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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六章 祖制和讲学

    国子监虽然每个月都有开放日,譬如说当初召明书院岳山长一行人抵达京城的时候,就正值国子监开放日兼九章堂招新,因此围观之人众多,但此番天子下旨,请四位鼎鼎大名的山长与最近一年风头正劲的国子博士张寿一同在率性堂讲学,那更是引来了万众瞩目。

    这样的讲学,和往日的国子监开放日截然不同!

    因此,从这一天大清早开始,国子监所在的那条街就开始人山人海了。虽说如今还不到十月,进京赶考的举子远没有到齐毕竟不少州府这才是桂榜刚刚新鲜出炉不久,新举人们即便公车赴京也还在路上,能来的不过是些老早就有举人功名的“往届生”而已。

    此时,众人或依籍贯,或按交情,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但议论的话题却不仅仅是今天的讲学。因为这些日子了,京城一桩桩一件件发生的事情,那实在是太多了!闲谈间,有人才刚说起皇帝打算让赵国公朱泾当兵部尚书,这实在有违祖制,就被旁边的人喷得满脸花。

    “太祖爷爷那会儿,武官转任文官的情形多了去了!别说兵部尚书,太祖身边一位儒将还当过吏部尚书,堂堂天官!不懂得什么是祖制就别信口开河,让人笑话!”

    心直口快喷人的,不是别人,正是有举人功名,今天按捺不住,特地跑来听这场难得讲学的方青。而他旁边那个走路还有些不利索的,则是屁股上挨了七八记荆条,至今还没能完全康复的宋举人。

    一贯嘴贱的宋举人刚刚听人胡说八道就忍不住想反唇相讥了,没想到被方青占了先,却也不甘示弱:“别成天把祖制挂在嘴边。只要不带兵,任凭国公也能执掌部院。只要带兵,任凭阁老也需得转为武阶,这都是有前例的。回去好好读一读《太祖宝训》吧!”

    挑起这个话题的读书人登时被方青和宋举人这联手一击给砸得有些措手不及。而周遭其他人虽说想要反击,奈何《太祖宝训》这四个字实在是威慑力太大。

    于是,这个角落站着的人在片刻的寂静之后,须臾就有人岔开话题:“对了,近来那彩棉风波,你们听说了没有?简直是滑稽,这天底下的棉花不应该都是白色的吗?什么棕色棉花,我看那不是祥瑞,而该是妖兆才是,烧掉了才好!”

    此话一出,才刚有两个人附和,不忿于刚刚被方青抢先的宋举人就呵呵一笑,但熟悉他的方青却立时听出,宋混子这不加掩饰的嘲讽之意。

    “烧掉才好这种话,事前说,勉强还能说是政见不同,心存激愤,事后说,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这位不知道来自何地的举人老爷,你就不怕被人说你和飞贼一伙的吗?再说,能过五关斩六将考到举人,总不至于连大明律都没读过吧?你难道不知道纵火是什么罪名?”

    刚刚才稍稍热络起来的氛围,一下子又迅速冷了下来。尤其是刚刚那个鼓吹烧得好的举人,见四周围投过来的视线大多诡异而微妙,他顿时差点没把肠子给悔青了。

    尤其是已然发现那个这会儿找自己茬的家伙,就是之前振振有词反驳赵国公任兵部尚书有违祖制的两人中一人,旁边那个之前还首先发难的家伙似乎还正跃跃欲试,打算跟着挤兑他两句,他顿时又羞又怒,可终究没有恼羞成怒,针锋相对,而是干脆拂袖而去转往别处。

    惹不起你,我躲得起总行了吧?

    然而,宋举人正想洋洋得意,却不料一旁的方青突然伸手揪住了他,随即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等到离开了起头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周围高谈阔论的是些别的人,他才松开手低低冷笑一声道:“别只顾着逞口舌之利,你觉得要是有人认出你会怎么样?”

    “只要人嚷嚷,这就是那个放着举人功名不知珍惜,却竟然去研究庖厨之道的斯文败类,你觉得你还能全身而退吗?刚刚你骂人多狠,之后你被人骂就有多狠!”

    宋举人登时脸色一变,第一反应就是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人听到方青这番低语。当确定没人注意到,他方才怒瞪方青道:“你疯了,揭我的短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不就是因为你自己先嘴快,然后我才犯了这老毛病吗?”以后他绝对不能和乌鸦嘴混一起,否则肯定嘴贱!

    方青毫不畏惧地和宋举人彼此互瞪,因而四周围虽说有人再次谈到了彩棉和赵国公谦辞兵部尚书,甚至还有沧州镖船这样的“小事”,他们却也再顾不上去出言讽刺了。

    就在四周围喧闹不休的时候,陡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鼓声。随着这国子监鼓楼的鼓声渐渐传开,原本嘈杂的地方渐渐安静了下来,虽说还不到鸦雀无声的地步,但至少已经能听清楚那大嗓门说话的声音了。

    “诸生肃静!诸位山长和张博士就要到了,率性堂前场地有限,各自按照籍贯前来领号牌,按照号牌入座!”

    听到入座两个字时,还有人暗自惊喜,心想早听说国子监各处经历过修缮,这莫非是如今率性堂整饬一新,于是能容纳这么多人了?可当挤在最前头的人拿出路引又或者其他身份证明,顺利通过核验拿到号牌,随即入场时,却立刻大失所望。

    什么入座,那只是在率性堂前用白线划出了甲乙丙丁之类的众多区块,于是指示他们过去席地而坐罢了。唯一稍微人性化一点的是,早去的人还能抢到那一个个草编蒲团,至少能保证坐下听讲的时候,不至于屁股凉。

    这样的待遇,当宋举人和方青被引入那划定的区域“入座”时,自然而然就眉头大皱,可是,早一步占了蒲团坐下的一个落单老举人和气地招招手示意他们过去坐时,却是笑呵呵地说:“乡试会试那贡院虽说破点儿,但殿试的时候,那也一样是席地坐的。”

    “所以趁早习惯习惯,省得你们日后上殿试的时候,因为太凉,冻得握不住笔写不了文章,那可就真的要痛不欲生了。”

    宋举人虽说嘴贱,但同样也是自来熟的性子,立时笑嘻嘻地上前坐下,随即热情打招呼道:“老前辈这么有经验,难不成参加过殿试?”

    他这话一说,脑袋上就挨了方青一拳。打过之后,方青不好意思地对老举人拱了拱手,这才歉然说道:“老前辈见谅,我这个朋友常常乱说话,他是无意的。”

    道完歉后,方青就恼怒地低声骂道:“宋混子你这个蠢货,会试你还能参加十回八回,殿试却是从来都不黜落人的,哪来的人能参加过几次殿试?”

    宋举人刚刚只是一时忘乎所以才说错了话,此时脑袋上挨了一锤虽说恼火,可方青到底没骂错,他也只能抱头干笑着对那老举人赔了礼。他和方青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俊彦,那老举人却已经五十开外,此时见两人真心赔礼,他刚刚流露出的愠色也就褪了下去。

    “看你们这年纪,应该是顶多只参加过一次会试,甚至因为家中有事没参加过会试的新晋举人吧?”见宋举人和方青齐齐点头,都承认错过了上一次会试,老举人就唏嘘不已地说,“我资质有限,二十四岁中了秀才,三十四岁中了举人,这一考就是十几年,五次会试。”

    他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恰是满脸的唏嘘。而这位打开话匣子的老举人,接下来就开始大叹十几年科举的苦经。

    他这一说没完没了,宋举人和方青不禁后悔起了与人同座,可此时就是恨不得封上人的嘴,那却也做不到,他们唯有苦捱忍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钟罄之类的清越声音响起,不但宋举人和方青身边的老举人立时住口,其他正在窃窃私语的人也纷纷停了下来,随即就有一个声音随风传来。

    “今日奉圣上旨意,诏召明书院、豫章书院、太湖书院、华亭书院四位山长,及国子监张博士开讲于率性堂。此堂本为国子监半山堂,年初与率性堂调换,今可容纳师生上千人。天子劝学之心拳拳,还望诸生体察圣意,一心向学!”

    原本该是国子监周祭酒又或者罗司业主持的盛事,但今天却换了绳愆厅监丞徐黑出面,其余人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张寿却是心中有数。

    自己的地盘却要放任别人扬名,别看周祭酒和罗司业很希望有人能钳制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国子博士,可这一幕却也未免刺心,所以这正副两位学官干脆就坐到下头去听讲了!

    而徐黑素来并不是喜欢长篇大论的人,此时一番场面话说完,他却没在意那四位山长因为他刚刚宣布时排出的座次而露出什么表情,径直说道:“当此之际,就先请召明书院岳山长开讲!”

    张寿见徐黑让出了中央位置,就笑着对这位黑脸监丞招了招手,等人过来在他身边空位入座,打一开始就没有和那三位山长坐在一起,而是和自己一群学生坐在一起的他就低声问道:“徐监丞刚刚那报名的顺序,是周祭酒告诉你的,还是旨意上这么说的?”

    徐黑黑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随即就坦然说道:“自然是按照他们抵达京城的顺序。”

    一旁“日理万机”却抛下一切跑来听讲的陆三郎,哪怕平日就和徐黑子不对付,此时也禁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让你来做也就算了,你居然还不知道含糊其辞,居然还自己给人乱排位?你知不知道这四家书院在朝中有多少学生,回头会不会记恨你?

    怪不得就是个监丞……一辈子都不可能升上去了!

    张寿在听到徐黑这着实可称得上脑残的划座次方式之后,同样好生无语。只不过,他却也懒得去纠正这位把得罪人贯彻到底的铁面监丞了,见陆三郎身边的三皇子心不在焉地坐着,他就起身和陆三郎交换了一个位子,随即低声问道:“郑,还在想你弟弟?”

    叫惯了三皇子的名字,张寿如今已经顺口了,而三皇子也觉得这样更好,眼下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四皇子虽说听了皇帝的劝说在宫中自学,而他竭尽全力给人补课,但他到底能力水平还不足,虽说已经尽力详细讲解了,可有些东西自己明白不代表能讲到别人也明白。

    只觉得收效甚微的他能够很真切地体会到,四皇子这几天分明低落情绪,因此忍不住问道:“老师,是不是我太笨了,所以在四弟面前才讲不好?”

    “不,是因为四皇子在算学上的资质,其实要比你逊色一些。”张寿在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见三皇子顿时露出了惊讶且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就笑道,“好了,你不用妄自菲薄,慢慢来就行。顺便可以告诉你四弟,国子监他不适合常来,其他地方却可以。”

    见三皇子顿时又惊又喜,他就指了指台上道:“岳山长要开讲了,好好听吧。”

    刚刚是岳山长那些开篇的套话,因此张寿方才和三皇子交谈,此时既然正式开讲,他自然而然地认真听哪怕不认真,那也要做个认真的样子,这是他在很多次开会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只可惜这年头并不流行拿个小本本,在人讲学的时候认真记笔记。

    而岳山长的讲学,前半篇围绕在重农乃国本,极言农事的重要性,其中甚至有些抑扬顿挫的句子,足可以写在策论之中作为范句。后半篇则是集中在水利沟渠以及农田灌溉筛选良种的实用问题上。这样的讲学,无论是国子监的监生,还是云集而来的举子,全都闻所未闻。

    从前到国子监来讲学的大儒,哪个不是务虚,哪个会务实地讲这么接地气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这下头有多少人种过地?

    然而,听得相当认真的同时,却也不时悄然四处观望的张寿也注意到,在一张张昏昏欲睡的脸中,却也有例外。因为他就赫然看到不少不住点头,面露欣喜的脸,却不知道是真的有人矢志于治理地方,劝农兴农,还是仅仅做一个附和赞同的样子。

    当岳山长的讲学终于告一段落,得到掌声下台,死沉着一张仿佛谁欠他三百贯黑脸的洪山长终于登上了讲台。他四下里扫了一眼,目光在张寿脸上逗留片刻,却是又看向了一旁的三皇子,紧跟着,人才咳嗽一声开了头:“忠孝节义,人之大伦。明理见性,终见真我……”

    尽管只是听了个开头,张寿却已经心下了然很明显,洪山长这是位理学家!

第五百二十七章 老调无人听

    虽然能熟记四书,通晓五经,但张寿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和他对史书的了解差远了史书他是带着自己的思考去看的,所以看得津津有味,至于这四书五经嘛,虽说因为天赋异禀也能把每一字每一句烂熟于心,他的理解可就差多了。

    而对于形而上学的东西,那就更对不住了,他的理解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就比如他大学中学得最糟糕,成绩最糟糕的一门课就是某哲学,没有之一……当然,因为那是闭卷,还完全找不到法子作弊!

    因此,当洪山长开始认真地讲述自己在理学之道的进一步认识时,张寿就货真价实地有些懵圈了。

    他面露微笑地坐在那里,看似非常认真地在听洪山长讲学,其实那脑海中却是在想,今天晚饭吃什么,不知道早晨吩咐刘婶亲自去买的羊肉是否腥膻味重,回头把羊排拿去红烧之外,是不是还要做点白切羊肉,那碗羊杂汤里是不是也要多放点辣椒……

    然而,今天也特意跑过来,和吴氏两人占据了一旁偌大一个广业堂,还让李妈妈这位祖母身边的得意仆妇在外放风的朱莹,却不知道张寿这是在神游天外。她几次三番探头张望,等发现张寿依旧气定神闲地在含笑倾听,她就忍不住埋怨了起来。

    “阿寿还真是好坐性,要我的话,早就耐不住性子要找借口走了!”

    吴氏今天被朱莹悄悄带到这里,准婆媳两人作为家属进了这国子监,她原本以为总还有其他家里的女眷来此听讲,可没想到只有她们俩,这心底难免就有些惴惴然。

    此时她虽说看不大清那率性堂中讲课的人,但胜在好歹能听到一些声音,心下总算渐渐安定了一些。

    因此哪怕洪山长讲的她同样有听没有懂,但她的耐性却比朱莹要强多了,当下就笑着安慰道:“毕竟这讲的是学问,我们不懂,下头的人必定懂。阿寿从小就喜欢读书,之前身体渐好的那几年,老刘头但凡进京,他就常叫人买书回家,他懂得多,肯定觉着听得大有收获。”

    “那可未必。”朱莹平日对吴氏颇为亲近,一般也不会驳回她的话,可此时却有些不服气地说,“吴姨你真的别把这些所谓的大儒名士吓倒了,他们一讲就是长篇大论一大堆,可常常还听不出什么意义,你看看下头这些家伙是什么表情?”

    朱莹不由分说把吴氏给拉了过来,随即指了指下头那些监生和举人,甚至犀利地指出哪一区哪一个正在装样子。

    而吴氏一个一个看过去,发现果然如此,顿时为之愕然。她一直因为小时候没有读书的机会,如今不过略认识一些字,所以对读书人总有一种天然的敬畏。

    所以对于张寿的父亲,那位死去多年的张秀才,她至今都很崇敬。对于同样识文断字,还给她脱了盲的张寡妇,她亦是感激非常。就连家里寄住的那两位被张寿说成无关紧要的举人,她也暗中命人好好招待。

    她最怕的就是张寿这么年轻就进国子监,结果却因为年少被小觑每每想起她就后悔当年自己为了张寿身体糟糕,把赵国公府派来的先生给撵走了,于是硬生生耽误了最好的读书时光。若不是后来张寿自己好学,甚至可以说是天赋异禀,她如今就是后悔都来不及。

    所以,眼下发现,读书人原来也会这样偷懒耍滑,她忍不住心情复杂地说:“我还以为能考上举人,能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总该是勤勤恳恳,不敢稍有懈怠的。”

    “呵呵,”朱莹不屑地轻哼一声道,“吴姨你想多了,举人当中有人是有真才实学,却也有人只是正好蒙对了考题,又或者文章对了考官的胃口,于是走了狗屎运。国子监的监生那就更不用说了,就算是号称六堂之首的率性堂,也有熬资格上来的老油子。”

    “再说,这些监生油滑得不得了,从前他们的老师在上头讲,他们都敢在下头打瞌睡甚至走神,更何况这会儿讲学的这洪老头尽在那讲虚的?你别太把读书人当回事了,就算那些认真听讲的人,多半也都是装的!哪像阿寿这样的赤诚君子,真的在那好好听。”

    吴氏一听到朱莹夸奖张寿,那就立刻就忘了责难这些读书人不专心,完全变成了喜听别人赞扬儿子的慈母。当下她一面看张寿那怡然自得的样子,一面点头附和道:“阿寿从小就是这样凡事认真,他这风仪气度全都最像娘子了。”

    如果张寿知道,自己这假装认真听讲的演技竟然博得了吴氏和朱莹这对准婆媳的一致称赞,他一定会哭笑不得。然而,不只是躲在广业堂中看热闹的那两位,就连他身边的陆三郎,在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呵欠,却依旧没等到洪山长的结束词。

    陆三郎在刚开讲没多久之后就特意和绳愆厅的徐黑换了个位子。而因为他这一带头,九章堂今天过来的其他学生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提出和徐黑换位子,而人每次都爽快答应了要求。于是,绳愆厅的这位黑脸监丞一次又一次挪动座位,竟坐到最边上去了。

    之前为了表现斋长气度坐在边上的纪九,怎么换位子旁边也有个黑脸监丞,索性不换了。

    陆三郎却不会想自己这个前辈给人带了个坏头,忍了又忍,他终于耐不住也低声问道:“小先生,这老家伙到底有完没完啊?真亏你能听得进去!还是张琛他们聪明,借着调查那桩诡异的窃案和纵火案,竟然一个都没来!”

    张寿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张琛他们有正事,那就不用勉强了。至于听讲,你太心浮气躁了,保持平常心,自然能听得进去。”

    废话,从前更无聊的课他也就这么神游天外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听人讲半个多小时的废话讲座而已,小意思!

    不但如此,他这走神的同时却还能听到周遭动静,丝毫不虞被人查知端倪。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一旁素来最与人为善的三皇子也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可洪山长讲的这些也太云里雾里了。”

    让这点大的孩子来听哲学,确实太勉强了。张寿心里这么想着,却压根没觉着,之前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和一群等人一块学数学,那同样是揠苗助长如果说陆三郎确实是个在数学和商业上颇有天赋的天才,那么小豆丁似的三皇子就更加是个天才。

    因而,他微微侧头靠近三皇子,轻声笑道:“郑,数理化是很重要,但文史哲也同样重要,不可偏废。”

    知道这数理化文史哲的称谓,三皇子一定会摸不着头脑,因此这么一句非常笼统的教训之后,他低声说道:“不要皱眉,不要茫然,更不要摇头,因为这会让一直在观察你的人心生不满和轻视。不管是否能听懂,都要努力倾听……至少要让自己显得在努力倾听。”

    陆三郎竖起耳朵听张寿对三皇子的训诫,听到前头时他不禁暗自点头,心想张寿果然抓到了重点,可听到最后那非常轻微的一句时,他却差点就被呛到咳嗽了。

    敢情张寿只是在装吗?可他刚刚这么想时,却发现张寿嘴唇蠕动,竟是根据洪山长讲的东西,随口引申出一些很简单的名词解释,讲给三皇子听。他最初只是偷听,可不知不觉就把台上的洪山长完全抛在了脑后,认认真真地听起了张寿这番注解。

    张寿对哲学确实不那么感兴趣,但他对文史却还是颇有底子的,此时也就顺带给三皇子讲讲,北宋到南宋,一堆的理学家对于理字是什么解释,存天理灭人欲到底是怎么回事,而理字和数理之中的真理又有什么区别……

    所幸张寿四周围都是九章堂的学生,而且不耐烦听洪山长这长篇大论的占了大多数,因此即便发现张寿正在对三皇子灌输一些微妙的东西,此时和陆三郎一样竖起耳朵偷听的人,远远多过听洪山长讲学的人。

    而在洪山长看来,自己精心准备的讲学不但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而且下头从监生到举人,竟然有众多人在那昏昏欲睡,他不禁又是痛心,又是失望。如果这是在豫章书院,他早就疾言厉色呵斥上去了,可如今想要开骂,他却不禁想起了恩师老山长的殷殷嘱咐。

    “到了京城,多想想克己复礼,万不可急躁,更不可暴躁……”

    于是,带着深深的愤懑和不满,洪山长终于走下了讲台,而与之对应的掌声倒是挺热烈了,这也是他唯一还算欣慰的东西。他却不知道,某个嘴贱的举人已经在背后说起了风凉话。

    “他要是知道,大伙这鼓掌不是因为他讲得好,而是感谢他终于讲完了,不知道会不会背过气去!他还不如把四书五经拿出来讲一讲,也比这些东西要有意思得多。理学……呵呵,两宋那么多理学家,我们广东也有过讲学水平比他高得多的,干嘛要听他说?”

    方青虽说和宋举人一贯是冤家死对头,但对比自家老师岳山长和刚刚这洪山长,他也忍不住说道:“确实讲得太古板……不,应该说太刻板了。要知道,皇上此次召几位山长进京,据说是要推广诸科,百花齐放,他却反而鼓吹理字,这未免不合圣意。”

    一旁的老举人听到方青这么说,他不禁眼睛一亮,趁着第三位肖山长还没有开始讲,他立刻追问道:“贤弟怎么知道皇上此次要推广诸科,百花齐放?”

    方青刚刚只是一时心直口快,当老举人这一追问,并不傻的他立刻意识到了失言。然而,他想要不接这话茬,可人家就在他身边坐着,甚至四周围刚刚听到他和宋举人这番评论的人也纷纷看向了他,他顿时觉得后背有些出汗。

    就在这时候,又是宋举人不慌不忙地解围道:“这不是明摆着吗?之前召明书院岳山长,那是擅长农科的,召明书院就没少培养出农田水利的人才。刚上去的这位太湖书院的肖山长,那也是个厉害角色,据说这位很擅长造桥,南直隶和浙江一带不少桥都是他画的图纸。”

    见不少人都看着自己,他顿时就更加得意了:“不止造桥,太湖书院里头的学生,甚至还有舟船世家出身的,据说其中还有人很懂得海上常用的牵星术。至于华亭书院么……”

    宋举人顿了一顿,这才耸了耸肩道:“那也一样不同寻常,徐山长很擅长营造和园林。这苏州扬州松江不少园林,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只不过他不太宣扬而已。其实就连国子监张博士现在住的张园也是他设计的……”

    卖弄到这,他陡然之间住了嘴,脸上显得非常不自然。

    张寿的张园……那可不是寻常的宅子,那是传言中和业王勾结图谋不轨,于是死得不明不白的天子亲弟庐王的别院。给这样一位亲王设计别院,那位徐山长哪会拿出来说,这些年压根提都不提,嘴贱的他拿出来卖弄,那岂不是没事给人惹事吗?

