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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四十一章 九章

    孔门七十二贤中,公冶长并不是特别引人注意的一个。唐时就追封他为莒伯,到宋时又封他为高密侯,从祀孔子,本朝太祖虽说在封先贤的时候相对谨慎,甚至一度连诸子百家当中老庄墨等等也全都加以祭祀,但到了太宗之后,老庄墨等诸贤别祀,公冶长却成了公冶子。

    而这位最大的能耐,除却神乎其神的能够听懂禽兽语言之外,便是终身治学,不出仕于诸侯了。数百年之后,大名鼎鼎的太史公司马迁,也用过子长这个表字。

    至于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还有多少人起过这样一个表字,那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而元和二字,正如葛雍解释得那样,亦是简单易懂,朗朗上口。

    不管是哪个表字,隐隐都点着张寿名字中的这个寿字。然而,反反复复念着这两个表字,张寿最终抬起头看着葛雍,坦然地回绝道:“这两个表字都很好,但是不适合我。老师,我这个人看似翩翩君子,但我其实很固执。看似不求飞黄腾达,其实却有自己的理想。”

    “我是求稳,不求激进,但我绝不是为了求一个顺和,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只求心安,不求他人认同,但如果有陆三郎张琛这些人认同我,有三皇子四皇子这样的懵懂孩童信赖我,那么我也不会怕事,会尽心竭力为他们遮风避雨。”

    “我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和母亲给我起了这个寿字,我也确实希望能长命百岁,和亲朋好友长久相伴,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不怕刚则易折,我也不怕众口铄金,虽不求青史留名,可我来过这世上,便要问心无愧,尽力留下我的痕迹。世人认同也好,诋毁也罢,关我屁事?”

    葛雍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一个受到无数女子追捧的美男子,大袖飘飘,凤仪无双,即便年纪大了,却也是个让朱莹见了都非常仰慕的帅老头。

    虽然自视很高,但对比张寿如今这如日中天之势,他还是不得不觉着,无论容貌风度,以及这仕途起步的势头,以及在算学上的成就,张寿都比他当年更强。

    可是,他年轻的时候那是个一点就炸的爆炭脾气,所以他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张寿这温吞水似的君子性格。

    可现如今张寿这一句关我屁事,他却顿时乐得眉眼放光。非但没有生气,他反而还大力拍了拍张寿的肩膀,兴高采烈地叫道:“好,我就生怕你成天被人叫做竹君子,于是成了温吞水,失去了锐意进取的心思!”

    “当父母的求子孙福寿绵长没错,但为了求福寿绵长,变成了缩头乌龟,那就没意思了!”

    他说完也不看张寿那错愕的表情,来来回回踱了几步,竟是沉声吟道:“‘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左思这首咏史,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那时候只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拂衣而去,隐居山野就是了,人生在世,何必强求飞黄腾达!等看到苏东坡那句一蓑烟雨任平生之后,更是惊为天人。可也就是前些年,我才体会到,为何左思也好,苏东坡也罢,能留下千古文名。”

    “我这仕途虽说稍有波折,但无论英宗还是睿宗,都算是很难得的明主,我即便因为那等性格四面树敌,却一直都被他们护得好好的。既然没有那等被贬又或者闲置不用之后愤懑却又不得不强求豁达以心安的心境,就做不出那等流传千古的诗。”

    “你看看我那些在世间流传的诗,就能发现,那都是四平八稳的富贵气象,盛世风格,可写富贵气息,再好能好得过‘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我也就只能写些《生查子》那样的,‘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可就算如此,我自忖平生,却不曾和光同尘!”

    说到这里,葛雍就转身正视张寿,恰是满脸轻松。

    “我不算什么大儒,也不算什么名臣,认真说起来,我大概是本朝大臣当中最精于算学的,是精于算学那些人中官做的最大的。至于什么七元及第旷古烁今,呵呵,那是托我家老祖宗的福分,朝廷希望树立一个榜样而已。”

    “所以,我收学生很挑,不喜欢那些装着一脸君子的家伙,也不喜欢那种满口仁义礼智信的家伙。你是算学资质好,在小村里还不忘为人启蒙,我才忍不住收了你,就连这表字,我也希望能给你想一个最贴切的。刚刚那两个确实不错,但你说得好,都不适合你。”

    葛老太师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寿,一字一句地说:“我打算送你表字九章。张寿,你自己觉得,你可担得起吗?”

    张寿一下子愣住了。算经十书当中,《九章算术》一直都被誉为最重要的一部,直到后世还常常有各种卷子从中抽取素材作为考题。

    而《九章算术》之外,屈原的《九章》那也是流传千古的名篇。而在除却这第二个九章不提,天子冕服上还绣着九章呢,就连朝廷最重要的军旗上,也有九章纹样。

    这两个字要是作为自己给自己取的别号,倒还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可作为表字的话……他这位老师还真是不怕人在背后议论啊!

    然而,想想刚刚那两个中正平和的表字,再想想此时这意味深长的两个字,他最后不禁笑了起来:“老师既然敢送我如此表字,我又怎么能说担不起?”

    “哈哈,好,我果然没看错你!”

    葛雍顿时眉开眼笑,那股高兴劲就别提了。他抬头望着这座改建得差不多的建筑,竟是沉声说道:“已故奉直大夫及宜人,令郎张寿业已成人,今我赠他表字九章,愿他如屈子一般无畏,能把流传至今的算经推向一个新高峰。”

    “九乃数之极也,和寿字有异曲同工之妙,章字与张姓同音,但愿尔等在天之灵,能保佑你们这个好儿子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见葛雍竟是对着大门抬手肃然一揖,张寿一阵错愕之后,不禁异常感动。即便是自己从未谋面的那对夫妇还活着,其实在年纪上也完全是葛雍的晚辈,就和如今一旦看到葛雍便喜不自胜的吴氏一样,他们恐怕也会对着这位名声远扬的葛老太师毕恭毕敬。

    可如今他们是逝者,葛雍这一礼,是生者对逝者的礼数,而不是师长对学生父母的礼数。因此,等葛雍行过礼后,他亦是肃然答拜,完全没有往日对待礼节的敷衍。

    毕竟,里头那位张寡妇在实质上给了他第二次人生重来的机会,而葛雍则是给他附加了一层最硬的背景相比赵国公府的未来乘龙佳婿,帝师的关门弟子这一重身份,着实为初到京城的他提供了无穷的助力。

    更不要说,葛雍还替他挡掉了一大堆怀疑,单单为此,这样一个老师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葛雍接受了张寿的回拜,这才上前把人搀了起来,却是扶着张寿的肩膀使劲按了按,这才神情复杂地说:“你有了表字,从今往后,我就该叫你九章了。你出身寒门,却因缘巧合卷入了十七年前那场最大的纷争,由此和赵国公府,和皇家结缘。”

    “你的身世不知道被人查过多少遍,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所以哪怕没有莹莹喜欢你,就凭你这资质才学,我也愿意收你这个弟子,至于别的那些,我葛雍不在乎!我其他那些学生,收进门的时候少说都二三十岁了,哪个不是带艺投师?”

    “更何况,你又不是宣扬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而是货真价实地带来了比九章算术更成体系,更循序渐进的算学。我这个老师更是托你的福,出了一大堆的书,害得我现在一见到褚老头就被他嘲讽,说我是盗用学生著作的斯文大盗。”

    张寿顿时有些汗颜。他想了又想,最终低声说道:“其实,我那天在国子监讲学的时候,提到了西方在一千七八百年前的两位算学大家欧几里德和阿基米德,其中欧几里德曾经有一部著作《几何原本》,老师那《算学新编》之中,不少定义便是从此而来……”

    “哦?”葛雍笑了笑,没再嘲讽张寿事到如今还口口声声说那算学新编是他的,眉头一挑就开口说道,“那你回头把那《几何原本》拿来给我瞧瞧?”

    张寿只是给葛雍打个预防针毕竟即便蝴蝶翅膀扇啊扇,就凭西方传教士的无孔不入,说不定已经有读过几何原本的传教士随商船抵达大明了。这些人现在是语言不通,但天知道那些精通多种语言的传教士在多长时间里能学会中文?

    最重要的是,葛氏算学新编中他所用的符号体系,那完全是从太祖年间就开始推广的阿拉伯数字以及拉丁语符号体系,那些传教士兴许看不懂中文,但那些算式他们却肯定能看得懂。虽说这些传教士在大明人微言轻,但他还是要先未雨绸缪一下。

    可如今葛雍问他要《几何原本》……他上哪给这位老太师找去?《几何原本》的真正原本早就失传了,而在后世重新编印成的书,也绝对不是一般人会去看的,因为相比成体系的数学教材,这玩意就和《九章算术》一样,大多数人顶多是翻翻而已。

    更何况他其实也就翻过一点点……当然那时候是为了在讨厌的人面前吹嘘,把人说到一愣一愣掩面而走才算完……

    因此,张寿只能硬着头皮小声说道:“我就是看过一次,很多内容都记不大清楚了。至于书,我手头也没有,老师如果想看,大概要让天津广州等通商口岸注意可有外国和尚,就是那些信教传教的西方人是否有携带。那本书的希腊原版应该叫做《Σtoixea》。”

    见自己那很不标准的希腊语发音把葛雍说得眉头大皱,张寿又改口道:“据说元朝用的那些回回人,也曾经翻译过此书,名曰《四季算法段数》,总共十五卷,但是否真的是此书译本却很难说。毕竟那时候天下大乱,这些东西都说不定散佚了……”

    没等他把话说完,葛雍就兴高采烈地一捶巴掌道:“那就省事了!太祖皇帝当年在打下元大都,也就是现在的京城之前,早早派人潜入皇宫,就是为了保住藏书库。现在的古今通集库中,里头的元书非常全。既然有这么一个名字,我回头就让人去查……不,我亲自去查!”

    见葛雍撂下这话,竟是兴冲冲地转身就走,张寿不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有道是,一句谎话需要无数谎话来圆。这年头英语还是个小语种,就连法语都没流行到哪去,甚至西班牙距离成为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还差挺多,拉丁语才是这年头所有传教士和贵族通用的语言。所以,几何原本在译成阿拉伯语之后数百年,也就是译成了拉丁文本。

    问题是拉丁文的几何原本送到他面前,他估计顶多能看懂部分算式,剩下的他也看不懂!

    只希望那后世为了唬人而查到的某些讯息真能起作用,至少如果在古今通集库中找到那《四季算法段数》,而那如果就是几何原本译本的话,葛雍大概就不会揪着原版不放了!

    既然葛老师自顾自先走了,张寿就派了阿六去赵国公府,把葛雍起的这个表字告诉一声朱莹。结果,当吴氏回到张园的时候,那自然是喜气洋洋到了极点。而正巧刚回到张园门口的蒋大少趁机上前对吴氏寒暄行礼,打探了事情原委之后,他自是连声恭维。

    住在张园却没得到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蒋大少却一直表现出了十分风度,今天他这第一个恭喜,吴氏看他就万分顺眼。只比蒋大少大个十岁的她理所当然摆出了长辈的关爱态度关切了几句,听蒋大少在面前提起纺织之事,她一时兴起,就笑了起来。

    她随口说道:“我听阿寿说过,如今的新式织机虽说快,但还是比不上纺纱的速度。我从前在乡下看到过水力磨面,我琢磨着,如果运用水力,能不能也一样推动织布?”

    当吴氏带着蒋大少到书房见了张寿提及此事时,张寿顿时以手扶额。未婚妻朱莹已经在想着打造团队和班底了,他这一贯老实厚道的母亲,更是想到了水力织布机!

第五百四十二章 一钟双制?

    蒋大少在张园住了好些天,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见过,就连宋举人和方青,他也厚着脸皮混熟了,当然,对于他此行京城的目的并没有太大帮助。从前有父亲在,压根没想过要这么早接手家业的他,在这短短半年中已经飞速成长了起来,但性格能成长,能力却没那么快。

    所以,张寿晾着他,他却找不到太好的办法。更何况最近张琛等人也还焦头烂额,朱二他也找不到赵国公府的门槛可比张园要高多了。难得能够遇到心情很好的吴氏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虽说他也不确定那是否好主意,但还是在张寿面前大夸特夸吴氏的匠心独运。

    吴氏只被人外人奉承过什么贤良淑德,贤母难得,平生何尝被人夸奖过有眼光有想法,此时高兴归高兴,但看到张寿那错愕的模样,她又不禁有些惴惴然。可正当她轻轻咳嗽一声,不大自然地说我只不过随口提提而已时,却发现张寿突然就笑了。

    “娘其实说得没错,水力既然可以灌溉农田,可以磨面,那么用来推动织布机,自然绝对是可行的。只不过,沧州曾经那场动乱就是因为很多人或失业,或无人收棉纱而生活无着,一旦用上了水力织布机,效率固然倍增,但恐怕没有工作的人却会更多。”

    见吴氏顿时吓了一跳,而蒋大少则是赶紧想要开口解释,张寿就冲着两人打了个手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但是,机器代替人力,原本就是大势所趋,断然不可能因噎废食。只不过,水力织布机要面世还得需要时间,所以我们现在不妨先未雨绸缪。”

    “这倒也是,我听说从前棉花刚刚引种的时候,还有人用手搓棉线呢,就连麻绳也是,现在有了各式各样的机器,确实是容易多了。”吴氏连忙点了点头。

    她看出蒋大少仿佛有话要和张寿说,当即找了个借口说去厨房瞧瞧,就先出去了。她这一走,蒋大少就赶紧赔笑解释道:“我就是在门口和安人遇上,于是随口说起沧州的纺织……”

    “我娘闲来无事,我本来就请她出面经管过织染坊,图一个解乏而已,她给你出的这主意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还要等等。”张寿说着就站起身来,因笑道,“你到我家里住了这么久,就算是走马观花,也应该看去了不少东西,但工坊那边,你应该还没去过吧?”

    蒋大少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如果说张园有什么他没能涉足的“禁地”的话,那么就是传说中根据张寿的图纸做出新式纺车和新式织机,从而让效率陡增的那座秘密工坊了。这些天来他别说去悄悄寻访那地方究竟在哪儿,甚至连探问都不敢。

    他就怕一个不好惹怒了张寿,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此时此刻张寿都问了,他只能干笑道:“我只是听闻张博士家中有名匠坐镇,却还无缘得见……”

    “说是名匠,不免有些夸张,毕竟关秋思路不拘一格固然没错,但手艺还远远比不上那些有名的大匠人。但如今我还招了一批手艺不错的年轻匠人帮他做事,在他的带头启发下,一群人全都在绞尽脑汁做一些新奇的东西,前不久正好刚有了收获。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蒋大少顿时喜出望外。他做梦都没想到,今天不过是巧遇吴氏这么搭讪了两句,张寿竟然就愿意带他去那座建造在张园中的神秘工坊!于是,他立刻连声答应,等跟着出门时,方才好奇地探问,得知新式纺机和织机中,确实都有那个关秋的关键贡献,他更是赞口不绝。

    “张博士还说不是名匠,这等匠人,那简直是人才难求,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钻研的苦功夫才有这本事。哪里像现在那些成天就只知道照着图样做的工匠,一点脑子都不用……”

    蒋大少拼命吹捧着那位张寿肯定很看重的功臣,痛批年轻学徒心思不定,老匠人顽固守旧……总之是挖空心思试图投其所好。当最终来到了一座并不起眼的院子跟前时,他方才恍然惊觉,这理应守备森严的地方竟然没什么人!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怀疑内松外紧,随着张寿进了院子时,他看树前树后,围墙边上的阴影,就本能觉着都有人潜伏在那儿,时刻防备外人侵入。

    当他看到有一个面上犹带稚气衣衫上赫然还带着油污的的少年匆匆出来时,心里忍不住想,那位张寿很赏识的名匠还真是架子天大,看到主人亲自过来,都只打发个学徒来迎接。

    然而,等听到来人对张寿的称呼时,他就一下子傻眼了。

    “张大哥,你怎么来了!是来看那座钟的吗?我虽说改进过了,但还是有一点问题……如果能有你说的西洋匠人做的钟来做对比就好了,否则我只能靠那块太祖皇帝的表……”

    张寿之前把关秋招募过来时,就发现这少年心思灵敏,动手能力虽说和师傅级的匠人还差得远,但却已经很可贵了,因此等到几样东西做出来之后,他就承诺把这工坊的干股分给关秋一成,随即还把不少数学和物理原理教给了他。

    就连眼下这称呼,也是在他的强硬要求下,关秋渐渐改过来的。

    此时此刻,听到关秋一张口就是一大堆话,他耐心地等人说完,这才笑道:“关秋,我今天是特意带人来参观你这成果的。这是沧州来的蒋大公子。”

    蒋大少差点下巴都要掉了。这就是张寿声称在很多东西上都提出了关键性思路的关秋?

    人这才多大?二十岁有没有?这看着顶多就是和张寿差不多大的年纪吧……不对,人还叫张寿张大哥呢,这竟好像是比张寿还要小!这不是张寿故意弄来糊弄他的人吧?

    关秋有些疑惑地端详了蒋大少片刻,随即就点点头叫了一声蒋大公子。他明显不大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却是对张寿说道:“张大哥你之前对我说过,地心引力其实才是振动的第一推动力,我这几天一直都在计算……”

    蒋大少眼看关秋用那还沾着油污的手在张寿面前一个劲地比划,说到最后干脆就不由分说地拽着人往里去了,目瞪口呆的他足足迟疑了好一会儿,这才赶忙追上。

    等发现关秋不知道按动了哪一处机关,露出了一个朝下的洞口,他这才确认了所谓秘密工坊竟然真在地下!

    进入那地下工坊,光是台阶就走了老长一段,蒋大少对这地下的高度不禁悚然动容。往下挖密室和往上盖房子,哪个难度大,那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这一路走来,光是在这地底下作为支撑结构的巨木柱子,他就看到了很多,遥想这座张园那曾经的主人庐王,他就不禁头皮发麻。

    就算是王公贵族,闲来无事挖个密室防灾防火,这倒也不足为奇,可看看这高度,看看这占地面积,要说不是心怀叵测,图谋不轨,谁信!

    话说张寿接手了这房子之后,没有填平这些密室,而是在这开工坊,真的不会犯忌吗?

    蒋大少最初还心中忐忑,可是,随着跟在张寿和关秋后面,听着这两人用他根本听不懂的术语在那谈论什么结构,什么驱动,什么定律……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那天天被西席先生敲着脑袋骂愚鲁的学生时代,就渐渐没时间去思量那些阴谋诡计的问题了。

    他看到了水力驱动的扇子,看到了张寿戏称为烧开水做工的奇怪机器,还听到张寿和关秋在讨论橡胶之类的问题……

    而最让他震惊的是,但凡关秋走到哪,不论老少的工匠都会抬头叫一声大匠。而张寿始终微笑相对,关秋也习以为常,只是偶尔挠挠脑袋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蒋大少简直纳闷极了。秦时的少府到了汉时就变成了将作大匠,此后将作监在历朝历代沿袭多年,本朝虽说并入工部和军器局,但大匠这两个字仍然是工匠的最高荣誉。

    张寿这边如此称呼,就不怕人说私相授受吗?

    蒋大少这等七情六欲上脸的性格,张寿早就领教了,刚刚带人转一圈,他从这位沧州富二代的脸上就能大致看出人在想什么。

    此时见这一声声大匠直接把蒋大少给惊得更懵了,他就笑道:“关秋之前在纺车上贡献有限,但在织机上却是解决了关键问题,所以这大匠两个字,不是其他人送给他的,是皇上看到送进宫那座样品摆钟时,金口玉言送给他的。当然如今还只是这么口头叫着,但如果……”

    他顿了一顿,笑眯眯地说:“如果关秋这次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能够保证精度,那么将来朝廷说不定真的能够赐予他大匠这个称号。”

    关秋听得脸都红了,赶紧谦逊道:“都是因为张大哥给我找来了很多书看,还教给我很多从前压根想都没想到的东西。而且,要不是古今通集库中珍藏的《新仪象法要》,我也不会受到这么大启发。再说,要不是他给我的那些公式,我也一时半会没法调整出摆长……”

    没等有些语无伦次的关秋把话说完,张寿就走上前去,信手把面前一座物事上蒙着的青布给揭开了。蒋大少凝神看去,就只见一个长条形的木柜子上,安放着一座刻着数字的圆盘。此时,那圆盘一根短针指在数字十二附近,一根长针则是在数字八附近。

    而这圆盘外头,似乎还罩着一层什么东西,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这才看清楚,那似乎是个水晶罩子!完全不明白这样一个极其古怪的装置到底是什么,蒋大少顿时心痒痒极了。

    张寿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一座摆钟。为什么叫摆钟,你看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下头木柜子的门,露出了内中正在循环往复摆动的钟摆,见蒋大少瞪大了眼睛,他就笑了起来。

    “我们都知道,一天有十二个时辰,而漏刻又将一天分为一百刻,而这座摆钟,是将一天分成上下各半的十二点,也就是总共二十四点……”

    对从来没有见过现代钟表的人解释数字计时制度,就和对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一无所知的现代人解释古代计时制度一样坑爹。张寿就费尽好一番口舌,这才总算让蒋大少明白了这钟表应该怎么看,现在又是几点。

    而一旁的关秋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这座摆钟做成十二个时辰正好,每转一圈就是一个时辰,可张大哥硬是要我做成一天二十四点的样式。”

    张寿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让他这个现代人接受时钟每两个小时转一圈,一天之内时钟的时针就只转一圈,早上八点变成早上四点这样的设计,那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然而,面对满面疑惑的蒋大少,他还是语重心长地说出了一个最强大的理由。

    “这摆钟是根据太祖皇帝的遗物,那块机械式的计时器做的,无论是时针分针秒针都丝毫不差。虽说现在和那块表还有一定误差,但总不能太祖皇帝遗留的计时器的时针走两格,眼前这摆钟只能走一格吧?关秋,你亲自磨制了那一套工具,那块计时器你都拆装几回了!”

