷惯坏了,脾气越来越大。”花七闲庭信步似的上前,屈指就往阿六脑门上弹去,却没想到人脑袋一仰,脚下两个错步,倏忽间就往旁边躲开。见此情景,他眼神一闪,立刻轻移脚步,竟是直接追了上去。

    一大一小就在这并不算太大的室内来回腾挪追赶,到最后花七一把拽住阿六的衣领,可就只见少年猛地一缩脖子,紧跟着整个人就如同金蝉脱壳似的,直接从那件衣服中脱身出来,随即虎着脸退了三步。

    面对阿六那犹如发怒小豹子似的恼怒表情,花七最终耸耸肩,随即信手将那件外衫朝阿六丢了过去,见人不闪不避,却也不去接,任凭衣服就这么轻飘飘落在地上,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就算是一直都在安安稳稳的环境中,你到底还没有退化。”

    “你到底想干嘛!”阿六极其不耐烦地瞪着花七,一双手已经向背后伸了过去,“你要再不说明话,别怪我不客气!你别忘了,我可以上皇上那儿告状!”

    听到阿六这最后一句话,花七终于露出了异常惊讶的表情。他从来都没想到,一贯直来直去,不知道用计,更不知道何为同伴,更不要说求助后援乃至于靠山的这匹小小孤狼,如今竟然也学会了告状这一招绝户计!

    面对那过分坦然的表情,好像你来捣乱我去告状天经地义,他最终就意兴阑珊地说:“看来你是真的变了。算了,我来只不过是代皇上给你家少爷捎一句话。九章堂第二期招生尽快,否则他这个国子博士手底下没学生实在不好看。另外,回头几个通晓杂科的大儒要上京来。”

    阿六的眼神倏然转厉。就算张寿之前对他转述纪九的提醒时,说满不在乎也好,说漫不经心也好,总之就是没放在心上,可他却不一样。

    世人所说的高士、贤者、名流,纵使名声再大,风评再好,在他眼中,全都只是无关人士。而如果这样的人带着敌意或恶意,那么他自然不会容情。

    “别那么大敌意,又不是你死我活。”花七嘿然一笑,可见阿六丝毫没有任何松懈的表情,他知道小家伙杀性重,当即若无其事地说,“学术之争,有时候确实是不止你死我活,而且是连对手一整个团体都想完全抹杀掉,其实残酷之处更胜于政争。但是……”

    他拖了个长音,随即意味深长地说:“皇上不会允许的,朝中那些勋贵也好,老臣也好,也都不会允许的。更何况,杂科原本就从来不是主流,这些人如果聪明的话,那就更加不会贸贸然和你家少爷放对。如果真放对,那必定是人背后站着谁。”

    阿六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这直截了当的撵人,花七一点都不意外,而且他更能够确定,要是继续撩拨这小子,人恐怕会真的不顾今天是张寿的生日,在这屋子里和他大闹一场。

    于是,他只能耸了耸肩,随即转身往外走去,随即又轻轻挥了挥手。

    “我进来的时候,顺便抓了个鬼鬼祟祟的小蟊贼,人我打昏了丢在前院,一会出去的时候,会顺手丢给宛平县衙,给顺天府衙省点事。你家少爷过生日,我也没准备什么贺礼,就帮他抓个贼当贺礼好了。”

    “再附赠他一条消息。废后想尽方法给二皇子送了一封信,结果信被二皇子上交了。”

    知道自己这时候若是回头,阿六必定满脸这关我什么事的疑惑,他就呵呵笑道:“告诉你家少爷就行了,他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二皇子还上书恳请去宗正寺探望大皇子,劝人悔过自新。总之,人一面大义灭亲,一面兄弟情深,可像那么一回事了。”

    虽然阿六还是脸上没太多表情,但至少知道这事情应该一字不漏地告诉张寿。可花七转瞬间透露的下一个消息,却是迟钝如他也不禁为之一呆:“二皇子痛心疾首地表示,他从前恣意妄为,就是不读书的过错,所以要求……嗯,进国子监读书。”

    “当然,放心,他拉不下脸去当你家少爷的学生,只是想进国子监率性堂。要知道,自从皇上亲临国子监要求整治学风,率性堂的监生里头,多了不少有名的才子,有了危机感的周祭酒还亲自去当了老师。他也算是门生满天下了,二皇子说不定就是冲他去的。”

    见花七说完这话飘然而去,阿六在原地默立了好一会儿,最终哂然一笑。反正他不懂这些,他只知道,甭管别人有什么样的阴谋诡计,直接碾压过去就是了!