    他原本只是为了给方青解一下围,怎么自己就突然被传染了?

    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四周围有人了然于心,却也有人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徐山长还设计过什么园林……急中生智的宋举人只能把自己能够想到的那些个有名园林全都拿出来说,还在那详细地介绍自己曾经去过的某一个。

    终于,他等到了一个让他简直觉得如同仙乐似的声音:“说够了没有,闭嘴!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炫耀的,你去过又如何,那又不是你设计的,浅薄!好好听讲!”

    要是换成平时被人家这样讽刺,宋举人早就反唇相讥了,但此时他却乖乖闭嘴,随即如释重负地看到周遭那些追问不休的人也跟着一一闭嘴。虽说有人朝着那喝止他们的年轻举人投过去恼恨的一睹,但此时宋举人心里却只有感激。有这么一打岔,终于没人和他搭讪了!

    宋举人心惊胆战地听完了肖山长和徐山长的讲学,却压根没注意到他们到底讲了什么。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容起身前行。当人走进率性堂时,还转身环视底下一眼,虽然他这位置根本无法看清楚,却仿佛觉得人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甚至还对他微微一笑。

第五百二十八章 宇内强国

    其实张寿根本就没看见宋举人。要在这密密麻麻近千人当中找到自己认识的人,除非他完全知道对方的位置,比如之前坐在他身边的陆三郎和三皇子,否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这还是因为今日国子监并没有全员汇聚在此,除却率性堂,其余各堂姑且放假了,否则全都召集在一起,再加上举人,怕不得三五千人。考虑到人再多的话,简直是一不留神就会发生踩踏事件,所以其余五堂监生也就让位了。

    但对于这些此次没有听到讲学的监生的补偿,那就更简单了周祭酒转达了皇帝的承诺,让四位山长和张博士针对各堂再来讲几次学。这对于皇帝来说,也就是嘴皮子一碰的事。

    那四位山长只会觉得这是莫大的荣幸……除了张寿会觉得这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苦差事。因为总不能每次都讲一样的,这实在是太麻烦了!

    甭管心里怎么想,此时此刻站在这万众瞩目的位置,张寿百感交集归百感交集,但也谈不上太发怵。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出身乡野十七岁少年,大场面见惯的他此时自然能够拿捏得住尺度,因此环视众人一眼之后,他就和善地颔首笑了笑。

    别说宋举人认为张寿是对自己笑,不少人都误以为这位国子博士是看向了自己,专门对着自己颔首微笑。

    只有极少数如岳山长肖山长徐山长这些过来人,方才知道这种外人觉得是特意关注自己的目光和微笑,那是一定要经过长久的练习,方才能够达到这般水准的。

    至于洪山长,人一下台就尽在那生闷气了,压根没注意到张寿登台之后的这番举动。

    而致意过之后,张寿就含笑说道:“刚刚四位山长给诸位讲了许多,我本来不想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可既然上来了,总不能打个招呼就下去。众所周知,我如今主持的是国子监九章堂,本待给大家说说算经,但那些玄奥的东西要是一旦开讲,很容易延伸得太远。”

    “自从九章堂重开以来,有人常问,算学有什么用?往小了说,不过是核对账目,量入为出,往大了说,也不过统合天下赋税田亩而已。但是,真的只是这般而已吗?”

    他顿了一顿,声音变得铿锵有力:“在茹毛饮血的部落时代,若不知计数,则算不清楚猎物能让人饱腹几日,无法熬过漫长的寒冬。在以物易物的时代,看似没有如今被人视作为铜臭之物的钱币,大家自给自足,多余的东西用于交换,但却依旧需要人用数字给货物估价。”

    “而等到百家争鸣之后,秦汉天下大一统,无论是车同轨,书同文,无论是造桥,修路,造船,也无论是治水,建城还是衡量田亩,又或者是历法,全都离不开算学,全都离不开那一个个简简单单的数字。正是这些简单的数字,为人解决了许许多多的实际问题。”

    说了这些听上去很有说服力,实则却很枯燥的条条框框之后,张寿就词锋一转,笑吟吟地开始讲故事。

    “我朝初年,太祖志向绝不仅仅是驱除蒙元,恢复天下,而是志在四海,因而不等统一天下,他就派出载有使节和商人的大船往西方航行,希望不仅仅绘制神州舆图,而同时堪舆天下,放眼宇内。”

    “大船西行期间,抵达的大小国度无数,有的只有我朝一府那么大,有的只有我朝一省那么大,有的曾经也幅员辽阔,有数千年辉煌,有的却曾经只是蛮荒之地,后来才渐渐开化。有的如我朝那些佛教信徒一般信教,连国王都尊奉教皇国的教皇,需要人为自己加冕……”

    张寿随口介绍了一下西边那些形形色色的国家,最后才说道:“而在大船经过的国家之中,曾经有一个位于极西之地,一条大河河畔,名叫埃及的古国。这一古国曾因为倚靠尼罗河而繁荣昌盛,因而十之**的人都住在尼罗河畔,在河水泛滥退去后的丰饶土地上耕种。”

    和朱莹相处时间长了,太祖秘辛听多了,再加上有渭南伯张康这个掌管军器局,保管很多太祖旧物的人,因此张寿说起这些的时候,那恰是一点不怕别人怀疑。

    然而,对底下这些脚步最远,也不过止步于神州的读书人来说,他们完全没料到张寿会突然描述起古代异邦,一时不禁为之大讶。

    只有寥寥一些博览群书,确实看过或者听过张寿所言之事出自何书的读书人,此时方才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而因为这些博览群书者的缘故,周边不少人很快就得知,这事儿不是张寿瞎掰,而是真人真事。至于这段记录,竟然是语出太祖亲自写序,当时那位使节归国后写下的一部手稿《西行小记》。

    大臣们因为从前那些使节和商人带回来的讯息,只觉得普天之下唯我独尊,其余小国不过是弹丸之地,没兴趣了解那些纷争。寻常百姓也对那些离开十万八千里的小国不感兴趣。可学生们不同,在四段冗长的讲学之后,难得有人讲点特别的东西,很多人都好奇了起来。

    陆三郎也没想到张寿突然会词锋一转讲这个。可想想张寿都去过渭南伯张康主持的军器局,还对他提起过太祖梦天帝而做的球仪,这些异邦之事算什么?

    在三皇子小声问,老师怎么懂这么多的时候,他一面顺势大捧张寿博览群书,心里却在想,就凭张寿帮张康解决了那么大一个难题,只要张寿一句话,《西行小记》没有的海外资料,张康也会拿出来给人瞧。这又不是什么机密!

    而刚刚已经讲完的岳山长和肖山长,更是谨慎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太祖好写小说的事天下皆知,生前就有众多著作通行天下但除了最出名的《西游记》,其余很多书大多荒诞不经,至于人给其他大臣写序言的次数,那更是不计其数。《西行小记》更是冷门中的冷门!

    只不过,就算最尊崇太祖的读书人,顶多也是把太祖著作都看一遍。谁会去把太祖亲自写序的那些书也都看一遍?《西行小记》这么偏门的书,张寿竟然也看过?

    这还真是为了博取最仰慕太祖的皇帝青睐,功课没少做啊!

    张寿却不知道别人已经觉得他是为了博取圣宠不择手段的家伙,当然他就算知道了,其实也无所谓。

    此时此刻,他笑眯眯地说:“那座古国在距今大约四五千年之前,曾经雄霸西方,但在使节抵达的时候,他们虽然仍旧算是当地的一个大国,但昔日强大的国人,却已经沦落到被奴隶军团骑在头顶作威作福的地步了。”

    笑眯眯地给众人普及了一下埃及当时马穆鲁克王朝的奇葩奴隶皇帝制度以及几代奴隶皇帝,最重要的是那些奴隶皇帝原籍何处之后,张寿果然就只见下头一片哗然。

    毕竟,在中原之地,虽说也不是没有过卒伍出身的皇帝,贫贱出身的天子,可一个王朝居然会被异邦奴隶登顶为帝,而且这些皇帝竟然无法形成稳定的世袭,就会惨遭下一个有实权的奴隶军官推翻,而那个奴隶军官更是会成为新的皇帝,这是什么鬼?

    最重要的是,所谓皇帝摇篮的马穆鲁克军团,那里头都是一群什么人?

    一群祖先因为战败而流落出去的失败者后裔,一群奴隶而已!而且这群奴隶追根溯源,还能跟隋唐称雄一时,而后却几乎在中原大地绝迹的某个草原民族扯上关系。

    《西行小记》当中的记载,当然不可能这么详细,张寿此时说的,很多都是从前读外国史时的收获。不过,他很注意蝴蝶效应的问题,避免自己因为一时忘形,而把人家那个皇朝还没出现的皇帝给提前卖了。

    虽然提前卖了也无所谓,因为相隔数万里之遥,语言不通,这些读书人压根分不清楚谁是谁。更何况,那些个后来能当上皇帝的奴隶军官,哪个不是在上台前就是实力雄厚?

    因此,讲完这个奇葩的王朝,张寿就词锋一转:“然而,虽然所谓的马穆鲁克王朝,不过是被一群外族外姓的奴隶军团把持的奇特政体,但在使节抵达埃及的时候,数千年埃及最鼎盛时期,那些统治者当成陵墓建造而成的一座座高塔,却依旧屹立在茫茫沙漠上。”

    “这其中,使节就到过一座号称埃及最大最高的塔。埃及的高塔,并不像我国曾经那些高塔一样,用巨木为梁柱建造,而是用一块块巨石垒筑而成,不用灰浆勾缝,相传缝隙之处却插不进一根头发。”

    “而这些塔都堆砌成四面椎体,形状酷似金字,所以太祖在序言中将其称为金字塔。不懂四面锥是什么意思的人,回头可以去看看《葛氏算学新编》第三卷。最高的那座塔,每一边将近二百五十步,绕塔一圈,凡一千步。站在塔底往上看,就只见遮天蔽日,威武雄壮。”

    说到这里,张寿就似笑非笑地说:“我朝那位使节悄然登岸带人来到这座金字塔的时候,遇到了马穆鲁克军团的一个奴隶军官。那出身奴隶的军官早已忘了祖上来历,见带着向导的使节服色举止不同,就傲慢地问那位使节,你来自哪个国家,在你的国度见过此等高塔吗?”

    这样的问题顿时激起了在场很多人的好奇,最重要的是,即便真的看过《西行小记》这种极其冷门书的,竟然也没看到过这一段,只有陆三郎隐隐记得张康给自己讲过这个故事。只不过,前头张寿关于马穆鲁克王朝那奇葩君王史的段子,他就不知道了。

    此时此刻,底下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嚷嚷着问了一句:“那敢问张博士,我朝那位使节是怎么回答的?”

    “我朝那位使节泰然自若地说,他来自东边一个比埃及更大更繁荣的国家中国,因为处天下之中,因而有此雅称,更被邻近诸国奉为天朝。他说完又称,此塔虽高,但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曾经有一本书,名曰《洛阳伽蓝记》,记载了我国九百年前一座比这更高的高塔。”

    说到这,张寿信口将《洛阳伽蓝记》中关于永宁寺塔高度的那一段原文念出,这才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在座诸位应当也有不少看过《洛阳伽蓝记》,虽则九层楼再加上金刹,高度百丈的描述着实有些夸张,但参照其他书里对永宁寺塔的描述,四五十丈却是有的。”

    “毕竟,今天刚刚便有精擅营造的两位山长提过这座塔高耸入云,壮观非凡。”

    而张寿如此一转述,众多人只觉得那位使节果然泱泱大国之风,一时自然赞不绝口。然而,当张寿又说出接下来的一番交锋时,他们却又坐不住了。

    “虽则是我朝使节博闻强记,应对得体,那军官却傲慢自大,根本不信,甚至还指责使节乃是信口胡诌,根本就不存在比他们这座金字塔更高的高塔,随即更是无理刁难,你说你们有百丈之高的塔,那我国这座高塔直入云霄,你知道有多高吗?”

    虽然刚刚时常卖关子,但此时张寿却是说得毫不停顿:“那使节曾经在港口见过那些奴隶军官的跋扈,此时形势比人强,虽则港口大船上船坚炮利,但身处他国,寡不敌众,万一对方翻脸,那么便有失国体,使节立刻决定,以智取胜,斗智不斗力。”

    “于是,他抬头望了望天,就非常笃定地说,测定这高塔究竟有多高,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因为在中国,他所尊奉的王在年少时,曾经解决过一个类似的问题。荒野中矗立了一座年久失修的高塔,一个富人很好奇它的高度,于是挂出了悬赏,而他的王揭下了那份榜文。”

    “答案很简单,只要在一天中人的身高和影子的长度相等的那个时候,测量高塔的影长,那么就可以知道那座高塔的高度。而测量这座金字塔,也是同样的道理。”

    “当那个奴隶军官听到这样一个回答的时候,他却还是不服气,又提出了和使节比剑术,结果又是大败亏输,最后不得不亲自送人回港口登船。然而,当使节登上船头准备开航的时候,却让向导下船转达给了这个奴隶军官一番话。”

    “他告诉此人,用影子来测量金字塔,这并不是他尊奉那位王的智慧,而是埃及邻国一位古人曾经信口提过的方法。他所尊奉的王知道埃及,他曾经说过,四千年前强盛一时的埃及能建起这样的高塔,如今高塔犹在,埃及却只剩下了穷兵黩武。而同样有上下五千年历史的中国,哪怕永宁寺塔不再,哪怕风流总被雨水风吹去,但依旧是宇内强国!”

第五百二十九章 外面的世界

    张寿这一句依旧是宇内强国,就犹如振聋发聩的钟鼓一般,荡涤得下头每一个读书人倏然精神一振。而他接下来很快又用别的记述来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

    “那载着使节和商人的大船在西洋整整漂泊了五年方才回朝,尽管他走时我朝尚在一统天下,偌大的山河满目疮痍,可是,在这位使节看来,哪怕是元末天下乱战的惨烈,也比不上西洋诸国的彼此乱战。相比我国那些农人,西洋诸国的那些农奴过得更加猪狗不如。”

    “哪怕是元末,一百个农人之中,至少能找出三五个认识字的,但西洋诸国的农奴中,一千人也许都没有一个识字的。他们在土地里出生,麻木不仁地劳作,麻木不仁地死亡,仿佛整个人生,也只不过是为了他们的领主提供劳动。”

    “他听说,就在大船抵达西洋数年前,一场蔓延了很多国家和城市的瘟疫刚刚结束,而在瘟疫肆虐的六年,有城市失去了整整八成的人口,号称富庶的城市几乎变成了一座死城。”

    “然而,很多国家依旧留存着几百年前看似威武雄壮的古建筑,比如斗兽场,比如教堂。这里从上到下有不计其数的教徒,教皇甚至可以废黜国王。威严的表面下,是民不聊生。”

    “当这位使节最终平安带着商团回朝时,他不但将带出去的丝绸、茶叶和瓷器卖出了一个相当好的价钱,弥补了此行的所有开销,而且带回了不少金银宝石打算作为军资。但这时候已经不用了,他所尊奉的王,也就是太祖皇帝,已然一统山河,成了天下之主。”

    一口气说到这里,张寿终于顿了一顿,笑着说起了后续。

    “回朝后的这位使节,船到港口之后就吩咐从自己到船员在船上多呆了三十天,以免把瘟疫传回国内。他写了一册《西行小记》,还有幸得到了太祖皇帝亲自写序的荣耀。而因为他年纪已经大了,之前在海外甚至还病了一场,身体远不如从前,后来就再也没有出过海。”

    “但是,二十年之后,年纪一大把的他见到了另一位奉旨扬帆出海后归来的使节。那个使节给他带来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他走之后不久,埃及又换了一个新王,而这个新王,正是那个使节曾经见过的奴隶军官,但是,他的统治时间只有可怜的六年。”

    “而在此之后,我朝的使节就渐渐放弃了纷争不断却又贫穷的西洋,就连商船也只是偶尔才去往这些西方穷国。”

    煞有介事说出西方穷国这几个字的时候,张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些许笑意。要知道,在还没有开发美洲的情况下,西边那些国家确实很穷,他们甚至都不能和南洋那些小国的国王和贵族一样,拿出足够对等的金银和香料。

    当然,西方各国有的是国王和贵族,但问题是,只能靠盘剥农奴的贵族能有几个钱?不能节制贵族的国王能有多少钱?发奴隶财的家伙看似身家不少,但能有银子极贱极多的日本好赚钱?能比南洋的香料宝石和木材更受欢迎?一不小心被卷入战争那就简直倒了血霉了!

    而见自己的小故事引来了众人的唏嘘和感慨,张寿就笑眯眯地说:“刚刚我提起四千年前的埃及,其实,在遥远的数千年前,埃及以及他毗邻的那片地方,曾经丰饶而富裕,并不逊色于我国。”

    他为众人解说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和金字塔;为众人描绘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说起亚历山大大帝从一介小国的马其顿到横跨亚欧非三国,打造出一个绝大帝国,灯塔矗立港口,图书馆震古烁今的繁荣;说起斯巴达人八百壮士扼守温泉关,大败波斯大军的武勇……

    而这番娓娓道来的讲述,远胜过前头四位山长掺杂在讲学中的那些讲史因为人家讲的都是人尽皆知的,毕竟今天能在这里听讲的监生和举人,没有几个会像从前半山堂中那些纨绔似的不学无术。而张寿讲的这些,却是书本上根本就找不到的!

    只有陆三郎,既有幸和渭南伯张康交好,于是从人只言片语中知道这大明天朝之外到底是片怎样土地,又是张寿的学生,知道张寿其实口才绝伦,于是此时犹有余裕东张西望,发现其他大多数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

    要知道,这年头大多数的游记,半真半假都算是很有节操了。

    因为除了真的拿自己又或者马儿的脚去丈量过异域的寥寥几个旅行家之外,大多数文人都在闭门造车,胡说八道,就连真正去过异邦的那些使节也好不到哪去……只看堂堂正史上在提及番邦时,往往都会加上很扯淡的描述,就知道这年头的信息流动有多么落后了。

    而张寿为众人叙述了一个个生活细节真实,但体统制度却光怪陆离的世界。如果此时在下头听他讲学的是一群老学究,那么一定会鸡蛋里挑骨头,可今天的听众年轻的居多,年长的却少,更何况张寿徐徐展开的那幅画卷实在是听上去很可信,谁不好奇?

    因此,当张寿说起古希腊的欧几里德和阿基米德这两位极富盛名数学家时,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张寿已经把话题转到了算学上。

    直到张寿再次重提旧事,太祖告知那位使节的故事,就是传说欧几里德解开金字塔高度之谜的正解,他们方才稍稍醒悟了过来。

    可紧跟着,张寿道出的阿基米德测皇冠真假的故事,就引来了几声低低的轻呼。虽说不少聪明人都已经醒悟了过来,敢情张寿当初测太祖牌匾是否空心,就是由此而来,但却也从中意识到,张寿这个故事兴许是真的。

    因此,当张寿说到阿基米德被罗马士兵杀害的悲剧结局之后,就连之前对张寿有成见者诸如岳山长等人,也不禁都发出了一声叹息。

    而陆三郎则是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出的古怪。

    阿基米德的故事,张寿倒是对他说过,虽然没说过那个测皇冠的故事,可却提过那句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大地的名言。他敢担保,要是张寿现在把这句话复述出来,眼前这些刚刚还扼腕摇头的家伙绝对会一片哗然。

    狂妄大胆之类的评价会一股脑儿都往那位异邦算学宗师的头上压下去!

    但毫无疑问,别人不知道,又在张寿的描述之下把阿基米德当成了一个典型的异邦名士而在死后得到了敌军将领的惋惜和悼念,不但处死了行凶者,甚至还修墓刻碑作为纪念的这种传说,更是激起了不少自诩为士的读书人共鸣。

    大丈夫如此,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因而,当张寿最终提起阿基米德的几大成就时,尽管除却九章堂的监生,大多数人都是有听没有懂,但还是免不了仔仔细细记了下来不说别的,万一将来如张寿遇到太祖牌匾是否空心的问题时,能够拿出来用呢?到时候天子褒奖和无数赞誉加身的兴许就是他们了!

    浮力定理、杠杆定律、螺线、逼近法求椭圆面积……

    尽管张寿只是言简意赅地介绍一下阿基米德的成就,但渐渐的,文史哲突出却数理化堪忧的大多数读书人们,就有些吃不消了。而四位山长当中,洪山长的眉头早已紧紧皱起,倒是剩下三位不但依旧聚精会神,甚至如岳山长这样的,还在悄悄屈指计算着什么。

    擅长农科水利、营造舟桥的他们,又怎么会不懂算学?

    当张寿以传说中欧几里德对托勒密王的一句名言几何无王者之道作为结语,随即飘然下台时,发现台下一片寂静,一旁广业堂中,同样听得兴趣盎然的朱莹忍不住柳眉倒竖地抱怨道:“这些人有没有眼光,阿寿讲得那么引人入胜,他们就这般反应吗!”

    吴氏心下也是忐忑,正要打起精神安慰一番朱莹,突然就只听外间终于传来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发现这掌声比起之前那四位山长的掌声要小得多,听不懂却固执觉得张寿讲得极好的她忍不住眼角有些酸涩,可转瞬间,那稀稀拉拉的掌声就引动了极大的反应。

    就只听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掌声,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汇聚成了一股洪流。

    又惊又喜的吴氏顾不得之前自己还叮嘱朱莹别贸贸然露出身形了,一个箭步冲到广业堂前探头张望,见人们不但大声鼓掌,还有好些人都站了起来。而紧跟着,她就听到背后朱莹嚷嚷道:“我还当他们这么没眼光呢,没想到他们倒还知道好坏!”

    吴氏只觉得胸中压了多日的巨石一下子挪开,整个人轻松了许多,一面擦眼角,一面轻声说道:“总算是不负阿寿这几日准备。我担心他压力太大,压根不敢和他多说。要知道,他小小年纪却当这个国子博士,本来就最容易招人忌恨……”

    “怕什么,不招人嫉是庸才!”

    朱莹却显得满不在乎,微微一扬头就笑着说道:“阿寿最不怕大场面了,他不论是第一次见太后,还是第一次见皇上,那都淡然自若,皇上也赞过他有名臣大将之风!”