    蒋大少登时惊呆了。太祖皇帝遗留下来的宝贵遗物,张寿竟然敢随便让人拆?

    关秋这才不禁怏怏。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如果是一个时辰分针走一圈,那就直观多了,否则就和蒋大公子今天第一天看到这摆钟似的,还要大费口舌解释……”

    “好了好了。”张寿一点都不想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制改成十二小时制,这已经是到了如今这世上的他还能坚持的底线之一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蒋大少突然弱弱提出了一个提议。

    “虽说是根据太祖皇帝那神秘遗物做出来的,可毕竟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小民,乡间农人,都知道一天是十二时辰,既如此,不如做两种。一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摆钟,一种是一天二十四点的钟?这就可以皆大欢喜了嘛!”

    蒋大少已经看出来了,这玩意比什么漏刻,比什么日晷都更方便,想来一定会风靡一时。他现在出个好主意,总好过日后自己连读个钟也要大费脑子!

第五百四十三章 招兵买马

    以后做生意,绝对不带蒋大少这种人!太滑头!

    当张寿带着蒋大少从地下工坊出来时,他心里最大的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尤其是看到关秋笑容可掬地和蒋大少攀谈着,虽然他完全不担心关秋会被蒋大少拉拢过去,可还是一肚子恼火和脾气。中午十二点都要变成中午六点了,试问他能习惯吗?

    只能寄希望于一切唯太祖皇帝是从的皇帝,能够看在那块机械表的份上,千万别真的施行什么一钟双制,那样的话他真会想死的!因为除却他之外,早已习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文武百官,包括市井的富商大贾,绝对会双手双脚支持在时钟上施行十二时辰制!

    木知木觉的蒋大少却不知道张寿此时正气着他,别过关秋之后,他就满脸堆笑地上前和张寿搭讪,却是询问这摆钟回头怎么卖。而张寿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你打算买一座放在家里?”

    “那是当然。”蒋大少爽快承认了之后,就赔笑道,“这摆钟到时候肯定好卖得不得了,毕竟这比漏刻之类的计时器直观多了,我不先和张博士你说好,回头说不定就没我家的份了。我敢担保,回头天下豪富之家,一定都会云集京城,但求一座摆钟回去放在家里。”

    虽然刚刚还觉得蒋大少简直是滑头可恶,但此时蒋大少这马屁一拍,张寿却又觉得人倒是挺会说话的。他今天特意把人带去看这摆钟,便是有某方面的考量,此时撇开刚刚那怨气不提,他觉得相比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油子,蒋大少这样的青涩果子反倒可堪一用。

    因此,他呵呵一笑就轻描淡写地说:“这摆钟现在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就是这外部装饰还需要好好雕琢一下,否则外表粗笨,内里再精巧也卖不出好价钱。你要是想买,可以直接去赵国公府找莹莹,这算是我的聘礼之一。”

    蒋大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张寿迎娶朱莹的……聘礼?而且还是之一?

    简直太惊人了,这是一桩兴许能够达到几十万贯的大生意,而且从前没有,今后几年说不定也没有人能够涉足,至少足够张寿从小康直奔豪富。而听刚刚张寿和关秋说话的口气,应该是张寿负责思路,关秋负责研制,花费无数功夫才做成功的。

    现如今,张寿竟然愿意就这么拱手送给岳家?这简直是……天下顶尖的败家子啊!

    张寿再次轻而易举就从蒋大少脸上读出了他的情绪,可他没有恼羞成怒,反而觉得率直的蒋大少有那么一点可爱。因此,他装作就没察觉到对方的不以为然,无所谓地说道:“至于将来怎么卖,卖多少钱,你都可以去问莹莹。就算你希望拿到经销的权限……”

    见蒋大少这一次总算是瞠目结舌,一脸我很感兴趣,你千万要考虑我的表情,他方才笑眯眯地说:“你也可以去见莹莹,这事儿她管。总而言之,只要莹莹点头,那什么都好说。你不是和朱二哥有点交情吗?总比别人方便一些。”

    竟然还能拿到经销权!要是这样的话,赵国公府的门槛再高,我爬也要爬进去!

    见蒋大少露出了这样鲜明的坚决表情,根本顾不得才刚回来不久,一阵风似的告辞离去,张寿刚刚那点因为计时制度的小小坏心情顿时无影无踪。

    紧跟着,他就开口叫了一声阿六,等这神出鬼没的小子现身,他就嘱咐阿六差遣人去把张琛陆三郎等人请到家里来。这一晚上,张园自然又热闹了一场。

    随着张园和赵国公府先后正式把十一月那两桩婚事的消息放出去,京城上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震惊了。张寿和朱莹的婚事谁也不奇怪,那是水到渠成的,这对金童玉女没成婚就成日里同进同出,都已经让人不得不默认为他们是小两口了,可朱廷芳竟然要成亲了?

    那位自己命硬到了极点,却特别克未婚妻的铁头芳,居然还能娶得到媳妇?

    等到那一大堆莫名惊诧的人们得知,朱廷芳定下的竟然是渭南伯张康的庶女,那就更加一片哗然了。虽说赵国公和楚国公是世仇,而秦国公又没有女儿,可好事者数下来,诸如怀庆侯南阳侯这样的朱家亲信勋贵之中,那却是有未嫁千金的,怎么轮得到张康一介降人?

    当别人都把关注的目光投到自己哥哥身上的时候,即将出阁嫁人的朱大小姐,很久没有呼朋唤友出游忙的朱大小姐,却突然又召集了一大堆曾经的“狐朋狗友”,开了一次盛大的游园会。地点是海淀赵园,而最让人惊讶的是,张寿这天在国子监九章堂授课,压根没去。

    虽然也有人暗地里嘀咕即将成婚的朱大小姐就不怕招惹闲话,可当一拨一拨的人抵达赵园,发现在门前迎宾的赫然是朱莹的二哥朱二朱廷杰时,大多数人都疑虑尽去。

    就算朱二再不牢靠,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朱二公子!

    有兄长陪着见外客,在特别在乎礼法的那些人家看来当然还是不合适,可赵国公府原本就是女人当家惯了的。想当初那位太夫人丈夫早逝,还不是亲自出面为当时还是藩王的睿宗皇帝奔走?

    等到看见陆三胖作陪,张琛待客,张武张陆奔前走后,这些典型的张寿门下都齐全了,仅剩那些心中犯嘀咕的众人就越发心定了下来,只以为这是朱莹即将嫁为人妇前夕,和昔日朋友们的最后一场狂欢,早已经得到张寿默许的。

    可当朱莹一开口,今天受邀前来的一大堆人就愣住了。

    “当初阿寿因为我的撺掇,在翠筠间给大家授课的时候,曾经答允过你们寻一条出路,还承诺我可以庇护你们。再过没多久我就要成婚了,以后就是张园的当家主母。阿寿他志存高远,很多事情未免顾及不过来,所以家里所有外务就交给我了。”

    “今天找你们来,我就是想说一件事。当初阿寿代我的承诺还有效,你们要是如今已经有了可以期许的未来,那自然最好,如果没有,我们当初相交一场,你们又大多在阿寿门下求学了一场,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我这儿有很多事情要做,很需要可靠的人。”

    朱莹说着就笑意盈盈地举起酒杯,随即直接一饮而尽,继而就伸手指了指陪坐一侧的朱二:“当然,也可以去找我二哥,他现在正在招兵买马要大干一场呢,这两天刚从召明书院岳山长那儿招了两个得力干将,那两位已经答应了当他的幕僚,回头就要跟着他去沧州。”

    妹妹你真是我的救星!朱二恨不得抱着朱莹如同小时候似的打个旋儿,心里甭提多感激了。虽说他看到其中那些质疑的眼神时有些不舒服,但这都架不住心中的得意。

    曾经都是纨绔子弟,但现在咱也是开创基业,能够招揽幕僚的人啦!

    如果说从小就是美人坯子,艳绝京城的朱莹,那从来就是贵介子弟们关注的中心;而从小就文武双全,从太后到皇帝再到各家长辈全都赞口不绝的朱廷芳,则是又爱又恨的别人家孩子;那朱二就是给自己的大哥和妹妹当陪衬的。

    此时此刻见朱二跷足而坐,神气活现,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里暗骂吐槽。就你这么个和我们没啥区别的货色,现如今竟然还能招揽到召明书院这种出名书院出来的幕僚?不就是仗着有个好奶奶,有个好爹好娘好大哥好妹妹……还有个好妹夫吗?

    可这么一算,就连陆三郎也不禁对朱二生出了十分嫉妒。朱二简直是满园芳草中长出来的唯一一根狗尾巴草,只要人人这么帮衬一把,就足够朱二活得滋润自如了!

    但最初的嫉妒之后,自然少不得有人开口探问朱莹刚刚这番话。当朱莹又笑着拿朱二在沧州好农不倦打了比方,随即略提了提张琛和张武张陆如今在沧州和邢台打开的局面,日后肯定有什么前途之后,几个原本在家中就靠边站的纨绔子弟不知不觉就心动了。

    可他们争先恐后自荐的同时,却也有人小声嘀咕:“可我又不懂外头那些门道,万一把事情做砸了,大小姐你岂不是要捶我一顿?”

    “是人就都有长处短处,只不过有些人长处很显眼,有些人长处很难发现而已。”

    这一次说话的却是陆三郎,顶着皇帝金口玉言的浪子回头之名,如今身材越发圆润的他说话慢条斯理,竟是显得派头十足。他笑眯眯地说道:“大家都知道听雨小筑近来那一台台的戏吧?其实都是我让人写的,然后亲自手把手指导十二雨排演的。”

    见一个个年轻人有的两眼放光,有的垂涎三尺,恨不得来和自己换一换,陆三郎就语重心长地说:“只有风月场中的常客,才懂得什么样的调子最吸引咱们这样的人。唱词唱腔这种专业的东西,那就交给专业的人,可造势、捧场、节奏如何,这些你们总应该有数吧……”

    朱莹冷眼旁观,见陆三郎正在灌输他那一套,她却也笑吟吟地坐在那任其发挥,等到陆三郎终于告一段落,她这才拍了拍手。

    见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她就似笑非笑地说:“阿寿的能耐,你们很多人应该都心里有数,他懂得多,看得远,又常常有新奇的念头和想法,却只恨能用的人不够多。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帮他的忙……”

    朱莹随便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张寿的各种能耐,包括他曾经献出图纸的纺机,已经交给张琛去开办织坊的新式织机,就连张武和张陆去和苏州华四爷洽谈这一茬也轻描淡写吐露了出来,末了才嫣然一笑。

    “阿寿那儿,最近才刚做出了一座摆钟,正是根据皇上赐给他那太祖密匣中,一块奇特计时器做出来的。摆钟样品早就送了宫中请皇上御览,如果真的好,那才是日后能代替那些笨重计时器的好东西,毕竟,就算是宫中,也不可能到处摆上水运仪象台,又或者七宝灯漏。”

    此话一出,一大群贵介子弟不禁面面相觑。

    有人小声问了一句,水运仪象台是什么,七宝灯漏又是什么,结果,陆三郎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把这两样宋元时的计时器描述得天花乱坠。

    尤其是古书上记载极其详尽的那座七宝灯漏,也就是大明殿灯漏,什么一刻鸣钟,二刻击鼓,三刻击钲,四刻击铙,而在时初,时正,这灯漏又是怎么一个响法,他说得头头是道。

    他本来就口才极好,此时这一说,众人自是浮想联翩,而张琛则趁机敲边鼓道:“想当初太祖爷爷克复京城的时候,曾经早早下令保全大明殿灯漏,结果人潜入宫城之后才发现,这俗称七宝灯漏的宝物,早就被一群宫里的蠢货分拆下来偷运出宫卖,结果全都毁了。”

    “这还不算,郭守敬当初做的那些天文仪器竟然也几乎都毁掉失传了,最后京城里只剩下了鼓楼上的铜壶漏刻。太祖爷爷那会儿知道之后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大骂败家子。总算在编写元史的时候,找到了当初的资料,把这郭守敬巧夺天工的灯漏给好好写进去了。”

    “听说鼓楼的铜壶漏刻经历了宋元两朝,还有本朝,如今说是走得挺准,但其实隔一段时间就要校准一次。而宫中如今用的漏刻是钦天监敬献和调试的。可皇上一直都对钦天监的能耐颇有微辞,这不,才刚刚因为岳山长的提议,下诏天下,召精通算学天文的高人来朝……”

    张琛仿佛是在和陆三郎比谁能舌灿莲花,这会儿那一讲,竟是压根不比陆三郎话少。不但如此,他还说了自家用的是什么漏刻,平日里方便与否,那玩意是什么能工巧匠做的,价值几何……临到末了,他才咧嘴笑道:“我已经看过了,小先生那座钟比漏刻简单直观多了。”

    谁都知道张琛和陆三郎那是张寿的左膀右臂,因此他们俩说话,众人自是将信将疑。可朱莹和他们都声称张寿东西已送给皇帝御览,而且,那还是根据当初太祖密匣中的计时器制成的,大多数人至少也有七八分信。

    可随着朱莹轻描淡写地说,蒋大少已经揽去了在整个北直隶的经销,愿意先行交纳三年总共五千贯的保证金,苏州华四爷更是以一万贯豪揽南直隶和浙江的经销,一二十个人方才一下子炸了锅。接下来哪怕珍馐美味,丝竹管弦什么都不缺,竟是再也没人顾得上了。

    虽说五千贯一万贯之类的数目,听似对那些豪富之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那只是保证金!就连这些豪商大贾都已经站了队,他们这一身肉又不值钱,跟着朱莹干一场又如何?

第五百四十四章 请君同参观

    朱莹正在海淀赵园中大宴宾客的时候,轻车简从的皇帝也驾临了张园。

    尽管皇帝从前就很喜欢白龙鱼服,微服出游,甚至为此曾经遭遇过业王之乱那样的动乱,但他还是难改这个习惯。只不过他如今稍稍谨慎了一点,出行前往往会做好万全准备,带上足够的高手,同时在沿路布置足够的警备。但是,大臣宅邸他还是去得相当少的。

    因为每次出去,如果去这家不去那家,很容易引来人心不安,过度解读。即便赵国太夫人是他的姨母,他这些年光顾朱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微服街头闲逛。所以,这张园从前是皇家园林的时候他还来过一两回,如今归了张寿,他却还是第一次来。

    他一进门就看到吴氏正在院子里诚惶诚恐地迎接,压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想到张寿当初头一次见他就不怎么怯场,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打趣道:“安人不用心怀畏怯,朕特意挑张寿不在家的时候,就是为了避免有人发现朕悄悄到了他家里来,走漏了风声。”

    吴氏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顿时只能讷讷称是。

    她只是在早上听出门的张寿说过,皇帝最近兴许会到家里来参观地下工坊,而且安慰她若是皇帝来了,只管平常心相待,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张寿就这么匆匆去国子监九章堂了之后没多久,她之前见过几次的花七竟然亲自来了,告诉她皇帝即将驾临!

    虽说知道皇帝素来对张寿另眼看待,但那毕竟是人人敬畏的当今天子,如今完全没心理准备的她压根不知道该怎么答话,更不知道自己是该陪着,还是该告退。

    毕竟,她虽说跟着张寿去工坊中看过几回,但一来那种太过嘈杂和灰大的环境很不适合多呆,二来……那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她看不懂,更没法对皇帝好好解释!

    如果换成其他女人,一定会尽量掩饰自己的无知,但吴氏却很有自知之明,此时终究是吞吞吐吐地对皇帝解释,道是自己并不怎么明白那工坊中的东西。皇帝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当下反而还温言宽慰了两句。而跟在他身后的四皇子,那就更胆子大了。

    “吴娘子你别怕,我父皇人很好的。再说是老师请父皇过来随便看的,他肯定很有把握。就算真的出了纰漏也没事,这又不是造大船造火炮造火铳,万一就算有事也……哎哟,父皇你干嘛打我!”

    脑袋上挨了捶的四皇子委屈地捧着脑袋抬头,见自家父皇正吹了吹拳头,对着他似笑非笑,他顿时打了个激灵,醒悟到自己竟是犯了最不该犯的乱说话这错误,赶紧闭了嘴。

    而皇帝对四皇子的这一捶,四皇子那眼泪汪汪哭丧着脸的表情,却货真价实吓着了吴氏。她竟上前拉过四皇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连声问他疼是不疼,见四皇子呆呆地看着她,好半晌才赶紧摇了摇头,她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那不是张寿,赶紧松开手屈膝行礼。

    “皇上,臣妇就是看不得孩子受委屈……”话出口之后,她又觉得自己简直不会说话,登时一张脸涨得通红,好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都是从小带阿寿时的毛病……”

    四皇子恍然醒悟,赶忙正要替吴氏求情,却只见父皇已经哑然失笑,立时闭上了嘴作老实状。而皇帝正笑着对吴氏说不妨事,就在这时候,却听到门外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

    “今天外头这巷子怎么连个车马都没有,反常得很!要不是门前没有停着什么车马,我还以为有大人物上家里来了!”

    “别口口声声家里,这是张园,人家张博士的家,可不是你宋混子的家!在人家家里蹭吃蹭喝蹭住,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也就只有你宋混子了!”

    “乌鸦嘴你还好意思说?你难道不是蹭吃蹭喝蹭住?我好歹还能下庖厨帮人家做点吃的,你呢,你都干了啥.?让你给我打下手,你还动不动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你小子那分明是眼高手低,今天糖水没卖掉都是你害的!”

    四皇子听得忍不住想笑这是说相声的吗?彼此之间还给各自起了绰号,他就没见过这么逗的人!此时此刻,他早就忘了其中一个声音他听到过,那就是当初在国子监九章堂前还质疑过自家三哥的方青。

    皇帝从来人的话语中间听出其中一个是宋举人,却不知道另一个是谁。他冲着一旁花七努了努嘴,就只见花七顺手一捞,直接挟起四皇子就悄无声息地避入了吴氏身后的正堂中。

    于是,等到外头两人并肩进来,皇帝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完全一头雾水的吴氏。见两个年轻人看到自己之后,那瞠目结舌的样子实在很有趣,他见宋举人身边那个年轻人果然面生,他就笑呵呵地说:“宋混子,好久不见了。你这绰号乌鸦嘴的朋友是谁,不给我介绍一下?”

    方青目瞪口呆地再次看到了一身便服的皇帝之前在御厨选拔大赛的复赛上,他因为早早就被人驱赶进了大棚,所以压根没能看到当今天子,但问题是,他最初在九章堂招新时已经见过了当时亲自莅临的皇帝!可此时此刻,皇帝仿佛不认得自己,他顿时如释重负。

    以为皇帝应该不记得九章堂那回事了,此时又自称我而不是朕,当下他忍不住大胆说道:“我是宋兄同乡旧友方青,本是不值一提之人,只乌鸦嘴三个字是宋兄戏称,他才是真嘴贱!”

    宋举人简直被方青这番话给气炸了,当下恼火之极地叫道:“乌鸦嘴还敢说我?你这张嘴把人家富户当豪奴,把人家小孩子说哭,没事就会找茬,还当着皇……皇……”

    他本想骂方青当着皇帝的面还颠倒是非黑白,可看皇帝这衣着就恐怕是微服出游,再加上被皇帝那仿佛很轻淡的眼神就这么一瞥,他只觉得自己那下半截话就直接噎在了喉咙口。急中生智之下,他迸出了一个不经大脑的称呼:“还当着黄世伯的面信口开河!”

    黄世伯……

    别说吴氏此时那张脸犹如见了鬼似的,方青差点没瞪出眼珠子,就连宋举人自己也差点没咬到舌头。在发现自己竟然迸出了黄世伯这么一个称呼之后,他自己简直恨不得掐死自己。

    无论是叫黄老爷,还是黄大人,又或者黄将军……反正什么称呼都比黄世伯要好!人家是皇帝,什么时候成他家世伯了?而且,方青应该在国子监见过皇帝的,他还瞒什么?

    而皇帝眉角和嘴角都抽搐了一下,见宋举人那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突然觉得和人计较太丢脸,却是似笑非笑地说:“小宋你身为举人却好庖厨,我也懒得说你了,可跑到别人家里却一住就是这么久,这倒是真的闻所未闻。听说你还挨了家里叔叔一顿打?嗯,活该。”

    宋举人生怕方青那张嘴再胡说什么有的没的,慌忙把头点成了如同小鸡啄米:“是是是,我也在深刻反省,黄世伯你千万别生气,我是该打,是该打……”

    方青见宋举人表现得谦恭到甚至有些谦卑,他虽看不上那点头哈腰的样子,但想想皇帝亲自莅临张园,自己这个外人就别杵在那了,当下就拱拱手道了一声学生回房读书了。可他还没来得及走,就只见皇帝竟是突然伸手拦住了自己。

    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看清楚,皇帝须发乌黑,一缕小胡子微微翘起,显得颇为神气,人举手投足之间不像某些自命不凡的人似的装模作样,而是带着几分自然。

    而紧跟着,他就听到皇帝说出了一个让他怦然心动的邀约:“既然你们正好撞上,那算你们运气好。今儿个张寿邀请我来参观他工坊里新做出来的摆钟,你们俩要不要一块来?”

    宋举人深知皇帝那戏弄人的脾气,此时恨不得离远一点。然而。张寿家里有个秘密工坊,这事儿他也听很多人提过,可住在这里却一直都无缘一见,心中却还是很想一探究竟的。此时此刻,他在心里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禁不住诱惑。

    当然,方青早就抢在了他的前面,直接答了一句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听得他直在心里埋怨书呆子。可他还不好当面点醒那个乌鸦嘴,只能干笑点头答应。

    吴氏见皇帝要带两个举人去张寿那工坊,虽说有些意外,但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她自忖自己跟着去不合适,可放眼家中,她一时半会找不出放心的人选带路,正着急时,她就看到外间一个少年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娘子,公子让我赶紧回来,说是要带贵客参观工坊?”