    本卷完

第四百六十六章 外乡人

    “黄灿灿的撒子,麻花,不好吃不要钱哪!”

    “猪肺汤,猪肺汤,热气腾腾的猪肺汤,喝一碗暖心暖肺!”

    “哎,国子监张博士亲创的夫妻肺片,香辣鲜香,皇上娘娘全都说好哎!”

    还不到外城兴隆茶社,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就已然快要震破人的耳膜。这里最核心的地块,已经早就由各省各府会馆和大酒楼占据了,大多数房子都是动用了最多的人力,最多的物力,然后在最短时间内造起来的,至于晚了一步招不到足够人手的,则是只好依旧沿用竹屋。

    而往外散开的胡同,其中几条被各色小摊贩给占据了。在这里,别说车马,就是步行也得费老大的劲,因为四处都是闲逛的食客,相比那些更靠近兴隆茶社的馆子中相对高昂的价格,这附近的吃食便宜,味道却也尚可。尤其是外乡人,最近都爱到这里来体验京城风情。

    当然,也有因为骑马无法通过,再加上这人山人海,于是望而却步的。此时一行风尘仆仆的骑马路人,就只是驻马在巷口张望了一下。见四处都是油烟味,其中一个年轻人便没好气地说:“这简直是乌烟瘴气,败坏了大好京城的形象!”

    可他话音刚落,那边有一个正在做生意的小贩就不乐意了,他立时重重放下手中正在炸制撒子的筷子,一把拉了旁边帮忙的侄儿来继续,自己则连手都不擦就大步走上前来,张口就嚷嚷道:“外乡人,初来乍到京城,嘴巴放干净一点,大家凭本事做生意,要你指手画脚!”

    那年轻人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区区一个小贩挤兑,登时脸色涨得通红。然而,还不等他回击,那边厢满嘴流油的食客和其他正忙活的小贩顾不得这边的争执,却有身穿黑衣的两个汉子上了前。这两人端详了一下这拨来人,确定果然是外乡人,其中一个壮汉就笑了一声。

    “钱老四,争什么争,好好回去做生意,别人不过说几句而已,你又没少一块肉,这么火气大干什么?”一言喝退了赵老四,那黑衣壮汉就对着这一拨外乡人笑了笑,“各种摊子扎堆,味道确实有点大,但就这附近几条胡同的一堆摊子,养活的小贩就不止三五十。”

    那年轻人刚刚被骂时还不服气,可此时听到养活两个字,他原本就赤红的脸色顿时更红了。发现同伴们没有人上来帮他,他就只能强自说道:“三五十个百姓能得全家温饱,但却阻塞了道路,再说,周边民众受得了这乌烟瘴气?”

    那黑衣壮汉对这乌烟瘴气的说法不像刚刚那小贩似的暴跳如雷,他犹如看傻子似的看着这年轻人,随即意味深长地说:“所以说你是外乡人,外城这片地方本就是荒地,如今在附近大兴土木造馆子造酒楼的都是有钱人,希望这里更乌烟瘴气都来不及,谁还嫌弃?”

    “至于平民百姓,都不是住在这的,闲时过来逛逛吃点东西,谁在乎这点气味?”

    懒洋洋说到这里,见那年轻人已然哑口无言,眼神中却仍旧透着不服气,他这才嘿然笑道:“至于你说堵塞交通,那就更不至于了。这附近哪几条胡同准许摆摊卖小吃吆喝,哪几条绝对不允许,只能让车马行人通过,那都是有规矩的,明白么?”

    “不但交通需要随时随地保持畅通,有人在附近专门负责管理,尤其是有什么紧急报信的信使路过时,更是沿途都有人疏导指挥,就说这每天因为摆摊而产生的垃圾,也全都由摊主负责收拾,然后运到指定的荒地去,这里还专门雇了人负责清运填埋……”

    他滔滔不绝地从交通秩序、垃圾处理、市容市貌、治安稽查等种种方面对这个没见识的外乡年轻人进行了教育,最后才语重心长地说:“不懂就别乱说话,你想到的别人都想到了,你没想到的别人也想到了!”