    一对准婆媳正在那一个劲吹捧某人的时候,张寿也已经回到了座位。他倒是没想到能有这般热烈的反应,见三皇子兴奋得脸色通红,而两只手也拍得通红,他突然觉得这么个小家伙实在有点可爱,若不是碍于这是公众场合,又不是自己的九章堂,他很想摸摸那圆脑袋。

    而陆三郎那就更加眉开眼笑了,他殷勤而夸张地搀扶了张寿坐下,这才笑嘻嘻地说:“今日这讲学之后,老师就正式和那些山长平起平坐了!”

    三皇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道:“是啊是谁,老师讲的东西很有意思……不,是很有道理!”

    尽管三皇子这话声音不大,也只是在一群九章堂的监生面前,但那些出身各异,却大多受惯冷遇的监生们,本来就高兴跟了张寿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老师,此时哪有不把这番话传扬出去的道理?

    于是,当绳愆厅监丞徐黑重新登上讲台,宣布今次讲学结束的时候,三皇子这话早就不胫而走了。

    得知此事的周祭酒和罗司业那是心情复杂而微妙,张寿这个国子博士明显胜过了那四位山长一头,这是为国子监争回了脸面,可张寿哪里就真的是国子监自己人?

    这分明是一个一直游离在国子监学官体系之外的小子,还偏偏就投了皇帝的缘!

    一想到之前不显山不露水,仿佛就是个腼腆小孩儿的三皇子,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东宫候选,再想到之前这位年少的皇子至少还在国子监正经体系的半山堂,如今却完全划拉到了张寿名下,他们想要表现得热络一点都不可能,周祭酒和罗司业就觉得胸闷。

    半山堂他们还能指手画脚,至于九章堂……他们学着徐黑子偷偷去听过一次课,那是真的什么都听不懂,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没读过书似的,一片茫然!

    散场时,今日来维持秩序的顺天府衙快班捕头林老虎忙坏了。虽说更觉得这事儿应该归壮班管,奈何壮班的头儿直接装病躲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此时嚷嚷到喉咙都哑了的他正在引导监生和举人们有序退场,陪笑脸到腮帮疼,偏偏就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声音。

    “大司成,少司成,国子监有张博士这样少年老成的俊秀之才,真是光大了这座天下第一学府!”

    林老虎悄悄回头一看,见说这话的分明是岳山长,后头还跟着今天讲学别的另外三位,而另一边是周祭酒和罗司业,他本能觉着接下来恐怕一番是非,连忙就想躲。然而,谁知道他根本就才溜出去没几步,就已经招惹上事情了。

    就只见洪山长突然伸手往他这边一指,随即气咻咻地说:“国子监讲学,什么时候需要公门中人来维持了?这等学府重地,让这些贱役之流玷污了,像什么话!”

    林老虎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差点就想反唇相讥你才是贱役,你全家都是贱役!

第五百三十章 差役亦法吏

    洪山长并不知道对面那位他完全瞧不起的快班捕头已经把他全家一块问候了一遍。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满心都是愤怒,因为他觉得,张寿这根本就谈不上讲学的乱七八糟东西竟然比自己严肃而认真的讲学更受欢迎,这完全是如今国子监和世间学风日下的缘故。

    然而,他虽说性格古板,被老师和女儿全都认为出了豫章书院就容易得罪人,但却还至少知道这股火气如果撒到周祭酒和罗司业的头上,那就真的是四面树敌了,因此,他只能冲着自己完全瞧不起的区区差役发火。

    反正作为被皇帝召入京城的大儒,他根本无需把那些差役皂隶之流贱役放在眼里!

    然而,周祭酒和罗司业还没来得及接话茬,洪山长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洪山长此言荒谬,皂隶差役乃是贱役这一说法,从我朝太祖皇帝开国之后,就不存在了!”

    见洪山长倏然转头眉头倒竖地怒瞪自己,张寿却脸色纹丝不动地走上前,对林老虎笑了笑后就淡淡地说:“衙门的三班差役都是做什么的?快班的捕快负责追缉触犯律法的罪徒,皂班的皂隶负责在公堂上站班,行使笞刑杖刑,而壮班的民壮,则是维持街头治安,若有必要的时候,需要在危急时刻保护民众。”

    “虽然说时至今日,是有人挂着羊头卖狗肉,鱼肉乡里,苛待百姓,但太祖皇帝的初衷,三班差役是大明律的实际执行者,代表的是律法的森严,因而如今大家贬称的黑狗皮,在太祖年间,那一身却是律法的代名词。若是一般市井小民认为他们是贱役,情有可原,但是……”

    “洪山长你身为饱学鸿儒,莫非却不知道当初太祖皇帝的一片苦心吗?他在诰敕之中,曾经几次三番强调,三班差役是法吏,不是贱役!”

    见洪山长一张脸已然变得铁青,张寿突然伸手指着林老虎,一字一句地说:“而你刚刚指斥是贱役之流的顺天府衙快班林捕头,他子承父业,做这捕快已经有三十年,什么飞贼大盗,但凡到了京城,在他手底下不知道折了多少!”

    “你以为老虎二字是他的真名吗?那是因为人们称赞他嫉恶如仇,捕恶如虎,所以才送了他老虎二字作为尊称!法吏以律法为准绳,将一切作奸犯科的恶徒绳之以法,即便不如为人师者能够为人传道受业解惑,却也不该受到歧视!”

    “从古至今,多少大案要案都是压在衙门差役身上,限期要破,为此限棍都是他们领,那点俸禄却少到可怜,太祖皇帝正是为此真心实意地感慨过,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天下差役之所以能有那么多不肖之辈,也是由此而来,于是方才锐意改变局面。”

    “洪山长你乃是博览群书的鸿儒,莫非不明白这些?是老而昏聩,还是故作不知?”

    林老虎已经快被张寿说到眼泪都出来了。如果说从前他还觉得自从张寿来到京城,带来的麻烦多多,那他现在就觉得,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年轻俊杰,带来的麻烦再多都值!

    见洪山长简直快气疯了,刚刚目瞪口呆看着张寿火力全开挤兑人的周祭酒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赶紧笑着打哈哈道:“好了好了,这才多大一点事……”

    然而,这一次他仍然没能把话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说话的是不慌不忙的陆小胖子:“大司成此言差矣,这不是多大一点事……这是不可轻忽的大事!要是天下大儒都和洪山长这般,不把三班差役当成一回事,甚至蔑视他们,把法吏当成贱役,那岂不是不把太祖爷爷的一片苦心放在眼里?”

    “你们……你们……”

    洪山长终于完全被气疯了。虽然当初见皇帝的时候已经被张寿气过一次,但那一次好歹在场的人还不多,可此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四周围还有尚未退场的监生和举人!又羞又怒的他想要反驳,可平时都是拿着圣人经义责问人的他,此时难道把圣人经义拿来当武器,直斥太祖皇帝当年把差役当法吏,那根本就是纯粹瞎胡闹?

    旁边的肖山长和徐山长见洪山长一副就快气炸的表情,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虽说太湖书院和华亭书院一向都是对手,但在此时此刻,两个死对头却都觉得洪山长实在是太不中用了。自己非要逞口舌之利,如今被人挤兑得说不上话来,那至少还有最后一招绝户计吧?

    吵不过就装晕!

    张寿好歹比你年轻这么多,传扬出去不知敬老尊贤,把长者当场气晕了过去,你那些出自豫章书院的学生也就能顺理成章地介入了,不是吗?

    想归这么想,两位几乎联袂而来的山长却没有一个打算提醒洪山长的大家是竞争对手,洪山长甚至还哗众取宠地要把女儿嫁给大皇子,他们看人笑话不好吗?

    然而,到底还是有貌似厚道的人,眼见周祭酒这位国子监大司成亲自出来当和事佬,都被陆三郎给软钉子碰了回去,岳山长却上前去一把拦住了似乎还要争到底的洪山长。

    “国子监学府重地,往日都是闲人免入的,洪山长肯定也是看到公门中人,一时激急怒失口而已。张博士,你说的太祖训示固然有理,但你也应该给长者留几分面子,得饶人处且饶人。你看,你这榜样放在那,你家首席大弟子竟是也咄咄逼人了。”

    岳山长这话绵里藏针,张寿自然听出了人既咬定了洪山长是失口说错了话,却又暗指他咄咄逼人,陆三郎这个当学生的更咄咄逼人。

    然而,反正洪山长上次都在皇帝面前当面骂他巧言令色了,他此时借着林老虎这一茬发作,却也理直气壮。因此,看到小胖子眼睛一瞪就要反击,他也伸手拦住了自家首席大弟子。

    虽然这称号是岳山长封的……

    “好教岳山长得知,这不是咄咄逼人,这是真理不辩不明。最重要的是,顺天府衙这些公门中人,不是我凭自己面子请来的,也不是大司成少司成以国子监祭酒和司业的身份请来的,而是皇上御旨,让他们维持秩序。”

    “他们从三天前得到这样一个紧急任务,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划定区域,制作号牌,只为了万无一失。今天数千人聚集于此,许多人甚至还是第一次来国子监,不熟悉此地建筑和出入路线,若无人维持,一旦因为人多而发生踩踏,责任谁来担负,是洪山长你,还是谁?”

    “每年上元灯节,各大衙门的差役全都会到街头维持秩序,就是这个道理!很多脏活累活,就是靠这些你们瞧不起,看不上的黑衣差役去做的!既享受了他们带来的便利,却又当面瞧不起人家,难道这就是贤达之道?”

    张寿此时寸步不让地看着岳山长,见洪山长面红脖子粗,看自己的眼神那简直是气急败坏到要把他吞下去,他却怡然不惧,反而还嘿然一笑。

    “仁义礼智信,洪山长你甘于清贫,品行操守确实无可挑剔,但天下有很多单单靠品行操守做不到的事,须知术业有专攻,有些事情不是只靠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做好。”

    “你……狂妄!”洪山长气得只迸出了这两个字,随即就越过了岳山长的阻拦,却也没有再和张寿相争,而是火冒三丈地拂袖而去。他虽说固执到顽固不化,但却也不是蠢人,这时候再留下来和张寿争执不休,让其他人看笑话吗?

    洪山长这一走,和周祭酒一样没做成和事佬的岳山长用有些莫名的目光扫了一眼张寿,随即若无其事地对周祭酒和罗司业拱了拱手,又对另两位山长颔首告辞,却没和张寿打招呼就扬长而去。他本来就因为方青的事对张寿有芥蒂,此时自然懒得维持那温文君子的形象了。

    这两人先后离开,肖山长看戏看够,这才咳嗽一声道:“今日张博士这讲学别开生面,我真是大开眼界。不过,洪山长这器量可不怎么样,你日后可千万多加小心。”

    他说着就呵呵一笑,对周祭酒罗司业和张寿陆三郎一视同仁地颔首为礼,竟是也扬长而去了。他这一走,徐山长却是低调地客套了两句,绝口不提刚刚那一幕,就仿佛这事儿压根没发生过,轻飘飘不带走一丝云彩地走了……

    直到四位山长走得干干净净,周祭酒方才如梦初醒,一时怒瞪张寿,满心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罗司业意识到张寿刚刚那话完全站在了大义的立场上,当下赶紧拉住了周祭酒,语重心长地对张寿说教了两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之类假大空的话,随即就赶紧拖了顶头大上司走人,一面走,他还一面语重心长地规劝起了周祭酒。

    毕竟,国子监司业擢升祭酒这种事几乎从来没发生过,但国子博士突然擢升司业这种事却发生过。更何况他的品级如今和张寿相差无几,安知皇帝不会因为一时偏爱而罔顾舆论?

    从这一点来说,他其实是对张寿最忌惮的人,比洪山长他们都要更甚!

    而这些人一走,刚刚周遭看热闹的几个国子博士自然都溜之大吉,而还没走的读书人们没热闹可看了,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鉴于适才被挤兑的人是讲学又臭又长不受欢迎的洪山长,大多数人都在心里拍手叫好。至于那些板正刚直,觉得张寿没风度的人……

    大多也因为太祖皇帝训示而不敢怒更不敢言。太祖皇帝有错,这种话私底下说说可以,当众拿出来,那不是找死吗?

    陆三郎却不管别人是什么目光。他只觉得今天张寿简直是锋芒毕露,厉害得一塌糊涂,可还没等他开口拍马屁呢,他就只见林老虎快步赶上前来,竟是突然对张寿躬身一揖到地。

    “张博士,大恩不言谢,我真是没想到,您居然会这么看我们这些常常被人戳脊梁骨的差吏!”

    张寿只不过是前一阵子开始心头就积压了一股郁气,因此刚刚方才借题发挥,此时见林老虎竟是这般反应,他微微一愣,随即就赶忙上前笑眯眯把人扶了起来:“林捕头何必如此?这都是太祖皇帝的训示和德政,我只不过是鹦鹉学舌拿来说一说,怎敢当你这大礼?”

    他说着说着,眼角余光就瞥见了那边厢朱莹正带着三皇子在一群九章堂监生的掩护下朝这边过来,似乎是躲在人群中,打算吓他一跳,他不禁莞尔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和林老虎说话。

    “再者,宋推官和你从前帮我做了这么多事情,今天我若是任由你被人讥刺是贱役一流,那岂不是太不讲人情了?有事满脸堆笑,无事相见不识,林捕头应该最恨这种人吧?至于你那些丰功伟绩,都是阿六告诉我的,这小子大概快把京城内外城踩遍了,你要谢就谢他去。”

    林老虎此时心下越发感动,当下挣脱张寿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非常郑重其事地又是一揖。至于今天洪山长被张寿挤兑,回头这口气会不会撒在他头上,让那些豫章书院出身的学生对他怎么样,他已经完全懒得去想了。

    人家打他的脸,张寿帮忙打回去,他难道还要怪张寿太莽撞害得他可能会被迁怒?要知道,他当时都恨不得当面顶撞这位江西大儒了,只恨口舌不够利索,说不过人!

    “什么什么?刚刚难不成我错过了什么?”

    原本打算好好吓张寿一跳的朱莹,此时发现这边情形不对,她终于放弃初衷,露出身形快速赶了过来。一到众人跟前,她就笑吟吟地打量着林老虎和张寿:“这不是应该阿寿你谢他们这些差役好好维持了秩序,这才有你今天这精彩的讲学吗?怎么反而倒过来了?”

    “他干嘛反过来谢你?”

    林老虎听到朱莹竟然说张寿应该谢他,原本就满腹感激的他只觉得这对未婚夫妻简直是这京城达官显贵中的一股清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挤出一个笑容道:“总之多谢张博士你说了公道话,我这就去继续做事了。今后有事但请吩咐,我一定无所不从!”

第五百三十一章 婚期

    林老虎虽走了,但陆三郎还是添油加醋地对朱莹解说了一番张寿刚刚和洪山长交锋的经过。而当兴高采烈的朱大小姐回府之后,却又用更夸张的语气对家里人绘声绘色地讲了今日国子监群贤讲学的这么一番故事,当然绝不会错过张寿舌战洪山长。

    因为当年家里那几个西席先生的缘故,朱二平生最讨厌听那些老学究讲课至于某位他曾经倚重信赖过的朱公权,人没给他当过老师,还给了他翻身做主人的感觉,所以不在其列然而,此时他却后悔不迭,因为陆三郎不仅赶上了今天这盛会,还当众怼了周祭酒!

    因此,朱二情不自禁地使劲一拍扶手,满脸的遗憾:“妹夫真是干得漂亮,就该让那些老道学尝尝厉害!就是陆三胖那小子,他算什么首席大弟子,如果我记得没错,妹夫在融水村可还是有两个学生的,人家不是正在王大头那边效力吗?”

    作为国子监中曾经无数第一名加身,优等生中的优等生朱廷芳,此时听到周祭酒和罗司业完全被张寿的声势压制了下去,四位山长当中,洪山长被怼得焦头烂额,岳山长没占到便宜,另两位滑头得作壁上观,他就不像朱莹这样一味乐观了。

    “张寿虽说心思灵敏,但从前好像不是这样咄咄逼人的性子吧?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朱莹顿时被朱廷芳一句话气得跳了起来:“大哥你怎么说话的!阿寿他只不过是看不惯那个老顽固瞧不起人,所以才当众揭穿他这嘴脸!再说了,那姓洪的老顽固说阿寿巧言令色,阿寿就不能说他罔顾太祖爷爷训令吗?”

    “呵呵,原来不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是现世报,来得快。”

    朱廷芳也听说过当初张寿陪着皇帝见岳山长和洪山长的事,但巧言令色这一茬,他倒是没听说过,之前也没听朱莹提过,想来这不会是张寿告诉朱莹,而多半是朱莹事后是从皇帝那道听途说来的。可下一刻,他就被朱莹给呛得一口水差点没喝岔了气。

    “大哥,你还有空编排阿寿?皇上说要你去南城兵马司,你到底有决断了没有!”

    “咳咳咳咳……”足足咳嗽了好一阵子,朱廷芳终于顺了气,随即恼怒地盯着满脸促狭的朱莹。毫无疑问,在那天进宫质问过皇帝之后,朱莹只把这话告诉了他一个人,可此时朱莹却偏偏在庆安堂中揭了出来,那绝对是报复他刚刚说张寿!

    当初那小小的妹妹已经长大成人,就要嫁为人妇,这胳膊肘也已经完全向外拐了!

    朱廷芳越想越觉得憋屈,可是,在祖母和父亲继母那讶异的目光注视下朱二那疑惑的眼神他直接忽略了他唯有无可奈何地将朱莹之前转述的皇帝原话一五一十道来。果然,他这话才刚说完,就只听九娘率先开了口。

    “南城兵马司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怎么配得上赵国公府的大公子?大郎你是战功彪炳,秉性高洁的名将种子,别去趟那种浑水!你要做官,那至少是一方总兵,否则当初你爹就全力支持你留在沧州了,也不至于半途而废,就这么眼看别人顶了你的位子而让你回来!”

    朱廷芳对继母素来尊敬,从前武艺初成时还曾经爬墙去探望过她,此时听到九娘这话里话外全都是维护自己,他就苦笑着欠了欠身道:“母亲过誉了,我这也就是打过一次胜仗……”

    “要不是你爹,你那次出去何止最后才打了一次一锤定音的胜仗?都是他不把你这个长子的命当一回事!”九娘才不会去看朱泾那频频看过来的眼神,满面诚恳地说,“大郎,你是千里驹,何必去和那一潭淤泥搅和在一起?而且莹莹也说了,连张寿当时都在帮你推脱。”

    一说到未来女婿,九娘的嘴角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这对于素来急脾气,在寺院呆久了,却又显得有些清冷的她来说,这一抹笑容自然显得格外动人。

    “你就听我一句劝,没有合适的官就先不做。要是因为你爹要当这个兵部尚书,你这个当长子的就不能去带兵,那就在家里歇着,练武照练,练兵照练,家里家丁家将也该好好操练一下了!”

    九娘压根没提让朱廷芳去锐骑营中挂个名头这种事,她很清楚,如果朱泾真的把这一步跨出去,那朱廷芳哪怕从前有过泼天的功劳,那也和兵权无缘了。虽说没有当爹的给当儿子的让路的道理,但一想到朱廷芳这般人才就要给父亲让道,她还是满心不平。

    就不能父子全都好好在武门晃悠吗?那兵部尚书有什么好的,没看陆绾说背黑锅就背黑锅?还要被什么狗屁阁老压在头上,何必受这个气!

    太夫人和朱泾全都从九娘那眼神和话语中看出听出了她的怨念,母子俩对视一眼,太夫人微笑,而朱泾却是苦笑。虽说两人此时自可以拿出为人祖母或者为人父的架子,强压朱廷芳做出符合他们心意的选择,但最终两人还是决定让人自己决定。

    朱二还需要人操心,而朱廷芳早就不是需要他们安排人生的孩子了!

    虽然没人期待自己发表意见,但朱二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小声说道:“大哥,南城兵马司那地方确实是污浊泥塘,你最好还是多考虑考虑。”

    他到底没有直接给人泼凉水,可到底是认认真真讲了外城那般乱象,连被花七生擒活捉的汪四爷曾经那些劣迹,也被他拿出来当说服人的理由。口干舌燥地说了好一通,见朱廷芳不为所动,他不禁有些气馁,竟然忘乎所以地口不择言了。

    “大哥,我真没骗你,你要是去南城兵马司,那就相当于长在宫苑中的幽兰突然移植到泥沼里头去,那不是白白辱没了自己吗?”

    朱莹见母亲和二哥先后坚决反对,祖母和父亲却不说话,顿时觉得自己这一票支持或反对至关重要。原本歪在祖母那软榻上的她一下子坐直了,摆出了一副极其认真发言的模样。然而,她那大哥两个字刚说出口,朱廷芳却笑了一声。

    “母亲,恐怕我要拂逆你的好意了。其实,当初莹莹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决断。南城兵马司虽然乌漆墨黑,但我这过江龙到了泥沼,也能变成一条能在烂泥里打滚的大蟒。那些泥沼里的癞蛤蟆小爬虫虽然很有生存能力,但一旦大蟒发狠翻滚起来,却也难逃一劫!”

    九娘登时愣住了。而朱二本待反对,可细细咀嚼大哥这听上去匪气十足的话,他又不由得缩了缩脑袋,却是小声说道:“大哥你要是把你在战场上的狠劲拿出来,那些家伙确实只有望风而逃的份……但你可得想好了,去上任的话,兴许是满目皆敌。”

    朱廷芳斜睨了朱二一眼,正要说我从前随爹北征还不是满目皆敌。然而,当看见朱二那分明流露出关切的眼神,几乎是从小把弟弟揍到大的他,最终只是笑了一声。

    “我当然不会托大到一个人去冲锋陷阵。除了家里这些亲兵护卫之外,我少不得还要再问皇上要几个精兵强将,此外,则是绝对整肃的权力。”

    朱二只觉得一股阴风在自己身上打了个旋儿,一时不禁打了个寒噤,随即为南城兵马司的人默哀了一把惹上我家大哥,算你们倒霉!然而,他是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却不想父亲突然就有话冲着他来了。

    “大郎既然已经有了着落,二郎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你在京城赖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吧?打算什么时候走?这朱公好农四个字,我听着倒是觉得很新鲜,希望你不是说说而已。”

    朱二完全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一时不禁措手不及,但紧跟着就委屈到了极点。什么叫赖的时间够长了……这也是他的家吧?怎么就要催他走了?他刚想说还没到棉花的播种季,可一想到秦园中的那一把火,登时又警醒了起来。

    他犹豫再三,最终小声说道:“不是本来说好莹莹成婚就在年底吗?等他们成婚之后,我再走不行吗?”