    小花生此时别提多高兴了。就他跟着张寿这么久,那座传说中的工坊他也就去过几次,没想到今天张寿竟然让自己带着人去参观!他是认识宋举人和方青的,此时笑着冲两人拱手算是行了礼,随即就看向了皇帝。可看到皇帝的容貌之后,他竟是忍不住狐疑地问了一句话。

    “这位贵客,我从前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这人长得和那个倒霉的大皇子好像挺像啊!

    宋举人此时已经是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赶忙上前岔开小花生的话题。好在人显然也对皇帝这位贵客没有太大的兴趣,讪讪然道了个歉后,就上前对吴氏行礼说道了两句。

    吴氏知道张寿素来对小花生还算信赖,可刚刚人一回来就冒冒失失说在哪见过皇帝,她当然没法彻底放心,连忙拉着人千叮咛万嘱咐,言外之意就是让人千万恭敬对待这位贵客。还没等她确保小花生听懂了自己的话,皇帝就已经一把将小花生拉过去了。

    “好了,安人你就放一万个心,我又不是计较礼数的人……小花生,你快带路吧,我听张寿说过你,道是年少能干,还有一口好嗓子,唱诗比背诗厉害!我有两个不够聪明的儿子,你回头也教教他们?”

    被花七牢牢按在厅堂中的四皇子都快气炸了。倒不是因为父皇拿小花生和他比,是好不容易跟着父皇出来这么一次,这会儿父皇要去工坊宁可带几个外人,竟然不带他!

    可他眼睁睁看着父皇跟在小花生后面,还带着两个跟屁虫,却偏偏不敢随便乱出声刚刚就已经挨过父皇的捶了,此时他要是乱说话,天知道回去之后父皇会不会狠狠收拾他?父皇娇纵他和三哥的时候,那是真的宠得很,可他们一旦犯了过错……

    父皇打得也真是狠,那巴掌直接冲着屁股打下来,他都不记得儿时淘气之后被打得哭爹喊娘多少次了,反正肯定比三哥多!

    四皇子素来心思狡黠,此时不由得小声哀求花七道:“花七叔,你行行好,让我也跟去见识见识行不行?我好容易跟着出宫一次,我还等着回头和三哥去好好说说今天到张园来看到的东西呢!再说跟着父皇的方青和宋举人不都认识父皇吗?我跟着有什么关系!”

    花七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双掌合十就差没拜一拜他的四皇子,突然想到小时候的朱莹也这样喜欢讨价还价,不由得屈指轻轻弹了弹小家伙的脑门。见四皇子躲都不躲,就是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他就笑呵呵地说:“你就算不求,我也会带你去的。”

    “啊?”四皇子顿时傻了眼,可他还来不及生气,就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慌忙探头往外张望,见院子里只剩下了还没走的吴氏,父皇和那两个传说中寄住在张园的举人早就跟着小花生不知道上哪去了,他登时为之大急。

    “那花七叔你干嘛还拦着我,父皇他们都走了!”

    “听说阿六那小子还背过你?”花七答非所问地问了一句,见四皇子愣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他突然一把抓住这小子,轻轻巧巧把人往后一抡,竟是把人直接背了起来。随着他一阵风似的飞掠了出去,这才头也不回地问道,“阿六那小子的速度,比我快还是比我慢?”

    四皇子最初被那极快的速度给吓了一跳,等听清楚花七这问题,他才一下子兴奋了起来,竟是忘乎所以地大叫道:“六哥比你快!”谁让你刚刚非要吓我!

    可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花七那速度陡然之间暴增,那迎面吹来的风竟是呼呼作响,因而,当他察觉到整个人陡然急坠,再发现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时,竟是惊得连叫嚷都忘了,只知道牢牢抱紧了花七的脖子,浑然不知道换个人背他,此时绝对会被他掐死……

第五百四十五章 真正的盛世

    宋举人和方青曾经想过张园的工坊位于地下,那么必定是阴森昏暗的环境中,一群群犹如鬼魅一般的工匠正在挥汗如雨地辛勤劳作,然而,当带路的小花生真的打开了一处偏僻小院中地上的一道石门,带他们往地下走时,他们在通过一条甬道之后,却觉得面前豁然开朗。

    就只见宽敞的石室当中,顶部和四面八方密布着无数气孔和天窗,此时正有大量光线照射进来。起初他们还以为那是空的,可等到宋举人好奇地靠近一处墙壁,这才发现那竟然不是透明的,而是嵌着水晶!

    深知水晶有多值钱,他不禁暗自咂舌,可随之就听到皇帝说道:“庐王当初建这别院,他号称是为了生母德太妃建庙要用水晶,太后心想横竖这些水晶都是宫中内库中积存已久的,也就给了他,结果他却都用在了此处。光是这一座石室,用掉的水晶就数以万计。”

    方青登时眉头大皱,刚想评论一句实在是穷奢极欲,一只脚突然被人重重踩了一下。他登时怒视一旁的宋举人,皇帝自己都评述庐王了,我说两句算什么?心情憋屈的他环目四顾,随之就注意到,这里非但察觉不到什么潮湿闷热的氛围,甚至还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他忍不住随手扯下腰间汗巾,两指一捏举高,当确证这汗巾正在随风微微摆动的时候,他就立时惊叹道:“这里竟然有风?”

    “当然有风,否则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事,大伙儿岂不是要被闷死?”小花生斜睨了方青一眼,只觉得人没见识,“这后头有一座专门打铁的高炉,本来也是想挪到地下的,还是少爷说,打铁一定要保证空气充足,绝对不能放在地上。他还说了什么燃烧需要阳气什么的……”

    小花生丝毫没注意自己把张寿当初对关秋所言的氧气变成了阳气,恰是说得振振有词,“少爷还和关秋说,多利用水力,幸好这张园从前是那位庐王引了活水进来的,所以关大哥用水力推动鼓风机,把大量新鲜空气灌入到了这里,这工坊其他机器也有用水力的……”

    尽管是现学现卖,甚至有不少地方还卖错了,但小花生此时在皇帝和两个举人面前卖弄,那是一点都不发怵。尽管他现在大多数时候在萧家和萧成一块住着,一边加大识字量,一边背诗,同时没事就去听雨小筑听戏,但并不妨碍他偷看九章堂那些学生发下的教材。

    太深奥的数理看不懂,但那些简单的他却暗自记下了一些。此时见自己面前那三位都听得聚精会神,他不禁很是得意。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清亮的说话声,随之就看到刚刚还全神贯注听自己说话的三个人几乎齐刷刷地转过了头去。

    “这个脚踏的磨床还需要改进……哎,这张园的水流毕竟是引进来的,高度落差不够,力道太小,能利用的水力有限……精铁和黄铜不比玉石,我们要做的不是雕玉,而是磨削零件,脚踏起来太费力了,如果不改进,一台磨床要两个人踩,这不是耗费人力吗?”

    “第一台摆钟虽说做好了,但那全都是手工磨制的零件,废品率太高,而且也不精准,所以就算样品送进宫了,还要改进,这第二台固然都用的是批量生产的零件,可精度够了,零件的废品率还是太高了一点……就算真的能够卖出高价,但良品率很重要!”

    “要是有张大哥说的天然橡胶就好了,那样的话,烧开水那巨大的力道总比时不时就会没有的水力和风力管用!”

    看到那个满脸油污的少年被这个人那个人叫着四处奔走,口中时而指点,时而却抱怨着什么,宋举人和方青不禁都觉得狐疑,可紧跟着就只听小花生说:“这就是公子最欣赏的关大哥了,他说皇上都称赞人是大匠种子。他这人很喜欢问为什么,又好学,又喜欢动手……”

    他一口气就给关秋戴了一大堆高帽子,浑然不在意自己口中的大匠根本没注意到他们这些不速之客,还在那忙碌个不停。

    而被花七背着从另一个入口悄然潜入的四皇子,此时很有一种做了飞贼大盗的感觉,又兴奋,又惶恐。

    此时看到不远处二三十号人正在一台台形形色色的古怪机器上操作着,他忍不住就贴在花七耳边低声问道:“花七叔,这就是老师的工坊吗?可为什么做的东西我都看不懂?”

    “我也看不懂。”花七耸了耸肩,给出了一个很爽快的回答。

    听到后头的四皇子登时不说话了,他虽说看不清人表情,却也知道背后那小家伙必定瞠目结舌,他就嘿然笑道:“你那老师是个很奇怪的人,就连大小姐是他未来妻子,也未必真懂他,更何况别人?”

    “这工坊里能懂他的人,大概也就是那个小关秋了,而且就算是他,也大概只能懂一部分。你那老师的老师,不知道是哪个曾经游历过海外,真正博览群书的大豪,比朝中和民间那些号称博学的家伙都强太多了。”

    “所以葛老太师才那么维护你老师,甚至连别人质疑你老师的师承,他也全都一一挡了下来。说实话,根据太祖遗物能够做成这样,谁都没想到。”就连皇帝也没想到!

    皇帝确实没想到,只不过不到一年的功夫,张寿竟然真的拆解了那块他从太祖密匣中取出的奇怪计时器,然后竟然真的仿制出了东西虽然一个极小,一个极大,从形状来说截然不同,但最基础的东西,也就是那个圆盘的走势却是相同的。

    当小花生上前叫住了关秋,而关秋见到他之后,虽说因为不明白他是谁,只是拱手行礼,却什么都没多问,仿佛丝毫不关注似的,把他和其他人带到了那一具摆钟之前。他知道这少年工匠其实是一根筋,目光很快被那具与先前花七秘密送进宫一样的摆钟吸引去了。

    看着那钟摆循环往复地摆动,随即又眼看关秋打开上方盖子,毫无防备地对他展示其中那简洁到甚至有些寒酸的结构,即便他见过更加复杂精巧的东西,此时仍然不禁有些惊叹。

    当下皇帝就问道:“此物较之之前送入宫的那具摆钟如何?精度更高吗?”

    关秋回答得异常爽快:“精度没有送进宫的那具摆钟高,就是外头壳子做了一点更好看的花纹。”他的话异常简单明了,甚至也毫无矫饰。

    “送进宫的那台摆钟,用的是几个最好的匠人用磨床和其他机器打造和磨制的一批零件,全都是精挑细选的。他们都是最好的铁匠和木匠,但现在这些零件要次一等,因为虽说也是用磨床等等做出来的,但机器不够好,手艺也还不够,所以零件的精度并不一致,要调整。”

    “所以算下来,这些摆钟的精度不一,有的甚至一天会慢几秒。按照张大哥教给我的,一个时辰有七千二百秒,这实在是不够精确……”

    说机器不够好,精度还不够高的时候,关秋的脸上满是认真,心里也确实在叹息。而等到他说出,会利用机器来制作机器本身需要的那些金属零件,然后进行组装,于是制作出更多的机器时,宋举人和小花生也就罢了,方青却眼睛一亮。

    这位被自家召明书院岳山长认定是读书读太多以至于一根筋,常常说错话得罪人的少年,此时又忍不住问道:“这机器也用机器来制作,是不是就好比铁锤也要铁锤来打一样?”

    “嗯,不能这么说,铁锤是铸造的,不像刀剑还需要打制。”关秋却不大理解方青那表情是什么意思。事实上,哪怕没见过皇帝,他也知道能被带到这里来的是大人物,可他不像寻常百姓见到大人物那般畏怯,反而显得很平淡。

    此时,他就严肃认真地解释道:“其实要简单说起来,就如同鸡生蛋,蛋生鸡一样。鸡生出了蛋,但又孵出了鸡,然后鸡再生出了蛋……读书人常常觉得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一个很难解的问题,但在我看来,肯定是先有鸡。”

    “因为就和这些机器似的,它们做出来的第一个零件,因为很难完全符合图纸,几乎都是四不像。那么,鸡肯定也是一样,它最开始生出来的,说不定也不是蛋,而是其他什么,但也能孵出鸡来。张大哥说过,生物在不停地进化,现在家养的鸡和当年的野鸡也不一样。”

    这样一个简单的比方,就连小花生都听得呆了一呆,而方青却忍不住说道:“照你这么说,这真是合了太极的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之道!我们召明书院有人曾经把一块地划成太极图的样式,然后分阴阳两片种植,据说亩产量也提高了很多……”

    如果张寿人在这里,一定会面上含笑点头,随便评论一点啥,然后在心里吐槽说你这是玄学,不是科学,就别拿来贻笑方家了。然而,张寿不在,关秋的反应就直截了当得多。

    “用太极图的式样来建造房屋和围墙,能够起到防御山贼盗匪之流的作用,但真正的乱世,四处都是兵马的时候,最顶用的还是外头那一层坞堡,否则真要被大批兵马打进去,里头就算再迷宫,也禁不住一场火。更何况,用太极图来种植农作物会增产,那不现实。”

    不等方青反驳,关秋就认真地说:“如果这位公子真的这么认为,那么不妨在张园里也划一块地做成太极图的式样,然后自己种菜试一试?反正家里空余的地很多,自己做实验,远比听人空口说白话要有用得多。”

    见方青先是目瞪口呆,随即竟然真的到一边沉思去了,皇帝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个四皇子告状说质疑三皇子作弊的年轻举人,还真是一个脑袋一根筋的书呆子。

    只不过,他对于关秋刚刚那些话更感兴趣,当下就再次“视察”了一下比花七告诉他的数量多了一倍都不止的那些机器。听着关秋一样样介绍这些东西如何做出一次次改进,他仔仔细细地听着,等听到关秋无意中说出的话时,他这才悚然动容。

    “张大哥说,机器是为人服务的,是为了解放人的劳动力,让更多的人能够去读书识字,能够设计出更多更好的机器,然后把更多的人从重复劳动中解放出来,再去设计出更多更好的机器。如此循环往复,那才是真正的盛世。”

    “把人都束缚在土地上耕作的,绝不是什么美好时代。因为只有生产力过分落后的时代,一个人方才不得不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然后养活自己。”

    关秋没注意到皇帝的表情,到了一台正在拆修的磨床前时,他亲自俯身检查,探讨,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大人物。

    等到再次站起身时,他随手擦了擦脏兮兮的手,这才对皇帝笑了笑。那笑容清澈而干净,就如同他此时那认真的眼神一样。

    “从前我拜师学艺的时候,师父很不喜欢我,觉得我又喜欢东问西问,手艺又学得不怎么样,要不是我图纸画的还行,说不定早就被师父撵回家去了。是张大哥不但不觉得我烦,还教给我很多我想都没想到的东西,他还告诉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一旁花七背着四皇子,已经悄悄摸了过来。当听到关秋转述张寿这番话时,四皇子不禁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尤其是看到关秋拿着一本册子在父皇面前翻开,随即落落大方地说着那什么地心引力,什么单摆振动的运动周期公式……他不禁听得两眼发直。

    有一定数学基础的四皇子都如此,宋举人此时瞅了一眼正在一旁寻思利用太极图种地事宜的方青,突然有些羡慕这家伙躲过了一场痛苦的洗礼。而小花生更是张寿所说的数理化苦手,此时听着关秋的话,那更是一张脸比苦瓜还苦。

    相形之下,身为葛雍的学生,自己能自学葛氏算学新编,还能教一教一双幼子的皇帝,虽说也听得有些吃力,但此时还是听懂了关秋所言的关键,当下眉头一挑就直截了当地说:“这么说,你推测这单摆的长度和周期,是用《葛氏算学新编》中所写的竖式开根号?”

    “是啊,很难的,我最初学的时候,差点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但熟能生巧,我现在已经知道怎么开根号了。但开根号计算的摆长并不能照搬,因为单摆振动公式是理想状况的,而且张大哥说,重力加速度实际上是一个估计值,不同地方还有细微差别,还要调校……”

    听着关秋滔滔不绝,四皇子偷看了一眼父皇以下众人,就只见人人都开始茫然了。那一刻,最近一直都有些自怨自艾的他陡然轻松了下来。父皇都不大懂,更何况是他?

第五百四十六章 人小鬼大

    皇帝一行人是在小花生的带领下,光明正大地参观工坊,而花七背着带进来的四皇子,则是在这位张园头号大教头的引领下,悄悄参观了这座底下工坊。

    因为张寿知道这位比阿六还要神出鬼没的“高人”根本就防不住,干脆就直接把所有地方都对人开放。所以,虽说张园中人有不少都没踏进过这座地下工坊,花七却前前后后来转过很多回。此时他即便带着四皇子这么一个孩子,那些做事的工匠也没人吭声。

    人人都记得那次张寿亲自带花七来这儿的时候说的话:“这位是花七爷,阿六就是他教出来的。你们记住他这张脸,要是突然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身边,千万别发慌。他跟着赵国公立功赫赫,就连皇上也很欣赏他。”

    而在之后的实际体验中,他们不得不感谢张寿的事先提醒,因为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侧,还突然开口对你提出很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实在是太吓人了!

    然而,此时工匠们对带孩子来参观的花七表示淡定,可花七自己却切实体会到了往日那些工匠见到他时的头疼。因为这会儿四皇子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一面问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问题,即便他早就说过自己也看不懂,可仍然架不住小家伙就是爱问!

    要不是皇帝临时起意,把宋举人和那个方青一块叫上了,这个难缠的小皇子原本是用不着他带的!

    虽说心里埋怨皇帝想着一出是一出,但花七也知道,皇帝这一次突然驾临张寿这座工坊,只有一小半是为了这里的工匠,以及各种机器和正在制作的东西,更有一大半是为了带着四皇子开阔眼界。虽说人突然就把四皇子丢给了他,但他还不能丢下这么个好奇宝宝。

    于是,哪怕无奈,不耐烦,他也只能在旁边陪着。

    好在四皇子很快就发现,被父皇“硬是从赵国公府抢来做侍卫”的花七叔,武艺是不错,但在工坊这种地方,再高的武艺也发挥不出作用。要是三皇子,此时说不定就已经放弃问个究竟的打算,走马观花先看一看,下一次再设法说动张寿亲自来带他看。可他却不同。

    眼睛滴溜溜一转,四皇子就东张西望了起来。当看到一大堆埋头做事,顾不得看他的工匠当中,有一个面相老成,络腮胡子,看上去很有些资历的老工匠频频侧头朝他看过来,似乎是好奇,他突然迈开小短腿跑过去,到人家面前之后,更是使劲拽了拽对方的衣角。

    见人愕然低头看他,他就小声说道:“老伯,你能带我参观一下这儿吗?好多东西我都看不懂。”

    那个老工匠盯着三皇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神情复杂地说:“小公子,我今年才二十九。”

    四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眼前这位老工匠看上去比父皇还老多了,人竟然才二十九岁?好在他反应极快,当下就赶紧松开手,退后一步深深作揖道:“对不住,是我眼拙看错了。大叔你能带我在这里转一转看一看吗?我花七叔说不太懂这些。”

    那“老”工匠听到这一声大叔,面色方才稍霁。因见四皇子衣衫鲜亮,但说话却还客气,此时又不嫌弃地抓着自己那有些腌的衣角,他也就干咳一声点了点头,真的丢下手头的活计,给四皇子带起了路。

    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看到了花七的关系。阿六的厉害他是没亲眼看到,其他工匠当中却有人刚巧目睹过阿六暴打潜入张园不明身份之人的情景。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是被送去了大兴县衙又或者顺天府衙,还是干脆就被沉入了京城哪处海子。

    而四皇子却不知道这位工匠大叔是因为花七方才对他耐心细致。他虽说有时候是熊孩子一个,但真要装成乖巧小心的时候,那也确实足够乖巧小心。而且,为了避免走得太快,赶上父皇那一行人,他还一路走一路往前张望,声音压得很低。

    可就这么走着问着,他突然听到身边的工匠大叔开口问道:“小公子,你和刚刚小花生带来的那三位认识?”

    “认识……呃,也可以说不认识。”四皇子改口该得极快,随即就小声说道,“大叔千万给我保密,我是缠着我身后那花七叔,这才得以到这里来见识一下的!张博士可是我的老师呢,哪有学生都没进过老师工坊的?”

    工匠大叔这才为之释然。他就说嘛,能让阿六的师父,那位花七爷亲自领进来的,怎么可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此间主人张博士的那些学生,又是年纪这么小的,想来十有**就是那两位之一了,他这放下手头的活计过来讨好,看来是没有错。

    他原本就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四皇子,此时自然更加了三分殷勤,六分热切。而这样的情绪变化,四皇子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

    于是,刚刚主要都在问那些机器,在问那些稀奇古怪的他,这会儿就状似好奇地问道:“大叔,你既然年纪不大,干嘛留这么满脸沧桑的胡子,显得自己很老似的?”

    被人问这么扎心的问题,工匠大叔登时僵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不自然地说道:“小公子说笑了,我只是太忙,没空打理胡须,以后一定好好打理,绝不会再让你觉得苍老到能叫老伯的地步。对了,小公子见过这个么?这个是水力驱动的磨床……”

    四皇子根本没等这位工匠大叔把话说完,他就又追问道:“大叔你说你很忙,那我去求你带我四处看看的时候,你还这么爽快答应我?你真是个好人!我听说老师这工坊里大家都各有各的任务,很忙的,你是不是有难题没法解决,所以借着带我逛逛换换心情?”

    那工匠大叔都要被四皇子给问到一张脸都快挂下来了,可四皇子都已经自问自答了,他就算硬着头皮也只能打哈哈接上。

    “小公子说的是,我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头绪,正好你来找我,所以……”

    刚刚一直问东问西,态度热络而亲切,就仿佛邻家好孩子似的四皇子,此时却突然后退几步,当发现撞上了谁时,他慌忙往后一看,发现恰是一直都跟着他们的花七,他方才如释重负地猛然闪到了花七身后。

    “花七叔,这家伙很可疑!”四皇子仿佛没看到对面那工匠大叔的错愕面孔,大声说道,“大家都在认真做事,就他东张西望;我这种外人去央求他带路,他一口就答应,甚至我都来不及说我是谁;他一路上还老凑到别人边上去看别人做的东西!”