    见那年轻人已经被反驳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窘迫到无以复加,他的那些同伴中,这时候终于有人不得不站出来帮他一把:“阁下说了这么多,那你又是干什么的?”

    “我?”黑衣壮汉这才立时得意洋洋了起来。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南城治安队的队长赵铁牛!”

    见这群外乡人对这个奇怪的称号不解的不解,怀疑的怀疑,他就呵呵一笑,直接拉了拉手臂上的红巾,干咳一声道:“南城兵马司要管辖整个南城,未免有些顾不过来,而宛平县衙大兴县衙也是一样,所以我们这些曾经铲除过南城一霸汪四的义民,就自发组织了起来!”

    从铁衣帮到治安队,赵铁牛此时自称义民时,那叫一个理直气壮:“我们维持这边的治安,疏导这里的交通,还负责管理垃圾清运事宜,这附近一大片地方,盗贼绝迹,闹事的也能够在短时间之内得到处置……”

    “那些拿发霉变质等有毒有害食物害人的,也会第一时间被揪出来!因为我们还查食材!”

    那个刚刚出面帮年轻人说话的,此时也不由得呆了一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扫了一眼这个明显属于某种有活力社会团体的壮汉,突然开口问道:“你们干这些事,哪来的报酬?”

    “呵呵,你们肯定是想,是不是我们坐地收钱,盘剥这边做生意的小贩?”赵铁牛见惯了这些偶尔会出没在此地,各种质疑的假道学,见那人果然默不作声,他就得意地说,“那些会馆之类的大商家也希望维持这附近的安定祥和,所以每月会拨付钱粮给我们。”

    “最近御厨选拔初赛已经进行过三次了,人流特别大。这些小商小贩不用向我们出一个子儿,就能在这附近做生意。当然了,他们得向拥有这些地的主人上交一定的管理费,可那和我们不相干。他们占人地方做生意,出点租金天经地义,莫非这种事情各位也要管一管?”

    听到这里,这些人中为首的一个中年人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见几个本想开口反唇相讥的学生立刻闭嘴,他就温和地笑了笑说:“阁下刚刚也说了,我们都是外乡人。外乡人到了京城不免就会觉得什么都好奇,什么事都多问问。”

    “如今看来,这看似气味特别大,人流特别乱的地方,实则是养活了一堆人的好地方,而且还让京城人能够有个解闷解乏的去处,确实是不错。”

    听到这样有道理的肯定,赵铁牛这才咧嘴一笑:“这位先生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何止是这些小商贩,原本外城这一片区域,那都是荒僻的地方,往日里别说小偷小摸,就连更可恶的事情都有,现在这里热闹了,我们又维持了治安,这里临街的一排商铺也都有主了。”

    他掰着手指头道:“有开书坊的,有卖布匹的,有成衣店……反正应有尽有。”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随即又笑道:“我知道您必定要觉着,这块地的主人那真是赚得盆满钵满,可人家早已放出话来,聘请了九章堂的学生来审计账目,所有收益全都拿来捐资助学,哦,就是直接捐给从前陆尚书的公学了。”

    赵铁牛说着突然又一拍脑袋,继而笑道:“看我这记性,叫惯了陆尚书,都忘了人家如今乃是公学祭酒,应该叫陆祭酒。反正陆祭酒把第一批免费读书的小孩子招进去之后,整个京城也不知道多少人家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反正寻常人又不考科举,认字算数才最重要。”

    对于公学的这些消息,尽管这一队外乡人中有不少都听说过,却远不如从京城本地人的言谈中了解之后,震撼感强烈。

    此时此刻,众人三三两两彼此对视,心情异常复杂。最终还是刚刚那个说了公道话的中年人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阁下相告了。”

    他从容拱了拱手,随即就打算拨马离开。谁知道就在这时候,赵铁牛竟是一个箭步抢上前来。见此情景,其他人吃了一惊,以为对方图谋不轨,却不想赵铁牛嘿然笑道:“外乡人,你们不知道这附近哪几条胡同能够通行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送你们到宣武门。”