    这一次,太夫人却微微笑道:“你晚一些走也好,本来打算是年底十一月给莹莹办婚事,但现在,还是先尽着你大哥吧。一来张寿的父母才得到追封不久,等他府中家庙造好,再成婚更合适,这事我和莹莹说过了,明年二月就不错。二来,你大哥毕竟是长兄。”

    朱二登时瞪大了眼睛,见原本该吵闹的朱莹脸色淡定,朱泾和九娘面色更加淡定,而朱廷芳……那更是完全不像是谈及自己婚事似的,一脸没事人似的样子,他只觉得如遭雷击。

    他之前见着大哥的时候,还可怜过对方一回来就要被逼相亲,还不如他已经定下了王大头的侄女,继母九娘口中的贤妻良母。可现在祖母却告诉他,大哥这之前分明已经黄过很多门婚事的人,已经不但定下了,还要成亲了?

    “大哥……大哥要成婚?”朱二一边问,一边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是啊!”朱莹托腮瞧着明显受到了莫大惊吓的二哥,笑吟吟地说,“大哥和渭南伯家的三姑娘见了一面,彼此都觉着很合得来,祖母说这两日就去下定。”

    嗯,二哥吓着了就好,省得今天早上匆匆出门前去见祖母时,听到自己的婚期要被推迟,还是因为大哥要先成亲而被推迟,她也吓得不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接下来她要不要去吓一吓张寿?谁让他都不和她说一声,就和她的长辈们说什么家庙落成就成亲!

    此时此刻,朱莹看朱二那嘴张得犹如能吞下一颗鸡蛋似的模样,就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而朱廷芳则是在看到弟弟求证的眼神之后,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年纪大了,又破了相,她见着我却视之如常,再加上她也算是嫡母带到七八岁的,深谙持家之道……”

    “停,停!”朱二赶紧做手势示意朱廷芳姑且打住,随即就不可思议地问道,“大哥你刚刚说嫡母?我未来大嫂是渭南伯家的庶女?啊,没错,渭南伯那位大妇死得早,他懒得续弦,家里就一堆姬妾,然后是睿宗爷爷赐给他的那个女官管着偌大宅子……我的妈呀!”

    朱二只觉得头皮发麻,看向祖母和父亲继母那眼神,简直是犹如在看鬼一般。

    就他这样外头人说不成器的儿子,都能娶到前顺天府尹,现宣大总督王大头的侄女,大哥身为长子,赵国公府的未来继承人,战功彪炳的明威将军,竟然就娶渭南伯家的庶女?这都还没考虑到渭南伯张康乃是一介降人!

    “嫡庶出身没什么要紧,合适就行。”朱廷芳无所谓似的哂然一笑,淡淡地说,“她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渭南伯家中上下,如今是她在管,毕竟睿宗赐给渭南伯的那位女官,已经放手把大权交给她了。至于姿容仪态,我不是挑剔的人,她纵使不如莹莹,却也端庄秀丽。”

    然而,他还有一个理由藏在心中没有说。在所有他能选的门第里,渭南伯张家是最不容易招惹麻烦的。而渭南伯家的这位三小姐,也是最低调最不会惹是生非的。

    那样一个管家镇宅的千金,竟然就连朱莹这样成日在外头野的人都没听说过!

    而等到朱廷芳已经和朱二把话说开,朱泾作为父亲,这才沉声说道:“我已经和渭南伯说好,这两日就先行下定礼,十一月初十成婚。等定礼下了之后,喜帖就发出去。二郎你要是出门,只要赶在十一月初十之前回来就行。”

    说到这,他就语重心长地说:“我本来打算明年二三月先办你的婚事,四五月再办莹莹的,可你那未来妹夫张寿已然事业有成,你却还是半吊子,就这么登门提亲,我都要担心会不会被王大头写信骂一顿。所以,还是莹莹的事先办,但你自己要好好掂量才是。”

    朱二一张脸顿时憋成了猪肝色。直到回房还红到没法褪下来。

    大哥先成婚,长兄在前,天经地义;朱莹先成婚,他们这些当哥哥的成全妹妹,兄妹情深,亦是美谈。可要是大哥之后接着是朱莹,他却落在后头,这确实不那么好看!可是,他确实文不成武不就,如今再埋怨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有用吗?

    既然如此……他还是先溜去问问张寿好了,顺便给人通风报信一下,看看人会不会和他一样被吓一跳!

第五百三十二章 虚怀若谷求教忙

    刚巧找到洪山长言语中的漏洞,狠狠当众回击了他一次,也算是对上次巧言令色四个字的回敬,张寿没当一回事,可傍晚回家之后,他却被后来才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的吴氏追问了好一番。哭笑不得的他耐着性子解释了一番,见吴氏还不放心,他就拿出了杀手锏。

    “娘,你就别担心了,洪山长这个老顽固,他既然能在皇上面前指斥我巧言令色,我怎么不能说他老而昏聩?至于豫章书院出身的那些官员心中不忿找我的麻烦,你就更不用担心了。至少一时半会,就凭他们那出身,找我麻烦就会变成公报私仇。”

    “您若是有闲工夫,不妨帮张琛好好想一想,如今他那里还剩下不少彩棉,能不能设计个噱头,做出点有意思的东西来。那一场火可是烧得他焦头烂额,我也想帮帮他。”

    一听到洪山长竟然骂过张寿巧言令色,吴氏那担心顿时变成了恼怒。再加上张寿连哄带骗,她很快就被带歪了思路,真的思量起了如何帮着张琛拿剩下的那些彩棉做些名堂出来。

    总算姑且岔过了和洪山长唇枪舌剑的这桩事,张寿和吴氏这一顿晚饭还没开吃,外头就报说朱二公子来访。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张寿忍不住笑出了声。

    “难不成是赵国公府的晚饭比我们家吃得早,所以他吃完了就挑这时间来?还是他根本就是故意来我这儿蹭饭的!”

    于是,朱二满脸堆笑地进来,还没来得及说出他那满心打算和张寿分享的大新闻,就只见张寿直接对他努努嘴道:“没吃饭就坐下来一起吃,正好还没动过筷子。吃过就坐一边等我吃完饭再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老是被人堵着吃饭的时候说话,我都受够了。”

    朱二那脸皮之厚绝不逊色于陆三郎,此时立刻嘿嘿笑了起来:“妹夫,你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要是遇到六哥吃饭的时候被打搅,他瞪你一眼是轻的,打你一顿都有可能。不过我这时候来,本来就是蹭饭的。你家饭菜好吃,因为有你这个嘴刁的教出来的厨子!”

    曾经打上门来挑事的未来二舅哥,如今也成了深谙溜须拍马的家伙,张寿当然乐见如此变化,呵呵一笑就看向了吴氏。

    而吴氏虽说不那么熟悉朱二,但那是朱莹的二哥,人如今又客气有礼地对她举手作揖,她自然连忙示意一旁的丫头摆椅子,添碗筷。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探问朱二此来的目的,这位刚刚坐下的朱二公子就迫不及待开口了。

    “我说妹夫,你知不知道,我大哥要成婚了,而且还抢了你和莹莹的好日子?”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吴氏登时货真价实惊诧了,等听到张寿向她解说,之前因为家庙未曾完成而打算另选个好日子,但只是和朱家略提了一句,她才恍然大悟。

    这是张寿之前就和她说过的,她原本觉得朱家兴许不会答应,此时从朱二口中得知朱家竟然真的打算把婚期推迟,她虽说免不了有些好事多磨的遗憾,可毕竟朱莹其实是张寡妇的儿媳妇,而不是她的,因此也就是暗自叹了一口气而已。

    此时此刻,她更好奇的反而是另外一桩事:“这么说,是大公子十一月成婚,不知女方是哪家千金?”

    吴氏这一问,朱二顿时咧嘴一笑。而别说吴氏,即便是张寿,当听完朱二接下来转述的未来朱家大少奶奶这回事时,也不由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空,心想这会儿会不会月亮不出来了,太阳照旧当空照。

    可他再转念一想,朱廷芳那种放在后世就是霸道总裁的性格,不是正好应该配一朵娇弱小白花吗?不过要说娇弱小白花还不准确,按照朱二转述朱廷芳的说法,那大概是貌似娇弱的伪白花……嗯,貌似和霸道总裁更配了。

    张寿一面在心中吐槽,一面听着朱二的话,一面蜻蜓点水似的扫荡着桌上的饭菜,动作虽然优雅,但饭菜根本没少吃。而朱二则是在说够了之后,这才发现张寿已经快吃完了,桌上满满当当的菜竟没剩下多少。于是他再不敢浪费口舌,急急忙忙把剩下的都扫进了嘴里。

    好在吴氏念在他是客人,早早停下了筷子让他,朱二才总算是填饱了肚子,随即才放下筷子干笑道:“我说妹夫你也真是的,平时不是和六哥好似兄弟一般吗,怎么吃饭却不见他来上桌?”

    张寿意味深长地看了朱二一眼:“他要是来了,你就连一口汤都喝不上了。他这大胃王,跑到厨房去扫荡,那自然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朱二顿时哑然,继而就干笑了两声。他今天本是来求教的,但当着吴氏面前总有些不好意思,此时吃饱喝足抹干净嘴,他自然就殷勤地硬是请张寿回书房说话,等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正面对的那棘手难题给拿了出来。

    张寿听完朱二那诉苦,登时哭笑不得。但只略想了一想,他心里就有了计较,当即似笑非笑地对着未来二舅哥道:“你要是想赶紧建功立业迎娶王家姑娘,现在就可以对皇上说愿意效力宣大,然后去和不是未来岳父,胜似未来岳父的王大总督搞好关系。”

    “你要是觉得欲速而不达,那就回沧州去慢慢干,只要能够有一片丰产的棉花地,那么你这朱公好农的人设,也就算是站住了。而这时候也许未必有显达的名声,但胜在稳扎稳打。”

    朱二虽说对张寿第一个建议怦然心动,但想想自己了解的那个王大头,想想自己那点可怜的能耐,他就一点都不觉得效力宣大是一个好主意。一个不好被王大头喷得灰头土脸是轻的,出点纰漏闹出笑话那才最堪忧!

    因此,思来想去好一会儿,他最终还是小声说道:“我还是……还是回沧州好了。但棉花播种,这好像还早吧。这至少得等到明年二三月呢!”

    “播种还早,但你和张琛他们的合作社,难道仅仅局限于棉花这一宗?可以产销一条龙的东西多了。”虽然张寿此时知道他当时的那个方案实际上是垄断,但在如今这个底层缺乏话语权的时代,如果有足够强势的人愿意给予相对的公平,把框架搭起来,其实大有可为。

    后世从废公社包干,再到包干变成土地流转,大合作社集中土地给农民股权,然后返聘他们进行规模种植,其实这中间也不过几十年而已。

    张寿随口给朱二普及了一些合作社的例子,然后就灌输了一些歪点子。包括自己当初在竹林中造竹屋,然后打算靠朱莹吸引文人墨客来此雅集……林林总总全兜了出来从前这种事需要讳莫如深,但在如今他这人设已经彻底奠定了之后,没人会说他贪财。

    别人只会说,哎呀,到底是亲农的张博士,就是为父老乡亲着想!

    他转念一想,突然停下脚步,随手拍了拍朱二的肩膀,笑眯眯地说:“还有,你大可以到召明书院岳山长那边打打主意。那是农科达人,说不定还能帮得上你的忙。”

    “你堂堂正正登门求教,他怎么也不可能坑你这堂堂赵国公二公子,总得给你想一个好主意,也好显摆他的能耐。拿着他的主意,壮大你自己,这不是很划算吗?”

    还能这样?朱二只觉得自己眼前打开了一番新天地。他其实也是有点小聪明的人,只不过这一年多被打击得有点惨,此时被张寿这一提醒,他顿时脑筋活络了起来,一时间生出了一大堆念头,一个个都是坑人的点子。

    而等这浮想联翩之后,朱二立时如梦初醒,随即喜滋滋地对张寿要打躬作揖道谢,却直接被张寿扶了起来。于是,他只能不自然地笑道:“妹夫你这力气还真大,不像我跟着阿六练了这么久,也没怎么长进……就是我去向那个姓岳的请教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决定把话说清楚:“不少人都知道我从前被人蛊惑一时糊涂,打算撮合莹莹和陆三胖。看我去找岳山长,会不会觉得你和我面和心不合,你现在和我关系亲近,也只不过是装出来的?那要是传扬出去,对你对我对朱家,那就没意思了!”

    “哟,朱二哥你现在倒是想得周到缜密了。”

    张寿这调侃似的叫了一声朱二哥,见朱二登时高兴得什么似的,他就微微笑道:“那还不简单,你登门拜访的时候就直接说,是因为我极力推荐岳山长精擅农田水利,召明书院人才济济,所以你才去特意向他求教的?”

    “然后等他给你出过主意之后,你还可以这样……”张寿顿了一顿,手指轻轻点了点朱二,“你就说,听闻召明书院有很多精通农田水利之道的学生,能不能推荐几个给你。你愿意给他们提供放手施为的机会,如果优秀,还可以举荐给皇上。”

    “啊哈!”朱二登时又惊又喜地使劲一拍巴掌,眉飞色舞地叫道,“还能这样!”

    得过且过,不思进取,也许那是从前朱二最大的毛病,但是,想到就做,雷厉风行,这同样是从前朱二的最大优点虽然这优点也能解释成毛毛躁躁,冒冒失失。但总而言之,行动力强这一点,朱二完美做到了。

    求教过张寿,次日一大清早,他就直接登门去了国子监旁边那座去年就修缮一新,今年用来招待四位山长的雅舍,点名求见召明书院岳山长。

    哪怕别人很纳闷一个京城有名的纨绔,近来才稍微显得正经一点的赵国公府二公子,怎么就有事来请教岳山长了,但谁也不敢贸贸然拦着朱二,自然是连忙入内通报。

    结果,对于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求见者,岳山长也觉得有些头疼。

    只不过,想想自己虽说昨天和张寿有过一点点口舌纷争,但相比当面就争执起来的洪山长,那总要强得多,至少不算撕破脸。而朱二就算在京城的风评很糟糕,却也理应不至于上门寻衅。于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见客。

    可是,哪怕他也揣测过这位朱二公子的来意,当朱二真的笑容可掬求教农科,以及如何在沧州种好海外良种的棉花,如何提纯品种,又拿出了复壮之类一系列他都没听说过的专业名词时,岳山长最初那得体却略显敷衍的笑容,终于僵住了。

    朱二却也狡猾,虽说张寿授意他来请教岳山长,他却起头就给人来了个下马威,拿着一堆从张寿那听来的名词来吓唬人。此时看到岳山长那仿佛凝固的表情,他自然得意极了。

    但须臾他就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岳山长的表情很快就松动了,他似笑非笑地反诘道:“在沧州辟出专门的地块试种海外棉种,这不是张博士在沧州推广的德政吗?朱二公子请教错人了吧?这应该去问张博士才是,他既然力主如此,总应该比我这外人更懂。”

    意识到刚刚自作聪明了,朱二立刻暗叫糟糕。总算他还机灵,立刻笑呵呵地说:“岳山长你说得对,这如何栽种,我那未来妹夫当然指点过,但我听说召明书院对于农科素来精通,而且在筛选良种,培育良种,改进良种方面更是很有心得,这才特意登门。”

    “要是刚刚我言语间有说得不清楚于是得罪的地方,还请您千万见谅!”

    平心而论,岳山长是希望自己那略显冷淡的态度,能够把朱二这样一个出身勋贵的世家公子哥给气走的,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被对方反过来在自己身上刷出了一个知错能改,谦虚诚恳的成就。

    面对这么一个变脸比翻书还快,须臾就收起了所有倨傲的表皮,流露出良好教养一面的朱二公子,他只能尽力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朱二公子言重了,我哪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术业有专攻……”

    “谁不知道召明书院乃是农科第一,岳山长就别谦逊了!要知道,谦逊过度那可是骄傲!”朱二既然能舍去脸皮装好学宝宝,那当然是做戏做全套,此时干脆直接深深一揖,“沧州那些农人曾经因为前头许县令的缘故饱受凌虐,您就忍心让辛勤的农人依旧困苦?”

第五百三十三章 跟踪和会面

    软磨硬泡,死缠烂打,贴身短打……反正甭管怎么打,当朱二从岳山长那院子出来的时候,他恰是神采飞扬,顾盼自得。

    至于岳山长,尽管在商谈的过程中,他就意识到自己是上了朱二的大当,但在一个做足了虚心诚恳,不耻下问的贵介公子面前,他竟是没法推脱得掉。

    或者说,他在别处可以推脱,在这座皇帝特意辟出来,安置他们这四位山长的雅舍,他完全推脱不了。因为这里也许有皇帝派来,暗中观察他们四个人言行的耳目,也许有其他三位山长派来打探的耳目。更何况,他见朱二的时候,还正好带了两个学生陪侍!

    他原本的目的是想让学生们知道,这些京城的勋贵子弟不学无术,其实不足为惧,结果朱二提出了请他推荐学生,若是能在沧州那边行之有效地推广良种优种,从而使得田亩丰产的,那么一定会把相应的人推荐给朝廷,甚至愿意立字为据,他就知道自己失算了。

    果然,朱二一走,他就看到了自己推荐过的两个学生那难以掩饰的期盼表情。

    虽然召明书院也不可避免地以科举为主,但进士之难考,并不是唐朝如此,如今也同样如此。别看那些二三十岁就金榜题名,风度翩翩仪表出众的进士看似不少,但更多的却是那些四五十方才及第的人!

    即便召明书院在广东久负盛名,可又不是说召明书院的学生就预定了一个进士名额。真要是如此,召明书院也不知道会遭到多少口诛笔伐。

    而岳山长这次带来的几个学生,除却方青这个少年成名的举人,其余大多是蹉跎几科的举人,甚至还有连举人都没有,几次乡试折戟的倒霉鬼,他怎么能阻了他们的上进之路?别看召明书院有的是在朝出仕,甚至官职已经很高的前辈,但也不可能把人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因为这是犯忌的!

    于是,岳山长只能把叹息压在心底,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道:“这等豪门世家子弟,你们切不可把他那虚怀若谷的表象当真,凡事小心一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否则万一日后若是有事,他把你们丢出来当成替罪羊,那就着实堪忧了……”

    然而,当岳山长正对学生们灌输中庸的思想时,志得意满的朱二则一面往外走,一面美滋滋地想着张寿昨夜叮嘱他的另一番话。

    “身为贵介子弟,不要觉得桀骜甚至倨傲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如果想学张琛那样的霸道公子,那就无所谓了。你待同等乃至于略低一些的公子哥们倨傲一些,这可以凸显自己的身份;而待那些百姓,则客气有礼一些,这会显得出豪门而不骄,别人会对朱家更有好感。”

    “至于对待那些有才能有本事有手段的人,则需要拿出十足十的诚意和耐心,要让人觉得你是可以辅佐的明主……当然这种法子对那些滑不留手的老油子没什么效果,但对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又或者饱经风霜,历经磨难的中年人来说,很有效。”

    虽然朱二当时乍一听那明主两个字,差点没觉得张寿是心怀不轨,可转头来一想,他就明白了这所谓明主,张寿指的是作为东家招揽幕僚。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能和父亲似的,招揽幕僚!要知道,他大哥朱廷芳立下这么大功劳,如今据说要升三品了,就这都还没有一个幕僚呢!

    一路走一路傻笑的朱二根本没顾得上看路,直到突然听见一阵说话声,抬头一瞧,他就发现不远处一行人似乎正准备等车出门。为首的恰是一个身穿墨绿色衣裙,举止端庄,身材窈窕的女子,身后跟着两个年长的仆妇,还有一个年少的童儿作为小厮。

    要是换成那些恪守礼法的人,此时一定会知机地收回目光,但朱二可从来就不是守礼君子。所以,他非但没有顺势瞧往他处,反而还干脆抬头往对方脸上瞧去。正巧那女子也侧头往他这边看来,这四目对视,他就顿时大失所望。

    就只见这女子相貌极其寻常,甚至连赵国公府一般婢女都及不上。真是白瞎了这好身材!

    可朱二刚刚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随即就醒悟了过来。这雅舍中怎么会有女子?难不成是那个顽固不化洪山长的女儿,人原本极力自荐,认为适合当大皇子妃的洪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抬起头,可遗憾的是,刚刚那位其貌不扬的女子已经上了车。

    若是其他女子,就算是天仙国色,早就被妹妹朱莹养刁了眼光的朱二兴许也会直接撂开手,但洪氏却不同。他略一思忖,快步到门口和朱宜汇合,就吩咐悄悄蹑上去。

    只要一想到洪氏竟然被那个顽固不化的洪山长推荐给皇帝,说什么堪配大皇子,而后朱莹和张寿甚至还陪着太后见过人,就太后这样挑剔的脾气竟然会对洪氏观感尚可,朱二就觉得一阵阵胸闷,凭什么三个字总在脑海徘徊。

    毕竟他朱二就从来没在太后面前得到过什么好眼色,而他那几个表兄弟之类的也一样!

    即便太后没有直接允洪山长所请,可正五品待遇的公主侍读却也不错了,他还没有呢!

    朱宜又不是朱二的私人,要是二少爷就这么带着他和其他人大剌剌地去跟踪别人家的千金,他一定会不以为然地立刻阻止,可听说那是洪氏,他不但没有二话,还悄悄吩咐另一个护卫抄小路跟上去,免得就这么把人跟丢了。

    然而,当他们远远蹑着洪氏这车马一行穿大街过小巷,最终停下时,抬头看到不远处那座高楼前悬挂的牌匾,从朱二到朱宜再到几个随从护卫,一时间人人面色古怪。

    如果不是给洪氏驾车的车夫,不知道是不认路,还是干脆绕路,带着他们在京城兜了老大一个圈子,他们早就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了。这不就是永平公主平日里每月一次主持文会的月华楼吗?难道洪氏今天这出来,是来这儿见那位素来高傲清冷的金枝玉叶?

    “走吧走吧。”意兴阑珊的朱二没好气地摆了摆手,只恨不得自己没有一时起意走这一趟。他从小见了太后固然躲着走,见了皇帝却是不怎么会怕的,因为儿时也挺淘的皇帝对他还有几分宽容。而和继母相交甚笃的裕妃,虽然不怎么见得到,但只要见到还会对他笑一笑。

    只有永平公主,每次见他那嫌弃的表情根本毫不掩饰。别说他了,就连在大哥面前,那丫头也冷若冰霜,而且还从小就和朱莹合不来。京城还有好事的人说,朱莹就是那灿烂的太阳,永平公主则是那皎洁的明月,可在他看来,狗屁的明月,纯粹就是矫情!