    他越说越是神情严肃,看对面那人的眼神,就仿佛在兴奋于揪出了一个可疑分子:“而且他对很多东西的原理都说不上来,不像刚刚那个关秋似的头头是道;那些工匠也大多对他态度冷淡,肯定是因为他平时就本事很一般,所以不招人待见……”

    花七听到背后四皇子那振振有词一条又一条的分析,再看到那络腮胡子的工匠“大叔”面如土色,他就呵呵一笑,随即环视了左右一眼。

    见那些本来还在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工匠们,此时在接触到他的视线之后立刻低下头去,他就背着手优哉游哉上前,却没有如背后四皇子想象那般立时把人揪出去,而是在路过对方身侧时,慢条斯理地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下次拍马屁的时候,记得看清楚人。”

    “是是是。”那年轻的工匠“大叔”几乎都要哭了,此时他连忙打躬作揖应是不迭,随即看也不敢看正瞪着他的四皇子,一溜烟回到了自己之前的位置。

    见人已经走了,花七低头一瞥正呆若木鸡的四皇子,这才牵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眼看已经离开了刚刚那块工匠云集的区域,进入一条通往另一个区域的甬道,他就沉声说道:“四皇子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四皇子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满脸不服气,“这家伙肯定有问题!”

    “嗯,你眼力很好,把你父皇安插在这的人也给揪出来了。”花七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发现一旁的小家伙立刻就没声音了,他低头一看,果然就只见四皇子张大了嘴巴,继而完全哭丧了脸。

    总算四皇子没问出父皇为什么要在这安插人的蠢问题,他也不再多言,只在前头带路。

    等到了另一个工场,虽说四皇子耷拉脑袋,但到底人还小,很快就被形形色色的纺车和织布机等东西给吸引了注意力,复又重新活络了起来。只不过,花七看小家伙须臾忘了皇帝还在前面,犹如皮猴似的东窜西窜看热闹,他也不说破,直到四皇子陡然间迎面撞上一个人。

    就只见刚刚跟在皇帝背后的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竟是突然出现在了四皇子面前。而在四皇子踉跄退后几步之后,看清楚他的方青不由得直接叫出了声:“四皇子?”

    糟糕……四皇子没想到,方青竟然会去而复返。如果说之前这小子讥讽过他的三哥,于是他对人很有些反感,那么此时这家伙冒冒失失点明了他的身份,他就简直是气急了。

    眼见得刚刚自己还与之说过话的几个工匠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而四周围的那些视线也明显很诡异,仿佛人们正纠结于应该怎么对待自己一个皇子,他就不得不赶忙补救道:“我今天就是跟花七叔来看看,没别的意思,大家不用管我,只当我是个一般的闲人就行了!”

    他一边说,又一边小大人似的团团作揖道:“从前我就听老师说,劳动最光荣,今天亲眼看到大家忙碌的样子,我想说,大家都辛苦了!”

    就连花七,也不禁对四皇子这急中生智的一番话啧啧称奇。小小年纪就知道慰问工匠,这是皇帝教得好呢,还是四皇子资质好呢?至少比面前这个愣头青聪明多了!

    而刚刚醒悟到自己再次说错话的方青,那张脸上则是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都是四皇子给他印象太深刻,所以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明明他之前见到皇帝都忍住了!

    他正这么想着,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扭头看见是小花生带着关秋和宋举人,还有皇帝一同回来了,他顿时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这会儿,要是四皇子扑上去大叫一声父皇,这满工坊的人恐怕就都会知道皇帝来了!要是里头混进个把别有用心之辈,就凭他们这几个怎么挡得住?而且,张寿身边这个小花生,听说就是沧州来的,人还和那些扣押大皇子的乱民有关……

    脑袋一片空白,方青再次转过身去面对着皇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他却只见皇帝对着他微微一笑,随即就突然招了招手。正当他以为皇帝是叫他,心中正有些犹豫时,却只见身边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再一看,却是四皇子直接跑过去了。

    “看够了吗?”皇帝语带双关地问了一句,见四皇子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他就淡淡地说道,“朕很欣赏这里。”见关秋先是微微一呆,随即才仿佛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他就微微笑道,“朕欣赏的是你们灵巧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至于礼节,那不重要。”

    见关秋慌忙躬身长揖行礼,皇帝看了一眼满脸不知所措的方青,突然开口说道:“你既是召明书院岳山长的学生,就别跟着这宋混子一块瞎混了,好好去读你的书,明年考中最好,考不中跟着张琛朱二那几个去走走看看,磨砺一下,顺便好好管住你这张嘴。”

    而教训完方青之后,他就斜睨一眼宋举人道:“宋混子你也别成天在外卖糖水了。不论是御厨选拔的决赛,还是会试,你至少给朕通过一个,否则朕直接让人把你押送到广州会馆,让你那叔叔好好管教你!”

    皇帝三言两语就把宋举人和方青震慑得连声称是,随即才瞥了小花生一眼:“你之前说好像在哪见过朕,是觉得朕和大皇子那个孽障很像?放心,他不会再有祸害人的机会了。”

    四皇子眼看皇帝撂下这话就径直往外走,他连忙追了上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把之前那位工匠“大叔”的事小声说了出来,结果就只见皇帝突然停了步。他还以为父皇接下来要责备自己,却没想到人竟是皱眉骂了一声:“这个楚宽,尽做多余的事!”

第五百四十七章 腹有数理气自华

    婚期在即,即便是在九章堂,张寿也收获了不少恭喜的声音,就连九章堂的那些新生们,也都变着法子恭祝他即将迎娶朱莹。可相对于这即将到来的大喜,他更愁的却是自己一面要教人数理化,一面还因为对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承诺,要在经筵上开讲外国历史。

    要不是陆三郎现在还能常常给他代课,他就是一个人劈两半都不够用!

    因而,婚事他放手交给了吴氏去和赵国公府朱家商议着办,至于摆钟的继续改进和商业开发后续,他也都丢给了关秋和朱莹,甚至连皇帝带着四皇子微服参观工坊也只当不知道。至于工坊里混进来了可疑人物……他就更无所谓了。

    有本事就把他那些数理化知识全都偷学了再融会贯通,然后把知识运用到实践,打造出更好的产品!

    就他都是走运、、遇到一个举一反三的关秋,而且还有太祖遗物那块机械表作为引子,否则绝对捣腾不出摆钟来,那些擒纵和传动机构,天知道他费了多大劲才画了个大概给关秋看,然后解说清楚又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

    到现在他这个穿越人士都没能捣腾出玻璃,以至于表盘只能用白水晶!赵四和罗小小那两个从织布纺纱机械上功成身退的,正带着一群工匠在地下工坊后头的那处院子里日夜研究烧玻璃呢!至于其中是不是有皇帝的眼线,他一点都不在乎,反正他又不求巨富。

    在这种时候,当张寿一大早就得到陆三郎的通知,道是光禄寺查账已经完结,就连户部历练的那批九章堂学生也即将与之一道回归时,他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就这么一座九章堂,两届的学生要一块上课,师资不够,教室更不够,那么应该怎么办?

    正当他照旧给学生布置了一堆习题,随即到九章堂门口吹风顺便思量的时候,就只见外头周祭酒和罗司业联袂而来,脚步又急又快,分明是一脸火烧眉毛的表情。他有些错愕地迎上前去,还没来得及问两人来意,罗司业就抢在了前面。

    “张博士,皇上给内阁几位大学士传谕,道是要将大皇子贬为庶民,终身禁锢于宗正寺,遇赦不赦,还要派二皇子去琼州府种神树!更说不日要册立太子,你可知道?”

    张寿非常自然地露出了大吃一惊的表情:“竟有此事?”我知道了也要装不知道啊!

    见张寿明显大惊失色,周祭酒心想自己总算是消息灵通了一回,只觉得心情略好了一些,当下就语重心长地说:“张博士,你要知道,这虽说并不是明旨,但消息既然已经传出来了,那么很可能圣意已决,这事情木已成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所以……”

    他拖了个长音,希望张寿能够知机地接上话,可让他失望的是,张寿非但没有接上话,反而还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所以什么?大司成可否明示?”

    周祭酒差点没被装蒜的张寿给气死!可他哪里能说,大皇子二皇子如果真的被正式扫地出局,那么一旦立太子,在你九章堂中的三皇子就是最烫手的香饽饽,你这个老师最好能让国子监的其他学官能分一杯羹,让大家都能赚个眼下皇子师,将来太子师,未来帝师的名头!

    罗司业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换成任何一个学官,他都能和周祭酒联手出击,让人心悦诚服地把三皇子这样一个学生分润出来他没指望当老师,却也至少希望在这位年少的未来东宫太子面前混个脸熟。

    可面对张寿,他只能语重心长地说:“张博士,这消息应该已经传到雅舍那边的四位山长那儿去了。如果说他们之前来京城当皇子师,那还没有太明确的目标,那么他们现在肯定已经要卯足劲冲了!回头在经筵上,你就是他们……”

    还没等罗司业说出最大的对手这几个字,张寿就气定神闲地说:“说起来有件事我忘了对大司成和少司成说,日前我进宫见到皇上的时候,应皇上要求,我回头在经筵上只会讲外国史。正好军器局的渭南伯那边有的是资料,也省得我讲别的不在行。”

    周祭酒和罗司业顿时被张寿噎了个半死。

    上次张寿在国子监讲学的时候,还因为讲了谁都不知道的一段段外国史而得到了不少监生和举子的好评,回头张寿还想在经筵上讲?那不是顶尖的文武大臣,就是饱学鸿儒,张寿也不怕贻笑方家!

    更何况,这些家伙是好对付的吗?鸡蛋里也能挑骨头,一句不遵礼仪的蛮荒之国而已,其兴衰存亡根本无足轻重,就能把你费尽心机的准备全都打成一场空!

    张寿却没在乎周祭酒和罗司业那不以为然,自顾自地说:“我对皇上说了,我除了算学当然我更喜欢称之为数理其他都不太在行,所以我能教三皇子的,也就是数理,其余的只能请皇上另请高明。至于这些异邦的兴亡故事,其实也就是以史为鉴,仅此而已。”

    能说的话全都被张寿抢了过去,周祭酒和罗司业顿时一阵气苦。然而,如果说之前他们还希望有那四位山长来挫一挫张寿的锐气,那么现在他们就一点都不希望如此了。

    三皇子人在九章堂,那至少还算是国子监的,但要是被那四位山长占了上风,人在皇宫里独自受教于他们,这对国子监有什么好处?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眼看周祭酒和罗司业面色阴晴不定,张寿便似笑非笑地说:“我倒有一件事要和大司成少司成商量。要知道,九章堂派去宣大辅佐王总宪的那批学生,大多都要回来了,而光禄寺和户部的事务也差不多要告一段落。如此一来,两届学生合在一起,这九章堂也就坐不下了。”

    虽说皇帝之前视察国子监之后,大手一挥,户部也确确实实拨下了钱,如今国子监四处大兴土木,皇帝更是慷慨拨下了一块国子监隔壁的土地,兴建监生的号舍,至于原来的那破旧老号舍,则是准备拆了重新造新校舍。

    可是,这一座座还在纸面上的教室,早已经被一大堆学官私底下商议分光了,哪里还有九章堂的份?在他和其他学官看来,九章堂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如今不过就这么点人,还要和其他六堂抢空间?如今张寿可不是还兼掌半山堂,能拿着那些贵介子弟当借口了!

    周祭酒哪肯在这种事上头再做让步,当即就咳嗽了一声。

    “张博士,你也要体谅国子监的难处,其余各堂的人数比九章堂更多,却也一直都是僧多粥少,这屋舍实在是腾挪不开。虽说皇上之前腾了地,但国子监附近原本是人烟稀少的北城,这百多年下来,却也已经鳞次栉比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屋舍店铺,再也没法扩张得开了。”

    “嗯,我知道大司成和少司成有难处。”张寿点了点头,仿佛不想再争。

    等罗司业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周祭酒,这两位大明最高学府的正副校长还要一搭一档继续找借口,他这才慢悠悠地说:“其实公学的陆祭酒之前提过,城外公学如今正在大兴土木,地有的是,屋舍更有的是。既然九章堂学生不少在那边兼职,不如整个九章堂一块搬过去。”

    话音刚落,原本打算附和周祭酒的罗司业就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几乎下意识地怒斥道“公学就是公学,国子监就是国子监,岂可混为一谈!张博士你可别忘了,你这九章堂的学生,也都好歹算是个监生,他们可不愿意和那些贩夫走卒之子混为一谈!”

    那些出身低微的监生就是愿意,如纪九这样的官宦子弟,如三皇子这样的天潢贵胄,又怎肯这般屈尊降贵?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

    张寿却照旧气定神闲,无奈一摊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然国子监博士厅那些博士,一直都觉得九章堂放在这国子监实在是格格不入,那我还能怎么办?我如今招了两届就已经地方不够用,人更不够用,那明年后年呢?”

    没等周祭酒和罗司业作出反应,他就呵呵一笑道:“既然这么多人都觉得,国子监六堂之外,半山堂和九章堂全都是多余的,如今国子监地方不够,半山堂已经腾出了地方,九章堂这偌大的地方给一群农家子屠夫子商人子之类的占着,还不如也让出来。那我就让出来。”

    见张寿竟然把半山堂和率性堂互换教室那一茬拿出来说事,又将博士厅中某位学官愤恨不平的原话搬了出来,周祭酒和罗司业那两张脸彻底阴沉了。

    经筵就要开了,张寿明明是即将独斗群贤,可在这种紧要关头,人竟然宁可撇开国子监!

    若是让其成功得逞,他们这祭酒和司业干脆就不要当了!

    就当周祭酒和罗司业打算豁出去据理力争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一个弱弱的声音:“老师,纪斋长托我来问问,老师您布置的那几道题是要一种解法,还是多种解法?”

    看到三皇子面上带着有些腼腆的笑容,有些迟疑地从门内出来,还讶异地扫了他们一眼,罗司业迅速拉了一把周祭酒,随即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张博士既然是在讲课,我和大司成就不叨扰了。”

    即便心中惊怒,但周祭酒不希望在三皇子面前显露出丑态,当即不卑不亢地对三皇子颔首为礼,见人非常有礼貌地长揖还礼,他不禁在心里暗叹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好学生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张寿。等到转身离开之后,他发觉罗司业也快步追了上来,当下就轻哼了一声。

    “此事绝不可能!”

    罗司业会意地赞同道:“没错,此事绝不可能。那些考九章堂的学生,想来也不仅仅是冲着张寿这个老师,更是冲着国子监的名头,监生的名头。只要我们一口咬定若是九章堂迁走,这监生名头就绝对不能给,想来他们自己也会给张寿施加压力!”

    周祭酒当机立断地说:“正是如此。他想要另起炉灶,也要看别人认不认这个名头!”

    九章堂门口,张寿看到三皇子望着周祭酒和罗司业远去的背影,按着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笑道:“怎么,郑你是听到我和人在外头争执,所以跑出来给我撑腰的?”

    “嘿嘿。”三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小声说道,“因为老师和大司成少司成的声音都不小,我就听见了。本来还不大敢出来了,是纪斋长说,我不妨出来看看,如果运气好的话,大司成和少司成说不定就会悻悻而走,结果真的被他猜中了……”

    得知是纪九撺掇三皇子出来的,张寿不禁莞尔。看着此时笑得很真诚的三皇子,他忍不住摸了摸这小家伙的头,随即就拉着三皇子的手径直进了九章堂。虽说一眼望去,大多数人都在奋笔疾书,仿佛在专心致志地解题,但他知道很多人根本就是分心二用。

    他把三皇子送到了位置上,随即就走到最前头,轻轻用醒堂木拍了拍讲台,等众人忙不迭地抬起头来,他就淡淡地说:“我刚刚在对他们说,既然国子监腾不出足够的屋舍,容纳前后两届的九章堂监生,那么九章堂还不如搬到外城去,毕竟公学有的是地皮和屋舍。”

    刚刚他和周祭酒以及罗司业的对话,有些人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却也有些人真的闷头做题没能注意,此时他这一说,课堂上登时传来了嗡嗡嗡的议论声。

    “我知道,国子监监生这个头衔,很多贵介子弟,富家公子不在乎,但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仍然很在乎,但身在国子监,学的却是和其余六堂那圣贤书截然不同的东西,相信大家曾经受过不少冷眼。相形之下,但凡是去公学教过几天书的人,都体会过受人尊敬的滋味。”

    张寿一边说一边观察学生们的表情,见大多数人面色复杂,小部分人则是有些不甘心,他就沉声说道:“我之所以会提出此事,是因为你们的前辈们即将从宣大总督府、从光禄寺从户部载誉归来。这么多人建下功勋,饱受好评,是因为他们是监生?是因为出自九章堂?”

    “不,是因为他们好学上进,洁身自爱,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才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哪怕他们就此结业,也都会各有前程!道理很简单,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数理气自华!”

第五百四十八章 即日定东宫

    自己人不在皇宫,一道手诏给内阁,给各大衙门,给京城的无数官宦人家带来了巨大冲击,皇帝对此却没有什么自觉,出了张园,他甚至还带着四皇子优哉游哉在京城有名的西四牌楼逛了一圈,这才打算走西安门回宫。

    如此一来,今天跟着父皇出来的四皇子自然是玩得喜上眉梢,差点就乐不思蜀不想回宫了。然而,在西安门等皇帝的吕禅,却等到几乎望眼欲穿。虽然还不至于腿断,可当他看到皇帝那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当中时,还是几乎热泪盈眶。

    他一阵风似的迎上前去,行礼过后就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内阁三位阁老,六部六位尚书和左都御史,再加上一大堆有头有脸的大臣,全都齐集奉天门求见。楚公公都急坏了,也不知道派了多少人在外头找您……”

    没等吕禅把话说完,皇帝就哂然笑了一声:“楚宽他还会急?他不是万事都不慌不忙吗?”

    这种话听上去就带了几分迁怒之意,吕禅自然就不敢贸贸然接下去了。而皇帝在这一句之后,却也没有多言语,只是快步往那几匹早就备好的御马走去。四皇子却也不甘示弱,迈开小短腿一溜烟紧随其后,看到御马当中赫然有一匹身高适合自己,他这才满意。

    可马匹的高度固然适合了,可皇帝一行人通过西苑回宫,那速度即便不能说是风驰电掣,却也比初学骑术的四皇子要强得多。于是他须臾就被抛在了后头,如果不是发现吕禅竟然在后头押阵,他那张脸早就耷拉了下来。

    而吕禅眼看皇帝一行人都已经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今天亲自来报信却挨了皇帝排的他就策马靠近了四皇子,笑意盈盈地与其说着闲话。他本待打消了四皇子的警惕性,再试探为什么皇帝会突然迁怒楚宽,却不想人小鬼大的四皇子压根就不好惹。

    人斜睨了他一眼,就似笑非笑地说:“你是想问父皇干嘛挑楚公公发火对吧?”

    见吕禅登时脸色异常尴尬,四皇子就没好气地说:“我今天跟着父皇去张园看老师的工坊,结果在里头发现了一个可疑人,那竟然是咱们宫里安插在老师那儿的眼线!我当然就忍不住问父皇了,结果父皇直接就骂楚公公尽做多余的事!”

    吕禅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叫看到一个可疑人?什么叫那是宫里安插在张寿那儿的眼线?最重要的是,皇帝怎么一听说就认定那是楚宽干的?

    虽然那就是楚宽干的……还是经过他的手挑选的人,没想到竟然这么不中用!

    想归这么想,吕禅还得做莫名惊诧状,因为四皇子的“心直口快”,那是有名的,曾经就连告诉他机密消息的柳枫也被人一下子卖了,差点被撵出乾清宫,他可不敢触这位小皇子的霉头,因此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乱说。

    等四皇子和他一前一后赶到了西华门,他从守门侍卫口中得知,今天跟随的侍卫们都在此下马,而皇帝却直接纵马进了宫,很可能是直奔奉天门,他就不禁一阵牙疼。

    历来外臣们顶多是外皇城驰马,宫城则是完全的禁区,就连皇室宗亲亦然,甚至历代皇帝们按例也是不会策马在自家宫城疾驰的。但本朝至今的那些个皇帝,就偏偏有那么几位不愿意守规矩。

    首先是作为开国天子的太祖皇帝,然后是隐忍多年最终一举杀回朝中的英宗皇帝,再接着就是先帝睿宗,最后……却是没有在马背上夺得天下,却特别喜欢纵马宫城的皇帝了。

    可平时不要紧,今天那么多臣子齐聚奉天门,皇帝这么骑马过去,像什么样子!太后若是知道,很可能会迁怒于他们这些人!

    吕禅固然担心,但四皇子却兴奋莫名。他直接一抖缰绳,竟是也跟着就这么闯进了西华门。几个侍卫本来还想拦着,可一看那匹小马,一看马背上那个矮小的家伙,再一寻思就退了回来。就凭皇帝对两个小儿子的纵容,驰马宫中这点小事压根不算什么。

    想当初皇后……废后还不是纵容过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么干过!

    而四皇子试探性地纵马闯进了西华门,发现没人阻拦他,他顿时就胆子更大了,只当背后吕禅那叫唤不存在。

    虽然骑术稍显生涩,但宫中的御马也许会有几匹是应皇帝要求选出来的,带着几分性子的神骏,但真正给皇帝和他这样的皇子日常骑乘的,却无不是性格温顺,特别听话的那种。

    所以,即便是四皇子这样的烂骑术,还是能把这匹温顺的小马驾驭得不错。当眼看快到一处小门的时候,他方才急急忙忙勒停,随即就笨拙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也顾不得这匹小小的坐骑如何,一站稳就冲到了那小门旁边。

    他探头一张望,就看到了远处广场上那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还远未发展到伏阙的地步,但数一数人数,他就意识到,这事儿恐怕很不小。

    虽然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好奇还是驱使着四皇子偷偷溜出门,蹑手蹑脚地往那边靠近。若是平时,即便他人小不起眼,可终究这么一个大活人,不至于让人忽视了。可今天这情形,双方的注意力全都在彼此身上,因此最初竟是没人留意到他。

    于是,胆大包天的四皇子竟然顺顺利利地接近到距离群臣身后还有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因为他是从后头过来的,除却皇帝之外,他自忖别人肯定不会发现他,可即便如此,为了安全起见,发现前头的父皇和大臣们竟然僵持了起来,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停下了脚步。

    而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大皇子二皇子终究也是皇家血脉,纵使有罪,也不能让他们一个在宗正寺,一个在琼州府自生自灭吧?更何况两人业已成年,之前也曾经提过纳妃之事,如今却陡然停了,这传扬出去,岂不是有损……”

    “有损什么?有损朕的名声?”皇帝没好气地打断了那位痛心疾首老尚书的话,不耐烦地说道,“朕听说老爱卿家中有一幼女甚佳,是不是也打算学岳山长,愿意许配给大皇子?”