    不等有人反对,他就一把拽起这中年人的缰绳,随即交待了一声同伴就往前走。他原本就是昂藏男子汉,从前因为混迹市井时而常常佝偻的腰如今挺得笔直,一面走还一面不时和四面认识他的人打招呼。如此一来,他后面这一行外乡人全都深刻见识到了他的人面之广。

    而赵铁牛也没有絮絮叨叨给人讲个没完,接下来一路顶多也就是解说解说沿途那些建筑,等把人送到宣武门前,他就重新把缰绳塞给了马背上的那个中年人,随即拍了拍手。

    “京城人有京城人的活法,各位既是初来乍到,日后还请稍微注意一点。我是现在改了脾气的,否则按照我从前那性子,绝不是和你们用嘴理论,兴许就会忍不住和你们用拳头理论!这世上不是只有读书人才懂得道理,大家懂的道理也很多!”

    “吃饱饭,穿暖衣,最好还能认字,如此不至于被人蒙骗,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眼见赵铁牛说完这话随便一拱手就转身扬长而去,那中年人看了一眼自己那个羞红了脸的年轻学生,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就开口说道:“这个教训都记住了吧?出门在外谨言慎行,别自恃读过书就对人品头论足。”

    “就和这位仁兄说的,如果不是他如今已经不再脾气暴躁,兴许已经有人要挨打了!初来乍到就闹到衙门去,难不成是一桩很光彩的事情吗?”

    此话一出,那个原本就羞愧到无敌自容的年轻人顿时下马长揖谢罪,而其他人也纷纷低头称是。如此一番训诫过后,那中年人方才拨马走在前头,他身后的一个学生立刻上前出示了路引,而守卒验看时,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拿着一溜烟跑开,不多时就叫来了自家队长。

    那匆匆过来的队长对中年人做了个揖,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原来是召明书院岳山长,失敬失敬。上头早就吩咐各大城门留意,若是您来了,务必要礼待。您的住处安排在国子监附近,我这就让人带您过去。只不过……”

    他扫了一眼这位岳山长那多达十几人的从者队伍,满脸为难地说:“那边大概能容纳下您这儿七八个人,再多恐怕就有些难办了。”

    刚刚见岳山长备受礼敬,心情稍好的一群学生们,此时听到人多安置不下,顿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总算有之前的教训在,他们还是顷刻之间安静了下来。果然,就只见岳山长笑道:“这是自然,朝廷征召的人是我,他们不过是来京长长见识,住客栈就行。”

    那队长立时赔笑道:“岳山长您体谅就好。好了,我这就带路,请各位随我来!”

    然而,等到有人给这位队长牵来马匹,人上马在前头带路时,岳山长却隐隐约约听到风中传来了一声冷笑。

    “现在说得好听而已,住客栈……呵呵,他们这一路上敢说就没有蹭住过驿站?要知道,当初张博士和葛太师过通州的时候,驿站被致仕江阁老占了,他们就二话不说去住客栈!所谓高士……理所当然占朝廷便宜,叫什么高士!”

    岳山长这个年纪还不小的尚且听见了,他那些年轻的学生们又怎会听不见?虽说立时有人怒形于色往后看去,但扫来扫去却不见说话的人在哪,而岳山长本人则是始终目不斜视,直到离开城门那段范围,他方才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在本地名声再大,教出了再多有前途的学生,甚至桃李满天下,也不过是一介地方名士,到了京城就不一样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因为地方官一时礼待,给他开路引时多加的那几个字,他在路上就不假思索地带着一群学生去住驿站。

    沿着宣武门大街一路北行,随即在太平仓附近往东边拐弯,然后沿着皇城北大街一路东行,众人近距离瞻仰了一番皇城,但更多的目光却都放在了那如同钉子一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锐骑营将士身上。当一行人路过北安门时,却只见十几骑人从里头策马徐行而出。

    紧跟着,他们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今天九章堂第二期面试,三哥,我们可不能输给其他人,一定要考进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001/ 第一时间欣赏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作者:府天所写的《乘龙佳婿》为转载作品,乘龙佳婿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乘龙佳婿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乘龙佳婿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乘龙佳婿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