    还是他的妹妹好,笑就笑,哭就哭,绝不会在那死装!

    月华楼二楼凭窗的一处雅座,见楼下不远处的朱二往地上啐了一口,随即拨马扭头就走,另几个护卫也紧随其后,主仆一行的人数和之前去雅舍见岳山长时的人数也正好相符,洪氏微微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挑这个地方与人见面,还真是挑对了。

    朱二进雅舍去找岳山长的时候没注意到她,她却看到了人的背影,之前在半道上也习惯性从马车后侧那小窗往后观望,发现朱二跟着她时,她哪里会没点思量?

    如释重负地才等了不一会儿,洪氏只听门外一声轻轻的咳嗽,帘子就被人高高揭开,紧跟着,一个满面阳刚之气的汉子背着手走了进来。她乍一看去,就只见人四十出头,虎背蜂腰,容貌不凡,倒像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虽则疑惑,但她还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而来人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之后,就微微颔首道:“洪娘子,初次见面,我是楚宽。”

    即便洪氏猜测这个率先进来的人兴许和悄悄下帖邀约她的司礼监掌印楚宽有关,可是,当人真正自报家门时,她却忍不住大吃一惊。

    她想到楚宽会派人来见她,却没想到人竟然会亲自来!

    不但如此,乍一看其人言表,她很难相信,这便是在阉宦最少的本朝中,天子面前第一得信赖的内臣!是不是因为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宦官,才会得到皇帝信赖?

    惊讶过后,洪氏就立刻起身道:“不意想楚公公竟亲自前来,妾身实在是惶恐。妾身蒲柳之姿,才疏学浅,楚公公若要共谋大事,满朝有的是人才,又怎会错认了妾身一介女子?若非想想也不至于有人如此开玩笑,今天妾身差点就不敢来了。”

    “呵呵,幸亏你来了,否则我才是错看了你。”

    楚宽不慌不忙坐下,随即端详了洪氏片刻,见人在自己这大胆而露骨的目光注视下,依旧泰然自若,他就点点头道:“果然正如太后私底下叹息的一样,若你真的再有无双美貌,那这大皇子妃绝对非你莫属。毕竟,大皇子那个人,既重门第,又重美色。”

    洪氏轻轻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觉得楚宽这番话有什么冒犯,因为从小到大,她早就因为那太过寻常的容貌而被人非议过。

    尤其是在当年她第一次咏诗时,父亲固然颇为嘉许,而仆妇却偷偷告诉她,那些父亲颇为得意,许为栋梁之材的学生们,却在私底下惋惜她实在是长得不好,否则一定争相求娶这等才貌双全的佳人。

    那时候她就在心里嗤之以鼻。这些连进士都没考上,也谈不上一技之长的家伙,慷慨激昂指点天下,品评美人才女的时候,想没想过真正的美人才女又怎么会看上轻浮浅薄的他们?栋梁之材……说大话的狗屁栋梁之材吗?

    此时,她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从容说道:“父亲有此念头,妾身身为女儿,自然不能拂逆他的心愿。至于大皇子喜欢不喜欢……世人不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不过如今此事已经作罢了,太后不是赐了妾身绢帛,令妾身侍读永平公主?”

    “公主侍读当然是已经下了明旨的,但只要你真的心甘情愿,这个大皇子妃你就可以当。而且,你甚至可以不用到宗正寺去日日陪着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大皇子,我可以把你们隔开。有了大皇子妃这个名分,如果你要主持女学,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从永平公主那儿接手。”

    楚宽说得轻描淡写,但洪氏听着却只觉得那犹如惊涛骇浪。

    当今皇帝那是何等性格的人,楚宽这意思是,他能够瞒天过海,覆雨翻云?

    尽管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拼命蛊惑她应该答应,但洪氏还是把心一横,不卑不亢地说:“楚公公厚爱,妾身实在又感激,又惶恐。然而此事理应出自上裁,妾身却不敢领受这等好意。再者,公主才学京城人尽皆知,妾身这个侍读虽说还不曾见过她,却也不至于暗中算计她。”

    楚宽面色一沉,目光转厉,可他盯着洪氏的眼睛看了足足许久,却没有从对方的脸上看到畏怯,只有犹如一潭死水似的平静,他不禁暗自称奇。审视过后,他就笑道:“看来是我小瞧了你,到底是饱读诗书,胸有沟壑的才女,刚刚我那些话收回。”

    他说着就上前欣然落座,随即举手示意洪氏也坐,这才轻轻拍了拍巴掌。片刻功夫,外间就有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厮托举木盘,送上了几样精致的茶点,以及一壶香茗。

    亲自给洪氏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上之后,楚宽就直言不讳地说:“女学之事,离经叛道,但在太祖年间就曾经有过,我可以从古今通集库中找出太祖爷爷曾经的诰敕,作为法理依据,但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永平公主这人不好相处。”

    点到为止,楚宽瞬间就略过了这个话题。他举杯品了一口茶,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三皇子和四皇子如今虽说对算经很感兴趣,但也不能偏废了其他科目。洪娘子你觉得,自己有什么擅长的科目可以教给那两位皇子?”

    如果说洪氏已经确定楚宽最初抛出来的只是有毒的香饵,一旦答应就反而会万劫不复,那么,此时面对这样一个再次抛出来的香饵,她就登时没办法不心动了。她不在乎皇子师的名义,但如果能影响日后的天子,那简直比之前所有谋划都更理想!

第五百三十四章 赏秋遭遇熊孩子

    准备那场讲学准备了好几个晚上,其他日子不是上课就是辅导习题,张寿只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勤勉的日子毕竟之前就算是在半山堂和九章堂同时开课,他在半山堂中也只是信手拈来讲点很基础的历史和数理,九章堂更是没事就丢给陆三郎。

    然而,次日这难得休沐的这一天,他本待睡觉睡到自然醒,结果却还是生物钟作怪,早早就醒了,只好赖了一阵子床方才爬起来洗漱早餐。等到去见过吴氏,得到这位养母的暗示,让他去约了朱莹出去赏秋,他顿时哭笑不得。

    可还没等他想好这赏秋应该选个什么地方如今的京城可有什么满山红叶,一日之间又能往返的好去处,他却直接把朱大小姐给等来了。兴冲冲的朱莹一见他就笑道:“阿寿,今天和我一块去万岁山赏红叶吧?”

    “……”

    如果此时能用颜文字,张寿相信自己能打出一堆来。在后世,若说景山赏秋,那真是没新意更没创意,可在如今这个时代,上去过万岁山的人屈指可数,而他竟然可以因为赏秋这种简直儿戏的原因再去一次?就算他觉得皇帝对他好像还行,可也不至于自恋到认为特别。

    因此,他忍不住脸色古怪地盯着朱莹,颇为谨慎地问道:“就我们两个?”

    这种对话听得门外的阿六忍不住莞尔。可下一刻,朱莹的回答竟是让他都始料未及毕竟在他想来,素来爱憎分明的朱莹应该直接爽快地承认下来。

    “我也想,可惜这次不行!”朱莹却不知道门口还有个听壁角的,哼了一声就懊恼地说,“皇上特意差遣人来,让我带你去万岁山赏红叶,那是太祖爷爷特意让人搜罗秋天会有红叶的树栽种在上头的……要我猜,皇上会不会是想让你单独辅导一下四皇子?”

    还能这样?张寿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他让三皇子自己回去教四皇子,借此增进兄弟俩的感情,同时培养两个人的独立性,但三皇子好像很吃力,所以他松过口,说是让四皇子可以来张园或赵国公府,然后单独请教他。可现在这情形……

    皇帝这难不成是打算找他做家教?他哪来这么闲,难得休沐一天,哪能这么压榨劳动力!

    见张寿赫然满脸抗拒,朱莹只好咳嗽道:“就进宫去看看吧。说不定不是为了四皇子,而是为了你讲学和日后经筵的事情呢?爬爬万寿山,好歹也能散散心,要是皇上真的提什么没道理的要求,我替你拒绝!我上次已经说过他了!”

    呵呵,大概这世上除却太后之外,也就是你敢当面说皇帝了!

    张寿也只能苦中作乐地想,大概这也算是完成吴氏那邀约朱莹一同去赏秋的任务,当下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却带着朱莹先去和吴氏说了一声。结果,吴氏的反应赫然是惊喜交加,连声说我本来就让你们去赏秋,现在这是正好,几乎撵人似的亲自把他们送到了二门。

    对于吴氏那点功利的念头,朱莹虽说已经感觉到了,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在意。吴氏固然希望张寿飞黄腾达,却也拼命给她和张寿找各种机会,这种婆婆上哪找去?于是,她喜滋滋地和张寿一块出了门,见人讶异地看向了那驮轿,她就咳嗽一声道:“这样进宫低调一些。”

    大小姐,你都动用了你祖母的常用座驾,而且这种前后两匹马抬轿子似的驮轿走在大街上,你管这叫低调?你信不信后头会跟上一堆眼睛,发现我们进了北安门后就会光速传到所有消息灵通人士耳中,然后再传遍各种官宦之家?

    张寿只觉得啼笑皆非,可当看到朱莹那明显心虚的表情,他就知道人肯定也明白这一茬,这不过睁着眼睛说瞎话,因此摇了摇头后,他就踩着那特制的车蹬子上了驮轿。当驮轿套稳,驮着轿子的马儿稳稳当当前行时,他想起上次进宫坐轿子的晕轿感,不禁微微有些出神。

    紧跟着,他就看到面前一只手轻轻晃了晃,抬头一看,就只见朱莹的脸近在咫尺,仿佛只要他一探头,就能一亲芳泽。虽说早已经亲过了,但他还是不由得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水波潋滟,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却是扬眉笑了笑。

    “莹莹,我们的好日子一拖再拖,对不住你了。不过,你大哥都有主了,现在看看四周围那些人,好像就只有一个张琛还在打光棍了。”

    “还真是!”朱莹这才往后一挪,面上飞起了两朵可疑的红霞,自然才不会承认刚刚想要趁机靠近一些,弥补上次生辰时那犹如蜻蜓点水的一吻之后,再也没敢太靠近他的遗憾。她目光游离地东张西望,试图降低脸上的温度,直到手被张寿握住,这才陡然惊醒了过来。

    她嗔怒地看了人一眼,这才慌忙延续张寿的话题:“张琛一定要娶绝色,可满京城的绝色千金才几个?就算不挑门第那也找不出十指之数。更何况,小门小户的女子很难应付得来官宦人家那点人际交往,而张琛和永平从小到大就看不对眼,否则倒是省事了!”

    为永平公主操心之后,她又埋怨道:“你别看张琛现在说得轻巧,就算真的一个绝色大美人站在他面前,他还要挑剔人性格……这家伙就只能找个没心没肺的才受得了他这脾气!”

    听到朱莹这抱怨,张寿就若有所思地说:“我倒是觉得,张琛这脾气,说不定娶个语言不通的外国美人儿,那还有点意思。”

    朱莹登时犹如看怪物似的看着张寿,随即嗔怒地嚷嚷道:“阿寿你比我还突发奇想,也不怕秦国公气得打到你家里来!他现在可是顺天府尹,一旦发作起来,就连阿六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你小心家里连买米买菜都成问题!”

    “我这不就是说说吗?”张寿连忙举手投降,心里却不无戏谑地想,张琛这一定要绝色为妻的意识,还能够持续多久。据说人身边丫头都是秦国夫人给挑的绝色,就这还觉得不够,还要个力压群芳的正妻……这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人面桃花相映红?

    闲话之间,驮轿已经到了北安门。既是太夫人的座驾,而且打起帘子之后,又看到里头坐着的是张寿和朱莹,戍守北安门的守卒自然立时让路。

    目送人进去之后,方才有人窃窃私语,却不是为了张寿和朱莹同轿而行,人家赵国公府的长辈都不在乎,宫中太后皇帝更不在乎,谁还会嚼这舌头?他们好奇的是,张寿又进宫了,这是近期来第几回?皇帝这次又找人来干什么?

    驮轿在皇宫外皇城范围内依旧可以自由前行,因此张寿下轿子时,已经是万岁山脚下了。已经登过一次山的他想到了上次在万岁山上俯瞰宫城时那种不同的感受,可随之却想到了崇祯皇帝煤山上吊那档子事,听到朱莹叫他一块登山时,方才自失地把这念头撵出脑海。

    在这种秋高气爽的季节爬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尤其是美人在侧,温言软语,那种滋味就更让人惬意了。但只要一想到这是皇帝独享的山,他就不知不觉容易想歪可随即就意识到,外皇城怕是连嫔妃都不大能随便出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两个先后响起的惊呼。

    “老师!”

    张寿抬头一看,就只见三皇子撒欢似的朝自己奔了过来,而刚刚同样叫出声的四皇子则是在赶上前两步之后,迟迟疑疑地停下了脚步。他本能地四下里寻找了一下皇帝,发现不见人时,他就顺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三皇子的头,随即就朝四皇子迎了上去。

    “怎么,郑,来蹭了一两次课之后就不能来九章堂,所以觉得我这个老师不顺眼了?”

    四皇子没想到张寿用这么轻松随便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微微一愣就瓮声瓮气地说:“不是你让莹莹姐姐对父皇说,我一直在九章堂蹭课不好吗?我不如三哥聪明,我已经跟不上了,以后你也不用发愁我再死皮赖脸要去九章堂了!”

    见四皇子说着说着竟是已经转过身去,张寿看这别扭孩子不禁有些好笑,走到人身后时,他突然蹲下来双手在人腋下一叉,随即把人猛地举高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顿时把四皇子吓得哇哇乱叫,就连远远看着的几个侍卫都慌忙现身出来,却被三皇子急忙挥手撵走了。

    张寿当然没力气一直举着这么个熊孩子,只吓人一跳后就把人放了下来。见四皇子落地之后心有余悸地直接跑到三皇子背后躲着,还拿眼睛瞪他,他就轻轻拍了拍手。

    “我还记得,你们兄弟俩当初第一次来半山堂中自我介绍的时候,曾经说一个擅长画画,一个擅长下棋,我问你们,现在还画画,还下棋么?”

    对于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三皇子想都不想就使劲点头,表示自己还在画画,而四皇子却神情低落地说:“功课那么难,我哪里还有空下棋!”

    “功课难,就丢掉你喜欢的东西,你甘心吗?”张寿这一次笑着上前摸了摸四皇子的头,见人抿嘴不说话,他就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你觉得,你是真心喜欢算学,还是喜欢我这个老师从前给你讲的课?”

    见四皇子面色渐渐有些变化,他就退后了几步,微微笑道:“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喜欢我讲课,那么昨天我在国子监讲学,你怎么就没去?”

    “我当然去了!”四皇子本能地一句话迸出了口,等发现三皇子愕然转身盯着他,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上了当,当即就又羞又气,竟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就是喜欢听你用轻松有趣的口吻说历朝历代那些事儿,比那些老先生强多了!”

    “我讲的,只不过是我自己理解的,有些东西也难免错漏。那些老先生讲的固然犹如的照本宣科,但他们宣读的,是世间读书人都认可的东西,所以你需要两相印证,不能都相信我的,也不能都相信他们的。要知道,读书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质疑,明白吗?”

    张寿随口把做科学需要质疑这个原则改头换面,灌输了给四皇子。见小家伙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的,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他就又笑了笑。

    “那么,你之前豪言壮语说日后要再考上九章堂,然后跳级和你三哥同班,那你现在怎么想?还愿意继续吗?”

    四皇子刚刚云开雾散的脸顿时再次阴了。一旁的朱莹简直急得不得了,好容易把四皇子给哄得回心转意,现在张寿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四皇子这一次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竟是破天荒没有再次坚持继续考九章堂,而三皇子却用带着特别期待的目光盯着四皇子,张寿就笑呵呵地说:“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东西,比如陆三郎,让他去考进士那绝对是瞎胡闹。而让张琛去学算学,那也一样是强人所难。”

    “四皇子你基础很好,只要巩固好基础,明年考九章堂也许不在话下,但要赶上你三哥的进度,那却不太可能。其实你若是喜欢我那讲史,我可以和之前讲学那样,隔三差五在国子监讲一讲外国史。你三哥在九章堂课业压力大,让他去做他的习题去,他就没空听了!”

    听说三皇子不能听,自己却可以,四皇子这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可当他看见三皇子赫然也是满面喜悦,分明那是为了他而高兴时,他却又觉得自己有点龌龊。尤其是想到当初他被阿六背回九章堂时还豪言壮语,现在又打退堂鼓,他只觉得纠结极了。

    可是,他真的不是特别喜欢算学,他只是喜欢和三哥在一起,他只是喜欢张寿那不拘一格的上课……他其实不喜欢那黑压压动辄几黑板的板书,他更不喜欢擦黑板!

    想到这里,四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老师,明年……明年我会考九章堂试一试,毕竟这是我当众承诺过的。如果考进去了,我会好好读,但如果考不进,我就不考了!但是,你要是真的在国子监开讲外国史了,我一定会去听的!”

    张寿见三皇子扑过去抱紧了四皇子,兄弟俩那和乐融融的样子,他不禁轻舒一口气,连朱莹什么时候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都没察觉。直到耳畔传来了朱莹的夸赞,他才侧头对她一笑。

    当放了两个儿子去万岁山见张寿和朱莹,自己却在乾清宫的皇帝终于等到了消息时,他不禁轻轻啧啧一声,心情异常复杂。他怎么觉得,张寿比他更懂得当爹?

第五百三十五章 嫁给我吧

    虽说原本应该是准小两口之间的赏秋,如今却加上了三皇子和四皇子,未免有些煞风景,但张寿知道朱莹看似爽朗大方,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有些脸嫩,因此他倒无所谓多这两个跟屁虫。而且,显然也并不常来万岁山的两个小家伙跑来跑去,大呼小叫,却也多了几分欢快。

    相比和人斗智斗力,他更喜欢窝在国子监那小天地里,折腾那些甫一接触真正非常完备的数学体系就陷入茫茫题海的学生们。但是,此时这轻松闲暇时光,自然比在九章堂费心费力当老师更惬意。他甚至有一种已经和朱莹生儿育女,老夫老妻的感觉。

    直到他跟在朱莹和欢快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后面,登上了万岁山顶,看见了山下那一座座宫宇在灿烂阳光照耀下金光闪闪的一幕,他方才觉得心旷神怡了起来。在这个皇权时代,能这样俯瞰皇宫的机会不多,且看且珍惜吧……

    可他正在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看风景的感觉,就听到了一阵银铃一般的笑声。再一扭头,他就惊呆了。他上次来只注意到了山顶这俯瞰皇宫一览无遗的亭子,却没注意到,在亭子再过去不远处,一棵参天大树的一条粗壮树枝上,恰是挂了一个秋千。

    此时此刻,朱莹正坐在秋千上,至于那旁边两个卖力推动秋千高高荡起的人……不是三皇子四皇子还有谁?这两个小子好歹也该有点皇子的气势啊,这种犹如婚礼上花童似的跟班做派算怎么回事!

    张寿正看着这一幕吐槽时,却只见四皇子趁人不备,竟是偷偷也爬上了秋千,而朱莹非但不在乎,反而直接把人揽在身边,就这么排排坐了!看到这惊险的一大一小荡秋千的一幕,他不得不赞成太夫人从前绝不在家里装秋千,也不放朱莹去任何有秋千人家去的做法。

    这大胆的丫头简直不怕出事!

    张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要快步赶上前,可他才走了两步,还不等开口喝止,耳畔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小姐不知道在皇上耳边软磨硬泡说了多久,这才在万岁山上装了这么个秋千,连太夫人都不知道。她难得这么放纵一下,姑爷你就让她使使性子吧。”

    听出是花七的声音,张寿微微一愣就苦笑道:“原来有花七爷你在旁边随时扑救,我倒是白担心了。”

    花七人未现身,声音却依旧传了过来:“姑爷你要是武艺练好了,也可以在关键时刻英雄救美的。夫人的剑术,你不是跟着阿六学过吗?”

    “我就是学个架子,阿六学的才是精髓。”张寿此时没这么紧张了,哪怕看到三皇子心痒难耐地也一块登上秋千,这会儿恰是三个人忘乎所以地在那玩着,他也表示淡定。皇帝既然答应在万岁山的山顶建造这种秋千,然后再放上花七这种顶尖保镖,再出事那就没天理了。

    果然,他和花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而直到朱莹和三皇子四皇子两兄弟疯够了玩够了,那秋千最终停了下来,丝毫没出半点纰漏。

    秋千没人推本来就会自然而然停下来,至于那些隐在远处的侍卫们,想来是和他一样,恨不得这疯狂的秋千赶紧停下,哪里会去帮忙推。

    而跳下秋千一溜烟跑过来的朱莹,额上微微见汗,但心情却显然好得很。张寿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见她一把伸出手来,不由分说抓住了他:“阿寿,陪我一块来荡秋千!”

    荡秋千?我?张寿正在发愣,就被朱莹拖了就走,紧跟着,他就觉得背上被人推了一把,胳膊也被人拽了一把,见是兴高采烈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他突然很有一种爸爸妈妈带孩子逛公园,结果却被两个小屁孩给硬拽在一起去游乐的感觉。

    他本来还打算抗争一下,可当耳畔传来花七那明显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撺掇,又感觉到一粒小石子轻轻打在腰间,知道自己再不去,说不定花七会现身强行“帮忙”,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坐上了秋千。

    直到坐稳,他拉了拉旁边的吊索,发现是精钢环一个个联结在一起,他方才确认,这玩意确实是很稳固,可再稳固也及不上朱莹在后头猛然一推,随即轻盈地跃了上来。

    张寿甚至不知道这丫头到底是以怎样的平衡能力在他身边坐下的,尤其是在那秋千荡到前方最高处,他几乎都能看清楚山脚下是个什么情形的时候,心里唯一转着的念头就是这会儿要是系着秋千的铁链断掉,花七到底会救谁这种很无稽的问题。

    而当再一次从后方最高处来到前方最高处的时候,听着朱莹的欢呼,他在惊悚之际目光再次往下一扫,却发现山脚下正有人目光上望。隔着老远的距离,可他就是觉得人看到了自己,原因很简单,他已经认出来了,那是没有跟着他登万岁山的阿六。

    而当第三次第四次……第n次高高荡起的时候,张寿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都还小,哪来这么大推秋千的力气?