    居然是为了大哥和二哥的事?四皇子已经听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饶是他再人小鬼大,此时也不禁后悔来凑这热闹了。然而,他偷偷摸摸地往后才挪动了两步,就看到皇帝那眼睛朝他看了过来,这下登时面如土色,于是干脆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乱动了。

    而皇帝这刻薄至极的反问,也确实把那位老尚书给问得呆在了当场。可到底是久经沧海的人,颤颤巍巍的老尚书只是呆愣了片刻,随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若是……”

    “没有若是,朕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也不用这么慷慨激昂地把你那一枝梨花压海棠的小夫人爱若掌上明珠的女儿推进火坑!”

    皇帝虎着脸再次打断了老尚书的话,随即才看着其余众人道:“自古青史都是后人评说,纵使太祖皇帝得国之正,也不是没有人在背地里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更何况是朕。朕不怕被人说是苛待儿子,因为朕从前就是太纵容了他们,这才以至于他们长歪了!”

    “既然已经长成了歪脖子树,万一再给朕养出更多的歪脖子树来,那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大郎已经彻底没救了,二郎要是愿意在琼州府给朕安安分分地呆到把那治疗恶疟的神药给种出来,那时候他还是朕的儿子,浪子回头金不换,也自然配得起名门淑媛!”

    对于皇帝这显然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态度,孔大学士头疼的同时,那种本就萦绕心头的预感顿时更强烈了。虽说他并不是首辅,但却是如今内阁序列最高的阁臣,当下不得不站了出来,代表百官提出他们最大的疑问。

    “皇上,如今既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已然见罪,那东宫若仍然和从前一样虚悬,那官场民间恐怕会觉得不安。此前皇上以东宫早立,纷争不断为由,始终不立太子,可如今看来,若是能尽早让某些人掐断那不该有的念想,兴许就不会有此前之事。”

    这是光明正大谴责皇帝做法的表态,吴阁老扪心自问,反正他是绝对不敢这么直接的。而在内阁资历最浅的大学士张钰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敢贸贸然附和。

    他们这两个阁臣都沉默了,今天云集于此的朝臣虽说刚刚都一度显得雄赳赳气昂昂,可此时竟是全都鸦雀无声。

    跟着孔大学士一块,指责皇帝的暧昧态度是造成两位皇子齐齐落马的根本原因?这也太惊世骇俗了!

    然而,皇帝在最初的微微一愣神过后,却非但没有因为孔大学士的指责而勃然大怒,反而轻轻点了点头,非常平淡地开口说道:“孔卿说得没错,朕曾经责敬妃身为生母而教子无方,但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其实朕身为父亲,其罪更大。”

    “朕之前褫夺大皇子宗籍,并未祭告宗庙,如今朕当正式祭告宗庙,亲自为这教子无方之过,向列祖列宗请罪。”当话说到这里时,皇帝那浅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讥诮,“还是说,诸卿希望朕能下个罪己诏?”

    此话一出,下头登时一片哗然。就连刚刚强项到质问皇帝却没有被怪罪的孔大学士,却也有些站不住了,立时下拜连道不敢。于是,四皇子就只见自己面前这些大臣们倏忽间矮了一截。被凸显出来的他只觉得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愤懑。

    惶恐的是自己竟然遭遇到父皇要辣手处置两位兄长的一幕虽然那两位兄长和他一点都不熟,他非但没体会过兄弟之情,反而还体会过深重的敌意。

    而他愤懑的则是,废后昔日还是皇后的时候,父皇也曾经下令过让两人搬到东阁读书,可皇后置若罔闻根本就不放人,甚至还声称只要自己是皇后一天,就会护着两个儿子不受欺负……更不要说大皇子和二皇子从授课老师,再到任何东西,全都是最好的。

    他此时甚至很想嚷嚷,父皇对他们怎么就不好了,怎么就要祭告宗庙向祖宗请罪了!

    可皇帝面对跪了一地的群臣,却没有亲自去搀扶起谁,而后来一出君臣尽释前嫌的好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个个后脑勺,足足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朕如今还有两个儿子,宫中娴嫔已经身怀六甲,如果是男孩,那么得天之幸,朕会再添一个儿子。”

    “但东宫之位不会再空着了。三皇子人品贵重,温良贤德,堪为东宫。礼部去查阅一下册封太子的仪制,然后拟定一个简单却不失隆重的仪制给朕看。”

    四皇子呆呆站在那儿,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下子意识到了,父皇竟是要册封他的三哥做太子!虽然他从小被皇帝保护得很好,唯二的缺点也就是娇纵和冲动,但并不是说他就真的不懂那些大人的事。

    从前他也和三皇子小声交谈过,如果大皇子和二皇子中间的哪一个成为太子,他们会如何如何,心里也不是没有过惶惑。可现在,这两座大山被搬开了,他最要好也最喜欢的三哥,竟然就要做太子了!

    完全醒悟过来的四皇子猛然间兴奋地对天挥舞了一下拳头,随即再也顾不得这是什么场合,竟是转身撒腿就跑。而看到他这高兴狂奔一幕的皇帝,脸上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但紧跟着,那笑意却是化作了一丝怅惘。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想当初年少的他在病重的父皇面前发誓接下这座江山的时候,同样年少的庐王天真地问他,皇兄当了皇帝真是太好了,日后是不是我要什么都可以?那时候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了什么?好像是一句完全没经过思考的承诺那当然,你要什么都可以!

    可后来,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弟弟,不但要金银美人,更要他的江山,他的命。

    只希望他的儿子们,不要重蹈父辈们的宿命……

第五百四十九章 抢先报喜讯

    周祭酒和罗司业觉得九章堂前后两届监生断然不愿意放弃监生的名头,但了解学生们状况的张寿却知道,周祭酒和罗司业认定很重要的东西,大多数人压根不怎么在乎。因为哪怕当今皇帝锐意整顿国子监学风,但如今的国子监早就不是太祖初年的国子监了。

    想当初那位太祖皇帝亲自手书大学二字高悬在国子监面前,那是真的希望国子监照着后世综合性大学的标准培养人才,对监生的任用也都不拘一格,破格提拔的人非常多。至于现在,呵呵,进士都往往要等着候选派官,举人根本连当官都轮不上,区区监生么……

    大多数监生从国子监里出来,本来就不在乎功名的富家子弟就算是完成了混出身的任务,可以继续潇洒人间,至于普通乃至于贫寒人家出来的,就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奋斗了。

    于是,有人去给官员当幕僚,大多数也就是跟着一任县令混个师爷当当;有人费尽心机想到殷实地主之家去教个学生,还要和更多没饭碗的举人去竞争;有人只能到私塾或者族学里去教书,这还得接受那些家长的审视和考核……

    如果不是各地官学都要送人贡入国子监的旧规,如果不是每一任国子祭酒和司业都会费尽心机招揽几个优秀学生在国子监里充门面比如他听朱莹说,当初朱廷芳入监就是前任祭酒亲自登朱家大门恳求人早点去的,国子监早就完全没落了!

    因此,张寿在对学生们说了之前那番话之后,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始了讲题和继续授课。等到一上午的课终于上完,他仍旧闭口不谈把九章堂迁到公学去之事,可三皇子却突然离座而起,蹬蹬蹬冲到了他的面前。

    “老师!”叫了一声之后,三皇子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九章堂从国子监搬到外城的公学,那我也能去那里跟着你读书吗?”

    张寿打量着脸上犹带稚气,但表情却显得很坚定的三皇子,他就笑着说道:“那就要看你自己了。如果要我来说,我是觉得,郑你可以过去继续听讲。”

    三皇子顿时眉飞色舞地点了点头。

    而满堂学生们彼此面面相觑,最终无不觉得,如果三皇子都愿意跟着搬去外城公学,那么他们就一块跟过去好了,反正这国子监的氛围,一向对他们这些人不那么友好。可紧跟着,正在窃窃私语的众人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声高呼:“三哥!”

    曾经来过九章堂的四皇子,那自然是上上下下谁都不陌生,此时见这小家伙一溜烟地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三皇子,一大堆监生顿时都看得呆了。就算知道这兄弟俩平日里很要好,可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得如此忘乎所以,却还是第一次。这是出了什么事?

    而三皇子也觉得四皇子这样子实在是反常。他慌慌张张地拍了拍四弟的背,结结巴巴地说道:“四弟,出……出什么事了?有什么事……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我总能……想出办法的。你别急,千万别着急!”

    四皇子这才松开了手。他退后了两步,也没管这是在九章堂中,不但张寿在,还有其他众多监生也在。此时的他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惊喜,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大声嚷嚷道:“三哥,你要做太子啦!你就要做东宫太子啦!”

    这一刻,除却早就从皇帝那儿得到风声的张寿,上至三皇子本人,下至纪九以及众多九章堂的学生,全都呆若木鸡。尤其是三皇子本人那表情就和见了鬼似,等良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之后,他先是一把捂住了四皇子的嘴,随即就拿着另一只手在其额头上摸索试探。

    没发烧啊?没发烧怎么却偏偏说胡话呢?

    四皇子被三皇子捂住嘴,摸着脑门,登时又气又急。他好不容易挣脱了开来,随即气急败坏地叫道:“我没发烧,更没发疯,我亲耳听到父皇对那些阁老尚书们说的!”

    虽然此时又兴奋又激动,故而直接跑到九章堂来当第一个报告这好消息的人,但四皇子总算还有点脑子,没有把皇帝评价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话说出来,也没有把那些大臣的陈情和态度也透露出来,只是信誓旦旦地说:“父皇说,三哥你人品贵重,温良贤德,堪为东宫!”

    他一字不漏地重复了皇帝评价三皇子的原话,眼见三皇子惊得整个人都木了,满堂学生们则是鸦雀无声,他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三皇子的面前晃了晃。

    “三哥,三哥,你醒醒,我是和你说真的,绝对没有说假话诳你,这儿还有这么多人呢!”说完这话,四皇子见三皇子依旧呆立不动,他顿时有些急了,竟是脱口而出道,“要是我有一字一句虚言,就叫我天打五雷……哎哟!”

    见四皇子猛然惨叫了一声,冷不丁拎了一记这小家伙耳朵的张寿,这才松开了手。见四皇子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恼羞成怒地瞪视自己,他方才不慌不忙地哂然笑道:“赌咒发誓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而且,郑,你不觉得自己太莽撞了吗?”

    “就算是你亲耳听到的,既然不曾公布,那就是还做不得准,你想把你三哥架在火上烤,还是把九章堂的大家都架在火上烤?”

    之前四皇子就曾经被张寿这么训过不该随便泄漏禁中语,可此时此刻,他却倔强地昂首挺胸道:“我就是要提早让大家知道,我就是要让这事儿人尽皆知,铁板钉钉!三哥本来就很出色,很能干,他比我那大哥二哥强多了!”

    他压根连个停顿都没有,就理直气壮地说:“再说了,老师你是三哥的老师,他们和三哥同窗一场,难道不支持三哥,还能支持别人吗?”

    谁说熊孩子没心计的?可是,这简单淳朴的心计,能让那些善用心计的老狐狸们汗颜!

    从头到尾,眼前这个小家伙就没想过,如果事情追究下来,他这个泄漏消息的人也许会遭到什么样的问罪和处罚!

    若是平时,张寿肯定能教训四皇子一大堆大道理,可是此时此刻,看到九章堂外阿六那一闪即逝的身影,他最终只是对着四皇子摇了摇头,随即也没理会明显正在心乱如麻的三皇子,重新回到了讲台上,眼神平静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郑刚刚在这里说的话,天知地知,我知你们知。如若回头消息真的在外间流传,那么,你们可以议论,但要记住,郑不曾当众说过那些话。而如若回头外间没有这样的消息,你们也一样记住,他不曾当众说过这些话!”

    见三皇子还在发愣,而这会儿就连四皇子竟然也发起呆来,纪九连忙站起身道:“老师的意思是说,不管那些阁老尚书们是否放出了消息,各位也请不要泄漏四皇子跑来找三皇子时情急之下说的话,以免别人觉得他们兄弟得意忘形。”此时此刻,他却再也不敢直呼其名。

    被纪九这么一解释,一大堆瞠目结舌的学生们终于恍然醒悟,惊觉纪九竟是巧妙地证实了,四皇子这话很可能是真的!想到自己竟然和未来的东宫太子当过同学,有人与有荣焉,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额手称庆……可还不等这偌大的九章堂炸开锅,张寿就喝了一声。

    “好了,郑突然跑来就已经够显眼了,你们是要把人全都引到这儿来?”

    眼见众人再次鸦雀无声,他方才沉声说道:“戒骄戒躁,沉稳一些,别丢了九章堂的脸,更别丢了你们未来太子同学的脸。好了,今天中午就不下课了,我会让阿六去嘱咐一声,找人把午饭送过来,你们都好好清醒一下!”

    四皇子没想到张寿竟然这么谨慎,刚想表示反对,却不想从刚刚开始就一直都没说话的三皇子,此时终于开了口。

    “多谢老师。”

    四皇子顿时很不服气,可当看到三皇子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时,他顿时有些慌了。他很想大声辩解,可理直气壮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有些不自然的嗫嚅。

    “三哥,我真的是……”

    “别说了。”三皇子上前一把拽住了四皇子的手腕,继而对张寿颔首致意道,“老师,我回宫去了,下午的习题课,我会问纪斋长借了笔记,好好补上的。”

    见张寿含笑点头,那种亲切的态度一如既往,强作镇定的三皇子只觉得自己那颗怦怦直跳到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再次低了低头算是行礼告别,等到出了九章堂,看到阿六正呆在外头,见他们出来时就瞥过来一眼,那眼神中竟是隐含笑意,他不禁鼻子微微一酸,随即就听到身边的四皇子开口叫道:“三哥你能不能松手?你手劲太大了……六哥救命啊!”

    阿六鄙视地看了一眼在那谎报军情的四皇子,旁若无人地径直一跃,竟是就这么窜上了屋顶。面对这一幕,四皇子登时傻了眼,竟是身不由己地被自家三哥给拖了走。

    这一路出去时,他没见到理应追着自己出来的侍卫,却是见到了不少监生。从前他们兄弟在半山堂时,虽然也进出国子监,但上头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大多数人都对他们视若无睹,可此时退避道旁行礼的人却是一茬接一茬,以至于三皇子连颔首回礼都来不及。

    而四皇子就更加看不惯这种前倨后恭的做派了。他没好气地挑了挑眉,却是小声对三皇子说:“三哥,你搭理这些人干什么,从前他们都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没等他把抱怨的话说完,就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了一股大力,这次真被捏得生疼的他顿时连声叫唤,这才换来三皇子放松了钳制。意识到今天自己真的惹三哥生气了,他顿时哭丧了脸,等到最终出了国子监,看到花七正笑眯眯地牵着……两匹马等在那,他方才如梦初醒。

    “花七叔,莫非你刚刚一直都跟着我?”

    “是啊。”花七笑眯眯地眉头一扬,轻描淡写地说,“总不能让四皇子你一个人跑出宫来吧?我横竖也没事,我就帮皇上跑个腿,看着你这个宝贝儿子呗?”

    “那我刚刚说的话……”四皇子只觉得头皮发麻,只希望能从花七口中迸出一个否定的答案。但他很快就失望了。因为花七似笑非笑地端详了他片刻,竟是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兄长,四皇子已经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了,佩服佩服。”

    花七见四皇子面如土色,三皇子则是一把将人拨在身后,仿佛要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他不禁笑着回转身把两匹马牵了过来,这才轻描淡写地说:“你们不用担心,皇上要是真阻拦,四皇子你也不可能出宫给三皇子通风报信。”

    “至于那可笑的想法,我就更不会说了。皇上都已经亲自对那么多人挑明了,还怕你四处宣扬?你们信不信,我们要不能尽快回宫,半道上就会有人拦着求见太子殿下了!”

    三皇子被花七描述的这番场面给吓了一跳,也不敢再多问多说,慌忙上马就走。直到一路驾马小跑,终于看到北安门在望,他那高悬的心方才稍稍落地,可随之就陡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已经不再质疑四皇子带来的这个消息。

    他要做太子了?这怎么可能……这简直太荒谬了!怎么可能轮得到他这个胆小畏怯,连说话都不敢高声,更谈不上本事的小子入主东宫?

    三皇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一路入宫的。当最终停下脚步的时候,他茫然一抬头,竟是发现自己到了乾清宫前!他瞬间紧张得浑身僵硬,直到发觉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角,这才挪动脑袋看了过去,却只见四皇子那张脸竟是比黄连还苦。

    “三哥,父皇刚刚派人在玄武门等着我们,一看到我们回宫就说要见我们,这不会是真的生我的气了吧?回头要是我挨打的时候,你可得千万替我求求情!”

第五百五十章 天家好兄弟

    “父皇,儿臣知错了。”

    看到四皇子磨磨蹭蹭一进来,就直接垂头丧气地跪在了地上,皇帝不禁呵呵一笑,随即就看向了三皇子。他就只见自己这个一向都细声慢气,遇事要踌躇好一会儿,唯有在替弟弟求情这一方面表现尤为果决的儿子,此时竟是破天荒地没有跟着一同下跪。

    但下一刻,三皇子还是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问道:“父皇,儿臣不明白。”

    皇帝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你不明白什么?”

    “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什么选了儿臣。”刚刚一路上的浑浑噩噩,此时却化成了一片清明,因此三皇子非但没有结结巴巴,反而说出来的话很有条理,“儿臣更不明白,父皇为什么明知道四弟是冲动冒失的性子,还是让他看到听到了您和那些阁老尚书们说话。”

    “而且还放他跑出了宫来,让他直接冲到了九章堂,当众说出了那些话!”

    从最初开始就压在心底,可终究还是不知不觉顺着胸腔浮到喉咙口的话,此时终于直接吐露了出来,三皇子只觉得整个人一片轻松,当下竟是索性豁了出去的:“儿臣性格怯弱,年纪还小,更没有机会表现出多少才能……”

    “你也说了,是没机会表现,而不是你没有才能。”皇帝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三皇子话语中的这么一个漏洞,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继而就云淡风轻地说,“至于性格怯弱,从前兴许是有一点,但自从你和四郎一块去张寿那儿听讲之后,你不但性格开朗了很多,而且……”

    皇帝顿了一顿,突然一推扶手站起身来,却没有理会仍旧维持着长揖姿势的三皇子,而是轻舒猿臂,直接把地上的四皇子给一把捞了起来。把这个小儿子给直接抓到了龙椅上摁趴着,他不由分说就在那屁股上重重甩了两巴掌。

    不出意外,从小到大挨打一向比较多的四皇子立刻就干嚎了起来:“父皇饶命,儿臣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三哥救我啊!”

    三皇子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接扑在了四皇子身上,继而就咬着嘴唇说:“父皇既然是故意放了四弟看见那一幕,更放了他出宫的,为何还要打他!他只是一心为了我而已……可我,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见三皇子终于把心一横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却没有说自己不愿意当太子,又或者不配当太子,皇帝那仅剩的一丝担心终于无影无踪。他看着那犹如叠罗汉似的两个儿子,突然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三皇子抓了丢在地上,紧跟着则是四皇子。

    当看到四皇子再次直接躲在三皇子身后的时候,他才拍了拍手道:“朕虽然把消息放出去了,但最重要的仍然在你自己。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当这个东宫太子,如果要当,又该怎么当,现在该做些什么,将来又该做些什么。还有……”

    皇帝冲着三皇子一笑,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你如果成了太子,九章堂你又要不要去。如果要去的话,你怎么解决你的安全问题?要知道,身承东宫之重,偶尔白龙鱼服在外,兴许还不要紧,但如果日日出入人员混杂的地方,你觉得你要带多少人?”

    “这么多人拱卫你,别的事情可想而知都不能做了,这些人的耗费又该怎么弥补回来?而你那些曾经直呼你名字,但实际上仍然带着对皇室敬畏的九章堂同学们,能否习惯和一个太子同堂读书?会不会生出异样的心思?你都考虑过吗?”

    原本就已经心乱如麻的三皇子,此时只觉得一个脑袋都快要炸开来了。他还记得自己今天刚刚对张寿说的话,可此时再想一想,他只觉得这简直是一个笑话。

    国子监都人员混杂,那么外城的公学……岂不是更加人员混杂?他带多少护卫,那也未必能保证万无一失!

    这不是觉得放眼看去皆乱党,而是只要有一个乱党,就可能招致最可怕的结果。就是父皇自己,在当年业王之乱之后,不是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微服出宫过?

    而皇帝显然没有让三皇子去平复一下心情的意思,重新坐下之后,他就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看这御座,四平八稳,但实则四面八方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而且不但奉天殿里如此,就连眼下这乾清宫中同样如此。不但我朝如此,前朝再前朝也一样如此。为什么?”

    “因为身为天子,大多数时候,真的无依无靠。太子也一样。朕比很多皇帝要好一点,因为太后仍旧一心一意为朕着想,不贪权,甚至愿意为朕背黑锅。你如果当上太子,也应该比大多数太子要好一点,因为朕不会疑你,更愿意把你当作爱子,而不是争权夺利的臣下。”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就永远都有人倚靠。”

    “朕曾经以为,能够倚靠庐王,因为他的母亲德太妃死的早,是母后一手把他带大的,朕也一直都把他当成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也曾经和四郎躲在你身后一样,每次惹是生非就躲在朕的身后,甚至连登基大典的时候,他也一样试图躲在朕的宝座后头看着那一幕。”

    “如果不是太后让人把他拎了下去,也许那时候,民间就会传言,坐皇帝背后有个立皇帝。”

    皇帝见三皇子终于面色惨变,四皇子则是眉头皱成了小疙瘩,他就沉声说道,“所以你好好想一想,你如果成了太子,再要和四郎这样同进同出,那就几乎不可能了。”

    四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不等三皇子说话,他就立刻嚷嚷道:“只要三哥当太子,我没关系的!历朝历代不是有很多皇帝都是兄友弟恭吗?他们护着自己的弟弟,他们的弟弟也敬着他们的皇兄!三哥不是父皇,我也不是庐王……呃!”

    这一次,四皇子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半晌,他才放开,悻悻地说道:“我只知道三哥性格温厚,他并不是胆怯,他只是不大乐意表现自己。不然父皇你怎么觉得他合适当太子呢?父皇你再这么吓唬三哥,三哥说不定就真的要被你说得打退堂鼓了。”

    仿佛完全忘记了刚刚还被皇帝狠狠打过屁股,他直截了当地说:“还有,父皇你刚刚说的这些问题,三哥可以慢慢想,他一定会都想明白的!”

    三皇子神情复杂地看着一向比自己活跃,比自己更擅长表现和表达的弟弟,见人振振有词地护着自己,他想到人之前冲进九章堂抱住自己时那欣喜若狂的一幕,只觉得心里发热,当下情不自禁地上前拉住了四皇子。

    眼见人焦急地瞪了他一眼,仿佛还不甘心,还要再说,他就一字一句地说道:“父皇刚刚说的那些,儿臣确实从来都没想过,但就和四弟说得那样,儿臣会努力去思量,努力给父皇一个答案,也给自己一个答案。”

    “儿臣确实从来没有想过会当太子,但父皇既然觉得儿臣可以,四弟也觉得儿臣可以,那么……儿臣会诚惶诚恐地仔细考量一下,自己将来该怎么做。”

    见皇帝笑着点了点头,他终于郑重其事地下拜行了个礼,等起身之后,看到四皇子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他上前拽着人便往外走。而四皇子却仿佛完全忘了刚刚挨的打,一面高高兴兴往外走,一面还不忘回头叫道:“父皇,儿臣告退了!”

    走吧走吧,你这一心只有哥哥的熊孩子!

    皇帝嫌弃地挥了挥手,可等到这两兄弟照旧如平常一样并肩离开乾清宫,他却只觉得心情很好。他之前故意留着四皇子旁观他见大臣的这一幕,又放任其匆匆出宫去给三皇子通风报信,就是想看看这两兄弟面对这么个大消息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而结果真是不出他所料。

    此时此刻,皇帝忍不住自己也替三皇子思量了起来。这如果是消息传播出去之后,三皇子这九章堂还能去吗?

    如果三皇子自己想不出好主意,那么他是不是得负责帮忙想个两全之计?那些九章堂的学生是不错,陪太子读书也算是挺合适的……

    至于国子监的人也好,群臣也好,对此有什么反应,他为什么要理会?他年少气盛的时候,因为父皇早故,朝局未稳,母亲独木难支,所以没有人给他撑腰。可他现在业已掌权多年,足够为他的儿子遮风挡雨了!

    当三皇子拉着四皇子从乾清宫出来时,他就发觉外间一长溜宫人和内侍慌忙分列两侧,行礼不迭。他和四皇子从小就是皇帝带大的,这乾清宫早就出入惯了,可从来不曾见人对他这般恭敬有礼。

    而下一刻,他就只听到四皇子低声嘀咕道:“这还真是看人下菜碟,要不是知道三哥你就要当太子了,他们怎么可能这么恭恭敬敬!”

    三皇子顿时眉头一皱,恼火地低喝道:“四弟不可胡言!乾清宫的人,一贯对我们兄弟已经很好了。”

    四皇子这才哑然。确实,相比其他各宫的人,乾清宫的人对他们兄弟俩已经够好了。

    他和三哥的母亲都不是高官显宦之家出来的,在宫中又被皇后压制,如果不是父皇生怕他们两个小儿子被养坏了,又或者被人怠慢了,白天接他们到乾清宫,政务闲暇不是亲自教他们,就是带着他们玩,在这最会看人下菜碟的宫里,他们哪里能过得这么悠闲!

    但是,奉旨照顾他们是一回事,如今这毕恭毕敬却又是另一回事。四皇子反省过后,到底还是忍不住不服气地说:“反正三哥你以后是太子了,我终于可以挺起胸膛不怕人了!”

    三皇子气得狠狠瞪了四皇子一眼,差点忍不住反唇相讥那你当太子岂不是更加扬眉吐气?总算他知道自己现在和从前不同,不能随便乱说话,因此瞪过之后就径直往前走。可就当兄弟二人快到乾清门时,却只见一人从外疾奔而入,却是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

    柳枫总算是不曾走路不看路,一看到三皇子就猛地一个急停,却是依旧难止去势冲了两步,就在快撞上两兄弟的时候停了下来。他慌忙长揖行礼道:“太后娘娘来了,就在外头不远,三皇子您和四皇子赶紧迎一迎吧!”

    四皇子天不怕地不怕,虽说也害怕皇帝那蒲扇似的巴掌,但他更怕的却是太后那不经意冷冷瞥过来的眼神。但在他印象中,不管是曾经飞扬跋扈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好,还是在父皇面前比他们更加得宠的永平公主也罢的,在太后面前全都和他还有三皇子没什么两样。

    所以,他倒不担心太后是为了东宫之事来兴师问罪,却担心此时正心思不定的三皇子如果遇到太后的责难,到时候心里更不好受。

    他想都不想就丢下三皇子快步出门,竟是独自先去迎接太后了。见这一幕,三皇子那错愕就别提了,而柳枫更是目瞪口呆。

    这即将成为太子的是三皇子吧?四皇子你这么殷勤冲在前面干什么?平常也不见这位年纪最小的皇子去拍太后的马屁……而且奉承太后这种高难度的活计,就连皇帝这个亲生儿子都没能掌握,宫里宫外也就只有朱莹一个人能够胜任。

    和柳枫一样,三皇子压根不担心四皇子抢在自己前面在太后面前讨欢心,他担心的反而是他那个冲动冒失的弟弟不会讨欢心,然后自己栽进去!

    于是,他在微微一愣之后就拔腿去追,结果一出乾清门就看到太后竟是没有坐肩舆,而是安步当车过来,随行的玉泉拉住四皇子正说着什么,人根本就没有和太后说话的机会。面对这一幕,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快步赶上前长揖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而这一次,太后却在三皇子面前停了下来,目光在他身上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最终竟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就要是担当重任的人了,以后记着还要更稳重一些,给你四弟和将来其他的弟弟们做个榜样。”

第五百五十一章 母子连心

    太后向来对皇后多几分优容,这不是三皇子自己体会出来的,而是偶尔被母妃抱着赏月看花的时候,听母妃喃喃自语说的。尽管那时候他不懂,可后来看得多了,久而久之也就明白了过来。如果不是太后庇护,失去圣心的皇后原本不可能在宫中这么横行霸道。

    所以,哪怕太后对大皇子和二皇子也不过淡淡的,可但凡逢年过节赏东西,他和四皇子加在一起也往往及不上二皇子,而二皇子和他们的加在一起,才不过是大皇子的份例。所以,他一直都认为,太后不喜欢他。

    可此时此刻这记从未有过的摸头,却仿佛把他从前的猜测全都打乱了。不知所措的三皇子呆呆发愣,竟是平生第一次忘记礼节。结果,还是四皇子那嚷嚷一下子把他叫回了神。

    “皇祖母,三哥一直都很稳重的,他也一直都是孙儿的榜样!他一定不会辜负您和父皇希望的!”

    太后看了一眼脸色明显比三皇子更兴奋的四皇子,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从小到大就争得如同乌眼鸡一般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她从前尽力维持着宫中的尊卑长幼,可最终还是落得个皇帝废后囚子的结局。而她即便把废后之事一力承揽过去了,皇帝却仍是不惜亲自通告,对大皇子和二皇子严厉处置。此时此刻,她见三皇子立刻一个闪身挡在四皇子跟前,躬身仿佛想要替人辩解,她就摆了摆手。

    “你们兄弟和睦,我又怎会不高兴。什么都不用解释了,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这就先回去吧,记得好好读书上进。”说到这里,她就对一旁的玉泉吩咐道,“等回清宁宫之后,你到我那书桌上,把先帝的那一方玉狮子镇纸赏了给三郎。那一方歙砚,赏给三郎。”

    虽然东西还没收到,但太后这话不啻是金口玉言,因此三皇子一愣之下还是赶忙谢恩。至于四皇子,那兴头就更足了,谢了之后就嚷嚷道:“孙儿以后一定用那歙砚磨墨写字,等皇祖母寿辰的时候,一定写上一万个寿字来当贺礼!”

    “玉泉,你帮我记下这话,到时候若是他少了一个字,那就找四郎这个说大话的算账。”

    太后似笑非笑地嘱咐了玉泉,听到人立时应是,她斜睨了呆若木鸡的四皇子一眼,却是继续往前行去。尽管已经年逾六旬,但保养得宜的她依旧保持着年轻时的优美身段,此时信步踏进乾清宫时,后头跟着的宫人悄然抬头看她背影,不禁都有些殷羡。

    天子孝顺,儿孙满堂,还曾经权握天下,号令文武,太后真是世间女子最向往的人了。

    可太后却并不像别人想得这么春风得意,面带笑容的她进了乾清宫之后,就反客为主地吩咐众人退下,等到玉泉和柳枫二话不说就屏退了宫人内侍,随即双双出了门,她看到皇帝桀骜不驯地直接在宝座上坐了下来,就沉下脸来,径直走上前去,直到人面前方才停下。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皇帝,淡淡地说:“你一个人说得对文武大臣反对不得,甚至做声不能,乾纲独断,觉得自己很扬眉吐气是不是?忍痛幽禁一个儿子,又驱逐另一个,然后说自己要祭告宗庙告罪于列祖列宗,觉得自己很有担当是不是?”

    “没错。”

    皇帝言简意赅地迸出两个字,随即仰头就这么看着最敬重的母亲,足足良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说:“朕早就已经长大成人了,不需要母后再出面给朕遮风挡雨,更不需要母后不惜声誉来维护朕的声誉。再说,声誉算什么?纵使青史万般诋毁,朕在棺材里也看不见听不见!”

    “荒唐!”太后忍不住怒斥了一句,见皇帝一脸的满不在乎,虽说这情形和小时候她疾言厉色骂他,他却梗着脖子硬顶有所不同,但骨子里却是一样的。

    因而,她懒得再说这些,只是直截了当问道:“二皇子别院那边,已经派人看住了?”

    “那当然,否则就照那小子唯我独尊的脾气,肯定要跑出来大吵大闹。”皇帝哂然一笑,这才站起身来。习文练武,身材健壮的他立时显得比太后高了大半个头,很满意这种视觉效果的他竟是突然伸出手来,就这么把鬓发苍苍的母亲抱进了怀里。

    如此突如其来的动作,顿时惊得太后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本能地伸手想要挣脱。奈何她就算当年曾经习武,如今上了年纪不过平日稍微活动一下,怎比得上皇帝没事就喜欢在演武场消磨时光?因此见挣脱不开,她就恼火地低喝道:“放开,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母子本天性,怕什么人看见!”皇帝非但没松开,反而把下巴搁在了太后的肩膀上,发觉太后那肩膀僵硬得似乎都不会动了,他这才轻声说道,“从前父皇刚刚不在的时候,我半夜三更都会惊醒,是母后亲自搬到乾清宫来和我一同起居,那时候我要有你才能睡得着。”

    太后本已经到了嘴边的严厉训斥,顿时化成了一声叹息。她和睿宗皇帝多年无子,因此也曾经劝雄心勃勃的丈夫纳妾蓄婢开枝散叶,但睿宗皇帝也就只纳了德妃,却还是她在情势最危险的时候才首先怀孕,德妃的儿子庐王,还是睿宗皇帝从藩王登基为帝后才出生的。

    后来,睿宗皇帝是骤然暴疾,从上到下,多少人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也包括素来依恋父母的长子。皇帝登基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她搬入乾清宫,一来是为了太后垂帘训政更加方便,二来却也是为了看护好自己唯一的儿子,丈夫睿宗皇帝嘉许为千里驹的继任者。

    足足良久,她才打起精神训道:“都多大的人了,让你那两个儿子看到了,你这个当父亲的丢不丢脸!”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皇帝终于松开了手,随即后退两步,见太后不自然地慌忙整理鬓发和衣襟,一如当年训政时,务必仪容一丝不乱一样。他用这样平淡的口吻对刚刚那突兀的举动做出了解释,却绕过太后下了两级台阶,继而就转身正对太后深深一揖。

    “母后多年含辛茹苦抚养,多年不畏艰难硬扛,多年替朕收拾残局,多年替朕承揽责任,儿臣欠母后很多,如今即将册封太子之际,却是要先谢母后。”

    “三郎是还小,从前也有人说他性格畏怯,懦弱不前,但如今仔细看来,却只觉得他温厚而不失锐意,谦逊却又很有担当。最重要的是,他纵使不喜欢他那两个哥哥,却也会善待他们,更不要说和他一块长大的四郎了。”

    “如果朕身体好,可以再言传身教,带他十年八年;如果朕身体不好……”

    “住口!”太后直接喝止了皇帝,见人终于直起腰来,她就恼火地叫道,“你正春秋鼎盛,更何况是马背上演武场上打熬出来的筋骨,哪会身体不好!我之前听到消息时就在想,定了三郎也没什么不好,他还年少,等你知天命时,他也不过刚刚娶妻。”

    “而在此期间,正好能让那些天底下最好的老师好好教导他。”

    “母后和朕想到一块去了。”皇帝顿时嘿然,但随即就轻描淡写地说,“但并不需要天下最好的老师,朕只需要最合适的老师。想当初大郎和二郎何尝没有请过名师,可皇后宁可为了儿子折辱先生,这样怎么教得好儿子?更何况,那些口口声声仁义礼智信的老师……”

    “他们教会了那两个坏小子仁义礼智信吗?没有!因为仁义礼智信并不应该由师长来教,而是应该为人父母者言传身教!朕失于管教两个年长的儿子,但至少从小就教了三郎和四郎是非,所以,对于东宫师,朕最大的要求,便是包容,博学。”

    “太祖皇帝就说过,儒家那一套君君臣臣,被历朝历代那么多天子全都照着自己的心意改来改去,用来治理天下自然再方便不过,但是,守成有余,开创不足!这天下很大,并不止北边已经败亡的敌人,若是固步自封,而不是锐意进取,那外敌就会趁虚而入。”

    “这外敌可能从陆上来,可能从海上来,可能从天上来!太祖这话虽然有些无稽之谈,但如今的很多东西,本来就是古人难以想象的。而朕今天去张寿那工坊,也是收获匪浅。”

    皇帝将在张寿那儿的所见所闻,以及关秋转述的张寿那番话合盘托出,见太后顿时沉吟了起来,他就坦然说道:“莹莹不止找到了一个乘龙佳婿,而且还找到了一个无双国士。”

    “这样的良师,朕的三郎和四郎一定不能错过。因为张寿能教的东西,谁都不能替代。”

    对于皇帝这样的评判,太后唯有苦笑。

    想当初睿宗皇帝给皇帝挑老师的时候,最大的标准也同样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可替代。而那时候的葛雍,文采飞扬,嫉恶如仇,但风趣幽默起来却又妙语连珠,在算学上的造诣更是头一份毕竟当时的齐景山和褚瑛资历还远远不够。

    于是,葛雍就这么成为了帝师,不但管住了皇帝这个熊孩子,甚至还帮着皇帝来坑她,每每想到这旧事,她就不知道该说是睿宗皇帝眼光独到,还是这一对师生实在是太登对。

    如今三皇子遇到同样鬼点子不断的张寿……那个温良恭俭让的孩子会不会被教坏?

    太后摇了摇头,极力让自己不去想这糟糕的一面,见皇帝愕然看着自己,她立刻意识到是自己摇头的态度让皇帝误以为她不同意。

    她立刻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葛老太师说,给张寿改了表字九章,你听说了吗?日后就不要直呼其名了,你要让他给三郎当老师,总得尊重一些,哪怕他是莹莹的夫君。”

    皇帝顿时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老师那性子,本来还想给张寿办冠礼的,结果被莹莹一说才想起张寿既然为官,这早就戴冠了,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赶紧给人起了个表字,就这还是褚瑛提醒的,他怕丢脸,还不敢让人知道。”

    他也不解释葛雍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的,又莞尔一笑道:“在朝臣面前,朕到时候自然会注意一些,但私底下……朕的年纪当他父亲也够格了,就叫他名字又如何?老师倒是不怕别人说,这表字还真敢起。九章……这还真配得上张寿。”

    太后顿时嗔道:“有什么不敢!总比不上你嫌弃葛老太师最初给你起的表字不够威风霸气,自己给自己改了个表字叫雄霸来得好吧?”

    “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顿时被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揶揄给呛着了,咳了个惊天动地。等好容易缓过神来,他就尴尬地讨饶道:“母后,这事求你能不提吗?那时候朕才十三岁,年少不懂事……”

    那是他一辈子的黑历史啊,一想到雄霸这个表字还被他大大方方写在纸上,然后被葛雍拿回家去了,他就觉得心疼胃疼肝疼哪都疼……他当初为什么就这么手贱呢!就利用这两个字,葛雍对他提了多少要求!

    太后也不过讽刺一句而已,见皇帝尴尬得犹如少年,她不禁就笑了。施施然走下来之后,她就温和地说:“后宫不再册封皇后,这承诺你既然放出去了,那就这样好了。但三皇子若是要册封太子,他的亲生母亲……”

    “册为贵妃吧。”皇帝很爽快地说了一句话,但旋即又补充道,“裕妃也晋封为贵妃。”

    “那我回宫之后,就让玉泉用印了。”太后没有驳回这两件事。三皇子的生母和妃,就和三皇子从前的性格一样,和顺温婉,不和人争,指望人来帮她分担后宫事务,那是不可能的。而永平公主又早早回绝了分担宫务,她能选的就只有裕妃了。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接下来,便让洪氏辅佐永平那丫头去开女学吧。在册立太子这种事正引人注目的时候,女学这种就变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了。”说到这里,太后方才词锋一转道,“只不过,你总不至于打算让永平和那个洪氏一样独身吧?”

    被问到这个,皇帝的脸色顿时有些微妙。他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干笑道:“她既然不愿意,那就先等一等……说不定在不经意的时候,她的桃花就和莹莹一样开了。”

    太后顿时被皇帝说得满腹狐疑。照这架势,怎么像是皇帝已经看准了人似的?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世间安有两全法?

    一日之间,东宫即将有主的消息传遍全城。而且,这并不是什么小道消息,而是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群少说也有三品的高官们说的话。而且,皇帝不是含含糊糊地说,朕就要立太子了,而是明确地声称要册立三皇子为太子。

    而二皇子别院被锐骑营接管,内中二皇子据说悲愤欲绝地大吵大闹,这消息也是不胫而走。然而,相比去沧州之前至少名声还算不错的大皇子,性格暴躁,恶名在外的二皇子早就没人同情了。因此,哪怕他府中婢仆被锐骑营当场遣散了不少,却也少人关注他的死活。

    在这种全民热议太子新鲜出炉的情况下,中午扣下九章堂一众监生不放人外出的张寿,下午照例开始他的题海战术轰炸时,就发现外间路过的人实在是多了一点。

    往常没事就晃过来旁听的,只有绳愆厅的监丞徐黑,然后是偶尔过来挑刺的周祭酒和罗司业,其余学官都是没事绕道走。可就他在堂中四处巡视,查看众人进度的时候,却发现有的学官竟然前前后后过来张望了三四次,哪怕明明看到三皇子不在,却也依旧锲而不舍。

    到了最后,当早上还和他不欢而散的周祭酒和罗司业再次双双莅临的时候,他就知道,四皇子带来的那个消息应该是实锤了。他缓步踱到纪九的课桌前,随即轻轻敲了敲,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就会意地继续伏案“疾书”,他就知道这位斋长会管着此间其他人。

    他负手出了九章堂,随眼一瞥,就发现除却周祭酒和罗司业,博士厅那些博士们一个不落全都来了,就连那些助教以及典簿厅的小官们,竟然也都来凑热闹。

    唯一一个不见的……反而是绳愆厅的徐黑子!

    知道徐黑那是性格耿直到有些古怪的人,此时不来反而正常,张寿就微微一笑,随即拱了拱手道:“大司成,少司成,还有各位同僚,这是来旁听我讲课的吗?为了郑的进度,再加上让大家温故而知新,九章堂下午都是习题课,不讲什么新内容。而且……”

    而且后头的话张寿也懒得说了。除了定期到他这来打卡旁听,还要了课本去自学的徐黑,你们这些看不上算经的理科学渣们,就算站在这一天,能听得懂吗?

    张寿虽然没明说,但罗司业还是想到了当初张寿夜游国子监的那个晚上,被那些鳖之类的专有名词说到头昏脑胀的尴尬一幕,于是,他立时咳嗽一声道:“张博士,外间有消息说,皇上即将册封三皇子为东宫太子,如此一来,日后你这直呼其名就不妥了……”

    见张寿不以为然,他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当下就岔开了这个话题:“而且,三皇子一旦入主东宫,国子监位于北城,从北安门出来即刻可达,这满京城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求学之地了。只不过,太子求学素来是一对一,若是和这么多人共处一堂,那未免不合适……”

    这一次,没等他把话说完,张寿就淡淡地说:“郑只要一天还是九章堂的学生,便是一天上这样的大课。而我身为师长,只能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至于少司成说这么多人共处一堂不合适,那郑在国子监日日进出,岂不是日日都要派人提前清道?”