    虽说他有些恐高,可当秋千回荡到后头最高处时,他还是竭力回头一看,这一看差点没把他气了个半死。就只见那个捋起袖子在三皇子四皇子兴奋的欢呼下使劲推秋千的人,不是花七是谁?怪不得人刚刚在耳边撺掇他上去!

    然而,才玩到兴起的朱莹却兴高采烈。她一手抓着铁链,一手紧紧挽着张寿,大声说道:“阿寿,这是我在八月十五生辰之后软磨硬泡,让皇上在万岁山上装的秋千,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和你一块坐一次!阿寿,我喜欢你,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就觉得你是我要的那个人!”

    张寿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场合下听到朱莹那告白虽然他们已经定下婚约,彼此之间早已互道了喜欢,可朱莹在这种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场合肆无忌惮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他还是有些吃惊。

    “所以,婚期晚几天,晚几个月,甚至晚几年都不要紧,只要有你就够了!”

    在这一时刻,张寿终于明白了过来,朱莹怕还是对那推迟的婚期耿耿于怀。他侧头看着那满面娇艳,目光炽热的丫头,突然笑道:“其实张园里的家庙,已经差不多修好了,十一月能完工。我们接着你大哥后头就办喜事,莹莹,嫁给我吧。”

    正伸出手打算用力推秋千的花七那是何等耳力,虽说三皇子和四皇子正在那欢声笑语,可他闻言还是不禁一愣,一下子错过了推秋千的时机。

    而少了他这巨大的推动力,秋千前冲势头顿时大为不足,须臾就落了下来。

    然而,朱莹却完全忘了这一茬,耳畔嗡嗡嗡全都是刚刚张寿的话在那回响。

    她在此时此地对张寿说出这样的话,一来是想要道出心意,二来也是想要三皇子和四皇子去告诉皇帝,让花七去告诉祖母和父母。可她对张寿的话措手不及的同时,却也惊喜交加。

    因而,还不等秋千停稳,她就紧紧拽住张寿的手猛然往下一跃。刚刚发了一会儿呆的花七此刻终于回过神,慌忙一把抓住了那秋千,防止这尚未停稳的沉重玩意撞到这对璧人。可眼见朱莹拽着张寿撇下他和三皇子四皇子急匆匆往另一边那亭子去了,他不禁啧了一声。

    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三皇子的声音:“老师刚刚是不是说,让莹莹姐姐赶快嫁给他?”

    “三哥你听错了吧,明明老师是说,要等到莹莹姐姐她大哥成婚之后再办喜事的。”四皇子振振有词地反驳,“莹莹姐姐的大哥可一直都没定亲,等他成婚,这要等到何年何月啊?要我说,父皇干脆把三姐姐嫁给莹莹姐姐的大哥,那不是很般配吗?”

    “是哦?四弟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

    什么聪明,这还真是童言无忌啊!这婚事乍一看确实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登对得一塌糊涂,可永平公主不敢嫁,朱廷芳更不敢娶!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是兄妹!

    花七差点被两个思路清奇的熊孩子给呛着,此时他只能盯着两个好奇观望,甚至恨不得溜过去近距离看热闹的小皇子,直到他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随眼一瞥之后,这才不禁笑了。

    阿六这小子,应该也是发现刚刚朱莹和张寿那惊险的秋千,于是爬上山了吧?虽说这座万岁山一点都不高,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冲上来,这小子应该是动用了他从前遗留在万岁山的某些设计,用直上直下的方式上来的……

    花七看住了两个可能会煞风景的小跟屁虫,却没想到朱莹和张寿在不远处那亭子中坐下之后,却并没有卿卿我我。此时没有花,没有月,但有满山红叶以及映着阳光的皇宫,自有一番情调,可朱莹正在掰着手指头算嫁妆的情景,在张寿看来却格外让人哭笑不得。

    “娘的嫁妆都归我,她告诉我,家里当年疼她,所以给了她一个六百亩的小庄园,我的外祖母还给了她一个前门大街的铺子,此外就是很多首饰。可惜我的外祖父母都不在了,舅舅们这些年都出外为官,我没怎么见过他们,以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祖母从小就喜欢给我打首饰,太后和皇上也赏过我很多,再加上别人知道我喜欢那些华贵的东西,逢年过节就送,我好像有好几箱子,回头我清理清理,好看的花样就留下来,不好看的就干脆熔成金银锭子算了,你急等着用钱的时候,那就可以派用场了!”

    “祖母和爹说,海淀赵园送给我当嫁妆,可我觉得挺对不起大哥和二哥的,阿寿,我们不要赵园好不好?以后我们自己在海淀造一座园子,就叫融水园,这名字很好听的!”

    “但祖母和爹给我的那个田庄我收下来,那是棉田,虽然不是沧州和邢台,而且是零零碎碎的,可加在一起也有两千亩呢!你和二哥不是琢磨着改良棉种吗?以后肯定用得上!”

    “我还有好多衣料,都来不及裁制衣服,就连没穿过的衣裳还有七八箱子,也不知道日后嫁给你适不适合穿,浪费了怪可惜的,可送人的话,别人说不定笑着收,转头扔!刘晴倒是会收,可她体形和我略有区别,我总不能送她两大箱子衣服吧?”

    “阿寿,你说我要不要把那些没穿过的衣服让人悄悄送典当行去?我听李妈妈说,死当的话,大概能根据衣裳料子,是否时新,换成衣服价值六七成的钱,那就不浪费了。”

    张寿起初若有所思听着,可渐渐的,他就不禁哑然失笑道:“莹莹,我在你眼里就这么穷吗?要你熔首饰,当衣服来换钱?”

    “你不穷啊!”朱莹想都不想地迸出了四个字,随后理直气壮地说,“可我大手大脚惯了,总得事先多预备一点。而且祖母和爹娘大哥都说好了,给我多一点陪嫁银子,我不大好意思,可说到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给我五万两银子。再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啊!”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张寿不禁心情激荡。他呵呵一笑,没有再坚持,而是含笑说道:“你这心意真叫我不知道说你什么是好。娘说了,日后这家你来当。不过我真的没你想象中这么穷。除了坑一把大皇子,换来了一笔小钱之外,那些棉田和纺机织机也有了不小的收获。”

    “最重要的是……”

    张寿微微一顿,随即笑呵呵地说:“关秋那小子我没看错他,这小子在机械上头很有天分,他已经做出了一样非常难得的东西。”

    见朱莹顿时大讶,他就嘿然笑道:“这样东西不同于纺机和织机,也许能让我脱贫致富。”

    “真的?”朱莹眼睛发亮,见张寿微微颔首,她登时喜上眉梢,“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帮你卖个好价钱的。就算杜绝不了仿制,我也会让那些奸商被人钉在耻辱柱上!谁要是敢抢你的钱,我就要……”

    她硬生生把要他的命几个字给姑且截断在嘴边,可随之就见张寿似笑非笑地说:“这东西不同于织机和纺机,物以稀为贵,我当然也不能让人轻易仿制。就像你说的,谁敢抢我的钱,我虽不能要他的命,却也要他脱一层皮!”

第五百三十六章 依依

    当张寿和朱莹携手重新回到三皇子和四皇子面前时,花七瞅一眼从别处绕过来,一脸我才刚来淡定表情的阿六,他也懒得去拆穿这小子刚刚潜过去听壁角,同时也为了警戒他人接近偷听的行为,笑眯眯地迎上了前。

    凭他这耳力,刚刚两人的说话自然尽收耳底当然他更知道无论朱莹还是张寿,都不在意他偷听,否则也不会在这万岁山上说悄悄话,因而此时他也没有装成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听寿公子刚刚说话那口气,是打算跟在大公子之后,十一月就办婚事?”

    “嗯,再等下去的话,也许会夜长梦多。”张寿呵呵一笑,见三皇子和四皇子四只大眼睛齐齐瞪着他,他就笑道,“怎么,郑,郑,你们两个反对吗?”

    “不是不是!”三皇子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而他犹犹豫豫不好意思说出口,四皇子却抢着问道:“可老师不是说要在莹莹姐姐她大哥之后成婚吗?莹莹姐姐她大哥还没定亲啊!”

    发现自家大哥婚事老大难竟然已经成了连孩子都知道的话题,朱莹顿时有些恼羞成怒,直接弹了四皇子一个脑瓜崩。见他委屈地瞪着自己,她才没好气地说:“小心我大哥知道你们两个小子也敢嚼他的舌头,要你们好看!你们就等着十一月去喝喜酒吧!”

    三皇子可不比四皇子冲动,见自家这傻傻的四弟还要去追问,他赶紧把人拉到自己身后,随即诚恳地点点头道:“朱大哥文武双全,功勋彪炳,肯定会娶到一个贤惠妻子的,就如同老师迎娶莹莹姐姐一样!”

    见朱莹顿时眉开眼笑,张寿也心情很好的样子,三皇子就小心翼翼地问起了张寿那国子监讲外国史的事。张寿没想到自己刚刚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结果却竟然被三皇子给记住了,登时暗自感慨对孩子也不能随随便便许愿,当即咳嗽了一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皇上准许,此事自然不在话下。只不过,就我之前那一讲,兴许很快就要有人说我胡言乱语了,以后再一讲,兴许有更多迥异我国的东西,犯忌的可能性很大,所以这得请示上命。”

    话音刚落,四皇子就抢着说道:“不就是要父皇答应吗?老师放心交给我和三哥,我们一起去说,肯定可以的!父皇也一直都说,老师你是个人才,说莹莹姐姐眼光好!”

    这马屁终于拍到了朱莹的痒处。她眉飞色舞地笑了笑,见三皇子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四皇子拖着跑了,而花七则是在一群侍卫慌忙跟上之后,略一颔首,悄然就没了踪影,她不禁有些懊恼地说:“花叔叔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连在宫里都是这样。”

    那是因为他名义上是你家的人,实际上是皇帝的人……等等,日后那竟然名义上就是他家的人了!生出这么一个体悟,张寿想到自家多这么一个神出鬼没人口的麻烦,再想想如今家里那群小家伙们好像确实训练得越来越有样子了,他也就没法抱怨了。

    见阿六正很没有存在感地靠在不远处一棵树旁,张寿就索性招招手让人过来,随即就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阿六,日后莹莹肯定会带一些人陪嫁过来,但家里大面上还是你管。”

    说到这里,他就对朱莹笑呵呵地说:“莹莹,今天我要重新对你引荐一下,这是张园的管家,阿六。”

    “咦?”朱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她来来往往张园,不但见过的人都能叫出名字,还都知道每个人的性格,但她几乎就从未关注过张园的管家是谁。她步履轻快地直接绕着阿六转了一圈,见少年努力维持着淡定的表情,她顿时噗嗤一声笑了。

    “阿六居然是管家……哎呀,真是太合适了!”见阿六先是有些紧张,听了自己这话,眼神中顿时流露出了几分得意,她就退后一步,摸着光洁的下巴说,“你有威信,更有厉害的武艺,确实应该当这个管家!嗯,回头朱宏大约会跟我陪嫁过来,他们几个也都归你管!”

    一句话奠定了朱宏等人的命运,她又若有所思地说:“祖母说,让李妈妈跟我过来照管一阵子,内院就请她帮着娘就行了,爹本来让我带个管家,有阿六在,那就不用了,省得成天想着争权!管事我让娘亲自挑几个老实而且皮实的,省得都不经打……”

    张寿几乎都要被朱莹给逗乐了:“莹莹,你别说得阿六好像一言不合就开打似的!”

    “不好当然就该打,有些人不长记性!你别看我家,之前那次也不知道清理过多少人!”

    说到这里,朱莹就目光闪闪地说:“阿寿,之前去过融水村从学于你的那些京城贵介子弟,我打算都招揽过来,你觉得如何?张琛他们如今都能自己独掌一摊子了,你那九章堂的人要用上还早,这些家世各有不同的人,就这么放在半山堂可惜了。”

    见张寿微微一愣,她就笑着说:“反正当初你是为了我招揽他们的,那现在我就去真的招揽他们呗?你好好做你的官,其他的事就都交给我!”

    这样积极主动的朱莹,张寿还是第一次见。而他从她身上体会到了那有若实质的昂扬斗志,哪里还不知道是朱莹已经开始转换思路,把自己从赵国公府的大小姐,变成了张园未来的女主人?

    要说他没有一点触动,当然不可能,但给朱莹鼓劲,他却又生怕大小姐太来劲以至于出事,可要是给朱莹泼凉水,那他也就太没良心了。

    于是,他只能斜睨阿六道:“阿六,以后记着,什么都听莹莹的。”

    阿六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道:“嗯,我什么都听大小姐的。”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杀人放火也可以。”

    张寿差点被阿六这理所当然的口吻给呛死,却没想到朱莹立时喜笑颜开道:“有阿六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个人是非善恶分得清清楚楚,好人要长命,祸害得根除,最需要你这样的人了,可花叔叔从前都不听我的!来,我和你说……”

    见朱莹冲着阿六招招手,阿六立刻非常听话地上前,然后这两人立刻到一旁嘀咕去了,反而撇下了自己,张寿不禁好一阵无语。可他才走过去一步,就只见朱莹警觉地抬头。

    “阿寿你别过来,你可是光风霁月的竹君子,这些阴谋诡计最好别听!”

    张寿简直被朱莹这口吻给逗乐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阿六竟然也煞有介事地咳嗽道:“少爷你别管,那些暗地里的事交给我就好了,别的我不行,杀人放火我在行。”

    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不得把你当成江洋大盗,独行杀手吗?他没好气地呵呵一笑,到底还是直接走上前去,在阿六的脑袋上使劲揉了揉,随即板着脸看向朱莹道:“莹莹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可没少坑过人!”

    “可阿寿你给人的印象,就是风姿不凡,清俊闲雅的竹君子,从不沾阴谋诡计的,我是为了保护你的形象。”朱莹俏皮地眨了眨眼,直到张寿瞪了过来,她这才赶紧屈服道,“好好,那你听着,不许说话,主意我来出,事情阿六做,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当没听见!”

    无可奈何的张寿听着朱莹对阿六掰手指头计算着那摇椅的微薄收入,计算着用那些徒有家世却毫无助力的年轻贵介们都适合做什么,计算着京城有那些有潜力且后台不强的产业可以涉足,计算着日后每个月的开销……甚至计算起了日后养孩子需要的钱,他终于笑了起来。

    若是那些讥笑朱莹华丽俗艳的人看到,如今这丫头竟是这般锱铢必较,会不会在那幸灾乐祸地认为,谁让她看上他这个从小竟然是岳父养大的乡下穷小子?

    同一时间,皇帝原本在乾清宫中稳坐钓鱼台,可当他那两个年少的儿子一前一后冲了进来,行过礼后就把张寿之前说的那番话说出来时,他就愣住了。他原本还想稍稍拿捏一下,谁知道四皇子立刻就跑到他身后讨好似的给他捏肩膀。

    “父皇,老师若是讲历朝历代那些事儿,朝中那些老大人,外头那些老先生也许会说三道四,但既然是外国那些事儿,那总没什么要紧吧?”

    四皇子说着就用了点劲,只盼望这样能把父皇捏舒服了,然后他就能得偿心愿。可正站在皇帝面前的三皇子,此时却脸色相当古怪,因为他就只见四皇子固然揉捏得很起劲,皇帝却面色纹丝不动,仿佛四皇子捏肩的那力气只是挠痒痒似的。

    看不出父皇的喜怒,生性老实的三皇子只能小声说道:“父皇,若是不行的话,就让老师小范围讲一讲也好。人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从古至今那些史书上但凡谈到异邦,全都是些千奇百怪的传说,看着就不像是真人真事,真的不如老师讲得好……”

    皇帝越听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你们就不知道张寿讲得好,背后也是依靠着军器局那庞大的异邦资料库吗?不过,能够在军器局那众多外国史料中找出合适的东西,这就已经很困难了,更难的是在张寿讲学中流露出的那些细节。

    要说张寿在乡下长大的那些年,真的没有名师教导,就这么无师自通,他现在说什么都不信!偏偏葛雍还信誓旦旦,声称自己是定期给张寿函授每月一封信悄悄捎带过去传道授业解惑,一口咬定自己是真正的老师。他要是再看不出葛雍的维护之意就是傻子了。

    张寿应该有一个曾经远行海外,眼界开阔,而且还学过异邦算学体系的老师!

    想归这么想,但发觉身后四皇子没力气还在拼命使劲,三皇子则是已经说到结结巴巴,却还在绞尽脑汁想要劝说自己同意,皇帝突然忍不住叹道:“今天张寿和莹莹带着你们两个去万岁山,朕派去远远跟着的人来回报那番情景的时候,你们知道朕在想什么?”

    “朕在想,张寿和莹莹看着比你们大不了多少,但你们走在一块的样子,到像极了年轻父母和年少儿子。”察觉到身后四皇子那两只手一下子停了,而三皇子那也是一脸惊诧至极的样子,皇帝就呵呵一笑拍了拍扶手,试图驱赶掉这因为自己说错话而带来的尴尬。

    “从古至今,大概从来就没有张寿这么年轻的老师,所以他的课也自然和那些老夫子不同。但朕也不能为了他而偏颇,横竖经筵就要开了,干脆就这样吧,回头朕派人告知张寿,让他在经筵上好好讲讲外国史,你们俩正好就过来听听,如何?”

    三皇子和四皇子全都正沉浸在皇帝刚刚说,张寿和朱莹像他们父母这诡异的说法,此时自然还有些呆呆愣愣,竟然连点头也只是呆滞地如同小鸡啄米。直到皇帝淡淡地吩咐他们先下去,兄弟俩方才几乎同一时间惊醒了过来。

    你眼看我眼,四皇子就从皇帝身后窜到了三皇子身边,喜上眉梢地说:“父皇,你真的答应了?”

    “嗯,答应了。”皇帝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见两兄弟立刻忘了刚刚的惊骇,高高兴兴地行礼谢过,随后就一块告退离去,他甚至看见三皇子一路走一路数落四皇子,而四皇子满不在乎地晃着脑袋,那天真安乐的模样让他看着忍不住有些羡慕。

    “真好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朕也曾经这样无忧无虑过,因为那时候即便是天塌了,有父皇,还有母后。可后来天真的塌了……”

    一旁的柳枫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这种极度犯忌讳的话题,他是万万不敢接的。好在皇帝也显然没打算让他接,自失地一笑就起身往外走。他只微微一愣就打手势吩咐几个内侍宫人跟上,自己却知机地留在了乾清宫。

    反正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跟皇帝出门那是殷勤,不是本分!

    而很快他就得知,皇帝竟是往太后的清宁宫去了,顿时吃惊不小。须知皇帝自从废后之后,就和太后闹了许久的别扭,除却晨昏问安,没事坚决不去清宁宫,眼下情形很反常。

    柳枫的预感确实应验了。皇帝一进清宁宫,就吩咐玉泉在内的所有宫人全都退下,直到只剩下自己和太后两个人,他方才淡淡地问道:“母后,朕一直都有一事不明。太祖皇帝既是于海外失去踪迹,生死不明,太宗皇帝时曾在海外多方寻找,为何后来就没动静了?”

第五百三十七章 红叶

    没了三皇子和四皇子这对碍事的电灯泡,那些侍卫也都离开了,当阿六和朱莹的商量终于告一段落,当张寿从阿六口中得知,这偌大的万岁山顶,眼下竟是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他不禁有些错愕。可再转念一想,皇帝难道还会怕他们在这皇宫之中的禁山捅出什么篓子?

    刚刚秋千都已经荡过了,此时虽说没人打搅,朱莹却也没兴致再去了,此时倒是撺掇阿六上树采红叶来玩。对此,张寿看着上窜下跳找漂亮红叶的阿六,忍不住觉得好笑。

    他早已经过了少年爬树掏鸟窝这种调皮捣蛋的年纪,对红叶这种号称浪漫的东西,却也缺乏认同感,就连古书中信誓旦旦号称红叶传情的传奇,也同样表示怀疑。然而,当他眼见得阿六下树,朱莹从中挑出了一大把红叶,然后笑嘻嘻地说出一句话时,他还是瞠目结舌。

    “万岁山的红叶很出名,这么一把卖出去也值不少钱!”

    见张寿那前所未有的呆傻样子,朱莹不禁扑哧一笑:“从前英宗和睿宗爷爷都曾经摘了万岁山上的红叶,然后晾干处置了之后写字赏人,皇上嫌麻烦,大多会摘了万岁山的红叶之后,盖上随身小玺赏赐给人做书签,我家就有好多。阿六摘这么一把,我回头找皇上盖章去。”

    张寿忍不住擦了擦额头:“我说莹莹,盖上皇上的小玺之后呢,你不会真拿出去卖吧?”

    “当然不是卖东西,是换东西。”朱莹那张绝艳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这书签放不了太久,尤其是一旦盖着的玺印淡了又或者品相破了,那就算是御赐的东西,也只能收进匣子里存放,所以只有每年得到这赏赐的人,那才有怼人炫耀的本钱。”

    “今年事情多,皇上之前好像把这一茬忘了,我去讨了人情一家家送过去,他们难道不该给我一点跑腿的酬劳?”朱莹说得理直气壮,那笑容更是灿烂而明艳,“这些人一个承诺,那可是很值钱的。而且他们大多是我之前要招揽的那些小子的长辈。”

    “否则日后那些小子给我干得好好的,家里长辈却来摘桃子,那我岂不是亏了?”

    张寿终于服气地对朱莹竖起了大拇指,见大小姐立刻得意了起来,夸耀自己本来就很能干,从前只不过是别人没眼光,他就顺口再夸了两句。很快,他就觉察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于是东张西望找寻那小子的身影,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句话。

    “大小姐,这点红叶够不够?”

    猛然回头的张寿就只见阿六正用双手撩起身前衣裳的下摆,那里头赫然是满满一兜各式各样的红叶。面对这一幕,他见朱莹也不由得愣了一愣,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只听说过薅羊毛,但第一次看到薅红叶的……阿六,你不会薅到哪棵树直接就秃成瘌痢头了吧?”

    薅红叶这种说法,阿六还是第一次听到,而张寿话中那戏谑之意,他还是能明白的,当即一本正经地对朱莹说:“我每棵树也就摘了十几片叶子而已,反正日后叶子都要落光的,浪费了也可惜。我觉得,这些红叶不用皇上盖玺,少爷和大小姐送去公学当书签不好吗?”