    “那时候国子监还能继续上课吗?”

    罗司业被张寿堵得哑口无言。他是不甘心让太子周围被一群连正经读书人都算不上的家伙占据,但是如果日后已经是太子的三皇子在国子监日日进进出出,这从上到下在享受荣耀的同时,却也要承担相应的风险!

    他忍不住瞥了周祭酒一眼,见人亦是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而其余刚刚还满脸热忱的学官们,此时此刻亦是个个纠结,他把心一横,干脆就点了点头。

    “张博士你所虑很有道理。太子安危确实至关紧要,既如此,我回去就和大司成上书,太子殿下安危身系社稷之重,还请在宫中好好读书。”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神炯炯地看着张寿:“既然张博士认为应该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那么想来也不会为了一个学生而放弃其他学生,对不对?”

    罗司业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露骨了,张寿哪里还会听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瞧见周祭酒面色一凝,却没说话,而其余学官们则是或恍然大悟,或幸灾乐祸,他就气定神闲地呵呵一笑:“我自然说了一视同仁,自然不会因为九章堂的郑即将升格为太子就改变初衷。”

    面对张寿这等坦然的回答,罗司业当即转身对一众学官喝道,“这是什么时候,你们各自都没事可做了吗?全都各归各位,不要违了国子监的规矩!”

    他这个少司成到底还颇有威信,此话一出,那些学官们应声而散。而他自己却没有走,直到只剩下了周祭酒,他才徐徐走到张寿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张博士,不是我逼你,国子博士和太子师,九章堂的学生和太子,你总要选一边。说实话,我希望你选太子。”

    罗司业这话就犹如奇峰突转,别说他人,就连周祭酒听了都有些意外。

    而张寿也是微微愕然,随即就含笑问道:“少司成何出此言?天下能人俊杰何其多也,三皇子从前只是闲散皇子的时候,我教教他算经,那也无可厚非,他如今既是太子,何必非我不可?”

    “因为你是国子博士,代表的是国子监。”

    这时候,周祭酒也品出了滋味来,没等罗司业回答,他就郑重其事地答了一句。见张寿顿时沉吟不语,他就沉声说道:“重开九章堂,是皇上亲口御准的,你就算不在国子监,这九章堂还在,至于这些学生,尽可交给陆三郎去管带,他天资卓著,你只要用心教他即可。”

    见罗司业和周祭酒此时竟然一搭一档,力劝自己离开九章堂,代表国子博士去宫中专门教授三皇子,张寿只觉得这些在官场浸淫多年的高官们真是七巧玲珑心,那心思机灵百变,让人应接不暇。

    当然,他大略能明白两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当下斩钉截铁地说:“多谢大司成少司成提醒,然则我既是亲自招收了这么两批学生,就不会把他们弃之不顾。”

    “为人师长者,若是做不到一视同仁,那还有何德何能去传道授业解惑?而且,我的恩师葛老太师当初收我入门下时,曾经希望我能将算学发扬光大,甚至为我取了表字九章。如若他知道我为了去当未来太子的老师,就丢下九章堂,一定会气得直接把我逐出门墙!”

    外间众人的谈话,九章堂中竖起耳朵的学生们大多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起初听到罗司业表示要将三皇子单独隔开授课的时候,他们就不免有些患得患失,等听到罗司业之后屏退众人劝说张寿撇下九章堂去做太子师,他们的心情更是复杂。

    又希望张寿去宫中做这个太子师,日后能够给他们更大的提携;又怕张寿在飞上高枝之后,完全忘了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学生。

    因此,当张寿用一种决然的态度表示不会丢下九章堂时,众人只觉得简直是难以置信。

    就连之前得到张寿暗示管住堂中秩序的纪九,也不由得扪心自问,却是觉得自己绝不可能丢下唾手可得的荣耀,而继续呆在九章堂带一群前途不明的学生。

    要知道,罗司业给出了一个很好的办法,那就是让陆三郎来代课陆三郎从前又不是没有代过,这位他曾经瞧不起的胖前辈,那真的是天赋异禀,完全能够胜任!

    罗司业只不过是在刻意屏退学官们之后,说一通大义凛然的话,周祭酒还知道帮腔,那就是意外之喜了,至于张寿是否答应,对他来说却是完全无所谓的事。

    反正答应,张寿对不起九章堂那些学生;不答应,三皇子肯定会心存芥蒂。而他反而是站在国子监和朝廷的立场上,谁都挑不出毛病,也能一举挽回之前话说过头的某些坏影响。

    因此,张寿既然拒绝,他就顺理成章地再劝解了两句,惋惜了两句,最后才拉了周祭酒一同离开。

    等到他二人走后,张寿施施然回到九章堂,才一进去,他就只见一个个脑袋齐刷刷地转了过来,幸亏是白天,如果是大晚上,那简直像极了一部恐怖片。

    面对那一双双眼睛,他就笑呵呵地说:“刚刚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不要自作多情,我不只是为了你们。从前的三皇子郑变成太子,不论九章堂设在国子监也好,搬迁到外城公学也罢,他要再来上课,那都很困难。而且,历来规矩是太子有伴读,但是,太子没有同学。”

    张寿这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几个本想开口说话的学生也都闭上了嘴,好半晌,纪九才喃喃自语道:“可三皇子……他之前明明说,很希望能留在九章堂的。”

    看到这话激起了不少人的共鸣,学生们那一张张脸上全都露出了异常复杂的表情,张寿心中暗叹一声,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说道:“其实刚刚罗司业提出的的那个折衷办法只要稍稍改一改就行了。比如说,我早上给你们上完课,下午进宫去教他一个时辰。这样就结了。”

    “至于一个时辰够不够,那不是问题。”

    张寿若无其事地笑道:“刚刚我说过太子伴读,那么,东宫其实只要添进去几个水平不错的伴读就行了,比方说,你们的陆师兄,他可以负责再讲讲课补补进度什么的。再比方说,你们这些人中的佼佼者,因为你们和郑的进度一直都是一致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随即笑眯眯地说:“当然,后一种伴读,未必是一个人,也未必是几个人,可以你们轮流去。但前提只有一条,足够努力,足够优秀。你们自己应该知道,郑虽然小,但他的天分才情,他的努力勤奋,都是一等一的!不要输了给他!”

    居然还能这样!

    这一刻,满堂惊诧,随即满堂欣喜若狂。包括刚刚还有些黯然失神的纪九在内。如果不是这年头的人骨子里都充斥着克制的细胞,这会儿一定会有人迸出来一句老师万岁。而即便没有,顷刻之间那也是欢呼四起,还是在纪九起身维持秩序之后,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好了,休息时间到了,继续做题目吧,我趁着这功夫,写一份奏疏直递上去,最好能赶上大司成和少司成的上奏,晚的话我就不好说话了。”

    虽然刚刚张寿布置的题目很多,很难,很令人抓狂,但是,看到这位年轻的老师在讲台上铺纸,磨墨,随即不慌不忙地蘸墨开写,底下的监生不知不觉都心情平静了下来,一时偌大的九章堂只剩下了静静的写字声,仿佛连呼吸声都停止了。

    当绳愆厅的徐黑子悄然来到了九章堂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师生专心致志的一幕,他忍不住驻足良久,随即在心里感慨了一句这才叫君子之风,人就悄然离去。

    而国子监这场纷争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司礼监中的楚宽就已经得知了罗司业和周祭酒以及一大堆学官去找张寿的消息。听到张寿在人前的表态,他不由得再次调高了对张寿的评价,可一想到皇帝此番乾纲独断到可以称得上莽撞的举动,他却着实觉得无奈。

    紧跟着,他才突然想到一件事,立时问道:“之前吕禅去等皇上和四皇子回宫,可皇上都回来这么久了,四皇子甚至还去了一趟国子监又和三皇子一道回来了,他怎么还不见人?”

    一旁的小宦官也被这一天之内的诸多变化惊得有些回不过神来,此时闻言顿时一愣,随即猛地一拍额头道:“对啊,吕公公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也许是碰到什么事情耽搁了?可那也应该派个人来给他报信啊!

    楚宽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间传来了吕禅的声音,可那声音明显有几分不对劲,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他不禁吃了一惊:“楚公公,皇上来了。”

第五百五十三章 循循善诱,连消带打

    皇帝亲自来司礼监?

    别说楚宽吃了一惊,当吕禅苦着脸把皇帝带进北皇城的司礼监时,这座并不大的衙门简直是完全乱套了。也不是没人想着去给楚宽报信,奈何随行而来的花七直接蹲在楚宽那院子的围墙上,于是通风报信者无不止步。

    而且,在上上下下全都是从内书堂里出来,饱经忠君爱国式教育的司礼监宦官们看来,楚公公那是最最忠心耿耿的典范,纵使皇帝就这么直接从司礼监大门一路闯进去,也不可能有什么意外,所以最终竟是任由皇帝跟着吕禅,直接来到了司礼监掌印办事的那座公厅前。

    此时此刻,皇帝看到匆匆开门后行礼不迭的楚宽,只微微颔首就径直进了门,路过楚宽身侧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多礼了,朕有话要对你说。其余人等全都给朕退得远远的,谁要是敢偷听一个字,杀无赦!”

    皇帝虽说特立独行,到现在还留着年少时凡事全凭喜好的这个毛病,但杀无赦这种表述,往常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常用字眼中。因而,自吕禅以下,人人慌忙应声而退。最后一个退出院门外的吕禅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蹲在围墙上的花七,心里忍不住觉得异样。

    那是赵国公身边最心腹的护卫,没有之一据说皇帝多年前就看上了,但一直没能把人挖过来,最近方才如愿以偿。可是,这么一个曾经是外人的侍卫,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之内如此受皇帝的信赖,在别人退走之际还能这么大剌剌地呆着?杀无赦三个字不针对此人?

    屏退了外人,皇帝在楚宽这座并不轩敞的公厅之中兜了一圈,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朕小时候就觉得,以你的才能,若是去考科举,说不定早就考中状元,当上宰相了。当初你晋为司礼监秉笔时,别人觉得你这年纪已经是殊遇,但朕却觉得,还是委屈了你。”

    虽然皇帝神情自然,语气亲切,但楚宽可不会觉得,皇帝就真的只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任何一个人坐在皇位上将近三十年,心性城府都会非同一般,皇帝也只是很多时候不愿意委屈了自己,所以看上去显得恣意而已。

    于是,他在心里快速斟酌了片刻之后,就干脆伏身下拜道:“奴婢因太后慈心而得以再获新生,因先帝怜悯而得以读书学武,又因皇上器重而得以执掌司礼监,因而矢志忠心耿耿,报效三位圣人恩德。至于什么科举为官……”

    楚宽直接抬起头来,满脸的坦坦荡荡:“除却少部分一心为国为民的循吏,除却少部分真的两袖清风,而且也行得正坐得直,不只是一张嘴皮子利索,而是上能辅佐君王,中能著书立说,下能教化万民的真正清流,其他那些读书人,奴婢还不放在眼里!”

    “若是和这些人同列,奴婢恐怕会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皇帝忍不住眼皮子微微一跳,想起刚刚登基那会儿,和楚宽坐在御花园树枝上,指着月亮大骂朝中那些可恶老大人的情景。可二十七年过去,他在很多时候对那些可恶老大人们已经妥协了,而楚宽却分明是将对那些迂腐无用者的厌恶延续到了现在。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随即没好气地说:“好嘛,那些读书人看不上你,你也看不上他们,正好两清了!起来吧,和朕来这一套,也不嫌膝盖底下硌得慌!”

    楚宽却没有依言起身,而是依旧维持着刚刚那姿势:“奴婢这些年颇有自作主张之处,皇上若是觉得奴婢做错了什么,还请明示。”

    “你也知道自己自作主张!”皇帝气不打一处来,蹬蹬蹬上前几步,直接把楚宽从地上揪了起来,竟是怒声喝道,“谁让你往张寿那儿派眼线的?要派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人送上门去,这样鬼鬼祟祟的……”

    “奴婢那个眼线还不够正大光明么?”楚宽见皇帝揪着自己的领子,想到人年少时就喜欢在厮打较量时用揪领子的这一招,在回答了一句之后,不由得有些恍惚。等发现皇帝怔怔松了手,他就正色说道,“人在去的时候,就说是在司礼监经厂铸造过铜活字的工匠。”

    呃……一个司礼监经厂干过印书的工匠,居然真的这么光明正大就被张寿那工坊招进去了?张寿也这么轻易就把人收进去了?

    皇帝微微有些失神,随即就忍不住虎着脸瞪着楚宽:“此事你不曾事先和朕商量!”

    “奴婢只想让张寿觉着,这是司礼监自作主张想要在他那儿安插人。如果他无所谓,就不会在乎这事,如果他在乎,那么在皇上面前告状时,对此一无所知的皇上一说,以张寿的聪明,只要看皇上的表情,他自然就更能确定这只是奴婢私自为之了。”

    “他绝对不会怀疑是皇上不放心他。事实上,皇上您对他确实很放心。”

    见皇帝越发恼怒地瞪着自己,楚宽就淡淡地说道:“但奴婢不一样,皇上懒得想的事,奴婢却不得不多想一想。张博士进京这一年多来,做了太多太多前人没想到,更做不到的事,而且他的师承也明显不是那么简单,哪怕葛老太师一口咬定都是他教的,皇上您信吗?”

    信个屁!

    他那老师现在眼里只觉得张寿千好万好,所以不但出面包办张寿的婚事,就连冠礼都恨不得补办一遭,如果有女儿的话,说不定朱莹还会碰到最大的对手……

    别说帮张寿担下师承这方面的问题,哪怕张寿有其他方面的问题,葛雍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块担下来!

    毕竟,张寿除却师承之外,出身来历清清白白,到京城这一年多来,做的事情也全都坦坦荡荡,甚至可以说得上利国利民。

    皇帝在心里给老师扣了一顶偏心的大帽子,但在楚宽面前,却还表现得若无其事。

    “朕无所谓张寿的师承,更何况他向来光明正大。朕希望达成太祖皇帝夙愿,让我煌煌大明屹立于世界之巅,而要做到这种事,朕难道还能指望那些只钻到古书堆里的老家伙?”

    楚宽算得上是宫中除却太后之外最了解皇帝的人,纵使裕妃这样的枕边人也要瞠乎其后。因此,他对皇帝的想法不意外,甚至还很赞同,可这并不是全盘赞同。

    “臣知道皇上从前希望张寿能搅乱国子监那一潭死水,如今看来,他明显是做到了。但皇上也看到了,半山堂固然有不少贵介子弟开始重振旗鼓奋发向上,九章堂重开不久就已经很成样子,但国子监其余六堂……呵呵,学官们争权夺利,周祭酒和罗司业也不过是老样子。”

    “所以,张寿能够搅动的,也只有他身边能够影响的那批人,而且还都是不甘心平庸的年轻人,至于那些年纪不大,一颗心却已经垂垂老矣的禄蠹,那却是用处很小。而据臣所知,就张寿现在掀动的这些风波,已经使得很多人在拼命追查他的来历了。”

    见皇帝满脸不屑,仿佛想说张寿的来历宫里还查得不够吗,楚宽却一字一句地说:“皇上因为花七爷亲眼目睹,以及裕妃娘娘和赵国夫人的缘故,所以知道张寿货真价实就是一个寻常秀才的遗腹子,但他毕竟和永平公主以及朱大小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众口铄金,不得不防。所以,奴婢预先做出一个提防的样子,也正好堵住人口舌。”

    皇帝满心满脸的不以为然,可楚宽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更烦躁了。就犹如此刻楚宽的自称一样让他觉得不顺耳。他很清楚,楚宽也就是在别人面前会自称奴婢,这会儿是故意的!

    “皇上即将册立三皇子为太子,那么,张寿虽然之前还教授过三皇子,可他若是还继续担纲太子师,恐怕朝中反对的声音会更大。皇上可别说,还打算继续让三皇子去九章堂。”

    “朕就是打算让三郎继续去九章堂。”皇帝死板着一张脸,沉声说道,“三郎那脾气,在宫里虽说有四郎做伴,但终究还是不能接触到太多的外人。他日后要当天子的,若不能常常和人接触,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那么日久天长下来,说不定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怯懦样子。”

    “你应该知道,从古至今,那些所谓的圣明天子,最知道如何驾驭臣下,他们往往都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是从小就常常往宫外跑,最擅长和人打交道。而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那些皇帝,不是昏君庸主,就是被大臣玩弄于掌心的傀儡。”

    “朕绝不会因为外间某些人反对就改变初衷。他们不想做就滚蛋,这么多年朕的夹袋里好歹还积攒了几个人才,不像是当初朕刚刚登基,母后就怕大臣撂挑子的那会儿了!”

    “张寿,还有九章堂那些学生,朕都很满意。所以朕会让张寿教授三郎,会让九章堂那些学生陪着三郎读书,使他从小知道寻常读书郎是怎么一个样子。”

    楚宽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帝对张寿作为太子师的态度,见皇帝明显心意已决,他就干脆不再提这一茬,而是试图把话题拐到自己希望的另一个方面。

    “皇上若是执意要张寿作为太子师的一员,那选择其他老师,就很重要了。经筵原本是要过些天,但现在看来,宜早不宜迟。而皇上特召上京的那四位山长,在得知新太子即将册立的消息之后,恐怕就连曾经表示过要回去的洪山长,也会改变意图。”

    “朕吃饱了撑着把那个老家伙招进来教三郎?朕都受不了他,把人弄进来祸害三郎干什么!他已经自请归乡了,等经筵一完,就让他滚蛋!”

    皇帝一说到洪山长就有气,同时还恼火地瞪了楚宽一眼:“你还说满天下书院优中选优,选出那些既桃李满天下,学生在朝中任官的书院,山长又是性格宽容豁达,能接受新鲜事物,兼且精通杂科的大儒学者,结果竟然混进了这么一个老道学!”

    被皇帝这么一数落,楚宽也很觉得无奈。司礼监人手有限,而且更大的精力都放在替皇家打理各处的产业上,满天下的刺探情报消息那只是附带的,再者就算刺探也只是集中在官场,还是在他掌握司礼监之后,才开始刺探那些书院的老师和教授的科目。

    而皇帝突然派下来的,让他在天下诸多书院中挑选出精擅杂科的山长召来京城,时间紧,任务急,他只能根据下面报上来的各书院情况汇总,然后通过纸面上的信息做出甄别。

    豫章书院某几个学生在杂科方面的成就实在是很突出,甚至传说有人用白水晶磨出了号称能引火的魔镜,而这东西还是司礼监的探子亲眼目睹的,他当然想当然地就认为那是洪山长教的。没想到那一次见洪氏,洪氏竟然对他坦言,那是她在暗中资助鼓励的!

    于是,此时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正色说道:“奴婢之前已经让人再去好好访查豫章书院,最终查得,豫章书院那几个在杂科上非常突出的学生,都是洪山长的女儿,洪氏暗中资助,并点拨方向,所以才会迷恋杂科的……”

    他非常坦然地将洪氏所言,以及自己查到的情形彼此印证的事情说了,果然就只见皇帝的表情变得无比微妙。

    他知道接下来皇帝的态度无非是两种,要么愤怒于洪氏的居心,然后将其撵出京城;要么觉得洪氏眼光独到,与其父不同。但是他自己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么自然就要推动皇帝做出偏向于他那个选择的选择。

    “皇上,洪氏如此擅长用心机,固然需要提防,但皇上既然很讨厌洪山长,何妨留下洪氏?奴婢亲自去考校过洪氏的才学,她四书五经无一不通,算是一位难得的才女,而且最难得的是,她曾经教授过的那些妇人,都是从最粗浅的东西开始教起。”

    “皇上不觉得,从前葛老太师担当帝师之前,教授您课业的那些老师,无不试图把原来就深奥的经史典籍讲得更深奥了吗?仿佛不讲得云里雾里,就不是好老师似的。年纪小的孩子有年纪小的教法,由浅入深方才是正理。洪氏至少在这种方面,却还是有优势的。”

    见皇帝沉吟不语,明显开始考虑自己的话,楚宽就趁热打铁地说:“最重要的是,洪氏如若入选,她的父亲就可以安心回去了。而且,她的事可以盖下九章堂师生这件事。”

第五百五十四章 初相见

    东宫即将有主这件事从宫内传到官衙,从官衙传到各家宅邸,由各家宅邸传到民间,不过一两日间,这就成为了整个京城最热门的消息,没有之一。而对于雅舍中被天子召见过一次,讲学过一次的四位山长来说,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犹如预示春日的惊雷一般。

    三皇子是入主东宫的热门人选,谁都猜到了,但谁都没猜到的是,皇帝竟然不像前头那些年似的一直拖着不立东宫,而是突然之间做出了雷霆万钧的决断。

    所以,前几日还偶尔聚一聚的三位山长脾气古怪的洪山长,早早就被另外三位排除在了圈子之外这两日却没时间在一块喝茶谈天了。有人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仿佛是在思量对策;有人天天出门,日日见客;也有人每天要接待好几位来访的学生。

    看到别人日日繁忙,已经见过楚宽一次的洪氏虽说还算镇定,可是,见父亲洪山长那越来越烦躁的样子,她就知道父亲恐怕是在后悔当初在御前那直截了当的归乡请求了。

    功名利禄这种东西,也许父亲真的不那么在乎,但是,如果能当上太子师,如果能让未来的天子在自己的教导下成长,日后在登基之后推行自己劝谏的某些政令,那么对父亲来说,简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可别人不知道,她却是从楚宽的口中清清楚楚地听到,皇帝对她那自以为是的父亲洪山长简直是烦透了,根本不可能把父亲留下来。而楚宽对她放出那个天大香饵的时候,三皇子还是三皇子,可如今三皇子即将变成太子,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实现楚宽承诺的希望不大。

    此时此刻,洪氏正在奉父命亲自整理箱笼,结果就听到了砰的一声,扭头看时,就只见洪山长已经摔了手中那卷书。要是平常,她早就上去劝了,可这会儿她却实在是懒得动,因为她已经劝得太多,自己都心累了。偏偏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传来了叩门声。

    “洪娘子,永平公主送来帖子,邀您去月华楼。”

    洪氏不禁心中一跳,本能地侧头去看洪山长。上一次出门,她接到的帖子上写的就是月华楼相见,知名不具,而那时候,得知此事的父亲就非议永平公主牝鸡司晨,对月华楼文会更是深恶痛绝。知道并非永平公主相请的她,却还不能揭破。

    然而,这一次送来的帖子,却直接署名永平公主,想来不可能再是楚宽的小伎俩了。

    她本以为父亲会反对,会埋怨,可看到的却是一张瞬间僵硬到毫无表情的脸。于是,她快步来到了门边拉开门,见送信的侍者满脸堆笑地呈上了帖子,她少不得点头谢过,却又小心翼翼避开父亲的视线,掏出了一把钱作为赏赐。

    等到人心满意足地离去,洪氏一看那帖子时间恰是今日,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回转身来到父亲面前,小声解释了此事。结果,她以为要大费唇舌才能说通,洪山长竟然轻易就答应了,只是语气还有些**的。

    “去就去吧,毕竟你是太后钦点的公主侍读,记得规劝她一点儿!好歹是金枝玉叶,别老是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

    见这一次洪山长总算不提牝鸡司晨了,洪氏微微舒了一口气,随即屈膝应是,继而就立刻回房去准备了。等到她带着一个妈妈出门时,却又得知外间竟然已经备好了马车,她不禁更是觉得今天这邀约恐怕并不单纯。

    她之前也打听过月华楼文会的日子,分明记得那并不是今天。果然,当马车最终在月华楼下停住时,一路上都没有拨开窗帘的她从车门处弯腰下车,人尚未站稳,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叫唤:“洪娘子。”

    洪氏抬头一看,就只见映入眼帘的恰是一张绝艳的面孔红衫红裙,金簪乌发,珠玉辉耀,顾盼神飞,言笑盈盈,可不是朱莹?

    虽然她自己相貌平平,年少的时候没少遭受过那些容貌俏丽的千金大小姐讥刺,按理来说一贯对这样的人最敬而远之,可明明只和朱莹见过一次,她却觉得在这位朱大小姐面前,她那进了京就绷紧的神经能够很放松。

    因为你只要很真心地恭维她美丽而有眼光,朱莹就会立时心情大悦,把你当自己人。至于不是真心的话,朱莹是否能看出来,洪氏一点都不想去尝试。

    她笑着叫了一声朱大小姐,紧跟着就只见人上前拉住了自己的手。记起上次在京城的时候,朱莹盛气而来,可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转恼为喜,也是这么拽着她的手去清宁宫见的太后,她只觉得这样一个率直的姑娘实在很可爱,当下也不挣脱,只随着人往前走。

    “今天莫非邀约我的不是永平公主,而是大小姐你么?”

    “你猜?”

    朱莹回头笑着对洪氏挑了挑眉,见人有些疑惑,她就笑着说道:“我当然不会冒用永平那名义请你,她是来了,只不过还有别人。你可得好好预备一下,今天说不定是大考。”

    听到大考两个字,洪氏一颗心顿时狠狠跳动了两下。她使劲定了定神,随即含笑说道:“我只不过是寻常女子,陪着公主读读诗文而已,还有什么需要考的?莫非是大小姐的如意郎君亲自来考我?我可不像他天赋异禀,那些算经我什么都不懂。”

    她仿佛无所察觉似的,尽和朱莹说笑,直到顺着楼梯登上了三楼,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手拉着个年少的童子凭栏而立,对着楼下指指点点的张寿。

    尽管张寿今天不过是穿了一件很平常的绀青色袍子,周身上下不见任何金玉,脚上也是一双很普通的布履,可她竟是不知不觉多看了几眼,目光旋即才落在了一旁那个犹如空谷幽兰的年轻少女身上。毫无疑问,那便是永平公主。

    发觉皇帝并没有来,原本就只是佯作镇定的洪氏顿时心怀大定。虽说前些天就被太后点为永平公主侍读,但女学的事情暂且还未开始,而她虽说上表谢恩请求去拜见公主,但此事一直都尚未有回音,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永平公主。

    见朱莹上前亲自上前对永平公主引荐了她,她少不得上前屈膝行礼。然而,和她从前见过的那些明明忌恨讨厌她,却还会在面上做出亲切殷勤态度的千金们不同,永平公主对她的态度并不热络,只是微微颔首道:“洪娘子之名,我闻名已久了。”

    而永平公主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就侧头看着牵了三皇子过来的张寿道:“国子监张博士,你应该已经见过了,这是我弟弟,三皇子郑。你也应该知道,不久之后,他就是东宫太子了。”

    “三姐姐……”

    三皇子非常窘迫地叫了一声,本想好好解释一下,可突然又觉得自己无从解释。此时此刻,正好张寿从后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就竭力拿出了最大大方方的态度。

    “洪娘子,我听人说,你不但孝心可嘉,而且文采斐然,是江西最有名的孝女和才女。可我那天在国子监听过洪山长的讲学,只觉得实在是有些老调,难道是我太过肤浅吗?”

    洪氏登时暗自凛然。这是张寿和永平公主给三皇子支招,还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问题?如果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这位年少的皇子根本不像传言中的那样默默无闻,温和到甚至有些畏怯,人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因此,她迅速思量了片刻,就坦然答道:“三皇子若是要妾身评价父亲的讲学好坏,那妾身恐怕要让您失望了。父亲讲的是圣贤之道,圣贤之道本来就近乎于天地之间不变的理,众多大儒毕生努力,也只不过是想让大家近乎于理而已。”

    她顿了一顿,却又词锋一转道:“妾身自知愚钝,因此经史子集虽说颇有涉猎,却都浅尝辄止,更不要说理了。妾身最感兴趣的是那些被士人不屑的末流杂科。幸亏皇上开了天文之禁,妾身才能多方奔走,把一个磨制水晶观星的豫章书院学生从大牢中救出来。”

    “试图观星?”三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好奇加兴奋地问道,“不是用眼睛,而是磨制水晶来观星?什么样的水晶,是老师说的,两头扁,中间厚的那种镜片吗?老师好像说过,那叫凸透镜……”

    见三皇子说着说着就朝自己看了过来,张寿不禁笑了起来。

    他看向了惊讶的洪氏,云淡风轻地说:“半山堂从前有一堂课,可以叫做自然,也可以叫做物理。我最近写了相应的教材,还尚未来得及印出来,只是书稿给了老师和褚先生齐先生他们在看,其上就有关于凸透镜的条目。”

    张寿故意言简意赅地提了提说光线传播的原理,随即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朱莹和永平公主齐齐眉头紧皱大小姐素来对数理和文科都头痛,大概只擅长包括武术在内的所有运动科目,而永平公主很显然是个文科学霸,理科学渣,因此他自然飞快地带过了这一段。

    当看到洪氏明显也露出了有点头疼的表情,而不是心领神会一点就通,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真是没有猜错,洪氏虽说有些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特质,但很显然,人不是无数金手指在身的穿越女。

    而有了张寿这番解说,三皇子也就不再追问洪氏觉得洪山长讲学究竟如何了,而是好奇地问那个豫章书院学生观星的事。

    而张寿从旁听说,洪氏不知道从那得到了一本笔记,于是送给了一个喜好杂科的豫章书院学生,这位富家子弟竟然自己捣腾了一台磨制镜片的简易机器,然后磨制出了简易的凸透镜,甚至还引着了火!

    而后,这位肯定要被时人讥讽为“闲得蛋疼”的富家子弟,还按照手记的说法,用木筒配了一台望远镜出来观星!这下可好,人正好观测到某个天文现象,四处嚷嚷,结果事发之后被仇人告密,进了大牢,他不得不感慨,不是古代中国人动手能力不够,是知识被垄断了。

    因为天文数学之类的东西,全都被朝廷官方禁绝民间研究,读书人不去读圣贤书,还能读什么?一个好奇心强,动手能力更强的学生,竟然会因为观星而被观到了大牢里,他能说什么是好?

    张寿下一刻就立刻说道:“这个豫章书院的学生如今人在何处?之前岳山长建议皇上广招天下精通算学和天文的人才,他虽说冒失了一点,但也不失为一个人才。”

    三皇子登时连连点头附和道:“老师说得对,这人确实是个有趣的人才!”和四弟很搭!

    洪氏见三皇子自然而然地拉着张寿的手,两人仿佛很亲近,而且三皇子的附和也是那么自然而然,因而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楚宽推心置腹对她说的话三皇子对张寿实在是敬慕太过,几类于父子,长此以往,不利于社稷。

    虽说她并没有为楚宽去排忧解难的心思,但刚刚已经认识到永平公主对自己那冷淡态度,她自然心里已经有了一杆秤。当下她就不假思索地笑道:“三皇子和张博士若要见此人,那么我派人去送个信就是。他对江西官府极其失望,家里人又怪他惹事,他已经上京寻出路了。”

    “他是跟在我们的车队后出发的,如今就住在北城的胡家客栈。他出来的时候好像带上了不少钱,所以包下了客栈一整座偏院。”

    “他姓杨,名詹。家里排行老七,上头的哥哥们或出仕,或经商,或守业,他继承的那份家业足够他一辈子吃用不愁,所以向来是我行我素,这次也是说走就走。”

    听到这又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中二青年,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松开了刚刚拽着三皇子的手,径直来到了楼梯口,扬声叫了一声阿六。眼见那少年几乎是应声出现在视线中,他就笑着说道:“阿六,有活干了,你去一趟胡家客栈,把杨七郎杨詹请过来。记住,是请!”

第五百五十五章 反客为主

    张寿对阿六特别强调的“是请”这两个字,朱莹知道阿六的脾气,永平公主则是听说过,她们自然若有所悟,而三皇子却不像四皇子有亲身体会,恰是一头雾水。至于洪氏,她是玲珑剔透的人,早就听说过张寿身边有个很厉害的少年高手,此时登时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敢情没有张寿这句话,那少年不是去请人,而是会去把杨詹直接绑过来?

    她虽然满腹疑问,但却也不好挑明,再加上接下来三皇子和永平公主一搭一档,问了她不少问题,而此时张寿和朱莹毫不避讳地携手到窗边去看风景说话,她只能独立应对。

    好在洪氏确实是从小饱读诗书,颇有功底,待人接物更是多年来为父亲收拾残局历练出来的,倒也应对自如,然而,当永平公主陡然之间问出一个问题时,她还是不禁形容大变。因为那个问题直戳她的心窝,而在三皇子那专注的视线之下,她甚至没有办法回避。

    “洪娘子,想来你应该和我还有三弟一样,是自幼受教于父母,而洪山长言行举止都非常守旧,女学这种事物,应该并不在他的日常考虑范围之内。所以,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你如今应该更像是列女传中那些孝女贞妇,而不应是这等对父亲阳奉阴违之人。”

    说到阳奉阴违,永平公主仿佛有些歉意地欠了欠身,但还是直言不讳地说:“我这个人说话直了一些,可是,这不但是我,也是我母妃,更是父皇和皇祖母心中的疑虑。一个人不可能是凭空生成的,就算是如仲永这样的神童,也会在遇到愚蠢短视的长辈之后泯然众人。”

    窗前的张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话,不由得哂然一笑。他怎么觉着,永平公主这话好像不只是对洪氏说的,更好像是对他说的?

    果然,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朱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永平那丫头是故意在说你吧?你就是自己长成现在这样儿的,难不成天底下就不许有天才吗?你自己聪明好学又上进,吴姨又是处处为你着想,她这样的长辈哪怕没读过书,也比洪山长那老道学强多了!”

    朱莹这声音很轻,很明显,大小姐并不像外人认为的那样自我中心,并不希望让洪氏听见她在背后非议人家父亲。然而,张寿斜睨了一眼面色沉静的洪氏,却知道永平公主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算是逼着此时这位来自江西的才女吐露实话。

    说起来,这姑娘摊上那样一个父亲,其实比他那名义上的身世真的是可怜太多了!

    而洪氏在眼睑低垂许久之后,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神情坦然而无畏。

    “公主既然垂询,那妾身不敢不言,家母出身书香门第,诗书礼乐无所不通,十六岁嫁予家父,操持家务,孝敬公婆,后来便有了我。然而,因为我乃是难产,她虽说侥幸得以活命,却再也不能生育。父亲生平不好色,坚辞长辈纳妾蓄婢延续后嗣的要求,声称可以过继。”

    “然而,这固然是体贴,他却并没有考虑到我的祖父母将一股怨气撒到了母亲头上,也因为一心向学而没功夫维护她。而好强的母亲又不愿意到父亲面前抱怨公婆,于是一面佯作强势,一面从小就把我当成倾听者,又把我当成男孩子教养,尽力精心传授我各种东西。”

    “母亲得到过太祖皇帝一本手稿,书很破,而且当时卖书人坦言,那不过是打着太祖之名的杜撰而已。那书上字体很怪,内容荒诞不经,竟是在畅想数百年之后。那时候的其他景象光怪陆离暂且不提,但其中谈及女子都能读书、工作,甚至为官,而且那些才女不是吟诗作赋,而是发明神药、发现神奇的物质、发现蕴藏在天地运行中的真理,母亲大为惊叹。”

    张寿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他不由得轻轻捂住了额头。

    那应该不是某人登基之后写的东西,说不定是刚刚穿越之后不久随手写的,追忆经历过的那个时代,追忆曾经拥有却不知道珍惜的便利,追忆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甚至曾经完全忽略掉的过客……因为从人退位之后却还惦记着新大陆来看,估计没心思写这个。

    这很正常,他在刚来的那三年里,同样也一度希望找办法穿回去,因为相较于那个无处不存在精彩的时代,如今这个大明虽说比历史上的大明稍稍开明那么一点,但仍旧显得愚昧、封闭、落后……他也很想著书立说把后世的记忆记录下来,最终作罢的原因却很简单。

    他觉得还是先把自己记得的理工科知识记录下来,然后等到真的厌倦眼下的时候,再去追忆那个肯定回不去的年代。

    而和他不同,太祖留下了一部被卖书人认定是假的太祖日记,可这书到了洪氏的母亲手里,却给人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认识。果然,下一刻张寿就从洪氏的话语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那本手稿中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或者说胡言乱语很多。其中既有磨制镜片的要诀,又有天外星辰的运转,既有物质的构成,又有五百年后诸多生活的便利……至少母亲当年教我的时候,我是听得头昏脑胀,曾经立下过宏愿,一定要找那个用假书欺骗母亲的人算账!”

    这一次,就连朱莹都忍不住听得扑哧一笑。而永平公主那一贯清冷的脸上,已经是带着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

    反而是三皇子若有所思地说道:“洪娘子有这心思很正常,要是让我看到,我也会觉得书是假的,毕竟现在和几百年前相比,并没有特别大的变化,几百年后世界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

    他顿了一顿,却又继续说道:“但是,如果世界真的这么奇怪,那么,说不定是发生了如同夏商周到春秋战国,春秋战国到秦汉的那种翻天覆地巨变。”

    “我听老师给我讲过历史,三皇五帝的时代,天下是部族制,从未拓展到如今的疆域。等到禹帝为天子,夏商周三朝都是分封诸侯,天子号称君临天下,其实政令却无法管辖那些诸侯国。但无论天子还是诸侯,全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因为不分封就无法统御各地。”

    “那个时代的疆域和现在不同,比方说现在的山东,对周天子来说其实就挺远了,我们现在作为粮仓的两湖,也就是当年的荆楚,曾经被认定是南疆蛮荒之地。”

    “而等到春秋战国,周天子日渐式微,政令甚至不出都,诸侯并起,每个人都以为这种诸国并立会长久下去,可战国七雄之后,却是秦国一统天下立郡县制。当秦始皇鞭笞四海,号令天下时,没人想到强秦会一夕崩塌,更没想到汉初竟然又会复夏商周旧制,分封诸侯王。”

    “直到汉武帝后推恩令削藩,郡县制方才真正深入人心,而随着科举代替察举,人才遴选进入正途,纵使农家子也能够因为奋发向上而最终出仕为官,这个天下才是现在的样子。除去蒙元,每一朝大多都是在上一朝的制度基础上修修补补,再也没有过翻天覆地的巨变。”

    正在窗前和朱莹一同赏风景,同样也是被别人观赏的张寿,听着三皇子这些话,他不禁大有感触。

    没想到他在半山堂上那非常简单粗暴的讲史,三皇子不但全都听进去了,还融会贯通成现在这个样子。在三皇子如今这么小的年纪,能够理解他那些非常言简意赅的话语之下最核心的意思,然后重新用自己的语句表达出来,哪怕条理有点问题,但仍然殊为难得。

    洪氏亦是看着侃侃而谈的三皇子,心中亦是不无惊骇,只觉得这个小小的孩子果然不负楚宽的称赞。因为他并不是因为荒诞就觉得是无稽之谈,而是实实在在会去思考,这天下会不会因为几百年上千年的时间变迁而有所不同。

    至少她在三皇子这么小年纪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这么深远。

    就在此时,她听到一旁传来了张寿的声音。再一看,就只见张寿已经是负手信步走来,脸上满是温和的笑意。

    “三皇子说得对了一大半,从古至今,除却真正的智者,在大多数文人墨客的心目中,好似就只有治世和乱世的区别,昏君和明君的区别,贤臣和奸臣的区别,却看不到这些表象背后,社会大环境的不同,社会人口的不同,或者更本质一点,就是社会生产能力的不同。”

    张寿把生产力这个名词加了一个能字,让这个名词显得更直观:“什么叫生产能力?也就是人们创造财富的能力。大抵是农人种田收获粮食的能力,工匠制造工具和各种器具的能力。读书人写文章教化万民的能力,也算生产能力,因为那也是创造,创造的是精神财富。”

    “如果让春秋战国又或者先秦时的人突然降临到现在,那么,他一定会大大惊叹于现在的饮食丰富。因为,春秋战国和先秦,北方普通人吃的是粗砺的麦饭,又或者豆饭,粟米粥。”

    “而如今呢,北方也种稻谷,而且北方人吃的是用石磨磨面做成的面食,吃得是大豆磨制的各种豆制品,而设身处地通过古人的思路去想一想,他们岂不是觉得这简直是在仙境,才能吃到这么好的食物?而如果有古人这般设想今人,岂非也会被时人觉得是无稽之谈?”

    张寿见三皇子连连点头,随即露出了认真思索的表情,而刚刚因为谈及母亲旧事而有些激动的洪氏,亦是面沉如水地陷入了沉思,他方才继续说了下去。

    “为什么战国先秦和唐宋饮食不同?因为最初麦子全都是是用石杵舂制才能出粮食,而这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就连大豆,也因为不知道如何加工,只是做成难以入口的豆饭。”

    “是没有石磨吗?最初确确实实是没有,秦时甚至将石杵石臼舂米作为惩罚犯妇的沉重劳役。等后来有了石磨之后,却因为石磨太过沉重,畜力又不是人人都能负担得起,所以能吃上精面,又或者豆腐,仍然都是大户人家。”

    “秦时的普通人,想不到后来会有水力推动的磨坊,更不会想到麦饭豆饭之外,还会有精面做的面食,以及豆腐这样的可口食物。”

    因为这并不是在九章堂,张寿当然不会堂而皇之地称呼三皇子为郑,但语气仍旧轻松得犹如闲话家常。

    “大家可以想一想,肠胃是更容易消化馒头和豆腐,还是更容易消化粗砺的麦饭又或者豆饭?是能吃到馒头的农人有力气,还是只能用麦饭豆饭果腹的农人有力气?”

    “是不是有力气了才能精耕细作,才能够提高亩产,才能够去开垦荒地?而开垦荒地这种事,用的工具就更加重要了。”

    “《商君书》有言,今秦之地,方千里者五,而谷土不能处二,田数不满百万。其薮泽、溪谷、名山、大川之财物货宝,又不尽为用,此人不能称土也。也就是说,五千里的土地,种植农作物的不到一千里,农田面积不满百万亩,荒地比比皆是。足可见那时的垦荒水平。”

    “当秦始皇真的统一天下之后,本该充分休养生息,但他却依旧穷兵黩武,横征暴敛,天下除却咸阳汇聚天下财宝,因而确实壮美华丽,但天下其他各处,不过土墙荒城而已。而秦据有天下的时间太短,生产力相比春秋战国并没有本质性的提升,直到两汉铁器大兴……”

    张寿将历朝历代相较于前朝的主食、衣物、工具等等发展以及变迁一一道来,甚至就连人道是弱宋的宋朝,他也分北宋和南宋,历数其在农工上的各种优缺点,相对前朝的生产力进步之处,别说三皇子听得聚精会神,就连永平公主和洪氏,亦是听得目不转睛。

    而悄然也跟了过来的朱莹,则是笑意盈盈地看着口若悬河的张寿,只觉得自己当初那一趟乡下之行实在是太明智,太有眼光了。

    那些市井中人真是太没眼光了,她才不是只看了张寿那一张脸!

    接下来,张寿又从亩产、加工水平、金属冶炼水平、武器水平、水利修建数量等等诸多因素,对各朝各代进行了一下剖析。这都是从前他在网上当键盘侠时与人斗嘴争论积攒下来的东西,纯分析,并不解决问题,此时说出来,却自有一番书生挥斥方遒的兴味。

    而此时此刻,永平公主见洪氏目露异彩,非但没有打断张寿的话,反而听得全神贯注,她不禁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今天是她和三皇子奉旨来考校洪氏吧?张寿只不过是陪客吧?那他突然反客为主了是怎么回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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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