    张寿登时讶异地看着阿六:“你的意思是,对外宣称皇上为了勉励公学中的学生们一心向学,于是采集万岁山上红叶,赏赐给大家做书签,激励大家勤奋苦读?”

    这回换成阿六呆滞了:“我就是觉得这红叶很好看,掉在地上化成泥很可惜。”

    朱莹顿时被这主仆二人的鸡同鸭讲逗得笑了起来:“阿六是不想浪费好东西,阿寿你却希望皇上恩泽公学,其实一举两得,挺好的。不过真要这样的话,这一兜红叶那还不够吧?”

    见阿六立刻转头盯着满山红叶,张寿赶紧一把拽住了人,就怕这个时而腹黑时而一根筋的小子真的去薅秃万岁山红叶。为此,他迅速想出了一番说辞:“好东西也不适合人手一份,毕竟送出去太多,那也就没意义了。别人不会想到皇上用心良苦,只会想到这玩意不值钱。”

    说到这里,他就若有所思地对朱莹问道:“皇上赏赐给文武大臣的红叶,真的只盖随身小玺,一个字都不写?”这是不是太敷衍了?

    “听说睿宗爷爷是都写吉字,他的吉字写得可好了。皇上就懒得都写,我爹又或者楚国公,那是有字的,葛爷爷也是,内阁阁老们时而有,时而没有,尚书们和其余勋贵也是。剩下的文武大臣得看皇上心情。他高兴的时候写平安如意,不高兴的时候一个字也没有。”

    嗯,看得出来,睿宗很会笼络人心,而皇帝……很任性!

    张寿心中如此腹诽,但当朱莹招呼了他和阿六一块下山,兴冲冲地要进宫去见皇帝时,他还是忍不住看了看阿六这满兜少说几百张红叶,心想山下的人若是看到,那会是个什么表情。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他实在是想多了。

    因为当他们三个来到玄武门的时候,哪怕朱莹手中拿着一大把,阿六怀中揣着一大兜色泽艳丽的叶子,可守卒全都当成完全没看见,直接放他们一行人进了皇宫。然而,他们才从顺贞门路过钦安殿,却正好和迎面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认出是楚宽,张寿自然含笑打了招呼,而朱莹就更是大大咧咧地叫道:“楚公公这是从乾清宫来?皇上这会儿有空吗?我和阿寿正要去见他。要是他没空,我们就先去清宁宫了。”

    楚宽笑容可掬地回过礼:“我是从乾清宫来,不过这会儿皇上不在,听说是去清宁宫见太后娘娘了。横竖我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先回司礼监了。”

    见朱莹嚷嚷一句这下可省事了,正好去清宁宫,随即拖起张寿就走,张寿在经过他身侧时,甚至还颔首一笑打了个招呼,而阿六老老实实揣着一兜红叶紧随其后,楚宽望着这看上去非常和谐的一家人,不由得眼睛闪了闪。

    平心而论,张寿和朱莹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容貌风仪全都再般配不过。而他也曾经对张寿在算学上的能力给予厚望,希望人能解出太祖那些遗稿。如今看来,他的判断也许没错,但是,张寿的出身来历就算没问题,师承却十有**有问题。

    再加上张寿对他的一再暗示一点反应都没有,他自然不能把注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大明不能再和从前那样动辄来一场藩王反正,皇权更迭一定要平稳。英宗和睿宗是得天之幸方才没有在夺位时天下大乱,当今皇帝虽说还年轻,却也需得未雨绸缪。所以,大皇子二皇子这等从小被养歪了,又有一个愚蠢母亲的皇子,必须排除在东宫人选之外。

    而那个愚蠢的女人也不能再霸占后位,必须废黜!如此才能保证日后皇位更迭平稳有序。

    如果张寿知道楚宽的想法,他一定会嘀咕,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而此时走在路上,他想到曾经和楚宽打过的几次交道,忍不住向朱莹低声打探起了楚宽的出身来历。结果,朱莹皱眉想了想,这才轻声给出了一个张寿愕然的答案。

    “楚公公他好像是天阉,是身怀六甲的太后当年去寺中为腹中的皇上祈福时,在寺庙门口捡到的,一时怜悯就带了回去,从小就在睿王府长大,睿宗爷爷在的时候也对他另眼看待。王府一般都只有四五个内侍,所以只比皇上大五岁的他从小跟着皇上,算是看皇上长大的。”

    “别看他这样,他从小学文习武,武艺很厉害的,当年不过**岁,就在关键时刻挺身守护过太后娘娘,差点没命,所以睿宗爷爷很信赖他,太后和皇上也都很信赖他。虽说他手段厉害,下头很有一批人,但凡事都是为皇上着想,最崇拜太祖爷爷的人不是皇上,是他。”

    张寿不由得面色极其古怪。这算是……忠孝节义的宦官吗?从汉唐宋至今,有多少所谓的奸阉,就有多少这样的义宦。亏得他还生怕这家伙无孔不入,从来没向人打听过楚宽。

    但此时打听却也不晚,因此他从朱莹口中听到了一个发愤图强,乐观向上的宦官成长故事当然,因为父子两代皇帝和太后的偏爱,随着睿宗坐了天下,楚宽在进宫之后,从一开始就没有担任过下级宦官,直接就是从司礼监奉御当起。

    只用了十年时间,不过二十七岁的楚宽,就成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司礼监秉笔。如果不是这年头的大明,整个宫闱当中大概宦官数量也不会超过三百,所以司礼监也没有太多人手可供使唤,秉笔更谈不上什么能和外相抗衡的内相,大概他的晋升会在外廷激起轩然大波。

    “但楚公公这个秉笔一做就是十几年,也从来都没有和从前掌印的那位红过脸,再加上他气宇轩昂,又因为旧日睿王府的关系,和不少勋贵都关系不错。所以他在内外风评都很好。”

    听到朱莹这么说,张寿不由啧啧赞叹道:“这还真是一个挺传奇的人。”

    朱莹这才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压低声音道:“对了,我听花叔叔说,楚公公在皇上面前说过你很多次好话,夸过你很多次。”

    对于楚宽这样的厚爱,张寿实在是有些高兴不起来,只能打哈哈道:“那还真是我的荣幸。记得第一次在月华楼的时候,就是他出来给我解围,后来还和我说了不少奇闻轶事。”

    他还记得,楚宽那段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薪火传承靠阉党。那时候他觉得是标榜,可看楚宽这成长轨迹,如果人并不是什么敌对势力丢在太后当年进香的寺庙门口,然后让太后把人捡回去,从而在睿王府埋个钉子的话,那人确实就是根正苗红的睿王府旧人了。

    有阿六在旁边,张寿和朱莹自然就一路走一路说着楚宽这点八卦,不知不觉就到了清宁门。朱莹是常来常往此地的,张寿之前也来过几次,通报的人飞也似进去,随即又飞也似出来,却是满脸堆笑地说:“太后请张博士和朱大小姐进去。”

    虽说没有提及阿六,但在张寿和朱莹进去的时候,阿六却被一块放了入内。可他却突然快走两步,缩短了自己和张寿朱莹的距离,随即用极轻的声音在张寿耳边说:“为什么是太后请少爷和大小姐进去,怎么没提皇上?”

    此话一出,张寿顿时脚下一停,见朱莹毫无察觉地兴冲冲继续往里走,他就不由得皱了皱眉。在太后的清宁宫里,太后亲自吩咐,这不是很正常吗?可他再转念一想,既然皇帝在这里,那么照着太后归政之后,什么都尽着皇帝心意的习惯,理应皇帝再吩咐一声。

    于是,他很快就继续往里走,却是头也不回地问道:“怎么,阿六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阿六旁若无人地揣着那一兜红叶,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皇上可能不想见你和大小姐。”

    皇帝不想见他们?不至于吧?

    张寿本来觉得阿六的这个回答好像有点不太可能,然而,当他真的进了清宁宫,见主位上的太后照旧是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可太后下手边的皇帝却满脸气呼呼的,见他和朱莹进来竟然也歪头不理人,他不禁对阿六的敏锐大为感慨。

    果然,他长揖行礼时,就听到皇帝**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

    这一次,就连朱莹也觉察到皇帝那态度不对劲了。她奇怪地转身端详着皇帝,直到皇帝明显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她这才快步来到太后身边,小声问道:“太后,皇上这是在生气吗?”

    太后斜睨了一眼在晚辈面前还继续甩脸子给她看的皇帝,心里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造了哪门子的孽,纵容出了这样一个脾气大的儿子。可就算如此,她还不得不在朱莹和张寿面前佯装若无其事,当下就呵呵笑道:“别提了,他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和我生气。”

    非常娴熟地避重就轻之后,她就立刻岔开话题问道:“你们摘这么多红叶干什么?”

    朱莹叽叽喳喳地把阿六的说法,张寿的想法说了,太后立刻当机立断地说:“这主意不错,却也正好能激励学子。但也不能厚此薄彼,除了公学,国子监那边也不如赏一些,横竖万岁山的红叶有的是,就是都摘了也不妨事,不过是少一道风景。”

    她心有灵犀地严厉扫了皇帝一眼,把他那慷他人之慨的抱怨堵在了嘴边,随即就亲切地赞赏了张寿几句,就连进门之后依旧揣着那一大堆红叶的阿六,也博得了她几句褒奖。可当这些肯定的话语之后,她突然开口说道:“张寿,你之前说的那个从海外带回棉种,还有金鸡纳树种子的老咸鱼,如今人在何处?”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一意孤行

    对于太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张寿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就坦然说道:“老咸鱼之前从沧州进京,送来了不少沧州藏海下院从前种的海外作物,看了看他寄养在我家的小花生,就去天津准备出海事宜了。金鸡纳树是他在海外发现的,要在琼州种,也需要他亲自驾船去看看。”

    太后轻轻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随即端详了张寿好一会儿,这才微微笑道:“你说得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想必他也是不放心他那个流放琼州种树的外甥冼云河吧?”

    “应当是如此。”张寿并不讳言,“琼州从古至今就是偏远之地,气候湿热,每年有几个月常常会有海上刮来的暴风,下起数日不停的瓢泼大雨,所以北人乍一去这极南之地,很容易水土不服,也难免他担心。”

    “为此,我还在京城买了药方和一批药材,甚至阿六还找到两个被同行污蔑打压,没法在京城继续行医的大夫给他带走……”

    朱莹很疑惑太后为何突然问张寿这个,几次想插嘴询问,可当看到张寿身后的阿六对她摇头,她又一次次忍住了,索性去好奇地观察刚刚一直都气呼呼的皇帝。发现皇帝在张寿说话时,那脸上虽然是一副我不感兴趣似的模样,可眼神却分明出卖了他。

    最熟悉皇帝的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皇帝分明正听得聚精会神。

    张寿讲了老咸鱼如今的去向,随即又倒过来交待了老咸鱼之前自称的那航海经历,尽管这都是他之前在上书禀奏时都提过一遍的,但此时自然说得更细致,而且也没费神做任何粉饰因为他明白,该粉饰太平的,老咸鱼在对他说时,就早已做过相应艺术加工了。

    而太后仔仔细细听完,却又侧头问朱莹道:“莹莹,你那时候不也在沧州吗?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朱莹迷惑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就干笑道,“我是去沧州找阿寿的,和那条又老又皱的老咸鱼又不熟,二哥和他才是生死与共,同舟共济了一场,应该知道得比我更多一些。”

    太后对朱廷芳和朱莹兄妹素来喜爱,但对于不成器的朱二自然就要差多了,可到底是娘家的孙外甥,一年总会见几次。

    此时她想到太夫人曾经说过,朱二好像洗心革面,大为改过了,当即就欣然颔首道:“既如此,下一回你二哥来时,我好好问他就是……”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突然开口问道:“张寿,你就没问过那个老咸鱼,想当初他是怎么会到海东之地去的?要知道,如果是海贸,要么去日本和朝鲜,要么去南洋诸国,更远一点的话,顶多去西洋那些小国。”

    “若是为了赚钱,断然没有越过茫茫大海,越过朝鲜和日本,一路继续往东的。”

    没等张寿答话,他就淡淡地说道:“你可是去军器局那里看过太祖梦天帝之后所造那些球仪和地图,应当知道那一片汪洋大海有多大。而且,这样的地图却并未流传到民间,如老咸鱼这样的民间人士,漂洋过海到海东之地,怎么想都并不正常。别和朕说什么海难……”

    “会被风吹到什么小岛,那还有可能,但被风吹到那片极远的大陆,那却绝不可能。更何况,你在上书之中还对朕说过,那个老咸鱼在那边发现了从前流落在那边的明人,甚至还找到了疑似太祖石碑……朕还没有问你呢,你从那地洞里找出的石碑,到底解出来了没有?”

    见皇帝明显已经生出了疑心,张寿想起之前朱莹曾经对他提过,太祖皇帝说是退位之后寿终正寝,其实却是消失在茫茫大海上,因而他不用想都知道皇帝在怀疑什么。

    因而,他略一思忖就坦坦荡荡地说:“皇上问石碑,臣只能说尚未解出来。而皇上说的确实没错,若是单纯为了海贸,那么理当走东洋、南洋、西洋这几条成熟线路。但是,就如同太祖梦天帝而作球仪一样,这世上难免也会有更多希望放眼看世界的冒险家。”

    “当然,也许并不是那么纯粹的冒险,而是为了名,为了利。老咸鱼的话,我倒觉得他年轻时很可能也是穷到脑袋挂在裤腰上,一心求发财的人,所以大老远跑到海东那片大陆。而一艘船要多少钱,雇船员又要多少钱?凭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身家,肯定是有人出钱资助。”

    皇帝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起来:“谁资助的?又是谁知道海东大陆会有我大明族人遗存的?此事难道不该查清楚吗?”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无论太后还是朱莹,全都用相当微妙的目光看着自己,反倒是张寿面色如常。

    他知道自己是关心则乱,堂堂天子声称要查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未免实在是太可笑。然而,当张寿接下来说出下一番话的时候,他那仅存的镇定就无影无踪。

    “数日前阿六见过广东会馆的宋会首,从他那儿把宋举人接了回来,同时也向我转致了宋会首的一个请求。宋会首看到了御厨选拔大赛的商机,说来自海外的食材,并不仅仅是沧州有,他们广东也有,其中不少都是水果,但因为远道送京城,只能和葡萄干似的晒干送来。”

    “其中有芒果菠萝之类的水果,但据我所知,其中有些也并不是靠近广东的南洋原产。”

    皇帝压根没有去追究张寿所谓的“据我所知”,这到底是从哪知他如今已经断定张寿另有师承,可张寿出身来历清清白白,到京城之前都没离开过那个小村,那么他只要张寿不隐瞒所学,全心全意做事,那就无所谓了。

    至于张寿的老师是谁,他觉得张寿很可能自己都不见得清楚。

    而如果天下各处都一直有人扬帆出海,寻找朝廷多年来已经放弃寻找的那些踪迹,他就不能忍了。不但不能忍,他还有一种犹如芒刺在背的感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迸出这十六个字后,皇帝就恶狠狠地说:“你之前让莹莹对朕提出镖船的时候,朕就想过这件事,可后来是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商船游荡四海,朝廷的官船却因为顾虑花销,因为顾虑人手,就这么困顿不动,也怪不得西洋南洋那些小国也敢蠢蠢欲动!”

    “想当初太祖皇帝还没有一统天下的时候,就有魄力派出使节登船远行,如今大明一统山河,国富民强,反而倒天天掰手指算钱了?更何况,百年前那个一去数年的使节远行归来,不但弥补了开销,而且还赚了个盆满钵满,哪像太宗皇帝年间那官船,只会赔钱!”

    张寿听了皇帝这话,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吐槽。那是因为太宗年间那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官船,十有**是为了寻找太祖皇帝的下落就和找建文帝的永乐皇帝一样。而等到了太宗之后那些皇帝,一来内斗都来不及,二来距离太祖失踪已经太久,渐渐就歇了。

    当然,朝中日渐抬头的保守派势力再加上很可能从海贸之中获利巨大的家族和群体,自然而然也会竭力阻止朝廷的官方势力加入到这场暴利的盛宴中。

    而皇帝没注意到张寿那脸色变化,说到这就嘿然一笑道:“那些商船要是无利可图,也不至于一次次往外跑,难道官船就不能在扬帆出海的时候顺路赚一票?”

    太后早知道皇帝会这么说,此时当着张寿和朱莹的面,无可奈何的她却还不好责备。而更让她啼笑皆非的是,朱莹竟然大声叫好道:“皇上说的是,只要官船出去之后,能够平衡收支,甚至有所盈余,看那些大臣还能说什么!”

    “即便不能说劳民伤财,他们还是会指责朝廷派官船出海,那是与民争利。”

    张寿悠悠说出了一句话,见朱莹登时哑然,而皇帝则是面色陡然一冷,他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皇上,官船多年不曾出海,对于某些官员来说,这才是祖制,而且这不是掣出太祖皇帝四个字,就能说服他们的。”

    “就好比臣之前在国子监反驳洪山长,按照太祖皇帝训令,三班差役不是贱役的时候,洪山长仍旧满脸不服一样。因为从汉唐到宋元,开国天子的政令,后头子孙改了多少?”

    “镖船之事,皇上之前下诏的时候,其实已经一片反对声,只不过因为并不涉及到军务大事,不过多加数名小官,再加上其余的事情将这风头盖过,所以才最终风平浪静了下来。皇上何妨先看一看这些镖船能够带回什么样的消息,再派大船出海,扬我国威?”

    太后见张寿并没有撺掇皇帝立时派出官船远洋海东调查,心中悬着的巨石总算是落下了。她一直觉得张寿多事,可如今想想,就凭皇帝的性格,没有张寿也有李寿,没有李寿说不定还有王寿,总之皇帝哪怕已经登基二十七年了,骨子里那股飞扬之意竟仍然还在。

    于是,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语重心长地劝道:“皇帝,张寿说得没错,太祖皇帝距离如今到底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很多人已经习惯了如今的制度,一旦要改,触动的是方方面面的利益,方方面面的人。你如果执意要查,执意要派官船出海,倒不妨投石问路。”

    皇帝当然明白投石问路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让人找个无关紧要的小官上书提一提此事,然后再看看谁支持,谁反对,再根据具体情况决定下一步。

    然而,他已经当了这么多年天子,此前已经搬开了江阁老,如今连内阁首辅都姑且空着,全然不顾下头人的不习惯和反对,又一意孤行在不少地方推行改革,又哪里愿意妥协?

    因此,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却是一锤定音地说:“如果张寿你说的那个老咸鱼还没有出发去琼州府,那么就让他来一趟京城,朕要当面问他。”

    “朕一直想知道,那些比皇家更想打探太祖皇帝以及当年那批人下落的,到底是什么人!”

    “而且,军器局关于异邦诸国的资料,少说也是十多二十年,甚至更久以前的。太祖皇帝曾经说过,让子子孙孙务必放眼看世界。如今大明已经平了北患,民间也算长治久安,在这时候重新看一看天下,这也算是不负太祖当年祖训。”

    皇帝说到这里,突然词锋一转道:“太宗之后这些年,官船不再出海,早年间甚至还有海贸害民,请求禁海的声音喧嚣尘上。朕的父皇在世时,就曾经对朕说过,有些人担心海外会有人打着太祖苗裔的幌子招摇撞骗,甚至回到大明来兴风作浪,但这根本就是笑话。”

    “太祖皇帝在位十年,太宗皇帝在位十二年,高宗皇帝在位二十年,世宗皇帝在位十四年,英宗皇帝在位十四年,睿宗皇帝在位六年,这其中,政治清平的时候,不曾有过自称太祖苗裔的人出来,天下大乱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自称太祖苗裔的人出来。”

    “既如此,时至今日,朕不过是想要知道,太祖皇帝到底是发现了怎样的新大陆!他既是不惜以开国天子之尊开疆拓土,后世天子却不管不顾,弃之不理,岂是为人子孙之道?”

    刚刚才和太后争执了一场,此时的皇帝一口气把之前尚未来得及说的话一口气倒出来,随即就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说:“朕没有把大郎二郎这两个儿子教好,为人父亲,其实和废后也就是敬妃一样有失责之罪!为了这天下长治久安,朕打算择日下诏……”

    见太后猛然离座而起,仿佛料到了自己想说什么,满面惊怒,他就沉声说:“朕择日下诏,废大皇子为庶人,终身禁于宗正寺,遇赦不赦。至于二皇子,发琼州府种树,何日能得到那能够治得好恶疟的神药,他就何日回来。他们俩婚事先搁置,免得祸害了人!”

    “皇帝!”太后此时简直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快炸开了。皇帝在这种事情上心意已决也就罢了,在和她争执的时候固执己见也就罢了,为何偏要在张寿和朱莹在的时候提及此事?

    她随眼一瞥朱莹和张寿,见朱莹只是错愕,张寿则是微微皱眉,两人都没什么失态的表情,她暗道了一声幸好,可紧跟着,皇帝就说出了一句让她完全失态的话。

    “东宫虚悬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多少人劝谏过,这一次,朕就立一个太子吧!”

第五百三十九章 老师充家长

    朱莹想做的红叶生意,最终还是做成了……

    尽管皇帝最后透露出了足以让人惊骇欲绝的消息,可对于朱莹提出的红叶赐福这种要求,之前不置可否的他竟是心情很好地一口承诺,会在赐红叶书签的时候,给诸如赵国公朱泾在内的重臣写上几个字。至于阿六采的另一批则送去公学和国子监,当然也会盖上随身小玺。

    而张寿眼看着丢下重磅炸弹的皇帝优哉游哉起身离开,太后却一脸头痛欲裂的表情,他想了想就开口说道:“太后,今日之事,臣和莹莹会守口如瓶,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劝谏,臣虽说和二皇子有龃龉,但还是要说,他去琼州府这事儿,风险太大了。”

    太后不禁讶异地看了一眼张寿,随即点头赞许道:“我知道了,张寿你心怀宽广,莹莹果然没看错人。”

    直到从清宁宫告退出来,朱莹瞅了一眼身后此时已经两手空空的阿六,想到所有红叶都刚刚被太后命玉泉送去了乾清宫,等着晾干处理再盖玺之后再送出来,她就忍不住冲张寿刮了刮脸皮,皮笑肉不笑地说:“心怀宽广真君子哦?”

    张寿哪里听不出朱莹是在嘲讽自己,当下却是一脸的若无其事。而朱莹却忍不住继续打趣道:“阿寿,你刚刚在太后面前说那样做风险太大,不是说那地方瘴疬横行,那家伙可能会死,而是怕他在那里惹麻烦,拖后腿吧?”

    刚刚在太后那儿说话,屋子里除却那对天底下最尊贵的母子之外,就只有他们三个,门外还有人守卫,提及那种话题还不要紧,此时朱莹却很聪明地含糊其辞,反正她也不担心张寿会听不懂。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见张寿对自己呵呵一笑道:“莹莹你不是一直说我是君子,何必戳穿,就当我是以德报怨不行吗?”

    “君子是君子,可我还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能报,立刻就报。”朱莹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咯咯一笑,随即就低声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他去兴风作浪,回头祸害了那些人。要知道,有些人是百折不挠,有些人却是一挫到底。我最知道他了,他没这能耐的。”

    对于朱莹这说法,张寿只能呵呵。他也瞧不大起二皇子这样的货色,然而他却更清楚,对于某些人来说,奇货可居四个字,有时候就足以下赌注了,管他二皇子是否自暴自弃。他倒宁可皇帝和对待大皇子一样对待二皇子,把人关在宗正寺里,也省得放出去成为祸害。

    不说别的,看看五十多岁才登上皇位的英宗皇帝,看看隐忍不发最终夺下江山的睿宗皇帝,接连两代都发生这种事,皇帝你既然想要未雨绸缪,那麻烦好歹也解决得彻底一点啊!

    把二皇子送去琼州那是什么鬼?没看人家秦始皇他爹被送去赵国当人质还能东山再起吗?当然,现在没有一个华阳后让二皇子巴结了,但说不定还会出一个吕不韦呢?

    张寿心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更头大的,却是皇帝明确表示,已经决定了东宫太子的人选。如果排除掉大皇子和二皇子,如今这情形已经非常明显了,也就是在剩下那两个里头二选一。而鉴于三皇子已经显露出很多非常出色的特质,再加上居长,这结果还用说吗?

    如果说他把三皇子招进九章堂,那只是因为人过五关斩六将,让其他考生也不得不心服口服,那么现在他着实有那么一丁点后悔因为只要皇帝册立东宫的这个消息公布出去,那九章堂里的学生姑且不论,那四位被召入京城的山长一定会疯狂。

    就连之前矢志回山的洪山长,也十有**会改主意的!教导有希望入主东宫的皇子和教导太子,那又怎么会一样!如果真的成功了,那转眼间就是下一个帝师,下一个葛雍!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张寿随口感慨了一句,却不想朱莹无所谓地笑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阿寿你进京之后就锋芒毕露,如今就算想低调,那也晚啦。只有一直势如破竹这么高调下去,这才能狠狠回敬那些忌恨你的人!因为赢了一次,那就要一直赢下去!”

    “我不是怕高调……”张寿挑了挑眉,却是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是怕麻烦。”

    “还真和皇上说得一样,阿寿你看上去勤勉,骨子里惫懒!”朱莹口中这么嗔着,但脸上却是神采飞扬,一路走一路说道,“你不用担心,你只管教好学生们,外头的事情,不但有张琛和陆家死小胖子那几个学生呢,还有我呢!”

    “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夫君有事,妻子服其劳!”朱莹振振有词地给古话加了后半句,那妻子两个字更是自然而然就宛转出口,丝毫没有任何停顿。可等到话出口之后,她才恍然醒悟到自己太心急,可侧头去看张寿时,却只见他唇角含笑,仿佛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她正有些小小的懊恼时,却不防手被人一把握住,侧头一看是张寿正若无其事地牵着自己的手,顿时又惊又喜。等听见耳畔传来了张寿的几句话,她那点小情绪顿时完全无影无踪。

    “莹莹,你既然越来越能干,那日后这些烦人的事,我就都靠你了。走吧,先去你家,之前对你说的话,我总得对他们也说一声,免得他们措手不及。”

    出了玄武门,复又上了驮轿从外皇城经北安门出宫,当最终高高驮轿在赵国公府门前停下,张寿和朱莹先后踩着车蹬子上下来时,迎上前的门房就笑容可掬地说:“大小姐,寿公子,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葛老太师这才刚到。”

    听说葛雍来了,朱莹自然极其高兴,此时二话不说就一阵风似的往里冲去。她这一跑,来不及阻止的张寿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倒是正好。于是,他索性转身对阿六低声嘱咐道:“你回去家里,把今天我和莹莹说的话对我娘提一提,如果她方便,就请她过来一趟。”

    阿六答应一声正要去,可转瞬间却又停住脚步回来了,却是满面狐疑地看着张寿道:“少爷你对大小姐都说了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提?”

    “少装蒜!”张寿没好气地瞪了阿六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不知道你吗?该听的不该听的,你都听去了,还美其名曰防止别人偷听!”

    见张寿戳穿了自己在一旁竖起耳朵偷听的行径,阿六登时满脸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可随之就发觉张寿突然出手拍向他的脑袋。尽管他轻而易举就能躲过去,但就是这么一犹豫,最后还是挨了好几下。只不过张寿那拍头的力道轻得很,就和逗小孩玩似的。

    “别在这磨磨蹭蹭了,快去快回。当我不知道你最聪明吗?成天装傻充愣,谁要是当你是脑袋一根筋的傻小子,那才是真正的蠢货!”

    被张寿这三言两语一夸,阿六自然眉眼放光,当即一阵风似的跃上马背去了。而张寿见他策马疾驰的样子,突然想起了那匹皇帝赐给朱莹,朱莹却豪爽地表示回头驯好了要送给阿六的御马。那匹名叫小红的马一看就是倔强性子,也不知道朱莹怎么训的。

    反正肯定不会像武则天,铁鞭铁锤加上匕首……

    因为叮嘱阿六回去请吴氏,当张寿来到太夫人的庆安堂时,却是迟了不止一会儿。朱莹正笑眯眯地陪坐在太夫人身边,而葛雍则是老神在在地坐在右下首第一张太师椅上,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刚一进去,就只见两位老人齐刷刷地看向了他。

    葛雍抢先说道:“太夫人你看看我这关门弟子,要风仪有风仪,要气度有气度,要学识有学识,要官位有官位……除了那些落地就靠着家世有荫封的小子,谁能在十七岁就和他似的官居五品?莹莹这丫头那是眼光绝佳,下手绝快,这才没有让这好白菜让别人拱了。”

    张寿简直对葛雍这粗俗到极点的口气无语了。老师你好歹也是人人称道的饱学鸿儒,能风雅点吗?他本能觉着,这样的夸赞不太符合葛雍的风格,果然,下一刻太夫人就揭了谜底。

    “老太师这是打算回头给阿寿做个男方的主人翁吗?”

    “那是,他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不出面,谁出面?”葛雍声若洪钟,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随即方才瞥了一眼呆了一呆的张寿,语重心长地说,“别看他已经当了一年多的官,甚至还有了一堆学生,但真正说起来,却是还没加冠的年纪。”

    “这还没成年加冠就成婚,却也说不过去,更不要提他连个表字都没有!”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寿怎会还不知道,葛雍这竟然是为了和朱家商谈自己的婚事而来的?只不过,当葛雍说起他还没加冠,还没表字的时候,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一个问题。

    他从前在乡下长大,村里那堆大人就没有一个有表字的读书人,所以一直都没注意这个,后来碰到张琛这一堆纨绔子弟之后,看他们也是互相称呼名字,他就更没在意这一点了。

    张寿正这么想,就只听朱莹开口嚷嚷道:“葛爷爷,原来你这个老师都没给阿寿起过表字啊,我还以为是你起得不好听,于是就和陆三郎嫌弃他的名字似的,阿寿从来就不愿意拿出来说呢!张琛陆三郎都在背后说,这肯定是阿寿的忌讳,让大家提都别提!”

    “什么忌讳,这不是我还一直都没想好吗?这表字要么和名字有关联,要么要有美好的祝愿,我都想好久了,始终难以决断!”

    葛雍说得振振有词,实际上却有些心虚很多年没收过学生了,毕竟他又没主持过会试,从前能被他看中收在门下的学生,那也都是成年人了,压根不存在让他再起表字这种问题。要不是昨天褚瑛突然问起,他完全就把这一茬忘在脑后了!

    所以,此时坚决否认了自己的老糊涂之后,他就语重心长地对张寿说:“张寿,虽说朱家要先办莹莹她大哥的婚事,但他是娶,莹莹是嫁,不耽误的。你和莹莹这也成双入对好久了,再拖下去也没意思。所以我给你做主,你们就接着莹莹她大哥后面办了,如何?”

    “十一月可是正好有两个黄道吉日!”

    这还用得着问如何?你老人家不是已经就这么给我定了吗?哭笑不得的张寿看着满脸放光的朱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可当发现葛雍正冲着自己吹胡子瞪眼,他就干脆很诚恳地说:“老师既然都说了要在日后我的婚礼做个主人翁,那此事我自然听你的。”

    见葛雍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他就又笑着说道:“虽然我本该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但其实我今天就和莹莹说过,不要再等明年二三月了,我们就接着她大哥之后办喜事,所以这是特意登门来提的。如今有老师亲自出面做主,倒是让我不用想着如何对太夫人张口。”

    太夫人立时惊讶地侧头去看朱莹,见孙女赫然满脸都是欢喜之色,她心中暗叹一声,可看到张寿正笑意盈盈地看着朱莹,这一对正如葛雍所言,般配到了极致,她也就释然了。

    养了这个小丫头那么多年,她不是一直都希望她能够嫁一个如意郎君,日后和和美美,美满幸福的吗?

    于是,太夫人最终欣然颔首道:“我已经命人去知会莹莹她爹了,至于她娘,今天本来就已经亲自去了京城最有名的那家金银铺,打算会一会几位旧友,参详一下该打制什么花样,估摸着午时也会回来,不过这件事他们俩肯定不会有异议。等到请了吴娘子来,那就齐全了。”

    说到这,她突然饶有兴致地问道:“老太师既然说给张寿起过不少表字,却委实决断不下,不知道能否说出来让我们也听听?”

    葛雍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见太夫人满面诚恳,朱莹好奇至极,张寿兴趣盎然张寿那小子仿佛根本不知道这表字与其息息相关似的,那表情更像是在看他笑话。

    于是,他直接把脸一板,轻哼一声道:“这表字当然要等到冠礼那一天再拿出来说,早说的话岂不是一点悬念都没有?”

    他昨天晚上连夜替张寿拟了十几个表字,这还取舍不定呢!这种为人师长的特权,怎么能让给别人!嗯,保持风度保持风度,不能让对面的太夫人盖了过去!

第五百四十章 礼未行而行

    张寿来自一个被某些复古主义者痛心疾首地怒斥为礼崩乐坏的时代,因为一切上下尊卑都一度被打破,一切阶级都曾经被打得粉碎,所以他可以讲礼貌,但他不愿意讲礼教;他可以守道德,但他不愿意守陈规。

    故而他虽喜欢历史,喜欢诗词歌赋,认同汉服的华美,但他不喜欢样样都推崇复古。

    要知道,他曾经是看到日韩剧公司和家族中那种森严的阶级时,都会觉得膈应的人。对于某些学者鼓吹应该跪拜父母,应该重行冠礼等等对繁文缛节的推崇,他素来嗤之以鼻。这和当初清王朝覆灭之后,康有为那群遗老遗少鼓吹如不跪拜要膝盖何用有什么两样!

    现如今置身于真正等级森严的大明,他那种不适应就别提了。所以,他分外感谢太祖皇帝横扫**一统八荒之后,把跪拜礼从常朝以及日常觐见和相见中扫除,只有大朝才有。

    否则,皇宫里绝对是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没有之一!

    可如今,葛雍愿意亲自出面来帮他主持这一场相当于成人仪式的冠礼,被阿六从张园接过来的吴氏听说之后,那更是简直都要高兴得喜极而泣了,太夫人虽说不置可否,但却让朱莹去把那几身预备给他在经筵上穿的行头都拿出来,仿佛打算挑礼服,他能反对吗?

    哪怕对这种形式主义其实很不感冒,可他能辜负这些亲朋长辈的一片苦心和好心吗?毫无疑问,不能。于是,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葛雍和吴氏热火朝天地商定良辰吉日,正宾和赞者的人选,都需要请哪些人观礼。如果不是朱莹没去拿东西却溜到他身边,他都简直坐不住了。

    见朱莹一脸我真的很同情你的促狭表情,他不由恨得牙痒痒的,压低了声音调侃道:“莹莹,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这冠礼固然逃不掉,你这及笄礼也少不了吧?”

    呆了一呆之后,朱莹却差点没笑出声来,当下就凑到了张寿耳边嘿嘿笑了一声:“阿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女孩子的及笄礼大多不是单独办的,出嫁的时候会简单地加簪及笄,才不会像你这样办得轰轰烈烈。”

    “而且,你不知道,仪制上品官的冠礼,从前其实更多的都是品官之子的冠礼。本朝以来,还没有像你这样当到五品官,甚至连学生都一大堆了,自己却还没真正行冠礼的旧例!”

    这一次朱莹稍稍把声音提高了一些,见正商议得热火朝天的葛雍和吴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这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再说,加冠第二加,加的就是进贤冠吧?阿寿你如今已经是五品官了,朝服里头便有进贤冠,而且还是三梁冠,如今正式再行一次冠礼,你从前在大朝会上穿戴的是什么?在那四位山长齐集京城,那么多士子也汇聚京城等着明年会试的时候,这事要是传扬出去……”

    还不等朱莹这洋洋洒洒一大篇话说完,葛雍就当机立断地说:“莹莹说得没错,张寿早就戴冠了!冠礼这要是真的大张旗鼓办,传扬出去张寿会被人笑话!”

    吴氏也被朱莹这话说得悚然动容,可她到底见识少,此时不禁讷讷难言。

    而刚刚看着葛雍和吴氏热议的太夫人,这时候方才咳嗽了一声:“虽说太祖皇帝一统天下,复汉唐衣冠,也曾经按照礼部所请恢复古礼,冠礼的仪制也曾经公诸于天下,但他自己对于这些古礼便是兴趣缺缺,所以这些年别说民间,文武之家的冠礼也大多是虚应故事。”

    “或是简化一下那繁复的仪制,或是父亲走过场亲自在家庙中给儿子加冠,勉励几句就算完,或是干脆就不来这一套,直接到岁数就给儿孙束发加冠了事。张寿这边都已经是五品官了,不如就对外说,从前葛老太师就已经在村里那翠筠间中,亲自为他加过冠了,如何?”

    张寿见葛雍满脸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感激地瞅了一眼给自己省却一个大麻烦,这会儿正笑得灿烂的朱莹,连忙站起身走到葛雍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老师,虽说你其实没有亲自为我加冠,但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却是言传身教,实质上却等同于为我加冠行了长发礼。”

    “谁不知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老师慧眼识珠,简拔我于乡野之中?”

    “臭小子,拍马屁倒是拍得不错!”

    葛雍没好气地一把扶起了张寿,随即就轻哼道:“我还不知道你?怕麻烦,想偷懒才是真的吧?哼,不过一场冠礼确实冗长,你撑得住,我老人家还未必撑得住!你有本事怕麻烦怕到连婚礼都不办,我这老头子才服了你!”

    嘴上这么说,葛雍瞥了一眼刚刚真正出手搅和了他全盘谋划的朱莹可对于这个笑嘻嘻的小丫头,他却也恼怒不起来,因为朱莹的提醒,他确实避免了回头这一时兴起却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冠礼没行,人却早就当官戴进贤冠了,这算什么?

    因此,恼火地损了张寿两句之后,他到底还是坐了回去,随即不紧不慢地说:“既如此,那表字也就不用到你冠礼的时候再给了,走吧,去你张园的家庙。”

    朱莹眼神一闪,自然心痒痒得就想第一个知道,看到葛雍一把拽了张寿往外走,她赶忙想要追上去,结果却被葛雍伸出一只手给拦住了。

    她还想再争取一下,却只见葛雍旁边的张寿也对她摇了摇头:“莹莹,总之多亏你刚刚想得周全,否则说不定会贻笑大方。放心,回头我让阿六再跑一趟,保证第一个告诉你。”

    朱莹这才怏怏止步,一回头见吴氏竟然没跟上去,她不禁有些讶异。可她才好奇地问了一句,吴氏就笑道:“这事儿是该葛老太师在阿寿的父母面前告知,我就先不过去了。婚事十一月办,我要和太夫人好好商量商量,虽说之前一直都在做各种准备,但我心里没底。”

    太夫人虽说早已经了解了吴氏的性子,但还是怕她自恃身为养母,非要从头管到底,如今见她如此坦诚且周到,自然欣慰得很,少不得就把还要涎着脸在这旁听婚礼议程的朱莹给撵了走。这还不算,她还把身边得力的江妈妈给派到了外头严防死守,杜绝朱莹偷听。

    张寿却不知道自己刚一走,朱莹就被太夫人撵出了庆安堂。当他从赵国公府出来,登上了葛雍的马车之后,随着马车平稳起行,他就听到葛雍突然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因为皇上昨儿个突然找我问三皇子这年纪能不能加冠,我也不会想起你好像还没行过冠礼。结果,幸亏小莹莹提醒,不然我这个号称饱读诗书的老头子,那就丢丑了。”

    张寿完全没听到后面半截,他的思路完全被葛雍前面半截话给带过去了。

    皇帝打算给三皇子行冠礼?可三皇子人才多大?等明年过年勉强算是十岁吧,而按照十足的岁数来看,三皇子似乎才八岁多?八岁多的孩子学平面几何,他之前那不叫揠苗助长,叫摧残幼苗吧?四皇子比三皇子还小半岁,人跟不上真的不奇怪,跟得上才是天才……

    张寿心里一下子转过了一大堆念头,直到猛然听见一声响亮的咳嗽,他抬头一看葛雍板着脸瞪着他,他就知道自己的走神没能瞒过老师,当下只能干笑道:“我只是在想三皇子的年纪……这么突然给他加冠,朝中内外就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没错,这就是一个宣告。”

    葛雍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了车前方:“你不用担心,前头的车夫耳聋口哑,什么都听不见,我今天带出来的护卫亦然。全都是当年宫中跟过睿宗皇帝的人,他们是聋哑孤儿,而且不是还有阿六吗?我今天对你说,是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和我一样,也做一做帝师?”

    “……”

    张寿很想把今天在清宁宫皇帝那番话和盘托出,然后再问一问老师的意见,然而别说他已经在太后面前承诺三缄其口,就算没有,这种事也不能随便外泄。而葛雍此时问他的话,也很显然不是外泄禁中语,而很有可能是受皇帝之命来问他的。

    于是,在最初那极其无奈的沉默之后,他才声音干涩地说:“何至于此?”

    “你问我何至于此,我只能回答你,我也不知道。”葛雍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随即低声说道,“也许,在召集那几位山长齐聚京城,皇上要选的就不是皇子师,而是未来的帝师。当然,皇上只有我这一个老师,这次却不一定。一位两位三位甚至更多都有可能。”

    “从古至今,当过帝师的人很多,留下名头的却少,有好下场的更少。”

    葛雍作为帝师,却毫不讳言古往今来帝师的下场:“纵使宋时王荆公那么大的名头,神宗对他也算是一度言听计从,可两度拜相,两度罢相,最后那结局却也仅仅是没有在元人编撰的宋史上落入奸臣传而已。至于其他的,周公霍光,哪个没当过实质上的帝师?”

    张寿并不奇怪葛雍会举出最后那两个例子,恐怕这位老师当年在给少年天子当帝师的时候,没少经受相应的压力。而他自己心里想到的,却是在另一段时空中大名鼎鼎的张居正。

    那位年幼的神宗皇帝曾经口口声声尊奉过的“张先生”,死后的下场何其惨烈?

    而葛雍注意到张寿那情绪变化,他就再次叹了一口气道:“说实话,当初皇上把三皇子和四皇子塞到半山堂时,我是压根没想到局势会这样急转直下。哦,朝局倒是挺平稳的,就是从前掐得如同乌眼鸡似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竟然会落马得这么快,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如果说从前皇上还不得不硬着头皮从他们两个当中选一个不那么糟糕的,那么在先后出了几次事情,尤其是沧州那档子事一出之后,皇上就已经下定决心,撇开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皇家败类了。所以,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很喜欢你这个老师,你也就凸显了出来。”

    张寿此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荣幸呢,还是该苦笑呢。

    要知道,三皇子和四皇子送到他这儿的时候,那还是完全无望东宫的小正太两枚,他也就是把人当成来启蒙的小孩子随便教教,仅此而已。

    可是,想到楚宽和朱莹先后对他说过的高宗和世宗故事,什么世宗体弱多病,大权旁落;什么高宗嫡母生母早故,帝师和太宗准备好的那些后备人才被别有用心的大臣清洗架空……想到三皇子如今那一丁点大的年纪,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皇帝急着挑名师的心思。

    他很想问葛雍一句,皇帝身体怎么样,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吞了回去。皇帝身体如果不好,那么自然要给三皇子挑名师,以防万一有意外,能够有一个懂应变,通世故的继承者;而皇帝如果身体很好……那么一丁点大的三皇子同样非常有优势!

    因为皇帝要是还能活二十年,大皇子二皇子熬不了这么久,三皇子却可以。二十年之后,三皇子不过才二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然而,想到那个资质聪颖,腼腆认真,在某些方面坚持到有些固执,而且又爱护弟弟的三皇子,张寿最终轻声说道:“帝师什么的无所谓,但我愿意继续做三皇子的老师。当然,我还是只教他算学。不过,我今天和莹莹去万岁山见到他和四皇子时,还答应了一件事。”

    张寿把讲外国史的事提了提,见葛雍满脸古怪地端详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在问,你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外国史,他便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老师,从夏商周到秦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研修历朝历代这些史料的大家太多了。我年轻资浅,不拿那些异邦历史来讲……”

    “我还能讲什么?就我之前半山堂那点浅薄的讲史,也就只能糊弄一下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已。”

    葛雍顿时哑然。接下去的一路上,他没怎么说话,直到马车最终停在张园门口,他跟着张寿下车进门,顺着大路甬道一路来到了东边那座已经改建得差不多的家庙时,他方才低声说道:“当年的庐王,是打算把这里造成祭祀他生母德太妃的庙宇,现在却便宜了你。”

    而这一句突兀的话之后,他就转身看着张寿,一字一句地说:“我其实给你想了很多表字,但最满意的只有两个,其一曰子长,从孔圣人弟子,著名的君子公冶长而来。其二……曰元和,元者,始也,和者,不刚不柔。合在一起,便是一元之始,和顺绵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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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